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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禮品還是貢品?
(1793年8月8日-10日)
啟航的準備工作和航行秩序的安排都十分順利。馬戛爾尼非常高興:「中國行政機構是如此完善,如此有權威,以致隨時可迅速解決任何困難並做出一切人力所及的事情。」世上最反對官僚制度的社會的特使不禁對最官僚的制度倍加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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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晚,為了慶祝已取得的成就,馬戛爾尼命令他的衛隊演奏銅管樂。天文學家發現,這些西洋樂曲「對中國水手沒留下什麼印象」。
第二天早晨——作為中國方面的回禮——鑼和皮鼓聲震耳欲聾。這是啟航的信號。溫德指出:「所有的船上都有這種聲音很響的樂器,不習慣的乘客因此從睡夢中驚醒。當船在航行時,鑼用來發信號,特別是用來指揮拉縴人的步伐。」
不到一小時,整個船隊都啟航了,並以每小時4英里的速度溯河而上。到達下一個停泊港天津需要兩天時間:80英里蜿蜒曲折的河道。「河流由於彎彎曲曲而景色迷人,」天文學家寫道,「不用幾個小時,羅盤上的指針就轉了整整一圈。」赫脫南說:「每時每刻我們都遇到一些急於看看我們的船夫。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吃驚的神情,很多人放聲大笑,用手指頭指著我們的長相或衣著上的怪異之處。頃刻間,河岸上人頭攢動,擠滿了好奇的人群。」
這些長期在海上航行的英國水手仔細觀察這數不清的內河駁船:「有些船很大:船身可達160英尺。造得很結實。船形頗似給牲畜飲水的平底飲水槽;船的兩頭都往上翹,船尾比船頭翹得更高;船帆是用蓆子做的,成扇面形,依靠竹竿把船帆折疊起來。中國人不會使用雙滑輪滑車。」
安德遜數了一數,在24英里的航程中一共遇見600艘船,而在兩岸停泊的船隻至少有這個數的兩倍。「根據最保守的計算,我們至少見到50萬人。」「迷人的鄉間小屋」,「精緻的花園」,「一塊塊整整齊齊的莊稼地」。
兩個世界的撞擊
給船隊增添許多光彩的旗幟中,有幾面旗卻令人擔憂。赫脫南寫道:使團乘坐那麼多的船隻遠道而來,中國人見了一定非常得意,因為在長幡上用中文寫著幾個大字:「英吉利貢使。」無論在旗上還是在英使提供的禮品清單上,中國官吏都把禮——「禮物」改為貢——「貢物」。這一個字的改動使英使十分不快。中國官吏稱送給皇帝的禮品從來就叫做貢。
這是一種解釋,但沒有解釋對。再說,馬戛爾尼的使命並不是充當臨時的使者,只是送表示歸順的貢物來的。他作為首任常駐大使派往中國,並給皇帝帶來了禮物。我們現在掌握的文獻說明,中國人從一開始就不接受這種區分。他們對英國使團猶如對其它國家的使團一樣採用同樣的措詞和禮儀。
中國皇帝對此親自過問。他在熱河收到了禮品清單。使乾隆十分生氣的是馬戛爾尼在中譯本中自己給自己封的「荒誕頭銜」:欽差,即「君主特使」——查理大帝稱之為「missus dominicus」。這正是徵瑞的頭銜。皇帝馬上在8月6日的諭旨中作出反應:「此不過該通事倣傚天朝稱呼,自尊其使之詞。無論該國正副使臣總稱為貢使,以符體制。」
要和禮儀相符,要和過去曾有的、並將永遠不變的禮儀相符。「在今後的一切譯本中,一律改為貢使或藩使」。
世上只有一個皇帝,那就是中國皇帝。同樣用「欽差」這個詞就等於把英王升格為平等的皇帝。馬戛爾尼不該以他和派遣他的人的關係來定銜,而應以他的使命來定銜:其使命是表示效忠天朝。
皇帝是世界秩序的中心,也是上天在這世上的唯一代表。他不能設想某個人竟要和他平起平坐。他是最有權威的文人,也是傳統習慣的捍衛者。孔夫子說:「君子博學於文,約之於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難道能讓一個不先適應中國的文字與禮儀的夷人接近中國嗎?永遠不能。
後來,徵瑞奉命在談話中加進一句話:「至爾國所貢之物,天朝原亦有之。」這樣,貢使就再也不能以這些奇特的禮品自吹自擂了。
顯而易見,他們想要打掉英國人的傲氣。有些不偏不倚的見證人,如朝鮮貢使,揭露中國皇帝的不良用心:「英吉利進貢物品製造奇巧,西洋人所不能及。」這正是英國人自己的看法。
同馬戛爾尼一樣,皇帝對一切都作周密安排。這遠不只是因為那一方極度敏感所引起的問題,而是兩種根深蒂固的信念——一方是對宇宙秩序的尊重,另一方則是榮譽感——準備就一個禮儀問題進行較量。分歧的產生並不是像英國人以為的那樣由於低級官員不合時宜的干預;也不是像中國人以為的那樣由於夷人的無知。其真正原因是:一方覺得自己處在歷史的先進地位後就不願放下架子,而另一方則認為禮儀永恆不變,它是文明的基礎。兩個世界正是通過禮賓上的困難相互撞擊著。
馬戛爾尼暫時設法避免發生任何爭端,好像他懼怕撞擊似的。他裝作把旗上的「貢」字看成是用詞不準確,但他頭腦是清楚的。他在1793年9月3日寫的、至今尚未發表的出使報告中解釋說,他擔心他如就旗上的文字提出指責的話,不僅得不到糾正,甚至會使這次出使半途夭折。
即使你是來自一個海洋國家,當船就在岸邊,只要走過跳板便可踏上陸地的時候,你卻始終呆在水上,這多讓人厭煩。有幾個幸運者曾在澳門、舟山或大沽上過岸。大多數英國人只曾離開自己的船登上中國帆船。天文學家決心要把大量信息帶回以饗歐洲的學者專家,他記下了8月10日這一天。
首先,他對這條河的緯度「作了第一次測量,這條河的緯度在歷史上還從未測量過。」結果是39.10度,和西班牙的托萊多在同一緯度上。接著,丁維提在採集植物標本時發現一種用來染色的植物,便拔了一棵。這種植物以前林耐都未能辨認出來:這又是一個「第一」,丁維提為此感到十分自豪。一個中國人走過來給了他一棵毫無價值的蔬菜,這引起大家的哄笑。「低層的中國人一有機會就敢這麼隨便」。由於他的好奇心被中國人的好奇心所壓倒,他只得撤退,免得尷尬。
在陸地上自然要比在遊艇上更受本地人——看熱鬧的人或被認為是保護看熱鬧者的軍人——的擺佈。「每當一個歐洲人上岸,必有士兵陪在旁邊。這表明他受到中國政府的保護,也可能這些中國士兵是奉命來監視的。」
從8月5日起,英國人就吃中國飯了。他們對有些菜讚不絕口,而對另一些菜則不敢問津。「人們以當地方式給我們上燉肉。這燉肉是用切成小方塊的肉,加上很多醬油佐料做成的。最講究的菜餚要算是魚翅和燕窩了。」
侍從安德遜顯得挑剔:「收到食物後,」我們自己動手做,因為中國人太髒。如果不是餓得不行,決不吃中國人做的菜。」不過,他承認中國人善於做米飯。這是中國萊中唯一看起來乾淨的食物:「他們把米放在冷水中洗,然後用籮淘,再放到開水裡。當米粒綻裂後,再經過篩把水濾掉,放進鍋裡,直到大米變得雪白,裹上一層硬皮為止。這種米飯比我們的麵包好吃。」克洛岱爾的看法也是對的:「黃種人不會咬麵包,他們用嘴唇嘬,吞吃一種半干半濕的食物。」
吃飯方式也不討安德遜的喜歡:「他們吃飯用的桌子不超過一英尺高。他們圍著桌子,席地而坐。米飯鍋放在中間,每人盛一碗,用二根小尖棍子夾煮熟了的蔬菜吃飯。中國人吃飯時那種狼吞虎嚥勁是無與倫比的。」
對中國人來說,吃飯是頭等重要的大事。每頓飯的時間都非常有規律。「水手三餐飯的時間分別在日出時、11點和晚上7點。」「人世間倘有任何事情值得吾人慎重其事者,那不是宗教,也不是學問,而是『吃』,」一名本世紀的中國人說,「吾們曾公開宣稱『吃』為人生少數樂事之一。」
撒謊與偷竊
事實上,說到對中國人的瞭解,英國人主要通過伺候他們的中國人。他們靠打手勢跟中國人講話,因為使團唯一的一名翻譯給大使佔用了。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得出一種理論。在我們眼裡的中國人的典型形象就是撒謊、奸詐,偷得快,悔得也快,而且毫不臉紅:「他們一有機會就偷,但一經別人指出就馬上說出窩藏贓物的地方。有一次吃飯時,我們的廚師就曾想厚顏無恥地欺騙我們。他給我們上二隻雞,每隻雞都少一條腿。當我們向他指出一隻雞應有兩條腿時,他便笑著把少的雞腿送來了。」
孟德斯鳩指責中國商人用三桿秤,其中二桿是不准的:「買時用大秤,賣時用小秤,對警惕性高的人用准的秤。」巴羅則推而廣之:「在中國,商人欺騙,農民偷竊,官吏則敲搾勒索他人錢財。」「在我們的總管看來,偷盜在中國是司空見慣的事。可是,無論他還是他的同伴同中國商人及農民都從未打過交道。因此,這完全是一些誣陷之詞——是從廣州的英國人那兒聽來的。」
中國人個人與集體之間有一種反差:一個貪吃、撒謊、不講道德的個人使英國清教徒式的個人主義者反感;但英國人感到吃驚的是,組成集體的中國人則守紀律,有力量。眼前我們還在產生這種使中國人不滿的新的成見,那就是巨大的「螞蟻窩」和反常的「螞蟻」。特寫鏡頭中的中國人引起英國人略帶蔑視的微笑,但在全景鏡頭中,英國人所看到的中國人必然是一個集體,一個極端有秩序的集體。
船隊溯白河而上,看到的是一幅全方位的活動畫景。即使在夜裡,依然熱鬧非凡:「白河兩岸,無法計數的紙糊綵燈點亮了。燈籠有白的,有藍的,也有紅的。加上掛在船桅上的燈籠以及船艙窗口上的燈,倒映在河面上,真是光彩奪目。」
我們的目擊者對這場奇特的聲光表演的音響效果補充說:「河岸上站著的每個哨兵都拿著一段空心竹子,他們有規律地用木槌敲打,表示自己並沒有睡覺,並且每隔二小時敲打一次,以表示換更的時間:我從士兵們那兒聽說,這種做法在所有中國軍隊裡都通行。」
猶如在尼羅河邊,我們看到一些金字塔。不過,這些金字塔是鹽堆。在天津周圍,你還可以看到這種鹽難以及把鹽裝到船上的情景:那一帶全是含鹽的沼澤地。「巴羅先生估算這些鹽有600萬磅。在法國,根據鹽稅統計,每個法國人每年平均消費鹽20磅。假如每個中國人鹽的平均消費量和法國人相等,那麼這些堆成金字塔的鹽就足夠300萬人食用一年的了。」正當中國人用夜景吸引他們的客人時,這些講實際、會做生意的英國人卻在估算消費者人數以及他們將來的商業利潤呢。如果這個省的老百姓消費600萬磅食鹽,那麼曼徹斯特的棉布在這裡不是可以大量推銷嗎?
1793年8月10日,即君主政體垮台一週年之際,巴黎正隆重慶祝理性的勝利。旺代省陷於戰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