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闹剧

  当初,王阳明那道《飞报宁王谋反疏》传到京城时,百官无不惊骇,都聚在午门外议论纷纷。

  这时,王琼走了过来,道:“诸位不必惊慌,有王守仁在,宸濠被擒只在旦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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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用诡异的眼神瞧着他,没人接话。

  王琼自讨没趣,闷声离开了。

  田和谋反时最紧张的是齐康公,梁王谋反时最紧张的是汉景帝,郭威谋反时最紧张的是刘承祐,朱棣谋反时最紧张的是朱允炆。

  据此推测,朱宸濠谋反时最紧张的应该是朱厚照。

  事实恰恰相反,朱厚照不但不紧张,还很兴奋。

  长期以来,朱厚照就有一个埋藏在心底的梦想—巡游江南。

  可惜知音世所稀,弦断有谁听。每当他流露出这一意图时,那帮没有情趣的文官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将其美好的愿望扼杀在襁褓之中。

  幸好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继刘瑾被拍死在沙滩上之后,四个新时代的弄潮儿浮出水面。

  他们是边将江彬和许泰,宦官张忠和张永。

  边将上位固在情理之中,毕竟人生活在“武宗”朝,宦官得宠则更是明朝悠久的传统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江彬的受宠程度远超同时代的众人,直追他的前辈刘瑾,并且奸佞多诈,若非朱厚照短命,一定能够创造出比死太监更为可观的劣迹。

  而且,江彬的发迹史充分体现了朱厚照不拘一格的用人风格。正德六年,朝廷调大同边军入京协同镇压盗贼,朱厚照听说大同军中有一个游击(位次于参将的四品官),与盗贼作战,身中三箭,其中一箭从面部直穿出耳,该游击毫不犹豫将箭拔出,继续奋战。

  朱厚照听说后,肃然起敬,经多方打听,将他召至跟前,一番促膝长谈,当即加官晋爵,出同舆、坐同席。

  此人便是江彬。

  在江彬的撺掇下,朱厚照让司礼监传旨给内阁:

  宸濠谋反,上逆天道,下悖祖宗,遣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领各镇军马前往征剿。

  朱寿就是朱厚照,取这样的名字并不代表一定能够长寿,朱厚照就是例子。

  内阁对这样的脑残旨意早已见怪不惊,一切按既定章程办—抗旨。

  不抗不行,六科都察院翰林院有的是愤青,不抗这帮人就会骂你没骨气、谄媚、专权、惑主,一直喷到你羞愤难当、引咎辞职为止。

  不过抗也有抗的技巧,虽然朱厚照一贯不靠谱,但人家这次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的—平乱。而且,皇帝御驾亲征并非没有先例,这江山是我朱家的又不是你内阁的,不让我去那你去平平看?

  于是,内阁的大佬开会研究了一下,决定玩文字游戏。

  杨廷和上书说:第一,天子亲征必是奉天征讨,谁敢言“遣”?内阁没有办法拟这样的旨;第二,宸濠谋反,传檄各地,便是以皇上失政为借口,我和内阁的同僚都没有听说过“威武大将军”这一称呼,不敢拟这样的旨使皇上的圣名再受玷污。

  杨廷和清楚,以朱厚照一意孤行的性格,拦是拦不住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拖。

  四百年后的外交总长陆徵祥在面对两难的困境时用的还是这招。据顾维钧口述、唐德刚记录,当时日本威胁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袁世凯身陷日本的淫威和国内的舆论之间,左右为难,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陆徵祥颇能揣摩上意,每次跟日本人打交道,都显得热情而多礼。会议之前请坐、喝茶就要喝掉几十分钟,再把会期减少,每周一会,而会议程序却无限拖长。二十一条也着实不少了,一条一条慢慢研究,而且中日文化交集那么多,其间聊一聊战国,侃一侃倒幕运动,不也其乐融融嘛,都是给政府打工,何必整那么严肃。

  拖是中国人在搞不定一件事情时的传统智慧,现在搞不定不代表以后也搞不定,拖一拖不就拖出王阳明了嘛。

  问题是江彬也不是吃素的,而且他和钱宁一样,早就跟朱宸濠暗通曲款了,只是行为比较收敛知道的人不多,但“寄存”在朱宸濠那里的把柄一点不比钱宁少。所以,朱宸濠一定不能落在除他之外任何人的手中。

  可惜他还是慢了半拍,杨廷和这么一拖,王阳明的捷报就传回了北京。这实在不能怪朱宸濠,不是叛军无能,而是王阳明太狡猾。

  江彬狗急跳墙,不再跟文官集团玩虚的,压下王阳明的捷报,力劝朱厚照发兵。

  朱厚照一经煽动,也嚷嚷道:“你爷爷的,朕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群臣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确实不那么算数。

  听说朱厚照又要打南巡的主意,为了阻止这场闹剧,群臣死谏,一百多人伏阙痛哭,惹得江彬勃然大怒,当廷杖责大臣。锦衣卫接到授意,个个都下死手,杖死十多个文官。

  金吾卫指挥使(三军仪仗队队长)张英为义气所激,光着膀子挟两大袋土拦路哭谏。不从,即拔刀自刎,血流一地。侍卫见其未死,问他挟土袋干吗,张英道:

  恐血污帝廷,以土掩血。

  言毕气绝。

  朱厚照也被激怒了:“你爷爷的,一个个端着铁饭碗还不自在,偏要阻拦朕创业!你们想混日子,朕还不想呢!”

  他力排众议,将内阁一分为二:杨廷和与毛纪坐镇京师,梁储和蒋冕随行。另外,许泰为副将军,张永张忠提督军务,率京军一万余人,浩浩荡荡,饿狼一般,杀奔江南。

  本来从京杭大运河走水路南下会快一些,但朱厚照却选择顶着八月天的太阳走旱路。

  虽然有人会不屑道:“这有啥奇怪的,他又不是第一天脑残了!”

  但此举确实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朱厚照不走寻常路,而是太监张忠为了向自己涿州老家的父老乡亲炫耀,光荣地继承了英宗时期的死太监王振的优良传统—常回家看看。

  虽说这次没有导致土木堡之变那样的爆炸性事件,但却使朱厚照收到了王阳明的第二封捷报。

  在这封捷报里,阳明苦劝朱厚照回銮。为了增强效果,还绘声绘色地恫吓说,当初朱宸濠举事时就料到陛下会御驾亲征,布置了很多亡命徒埋伏于道旁,想重演博浪沙椎击秦王之故事。

  问题是王阳明常年不在北京,不了解朱厚照的脾气,人家玩的就是刺激,巴不得多些阿猫阿狗给他练手,越吓只能让他越兴奋。而江彬也适时地给出了建议:这不正说明余党未尽吗?于是,朱厚照的批复只有一句话:

  元恶虽擒,逆党未尽,不捕必遗后患。

  还好阳明留了个心眼,同样的捷报给内阁也抄送了一份。

  杨廷和虽然不喜欢王琼和王阳明,但收到捷报时仍然很高兴,毕竟国家避免了危机,百姓减轻了苦难,同时也有了劝阻朱厚照回京的理由,便立刻命人骑快马赶往涿州。

  可惜想法太天真了。朱厚照贪玩,江彬要销赃,一堆围在皇帝身边的边将、宦官想立功,赚外快,跟一个紧密的利益集团谈让步无异于与虎谋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