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遭難

(1793年9月30日-10月2日)

皇帝一到圓明園,便前來觀看禮品——這是當時在場的丁維提告訴我們的。他寧願表現出這一合乎情理的好奇姿態,因為他知道馬戛爾尼不會來向他誇耀這些「貢品」。特使只是在第二天才獲悉皇帝參觀的事;他可能為在皇帝參觀時沒讓自己在場而感到受了凌辱。因此他沒有提及這次不引人注目的視察。又是小斯當東洩了密:「今天,9月30日,皇帝賜予安裝儀器的每位先生四兩銀子」,形狀如「韃靼人穿的鞋子」的銀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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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西方兒童

天文學家按部就班地在緊著做。氣泵、赫歇耳望遠鏡和派克透鏡還都在箱子裡沒有打開。如此緩慢使朝廷大為不快。中國人以為重現星球的運行並不比轉動絞車手把更困難。動員「大量的工人」來完成這項工作不就行了嗎?但是,「需要的是某些個人的技能,而不需要大批小工的力氣」。中國人把尖端技術和大批的勞動力混為一談。

10月3日,透鏡終於安裝完畢。皇帝立即再次前來參觀示範表演。英國人中只有天文學家在場。「我們轉動透鏡,由於我站在鏡子前,我得以清楚地見到皇帝。他離我們十分近,他的臉毫無表情。他觀察透鏡不到兩分鐘。他看了一眼氣泵,臨走時冒出這麼一句話:『這些東西只配給兒童玩。』」丁維提沒有把這句刻薄的話向馬戛爾尼報告,或者後者認為最好不要重複這話。

天文學家熟練地做著各種示範。在大量的科學玩意中,他挑了幾件他認為會引起轟動的樣品。他在閣者和幾位大官面前起勁地擺弄這些東西,卻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他感到失望:「中國人的某些思想對一位歐洲科學家來說是種侮辱。」他表演派克透鏡如何能熔化中國的錢幣。和珅用它來點他的煙斗——似乎這個儀器只是個「笨重的打火機」——並提了幾個問題:「是否可以用這透鏡去火攻敵方的城市?陰天時它們如何起作用?」但他並不聽回答。一個冒失的太監伸出手指被燒痛了,匆忙把手縮了回來,這引起了哄堂大笑。示範表演就到此為止。這太可憐了。

軍事技術也沒有更多的展示機會。「來了一名官員,他要求把炮彈即刻送到圓明園去試射。但中國人自以為技術熟練,沒有要用我們的炮手。」他們是否確信自己單獨會使用大炮呢?他們是否寧可失敗也不願意承認在這個敏感的領域裡處於劣勢呢?英國炮兵把炮送去後馬上就被打發回來。1860年「火燒圓明園時發現這些大炮與炮彈完好無損地仍在那裡。它們從未被使用過。它們被重新運回倫敦」。

安德遜,或者說他的書的編輯庫帕斯,又在胡編亂造:「皇帝欣賞製造這些死亡工具中表現出的發明才能,但也無法掩飾他對使用這些工具的國家的反感,他很難理解為什麼這個國家既聲稱人道主義精神為其宗教的基本原則,卻又在毀滅性的技術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進步。」這正是法國大革命風起雲湧時盎格魯-撒克遜托馬斯·佩恩式的「左翼自由黨人」的想法。而肯定不是乾隆的話……

在禮品中,有一具「君王號」的縮小模型,這是一艘裝備著110門大炮的戰列艦,是英國艦隊中最出色的戰船。皇帝被它吸引了片刻。但是他提的問題卻遇到了翻譯上的困難。他的翻譯德天賜神父是個鐘表專家,他明顯缺乏船舶方面的知識。他對航海術一竅不通。怎麼能把英國人的航海拉丁語——可能本來就有漏洞——翻譯成漢語,並把漢語譯成拉丁語呢?皇帝的興趣索然而止。

有些好奇的人露面了。馬戛爾尼寫道:「把使團孤立起來的局面多少被打破了。一個聯絡系統建立起來了。」他很容易知足。但這些看熱鬧的人補償不了對去熱河前常來看他的傳教士下達的不許再來使團的禁令。

傳教士的困境和當扒手的官員

傳教士的痛苦在增加。德天賜神父向斯當東和巴羅吐露的知心話反映了他們所有的苦惱。他低聲向他們透露說,傳教士在華麗的外表下過著痛苦的生活。他們被禁止離開北京,除非得到皇帝的准許。他們衣袋裡的掛表或辦公桌上的小擺鐘如果被人看到,他們最好盡快送掉:如果遭到拒絕,窘迫的官員便會叫他們完蛋。富人根本不可能「太平地享有其財富」;當官的就會「看中他們的錢」。「作為獎賞,告密者會得到被揭發人的職務。探子多如牛毛,一切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而傳教士是首先受懷疑的對象。」

一天,丁維提博士感到一名官員的手伸進了他坎肩的口袋裡,迅速地扒去了他的小折刀,把它藏在自己的一隻袖子裡。這個人見博士沒有反應,便把另一隻手伸進另一個口袋。天文學家猛地把他推開,大聲說:「這樣不行」,「在英國,只有扒手才這麼干」。

皇帝慷慨地賜予每個安裝機器的英國人一件禮物:「一位老太監堅持要我們在接受禮物前先行三跪九叩禮。」巴羅回答說,他的同事及他本人認為自己沒權做特使認為應當拒絕做的事。想找個台階下的韃靼親王高雅地承認了失敗:這是個誤會;只要他們像特使在熱河那樣行禮就行了。巴羅及其夥伴於是就行了單膝下跪禮。

從一份宮內文書裡我們得知給使團的許多禮物來自附庸國的貢品。650名英國士兵和海員每人被賞賜高麗料子,穆斯林土產的白布和緬甸的黃麻布各一塊。這真是貢物的大循環:就像在聖誕節和元旦之間轉送了好幾次而未打開的盒裝巧克力。

離京的傳聞和意外的召見

馬戛爾尼在10月1日的日記末尾這樣寫道:「在我們來到之前,有的大臣就說在住滿40天時就會要求我們離開——這是帝國法律為外國使團規定的期限。」在我們來到之前:馬戛爾尼強調他的行為對於他感覺到要求離京的威脅沒有聯繫。也就是說他沒有錯:他開始明白他的使團事先已注定只能演出一曲以進貢為主題的刺耳的變奏曲。

一聽到這傳聞,他便寫信給和珅。他再次要求准許馬金托什重返在舟山的「印度斯坦」號船。至於他本人,他希望一俟氣候允許,便在春節後去廣州。他屆時可乘在澳門的英王的船隻返回英國。英使打算告辭……但要在春天。和珅則在「第二天即10月2日上午」,在圓明園召見了他。

不對!馬戛爾尼得知離開的消息不是2日,而是1日。小斯當東的日記明白無誤地記載著:「10月1日,星期二。今天上午,勳爵和爸爸去圓明園。閣老說我們最好在冰凍前動身。」丁維提證明是這個日子,他是乘坐同一輛車前去圓明園的。是記錯了嗎?除非馬戛爾尼往後推了一天,以使人覺得他採取了主動,這樣可以減輕匆忙離去造成的丟臉程度?

以下是他記的召見時的情況。中堂把一切都歸結為天氣、健康、厭倦情緒、思念家鄉:這是上流社會人物的談話。使節感到他握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來談正經事——談他來的目的。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好似在外交上遭難時扔入海裡的一隻瓶子。

「今天上午,儘管身體很不舒服,我還是去了圓明園。開始中堂交給我幾封信,他說這些信從舟山由帝國驛站剛送到。其中一封是馬金托什的大副寫給他的;還有兩封是伊拉斯馬斯·高厄爵士寫給我的。」

目擊者丁維提報告說這些信都曾被中國人打開過。德天賜神父未能為他們翻譯。和珅把打開了的信交給收信人,不客氣地打聽信的內容。作為整個秩序的保證者,他難道不應當瞭解一切嗎?在當局沒有比收信人先知道之前,任何消息都不應流傳。這種做法直到最近還很常見,中國人自以為有權決定是否轉交來訪者的信件。

馬戛爾尼便告訴和珅——他自己也同時獲悉——「印度斯坦」號沒有船長不能啟航,但是「獅子」號準備離開舟山。和珅說:「我希望『獅子』號還沒有離開,因為你們離家這麼長時間後可能急於回去。想想您的病號。有些已經死了。皇帝十分擔心你們的身體。北京的冬天很冷!你們應當在嚴寒來到前就動身。」

馬戛爾尼堅決表示他完全經得住寒冷的氣候。既然中堂在熱河曾對他表示希望「在圓明園經常見到他」,並「在那裡發展他們間的友誼」,他就在這座宮殿裡抓住「初次交談」的機會「三言兩語地闡述他的主人國王托付給他的使命」。

他一口氣都沒喘,終於向和珅說明了使團的目的:「我的國王希望皇帝恩准我根據歐洲的慣例,作為常駐使節留在朝廷,費用由我國負擔。這樣便能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個君主之間建立起牢固的友誼。作為交換,皇帝亦可向英國派駐使節。我保證一切都會安排得完全使您滿意。皇帝的特使可舒適地乘坐英國船隻旅行;他們將受到尊重,並能安然無恙地返回』。

請求恩准離京

馬戛爾尼順勢向和珅解釋種種商業上的照顧,他的任務就是來提出這些要求:但這只會給中國帶來好處。

魚兒再次從手指間滑走了。和珅以他慣有的機靈避免「進入討論」。他重複說:「皇上只是為了使節及其夥伴的健康才希望使節動身的」。否則,英國人延長在京逗留「只會使他感到高興」。當馬戛爾尼最後起身告辭時,和珅和兩名副手表現出加倍的友好。李神父在馬戛爾尼耳邊說他對使團的前景抱有信心。

馬戛爾尼回到住所後便獲悉傳教士正在把皇帝致國王的信從中文譯成拉丁文。不一會,王和喬前來告訴他中堂將於第二天再次接見他,可能是為了把詔書交給他。他們補充說:「為了他的使命的成功」,他完全應該「懇求恩准馬上動身」。馬戛爾尼在日記中寫道:「這番話是對他們悄悄說的」。

中國人建議他自己提出結束在華使命。孔子說:「朱攆而先退,善人之舉也。」這是習慣化的做法。如乾隆極為喜愛的兩個女人就被說服去懇求太后恩准她們自盡,而太后出於仁慈也就表示同意。

馬戛爾尼尚未甘心接受這種免遭侮辱的做法——而他認為這種做法本身也是侮辱性的。他垂頭喪氣,猶豫不決,而伊拉斯馬斯·高厄關於「獅子」號馬上要啟程的信本應使他作出迅速反應。

當中國人害怕報復時

英國人並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處境如此之糟。但中國人並沒有獲勝。和珅的舉止是急不可耐,而又小心謹慎。他為達到目的而迂迴前進。英國人固然是蠻夷,但他們是其中一個危險的種族:他們的船隊十分強大。應該消除他們報復的企圖。首先就要拖延。

朝廷主要害怕的是馬戛爾尼竭力想自己留在北京,或者留下一個親信,比如喬治·斯當東。奇怪的是中國人如此擔心的這個想法馬戛爾尼竟從未有過。徵瑞奉命等著瞧:wait and see在所有國家皆通用。

因為和珅擔心出現難以預料的反應。首先是禮儀方面的:「此時若再將留人住京,斷斷不可各情節向該貢使提及,恐該貢使復生疑慮,托病遷延,或不肯收拾貢物,又推故不領敕書皆末可定。」朝廷沒有忘記馬戛爾尼是如何使他們在叩頭一事上讓步的。誰知道這個洋鬼子會做出什麼事呢?還要注意的是按業已程式化了的禮儀去做:不要引起任何可能打亂程序的事。禮儀要是受到嘲弄,那將是多麼可怕呀!

乾隆也表現出某種內心的憂慮。另一封信表明他在英國人背後看到的是整個英國。蠻夷建立常設公使團實為「心懷窺測」;「其事斷不可行」。但「該國王具表陳懇。非若使臣等自行稟請之事」。

另一份文件具體說出了這種擔憂:澳門容易受到英國艦隊的攻擊。「今悉英咭利居西洋各國之首。」更糟糕的是:「在西洋諸國中較為強悍」。它還「對各國夷人在洋搶掠」。雖貢使眼見「天朝法制森嚴,萬方率服」,然而在澳門和廣州,「英咭利商船較之西洋別國為多」。若此國「捏辭煽惑」別國夷商「稍滋事端」,「木可不留心籌計,預為之防」。如果英國人利用在北京的固定崗位,便可成為各國夷商的「必然的中間人」而「壟斷謀利」,這對他們將是一張多好的王牌啊!

驅逐外國寄生蟲

規定的期限結束了。英國人必須請求恩准離京。10月2日,騎士們提前把這個消息送到各地,以便對此事產生的後果進行預防。老皇帝反覆地講他的憂慮並不斷對沿海各省的總督和提督下達命令:「採取措施提防英國人的任何反應。」

首先採取軟的做法:「長麟赴粵後」,務必「先向別國夷商詳悉曉諭英國未受恩優渥」……「讓別國夷商安心,悉心經商,不與該貢使往來」……「再澳門似有西洋尼僧,夷商俱報信奉。未知英咭利人是否一氣交給?如是,則向其詳悉曉諭,囑令謹慎從事。」「似乎」:難道不是以索德超為首的在京葡萄牙「尼僧」在向和珅提示他可以信賴其他「尼僧」,即在澳門的同樣也是葡萄牙籍,同樣也是人質的「尼僧」?

然後採取恫嚇手段:要讓軍人鎧仗鮮明,以使英國使臣有所畏忌。懾以兵威,以達到不求之兵戒的目的:已經在搞威懾了。

「各省海疆最關緊要。近來巡哨疏懈,營伍廢弛」;必須振作改觀,方可「使知畏懼」,「餌患未萌」。「毋任英咭利夷人潛行佔據」特別是「珠山等處海島及附近澳門島嶼」。飭屬認真巡哨,「嚴防海口」!要「不動聲色,妥協密辦」。要防止「內地漢奸」私行勾結外夷,「希圖漁利」。正是此等奸民「最為可惡」』。重要的是「毋任濱海奸民勾結外夷」,要「嚴切查察,究出勾引奸商數人,從重治罪,以示懲儆……」

帝國的機器開始轉動以驅逐外國寄生蟲並揭發可能存在的同謀。它用的文字風格有些像咒語,裡面除了對有效性的考慮外,還有一些妖書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