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但願慶典仍繼續

(1793年9月17日-18日)

慶祝活動結束,勳爵儘管沒有見到皇帝,卻受到和珅及陪同遊覽東園的高級官員們邀請,又去參觀了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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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園嫵媚優雅,而西園卻充分顯示出大自然「荒蕪壯麗的本色」:岩石嶙峋,森林遼闊,常有野鹿和猛獸出沒。當然就成了獵人的樂園。杉樹、松柏、栗樹伸向峻峭的山頂,或延伸到谷底。處處可見宮殿、廟宇、寺院。近處,溪水潺潺,遠處,瀑布咆哮。

在石階路上騎馬漫遊,幾小時後到了建在山上的一座宮前:「極目遠眺,至少可看出30多公里,我從未見過這麼雄偉的全景。」這種遠景產生了幻覺:寶塔、宮殿、城鎮、牛群、平原、山谷都像是伸手可及。馬戛爾尼覺得這龐大的帝國就在他的腳下——只要邁出一步就能得到。

和珅指給他看一群被牆圍著的建築,除了乾隆、后妃和太監之外,誰也不准入內。任何一名真正的男子都不能看皇帝的后妃。不知郎世寧神父是如何為被后妃簇擁著的皇帝畫像的?他正是在那位桀驁不馴、身上散發香味的穆斯林女子香妃邊上。或許這位耶穌會教士是在自己畫室內,根據他教的一位太監畫的西洋畫素描畫的。

有些旅行者隨便對這座宮裡皇帝尋歡作樂的情景作了富有想像力的描述。「不計其數的太監讓他們的主子及后妃尋歡作樂,窮奢極欲,並絞盡腦汁搞些新花招。但我並不相信真有那些所說的荒唐事。」馬戛爾尼仍然持懷疑態度。

糕點、小丑與布達拉宮

皇帝的慷慨大方仍有增無減:英國人參觀一座宮殿時,給他們莊重地送上了各色甜食。「中國人製作的甜食與糕點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遠為出色。」這種讚揚今天則顯得有些離奇了。是不是製作的方法失傳了?

要帶走的禮品有:整箱的絲綢、瓷器與景泰蘭,都是皇帝的贈品。馬戛爾尼單腿跪地領賞致謝。在中國人看來,他又犯了最初的錯誤。但他們裝箱時,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滿來。

遊園活動的最後一項節目是觀看木偶戲。馬戛爾尼為駝背丑角,他的妻子潘定迷及斯開莫的經歷開懷大笑:這個故事他是熟悉的,儘管演員們穿著中國服飾。角色的類型世界上都是一樣的。觀眾的口味也是永遠不變的。這些人物使兒童著迷,並在各個時代與各人的身上喚醒了他們對童年的回憶。

馬戛爾尼感到他的使命沒有進展,他已發了一個照會;後來又口頭談過:對方很有禮貌地聽他講,但卻聽而不聞。中堂迴避問題,然後告辭了,讓大學士松筠陪同大使遊覽仿照西藏布達拉宮造的廟宇。

這座廟宇周圍有幾十座塔,都建築在不同高度上,每座塔都有圍牆隔開,整個廟宇則被一堵更大圍牆圍住。這座拉薩宮的複製品是為紀念滿、蒙、藏各族團結在喇嘛教之下而蓋的。乾隆這樣寫道:

歲庚寅為朕六帙慶辰,辛卯恭遇聖母皇太后八旬萬壽。自歸隸蒙古喀爾喀青海王公台吉等,暨新附准部回城眾蕃,聯軫偕徠,臚歡視嘏,念所以昭褒答、示惠懷者,前期咨將作營,構斯廟。

今天這座巨大的建築物空著,而在馬戛爾尼參觀時,那裡住著800名喇嘛。他讓人丈量了這座共有10層高的方形寺院的大小。寺院中央還有一座金禮拜堂。喇嘛們過去曾在這裡唸經拜佛。「這裡的祭壇、神像、聖體龕、燈與蠟燭都與羅馬教會的那一套東西驚人地相似。」馬戛爾尼還是流露出這種反教皇的情緒,它是伏爾泰時代的特點。

禮拜堂的中央,有三座神龕,「供奉著三座巨大金佛像」。馬戛爾尼認為是菩薩,他的妻子及一位韃靼神道——實際上是菩薩的三個變身。今天這些佛像已不是金子鑄成,要是金的,也只是些鍍金的木頭。

這座聖廟起名布達拉——也就是菩薩山的意思。菩薩騎著龍、犀牛、象、騾、狗、鼠、貓、鱷魚等,並化身於這些形象。這些巨大的神像使馬戛爾尼感到恐懼,他不無諷刺地說:這麼多的菩薩真可以同「天主教的教歷相媲美」。

馬戛爾尼說乾隆自認為菩薩再生。他評論道:「他對自己想入非非,他慷慨地修建塔宇不是沒有目的的。他的花費全是為了他本人及他的家族。」這座廟宇的建成不是出於虔誠,而是反映了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君主的專橫暴虐。

他說這些不滿的話,疲倦也是一個原因。馬戛爾尼已騎了14小時的馬。他可不像韃靼人那樣習慣於「一動不動地整天騎在馬背上度日」。

他的奚落或讚賞本可涉及到一個問題,但他卻一直沒有發現。拉薩的布達拉宮並不是熱河唯一的複製建築物。中國許多著名建築都被仿造,儘管不是按實際大小,而是按照它們的精神。有些風景也是如此。就像路易十四一樣,在凡爾賽宮複製了蘭斯教堂和聖·米歇爾山,以及為了安撫他的新阿爾薩斯臣民而複製了斯特拉斯堡教堂。在這點上,蒂沃利的哈德良別墅早就如此了。康熙和乾隆當然不是從他們那裡得到的啟發。先定的和諧,人的普遍性……

熱河就這樣搜集了全中國的景色,從而也掌握了全世界的精華。韃靼皇帝把它們都禁錮在熱河,但他自己不是也遭到禁錮嗎?世界上難道還有比他更有權勢而更不自由的人嗎?

9月17日這天,巴黎通過了有關可疑者的法律,下令逮捕出逃者親屬,以及一切以關係、言論或文章支持「暴政」或吉倫特派的人。

對先人的幼稚崇拜症

第二天,9月18日,馬戛爾尼和斯當東應邀進宮。皇上請他們看戲。整個上午,即從8點至12點,中間沒有間歇,皇帝坐在正中,面對舞台,兩側的觀眾都站立著。上面包廂用簾子擋著,女眷們在那裡看戲,而又不被人看見。

小托馬斯又受到一次特殊待遇,他是否意識到了這點呢?很奇怪,他沒有把這件事記下來,但他父親卻寫了:皇帝內眷從她們封閉的包廂內接見了他。「可能從她們所在的地方見不到最低一層的廂位,皇帝就根據她們的要求讓她們見一位英國人。他令太監把年輕的見習侍童領到台上,她們就能很方便地看到他。」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被天子的女眷接待的英國人,也就成了她們的寵兒。

乾隆客氣地歡迎大使,謙遜地說:「我們國家疆域廣大,政事紛繁,我平時處理庶政,很少空閒娛樂。」在他成年後,有次為慶祝母后萬壽,他親自登台演戲。他扮演老萊子這一傳說中的八旬老翁,這是一位典型的孝子,為使父母不為年邁煩惱,他在他們面前總跟孩童一般。皇帝四肢爬行,把一個玩具一直推到舞台邊上,蹦蹦跳跳,做著鬼臉,手舞足蹈,最後到樂壞了的母親面前虔誠地叩頭。虛偽和真實的界線在哪裡呢?

這樣一位百姓之父在他的雙親面前還像一個孩子,這裡觸及到的或許就是中國之所以一成不變的關鍵所在。「在這樣一個帝國中。父親般的遠見通過訓斥與懲罰等方式維持整個國家的統一」,黑格爾從斯當東的敘述中見到了「一個臣民沒有獲得權力的國家〔……〕歷史上的幼稚階段」。弗洛伊德則更一計見血:「人不能永遠停留在孩童時期,要投入敵對的生活中去。」「因同父親對立而產生的故意得不到自由發展」是有害的。因為不能像征地殺死父親,男人就會受到神經症的威脅,處於壓抑狀。若父母想得到持久的愛,就必須無限期地抑制殺父的願望,……。

馬戛爾尼想把乾隆拉到外交事務上來:「我竭力向他表明我這趟使命的目的,但他好像不準備與我進行這方面的談話。」皇帝的回答卻是再一次賜給禮物。馬戛爾尼得到一本乾隆畫的畫冊,斯當東獲得了一個景泰藍盒子,所有英國人都收到了禮物,沒有一個人被忘記。王公大臣們則「恭敬地」接受了絲綢、瓷器等物,演出就開始了。

演了好幾出戲:有悲劇、喜劇、歷史劇、神話劇。唱與道白交替進行,間有武打與殺人。演員都「戴雙面面具,因為永遠不能把背朝向皇帝」。錢德明神父說這是表示最高敬意的一種方式。

最後一個節目是大型啞劇:象徵大地的演員由龍、象、橡樹與把樹圍著同海怪出沒的大海結合。演員都戴面紗,「演得都很出色」。最後一條鯨魚「噴水,水流入在地板上打的洞內。」「看到這精彩場面,觀眾掌聲雷動。坐在我身邊的兩名官員喊著『精彩!真棒!』以引起我的注意。」

可能觀眾都想舒展一下腿,馬戛爾尼接待了數名韃靼人。有兩位不像別人那麼拘謹,他們問大使是否會講波斯語。這是兩名額爾麥克人,他們受俄國人迫害,卻被中國人保護。

壓軸戲

上午看戲,下午是雜技演出。4點鐘馬戛爾尼來到了大幄前。皇帝就了座,「演員就表演變戲法和歌舞。」因為在他出任駐印度總督時常看雜技,馬戛爾尼對此已經膩煩了。他所描寫的雜耍與兩個世紀之後上海或北京雜技團演出的節目完全一樣,簡直無與倫比:「一個人背貼地躺著,兩腿豎起與地面成直角,在腳尖上放一個大罈子,讓它轉劫並越來越快。又讓一個孩子坐在罈子邊上,做著各種姿勢,然後跳回地面。」』

另有一位手技演員同樣背著地躺下,讓插在輪子上或拿在手裡的9根棍子上的9只盤子轉動,「「9只盤子以同樣的速度連續旋轉幾分鐘之後,演員一隻隻地將它們收回,沒有一隻被打碎」。永恆不變的中國:未能在18世紀當過馬德拉斯總督的西方來訪者,對如此高超的技巧都讚賞不已。

馬戛爾尼因為疲勞,越來越不能專心致志地看戲了。他對未能看到的節目深表遺憾,而對看到的節目又說沒有太大的興趣。他想:「那些神奇的韃靼騎手怎麼不出場?」王大人和喬大人可能輕率地同他講過。這些節目原定是有的,廷宗的書信證實了這點。馬戛爾尼可能沒有看到這些節目。

最後是焰火。馬戛爾尼承認,這些焰火,無論從花色優美及創作造型上「都比我看過的同類焰火高出一籌」,包括在巴達維亞看的中國焰火在內。一個巨大的火網,有圓的、方的、六邊形、八邊形和菱形的,發出各種顏色的光亮;接著「一聲爆炸,天上佈滿了像太陽、星星和金蛇般的焰火」。

皇帝沒有忘記大使,但始終不談及使團來的目的。「他遣人給我們送來各式飲料與點心,儘管剛用餐不久,我們還不得不吃上幾口。」整個演出期間,「寂靜無聲,甚至沒人敢笑一下」。

慶祝活動的高峰時這樣寂靜無聲,馬戛爾尼和我們對此都感到十分驚訝。像這樣神聖的典禮是以前任何一位西方旅行者都從未見過,也從來描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