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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萬樹天堂」
(1793年9月15日-16日)
第二天開始了4天騎馬參觀皇宮御花園的旅遊活動。首先遊覽東園。「皇帝聽說我們對一切都十分好奇,就讓閣老陪我們參觀熱河的御花園——萬樹天堂。」為享受這份「難得的恩惠,我們早晨3點就起床,與朝廷的主要大臣一起在宮內等了3小時皇帝才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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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與上一天一樣排場:衛隊、樂師,打著旗和華蓋的太監。「他在門前發現了我們,特地停下來親切地要我們靠近問話」。這次大家認為是意外的相見卻在9月13日制定的覲見活動中早就詳細安排好了。我們從皇室檔案中瞭解到以下情況:「他與我們進行交談,親切地告訴我們說他早晨要去廟宇拜佛,他又不邀請我們陪他去是因為我們信奉的宗教與他的不同。」乾隆和清朝歷代皇帝都鼓勵喇嘛教,儘管湯若望神父作了巨大努力,滿清的第一位皇帝順治,還是改信了這個佛教的派生教。
乾隆通知馬戛爾尼他已命令他的首相和幾位大學士陪同參觀御花園,讓他看一切地感興趣的東西。「我向皇帝陛下表達了對他的熱情款待的感激之情及對在熱河所見一切的仰慕之意。」皇帝抓住機會向托馬斯說了句話,要求他把昨日贈賜的荷包畫出來。孩子十分驕傲地談起了此事。
特使應該衡量一下他受到的恩典。御花園是不供遊人參觀的:大使是在皇帝的花園內,這些花園又都是他個人的傑作。
「為安撫邊境百姓,聖祖建造了熱河。熱河決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之作,而是完善武功的一個舉動。」祖先的目的就是:採用別的方法繼續戰爭。但孫子不像祖父那樣嚴峻,承認從中感到的樂趣:「這裡高山叢林,懸崖峭壁,河流森林,鶴立鹿跳,鷹翔魚躍,樓台亭閣,或建於深谷之間,或倚於小溪兩側,野草茂密,百年老樹聳立,這一切構成了一幅絢麗的風景,塵世之憂鬱可忘卻。」
迷人的住所
當皇帝在廟宇拜佛時,馬戛爾尼和大臣們到一個樓裡吃了些早點。然後在崗巒起伏的園裡騎馬走了3英里,那裡一切都安排得錯落有致,景色十分秀麗。這「佈置得最美的」花園使馬戛爾尼想起了他的岳父布德勳爵在貝德福歇的拉頓花園,該園林為著名的蘭斯洛特·布朗所設計。「要是布朗來過中國,別人肯定會說他全是借鑒了熱河的藝術。」
貴賓們來到了湖邊,登上一艘「又大又漂亮的遊艇」,為隨行人員也準備了幾隻小船。所有船上都飄著風信旗、窄條旗與燕尾旗。沿岸時而出現港灣,時而出現岬角,「姿態各異,每往前劃一段,就有一派新的景色呈現在遊客的面前」。形狀不同的小島都處於與整個景色十分協調的位置:有的聳立著寶塔,有的島面平緩,有的島面陡峭,有的綠樹成蔭,有的一片莊稼。遊客觀賞了近50座宮殿:每座都佈置著皇帝狩獵或出巡的畫,裝飾著碧玉或瑪瑙的花瓶,還有「中國、朝鮮與日本的瓷器」,加上「歐洲的掛鐘。」
「如何來細說這迷人的住所呢?幾小時之內,我見到了各種迥然不同的景色,我原以為在英國之外是無法見到這樣美的景色的。」在自己的國家之外居然存在那麼多美好奇特的東西,馬戛爾尼驚呆了,他身不由己地也像中國人一樣自戀起來。
沒有一位大臣向馬戛爾尼透露在這仙境般的地方發生的、差點要使乾隆朝廷過早結束的悲劇。羅廣祥神父在一封未發表的信中這樣敘述:「1788年10月14日,皇帝在熱河附近打獵,突遇一場暴雨。他坐在轎子裡,水一直沒到他的脖子。和珅中堂及幾位主要大臣竭盡全力抬高了轎子,他們自己掉到了河裡,被河水沖走了,幸虧幾位勇敢的蒙古人救了他們的命,他們騎著駿馬,個個水性很好。皇帝的63名隨從淹死了,老百姓的死亡人數則沒人知道。」中國遭受水災是屢見不鮮的事……
中國園林與英國園林
馬戛爾尼對這次參觀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論述」中用了大量篇幅對東、西方園林作了比較。英國與中國的花園有著共同之處:都不同於法國式花園。它們的風景藝術在於模仿自然,而不像法國式花園,迫使自然去模仿藝術。
英國園藝匠刻意在尊重自然的基礎上去美化自然,而中國的園藝匠則讓自然成為他們要它成為的樣子。「若這兒是一片干地,他們就引進河水,或在這裡挖一個湖。若這是一片平坦的土地,他們就在此堆個小山,挖出山谷,並鋪上岩石,總之,中國人在安排風景時都十分霸道。馬戛爾尼批評這種方法,他認為這正證明英國園藝匠在園林藝術上沒有照搬中國,因為他們酷愛自由,包括植物的自由。「我們在完善自然,而中國人在奴役自然。」在英國的園林裡,也有著培根的哲學:「控制自然時要服從自然」;而中國的園林卻表現了一種再創造的意願。一方具有靈活性,另一方則是強制性——普羅米修斯想把他的作風強加於人。
這些觀點毫無價值嗎?英國和中國在園林藝術上都很出色,兩者水平相近,所以更具有競爭性。彼此爭著稱霸。馬戛爾尼沒有懷疑英國的優勢,他對中國園林表示了四點保留意見:假山太多,金魚池太多,青銅陶瓷的龍虎太多,睡蓮太多。「奇怪的是在6個小時的嚴格審查之後,我竟沒有找出其他可批評之處。」
在分手時,和珅對馬戛爾尼說他所見到的還不算什麼。看完東園後,他還該看看西園的美景。
奇怪的盲目病!馬戛爾尼對中英園林的異同滔滔不絕地發了一通議論,但他沒有抓住熱河的實質:它是天朝的一個縮影,再現了中央帝國某些最著名的建築與風景:拉薩的布達拉宮,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鎮江金山的塔,新疆的清真寺,長江與大運河上的景色,昆明湖……就在蒙古的土地上,馬戛爾尼面前出現的是中國的南方、是西藏與突厥斯坦,但他卻視而不見。這是一個迪斯尼樂園,儘管當時還沒有這個詞。它重現了中國大地上的奇觀——一個建築上的盆景。乾隆從首都乘坐6天轎子,就享受了整個中國能獻給他的樂趣:帝國的縮影。英國人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在宮內
馬夏爾尼又有了勇氣。遊覽時第一次有機會與重要人物交談。他想就此開始他的外交使命。
陪他的是國家最重要的人物。他們都是韃靼人。每個人都在長袍外面套著一件黃馬褂。馬戛爾尼開玩笑地稱他們為「黃衣騎士」:中堂和珅、「副相」福長安、他的哥哥、平息叛亂的將軍福康安,以及剛升為大學士的松筠。這位41歲的韃靼——蒙古人享有廉潔的好聲譽,他從邊境城市西伯利亞的恰克圖歸來,在那裡他與俄國人為簽訂一項貿易協定進行了長時間的談判,因而避開了磕頭這個難題。由於禮儀方面的原因,歷史上也有過一些在邊境上舉行儀式的事:路易十四在比達索阿的婚禮,季爾西的木筏,板門店的木棚。聽說馬戛爾尼曾是駐聖彼得堡的大使,松筠向他提了有關俄國的一些很聰明的問題。
和珅盡量在外表上像一般朝臣那樣很客氣,但總顯得缺乏熱情。勳爵發現這點是從一句奉承話產生的壞效果開始的。大使說這座樂園的建立「反映了康熙的智慧」,和珅頓時露出猜疑與吃驚的神色。一個英國人怎麼會知道這些呢?馬戛爾尼回答說中國的威望已一直傳到了他的國家。和珅對他就中央帝國表示的興趣並不領情。這種好奇心並不得體。瞭解中國就已經損害了中國。
「福相」福長安的熱情友好與福康安將軍對「紅毛」的仇視適成鮮明對比。後者當過廣州的總督,對他們瞭如指掌,並不得不表示懼怕。那天上午,當馬戛爾尼覲見皇帝時,將軍神態嚴肅地碰碰他的帽子,要他脫帽行禮,但中國人是從不這樣行禮的。要是馬戛爾尼硬要行「歐洲禮」,他也不應該迴避謙恭的表示。
馬戛爾尼竭力想獲得他的好感,就邀請他觀看使團警衛的操練,福康安拒絕了。他認為這毫無新意。馬戛爾尼卻想:「真蠢!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連發槍,中國軍隊還在用火繩引爆的槍。」半個世紀之後發生了鴉片戰爭,中國仍然停留在這種狀況。
英國人看到園內的各個樓裡都放著玩具、掛鐘和地球儀,感到十分掃興。「這些東西做工完美,相比之下,他們的禮品就可能黯然失色。」那裡甚至還有一架行星儀。陪同馬戛爾尼遊覽的官員告訴他,比起后妃們的宮殿內陳列的珍寶和圓明園內西洋珍寶館收藏的東西,這些都算不了什麼。一陣尷尬的沉默。中國居然到處是同英國人引以為榮的禮品一樣珍貴的物品。
馬戛爾尼稱讚了英國製造的八音盒:他發現這些八音盒原是考克斯博物館的藏品。福康安見英使對此興趣盎然,就推斷他從未見過這類東西。他便「傲慢地」問英國是否也有這些東西。當他聽說「這些東西就是從英國運入」時,他也感到十分掃興。
監視下的自由
複雜的情感;極度敏感的民族自尊性,……馬戛爾尼提出了一個具體問題;他要求把仍在北京的馬金托什船長派回舟山,讓他報告皇帝接見的情況。他先去廣州,從那裡再回倫敦。福康安立刻打斷地的話:「中國的法律不允許外國人隨便往來內地」。
這就是馬金托什事件的起源。文獻資料表明:馬戛爾尼以為是這位將軍因嫉忌英國的優勢而一時衝動表示了拒絕。事實是皇帝不同意這樣做。乾隆不明白為什麼馬金托什一定要去指揮「印度斯坦」號,沒有他這隻船不是也從大沽回到舟山了嗎。為了這次多餘而耗資的旅行就要驚動天朝的行政機器。皇帝對這些自負的英國人很生氣。時至今日,凡在中國的代表團必須全體呆在一起,中國人討厭旅遊者分散活動。
談話無法再繼續下去,特使要求與和珅商談。後者借口準備皇帝壽辰,提出以後再說。他反覆地說:「我們一定會有機會在圓明園相見的,我們可以在那裡重敘友誼。」』
因此,在熱河沒有談任何具體事務,梁棟材神父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但馬戛爾尼還是使和珅同意收下一份照會。
9月16日,禁止使團人員外出的禁令取消了。斯當東及其他幾名隨行人員決定騎馬出遊——但仍是監視下的自由:有中國的官員和士兵尾隨著他們。這些陪同人員干方百計地阻止他們與老百姓接觸。斯當東指出:「他們懷疑我們在搞間諜活動。」霍姆斯也說:「這種不可思議的懷疑令我們驚訝不已。」
現在一切都沒有改變。中國人也許有道理。一個國家失去了它的神秘感就會變得不堪一擊。中國有個寓言正說明了這點:貴州省來了一頭驢,當地從未見過這類動物,老虎先是被驢叫聲嚇怕了,躲在一邊不敢出來。待它仔細觀察後,就竄出來折斷了驢的脊骨,把它吃了。英國獅子是否也會折斷中國龍的腰骨呢?龍最好還是蜷縮起來。
英國人觀察著,測量著,記錄著。這已經是情報活動了。中國人內心深處的恐諜症就是建築在對這一危險的充分認識的基礎上的。但在熱河又害怕什麼呢?他們被迫提供了馬匹和導遊。英國人先是登高眺望熱河山谷全景,灤河之水澆灌著,那裡土地十分肥沃,還可看到近期一次洪水留下的痕跡。鄰近山脈失去了覆蓋著的森林,伐樹與水災,今天中國還是這兩大禍害,它們互為因果。
在各處宏偉的景點上有幾座喇嘛廟。英國人看見在一座山上有塊形似蘑菇的巨石,他們想走近去看,但不許他們爬山。「這就不合適了。」岩石高懸於皇帝嬪妃的花園之上,從上面可以看見她們散步。「然而兩地之間有4公里之遠。」
醫對醫:「另一個星球」
就在9月16日這一天,和中堂遣人來請使節團的醫生。在「萬樹園」騎馬之後,他感到一用力全身就疼。吉蘭大夫發現御醫就在他的床邊。和珅描述了自己的病情:關節痛,小腹時隱時現地感到腫脹。中國醫生並不知道這些詳情,「因為他們從不詢問病人,他們通過脈象歸納出病情,認為身體各部位的脈跳不一樣,所以脈搏可以指示生病的部位。他們診斷和珅是中了邪,必須驅邪。因此,他們要用金針與銀針深扎患處。和珅的手臂和腿上都紮了針,但他拒絕在肚子上扎針。」
為了不得罪中國同行,英國醫生也一本正經地在病人的兩臂上號了脈。但他解釋說:沒有必要在身體別的部位再號脈,因為血液循環的強度到處都是一樣的,所有的動脈都同時和心臟相通。中堂和他的醫生們對這種理論都感到驚愕不已。和珅用右手食指按左手脈搏。同時用左手食指按有足踝部脈搏,發覺兩處脈博跳動完全一致。
據吉蘭大夫診斷,和珅患有四肢風濕病,小腸疝氣。他反對在腹部扎針或切口。和珅請他把病情說明與處方都寫了下來。
中堂是否像英國人炫耀的那樣「很快從急病中痊癒了」呢?即便如此,使節團的工作並沒有因此而取得進展。馬戛爾尼記道:「我知道,儘管我們作了極大努力,中國人還是處處對外國人表示不信任。」因為無法同和珅見面,馬戛爾尼只得給他寫信。小斯當東負責抄寫李先生的譯文並檢查譯得是否準確。真像瞎子與癱子的合作……
和珅終於作出了友好的表示和講話。他對蘭吉大夫十分滿意,送了他一匹絲綢,並說他的見解「十分高明,合乎情理,並與亞洲公認的概念完全不同,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這種說法真是千真萬確!在這遙遠的韃靼鞋題地區,兩種分開發展的文明相遇了,不管雙方是否願意,它們必須共處,同甘共著。西方可以沒有中國,中國也可以不管西方。在此之前,歐洲人對中央帝國的看法更多是來自幻想,而不是出自現實。現在英國人將面對現實,驅散幻想,它不能不介入。中國人很快就將遭到源源而來的西方技術的侵襲。
1793年的相遇好似兩顆流星在相撞。不是探險家到了獵頭族之中,而是兩種高雅而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發現。一個是天朝幻想中的月球上的世界,另一個是現實的世界,這就是從事貿易工業與科學的英國。和珅知道這是一個歷史時刻。中國到了仍能保留自身特點,即停滯不變狀態的最後時刻。不過,他沒有認識到:無論中國怎麼做,不管她是拒絕還是接受,對她而言,一切都要發生徹底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