桨声灯影,布道金陵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取消自我的存在。没有自我的人,只是指他的自我是虚假的,他把社会、他人的东西看成了他的自我,因此他人的看法极大地操纵了他。

  世间之事纷繁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和主张。然而,扪心自问,那真的就是你自己的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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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期以来,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叫“自我意识”的世界里,这是一个由你的内心和外部环境共同构筑的世界,堆砌着各种概念推理、分析综合、快乐痛苦、轻松沉重。其实,由内心产生的情绪波动、价值判断往往只是一时一地的就事论事,并非完全正确,如果不经审视与过滤就让其在意识领域占山为王,沉淀为潜意识,久而久之便会使人流于固执,是非不明。

  同理,书刊杂志、网络电视灌输到你大脑中的信息也可能是不怀好意,各怀鬼胎的。由于文字集团早已丧失其独立性,一篇帖子、一条微博都有可能是精心炮制、洗脑于无形的枪稿软文。即使商人政客们暂时偃旗息鼓,知识分子摘下了“御用”的头衔,不再为利益集团摇唇鼓舌,书本上那些堂而皇之的价值观,言之凿凿的“成功秘诀”也不一定适合每个人的真实需求。

  因此,生活在虚假的“自我意识”里不能自拔的人,当其内心真实的声音与虚假的意识发生冲突乃至将其揭穿时,空虚、寂寞、焦虑、愤怒等消极情绪便会油然而生。长此以往,人就会陷入到循环的自我否定之中。

  可惜,没有信仰的国人对这种自我意识又有极强的心理依赖,抽离了它便找不到别的东西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从而虚无、恐惧,茫然不知所措。

  1700年前,竹林七贤靠服“五石散”来排遣这种虚无的恐惧。而现代人呢?去迪厅看一看就明白了。

  所以,自我意识是一种心理功能,你必须依赖它来生存。

  但题就在这里。你的自我并不一定能帮你,你所认同的东西,恰恰可能是用来控制你、奴役你心灵的枷锁。甚至,你根本已经没有了自我,你的那个自我压根就是假的,换言之,是社会和他人强加给你的,你已经把自己那个真正的自我杀死了。

  这个假的自我就像外界派到你心里的驻军一样,你屈服于它,任其摆布。

  对此,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做了形象的诠释。

  当你完全屈从于外界的价值排序时,你的瞳孔将映射出你内心的扭曲。因为每个人的身份等级都确切地包含在他的眼神里。

  眼神能反映出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所属的阶层。当你面对比自己差的人时不屑一顾,面对比自己强的人时战战兢兢,试问还能有什么作为?

  可悲的是,社会化是无人能免的宿命,除非你不在这个社会中生存。

  社会化可以让你掌握一定的生存技能,但如果一个社会不那么美妙,邦无道,它也会把很多有害的东西灌输给你。

  无论怎样,外界的事物只要变成你的自我,利用认同的力量控制你就非常容易。即使是一些有利于你生存,且不威胁你心理结构的东西,也往往会成为你的弱点。如果他人想要利用你、操纵你,只需制造出你的认同即可。

  对此,看令狐冲怎么忽悠“梅庄四友”的就明白了。

  自卑懦弱的人不懂对信息甄别取舍,又屈服于单一的世俗价值排序,使意识寄居于自己崇拜的事物当中,失去自我,发生异化。因此,当他遭遇自己赖以生存的这个价值排序中的强者时(恋权者面对高官,好色者遇见美女),大脑便会缴械投降,使对方的语言和行为长驱直入,在心灵深处攻城略地。与此同时,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四肢僵硬、畏首畏尾的外在形象一览无余—心理的弱势使其沦为对方的木偶。

  一个残酷的事实是,没有人可以引领你,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真正能改变你的只有你自己。书本的作用也仅仅是告诉你,你可以做到这样,如此而已。

  因此,苏格拉底曰:未经过审思的生活没有价值。王阳明曰:心外无物。

  一个真实的自我可以让人有效地应对真实的世界,从而完整地把握世界。

  一切皆因思想而异。如欲改变命运,首先改变自己。如欲改变自己,首先磨炼内心。

  谚有云:黄河尚有澄清日,人岂无有得运时。没过多久,王阳明就被擢升为南京鸿胪寺卿,虽然还是个闲职,但至少是一把手,而且搬回南京市区办公,不那么闭塞了。

  阳明“日则处理公务,夕则聚友论学”,一时高朋满座,讲学不休。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我仿佛看见,在那些镌刻着华丽的岁月里,阳明偕同友人,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之时,雇了一只灯船,在桨声汩汩、灯月交辉之中,在华灯璀璨、笙歌彻夜之中,在雕梁画栋、凌波纵横的船舫之中,拨开凝滞着六朝金粉的碧水,驶向那云遮雾绕的彼岸……

  空气氤氲着甜蜜,夜风吹漾着烟霭婀娜到阳明搭乘的那只灯船,熏醉了船客,熏醉了大明朝的整个文官集团……

  就在夫子庙旁,阳明的学说开始走俏,以至于秦淮河上的妓女在完成了本职工作后也能和顾客探讨一下“朱陆异同”。然而,酒逢千杯知己少,在这个平庸的时代,人皆以奇谈怪论吸引眼球,外在的信息不辨真假,但以猎奇为乐,谁又能真懂阳明之心?

  朝廷方面则哭笑不得,阳明走到哪心学就热到哪。然而毕竟属于学术问题,也不好强力打压,便由他去吧。这种开明的态度,明亡之后数百年间,除了民国乱世,基本没有听闻过。

  一个叫杨典的御史,充分发挥恶搞精神,上书吏部,建议将王阳明调到国子监当祭酒,以满足他好为人师的愿望。还好吏部早就集体补过钙了,没有脑残,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正德十年,两京官员考察,四品以上官员采取自陈的方式,自我评定。

  于是有人要说了,那还不都成了自吹自擂,自我邀功了?

  的确,为了杜绝这种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恶劣行为,这些人的自我鉴定都要送交都察院和吏部审核,由御史和吏科给事中揭发其隐瞒的“遗行”,简称“拾遗”,又称“大家来找茬”。一旦隐情被揭露出来,当事人由于欺君在先,必须主动辞职。

  这个方法的好处在于,科道官员都是一帮级别很低的愤青,平时互相瞅着都不顺眼,更不要说瞅上面那些威风八面的大佬了。高级官员稍有不慎,让人抓住了把柄,这帮人就会闻风而动,奔走相告,生拉硬拽也要给你赶下来。

  平日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逮到“京察”这种可以名正言顺黑人的机会了。

  阳明非常清楚,在北京的言官队伍里,要想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比在中国足球队里找一个会射门的还难。所以他干脆以退为进,在述职报告中不咸不淡地自我表扬了一番,不咸不淡地自我批评了一番,着重强调自己曾经被大恶人刘瑾搞得很惨(投窜荒夷,往来道路,前后五载),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请求致仕。

  杀人不过头点地,愤青们见人家都惨成这样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朝廷也没有批准他的退休请求。

  如果没有特别的契机,阳明也许就在这南京鸿胪寺卿的任上终老了。

  而心学由于无法得到实践的证明,最终也只会销声匿迹,渐为历史的尘埃所覆盖。

  然则历史的走向却使人欣喜,阳明再次用亲身经历验证了一句话:不是你所处的环境决定你的命运,而是你所作的决定注定了你的命运。

  当你制定了一个目标时,整个宇宙都会让你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而脑残皇帝朱厚照的所作所为使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异口同声地告诉怪叔叔朱厚照—农民起义。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