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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對你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
(1793年8月5日-7日)
禮品一搬運完就開始上行李、兵卒和僕人。船上擁擠不堪。這種帆船由於吃水淺所以可一直升到大沽。馬戛爾尼及其隨行人員很高興能乘3艘英國船靠岸——這是3艘最輕型的船:「豺狼」號、「克拉倫斯」號和「勉勵」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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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小船隊進入白河口。船隊四周有許許多多的小船,河灘邊也站滿了人群,對此英國人不勝驚訝。「河岸兩邊有許多草頂泥屋,和漢普郡的茅屋十分相似。」「孩子們幾乎都赤裸著身子,個個長得漂亮,」成年人「長得健壯,儘管吃肉很少」。這種飲食上迫不得已的節制反而有利於健康。馬戛爾尼對此很想不通,他的同伴說他之所以「因痛風而行動不便」,原因就是他「好吃」。
馬戛爾尼勳爵的視線尤其被婦女所吸引。「一些年輕女子沿著河岸輕快地奔跑著:她們的腳都完好無損。聽人介紹說,女子纏足的習俗在北方各省比其它地方較為少見。女子的頭髮粗黑,編成髮辮後用一根束髮針束在頭頂上。」英使被所見的情景迷住了,一股意外的激情湧上心頭。「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米蘭達的驚歎贊詞:『觀此芸芸之眾生兮,歎造物之神奇!』」
馬戛爾尼忘卻了普洛斯彼羅對公主所提出的清醒警告:「對你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他像那自以為終於抵達中國的克裡斯托弗·哥倫布那麼興高采烈。他開創了一次出色的航行。「我的兵士被帶到岸上。他們個個喜形於色。王和喬走來邀請我們出席一個宴會。由於我感到疲乏,所以婉言謝絕了,並又向上游航行了一海里,一直開到那艘供我使用的遊艇才停下。這艘遊艇將載我開往離北京12英里的通州。遊艇寬敞、整潔、舒適。在那裡我又見到王與喬,他們是來歡迎我的。」馬戛爾尼以為使團的每個成員都會受到同樣的接待:「使團的其他所有紳士似乎都受到了同樣的關照。」
此話說得早了點。「天文學家」丁維提的回憶可不太美好了。他只能在船上的一條長凳上過夜。他感到非常不適,所以「跑到甲板上,靠在一捆繩纜上試圖睡一會兒」。
無論在帝王中國還是在人民中國,代表團的團長、「貴賓」都受到體貼入微的照料。與此相反,其他的人就只得承受粗俗簡單的接待。中國社會過去是,至今仍然是等級森嚴的社會。
設施齊備,獨缺一樣
英國使團在大沽逗留了3天。所有的禮品、行李和人員都必須撤離原來乘坐的大帆船,改乘能續航至通州的小船。這就需要37條小船,浩浩蕩蕩,完全是一支船隊。
使團成員有一百多名中國官員隨行。英國人高興地發現他們將要坐好幾天小船去北京,特別是還要坐這些小船從北京返回。現在他們坐船進入中國錯綜複雜又非常廣闊的內河航運網。亞當·斯密對此讚不絕口:「在中國,多種多樣的內河航運手段使搬
運工作大大減輕,而且還降低了製成品的價格。」這位英國經濟學家之所以那麼稱讚「中國模式」,是因為英國人正是在18世紀70年代才通過運河把各個工業基地聯繫起來,填補了與中國近千年的差距。
按照他們對舒適的標準,這些遊艇比起以前見到的簡陋的帆船要好得多。英國紳士們在艙裡有6個艙室,另外還有兩個作廚房用,一個作飯廳用。「掛在窗上的透明絲質窗簾隨風飄揚。」木船漆的是「黃漆,無論從光澤還是從細膩程度看,這種漆的質量都遠遠超過歐洲的各種油漆」。但赫脫南悄悄地指出一點遺憾之處:「船上一切都很方便,唯獨缺少我們歐洲人認為最主要的設施。」這個缺陷長期存在。
好幾名高級官員過來告訴馬戛爾尼說,受皇帝派遣來迎接他的直隸總督剛剛從離京100英里外的保定來到。8月6日那天早晨8點,特使、喬治爵士、小托馬斯和翻譯「李子先生」坐上轎子。這種轎子是「竹子做的,上面鋪著緞子。每項轎子由四個壯漢抬著,兩個在前面,兩個在後面。」
威嚴從容的大臣
他們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下來到海神廟。「那是高官顯宦公務旅行時下榻的行宮」,總督就在這裡宿營。
海神廟的柵欄前有幾座飾有小旗的帳篷。好幾隊士兵,手持軍刀;一些騎兵背著弓箭,但都不帶火器,總督在廟門前友好地迎接4名客人,他請他們進入一間很大的客廳。很快,這間大廳就擠滿了總督的隨行人員。
照例是喝茶,「問我們身體如何」,「皇上對我們的到來十分滿意,並希望盡早與我們見面」……大家終於開始談論正事了:「We now entered upon the business」馬戛爾尼的急切心情十分明顯。但不先說些空洞無益的恭維話,正事就沒法談。直到今天,這種習俗仍使許許多多西方商人感到惱火,因為他們的日程很緊,有時在飛機起飛前幾分鐘才簽上合同。
「我們告訴總督,由於使團人多,所帶禮品體積又很大,所以我們在北京需要寬敞的住處。」總督這時告訴英使說,皇帝想在熱河,即他的「避暑山莊」會見他。
馬戛爾尼頓覺手足無措,一切都變得複雜化了。如果去熱河,就必須把一大批禮品留在北京,因為從陸路這麼遠途運輸,禮品必然受損。但他只能強調表示他希望「使團將受到應有的禮遇」並在「相當寬敞的住所下榻」。
那麼究竟是誰通知馬戛爾尼必須去熱河的呢?真的像徵瑞的奏折所說的那樣,是7月31日王和喬在「獅子」號上通知馬戛爾尼的嗎?還是像馬戛爾尼在日記裡說的是梁肯堂在海神廟裡通知他的呢?是誰在編造呢?難道是徵瑞想隱瞞喬和王沒有向馬戛爾尼轉達本應由他親自轉達的口信這一事實嗎?還是馬戛爾尼想讓人相信,所有重要口信都只能是由中國最高級官員向他轉達呢?但不管怎麼說——檔案是這麼記載的——中國人早就決定夷人要到熱河謁見天子。
暫時,英使先向總督提出要求,希望生病的船員能夠得到治療,伊拉斯馬斯·高厄爵士能得到一張通行證以便去廟島或舟山修船:「因為,時光迅逝,船隊應盡快離開北直隸灣。」
馬戛爾尼熱情洋溢地寫道:「在整個會見期間,總督聽取我們的請求時十分認真,同意我們的請求時也非常自然。他那泰然自如的神態實難用言語表達。他甚至還提出供應我們船隊足夠吃一年的食物。」這位英國勳爵在日記上只提了一筆:「我希望他送那麼多食物並不意味著他希望我們盡快走。」可他不知道,中國人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想長住中國。
但怎麼能對這位滿臉慈祥,銀鬚白髮,兩眼閃爍著智慧光芒的老人有任何猜疑呢?梁肯堂的仕途是有代表性的:他生於1715年,1756年考中舉人。先後擔任知縣、知州、按察使、湖南署理巡撫,最後在1791年擔任直隸總督,便身加黃馬褂、頭戴花翎頂戴。今天,他和馬戛爾尼相逢,他將繼續官運亨通。他在八十多歲時參加為「一千名德高望重的老人」舉辦的盛宴。後來由於他年事太高,不能再從事繁忙的政務,便在85歲時改任河道總管這一名譽職務。這就是巴羅所說的文官典型,其「禮貌和尊嚴是歐洲最機敏的權臣所不及的」。
英國人給人印象不佳
英國人回到遊艇,發現桌上擺著從未享受過的豐盛餚饌。馬戛爾尼一邊品嚐佳餚,一邊思考著和梁肯堂談話中出現的兩個新問題。
皇帝住在熱河這件事打亂了他的計劃。他的目的是創建一個永久性的使館,這個使館只能建在首都,一個和當時歐洲各國首都一樣固定的首都。因此,他需要有寬敞的房子——不僅僅是用來保護禮品。他不願聽到徵瑞7月26日對先遣人員坎貝爾和赫脫南所提的古怪建議:英國人要賣的任何貨物都可以存放在天主教會。英國使團和基督教傳教士毫無關係——而且也沒有任何貨物要賣!他們只想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房子!
馬戛爾尼的另一目的是要讓舟山港對英國商人開放。他巧妙地利用船隊遇到的困難使船隊獲准在舟山港臨時停泊。
關於在北京住下來的問題,馬戛爾尼開始以為他的要求已得到同意。至於船隊的停泊問題,他的要求也將得到滿足。他相當高興。可中國人並不如此。總督很快就發現英使對禮儀一無所知。有關接待他的諭旨也已向他宣讀過,可馬戛爾尼甚至連這個禮節問題都隻字未提,好像在他看來那是無關緊要的。
然而,中國朝廷正是根據這一點對馬戛爾尼作出判斷。正如中國官員隨即寄往熱河的信中所指出的那樣,對馬戛爾尼的印象很壞,因為這位西洋國王的使者沒有像所有在場的中國人那樣磕九次頭,而只是脫掉帽子。總督執行皇帝的指示:在禮儀方面先不要過嚴要求,但要注意觀察並隨時稟報。總督一眼不眨地注意觀察,而且還考慮了許多並寫道:
「次早,馬戛爾尼等上岸求見。臣等恭宣大皇帝有旨。該貴使向上免冠諫立。臣等恭宣:『大皇帝特命我等前來照料爾等前赴熱河。沿途館舍俱有餼廩。叩見大皇帝後又有筵宴賞賚。其留看船隻官員隨從人等,又命我等寬給食物,將來回國時並犒賞爾等一年米石。其肉食等物,船內難以攜帶,自有地方官資送接濟。』該使臣等敬聆之下極為感激歡欣,並據通事代稱:『我等萬里遠來叩祝大皇帝萬壽,盡一點誠心。』臣等宣傳思旨後另邀該貢使等至東廳以禮接待馬戛爾尼等復向臣等免冠合掌,亦極誠敬。」總督的奏折避而不談送禮人的願望:送禮人的願望充滿敬意,但他舉止失當。
總督送名片
總督寫完奏折後開始對英使保持距離。第二天一清早,總督派王大人通知馬戛爾尼,說總督很想拜訪他。但由於年事已高,他不能走跳板上遊艇。馬戛爾尼回答說,他「因讓總督冒著生命危險或損害健康的危險來作一次普通禮節性拜訪而感到不安。」王指出,總督將坐轎子到跳板處,然後遞送他的名片,希望英使把這種做法看作是一次實際拜訪。
拜訪就是這麼進行的。總督來時排場十分隆重:前有軍事儀仗隊開道,後有一長串官員相隨。總督的座轎一落地;所有的人都同時下跪。這時,他派一名軍官把他的名片交給翻譯,隨後便立即起程返回宿營地。
馬戛爾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決定不因此而表示不快。總督前天旅行100英里後依然精神抖擻,現在怎麼就不能走一段跳板了呢?別蒙人了!他想接見馬戛爾尼,而又不願被馬戛爾尼接見。然而他事先曾巧妙地派人對英國人作過試探,他是在獲得對方同意之後才表現出自己高人一等的:這真是一堂出色的外交藝術課。
說到名片,當時在中國十分流行。(現在,名片又開始在人民中國大量出現。這是受了使用名片成癖的香港、日本和韓國商人的影響。這一習俗轉了一圈後又回到了中國。)
巴羅挽回了使團的面子,他強調總督的名片很大,同馬戛爾尼應受的禮遇相符:「總督送給英使一張用大紅紙做的巨大名片。把它打開的話,足可把房間的牆都蓋上。」
「駕馭遠人之道」
就在總督、欽差和英使交談時,一名驛卒正快馬加鞭地把皇帝的一封諭旨送給梁肯堂和徵瑞。如果馬戛爾尼知道聖旨的內容,那他一定會感到震驚的。「總督職分較大,若該督與貢使偕赴熱河,恐該貢使益足以表其矜傲。」因此,這位可敬的老人被建議去監督永定河治理工程。「是亦駕馭遠人之一道」。這是一名出色的韃靼騎士的行話:抓那困住馬嘴的籠頭牽著馬走,軟硬兼施。
不過,考慮到不同的風俗習慣,乾隆在同一封諭旨中對磕頭問題似乎表現得很通融:「倘伊等不行叩見禮,亦只可順其國俗,不必加以勉強。」
原先對英國人非常嚴厲苛刻,現在又這樣放鬆,這不令人吃驚嗎?中國皇帝是否放棄皇家禮儀了呢?根本沒有。他善於區分主次。他的寬容只限於對他的象徵物的態度?在聖旨或皇帝賞賜的宴席面前,在香案或欽差大臣面前都可以不必叩頭。乾隆願意放棄這些象徵性的禮儀,因為這些禮儀的意義顯然對智力低下的西洋夷人是無法理解的。這些情況馬戛爾尼並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原本會引起多大的麻煩,那麼可以想像他定會感到吃驚和沮喪的。
乾隆以尖酸刻薄的幽默口吻訓斥徵瑞說:「試思該使臣向徵瑞行叩見禮,亦無足為榮;即不行叩見禮,亦何所損。」如果夷人磕頭的話,並不是衝著欽差大臣,而是通過欽差大臣的軀體,向皇帝的靈魂磕頭。而如果在不知道他磕頭意義的情況下磕了頭——磕頭表示順從完美無缺的天朝制度,表示歸順天朝文明——這對英使來說,也同樣沒有任何榮譽可言。難道一隻裝模作樣的狗向你致意就變得高貴了嗎?
不過,乾隆後來在給這兩位官員的信中又作了修正。他把馬戛爾尼比作安南君主。後者雖是國王,但心甘情願地順從中國禮儀,在一道簡單菜餚前也磕頭。馬戛爾尼不是國王,他只是一名貢使。因此,他應該尊重欽差大臣。
乾隆的指示不斷地在苛求和寬容之間搖擺。苛求,因為夷人「待之愈厚,則其心益驕」;寬容,因為應該讓外國人隨他們的「習俗」,俗——粗俗的禮貌——,和「禮儀」不同,禮——成為儀式的禮貌的最高形式。只要沒有在天朝熏陶過,夷人就沒法掌握它。
羅廣祥神父曾給吉涅騎士寫過一封信。當時後者還認為自己是法國國王駐廣州的代表,而路易十六早在七個半月前已被砍了腦袋。羅廣祥神父在信中寫道:「英使馬戛爾尼的船隊已到天津,有六名傳教士已被召去熱河」確實,8月7日,和珅在熱河召見好幾名最有能力的西方傳教士,他們是一些鐘錶專家和精通天文地理的人。他們之所以被召見,是因為他們精通西方事務和西方語言:皇帝也在作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