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PK

  由于明朝实行军屯制,武官世袭,承平日久毫无战斗力,能打的没几个,因此不得不倚仗文官来领兵。

  文官带兵怕就怕纸上谈兵,懂兵法而不懂实战,酿成袁崇焕式的悲剧。事实上兵部上下那么多官员里,长期以来最不缺的就是高谈阔论之徒,这帮人天天盼着打仗,聚在一起个个都是战略家,但凡听到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戴好军事专家的面具,跳出来评头论足一番,这个认为中国可以说不,那个认为中国不高兴,好像全国人民就他们几个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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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琼作为兵部尚书,是个优秀的战略家,却也没有实战经验。不过没关系,王琼当过吏部侍郎,看人是很准的,他注意到了王阳明。

  虽说都姓王,但这俩人之前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交集。王琼低调务实,靠长期治理漕河取得成绩升任河南布政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吏部侍郎,直至兵部尚书。可以说一路走来凭的都是踏实肯干,任劳任怨。典型的工科男。

  工科男王琼之所以会青睐文科男王阳明是因为两件事:

  一、王阳明十三岁就单枪匹马跑到居庸关,并射箭赶走了蒙古人;

  二、王阳明喜欢钻研兵法,经常以果品盘碟布阵,督造王越墓时以兵法节制民工。

  看似不可思议,但这两点至少说明了他有胆识、有追求、有准备、有意愿,这就够了。至于到底能打不能打,打之前谁也不知道。

  兵道即诡道,讲究不按常理出牌,王阳明没有大多数文官身上的迂腐之气,这也是被王琼注意到的一个重要原因。

  注意到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半个月后吏部收到一封《辞新任乞以旧职致仕疏》。

  王阳明要辞官。

  理由在上疏中写得明明白白:

  臣自幼失慈,鞠于祖母岑,今年九十有七,旦暮思臣一见为诀。去岁乞休,虽迫疾病,实亦因此。

  明朝版《陈情表》。

  阳明不是郭小抄,没有照搬《陈情表》,而是在此基础上充分发挥,振振有词,让吏部的官员们再次领略了语言的魅力:

  臣才本庸劣,性复迂疏,兼以疾病多端,气体羸弱,待罪鸿胪闲散之地,犹惧不称;况兹巡抚重任,其将何才以堪!夫因才器使,朝廷之大政也;量力受任,人臣之大分也。

  伏愿陛下念朝廷之大政不可轻,地方之重寄不可苟;体物情之有短长,悯凡愚之所不逮;别选贤能,委以兹任。悯臣之愚,不加谪逐,容令以鸿胪寺卿退归田里,以免负乖之诛。臣虽颠殒,敢忘衔结!

  站在王阳明的立场,南赣巡抚也不赖,虽然苦点累点担风险,但总比在南京鸿胪寺卿任上混吃等死要强得多,既能满足他建功立业的欲望,也可向世人证明一下自己的学术主张。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敌不过一条,仅此一条,便足以构成阳明拒绝的理由—今日之贼即昨日之同胞,磨刀霍霍向同胞,有悖我心之理。

  不过,王琼看准了目标是不会轻易撒手的,一场心战就此爆发。

  一个月后,圣谕下达,催促王阳明赴任,阳明继续上疏请辞。

  半个月后,兵部又下批文,语气颇重:

  地方有事,王守仁不许辞避迟误,钦此。

  阳明再打太极。

  徐爱看不下去了,劝阳明接旨。

  王阳明犹豫了。

  为了节省军饷,以往朝廷用于镇压南赣之乱的军队都是由广西、贵州等地少数民族的土司中选拔的狼兵。狼兵凶狠顽劣没人性,吃苦耐劳性价高,用起来很顺手,所以朝廷喜欢用,经常用。

  于是当地民众出离愤怒了,越来越多的人被逼上梁山。

  农民军落草为寇成了山贼,很快适应了山里的地理环境,并集体发扬游击战术,狼兵虽猛,不跟你正面交锋便是。因此,狼兵一到,山贼就潜伏不出,狼兵一走,又出来活动,气得狼兵七窍生烟,一腔怒火都发泄到当地良民身上。没剿着匪,便打家劫舍,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由此可见,专制政府的死穴就在于其治下民众的情绪没有一个宣泄口。对民主政府而言,你不喜欢执政党没关系,下次投票选在野党就行了。而专制政府的执政党承担了民众所有的不满,发展到最后连某人家门口的路没修好他也要骂上政府两句,如何能够避免社会的动荡?

  明廷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困境。老百姓的观念很朴素:作为政府,打劫是正常的,但趁火打劫就不对了。狼兵的所作所为就是趁火打劫,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民众纷纷投入山贼的怀抱,成为山贼的密探。

  这些人化装成巡抚衙门门口的算命先生,卖水果的阿姨,更猖獗地直接打入政府内部,或为书吏,或为保安,全面监视官府的一举一动,及时汇报给山贼。

  南赣的形势早已失控,阳明的内心纠结矛盾。

  有犹豫就是有问题。问题在哪?

  心与理终判为二,知与行不能合一。

  心即是理没有错,但也需要“行”来检验。

  要苍生还是要大义?这是一个问题。

  OK,你可以说我要苍生,坚决不与人民为敌,不去南赣。

  然而你不去,那里就是狼兵的天下。狼兵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一路烧杀抢掠便是,你一个撂挑子的行为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更多无辜百姓陷入水深火热。

  怎么办?

  那些彷徨踟蹰的岁月里,陪伴阳明的是徐爱和黄绾。

  徐爱说,孔子也曾诛杀少正卯。

  黄绾说,孟子云国人皆曰可杀则杀之。

  难道王阳明不知道这些?

  他当然知道,知道的比翰林院那帮皓首穷经的学究还多!

  然而,用他自己的话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笑话!“心即理”早已悟透,不敢说老少咸闻,至少也是天下耸动,弟子影从,“未知”二字,从何谈起?!

  从黄绾谈起。

  黄同学从认识王阳明第一天起就对阳明心学进行着持续不断的质疑,极端时甚至毫不客气地将之比作佛老,指责其教人避世。

  黄绾不明白的是,王阳明欲矫程朱之枉,不得不过正,不得不用坚定不移的语气告诉世人:判断人生价值的标准不在外部世界,不在官职高低、权势大小,而在你的内心。心安自足、充实强大才是安身之本、成功之基。

  然而,正是由于黄绾长年累月地找碴挑刺,才成就了一个完满的心学理论。

  这个理论,直接颠覆了流行了数百年的程朱理学,使之再无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