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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一
我直截了当称它为书,不加任何修饰语或限定词。面对那个超验世界的恢弘,这种简洁里带有一丝微妙的无奈和默默的妥协,因为没有任何词语,没有任何暗示可以恰如其分地传达出那种令人恐惧的战栗,那种对一件叫不出名字、超出我们对奇迹把握能力的事物的不祥预感。当你面对那个辉煌的事物时,形容词的堆砌或者修饰语的富丽堂皇又有什么用呢?不过,任何一个真正的读者——这个故事完全是献给他的——当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要传达我的意思时都会理解。目光犀利的一瞥,或者轻轻握一握手都会让他茅塞顿开,他会欣喜不已地盯着这本美妙绝伦的书,眼里大放异彩。在那张想象中把我与读者隔开的桌子下面,我们不也偷偷地互相握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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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书……在童年黎明的某个地方,在生命的第一次破晓之际,地平线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那本书万般高贵地躺在父亲的书桌上,而他,对这本书入迷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拿濡湿的指尖小心地摩挲着摹印图画的顶端,最后空白页都变得朦胧不清,神出鬼没地带上一种令人愉悦的预兆,接着,那些薄薄的纸张忽然剥落开来,露出一块孔雀眼睛般的碎片,你把激动得迷矇的眼睛转向某个闪烁着神圣色彩的纯洁的黎明,转向一片神奇的、纯蓝至极的潮湿。
哦,那薄翼的脱落,那光明的浸染,那幸福的春天,哦,父亲……
有时父亲会外出漫游,扔下我和那本书单独相处,风飒飒地从书页上吹过去,那些插图会随之立起。当这些被风扫掠过的书页翻将过去,把各种色彩和形状融合在一起,字里行间就会掠过一阵痉挛,字母中间会释放出一群群燕子和云雀。书一页又一页地在空中飘荡,柔和地让这片纸上的风景浸满光明。有时,那本书安静地躺在那里,风像翻开一片巨大的玫瑰花瓣似的轻柔地打开它。那些花瓣,一片接一片,一层又一层,令人眼花缭乱,柔软似紫罗兰,如梦如幻,缓缓地露出一只蓝色的瞳孔,一颗五彩斑斓的孔雀心脏,或者一个唧唧喳喳欢闹的蜂鸟窝。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母亲还没有回来。我独自跟父亲在我们的房间里消磨日子,那时这间屋子跟这个世界一样辽阔。
从灯上垂下来的晶莹的光芒五彩缤纷地弥漫开来,彩虹飞洒进各个角落。那盏灯在链条上晃摆时,整个房间也在彩虹的碎片中旋转,仿佛九大行星的位置发生了移换,彼此绕着盘旋。我喜欢站在父亲两条腿之间,从两边抱紧它们像抱紧石柱。有时父亲会写信,我坐在他的书桌上,痴迷地看着那些龙飞凤舞的签名,潦草婉转得像花腔女高音的颤声。这时墙纸上会绽露出某种笑意,幻化出一只只眼睛,甚至还有翻筋斗的动作。为了讨我开心,父亲用一根长长的草秆吹出一连串肥皂泡,它们不是在彩虹般的空中爆炸就是撞碎在墙上,但它们的色彩仍然在空气中漂浮。
后来母亲变得非常物质化,早年明媚的田园生活就此结束了。在母亲搂抱的诱惑下,我淡忘了父亲,我的生活开始沿着一条完全不同的崭新轨迹运行,既没有娱乐,又看不见各种异想天开的奇迹。我大概连那本书都永远忘掉了,如果不是在某个晚上的某个梦中出现的话。
二
在冬季一个漆黑的清晨,我很早就醒过来(黑暗的堤岸下有一道怪异的黎明之光在深渊中闪烁),这时大片模模糊糊的人影、符号还汇聚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开始想入非非,那部被遗忘的过去的书引起的种种遗憾痛苦地折磨着我。
没有人能理解我,我对他们的愚钝更加恼火,开始变本加厉地唠叨,怒气冲冲、无休止地折磨起父母来。
我光着脚,只穿着睡衣,激动得一个劲儿地打哆嗦,撕起父亲书架上的书,既生气又失望地试图向一群目瞪口呆的观众描述那件难以描述的东西。这件东西无法用语言,无法用一根加长的颤抖的手指绘制出的图画表达。在没完没了的解释中,我已经筋疲力尽,这些解释不仅繁复而且自相矛盾,我在无助的绝望中哭了起来。
父母完全凌驾于我之上,这回却显得茫然失措,对自己的无奈感到惭愧。他们无可奈何,很不自在。我用那股拼命劲儿,语调中带出的不耐烦和狂热的固执,显得我是正确的,有充足的理由去伤心。他们拿出各种各样的书凑到我跟前,把它们塞到我手里。我气愤地把这些书全推掉了。
父亲一次又一次把其中一本又厚又沉的卷册推给我。我打开它,原来是一本圣经。我从书页中发现了一长串动物,挤在路上晃晃悠悠地移动着,从各个岔道上汇入前进的队列,向某个遥远的土地进发。我看到里面天空上集结着成群的飞翔的鸟儿,还看到一座巨大的倒置的金字塔,它的平顶上放置着诺亚方舟。
我抬起双眼责备地望着父亲。
“你肯定知道,父亲,”我哭喊着,“你一定知道。不要装了,不要狡辩了!这本书把你出卖了,你为什么要给我看那仿造的副本、复制品——拙劣的伪作呢?你到底把那本书放什么地方了?”
父亲把目光移向别处。
三
几个星期过去了。我的兴奋感渐渐淡下去,终至销声匿迹,然而那本书的影子仍然不懈地在我的记忆中燃烧,吐着明亮的火焰。那是一部沙沙作响的巨大的法典,一部暴风雨般的圣经,风掠过它的册页,犹如洗劫一枝花瓣凋零的巨大的玫瑰。
一天, 父亲看到我已经逐渐镇定下来,就小心地靠近我,用温柔的建议性口吻说:
“其实,咱们这儿有不少书呢。那本书是一部神话,我们年轻的时候也许会相信它,可是等长大些后就不再信以为真了。”
那时我已经另有一套见地了。我知道,那本书描述的是一个基本原理,一种终极目标。我开始肩负起一项重大使命。我没有回答父亲,我不屑一顾,心里充满痛苦而又顽固的傲慢。
事实上,我已经拿到了那本书的某些残篇,那是一些少得可怜的碎片,由于命运的一次荒诞才落入我手里。我把这件宝贝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绝不示人。我为那本书的分崩离析备受煎熬,心里明白自己不会指望任何人欣赏那些残损的册页。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年冬季的一天,我把清扫房间的阿德拉吓了一跳。她手持一根长把扫帚,身子斜靠在一张堆有纸张的书桌上,我越过她的肩膀望过去,我这样做与其说对那几页纸感到好奇,还不如说想贴近享受一下她肉体的气息,那股青春的魅力正浑然不觉地向我刚刚苏醒的感官透过来。
“瞧,”她说,柔顺地让我压住她的身子,“你说人的头发会长得垂到地上吗?我多想拥有那么一头美发啊!”
我望着那幅画。在一张大幅折页上印着一个矮胖的女人的照片,她脸上洋溢着充沛的活力,显示出沧桑的阅历。大盘的黑发从她头上沿着脊背沉甸甸地垂下来,浓密的发梢快要触到地面。大自然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居然可以用头发的卷须织出一件完整宽大的披风。很难想象承受着那样的重负却不觉得痛苦,很难想象它不至让脑袋变得僵化起来。可是,这头辉煌头发的主人似乎为拥有如此浓发而颇感自豪。这幅照片下面有一段说明文字,描述了那个神奇故事,打头几句话是这样说的:“我,安娜·西斯拉吉,生于莫拉维亚的卡尔洛维斯,曾经头发秃疏……”
此事说来话长,其脉络堪与约伯的故事相比。或许是神明的旨意,安娜·西斯拉吉有段时间忽然头发没了。村里人对她这一疾患都挺同情的,她过着堪称模范的生活,所以大家对此很宽容,不过怀疑她的头发再也长不起来了。可是,你瞧,她诚心诚意的祈祷终于被上帝听到,除掉了她脑子里的恶念,安娜·西斯拉吉在顿悟的幸福中变得优美起来。她接受到那些神启的信号和预示,经过一番调和,熔炼成一服灵丹妙药,用来修复头皮,培养育发能力。于是,她的头发开始长出来了。更厉害的是,她的丈夫、兄弟甚至侄子一夜之间头顶都覆盖上了一层密实、健康的黑发。另一页画面上描述了这个处方向安娜·西斯拉吉显灵后,她被展示了六个星期,兄弟、内弟、侄子们簇拥在她的周围,美髯长垂及腰,用一种毅然、决然、熊一般的男性气概表达了见证者的钦佩之情。安娜·西斯拉吉成了村子里的慈善家,村里随处可见一个个长发飘逸的脑袋和厚密的刘海。幸福降临。村里的男人都可以拿巨大的扫帚般的胡子扫地了。安娜·西斯拉吉成了育发的先驱。给自己的故乡小村带来幸福之后,她想让这份幸福惠及全世界,恳求、鼓励人人为了自己的救赎接受神灵的赏赐,这个只有她自己获悉秘密的神奇配方。
我越过阿德拉的胳膊读完了这段故事,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压倒一切的念头怔住了。这就是那本书啊,书的最后几页,不是正文的附录,而是那些手艺人的入门指南,充满了废物和垃圾!彩虹的碎片忽然在墙纸上飞舞起来。我从阿德拉手中抢过那束纸,结结巴巴地喘着气问:
“你是从哪儿找到这本书的?”
“你这个傻孩子,”她耸了耸肩膀说,“它一直就放在那里的啊,我们每天从上面撕下几页拿去屠宰店包你爸爸午餐时吃的肉……”
四
我冲进自己的房间。我简直迫不及待,脸颊发烫,开始用颤抖的手指翻阅那本古老旧书的册页。天哪,所剩已经寥寥无几。正文一页不存,仅余若干广告和私人声明。长发西斯拉吉预言后面那页登着一个可以包治百病和各种残疾的灵丹妙药的广告。艾尔莎——那瓶画着一只天鹅的透明液——是一种会产生奇迹的安慰剂,那一页充满了体验过药效的人所亲历的感人证据。
那些来自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和布科维纳布科维纳(Bucovina),原是摩尔达维亚的组成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被划入罗马尼亚境内。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北布科维纳被苏联占领,成为今乌克兰的一部分。的热心的康复者迫不及待地提供证词,用热情感人的语言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们来的时候打着绷带,佝偻着腰,现在已经摆动着极其灵活的关节,扯掉眼睛上的石膏,撕去伤口上的绷带。
越过这些成群的跛子,你可以想象到纸一样白的天空下那些遥远而苦难深重的村庄,在每日辛苦劳作的单调乏味中变得坚硬起来。那些村庄处于被忘却的时间的深渊,那些永远被束缚在他们微不足道的命运链条上的生灵给这些村庄增添了些许人气。一个皮匠就是一个地道的皮匠:浑身散发着皮革味,脸庞窄小,脸色憔悴不堪,一双近视眼暗淡无光,小胡子无精打采,仿佛在嗅着什么。他反复深深地体味着皮匠的感觉。当他们用不着再为脓肿忧心,骨头不再嘎嘎吱吱作响,水肿不再把他们打进棺材时,这些人抽着廉价的黄色的皇宫牌烟草,或者在出售彩票的小亭前无精打采地想入非非,沉浸在那种了无生气的暗淡的幸福之中。
男人们从左右两侧横穿道路。他们经常梦到黑狗,他们的手掌总是那么瘙痒难耐。他们不时地写一封从手册上抄来的信,小心地在信封上贴上邮票,不情愿地投进信箱,然后用拳头猛击几下,仿佛要把信箱给唤醒。接着,他们又梦见白鸽,嘴上叼着信,把信送达后便消失在云霄。
随后几页的内容开始从日常事务领域升华到纯粹的诗歌范畴。
上面绘着簧风琴、齐特琴、竖琴,这些从前是天使般的人物弹奏的乐器,现在,随着工业的进步,寻常人家都可以用普通价格买来玩儿了——所有敬畏上帝的人都可以拿它们来从事正当的娱乐活动寻开心。
还有手风琴,那才是真正的技术奇迹,琴上布满风笛、音栓、音管,婉啭的颤音犹如从轻鸣的夜莺的鸟巢里传出,在那些瘸子老手眼中简直是无价之宝,对那些残疾人来说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来源,而这些乐器往往是每个喜欢音乐的人家不可或缺之物。想象一下这些手风琴吧,漆画得美轮美奂,由那些灰不溜秋的小老头儿们背着,那张张毫无特色的脸已经被生活侵蚀得沧桑不堪,上面似乎覆盖了一层蜘蛛网——那张嵌着凝滞不动、湿漉漉的眼睛的脸逐渐萎缩,憔悴的脸上黯然失色,自然纯朴得像干裂、枯萎的树皮,散发着雨和天空味道的树皮。
那些老人早已忘记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们的脚裹在巨大沉重的靴子里,膝盖弯曲,迈着蹒跚小步沿着笔直单调的路线不停地赶路,毫不理会从身边经过的别人在走着弯曲迂回的道路。
在那些没有阳光的苍茫的早晨,空气中散发出寒冷的馊味。清晨开始按照自己的生活惯例运行了,那些人会不知不觉地从人群中脱离出来,把手风琴放在街角的一个支架上,待在被电话线切割成若干块的天空昏黄的污迹下面。翻起衣领、漫无目标匆匆行走的人们走过时,琴声就会响起来——并不是从头而是从前一天打住的地方——开始演奏:“黛茜,黛茜,请给我回句话,你……”正在此时,头顶烟囱里的白色烟气咆哮而出。而且——有些离奇——那乐声几乎还没有响起,顷刻间就落到那个时刻的位置和那样的风景中,仿佛理所当然属于那个如梦如幻、沉思冥想的日子。匆匆经过的路人的思绪和黯然的关注点与乐声保持着某种同步的默契。
片刻之后,乐声在一阵从风琴内部渐渐淡出的绵长的嘶嘶声中结束,现在已经换上完全不同的曲子了。那些思绪和关切停顿片刻,犹如舞蹈间歇需要变换舞步,接着又及时掉转方向,换成一曲新调,从风琴的音管中飘出:“玛格丽特,我心爱的宝贝……”
在那个早晨沉闷冷淡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世界的感觉已经彻底改变,它早已抛弃“黛茜,黛茜”,而变成“玛——格——丽——特”了。
我翻到下一页……这是什么呢?一场春天的倾盆大雨吗?不对,是百鸟的啾鸣,这声音像灰蒙蒙的子弹般打在撑开的伞上,这一页向我展示了真正来自哈尔茨山脉的德国金丝雀、笼装的金翅雀和欧椋鸟,好几篮带翅膀的饶舌者和歌手。这些鸟儿的形状像锭子但又很轻灵,好像里面塞了绵绒。它们痉挛般地跳着,敏捷得犹如在光滑的球形轴承上飞奔,像时钟里的杜鹃般唧唧喳喳地叫着。这些鸟儿天生会给孤独者的生活带来甜美的滋味,给单身汉带来家庭生活的替代品,从最坚硬的心脏那里挤榨出母亲般温暖的东西,那种温暖是一种感人的无助感带来的。在这一页快要被翻过去时,它们齐声放送出的迷人的啁鸣余音似乎久久不散。
可是,接下来那几页可怜的残篇断章更加令人沮丧。至此,这几页已经成了乏味的江湖骗术的展览。那位身穿长衣,黑色胡须背后半掩着一丝笑意,为大家服务的是何许人呢?米兰的波斯科阁下,一个黑色魔术大师,他正发出一个冗长而晦涩的请求,在指尖上演示着什么,却不进行任何澄清。而且,尽管他根据自己的推测得出若干惊人结论,在这些结论消融在稀薄的空气之前好像还权衡了片刻,尽管他借助傲慢的扬眉动作并准备拿出惊人的货色,指出自己演讲的辩证微妙性,人们仍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而且,更糟糕的是,大家压根儿也不想明白,把他撇在那里,任由他矫揉造作地拿姿捏态,慢声细语,展露那高度晦涩的微笑,迅速翻到几乎破损不堪的最后几页。
这几页已然滑向疯狂的胡言乱语,滑向胡说八道:一位绅士提出一种如何作决定和下决心的绝对可靠的方法,最后端出了最高原理和本质。然而,翻过这一页,只要涉及到原理和确定性,就足以让我完全茫然无措。
在曳地裙幅的束缚下举步维艰的所谓玛格达·王太太,在得体的袒胸暴露装上方的那张嘴里宣称,男性气概的果敢和各种特点让她不胜其烦,她擅长粉碎那些最坚硬的本质。(这时,她的小脚轻轻一踢,重新整理下裙摆。)接着她咬牙切齿地说,有很多方法,绝对可靠无误的方法,但不能在这里透露,她提醒读者看她自己写的回忆录《紫色的日子》(由布达佩斯的人智学学会出版),她在这些文章中列举了自己在盛行“驯人术”的殖民地的经验总结(她讽刺地眨了眨眼睛以示强调“驯人术”这个词),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位无精打采、说话慢条斯理的女士似乎有绝对把握认为被她描绘得如此愤世疾俗的人们会同意她的观点。人们从她极度混乱的言辞中感觉词意发生了神秘的转换,我们早已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那里的罗盘开始倒转。
这就是那本书最后一页的内容,它留给我的是极度的迷茫,我内心感觉既渴望又兴奋。
五
我那彩虹般容光焕发的脸俯视着那本书,我在无言的狂喜中燃烧着。在如痴如醉的阅读中,我全然忘记了吃饭的时间。我的直觉看来没错:这是那本原作,神圣的原作,无论它现在多么失尊和蒙辱。晚上,我幸福地微笑着收起书,放进一个抽屉的底层,藏在一堆其他书的下面。我感觉将要安睡到放射出自行燃放着紫色火焰的黎明。
现在,相比之下,我的其他书籍好像显得何其黯然失色啊!
因为那些普普通通的书就像陨石。每一本这样的书都只会闪耀一时,那一瞬间就像凤凰呼啸着翱翔而过,它的每一页都会燃烧起来。因为那一瞬间,此后我就永远热爱它们了,虽然它们很快化为灰烬。有时我们怀着苦涩的无奈感,穿过讲述着玫瑰色木珠般僵硬死寂的预言即将荡然无存的书页,徜徉到深夜。
那本书的注释坚持认为,所有的书都应该以追求真实为目标,认为它们的生命仅仅是一种借来的生命,在神启的瞬间将回归其远古的源泉。这意味着,书籍的数量减少时,真实性必然随之增强。然而,我们无意卖弄教条让读者疲惫不堪。我们只宜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件事上:真实的生活和变化。这是什么意思呢?也许,下次打开那部书时,我们可能在老地方找不到安娜·西斯拉吉和她的狂热崇拜者们了。也许我们会看到她,那位长头发的朝圣者,用长发斗篷扫着莫拉维亚的道路,徜徉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穿过沉浸在单调和干巴巴的氛围中的苍白的村庄,给上帝的那些患有剧痛和奇痒病的傻子们分发艾尔莎灵药的样品。那些被茂盛的胡须拖累得走不动的人,那些富裕的乡村大胡子会怎么样呢?那些因照顾和管理过度生长的胡须而被责备的忠诚集体会怎么办呢?谁知道。他们也许会买下那些珍贵的黑森林牌风琴,追随他们的女使徒来到这个世界,一边演奏着“黛茜,黛茜”的乐曲,一边四处寻找她。
这些大胡子的奥德赛奥德赛(Odyssey),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喻指长年漂泊在外的人。啊,带着风琴一个又一个小镇地流浪,去追随自己灵魂的母亲!有哪位游吟诗人堪与这个史诗中的主人公相媲美,离开自己的家乡,现在安娜·西斯拉吉的出生地施展着精神的魔力?他们难道预见不到,在丧失了自己的精英,在失去了自己杰出的族长之后,这个村庄将陷入怀疑和背叛,将其大门敞开——然而向谁敞开呢?除了愤世嫉俗和刚愎自用的玛格达·王,谁会在那里开办驯化人类和毁灭个性的学校呢?
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继续叙述那些朝圣者的故事吧。
我们都知道,四处流浪的坎伯兰坎伯兰(Cumbrians),位于英格兰西北部高原。老卫兵,那些长着黑发、体格彪悍的男人们都是用没有强健的肌肉或者充沛的精力的组织构成的。他们全部的气力,所有的能量,都涌进了头发。人类学家对那个部族研究了相当长的时间,那个部族的男人们总是裹着黑衣,肚子上垂着叮当作响的厚重的银项链,手指上装饰着带印章的铜戒指。
我喜欢他们,那些卡斯帕或者巴尔萨扎尔们;我喜欢他们的深沉严肃,他们阴森可怖的装饰;我喜欢那些庄重的男性范本,长着像燃烧的咖啡豆般闪亮漂亮的眼睛;我喜欢他们过度肥胖和软绵绵的身体散发出来的生命力的高傲的缺失,以及衰弱的柔美,从他们强健的肺里发出的呼呼的喘息,甚至从他们的胡子里散发出的缬草味。
他们就像那些神灵天使,有时会忽然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大口急促地喘着气,接着很快就疲累了,擦掉湿漉漉的眉毛上渗出的汗水,同时转动着眼睛里发蓝的白翳。他们一时间忘了自己来干吗,惊慌失措地寻找借口,编一个来这里的说辞,伸出一只手讨要救济。
我们还是接着说那部权威典籍吧。我们从来没有扔弃过它。在此我们必须强调这部原作的特异之处,现在读者无疑已经很清楚了:它在阅读过程中逐渐呈现和展开,它的疆界向一切激流和波浪敞开。
例如,现在没有人卖哈茨山区的金翅雀了,因为它们不时地从那些面色阴沉黝黑的人们带来的风琴中飞出,整个集市广场全被它们覆盖了,好像布满了五彩斑斓的嫩枝。这些闪闪发亮、唧唧喳喳的小鸟简直扑天盖地而来,鼓翼而飞,抢占位置在所有的檐头和旗杆上五颜六色地扎着堆。如果你缓缓伸出一根手杖钩,还来不及收回,手杖上就会落满厚厚的一簇鸣叫不已的鸟儿。
我们很快就要接近故事最辉煌而又灾难性的部分了,它在我们的志书中被称为天才辈出的时代。
我们暂且来一回故弄玄虚,像米兰的波斯科阁下那样,把声音压成像针尖般轻细的耳语。借助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们必须多费些周章来表演,在指间捻弄着不可测量的最精致的物质。如果我们有时显得像那些兜售看不见的织品、用精心策划的姿态展示冒牌货的商人,那可不是我们的过错。
那么,天才辈出的时代曾经出现过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既出现过,也没出现过。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绝对确切地发生过。它们太过宏大和辉煌了,无法纳入单个的事实。它们仅仅试图发生,它们想检验一下现实基础能否承载得起它们。但它们很快就缩了回去,害怕在脆弱的现实化过程中失去自己的完整性。假如它们释放了自己的资本,在人格化的企图中损失了若干东西,那么,很快,它们就会嫉妒地找回自己的财产,将其招集起来,重新加以整合。结果,我们的志书中就出现了若干空白点——散发着芳香的斑点,退色的、银光闪亮的天使的光脚印,那是踩在我们的黑夜和白天的日子上的零碎的足迹——然而生活的这种完整性却在不断扩张,而且在无尽地自我补给,在一个又一个奇迹中凌驾于我们之上。
不过,在某种意义上,在每个残缺、破碎的人格化事物中都完整无缺地包含着这种完整性。这就是想象和替代性生命现象。某个具体事物探本溯源时也许显得渺小和微不足道,可是,如果把它拉到眼前,它的内核可能会展现出某种无限而璀璨的结构,因为更高级的存在试图在其中呈现出自己,并且把这个事物本身照射得熠熠生辉。
因此,我们应该像收集一面破镜的残片那样把这些幻象,这些尘世中的相似之物,我们人生道路上的站点和舞台,收集起来。我们应该一片一片地重新创造出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事物——那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生命中天才辈出的时代。
也许,被那个超验世界的恢弘震慑住后试图渺小化,我们有着太多的限制、质询和怀疑。然而,即便所有这一切保守都存在,这个时代还是出现过。
这是一个事实,任何事物都无法撼动我们对它的确信无疑:我们还能在舌尖上感觉到它的滋味,它在我们腭上那种冰凉的感觉,它气息的幅度,它新鲜得像一团纯粹的青蓝。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为读者准备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故事了吗?我们可以冒险踏上天才时代的回归之旅了吗?
读者也许已经捕捉到我们有些微微怯场:能感觉到他的这种焦虑。尽管我们的心脏貌似皮实,我们同样满怀恐惧。
那么就以上帝的名义——让我们开始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