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手段

  渔船行至临江府已是深夜,王阳明登岸去见临江知府戴德孺。

  临江距南昌不远,叛军朝发夕至,已得知宁王反情的戴知府兀自愁苦不堪,见了王阳明跟见了救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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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知府苦苦挽留,希望王救星坐镇临江,填上几首《临江仙》,谈笑间就让叛军樯橹灰飞烟灭了。

  王阳明摇了摇头说,小戴啊,你的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道路是曲折的。临江靠江(会挨水军打),离南昌近(没时间修工事),地处南北交通要道(四战之地),基本无险可守。所以,我还是要回吉安调集兵马的。临江就拜托给你了,万望不辞辛苦,日夜防守,如有意外,可及早通报吉安。

  戴知府希望的肥皂泡破灭了,只好请王阳明帮忙判断一下朱宸濠下一步的举动。

  王阳明说,这要看他的智商有多高。IQ高于120,他会出上策直捣京师,这样一来我们都Gameover。IQ介于80到120之间,他会出中策直取南京,控制大江南北,要是这样我们就存个档,还有翻盘的机会。IQ低于80,他会出下策据守江西,这样一来他就歇菜玩完。

  戴知府又问,据你所知,朱宸濠是弱智的可能性有多大?

  王阳明并不回答他,只用实际行动向朱宸濠证明了一个道理:最了解你的人有时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阳明让戴德孺找来一堆书吏仿写朝廷公文,他以极其专业的伪造技术,极其严肃的口吻在文中写道:奉朝廷密旨,已预料宁府将反。现两广总督、湖广巡抚以及两京兵部已分别出师,埋伏于要害地区,望各地方官员听从号令,配合伏击叛军事宜。

  然后找来一帮亡命之徒,许以重金,让他们怀揣着这些假公文在江西境内练习马拉松。

  以朱宸濠的实力,平时跨省追捕个把上访的刁官都不成问题,何况一群在自己眼皮底下跑来跑去的屁民?

  假公文很快被查获,宁府上下惶惶不可终日,都以为官军就快杀到了,朱宸濠也心怀疑惧,在王府宅了半个多月,不敢出兵,错过了用兵的最好时机。

  王阳明离开临江,前往吉安。

  吉安就是那座盛产讼棍的城市,王阳明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船行过半,吉安知府伍文定率兵来迎。

  伍文定是个非常强悍的人。此人虽自幼读书,但一点不像文人。他舞刀弄剑,脾气火爆,曾随王阳明平定南赣之乱,深服其人。接任吉安知府后,连最无赖的讼棍都老实了许多。

  此次宁藩造反,吉安的无赖们又兴奋起来,纷纷谣传朱宸濠已经称帝,不日即到吉安,一个个High得跟带路党见了美国大兵似的。他们呼朋唤友,煽动群众,趁乱滋事。

  伍文定算是看出来了,这帮人一贯反政府反社会,表面上的老实不过是假象—见强势人物来了,一个个都本着飓风过岗、伏草唯存的指导思想非暴力不合作,消极抵抗,以待来日。

  因此,头痛无比的伍文定在听说老上级王阳明不日将抵达吉安时,才会怀着迫切的心情前去迎接。

  王阳明一到吉安,无赖们彻底老实了,因为他们煽动的那些人都不跟他们混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排队等着瞻仰著名学者王阳明。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朱宸濠深刻感觉到同王阳明斗智犹如在公园里漫步—侏罗纪公园。

  其实对王阳明而言,最擅长的事情并不是研究哲学,而是伪造书信。

  他将这项爱好同工作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到吉安当晚就伪造好一道朝廷公文和几封私人信件—当然,都是写给朱宸濠同志看的。

  “朝廷公文”的大意是:四面八方的军队都在开赴江西,形势一片大好。但考虑到朱宸濠把南昌城修得固若金汤,强攻必定伤亡惨重且未必能克,不如按兵缓行,埋伏于山川险要,只等他领兵出城,自投罗网。

  私人信件则是暴隐私的,以回信的口吻写给李士实:信已收到,老先生报国之心令人感动,本职也才知道所谓从贼之事,不过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信中所教机密我与众人商议后都觉得可行,望先生严守机密,注意安全,事成之后定为先生向朝廷请功……

  像这样的信还有几份,内容大同小异,主人公则包揽了刘养正、凌十一和闵廿四等朱宸濠的得力助手,写好之后命人用各种方式散布出去。

  事实上,历史发展到王阳明的时代,《三国演义》已经畅销了很多年,朱宸濠又是个地道的文学青年,不可能没有读过,所以一开始众人对王阳明这几招的实际效果持怀疑态度。

  但你会发现朱宸濠就是被王阳明牵着鼻子走,非常配合地往他设的圈套里钻。

  为什么?

  把这个问题放大一亿倍,一亿个人集体在同样的陷阱中前赴后继地摔倒,于是构成了中国的历史。

  这就是梁漱溟为什么把中国文化比喻为一个圆的原因—总是绕着圈跑,想不圆都不行。

  读史越多,越会悲哀地发现,以史为鉴几乎是不可能的。技术变了,制度变了,表面那一层都变了,可里面的内核永远不变。魏忠贤四百年前有,四百年后还会有,换个皮囊他就成了你的上司。袁崇焕四百年前有,四百年后还会有,身边那些不懂政治却想玩政治的人最终都被政治玩得很惨。该上演的永远在上演,昨天有草泥马今天有欺实马明天后天还有各种马,马不停蹄万马奔腾。

  能改的叫缺点,不能改的叫弱点。

  从这点上看,朱宸濠栽跟头并不奇怪,别说《三国演义》,就是把《永乐大典》读完,该栽的跟头还得栽—因为他在造反,他在患得患失,他在疑神疑鬼,他在投鼠忌器,他在……

  一直以来,书都没有错,只是读的人错了。于是你能发现那一幕幕历史大戏似乎都是同一个人在编剧,里面的主角争先恐后地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可以叫王莽可以叫王钦若可以叫吕夷简可以叫秦桧可以叫严嵩,都无所谓。作为权臣,连败落时的心态都一模一样,都可以追溯到李斯临刑前欲与其子牵黄犬,复追东门之兔的悔悟—咸阳东市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人性恒久远,历史永流传。

  作为一个爱跑圈的民族这是一种悲哀,作为平乱的领袖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王阳明摸准了朱宸濠的心态,也不指望伪造的公文和书信能发挥什么巨大的作用,只求使其犹豫、猜忌,以争取时间。

  使学生丧失信心是老师最大的犯罪,从这点来看,王老师又成功地误人子弟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