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皇帝的硃筆

(1793年8月28日-31日)

徵瑞自以為得計,他把馬戛爾尼8月25日交給他的那封寫給高厄的信寄給了朝廷,而不是寄給收信人。皇帝估量了這一失策的影響:這等於讓那600名只求起錨開船的夷人推遲行期。當皇帝發現這個鹽政又一次未同他的同事商議就一人作主時,怒不可遏,大發雷霆。8月28日,和珅寫了一封措詞非常嚴厲的信,這3個夥伴30日收到此信,他們一定出了一身冷汗,因為皇帝的怒氣向他們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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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

此信有皇帝的印記:信是由中堂以皇帝名義寫的,旁邊有皇帝的硃筆批示。他們在這朱墨前叩了九次頭,就像皇帝陛下當面斥責他們一樣。

和珅在信中首先提到徵瑞上次奏章中的主要一點:「船內眾人不服水土,可令先回本國。」這是高厄的希望,也是馬戛爾尼的意見,但徵瑞沒有向朝廷報告他是如何答覆貢使的,也未說他是否作了答覆。皇帝對這個漏洞用硃筆批道:「奏章中隻字未提。」

和珅繼續寫道,徵瑞在這個問題上一聲不吭是否意味著他認為停泊在舟山的船隊不必馬上出發。他是否認為應該等所有的夷人一起出發?可怕的硃筆批道:「糊塗已極!」中堂命令把貢使的要求盡快寄給巡撫長麟,讓停泊在舟山的船隊立即起航。

「應該想到,船隊官役人等不下六七百人。他們滯留在浙江,開銷很大。既然他們自己願意先回去,為何不想省這筆錢呢?」皇帝現在算錢了:當初他發現英國人主要吃肉時,難道他不是曾傳諭別給他們太多的大米和麵粉嗎?

信最後警告金簡、伊齡阿和徵瑞:沒有他們3個人共同簽署就寄來的奏折暴露了他們3人之間不能允許的矛盾。他們3人是一起被任命陪同進貢使團的:他們應該合作!「朕又節次降旨令3人會商,何以此折儀系徵瑞一人列名單奏?或徵瑞以欽差自居,遂爾目無金簡、伊齡同,不與會銜;或金簡、伊齡阿因徵瑞條內務府司員,不屑與之聯銜。」

朝廷用最嚴厲的言詞指責「此等卑鄙之見」,「實屬內務府下賤習氣」。通過對這3名不稱職的高級官員的斥責,整個內務府都受到了辱罵。

一場家庭糾紛

儘管這3名高級官員並不知道皇帝發怒的全部情況。但我們從中堂以皇帝名義寫的信中的批示瞭解到皇帝盛怒的痕跡。通過這些硃筆批示,我們看到了乾隆與他寵臣之間的內部糾紛。

顯然天子感到厭煩了。朝廷裡每個人都因此而遭殃。和珅作為信的起草人也受到皇帝的指責。由於他在「遵旨」前面只寫金簡一個人的名字,乾隆便指責和珅:「這次,你忘了伊齡阿和徵瑞,你怎麼會這麼糊塗?」

3名陪同官員不大可能知道皇帝對中堂如此嚴厲的批評、因為那是不符合天朝規矩的。但應該知道,皇帝朱批的信是寄給收信人的,收信人收到信後就抄錄下來,並立即將原件寄回皇帝。皇帝還可以在信件上再作批示,所以很可能是這種情況:天子發了兩次脾氣。

這位83歲的君主在他韃靼區的行宮裡低聲抱怨英國使團——原來為他的壽辰所獻的花束已變成一團扎人的刺了。徵瑞使官僚機器的運轉發生了故障。他離開了鹽政和海關就成了草包一隻:這就是和珅在8月16日對徵瑞惡意的嘲諷。徵瑞的無能破壞了像鐘錶機械那樣精密的指揮系統。

不過我們今天知道,馬戛爾尼認大沽到熱河之所以由一名普通的鹽政官員陪同,那全是皇帝的有意安排,也是皇帝非常講究儒教級別思想的緣故。不應該讓馬戛爾尼因有像直隸總督那麼重要的官員陪同而沾沾自喜:「該貢使以天朝多派大員照料,益足以長其矜傲。」皇帝想通過把英國人交給一個鹽官來打掉他們的威風。可結果未能如願:徵瑞是個蠢材。

皇帝的怒氣一封信比一封信厲害。在平時說話微妙的官僚階層裡竟用了這麼強烈的字眼,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鹽政司有幸出了一個如此愚蠢的官員。」「所奏糊塗已極。」「所有不令先回一節,更屬不成事體。」皇帝呵斥徵瑞的同時,金簡和伊齡阿也挨了罵。 「至昨奏到之折系徵瑞一人出名單奏,殊事可解。實屬拘泥糊塗,可鄙、可笑。」

朝廷檢查官員的內心想法

和珅再次進行斥責。他向有關的人解釋為什麼他們做錯了事。這是一種特有的方法:在中國,朝廷檢查官員的內心想法,權力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得到承認的,它應該使下屬產生犯罪感。對於某些官吏說來,有做錯事的想法比「客觀上」做了錯事更要嚴重。和珅作為皇帝的發言人,對誰都不客氣。他指責金簡和伊齡阿「可鄙」、「可笑」、「可恨」。

朝廷與這3名官員之間的信件交換可以這麼無限止地繼續下去:每次,一方引用對方的話,一方將對方的話進行輕蔑的指責,另一方則表現得惶恐不安。直到大約9月2日,皇帝在3個犯錯誤者前一天寄出的奏折上硃筆批示後這場爭執才暫告結束:「亦不值向汝等煩言矣。」這也許既是針對這3名官員,也是針對內閣大學士的。

官僚主義產生如此荒謬的效果,這並不罕見。處於等級制度低層的官員的主動性被高層官員扼殺,高層官員反過來又像失去冷靜的高雅人士那樣激烈地指責低層官員無所事事。乾隆沒有因為替他效勞的人的疏忽而上當,這第一號中國人似乎瞬間清醒了,走出自我陶醉的孤立狀態;而整個中國民族一直被一個有兩千年悠久歷史的制度封閉在這種狀態之中。

中國方面遠比英國方面緊張。由於制度僵硬的關係,中國人患有宗派思想,打鈕扣戰。而對方,英國人由於身處如此陌生的環境,加強內部團結。「Right or wrong,my country.」他們把中國人當作應該對付的威脅。儘管他們失望、疲憊而且有點惱火,但在我們的史料中找不到他們間有任何真正不和的證據。

不可抗拒的恐懼

皇帝的怒氣平息了,但不幸的徵瑞還沒有吃完苦頭:夷人真不會做人。

的確,英使在8月29日交給徵瑞一份曾說起過的有關禮節的照會:要壞事了。

因為這份照會而膽戰心驚的不光是徵瑞一個人。馬戛爾尼曾為把這份照會譯成中文而到處找翻譯,但卻沒找到:中國官吏、歐洲傳教士、甚至他自己的滿族翻譯,沒有一個人願意捲進一件如此重大的國事中去。有的官員做事不慎,只因為同意為一個夷人向朝廷轉呈違背禮儀的信件而被「打板子」、蹲班房,甚至砍腦袋。這類事難道還少嗎?洪仁輝不是就經歷過這種不幸的遭遇嗎?最後,羅廣祥神父同意翻譯照會,但不謄寫,甚至也不願借他的秘書。風險實在太大了。

幸虧馬戛爾尼還有小斯當東。他現在已能湊合著寫漢字。據斯當東和安德遜說,這份照會的翻譯與謄寫過程真是出奇的複雜。由於羅廣樣神父不懂英文,所以必須首先從英文譯成拉丁文,然後再譯成普通中文並改為宮廷文字。最後譽寫照會就只得靠一個倫敦的孩子來完成了。

既然全國上下都懼伯任何與傳統習慣不嚴格相符的首創精神,那麼中國的發展除了通過危機以外還能有別的什麼途徑嗎?馬戛爾尼寫道:「對傳統習慣是否有效不經過認真研究而近乎迷信地盲目贊同,這就是中國的主要特徵。」

「贊同」:馬戛爾尼本可以說那是對神的恐懼。滑稽、殘酷和重要的插曲,這概括了英國使團整個活動。

馬戛爾尼在這份令人如此懼怕的照會裡提出了什麼解決辦法呢?一名和他級別相等的中國官員在喬治三世畫像前就像他在乾隆皇帝面前一樣施禮。兩人同時分別在東西方最高君主面前叩頭。

徵瑞讀了照會後臉色陰沉。把兩國君主等同起來是荒謬的:世上只有一個皇帝,他就是天子。其他國家的君主都只是些小國王而已。王和喬興高采烈地建議馬上就施禮:這畢竟是讓貢使叩頭的一種辦法。馬戛爾尼勸他們不要著急,他很清楚,沒有皇帝的贊同,他們在喬治三世肖像前的叩頭沒有任何意義。

馬戛爾尼是否想到徵瑞直言不諱的看法是對的?他是否估計到:即使通過一名官員出面,皇帝也永遠不會同意英王與他地位相等呢?不過,馬戛爾尼雖然預料到困難重重,他仍繼續按既定方針辦。

皇帝反覆強調說:「我們應該使這些英國人敬服:向他們展示我國本制的效率及文明的優越性。」這是以後兩個世紀裡中國與西方關係中的另一個永恆不變的因素。即使是吃了敗仗,天朝優越的思想也不會改變:「我聽說夷人在他們的信函和文章中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叫做皇帝,並和皇帝陛下相提並論」,1867年,即火燒圓明園7年以後,一名中國高級官員還這麼寫。

馬戛爾尼由於太不瞭解這種官方語言因而抓不住要害。他不知道徵瑞之所以被選上負責接待英國使團,正是由於官職卑下。他卻以為,既然徵瑞有幸奉旨接待尊敬的英王陛下的使節,那他的級別一定很高。200年以後的今天,我們瞭解中英雙方的用意——我們比他們自己還瞭解得更清楚,因為我們掌握他們雙方的隱秘。不僅如此,我們還掌握歷史的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