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各有各的理

(1793年9月10日)

為什麼會有這種變化?英國人滿心喜悅。朝廷感到受了凌辱,同時又想侮辱對方,但仍未下決心取消接見儀禮。把英國人灰溜溜地打發回去,不讓他們參加接見,這就徹底得罪了他們而無法挽救:這些「紅毛鬼子」會從中得出什麼結果呢?任何人都無法預料;另外任何人也想像不出他們在離自己本土如此遙遠的地方能對帝國造成什麼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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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為什麼軟了下來?

轟走我們會真正引起麻煩的地方是在內部。皇帝的生日不但沒有增輝,反而被攪亂了。這就等於承認皇帝遭到了侮辱;承認他的大臣們沒有識破對方的真正動機就讓一個蠻橫無禮的夷人使團接近皇上。更嚴重的是:公開宣傳這次違反禮儀的事就暴露了上天曾任人侵犯「皇朝的天授之權」。

上層官員們的安寧,皇帝的尊重,甚至滿清皇朝的前途,這一切都要求盡快找到挽回面子的辦法。先只要挽回面子:至於實質方面的問題,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在一個具有5000年歷史的國家裡,報復則比任何其他地方更是一道等涼了才吃的菜。馬戛爾尼提出的解決辦法不合禮儀。雙方換禮意味著皇帝和國王處於平等地位。賭注十分清楚:如果中國人接受派一名大臣在英王喬治三世畫像前下跪,英國人就把全部賭注一掃而光。

現在的辦法暫時對雙方都說得過去。馬戛爾尼覲見皇帝就像覲見普魯士國王一樣,就少吻手。中國人則可以把這種單腿下跪看成是生番的混飩不清的頭腦裡同叩頭對等的禮節。

珍貴的最後一刻鐘

在這場艱苦的較量中,馬戛爾尼贏了,他已決定了自己要做的事。他得到指示有權自由決定。他可以得意地在等著進入接見大殿時,決定是行單腿下跪禮還是行叩頭禮。而朝廷卻不能等。在一切都要安排得井井有條的體制裡,臨時決定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的事。皇帝、大臣、禮部的官員都需要事先知道一切。他們要求解決辦法,哪怕是不怎麼好的解決辦法。中國人之所以接受在前一夜都難以想像的這種叩見儀式,是因為在離接見只有4天的情況下,朝廷尚不知如何才能擺脫由徵瑞的盲目從事和馬戛爾尼的無禮固執造成的困境。

但馬戛爾尼似乎並沒有理解這種解決辦法會引起誤會,並且要付出昂貴代價。英國人認為單腿下跪是一個大國國王的特使對大國皇帝表示尊重的合適方法。而在中國人眼裡,這是一個粗俗的人表示臣服的粗野方式,但毋庸置疑,它是表示了臣服的。

馬戛爾尼可隨意解釋他的英國式下跪禮節。中國朝廷卻是按中國方式來作解釋。馬戛爾尼曾用明確語言作過說明,但沒有留下任何書面痕跡。他的照會也在檔案中消失了。唯一留下的是他的動作。英國人按他們的說法問英國人解釋:表示獨立。中國人也按自己的說法向中國人解釋:表示臣服。對這跪在地上的一條腿各人有各人的真理。

中國官方文件對這違背世界秩序的行為(用粗野的「風俗」——俗——來代替文明人的禮儀——禮)隻字不提。很久以後,《清史稿》的編纂者們在翻閱了禮部檔案後寫下了這樣的話:「(嘉慶)二十一年,英復遣使來貢,執事者告以須行拜跪禮,斯當東等遂稱疾不入覲,帝怒,諭遣歸國,罷筵宴賜物。嗣是英使不復來延。」

但這道詔書也消失了。

不管怎樣,到下一個皇帝時,大家都說那位口稱要按拜見英王的禮節來拜見中國皇帝的馬戛爾尼在御座前悚然跪倒:「不敢注視皇上那可怕的目光。」中國官員的說法!最初帶點惡意,但幾經重複,也就覺不出惡意了,最後真心誠意就信了。人都會中自己說的話的圈套。1816年,嘉慶皇帝在一份詔書中聲稱他親眼見到馬戛爾尼在他至高無上的父親面前叩了頭。

贏者失利

馬戛爾尼沉浸在勝利的歡樂之中:英國的禮節戰勝了古老的中國禮節。但與此同時,一些報復措施正在醞釀。

乾隆怒氣衝天:同他遭到的羞辱一樣大。他要懲罰這些無禮的傢伙。必須毫不留情地把這外來物驅逐出去,這就是盛怒之下發給我們的朋友——王文雄閣下——的諭旨的目的。自徵瑞被貶黜之後,王大人是護送官員中級別最高的官員。而當天大家還在裝出一副寬容的樣子呢。

「此次英咭利國使臣到京,原欲照乾隆十八年之例,令其瞻仰景勝,觀看伎劇。並因其航海來朝,道路較遠,欲比上次更加恩視。

「今該使臣到熱河後,遷延裝病觀望,許多不知禮節。昨令軍機大臣傳見來使,該正使捏病不到,止令副使前來,並呈出一紙,語涉無知。當經和珅面加駁斥,詞嚴義正,深得大臣之體。現令演習儀節,尚在托病遷延。似此妄自驕矜,朕意深為不愜。已令減其供給,所有格外賞賜,此間不復頒給;京中伎劇,亦不預備,俟照例筵宴,萬壽節過後,即令該使臣等回京。

「伊等到京後,……王大人應照行在軍機大臣傳見之禮,按次正坐。使臣進見時,亦不必起立,止須預備機凳,令其旁坐。

「所有該國貢物業經裝好安設,自可毋庸移動。其發去應賞該國王物件即於是日陳設午門外。令其下人並差人送至伊等寓所。

「求進貢件已諭知徵瑞不必收接代奏。俟其在寓所收拾一二日,妥為照料,繼發起身。該使臣等仍令徵瑞伴送至山東交代接替,亦不必令在京伺候迴鑾接駕。

「朕於外夷入覲,如果誠心恭順,必加恩待,用示懷柔。若稍涉驕矜,則是伊無福承受恩典,亦即減其接代之禮,以示體制。此駕馭外藩之道宜然。

「將此諭令知之,欽此!」

這裡還加上了皇帝御筆朱批:大意為:「阿桂對此事有何意見,他平日處事明達,務將此諭轉知。」

現代的讀者讀到詔書裡如此粗暴的內容時定會像與馬戛爾尼一樣感到震驚——如果後者讀了這份詔書的話。這裡已不是外交的範圍,而是神聖事物的範圍了。這份詔書同《聖經》的詩篇一樣充滿了可怕的信念:「現在你們君主應當省語,當存畏懼夷奉耶和華,當存戰兢以嘴親他雙腳。恐怕他發怒,你們便要滅亡,因為他的怒氣快要發作。凡投靠他的,都是有福的!」

若是夷人表示臣服,他們便會得到良好的對待。要是他們狂妄自大,就將受到懲罰。飯菜不夠是伙食上的一種刁難,是皇帝命令做的。其餘懲罰也將接踵而來:取消馬戛爾尼在北京的遊覽娛樂活動,然後很快就把他趕出去。

但這份詔書的目的在於使朝廷,天朝官僚機構和瞭解情況的北京輿論放心;使受到動搖的秩序恢復穩定;並通過歷史使人忘卻為了避免引起無法估計的後果而不得不容忍的這次違背定制的行為。「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猶防止水之所自來也。」河堤決口是要迅速堵上的。他們淡漠地說幾句裝裝樣子:夷人會屈從於朝廷的禮節,然而他們卻要因為未遵守禮節而受到懲處。報復就消除了違例行為。但這次違例又是沒有說出口的。

馬戛爾尼既沒有猜到自己差一點兒要遭到的命運——不被接見就被轟走,也沒有料到正在醞釀的事——接見完馬上被轟走。懲罰先於犯罪,並且是一尚未犯的罪。在儀式前要對官員宣佈,以避免產生壞影響。而當時馬戛爾尼正滿懷希望以為至少可以在北京呆到春天,並準備把他的船隻調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