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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中国绝对不会走上西方民主化的道路,只会选择一种不同于西方世界的发展模式;中国的崛起将改变的不仅仅是世界经济格局,还将彻底动摇我们的思维和生活方式。”
马丁·雅克,一位学贯东西的全球顶级学者以深邃的目光透视了中国发展模式和西方模式的根本异同。他认为,一国实现现代化的方式将多种多样,在这个充满“现代性竞争”的新时代里,中国将成为全球竞技场上的核心角色;中国经济的迅猛增长已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一直为国际社会津津乐道,但是其影响力远远不止这些:中国的崛起标志着西方民族国家在全球主导地位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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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部极富远见性的著作中,作者敏锐地观察到,西方发达国家代表的现代化发展模式目前主导世界,但将受到中国所代表的“另类发展模式”的挑战,直到有一天中国模式将主导世界;随着中国的崛起,西方将丧失文明操纵权,世界将按照中国概念重新塑造。马丁·雅克以让人极其信服的观点预测,中国将成为全球文化霸主。中国的崛起将改变全球,世界将由西方塑造走向更多的中国塑造。
《当中国统治世界》是每一位希望全面了解中国,对中国未来发展趋势、中国的全球影响力感兴趣的读者一定要读的书。
马丁·雅克
学贯东西,中国人民大学访问学者。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IDEAS的筒级客座研究员,同时也是亚洲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曾在京都立命馆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任教,创办英国智库Demos,亦有丰富的新闻从业经历,做过《泰晤士报》、《星期日泰晤士报》、《卫报》和《新政治家》的专栏作家,以及《独立报》副总编辑,为BBC撰写稿件并多次主持电视节目。马丁•雅克与人合编和合著了多部作品。
译者简介
张莉,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外交学博士,国际关系学院国际关系专业硕士,英语专业八级,在各类学术期刊发表文章多篇。
献给中国读者
这部书包含两个恢弘的主题:一个现代的中国将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特征;中国的崛起将会如何改变世界。
这部书既探讨了当代,也涉及历史,还展望了未来。我希望中国读者能从这部书里获得激励,以引导你们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帮助你们更全面地了解中国这场辉煌的历史巨变所常来的极其重大的意义。
——马丁·雅克
序
《中国统治世界》是马丁·雅克先生的最新著作。作者凭其多年的东亚国家游历,以丰富的历史知识、智慧幽默的文笔,对当今时代的发展潮流发表了独特的见解,取得了很大的市场成功,《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新闻周刊》等各大媒体的纷纷报道,充分说明本书引起的广泛重视。在写作过程中,马丁曾在中国人民大学欧洲中心做过访问学者,笔者也有幸多次与之交流。
乍听书名,不禁有耸人听闻之感,但细读本书后,发现全文分析持平、冷静。马丁是为数甚少的对中国有所偏好的西方作者之一,所以在描述中国的情况时,大量选用中国方面的材料,更加贴近中国的现实。
作为一个学者,笔者认为本书在理论上存在几个鲜明的特点:
(1)世界上实现现代性的方式绝非只有西方模式。作者在第4章中提到:未来世界不只存在一个占主导地位的西方现代性,还会有很多其他的现代性。虽然马丁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观点的学者,但他列举中国的例子来证明这个观点,显然很有新意。
(2)中国是一个文明国家(civilization-state)。从1648年国际关系进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民族国家(nation-state)是组成国际社会的基本单元,并习惯于用“民族国家中心观”来分析问题,但这并不适合于中国。已故麻省理工学院白鲁恂(Lucian Pye)教授曾有一段经典言论:“中国不仅仅是一个民族国家,她更是一个有着民族国家身份的文明国家。中国现代史可以描述为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把一种文明强行挤压进现代民族国家专制、强迫性框架之中的过程,这种机制性的创造源于西方世界自身文明的裂变。”这段话为中国研究开辟了全新视角,在如今很多西方学者和海归学者都继续沿用“民族国家”单位来分析中国问题的背景下,本书作者坚持从文明国家的角度来分析中国,实乃对中国研究方法论做出的一大贡献。
(3)作者关于“中央王国心态”(mentality of the Middle Kingdom)的分析,也是对中国特性研究的一次勇敢尝试,且不论其观点到底有多么准确,至少能让中国读者了解到西方学者对此问题的看法,起到兼听则明的效果。
在本书观点中,最容易刺激西方人神经的观点,应该是“中国崛起远远超出经济的范畴,包括文化、政治等多方面的崛起,而且中国崛起的影响远大于美国崛起的影响”。笔者个人认为,要准确判断当前中国所处的状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目前中国处于工业化的高速增长时期,经济发展势头堪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媲美,但是同时社会却陷入了严重失序(disorder)的境地——旧秩序在消失,新秩序尚未建立,所以中国是当今大国中情况最复杂、内部矛盾最多的国家。这给社会科学各领域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毕竟现有的社会科学都是根据北美、西欧等地区人们的集体心理和集体行为总结出来的,所以在解释中国问题时显得比较苍白,缺乏信服力。在此,笔者建议用“双重特性方法”(dual identity approach)分析中国社会的各个领域。
中国是处在现代化中的巨型国家,用一般意义上的“大国”来形容中国不甚妥当。根据农业专家的观点,从粮食消耗量的角度来看,中国的人口实为14亿,相当于包括俄罗斯欧洲部分在内的整个欧洲的2倍。另外,中国目前的发展速度极快,过去60年中国现代化的成就基本上等于欧洲18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的200年。经过百年的探索,中国目前已经基本适应工业文明,在农业文明时期表现卓越的中国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过程历经痛苦,但是取得的成就也非凡无比。随着中国的崛起,工业文明的历史正在进入第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工业化与欧洲千万级人口的结合,第二个阶段是工业化与美苏1亿级人口的结合;而在当前的中国,工业化正在与10亿级人口结合,其世界史意义无论怎么估计都是不过分的。这些都是中国故事的一个方面。
中国故事的另一方面,便是庞大的巨型国家内部面临的众多现实挑战和不确定性,现实方面的挑战媒体和学术界天天在述说,这里就不谈了。笔者更看重的是中国古代传统和近代传统中的问题。自宋朝之后,中国内部开始出现势力强大的文明腐败(非社会学和政治学意义上的“腐败”),导致内部衰败和外部入侵。尽管中国文明在接受现代化洗礼的过程中,采用了反思、革命、改革等多种手段遏制文明腐败,但结果如何却仍无法知晓。另外,从晚清开始,中国精英层就开始反思中国的文化,其中还出现过两大反思高潮,即20世纪一二十年代的“新文化运动”思潮和80年代以来的“思想解放”思潮,近百年的反思使中国文化取得了斐然成就,使我们能够用现代学理来梳理传统文化,但也不乏错误思潮,“文学家式的批判主义学统”便是其中之一。这种思潮的特点是感性而非理性地看待中国,虽然能准确意识到中国存在的问题,却无力理解、分析和解决问题,所以最终只能“我骂故我在”,以激愤的批评代替冷静的分析,以偏概全,以点带面,其逻辑错误在于将中国人在一段时期内未能成功应对工业文明挑战的现实归结为中国人不行、中国文化不行,犯下“不完全归纳”的逻辑错误,造成中国人由此丧失自信、丧失主体的恶果。也正是由于这些因素,中国人后来学习苏联时变得比苏联还“左”,学习西方时变得比西方更“右”,完全丢失了自己的根基,没有了自己的特性。马丁的书提醒中国人从这个意义来看待自己的根,如果最后真能发挥这样的功效,那将是马丁的贡献,中国学术界的悲哀。上述种种历史和现实问题使我们对自己国家的前途处于一种不太确定的状态。
总之,中国在走向工业文明的过程中,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如果中国能够作为一个成功的农业文明重演工业文明的辉煌,那将是人类历史的奇迹。对于今天的国人来说,重要的应该是进一步努力,使自己的国家完全实现工业化;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不仅应该从理论准备、知识储备和产业技术等方面参与现代化进程,而且应该向国内人民和外部世界解释好自己国家的文明和路径,减少彼此文化理解中的障碍,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使崛起的中国更早更快地被世界接纳,同时也为全球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
金灿荣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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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看待中国与世界的关系
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钢
21世纪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将发生什么变化?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诸如“中国威胁论”、“中国即将崩溃论”等,马丁.雅克的《当中国统治世界》一书则是“中国统治论”的代表作。我是持“中国贡献论”的,毛泽东同志早在1956年就预言,“进入21世纪中国应当对人类做出较大贡献”。过去30年中国已经对世界做出了“三大贡献”,即经济增长贡献、贸易增长贡献、减少贫困贡献;今后30年中国将对世界做出“三大新贡献”,即绿色发展贡献、知识创新贡献、文化创新贡献。
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对于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具有决定性的深刻影响。中国是世界的中国,世界也是中国(最需要)的世界。
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历史性转变。中国在世界经济科技格局中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已经是世界强国,仅次于美国。
中国的角色与地位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利用和配置国内资源转向更大范围国内、国际两种资源;从经济全球化边缘化者转变为最大的受益者;从世界性工业化与现代化的落伍者转变为最大的成功者;从世界事务的被领导者转变为领导者;从全球公共产品的搭车者到提供者。这既为中国带来了挑战,也带来了更大的机遇。
中国未来发展面临的国际环境发生很大的变化,有利的条件越来越多,同时也存在不利的条件。中国已经成为经济全球化和世界事务的最大的利益相关者,“中国的前途命运日益紧密地同世界的前途命运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创造更长时期的国际和平环境和周边睦邻友好环境,促进世界和平、稳定、和谐,也符合中国的最大国家利益。
正确处理好扩大内需与对外开放的关系。扩大内需是我国长期发展的基本方针,对外开放是我国的长期基本国策。使两者相结合是中国最成功的经验,也是今后转变发展方式的重要内容之一。这就要求中国的经济增长主要立足于扩大国内需求,特别是居民消费需求对经济增长拉动的作用,使中国成为世界最大的国内消费市场,使十几亿中国消费者福利最大化。不断地开拓对外开放的广度和深度,提高对外开放质量,大力发展知识密集、就业密集的服务贸易,成为世界重要的服务贸易商,加快转变单纯依靠出口贸易的增长方式,进一步降低进口关税税率,增加国内短缺的资源、技术、知识进口,促进国际收支基本平衡,使中国成为世界最大的进口市场,使世界各国分享中国发展的成果。
从战略高度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这包括:充分利用国际国内有利条件,将国际的有利条件转化为国内的有利条件,还要将国内的有利条件转化为国际的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国际国内两种资源,利用国内具有比较优势的资源(人力资源、充裕的自然资源),获取更多的我国所紧缺的国际战略性自然资源和知识资源;不断开拓国际国内两个市场,继续积极实行“引进来”的投资自由化战略,保持发展中国家吸引外国直接投资最大的纪录;利用我国巨大的国内市场来吸引更多的国际资本和国际技术,利用我国的优势,鼓励国内企业“走出去”,进行海外投资,进一步扩大海外市场和海外收益。
实行全面开放的、互利共赢的国际战略。对最不发达的国家,中国应当先予之、后取之,多予之、少取之,援助它们并帮助其提高自主发展能力;对周边国家加强睦邻友好,积极推动区域合作,促进贸易自由化和交通设施一体化s对发达国家“继续加强战略对话,增进互信,深化合作,妥善处理分歧,推动相互关系长期稳定健康发展”。
在更大范围内积极参与全球事务,主动提供全球性公共产品,这是中国在国际上的最大软实力。积极推动全球贸易自由化、投资自由化和服务业便利化,利用国际机制妥善解决经贸摩擦;积极推动国际金融体制改革,为稳定全球经济做出贡献;积极参与全球气候变化行动,主动减排温室气体;积极支持联合国维和行动,推动地区安全合作,解决共同安全问题;为推动建设“和谐亚洲、和谐世界”的长远战略性目标,力所能及提供更多地区性和全球性公共产品,对人类和平与发展做出更大贡献。
中文版自序
这部书于2009年6月在英国首次出版,在美国是2009年11月出版的。此书出版后,引起了读者极大的关注,并激起了空前的讨论和争辩。
在我看来,这种热潮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直到现今,西方研究中国的主流思潮都倾向于认为,中国将不可避免地紧跟西方的脚步,发展成为一个西方式的国家。我完全不赞成这种说法,我认为以这种思路理解中国是完全行不通的。这也是西方世界对中国的预言为什么总是错误的原因。
20世纪80年代末期,西方国家的很多人士一度认为中国将会走向分裂,中国共产党也将会重蹈苏联共产党的覆辙。西方国家也没有认真考虑过中国以“一国两制”的伟大构想处理香港问题的理念,它们认为,“一国两制”的构想只不过是中国的权宜之计。西方国家那种认为中国(以及其他发展中国家)必将遵从西方发展道路的观念主要基于以下两个不可分割的观点:其一,世界上仅有一种可以想象得到的现代性,那就是西方的现代性;其二,世界将会一直由西方国家主导,因为按照它们的说法,西方国家的制度和模式要优于其他所有国家,西方主导的世界将会永久延续下去。当然,这种狂妄自大是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的。任何文化或民族都不会永远占据着统治地位;相反,它们会崛起,也会衰落,正像中国自身历史所诠释的那样。
实际上,西方的历史时刻正在悄悄退去。在西方国家占主导地位两个多世纪之后,历史的“接力棒”正传向东方——尤其是中国。即使是美国,由于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也开始承认这种趋势的变化。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新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到目前为止,大多数的西方评论人士都认为,世界或多或少地都会延续当前的发展趋势,因为中国和其他现代国家都会转变成西方式的国家。而我认为,这完全是一种幻觉。
作为一个现代国家,中国的确将会拥有某些西方国家的特征——城市化、消费至上、不断增强的环保意识,但她也会保留一些重要的独特性,这源于一种高度与众不同的历史和文化。在我们想象未来的中国将会什么样时,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难解的认知结构问题。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被迫去适应一个西方主导的世界,遵从民族国家的规范与机制,被迫接受西方国家那种经济至上的现代化发展道路。自从1978年以来,中国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经济增长和削减贫困,没有时间去思考一个现代的中国将会如何呈现。
首先,这个答案必须从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中去探寻。而西方的认知结构多是不相关的,或者起不到什么作用,因为它们的认知结构主要是为了理解西方国家历史和发展特征。事实上,非西方世界的崛起所涉及的不仅仅是深刻的经济、政治和文化转变,还重塑了人们的认知结构。我认为,了解现代中国的根本主要在于真正地认识中国,而不在于遵从西方的认知结构。
中国有两个主要特征,即文明国家的观念和朝贡体系的经历。绝不能把中国看成一个普通的民族国家;相反,她首先是一个文明国家,其次才是一个民族国家。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国家有两个根本特点:首先,中国历史悠久,积淀颇深;其次,地域广阔、人口众多,也因此表现出了复杂的多样性。中国所表现出来的很多特征都是文明国家的特征。比如,固守传统的西方观念,是无法理解中国政体的,因为其正统合法性缘于中国是一个文明国家。
同样,如果你不把中国看成一个文明国家,你就不会明白为什么十有八九的中国人都把他们自己看成一个种族——虽然从历史上看,他们是属于多个种族的。或者再看一看1997年在香港开始实施的“一国两制”政策:这种提法对民族国家来说是相当陌生的,但对这个拥有多样性的文明国家来说,这是一个求同存异的解决之道。这一点也使我想起我在这部书中所探讨的其他例子,比如朝贡体系。至少在东亚,如果我们想要理解中国作为一个全球大国(至少在东亚)如何发挥影响力,那么就有必要研究在中国数千年的对外关系中一直占据统治地位的朝贡体系。再强调一遍,这种体系与西方所熟知的殖民体系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作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大国,中国的崛起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将是深远的。两个多世纪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制度、思想、价值、规范等都是和西方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开始是欧洲,后来是美国。西方的衰落意味着它越来越没有能力,也无法以它以前的方式去塑造这个世界。出于同样原因,中国的崛起将意味着她的历史、文化、语言、价值、机制和企业将会逐渐影响全世界。如果说自1978年以来,世界带给中国的改变要大大多于中国带给世界的改变,那么这种进程将很快发生逆转——中国带给世界的改变将远远多于世界带给中国的改变。
为了加深对中国文化重要性(尤其是延续性)的认识,这里非常有必要指出,在过去的150年里,中国的文化出现了很多断层和裂变。对于这一点,可以很容易地举出很多例子:殖民主义和通商口岸时期、朝贡体系的崩溃、1911年革命使得儒家思想几近覆灭、军阀割据时期、日本对中国的占领、中国国内战争、1949年翻天覆地的变化、“文革”以及1978年之后的改革。实际上,中国这种长期不稳定的根本原因是,殖民扩张和经济至上导致的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失败。
1949年革命最终开创了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和封建王朝森严的等级体制完全有别的平等主义也得以充分展现。但即使有那么多的断层和混乱,我们也不能忽视中国文化的延续性。实际上,共产党的执政并没有完全排斥中国的传统遗产,相反,很多儒家传统思想延续了下来,直到今天,这种传统思想还是了解中国人、中国家庭传统、政府角色、教育体制以及秩序和稳定重要性的根本要素——虽然现在这种儒家思想已经呈现出高度现代化的特征。回顾一下给中国带来巨大混乱的“文革”时期,你就会明白,在如此混乱的状态中,中国的传统还是延续了下来。在这里不是说中国文化是一成不变的,相反,它始终处于变化的进程中,比如无法预料的事件以及现代化进程所释放的压力都会使其出现一定的“震动”。
在中国讨论我这本书的英文版时,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很多中国年轻人对我那种认为一个现代化的中国究竟是什么样的预测性判断比较敏感,他们认为中国还面临着很多问题。他们是对的。中国现在仍然是一个面临着众多挑战的发展中国家,她的未来也面临着很大的不确定性。中国的问题还是很严重的:一半的人口仍旧生活在农村;腐败问题严重;两极分化令人堪忧;国内矛盾有时也比较突出等。
谁也无法确定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一定会成功,虽然我个人认为中国一定会取得成功。我非常赞赏这些年轻人话语中表现出来的坦率和谦逊。坦率和谦逊的态度也可以看做衡量中国政府能否恰当地应对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问题的标尺。作为一个全球大国,这种谦逊的态度对中国是非常重要的——将来也会是这样,事实上,它将会变得越来越重要。
在中国,我所碰到的最多的批评就是关于这本书的书名。我很能理解这种批评之声。其中最明显的担忧就是,这本书的书名“当中国统治世界”会让其他国家怀疑中国对它们造成威胁,并进而增强中国“威胁”他国的心态。我个人认为,中国的崛起对世界不是一种威胁,相反,中国的崛起——伴随着印度的崛起(两个国家的人口总数占世界总人口的38%)——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对世界民主化进程最大的贡献。英国,即使是在帝国辉煌时期,也仅统治了世界1/5的人口。美国,在其最强盛时期,也没有真正统治过世界,中国也将不会。也就是说,这部书的书名不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它指的是中国将会成为世界上实力最强大的国家。
中国政府一再重申,中国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一个追求和平崛起的大国,中国是国际体系的一部分,中国的崛起不会推翻或改变国际秩序。而我认为,中国的规模是如此之巨——包括其令人赞叹的增长率,因此,可以想象,她的崛起要比“一战”之前德国和日本崛起的能量更大。从长期来看,我非常确信中国的崛起将会改变国际体系。
在未来,我非常期望中国能够避免变得傲慢,这种傲慢源于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几乎每一个拥有全球主导地位的大国都会有这种心态。我认为,中国将来不会实行西方国家多个世纪以来惯行的扩张主义军事政策: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这方面的先例,即使中国有能力和机会。但中国有一个悠久的传统思想,那就是认为自己要比其他国家优越——不论是从人种上还是从文化上。这种心态在中国获得全球主导地位时将会大大增强。我认为,这种态度还是要不得的,但所有这些还有待在未来去检验。我个人希望谦逊与自我约束能成为中国崛起后的训诫之词。
导言
中国:正在改变世界
“全球化远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它其实相当复杂:美国可能是全球化竞技场上最有影响力的‘球员’,能够对数轮全球贸易谈判施加很大的压力,但最终的赢家却是东亚,最大的受益者则是中国。”
1945年以来,美国一直是世界的主导力量。即使在冷战时期,美国的经济实力也遥遥领先于苏联,其经济规模是后者的两倍,军事实力和科技能力也无比强大。“二战”以后,美国是创建一系列国际或全球机构的主要推动者,例如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这些举动都证明美国已经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全球实力和权威。1991年苏联解体,美国的主要竞争对手瓦解了,美国在全球的主导地位进一步增强。同时,还促使苏联解体后的部分领域和国家开放了各自的市场,并转而寻求美国的帮助和支持。
一个国家拥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力,在历史上是前所未见的,即使当年处于最鼎盛时期的大英帝国也无法与当今美国的综合实力相提并论。美元成为世界通行的货币,绝大多数贸易都是以美元来进行的,绝大多数国家的货币储备也都是美元。除联合国以外,美国主导了所有的重要全球机构,其军事影响力遍及世界各个角落。美国在全球的领导地位似乎无懈可击,新旧世纪交替之际,人们习惯用“超级实力”或“单极”等词语来描述这支新兴的、独一无二的力量。
全球最强实力的接力棒,在传到美国手中之前,一直都是由欧洲掌控的,尤其是主要的欧洲国家,例如英国、法国和德国,还有早先的西班牙、葡萄牙和荷兰。从18世纪末叶的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到20世纪中叶,欧洲一直以一种影响极其深远的方式塑造着世界历史。工业化是欧洲活力的动力,殖民征服是欧洲扩张的惯用模式。虽然“一战”之后,欧洲的地位日益衰落,尤其是1945年之后,更是急剧下降,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美国作为新崛起的力量,实际是欧洲文明的产物。美国充当了旧世界和新世界沟通的桥梁,一方面使其表现出西方的一些理念,另一方面也舒缓了同英国的潜在竞争关系。200多年的时间里,全球一直都为西方所主导,首先是欧洲,后来是美国。
我们正在目睹一种历史性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还相对处于初级阶段,但是它最终必将改变整个世界。
现在,我们正在目睹一种历史性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还相对处于初级阶段,但是它最终必将改变整个世界。在经济规模方面,发展中国家正在急速地
撼动着100多年来西方发达国家美国、加拿大、西欧、澳大利亚、新西兰和日本的主导地位。1973年,发达国家约占全球GDP的60%,而到了2001年,这一比例下降为50%。当然,哪怕是发展中国家中最先进的国家,要想获得与发达国家同等成熟的经济和技术实力,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因为它们拥有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口,而且它们的经济增长率大大高于发达国家,所以这些发展中国家的崛起,已经导致了全球经济重心的偏移。当前有几种现象可以阐释这种经济实力对比的变化。
世纪之交的时刻,过去20多年来持续下滑的商品价格终于开始回升,这正是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的经济增长带来的结果,直到遭遇全球经济衰退,这一趋势才得以逆转,至少从短期来看确实如此。与此同时,东亚经济体在经济领域的出色表现,给它们带来巨额贸易盈余,也使其外汇储备急剧膨胀。这些国家把部分外汇储备投资于主权财富基金,尤其中国和新加坡,旨在获得较高的投资回报。大宗商品生产国,尤其是那些盛产石油的中东国家,也从它们的巨额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投资于类似的基金。由此,主权财富基金获得了强大的资金优势,它们手中掌握的资源,显然正是西方金融机构所缺乏的。2008年9月,华尔街几家金融巨头的倒闭,加剧了世界经济重心从西方国家向发展中国家的转移态势。一些资金受困的金融大亨转而向主权财富基金寻求支持,同时美国政府极力挽救住房抵押贷款巨头房地美和房利美,部分也是为了消除中国等国家的疑虑,因为这些国家向房地美和房利美投入了巨额资金。如果投资国撤资,美元必然会大幅贬值。金融危机生动地体现出东亚国家与美国之间的不同,前者资金富足、多年盈余,而后者资金短缺、数年赤字。
如下图所示,根据高盛的预测,到2050年,全世界最大的三个经济体,将是中国、美国和印度,然后是巴西、墨西哥、俄罗斯和印度尼西亚。只有两个欧洲国家位列全球前十大经济体,即英国和德国,它们分别居第九位和第十位。在当前的G7组织中,只有四个国家位居前十。普华永道也做出了类似的预测,认为到2050年的时候,在经济规模上,巴西将超过日本,而俄罗斯、墨西哥和印度尼西亚等经济体也将超过德国、法国和英国。如果这些预测或类似的预言果然成真,那么在未来的40年里,世界将会呈现出一幅完全不同于当前的景象。
对国民经济规模的预测 *
* 对国民经济规模的预测以2006年的GDP为基准。
这种情形,与人们在2001年时的想法大相径庭。“9·11”事件之后,美国不仅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而且还尝试在全球扮演一种能反映其全球影响力的新角色。为了开创新美国世纪,切尼、拉姆斯菲尔德、沃尔福威茨等人于1997年成立了新保守主义的智囊团,他们通过了一项原则声明,表达了有别于以往的信条,为布什政府奠定了基础:
“20世纪即将结束之际,美国成为世界的超强动力。在领导西方赢得冷战之后,美国面临着机遇和挑战:在过去几十年来所取得的成就的基础上,美国是否具有继续驰骋纵横的远见?美国是否有决心塑造一个遵守美国原则、维护美国利益的新世纪?”
2004年,极具影响力的新保守主义者查尔斯·克劳萨默(Charles Krauthammer)写道:
“1991年12月26日,苏联解体,世界形势大为不同。美国作为其他国家无法匹敌的唯一力量主导了单极世界,其决定性的影响力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人类历史自罗马帝国衰落以来的又一次意义深远的大变局。”
全世界人民都深深地意识到,新世纪已经到来了,未来的世界将是美国一国独大。新保守主义者喜欢从苏联解体、美国拥有举世无双的军事优越性的角度来解释世界,而对经济多极化的发展趋势却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新军事准则着重强调美国保持领先于其他国家的军事实力,以便遏制潜在对手的重要性,以及美国应当寻求自身利益而非受对手或国际条约的限制。在后冷战时代,美国的军费开支几乎相当于世界其他所有国家军费开支的总和(见下页图),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对其他所有国家存在如此巨大的军事优势。与先前的政府相比,布什政府的外交政策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反恐战争成为首要任务,美国与西欧盟友的关系退居次要地位,任意诋毁国家主权原则、坚持声称政权更迭、入侵伊拉克的行为将布什政府的这些政策推向了顶点。但是,美国并没有主导和重塑全球事务,它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伊拉克战争的泥潭,国际社会的支持率也下滑至1945年以来的最低点。事实证明,在伊拉克实施强大的军事威慑效果并不明显,相反还损害了美国1945年以后慢慢积累起来的“软实力”——用约瑟夫·奈(Joseph Nye)的话,软实力是指一个国家的文化、政治理念和政策的吸引力。未能理解更深层次的经济趋势的含义,加上对伊拉克局势的错误判断,布什政府过高地估计了自身的实力,所以其制定的外交政策只能取得适得其反的结果:不仅没有提高美国的全球地位,反而严重地削弱了它。新保守主义的观点是对历史的一种灾难性误读。
2008年全球军费开支的分布状况(亿美元)
* 澳大拉西亚,指大洋洲的地区,例如澳大利亚、新西兰和邻近的太平洋岛屿。
军事和政治实力都有赖于经济实力。正如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在《大国的兴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一书中所说,一个国家行使和保持全球霸权的能力,最终取决于它的生产力。美国之所以拥有当前超级大国的地位,正是它1870~1950年间经济快速增长,以及20世纪下半叶成为世界上最大和最具活力经济体的结果。这种经济实力巩固了其政治、文化和军事实力,并使美国的综合实力从1945年起变得令人惊叹。按照经济史学家安格斯_麦迪森(Angus Maddison)的估算,1870年,美国占全球GDP的8.8%,随后经历了一段比较壮观的增长期,该比例从1913年的18.9%上升到1950年的27.3%,紧接着又出现了缓慢的下降,到1973年约占22.1%,现在则保持在20%左右。考虑到美国人口只占世界总人口的4.6%,这一比例仍然相当可观,但是其长远趋势却已经显而易见。人们很容易将美国的情形与1850~1914年间维多利亚时代的不列颠帝国联系起来,因为英国率先完成了工业革命,所以它享有领先于其他所有国家的巨大经济优势。但是,与美国1944年经济达到顶峰时约占世界GDP的35%(虽然当时的世界深受战争的揉躏)相比,英国1899年经济状况最好时,还不到世界GDP的9%,到1998年则下滑至仅约3.3%。随着经济地位的迅速恶化,英国作为曾称雄半个世纪的世界大国的地位也急剧下降。即使英国追随美国征战伊拉克,它能做出的军事贡献也是微不足道的。要称霸全球,打造一个正式或非正式的帝国,前提条件就是雄厚的经济实力。至少从长远来看,这是一个客观的尺度——但是江河日下的列强们似乎总是在否定这一事实。当前的情形与1918年后英国的情况很相似,布什政府(也许奥巴马政府不是如此)没有看清形势,没有看到美国正在走向衰落,在世界舞台上的权力正在大大缩水的事实,而是一相情意地认为在一个新美国世纪,美国将会主导整个世界,在这方面,美国犯了与英国同样的错误。
据估测,美国在伊拉克战争中花费的总预算和经济成本大约为3万亿美元。即使军费开支如此之高,军队还是感觉捉襟见肘。部署时间越来越长,重新部署的次数越来越多,长期服役的士兵越来越少,招募标准不断下降,军队失去了很多非常优秀的士兵,选择早早离开的军官也不在少数。这便是美国入侵伊拉克的高昂代价,更别提政治方面的恶劣影响了。而如果再入侵伊朗,其财政负担将会更加庞大:实际上,由于军事原因和政治原因,布什政府已经无力在其他两个它所谓的“邪恶轴心国”伊朗和朝鲜实施类似的军事行动。担负着维持庞大的全球军事存在的重任,加上800多个美军基地星罗棋布地散布在世界各地,正是美国发生巨额经常账户赤字的重要原因(2006年,美国的军费开支约占其GDP的6.5%)。未来时期里,美国将会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兑现这种军事承诺。美国已不再是主要的制造商或制成品的大规模出口商,东亚国家正在稳步占据这一位置。最近,美国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境地:政府的支出超过储蓄,家庭也是如此,自1982年以来,仅有一年例外,其他时期美国的进口一直都大于出口,由此导致巨额经常账户赤字和负债。当然,经常账户赤字是可以慢慢弥补的,但是只能通过放缓经济增长速度和减少负债的方式。这将会进一步削弱美元作为世界储备货币的作用,而且侵蚀美国的金融力量。这并不表明短期内由于金融制约,美国必须减少其军事开支:实际上,鉴于军事在美国占据重要地位,以及美国外交政策着重强调军事实力,削减军事开支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身为“帝国”,这本身是一项耗资巨大的工程,随着其相对经济实力的持续下降,在未来的某一节点,美国自然无法维持这样的军事承诺,也无法保持目前压倒性的军事优势。
外国机构对美国巨额经常账户赤字带来美元持续贬值的担忧一直在增长,这一趋势持续到2008年,而且在未来的某个时点,这种担忧还会卷土重来。
2008年,信用评级机构穆迪公司警告说,除非美国立即削减政府开支,否则在未来10年美国将丧失顶级的3A信用评级——3A信用评级是于1917年首先授予美国国债的。这是在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之前,而接下来,随着美国政府拿纳税人的钱拯救金融部门,美国的债务负担又将急剧扩大。
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们很快将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是已经能感受到要接受一种新鲜事物是多么困难:我们早已习惯了当代世界处理问题的套路,从骨子里认定它们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活生生的现实,绝非长期的历史周期变化的一部分。考虑到美国的全球霸权延续了几十年,西方的霸权地位更是历史悠久,这种想法不足为奇。我们习惯称当今世界是“西方的”,甚至是“美国的”,很少想到除这两种叫法以外的其他情况。而且,在其他国家仰慕的目光中,西方国家在世界范围内享有很多既得利益。自然而然,霸杈力量企图将自己的价值观和条约灌输给附属国,后者将会因地制宜地进行调整和变革;如果后者没有做出令其满意的回应,它们就会将那些价值观和条约强加在附属国身上,必要时甚至采用武力等极端方式。因此,无论从心态上还是利益上,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都很难设想或接受一个自身影响力不断遭到削弱和缩减的世界。
以全球化为例。西方国家普遍认为,全球化是一个世界其他国家变得越来越西方化的过程,也即实行自由市场,接受西方资本、私有化、法律法规、人权制度和民主规范的过程。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西方国家确实付出了很多政治努力。同时,竞争、市场和技术等因素共同作用形成的强劲压力,促使世界许多发展中城市都出现了集中性和同质性,摩天大楼、高速公路、移动电话等就是典型表现。然而,由于各个社会的特定历史和文化之间存在着强大的对抗力量,所以最终会发展成各具特色的机构体系,例如家庭、政府和公司。此外,随着国家的日益繁荣昌盛,他们对自己的文化和历史更加自信,越来越不愿意效仿西方。全球化远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其实相当复杂:美国可能是全球化竞技场上最有影响力的“球员”,能够对数轮全球贸易谈判施加很大的压力,但最终的赢家却是东亚,最大的受益者则是中国。全球化进程涉及无休止的冲突:一方面,包括西方政治压力在内的全球力量不断融合;另一方面,各国也因碰撞而产生离心和本土化的趋势。
1960年之前,与世界其他基本上以农业为主的国家相比,西方国家和日本享有巨大的经济优势,这主要体现在农业方面。但是从那以后,一批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尤其是东亚国家和地区,逐渐缩小了与西方的差距。结果,现在越来越难以区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及地区:例如,韩国和台湾地区,目前都被看成发达的地区。但是随着这些国家和地区逐步达到西方的发展水平,它们会变得更像西方,还是更不像西方,再或是两种情况的结合体呢?显然,趋同的压力体现了前者,而分歧和本土化的力量又表现出相反的趋势。以前,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极大不同,主要表现在经济发展水平的巨大差异上。只有当这些发展中国家都能达到西方发展水平的较低层次时,探讨趋同或分歧的问题才比较恰当。西方主流观点认为,只存在唯一一种实现现代性的方式,那就是走西方式的道路,包括接受西方制度、价值观、习俗和信仰,例如法律法规、自由市场和民主规范。人们可能会补充一点,这是认为自己比他人更加先进和文明的民族和文化的典型特点:落后国家只有按照先进国家的发展道路走,才能逐步赶上。
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越来越拥有影响力的世界来说,这场讨论的意义是深远的。如果它们最后发展成类似西方的国家,换句话说,即实现西方现代性,那么新世界将与我们早已习惯的当代世界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以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和巴西这四个国家为例,它们在本质上几乎无异于西方。这正是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设想的未来,他预言后冷战时代将建立在一种体现自由市场和民主等西方原则的全新普世主义上。如果它们实现现代性的方式有别于甚至完全迥异于西方模式,那么它们主导的世界将与我们当前仍然生活在其中的“西方制造”的世界完全不同。正如我所要讲述的,正是工业化进程使现代性变成了现实,直到20世纪中叶出现了少数例外的情况,这一看法才有所改变。所以,在20世纪下半叶之前,西方国家实际上享有垄断性的现代性(其中日本是个特例),因为只有这些国家经历了经济腾飞。可能有人认为,前苏联模式也是一种现代性方式,但是从人均GDP、农村人口所占比例以及技术水平等方面来衡量,苏联与自己声称的正好相反,它依然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此外,尽管苏联是个欧亚国家,但它却是一个传统的欧洲国家,沿袭了很多西方传统。
日本是一个特例,我将在第2章中予以探讨。“二战”之前,日本在世界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并不太引人注目,直到19世纪70年代它才开始了工业化进程。但是1945年以后,在经济方面,日本一跃成为西方国家的一个强劲对手,到80年代,更是发展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不过,日本总是试图表明自己具备成为西方国家的特质,尽量淡化自己的政治特色和文化特性。日本在“二战”中战败后一直为美国占领,直至1951年。日本接受美国制定的宪法章程,无权设立军队(日本的安全防护主要依赖美国和日本1951年缔结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它即使没有沦为美国的附属国,也只享有有限的主权。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使得日本尽管在文化方面与西方国家存在极大的差异,但是它依然不屈不烧地试图强调自己的西方特性。
直到前不久,除了日本以外,现代世界的成员几乎清一色地都是西方国家,包括欧洲国家、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换个说法,便是经济史学家安格斯·麦迪森笔下的“西部分支”:欧洲国家本身、欧洲移民定居的国家以及欧洲后来征服的国家。所以,西方现代性,或者说我们迄今为止所知道的现代性,只构成了人类历史的一个小小的阶段。这些现代性经验或者是欧洲的,或者源于欧洲,它们完全或大部分共享着同样的文化、政治、思想、种族和民族特征。西方经验的狭隘性和由此导致的非代表性,通常容易被人们忽视,而这正是过去200多年中西方国家享有的主导优势。但是随着那些拥有异于西方文化、历史以及文明遗产的国家的现代性进程的启动,西方经验的独特性和局限性就越来越明显。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我们正处于这一过程的最初时期。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期,第一批东亚国家和地区——韩国、台湾地区、香港地区和新加坡,才开始了经济腾飞,到70年代,马来西亚、泰国、印度尼西亚和其他一些国家才加入了这一行列,再后来是中国。一些特征曾经或多或少仅局限于东亚国家和地区——我指的是东北亚国家和地区(例如日本、中国大陆、台湾地区、香港地区和韩国),以及东南亚国家(例如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和越南等),现如今已扩散到其他地区,尤其是印度。1950年,美国GDP几乎是东亚国家的三倍,所有亚洲国家的二倍。而到了2001年,美国GDP仅仅是亚洲的2/3,同时也远低于东亚的水平。在本书第一部分,我将详细讨论现代性的本质,我认为世界上实现现代性的方式绝非唯一,我们正在见证一个丰富多样、相互竞争的现代性并存的世界的诞生。这正是21世纪的全新特征,我们迎来了一个我称之为“现代性竞争”的时代。
虽然我们可以看到,目前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在蓬勃发展,但是到目前为止,中国才是最重要的经济体。她是新世界的开创者和驱动力,对新世界拥有日益强大的支配权,短短十多年的时间,其影响力已经遍及了东亚、中亚、南亚、拉丁美洲和非洲。中国大陆与韩国、台湾地区等早期的亚洲新兴国家和地区不同,它从来都不是美国的附庸,同时还拥有庞大的人口规模。所以,中国崛起所带来的影响,是亚洲其他新兴国家所无法比拟的。然而,直到现阶段,西方国家还存在着一种共识,即无论是作为现代性的结果,还是作为现代性的前提条件,抑或是这两种情况的结合体,中国最终将变成一个西方式的国家。过去30多年里,美国的对华政策就是以这种信念为基调的,它为美国加强与中国的合作、对中国的出口开放市场、赞成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及允许中国成为日益成熟的国际组织成员提供了支持。
西方主流观点认为,从根本上看,中国的崛起不会对世界产生太大的改变。这种看法基于三个关键假设:从本质来讲,中国的影响主要表现在经济方面;在适当的时候,中国会变成一个典型的西方国家;随着中国加入国际组织,接受并遵守其规章制度,国际体系仍然会一如既往。这些假设都是错误的。中国的崛起将会以影响极其深远的方式改变整个世界的面貌。
高盛公司预测,到2027年,中国将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
认为中国将会顺理成章地变成一个西方式的国家,那是不可能的。
现在,全世界都能感受到中国经济崛起带来的影响,尤其是次贷危机之前许多消费品价格的持续下降和商品价格的上涨。中国的人口规模是美国的四倍,经济年均增长率达到了两位数,高盛公司预测,到2027年,中国将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尽管那时的中国依然处于向现代经济体转变过程的相对初级阶段,这些经济预测可谓惊心动魄。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假定中国的影响本质上主要表现在经济方面呢?新崛起的国家凭借经济实力来追求更为远大的政治、文化和军事目标,是国际社会的铁律,这正是霸权力量的意义所在。中国也必将成为这样的一支力量,但是要西方国家去想象这种情形,似乎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由于占据全球支配地位的时间太长,西方国家已经用这些假设禁锢了自己的思想,已经无法做到从其他的角度去看待世界。它们习惯于用西方化的标准来衡量一个国家取得进步的程度,西方国家一直自认为是人类发展的最高峰,努力使“最西方”的形容显得名副其实,而其他国家进步与否、进步多大,就看它西方化的程度如何。政治和文化上的差异,被视为落后的代名词,他们认为这将随着经济现代化的进程逐步消失。但是,认为中国将会顺理成章地变成一个西方式的国家,那是不可能的。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与西方几乎毫无共同之处。除非撇除历史和文化的影响,将世界简化成只关系到经济和技术的时候,才有可能得出中国变得越来越西方的结论。
在第5章中可以看到,东亚国家虽然在经历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欧洲殖民统治后,又被美国权势笼罩了半个世纪,但是它们事实上并没有西化太深,实在令人称奇。如果这个说法适用于整个东亚地区,那它就更适合中国的情况了。这里有四个主题,每一个都植根于中国的历史,它们共同刻画出中国与西方国家的不同点,其意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可能在中国如何看待自身以及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和角色的问题上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力。这些主题构成了本书第二部分的内容,在此我简要概括如下。
首先,不应该仅把中国看成一个民族国家,即使目前她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其他国家也是这样看待她的。中国在现有的疆域内存在了差不多2000年之久,但只在20世纪才开始认为自己是民族国家。中国人的特性早在断定自己是民族国家以前就已经形成了,这一点与西方不同。在欧洲和美国,人们的特性主要都是从民族国家的角度来表述的。通过不断地提及自己拥有5000年的悠久历史,中国人意识到界定他们的不是国家意识而是文明意识。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不应该被首先看做民族国家,而更应该是文明国家。这个表述的含义是深远的:不能简单地认为中国与其他国家大同小异。我将在全书尤其是第6章中详细探究这个问题。
其次,在民族观念上,中国与印度、印度尼西亚和美国等人口大国同样也有所不同。尽管程度各异,但后者普遍认为,它们生来就是多民族国家。像中国这样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占世界总人口的1/5)的国家,起先由众多民族组成,不足为奇,其中最大的民族是占全国总人口92%的汉族。历史悠久、独具特色的中华文明,可以解释这个现象,它激发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同时推动了几千年来各民族的大融合。中国在对待民族问题的态度上存在意识形态的成分:19世纪末叶,中国日益陷入了欧洲、美国和日本等列强的包围之中,民族主义者为了抗击外来入侵者和推翻清朝统治,提出了“汉族”这一说法,获得了人们的广泛支持。但实际上“汉族”一词的作用,比起中国漫长历史带来的影响,实在是微不足道。在政治和文化作品中,民族往往是人们容易忽略的话题,但是对待民族和种族问题的态度,却是理解各个社会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正如我在第7章中阐述的那样,它们塑造和界定着中国人看待境内外的外国人的方式。中国人对待差异的态度,是决定中国作为一支全球力量将如何作为的强有力因素。
再次,直到100多年前,整个东亚地区都处于以中国为核心的朝贡体系。所谓朝贡,是指邻国通过向中央王国(即中国)缴纳贡品,来表达对中国文化优越性和强大国力的敬意,以换取中国的仁爱和保护。众所周知,朝贡体系遭到了欧洲列强在东亚地区的殖民统治的破坏,被威斯特伐利亚民族国家体系(Westphalian Nation-state System)取代。那么,朝贡体系还有可能在该地区再生吗?一如从前那样,中国仍旧是该地区经济实力最强的国家。欧洲很久以前就远离了东亚地区,美国在该地区的地位也正在逐步削弱。不要理所当然地认为遍布于该地区的洲际体系将继续沿袭威斯特伐利亚的版本。如果说随着中国的崛起,我们正在进入一个不同于以往的世界,那么从新生中国的角度来看,东亚已经处于被重新构筑的过程中。我将在第8章思考朝贡国家体系过去和未来的本质。
最后,中国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特征,那就是她的统一性。西方曾一度普遍认为,中国将会以一种类似于前苏联的方式解体。这种观点源于对中国根本性误读的基础上。2000年来,中国的疆域一直相对稳定。当罗马帝国分裂成众多小国的时候,中国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她统一的进程一直持续至今,尽管历史上曾出现过很长时期的割据现象。所以,中国可以成为一个容纳多民族的统一国家。这深深地影响了她对世界其他国家的认识,也为她提供了(至少是潜在的)特殊的力量。庞大的人口规模将中国与除印度以外的所有其他国家区别开来。对中国统一性的本质和演进的探讨将贯穿本书,尤其在第3、6、7章着墨更多。
认为中国对世界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经济方面,实在有些过时,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可能也会产生无比深远的影响。中国未来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将可与20世纪的美国媲美,甚至有可能会超越美国。
且不论我将在书中讨论的其他观点,单从文明国家、民族、朝贡体系和统一性这四个方面来看,显然中国历史极为独特,完全不同于西方。任何一个国家,都习惯于凭经验去看待世界,如果中国崛起为世界最强国,她就会试图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和喜好去塑造世界。因此,认为中国对世界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经济方面,实在有些过时,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可能也会产生无比深远的影响。中国未来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将可与20世纪的美国媲美,甚至有可能会超越美国。
这给我们大家提出了一个问题:从长远来看,中国是否会像现在这样接受国际体系,还是会试图从根本上改变这种体系?目前我们还无法对此做出任何肯定的回答,因为中国仍处在崛起的早期阶段。自1978年以来,中国逐步成为国际共同体中守规矩的一员,她付出了诸多努力,向西方国家证明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负责任的大国”。极具影响力的美国国际关系专家约翰·埃肯伯里(John Ikenberry)提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二战’后的西方秩序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一种由一个强国主导的国际秩序,都是恩威并用,既有自愿随从也有被迫无奈,但是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却独具特色,比起帝国,它更加注重道德的力量,而且易于被人们理解和接受,其合法性更强,也更持久。其规则和机构体系都扎根于全球范围内民主和资本主义的日益强大,后者的发展反过来又促进了前者的完善。随着越来越多的参与者和利益相关者的加入,它日益膨胀。它可能产生高速的经济增长,也可能发出限制增长的信号,总之,所宥这些特征使得进入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很容易,推翻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却很难。”
埃肯伯里认为,当前美国创造的国际秩序,拥有吸纳中国并使之成为其中一员的潜力,从长远来看,它也不会被中国领导的国际秩序替代。这是考量中国崛起之意义的关键晴雨表。迄今为止,任何一个新的全球霸权力量的出现,都会导致国际秩序的重大转变,英国和美国的情形都是如此。关于中国,人们很容易接受一种看法,即中国的崛起最终将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国际秩序的诞生。这是我将在本书末尾重新回归的问题。
第一部分
西方世界的终结
第1章 西方的兴起
第2章 日本:现代国家但非西方国家
第3章 中国:动荡的历史与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4章 中国与西方:相互融合,还是相互竞争?
♦导读♦
1800年的东方和西方,究竟谁更拥有经济优势?为什么东方又很快落后于西方世界?是必然因素还是偶然因素?欧洲的优势地位是如何形成的?塑造我们世界的欧洲现代性和美国现代性有什么不同?中国现代性的形成将具备什么样的特色?中国当前经济突飞猛进的基因源于1800年之后的近代?未来的世界,全球的主导力量是中国还是西方?
对东方来说,日本是个另类,它总在标榜自己的独树一帜,它总想着脱亚入欧、入美;对西方来说,日本也是个另类.从明治维新到向西方全面转变,它总是不遗余力.但无论如何.它也摆脱不了东方的特质。日本——究竟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
中国从1300年之后开始步入了衰退期?郑和下西洋的壮举为什么无法延承下去?中国未能实现工业革命,究竟有多么可惜?中国改良运动的失败源于中国人对西方越来越强烈的恨意?1949年.中国终于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历史进行了一次辉煌的改写历程。
西方对现代性的垄断将随着东亚的崛起而被彻底击破。究竟是东方西方化,还是西方东方化?文化的差异有多么根深蒂固?语言、服饰、饮食、政治权力,西化的成分有多少?中国现代性的出现,很快剥离了西方国家的中心位置.并使其处于相对弱势的境地。这就是为什么说中国的崛起将会带来如此深远影响的原因。
到18世纪下半叶,人类生活本质上没有太大改观,当下的生活仅仅被视为过去的翻版。同样,人们认为未来并非变幻莫测,只不过是历史的重演或再造而已。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陆地上,陆地上的变迁着实缓慢,因而人们对历史的经验深信不疑。物质环境和日常经验深化了人们复制和崇拜历史的哲学和宗教信仰。从日常生活、艺术、宗教和文学中传承下来的是经验、智慧、身份等级以及传统。只要变化不威胁到这些宝贵的历史遗产,它便是可以接受和合法的。即使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欧洲两大重要历史事件,从字面上看,代表的也是对于过去的怀念,哪怕它们事实上承载着许多有前瞻性的新奇内容。比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认为,尽管他们致力于改变人们看待历史的方式,但是人们对历史经典的热情也被重新点燃。从16世纪开始,这种回顾历史的思维方式开始拓展,不仅在欧洲,在中国、印度、日本和伊斯兰世界也都有所体现,只是这个变化过程在欧洲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科学知识的日渐增长,科学方法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世俗主义的传播以及商业活动的日益普及,让人们开始质疑这样一种观点,即“现在和未来只不过是历史的重演”。
18世纪晚期,随着现代性的到来,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点开始深入人心。现在的生活已不同于以往,未来也会更加丰富多彩。改变成为历史范式中的变量,它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权力和承诺,并被作为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未来的手段。进步、变化、现代化、原因、启示、发展和解放等一系列新词和概念,成为“现代性”内在价值观的代名词。这种态度同诸如传统、习俗、遗产、经验、保守等陈旧的思维方式之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冲突,现代性一传统的划分,变成了社会生活的基本原则。
现代性的来临不是一个历史阶段,不是某个国王的统治,或者某个朝代,再或者一场战争,或者工业革命。它的起始时间不是某个具体时间点而是某段时期;它似乎并没有确切的终点而更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过程。工业化标志着现代性的到来和传播,现代性更像一个不断扩展的天地万物,坚持不懈地向前推进。
戈兰·瑟伯恩(Göran Therbom)认为,现代性标志着面向未来的新纪元的到来。克里斯托弗·贝利(Christopher Bayly)则认为,现代性是一个不断发展、无穷无尽的过程,“从18世纪末叶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如果现代性在英国工业革命时期还是一个新颖的事物,那么现在它已经变成了引人注目的万能故事,横扫了前方的一切障碍,以其“新颖”魔力般地激发大众的想象力,影响遍布从北美到欧洲、从中国到日本的诸多地区。现代社会诸多冲突无非都是“激进”与“保守”或“传统主义”之间的矛盾,这些冲突的程度凸显了现代性与社会血液的融合度。
对于现代性来说,其决定性时刻仍然是经济腾飞和工业化的来临。在这一时刻,新的思维方式——定位于变化和不确定性,认为未来将不同于过去,从影响小部分精英扩展到改变全人类的心态。经济活动的重心从田地转移到工厂,人类居住的中心从乡村转移到城市。人类生活的各方面都逐步发生了转变:生活标准、家庭结构、工作条件、知识技能、自组织、政治倾向、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时间观念以及对人类存在的看法。如同现代性本身,工业革命作为现代性的主要驱动力,引发了一场经久不衰的经济变革。
即使有人能将欧洲的现代起源追溯至16世纪,其变革的决定性时刻也毫无疑问地发生在19世纪,当时工业化进程横扫所有的西北欧国家,欧洲国家的经济实力大为提升,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诞生,实际上整个世界都被带入了一个由欧洲主导的全球体系中。所有这些趋势的融合,标志着人类组织发生了质变。从那时起,现代性的影响力开始遍及全球,人们追求现代性的欲望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并认为自己是现代的——从服饰和命名方式,到怀表、雨伞等个人物品——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欧洲和北美,甚至连亚洲和非洲国家的精英群体也深受影响,当然,普通民众所受影响不大(日本除外)。
从那时到现在,现代性进程的速度一直在加快。依照过去的标准,1780~1840年的英国工业革命,速度已经相当惊人;但是对比后来的例子尤其是亚洲四小龙的发展速度来评价的话,它其实极其缓慢。相继发生的每一次经济腾飞,其速度都是越来越快,伴随着现代性进程的城市化过程和农业就业机会的急剧减少的速度也在不断地加快。尽管在人们关于后现代性的争论中,欧洲表达了自己对于现代性的疑虑,但是从全球视角来看,现代性进程是毋庸置疑的一因为它席卷了整个亚洲大陆,那是世界上60%人口的家园——对现代性的看似永无止境的追求,仍然是我们当今时代的支配力量,实际上,这种追求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相比,欧洲对未来的信心和信念可能不那么明朗,但是美国却依然在慌忙地致力于探索进步和未来,如果有人想了解“拥抱未来”在实践中的真意,那么最好的地方莫过于中国。
欧洲是现代性的诞生地。1750年之后的两个多世纪里,欧洲现代性的触角已延伸到世界各地,它的思想、体制、价值观、宗教、语言、意识形态、习俗和军队,给世界其他地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现代性和欧洲是不可分割的,彼此已经融为一体,难以想象没有对方的情形:它们似乎是一对同义词。然而,尽管现代性孕育于欧洲,却没有沽染上欧洲的内在特性:除了在这里诞生,它同欧洲以及欧洲文化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过去半个世纪中,随着现代性在东亚国家的扎根,它吸取了欧洲现代性(确切地说应该是西方现代性)的经验。然而,东亚现代性并非欧洲现代性的简单翻版,它极具特色,其体制、习俗、价值观和意识形态,都是根植于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在第一部分,我将探讨现代性是如何与欧洲(广泛地说是西方)建立起不可磨灭的联系,而东亚国家又正在如何突破这种联系。
第1章
西方的兴起
“美国成功地创建了一种世界体系,它是当之无愧的霸权国,同时也秉持开放和包容的态度,苏联解体之后,这种体系发展得愈加成熟,中国也逐步参与了进来。”
到19世纪中叶,尤其是1839~1842年鸦片战争中英国入侵中国的事实,生动地说明欧洲对东亚国家的优势已经明显确立。但是这种优势是何时开始的?人们会忍不住追溯到更早的时期。持这种想法,部分原因在于明朝之后——特别是产生多项发明创造的宋朝灭亡之后,中国在创新方面越来越不尽如人意。对于清朝,历史学家大卫·兰德斯(David Landes)认为:“在科技领域,中国变得越来越迟钝,它故步自封,无意创新。”所以,他认为:“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欧洲将中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一方面,与过去的辉煌历史相比,中国对自己的现状感到失望;另一方面,同时期的欧洲却正在活力四射地稳步增长。大约从1400年开始,部分欧洲地区就开始显示出稳步的经济增长趋势,同时文艺复兴的酝酿为后来的科学和工业革命奠定了基础。不过从更长期的角度来看,这些发展的意义可能被所谓的“后见之明”夸大了:当时人们都认为,由于欧洲19世纪初叶就获得了一系列耀眼的成功和超级统治地位,所以它的成功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期,其实不然。于是,出现了一种并不流行的认识,有些人认为欧洲获得对中国的领先地位以及中国自身的衰落,都比实际情况发生得更早一些。
认为1800年欧洲轻松地领先于中国和日本的观点,日益受到历史学家们的质疑。杉原薰(Kaoru Sugihara)提出,1600年后的东亚并没有走向衰落,相反在后来300年的时间里,还出现了劳动密集型、以市场为基础的经济增长,被称做“东亚奇迹”——他称之为“勤劳革命”,这种经济成就完全可以与后来工业化进程中出现的“欧洲奇迹”相媲美。他指出,1868年明治维新以前,曰本农业表现出很强的创新能力,农作物的重大改良和生产力的大幅提高,为不断增长的人口提供了支持。正如亚当·斯密所说的,18世纪晚期,中国的市场显然比欧洲的更加先进和成熟。例如,中国粮食产量中被远距离运输到市场上的比例远高于欧洲。中国市场在早期之所以能获得发展,一个关键原因在于土地可以买卖。中世纪的欧洲,农奴都被束缚在土地上,既不能离开也不能任意处置土地;而中国农民只要拥有足够的资金,就能够自由合法地买卖土地及其农作物。
1800年,中国城市化的程度至少与欧洲旗鼓相当,据估测,18世纪的日本,约有22%的人口生活在城市,而西欧为10%~15%。1800年之前,无论从资本存量还是经济机构的角度来看,西欧都未享有超过中国和日本的绝对优势,当时许多中国公司都是股份制的。即使在技术水平方面,欧洲和中国看似差不多,但是在灌溉、纺织织造、染色工艺、医药和瓷器制造等领域,欧洲还是落后于中国。中国很久以前就使用纺织机器,它们与多轴纺织机和飞梭只存在细微差别,后者曾为英国以纺织业为首的工业革命提供过动力。中国很早就对蒸汽机不陌生,而且还创造出类似的各种类型的机器;只是与后来詹姆斯·瓦特的发明相比,这些机器是用活塞驱动飞轮,而不是相反。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英国的工业革命一开始,对资本密集型和能源密集型产业的投资就快速提升了生产力水平,创造出一系列技术、革新和增长,这也使得英国能在科学技术方面获得不断进步,并尽享领先于中国的优势。中国则正好相反,事实证明其“勤劳革命”并没有拉开工业革命的序幕。
1800年,在中国和西欧的一些中心地区,生活水平是大致相当的,可能日本略高一点,人均寿命和卡路里摄入量也基本相同。人均寿命是衡量繁荣程度的一项重要指标,除了最富裕的地区,欧洲大部分地区的人均寿命都到19世纪末叶才超过中国。保尔_贝罗什(Paul Bairoch)计算得出,1800年中国的人均收入水平领先于西欧,亚洲作为一个整体落后于西欧,但超过了欧洲。当然,提起中国和欧洲,我们必须牢记一点,这两个地方都聚集了众多人口:1820年,中国人口多达3.81亿,西欧人口达到1.33亿,欧洲总人口达到1.69亿。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生活水平必然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互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普遍认为18世纪末叶,中国最发达的地区——特别是长江三角洲,已或多或少与英国等西北欧最繁荣的国家处于同等发达水平。鉴于最发达地区在工业腾飞中所起的先导作用,需要对英国和长江三角洲做出具体的比较。
1800年,西欧远没有取得遥遥领先于中国和日本的经济地位,事实上,当时经济水平并无多大差距。从这个角度来看,认为工业化是一个持续了几百年而非几十年的历史变化过程的产物,不禁令人怀疑。相反,在大多数情况下,工业化看上去更像是相对偶然的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然而,这仍然遗漏了一个问题:1800年左右,为什么是欧洲而非日本和中国,能够如此迅速地把财富聚积起来,然后在19世纪取得如此令人赞叹的成就呢?
在此,重要的并不是所谓的“唯一原因”,偶然因素才是关键。1800年左右,包括中国和欧洲在内的旧世界中人口最密集的地区,都发现保持人口增长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根本问题在于,粮食、燃料和建筑都在竞相争夺日益稀少的土地和森林。对于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尤其严重的问题,因为中国的心脏地带位于黄河和长江之间,由于土壤肥沃,该地区孕育了众多人口,但是由于资源的过度使用,这片土地日益枯竭,再加上新开垦的土地质量不高,所以问题日益突出。欧洲——具体地说是英国,之所以能够避开中国的问题,打破这种致命的土地限制,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英国发现了大量的煤炭资源,这有助于缓解木材日益短缺的困境,而且为工业革命提供了燃料。相比之下,中国的煤炭主要蕴藏在距离人口中心区较远的地方,尤其是西北部,而非纺织工业集中地和长江下游流域。
其二,更为重要的是,新世界殖民地——尤其是加勒比和中美洲地区,幅员辽阔,劳动力充足,食物和原材料丰富:以曼彻斯特的早期经济增长为例,如果没有奴隶种植园大量便宜的棉花供应,这种增长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英国没有从新世界进口棉花,而是靠养羊产羊毛来生产纺纱,那么就需要广大的牧地(1815年约为900万英亩,1830年则超过了2300万英亩)。总之,据估计1830年,为满足英国的进口需要,新世界国家种植棉花、蔗糖和木材所需的土地面积,大约在2500万~3000万英亩之间,这甚至超过了英国所有耕地面积和牧场面积的总和。在这样的背景下,殖民地所发挥的作用提醒着人们,欧洲工业化绝非一个内源性过程。新世界和在英国发现的大量煤炭资源,减轻了对土地日益增长的压力,消除了欧洲经济发展的瓶颈。中国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因而,其影响是深远的,正如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所说:“英格兰避免了变得像长江三角洲一样,二者看起来如此不同,以至于现在很难发现它们还有什么相同点。”
在关键时刻,新世界殖民地为英国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原材料,这纯属偶然,但是在过去的200多年里,英国使新世界殖民化的方式却不是偶然的。殖民地也让欧洲在其他许多方面长期受益匪浅。对殖民地的争夺,欧洲内部的大大小小的战争,加上它们自身强大的经济实力,欧洲民族国家被磨炼成了名副其实的战斗机器。因而,19世纪,与世界其他地区相比,欧洲民族国家具有更雄厚的军事实力,其殖民扩张的野心日益膨胀。大规模的军事开支,怎么估计也不过分。在海军上将纳尔逊(Nelson)指挥的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the Battle of Trafalgar)中,皇家海军的胜利,付出的代价相当于5个亚伯拉罕·克劳利钢厂——英国工业革命的一个大规模投资项目。殖民地贸易还为公司组织和融资系统的创新提供了支持,以荷兰为例,它创设联合股份公司,便是为了这一目的。没有奴隶贸易和殖民统治,欧洲不可能取得这样的突破性成就。
诚然,从1644年到18世纪末叶,中国的疆域也在扩大,但是这些地域处于欧亚大陆的内部,既没有幅员辽阔的土地,也没有众多的人口,不能像新世界那样提供丰富的原材料。东南亚资源富硕,本应该是在中国的新世界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最佳选择。15世纪初叶,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乘坐的船只之庞大要远远胜于当时欧洲建造的船只,这表明中国并不缺乏技术能力和财力,但是中国对待海外利益和财富的态度,与欧洲国家极为不同。尽管大量的中国人移民到东南亚,但是与欧洲不同,中国无意为被其臣服之地提供军事和政治支持,相反清王朝非常关注中国北部和西部的内陆地区,这些都反映出一个事实,中国认为自己是大陆文明而非海洋文明。
这引发了一个更为广泛的问题,就是欧洲和中国,以及两国①的精英分子,其态度到底存在何种程度上的差异,最终使得中国没能取得欧洲那样的突破性成果。中国的国力当然不是问题,我们在第3章将会看到,中国一旦把经济和自然资源利用起来,就完全具备创建丰功伟业的能力。高度发达的粮食仓储系统、长达1794公里的京杭大运河、疆域政策,都表现出清政府强有力的治理能力。清政府在远途运输大宗物品方面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完全有能力胜任。但是,中国优先考虑的不是煤炭,而是粮食、盐巴、铜矿,因为这些物资对于维护国家稳定和团结、维持百姓生活是至关重要的,它们始终是政府最为关注的层面。
①作者视欧洲为一个整体。——译者注
实际上,这里存在一个显著的差异:中国政府往往把重点放在维持秩序和均衡发展方面,对商业行为和工业化进程关注较少。政府极力避免收入的巨大分化,把奢靡的行为看成有损于儒家倡导的和谐价值观的表现。这并不是说政府禁止市场活动和商业行为,而是说它大力支持农业发展。但是,除了那些从事盐业和外贸等垄断活动的商人能从中享受到一些好处,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没有起到促进商业资本主义的作用。相反,欧洲国家尤其是英国,对新兴产业更为支持。同样地,清政府不允许各省之间展开竞争,认为那样显然会造成不稳定的局面,而在欧洲,这种竞争已经转化为民族国家之间的对抗。导致中国和西欧国家心态不同的主要原因是:在欧洲,随着商业阶层的扩大,它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逐步步入欧洲统治阶层,而在中国,商业阶层一直难以进入统治阶层。商人没有根基,主要依靠政府资助和扶持来保护和促进大型商业企业的发展。西欧国家,首先以英国为例,更倾向于以工业发展为导向;而在中国,行政阶层和土地所有者的利益仍然占主导地位。
因此,1800年英国相对于中国来说拥有两大长期优势并非偶然。英国(其他欧洲国家或多或少有一些)比中国更倾向于工业化,而且殖民地和此起彼伏的欧洲内战为西欧提供了丰富的战略资产,尤其在原材料和军事能力方面。但是,殖民地化为18世纪末叶的英国解决了日益严峻的土地和原材料短缺问题却纯属偶然。因此,关键点仍然在于1800年的中国(还有日本)发现自己处于一个与西欧非常相似的经济地位,也拥有实现经济腾飞的类似潜力。两者之间的决定性区别是那些偶然因素——新世界国家的资源、相对充足的煤炭供应使英国资源受限较小、英国政府对工业化的支持态度。中国未能拥有这些偶然因素,结果发现自己深陷困境,而且以鸦片战争为开端,随着欧洲列强尤其是英国的入侵,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中国所处的局势严重恶化。历史的结局难以预料:1850年的中国和1750年一样,还是农业社会,而到1950年,农业经济水平甚至有所下滑。据经济史学家安格斯·麦迪森估计,中国1820年的GDP是2286亿美元——几乎是1600年的4倍——但是到1913年时仅微升至2413亿美元,几乎没有什么增长,而到1950年时,却下降至2399亿美元。
过去200年里经济力量集中在欧洲和北美等少数国家手中,是一种历史脱轨的非正常情况。
如果说中国1800~1949年的灾难性遭遇发轫于1600年前后,而不是1800年前后,那么中国当前经济活力的先兆并没有消逝在久远的历史长河中,而是恰恰相反,它始终存在于近代的社会进程中。这使得中国自1978年以来所取得的巨大的经济变革的成就更有据可查。1800年的中国经济绝对不是一无是处,相反它在各个方面都展示出了非凡的活力;中国社会依然具有极强的竞争力,农民体现出强劲的适应能力和创新能力,商人拥有极强的商业敏锐性。在列强入侵的年代,这种特征可能相对处于休眠的状态,1978年以后,它们再次登上中国社会的舞台。为此,我们得出一个更深层次的当代观点。1800年,全球经济并不是以欧洲为中心的,实际上它呈现出多中心的特征,亚洲、欧洲和美洲共享着全球的经济力量,其中中国和印度是两个最大的经济体。目前,全球经济重新变得日益多极化。不要认为这是一个不正常的现象,相反我们应该看到,过去200年里经济力量集中在欧洲和北美等少数国家手中,是一种历史脱轨的非正常情况。而且,殖民地化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通过提供一些先决条件,使欧洲获得了普罗米修斯式经济增长,同时还赋予欧洲抑制和扭曲世界其他地区经济发展长达100多年的力量和机会。
是先决条件还是特征?
对于18世纪末叶来说,如果西欧拥有与中国非常类似的地位,那么对于我们了解那段历史和随后发生的事件,将具有深远的意义。欧洲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与相对短期的因素有关,并非漫长的几个世纪的渐变所预先注定。换句话说,我们需要重新思索欧洲数个世纪以来所获得的、经济腾飞前夕所具备的整体特征,即人们通常假定的经济腾飞的先决条件。它们也许是可行的,也可能是有利的,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条件,经济腾飞真的只是一个幻想吗?日本、中国和印度并不是没有取得类似的经济突破,但是它们的政治和文化历史完全不同于欧洲。如果最终的结果是它们获胜、欧洲失败,那么它们后来发展道路的特征,以及它们孕育的机制和价值观,肯定与欧洲的大不一样。的确,正如我们在后文中看到的,这些国家在实现现代性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特点,与欧洲范本之间存在极为显著的差异。
从前半个世纪的历史来看,在越来越多的国家快速实现工业化的进程中,欧洲国家(特别是英国)经济腾飞的过程和条件,主要适用于西欧,实际上,实现经济腾飞的方式和路径多种多样。正如历史学家彼得·珀杜(Peter Perdue)说的:“工业增长并不一定是在西北欧发现的特殊技能经过几百年的长期积累而形成的结果,通往经济现代化的道路有很多条,英格兰只是走了其中的一条。”举个很小的例子,发生在英国乡村的阶级分化的本质,包括农民地位的急剧下降,就没有出现在中国的工业化进程中,实际上其他很多国家都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
这让我们认识到了欧洲通往现代性过程中更为广泛的政治、文化和知识基础。欧洲文明的根源往往可以追溯到希腊民主、罗马法律和犹太教-基督教信仰。实际上,把它们作为欧洲现代性的先决条件和特征,已成为一种共识。虽然希腊民主的影响力被夸大了——到19世纪末叶,除了一些少数民族,西方国家并没有采纳它——但是希腊文明,尤其是其遗留下来的判断是非的方法、辩论和演讲的传统、独立公民概念、民主思想,都贯穿于从古至今的欧洲历史发展过程,说它们对西方文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一点儿都不为过。还有一个更常见的例子:希腊建筑中的柱式主要有多利克式、爱奥尼克式,到了罗马帝国时期,科林斯柱式成为首选的建筑风格,试图传达一种永恒的权威,从大英博物馆到最高法院无一例外。与之相类似的,罗马法律的发展——在11世纪和12世纪主要体现在天主教中,有助于建立独立的法律体系,这个法律体系在后来的知识产权保护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最后,基督教为欧洲注入了强大的普遍主义意识,不仅塑造了大陆国家的自我认知,也形成了它们对其他文化和种族的看法,在殖民心态和教化使命意识的成型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然而,认识到文明的延续比较容易,但是却很难找到理由来证明这些都是国家腾飞的必要条件。文化特征无疑有助于塑造欧洲的现代性,但不能与先决条件混为一谈。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西方个人主义和西方家庭。例如,根据后见之明,许多不同类型的家庭都与工业化进程并存。欧洲在科学领域明显具有优势,主要基于越来越多的知识探究自主性、科学活动的普及性、研究的规范化及拓展。但是很多其他历史悠久的国家,尤其是清代的中国和伊斯兰国家,也兴起了各种形式的争论、辩论和经验主义观察,它们丝毫不亚于当时欧洲正在兴起的科学理性主义。另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在其他文明中,仍然存在着一种很强烈的倾向,就是试图在新兴观点和传统权威观点之间寻找折中点,而并非彻底地抛弃后者。
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拥有个性的其他文化不能在现代性问题上取得突破性进展:毕竟自1960年以来,其他文化实现现代性的情形时有发生。
1800年,欧洲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文化资产,例如法律法规和议会政府的建立,但这些都不是经济突破的关键,它们应该被视为欧洲现代性的特征而非其
先决条件。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拥有个性的其他文化不能在现代性问题上取得突破性进展:毕竟自I960年以来,其他文化实现现代性的情形时有发生。克里斯托弗_贝利得出一个结论:“从经济增长的角度来看,如果说1800年以前欧洲和中国的区别只在于欧洲国家大量使用煤炭,以及存在一个广阔的通往欧洲的美国腹地,那么欧洲内在的政治文化优势,看上去将要被抛弃了。”
欧洲例外论
欧洲远不是现代性的范本,也不是后来的每一次变革应该遵循的榜样,更不是衡量其他国家现代性的标准,尽管在实现现代性的问题上,欧洲是当之无愧的先行者,但是欧洲的经验应该被看成是特殊的。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欧洲对自身的看法与别人对它的看法很相似,认为它是一个普遍模式。这并不奇怪。长达200多年的超级全球霸权,使欧洲原本独有的特征也具备了一定的普遍性。那么,在欧洲实现现代性的道路中,到底存在哪些独特的特点呢?
尽管欧洲国家在内战中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是16世纪中叶以后,欧洲在实现现代性的过程中几乎没有遭到外敌入侵,只有奥斯曼帝国曾入侵欧洲东南部,但是到17世纪,奥斯曼帝国已被步步击退,到19世纪,它最终失去了巴尔干地区。唯有欧洲才享有这种特权。后来的现代性追求者——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都面临和遭受过现代欧洲国家的入侵。甚至在美国独立战争中,北美的欧洲移民也纷纷反对英国殖民当局,建立主权国家,以便为经济腾飞创造条件。由此导致的结果是,欧洲很久以来很少设身处地为其他国家着想,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尤其在殖民地方面更是如此。直到最近,这种情形才开始相对有所变化。
事实上,欧洲的殖民历史,是欧洲区别于其他国家的更深层次特征。从16世纪到20世纪30年代,欧洲国家通过实行大规模扩张和征服,非同寻常地(另外的唯一一个国家是日本)打造了巨大的海上帝国,其触角延伸至世界各地。殖民地,尤其是那些新世界国家,以及印度和马来半岛国家,都成为列强们丰富资源和巨额财富的源泉。就像我们所看到的,没有它们,欧洲就不可能以那样的方式实现经济腾飞。除了1868年以后的日本,没有哪个非西方国家在19世纪实现腾飞,结果,大部分国家都变成了欧洲列强的殖民地。
虽然人们普遍认为,要达成现代性,就必须经历一个从农业社会发展为工业社会,然后再过渡到服务业社会的转型过程,但是我们找到了欧洲例外论的另一个例子。欧洲国家(共16个)——英国、比利时和德国依次处于领先地位,它们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经历过特殊发展阶段的国家,该阶段的主要特点是工业就业人数多于农业人口和服务业就业人口。1911年,英国的工业就业人数达到了顶峰,占当时总劳动人口的52.2%,相比之下,美国1967年高峰期时的工业就业人数所占比例为35.8%,日本1973年达到了37.1%。工业社会让现代欧洲具有很多最鲜明的特征,尤其是阶级冲突的集中性和工会的重要性。从全球范围来看,在就业方面出现了一条与欧洲不同但更为常见的道路,即不经过工业阶段,直接从农业社会转变为服务业社会,目前美国、加拿大、日本和韩国走的就是这条道路。
用以往经济变革的标准来衡量,欧洲实现工业化的速度非常迅猛,但与后来实现腾飞的国家(包括美国)尤其是东亚国家相比,其进展就显得很缓慢了。西欧转型历史弥久,毕竟,英国经历了两个多世纪才具备了今天的面貌。由此导致的一个结果是,西欧国家的现代性与其传统之间的冲突一直相对比较缓和。欧洲城市完美地将现代性与传统结合起来:它像是一种地质遗迹,又像是一个新老建筑物共存的时代,还像是一个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博物馆;相比之下,北美的城市都是新建的,东亚国家更甚,在东京、首尔、新加坡、上海、吉隆坡和中国香港等城市,几乎找不到历史的印记。
欧洲的另一个独特特征,就是一连串的欧洲内战。也许这种现象可部分地归结于外部威胁的相对缺少,它意味着主要的断层线发生在欧洲内部,而不是发生在欧洲与外部(包括殖民地社会)之间。这些内战最初是由宗教冲突导致的,发端于1054年东部基督教与西部基督教之间的斗争,1517年后,由于天主教与基督教之间划清了界限,使整个欧洲以南北轴线为中线分裂开来。持久的宗教冲突,使得神学和后来的意识形态方面的认识转变成强烈的理论学说。这种特征在欧洲最为显著,例如,几乎每一个重大的“主义”: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共和主义、君主主义、新教主义、法西斯主义,都源于欧洲。
从16世纪40年代到17世纪90年代,欧洲内战主要关乎早期现代国家的巩固和加强。法国大革命之后,阶级的重要性不断上升,从19世纪早期到20世纪晚期,阶级成为欧洲政治和社会的诠释语言,这在世界其他地方是绝无仅有的。从1792年到1870年左右,民族国家的建立在欧洲内战中发挥了根本性的作用。到19世纪末叶,这些民族国家已经发展到在全球尤其是非洲争夺殖民地的阶段,并由此导致了“一战”的爆发。“二战”也是源于欧洲内战,尽管战争中心仍然在欧洲,但是战火很快蔓延至全世界。对内战的嗜好在冷战中也得到了体现:意识形态将冷战的世界划分成两部分,当时的两大主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相互围攻。最终,事实证明对于欧洲来说,渴望内战是几近致命的:在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中,欧洲国家的损耗极大,普遍被战争折磨得精疲力竭,其全球力量也基本上成为强弩之末。
最后,个人主义也是欧洲转型过程中的一大特点。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艾伦_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对个人主义进行了这样的描述:“社会是由自主、平等的单位也即独立的个人构成的,最终,这些个体比任何较大的团体都更为重要。”这与东亚和南亚文化存在着极大的差别,后者认为,集体而非个人处于中心的位置。以家庭为例,英国的家庭制度可以追溯到13世纪,通过朝圣者的传播,它奠定了北美家庭制度的基础。这种强调核心家庭的个人主义体制,与中国和印度的大户人家、包办婚姻、血缘关系维系的传统家庭体系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所持的价值观及其特征,一直持续到今天,没有随着城市化和家庭规模的缩小而有所改变。所以,在西方社会,婚姻本质上是两个个体的结合;而在中国和印度文化里,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
在实现现代性的过程中,欧洲面对的是极为特殊的形式:外部威胁的相对缺乏、殖民主义、工业优势、相对缓慢的增长、欧洲内战和个人主义。因此,我们不应该感到奇怪,欧洲的现代性比人们通常接受的更具特色。但是,因为欧洲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影响力如此巨大,以至于人们很难对特殊性和普遍性做出区分。不足为奇,欧洲人长期以来一直认为他们所取得的成就必须得到推广,在全世界范围内得到普及和应用,必要时甚至不惜使用武力。只有随着一系列新型现代性的兴起,才有可能对欧洲经验中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做出区分。
欧洲的优势
19世纪初叶,西欧和北美海岸国家的人均GDP大约是南亚国家的2倍,相当于日本、中国南部和东部沿海地区的水平。到1900年,西欧和北美海岸国家的人均收入至少是中国的10倍。18世纪后期,无法克服的经济限制让中国付出了无比沉重的代价,与此相反,欧洲正处于强劲的发展势头中,到处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欧洲转型的关键是工业革命。1800年以前,英国的经济蒸蒸日上;到19世纪下半叶,许多欧洲国家都取得了类似英国的长足进步。先前的经济增长速度就像冰川移动般缓慢,现在西欧的复合增长率则远远超过了除美国以外的其他所有国家。除了北美、旧白人殖民地和1868年以后的日本,19世纪的欧洲享有或多或少的工业化垄断地位,这种情形给其他国家都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欧洲与其他国家拉开的经济差距,大大增强了其称霸世界的能力。殖民时代原本兴起于17世纪,但是自18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对印度的逐步占领,殖民时代迅速膨胀起来。凭借基督教、文明、种族优越论的幌子以及举世无双的陆军和海军,英法领导的欧洲国家征服了世界大部分国家,其综合实力在1914年之前对非洲争夺战的几十年中达到顶峰。白人国家和中国、印度、北美、澳大拉西亚、南非等非白人国家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战争,后者通过战争表明了自己的最终立场:反对欧洲殖民者对其宗教和统治者的攻击,以及对他们土地和资源的掠夺。尼尔·弗格森写道:
“西方霸权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非对称性现象之一。总的来说,所有西方帝国——美国、比利时、英国、荷兰、法国、德国、意大利、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大都市仅占世界总面积的7%,人口也仅占世界总人口的18%,但是它们的领土却占全球总版图的37%,财富占全人类总财富的28%。”如果我们将俄罗斯也看成扩展到亚洲的另一个欧洲帝国,那么西方帝国占世界土地总面积和总人口的比例将超过一半。”
殖民地世界的工业发展,多是极其缓慢的,或者根本不存在,因为欧洲列强一直都设法先发制人地保护本国生产者,P且止竞争者的出现。
作为世界的主导力量,英国试图根据自身的利益塑造全新的全球贸易体系。它主要通过大量出口制造业产品和以最低的价格进口食品和原材料来获取财富。自由主义并不只是一个抽象的原则和无私的政策。通过这种方式,英国希望利用自己在制造业方面的压倒性优势,阻止其他国家通过收取关税以保护本国新兴产业的发展。英国倡导的国际自由贸易制度,对除西北欧和北美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区都产生了抑制性影响。殖民地世界的工业发展,多是极其缓慢的,或者根本不存在,因为欧洲列强一直都设法先发制人地保护本国生产者,阻止竞争者的出现。“无论殖民者的言论是多么冠冕堂皇”,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认为,“殖民地和非正式附庸国,都旨在为殖民国家的经济发展提供必要的补充,而不是充当其竞争者。”
城市人口是工业化程度的一个主要衡量标准,1900年亚洲和北美的英法殖民地人口,仍然维持在总人口的10%左右,这与19世纪的前殖民地时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那时人们的生活水平甚至比1900年还要高。印度——英国最重要的殖民地(18世纪中叶处于东印度公司的殖民统治之下,1857年被英国正式占领),1700年的人均GDP为550美元,1820年降为533美元,1870年仍然是533美元,这说明印度1870年的人均GDP低于1700年,甚至还不到1600年的水平,虽然后来在1914年升至673美元,但是到1950年又回落到619美元。在长达250年的时期内,印度大部分地区都受到英国某种形式的统治,但是印度的人均GDP仅仅增长了5.5%。而印度独立之后,人均GDP在1973年上升到了853美元,到2001年的时候,更是一路飙升到1957美元,这与独立前的水平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1800年以后,欧洲经济腾飞不仅采用了一种规避亚洲的方式,而且有时候还综合运用经济和军事手段强制阻止亚洲国家走相同的道路。中国是一个典型的例子。1839~1842年鸦片战争期间,英国向中国输入了大量产自印度的鸦片,鸦片贸易一方面给中国造成了巨大的损害,另一方面给英国和其印度殖民地带来了巨额利润。鸦片的流毒毫无疑问给中国人民的健康状况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但是在英国人眼中,“自由贸易”才是更高的原则。中国无力阻止西方打开中国的大门,清王朝日益衰落,19世纪末20世纪初,举国上下都陷入了一种极度绝望的衰弱状态之中。1900年,当欧美的八国联军入侵中国镇压义和团运动时,中国显然无力抵抗,其命运与非洲一样,即被列强瓜分。
荒谬的是,没有什么比日本的崛起更能生动地说明欧洲力量的势不可当。日本曾经面临过西方列强的入侵,也怀有唯恐遭受与中国同样命运的恐惧,但是1868年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小心谨慎地迎来了一个快速现代性进程。它派出专家小组到欧洲学习其先进的教育体制、精锐的海军和陆军系统、发达的铁路体系和完善的邮政制度等。日本不再认定自己是亚洲的一部分,反而觊觎别国能接受它是一股西方力量。它甚至效仿西方的殖民主义模式,占领朝鲜和中国部分地区。明治天皇的现代性计划,是对欧洲霸权综合特征的实践。生活在欧洲影子里的所有其他国家,无论愿不愿意,都被迫接受和效仿欧洲的部分特征,否则就会面临殖民化的威胁。
欧洲的崛起改变了其他人的游戏规则,但它带来的影响也并非完全消极:重要的是,欧洲的经历证明了工业化进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世界也由此面临着现代性的必然选择。虽然列强们将殖民地看成满足其需求的仆人,而且绝不允许它们与主人竞争,但是这些殖民地也从主人那里延续了很多后来发展所需的基本条件。英语成为印度的通用语言,台湾地区延续了日本的教育体制,上海等通商口岸城市居民学会了西方的商业模式。但是,正如早期的经济表现以及绝大多数殖民地对外来统治的敌意所体现的,殖民主义的影响主要是负面的;而且在某些情况下,尤其在非洲国家,其影响几乎完全是消极的。一个特例是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新西兰等白人殖民地:因为民族和种族原因,它们受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待遇,所以最终获得了极其繁荣和兴旺的发展。
尽管直到20世纪30年代,意大利仍然设法霸占着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但是欧洲列强殖民势力最强劲时期可能是在“一战”以前。那时,美国已经开始作为欧洲列强的继任者出现在世界舞台上,不仅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而且文化与意识形态的影响力也日益增强。不过,这种崛起产生的所有影响,仍然被其孤立主义和对欧洲的偏爱遮掩。1850-1930年欧洲向美国的大规模移民,1900年时已占到欧洲总人口的12%,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随着帝国的迅速瓦解和急剧崩溃,中国的解放以及印度次大陆、印度尼西亚、非洲大部分地区和马来西亚的相继独立,1945年以后的欧洲明显地走向衰落。民族国家的数量猛增了3倍。如同19世纪所发生的那样,世界地图再次被重新描绘,但是这次是以更快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转变。这些国家的独立导致了许多新的可能性,尽管事实证明这些可能性是极其分散和不对等的。前面引用的经济增长数据显示,印度的情况有所改变,但是经历奴役和殖民主义之后,非洲的整体实力大大削弱。据估计,由于强行贩卖和自然死亡,非洲人口在奴隶制下减少了一半。相比之下,东亚遭受殖民主义侵害的程度远低于非洲,所以处于相对有利的境况。考虑到1950年以后前殖民地出现了如此巨大的经济变革,很明显在“二战”后的头20年,西方国家尤其是欧洲大大低估了非殖民地化和国家自由化的意义。可以说,这是20世纪头等重要的大事,它为绝大多数人变成21世纪竞技场的核心球员创造了条件。正如亚当_斯密关于欧洲人发现美洲和所谓的东印度群岛的预见性言论:
然而,对于东西印度群岛的本地人来说,从这些事件中获得的所有商业利益都在带给他们的巨大的灾难中烟消云散了……在发现这些地方的特殊时点,欧洲人恰好拥有如此巨大的经济和军事优势,因此,他们可以毫不受约束地侵犯这些偏远国家的利益。但之后,殖民地的本地居民也有可能会变得强大,欧洲有可能会江河日下,甚至,世界其他地方的居民有可能会获得和欧洲人一样的勇气和力量——那种能够把独立国家之间的相互侵犯转变为相互妥协和尊重的勇气和力量。
美国的崛起
美国和欧洲的现代性往往被人们一并视为唯一的西方现代性,实际上两者颇为不同。它们的联系在于1607年最先到达美国的殖民者是欧洲人。到1790年,美国共有392.9万人,其中69.8万人是奴隶,他们不被视为美国社会的一部分:80%的白人是英国人(剩下的20%主要是德国人和荷兰人)。一波又一波的欧洲移民带来了他们的价值观、信仰、风俗习惯、知识和文化。他们的目标是在新世界国家重新建立起一个旧世界。但是,与欧洲资本主义还保留着封建残佘不同,欧洲移民不受先前存在的社会结构或风俗习惯的限制。实际上,他们可以忘记历史,一切从头开始。当然,这也使美国印第安人在所谓的“种族清洗”运动中蒙受重创。
当欧洲长期陷入土地不足的泥沼时,美国的欧洲移民根本不受土地约束,而且由于美国原住人遭到大规模屠杀,他们神话般地向西推进,领土范围不断扩大。在欧洲人拥有强烈的版图意识的地方,美国人没有形成相应的忠诚感,因为他们不需要那样做。美国如同白纸,可以随意制定规则和设计体制:从一开始,美国就沐浴在新教的春风里,美国人民被抽象原则吸引,这在宪法和后来强烈的普遍主义和全球使命意识中得到了体现。
欧洲移民带来了强有力的价值观和宗教信仰,但却抛弃了他们世代相传的阶级性,这让美国人产生了一种认同感。非洲奴隶被排除在美国主流社会之外,加上美国印第安人遭到屠杀,这让欧洲移民的身份认同打上了深深的种族烙印。无边无际的沃土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机会,持续扩展的边界给国家灌输了一种强烈的乐观主义情绪和勇于变革的精神。美国国内市场不受当地和本地区偏好的限制,盛行于欧洲的阶级差别、地位尊卑,在美国变得平和,美国人比较容易接受。劳动力的相对稀缺,刺激人们不断地引进节省劳力的机器和提高生产力。不像欧洲,美国没有出现任何抵制机械自动化的现象。因此,美国经济对技术革新、机械化、生产的标准化、劳动过程的持续改进和规模经济的强烈渴求,远非欧洲所能及。美国模式的鲜明特色是全新的大众市场和大众消费者,以及在广告等领域随之出现的创新。所有这些事实都证明,从19世纪晚期开始,美国的资本主义远比欧洲的更具活力和创新能力。
1820年,美国仅占世界GDP的1.8%,而英国高达5.2%,德国也达到3.9%。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到1870年时,美国占世界GDP的比例已经上升到8.8%,而同期英国是9.0%,德国是6.5%。到1914年的时候,美国这一比例一路上涨为18.9%,而英国只停留在8.2%的水平,德国也只有8.7%。1950年是美国经济的全盛时期,占全球GDP的比例达到27.3%,相比之下,英国是6.5%,德国是5.0%,其他所有西方国家加起来为26.2%。
当英语成为世界通用语言而流行于全球时,其背后隐含的是美国巨大的影响力和吸引力。
尽管两次世界大战带来了极大的创伤,但是1870〜1950年的美国经济还是大大超过了欧洲的水平,这为1945年之后的美国成为全球最强大的国家奠定了基础。美国完全逃脱了“欧洲殖民地”的命运,成为第一支真正的全球力量:美元被奉为世界货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关贸总协定等一系列新型全球机构也体现出美国的经济霸权,同时美国的空中军事优势更是前所未见。美国成功地创建了一种世界体系,它是当之无愧的霸权国,同时也秉持开放和包容的态度,苏联解体之后,这种体系发展得愈加成熟,中国也逐步参与了进来。到了1960年(可能更早),美国已经取代欧洲成为一个令世人瞩目的典范。凭借好莱坞和电视肥皂剧,还有可口可乐和李维斯牛仔裤等消费产业的标识,美国显示出一种新的文化霸权和影响力。美国大学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最优秀的学者和学生。在诺贝尔奖获得者名单上,美国永远名列前茅。当英语成为世界通用语言而流行于全球时,其背后隐含的是美国巨大的影响力和吸引力。
美国已经成为现代性的一个新隐喻:没有沉重的历史包袱、毫无负担、善于革新、拥有新边疆精神①。它诞生于当下,并且从未过时,行为准则体现在宪法中,全社会都致力于一个永不停歇的再造过程,源源不断的移民不停地改变着国家的构成和国民的身份。眭谷的兴起、人们对整容手术的嗜好、拉美裔人口日益增长的重要性,虽然体现在美国社会的不同方面,但都是美国精神的最新表现形式。美国现代性的特征与欧洲的如此不同,以至于人们将美国当成一种外来物,但是从美国确实源于欧洲的事实,又意味着两国之间的结合力和凝聚力,特别是在全球背景下,会一直都很强大,而且很可能保持下去。血统、种族、历史、文化、宗教、信仰以及共同的利益,掩盖了彼此之间深刻的分歧西方”一词的普遍使用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它意味着美欧之间的亲近,不仅仅是地缘政治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它们之间的文化、种族和民族上的亲近,“西方人”一词,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所有这些潜藏的含义。
①新边疆是肯尼迪总统提出的施政方针,要求美国人民探索和解决“新边疆”以外面临的各种问题。——译者注
无论欧洲和美国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分歧,它们都会继续保留价值取向和身份的共识;的确,非西方国家及其文化的兴起,可能也有助于增强这种相似性意识。当然,欧洲新兴少数民族的逐渐增多和美国非白人少数民族重要性的日益增长(奥巴马的当选折射出这一点),正逐渐地改变着这些社会,但是这种进程不应该被夸大。要让大西洋一岸的绝大多数白人改变主导他们的社会,还需要漫长的时间。
西方塑造了我们生活的世界,虽然现在它越来越多地受到中国的影响,但是西方国家仍然是当今世界上最具压倒性优势的主导力量。西方对世界的影响如此之深,以至于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它,或者所有这些从来没有发生过,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认为西方霸权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它是如此根深蒂固和无所不在),我们不知不觉就认为它的存在是非常自然的。历史学家J·M·罗伯茨(J.M.Roberts)自信地写道:“显然,西方文明的故事现在成了全人类的故事,其影响力的传播范围如此广泛,使过去那些反对者和对立者都变得黯然失色、毫无意义。”不过这也不尽然。西方霸权既不是自然的产物,也不是永恒的,相反,在某个时期它将会自行终止。
第2章
日本:现代国家但非西方国家
“当明治维新的目的最终达成,下一步做什么?日本没有答案,该国陷入了一种生存主义危机。人们一直习惯于从纯粹的经济角度来说明日本的泡沫经济,但是这里也存在着一种更深刻的文化和心理上的解释:这个国家及其机构,包括公司,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在东京过马路,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几乎每一条街道,哪怕它非常窄,都设有一些交通信号灯。过马路时,即使没有汽车,人们也会耐心地等候绿灯,无论男女老少都鲜有闯红灯的情况。人们都习惯了遵守交通规则。作为一个慢跑者,我发现东京的交通让我心里很纠结:密密麻麻的交通信号灯严重阻碍了我的跑步节奏,但是每次想要闯红灯,我的内心都会产生一种负罪感,所以最后都能忍住冲动,哪怕当时身边一辆车都没有,甚至一个人都没有。这是一个遵守规则的社会,这种特性会传染给身在其中的每个人。
像防晒霜和蚊香一样,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泳帽会出现在所有的超市里,过一段时间,它们又会突然消失。无论身处哪所学校或哪座城市,所有学生都穿着同样的制服,唯一的区别就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的制服有所不同,一旦某件产品获得了5%~10%关键群体的认可,它便立刻像野火一样随风蔓延开来。对于90%的美国人来说,彩色电视梦想,等了20多年才实现;而在日本,却用了不到10年,1970年前后,日本的彩色电视需求呈直线上升。青少年杂志«Cawaii!》的编辑Yoshiyuki说,只要5%的小女孩喜欢某样东西,一个月内它就会得到60%的年轻人的支持。尽管日本的年轻人都非常注重打扮,但是他们的时尚潮流体现出强烈的一致性,缺乏个性。
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的经济学家Sahoko Kaiji解释道:“在日本,你可以放心地把车停在大街上,即使忘了上锁,第二天早上它还依然原封不动地停在那里。你即使把立体音响放在汽车的仪表板上,把手提包放在座位上,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地铁上,女士们可以开心地享受旅途,哪怕她们的钱包就放在打开的手提袋的最上端,也无须担心;拥挤的汽车上,男士们可以将手机放在牛仔裤的后兜中,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偷。Kaiji接着说:“日本人总是那么友善和守信。如果你在某家商店订购商品,并被告知大约需要两周的时间才有货,一旦商品提前到达,他们一定会给你打电话,而且十有八九商品会早到。”在日本,你很少能看到乱扔的垃圾,即使是在每天接待200万乘客的日本新宿车站。我印象中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在名古屋附近的丰桥车站,我看到地上有一张小纸片,当我对日本朋友表达我的惊讶时,他告诉我:“别担心,人们立刻就会捡起来的。”
日本人非常有礼貌。见面时,人们总是向你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并鞠躬行礼。当你来到超市或商店,门口总有人迎接。这里不存在傲慢或粗鲁的行为。无论是排队还是走出电梯,你的个人空间永远都会受到尊重。你会感觉到自己真的是那么回事儿。人们的参与意识已经深深地影响到日本的社会态度。日本著名的社会学家中根千枝(Chie Nakane)对我说:“失业不仅仅是失业者的问题,更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日本是一个很重视个体的国家。在东京成田机场,身穿制服的乘务员会礼貌地示意你按秩序排队,当你正在踌躇自己到底该站在哪里时,地上涂好的脚印会打消你的疑惑。无论车站和机场有多大,你都不会迷路,因为日本人在提示方向时细心周到。在细心周到方面,还表现在日本人对准时的格外重视。在地铁站,站台指示牌不仅预报下一班地铁到站的时间,还会预报停站时间,而且地铁也非常准时,几乎与预报毫秒不差,人们可以根据日本的地铁来调准自己手表上的时间。
表面上看起来,日本与西方国家极为类似,但实际上却大不相同,套用中根千枝告诉我的一句话:“日本表面上‘很西方’,但骨子里却‘非常日本’。”
日本是唯一一个19世纪便开始工业化进程的亚洲国家,也是唯一一个顺利闯进排外性极强的西方国家俱乐部的亚洲国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日本在效仿西方的尝试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1914年之前迅速实现工业化,1939年之前又占领了大部分东亚地区,并一直占领这些殖民地到1945年,到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其人均GDP已经领先于许多西方国家。当东亚一些发展迅速的国家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开始实现经济腾飞的时候,日本的经济模式已经很有影响力了。如果我们想了解亚洲现代化的本质,日本是最佳的研究样本,因为日本是最早实现现代化的亚洲国家,而且它现在仍然是亚洲国家中最发达的典范。不过,虽然日本是东亚地区的一部分,但这并不表明它就是这个地区的代表,相反,我们将会看到,日本在很多重要方面都是独一无二的。
日本从哪里来?
日本的形成,得益于两次对当时最发达文明的融合:15~16世纪的中国,以及19~20世纪的西方。早期的日本深受邻国中国的影响,这一点不足为奇,毕竟中国当时已经是一个相当发达和成熟的国家。在吸纳中国文明之前,日本甚至没有自己的书法艺术,但是后来它吸收了很多中国元素,并将其融入自己创造的文字中。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的传统文化逐渐为日本文化奠定了基石。大约6世纪左右,中国的道教、佛教和儒家思想,或多或少地经由高丽(今天的朝鲜)传入日本。道教与日本的泛神论融合成神道教,而儒家思想在日本的情形和在中国一样,变成了占主导地位的统治思想。应当指出的是,儒家思想可谓是当时最先进的理念,它最伟大的成就是放宽了对人们接受教育和文化的限制,而在那之前,读书识字、学习知识的权力专属于贵族。中国对日本的影响持续了许多世纪,直到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以后,才被日益崛起的西方影响力替代。因此,日本在中国的影子里生活了几乎长达14个世纪,这给日本民众的心理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孕育了日本国民一种潜在的自卑感,同时还夹杂着某种防御主义、早期的激进主义,以及民族主义。
尽管中国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但这些影响都是融入日本自身的经验和传统中,才形成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思想。很明显,日本儒学与中国儒学在各方面都是风格迥异的,中国儒学的核心价值观中包括仁爱之心和善行,而日本儒学则更强调忠诚。随着时间的推移,两者之间的差别越发明显。忠诚和孝敬长辈——基于权威、血统和年龄,是等级关系最关键的特性,它们长期以来一直是日本文化的核心,到今天依然如此。中国和日本都受到皇族的统治,但是它们大为不同。
首先,中国可以改朝换代,中国历史上就出现过36个朝代。与此相反,日本的天皇家族被视为神圣不可冒犯的。在日本1700年的历史记录中,一直都是一个家族盘踞天皇的宝座。其次,中国王室享有绝对权力,而日本天皇则没有。历史上只有1/3的时间·除了远古时代和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天皇家族名副其实地统治着整个国家。在其他大部分时间里,日本一直都在接受双重或三重政府的统治,天皇实际上被迫与别人一起分享权力。最典型的形式是双重政府,对政治权力的有效控制要么掌握在军事首领手中,要么就掌握在有军事力量支持的首相或首席顾问手中。换句话说,永久掌握政权的代价,就是扮演一个影响力大大减少的政治角色。
在德川时代(1603-1867年),真正的政治权力是由幕府将军控制下的军队行使的。天皇仅具有象征性和礼仪性的意义,尽管在形式上,军事首领仍然对天皇负责。露丝·本尼狄克特,在她对日本的经典研究著作《菊与刀》中发表了一些令人感兴趣的言论:“日本天皇的概念,是在太平洋岛屿之间反复再三才形成的。他是一个神圣的首脑,可能参加也可能不参加政府内阁的事务。在某些太平洋岛屿,他会参加,而在另外一些太平洋岛屿,他会下放自己的权力。但是他的人格总是神圣的。”换个角度来看,要了解日本,我们必须把它放在太平洋和东亚的背景下进行研究。
明治维新之前统治日本长达250年之久的德川时代,见证了一个权力高度集中和正式的封建制度的创立过程。自皇室家族和大名以下,整个社会分为四个等级,其等级制度如此森严,使当时的社会具有某种种姓的特征:四个等级分别是武士、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严格地说,部落民——即从事屠宰业、皮革业等所谓贱业者和乞丐游民,他们一直都被看成社会的隐形人,是社会中可有可无的角色,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在德川时期,中国实际上是一个重视平民儒家思想的国家,而曰本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重视军事儒家思想的国家。
在日本,人们的身份等级是以世袭原则加以世代传承,千百年来一成不变。每一个家族的首领,都需要在自家门道里张贴自己的阶级立场,并详细地说明自己的世袭地位。他与生俱来的权力决定了他能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住什么样的房子。大名每年都从农民那里收缴一定比例的粮食,除了满足自身的需要,还要给下属的武士分发一部分。武士没有土地,他们的正式职能是保卫大名及其土地和财产。他们是唯一被允许佩剑的社会成员,比起地位更低下的阶层,他们享有广泛而独断专行的权力。在德川幕府时代,大名主要对将军负责,而将军至少在形式上又要对京都的天皇负责。日本的儒家思想与中国的不同:后者尤其重视优质教育,官话便是竞争激烈的科举考试的产物;而在日本,最卓越的称谓都给了武士,幕府时代尤其赞美武士道精神。在德川时期,中国实际上是一个重视平民儒家思想的国家,而日本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重视军事儒家思想的国家。
德川家族是从17世纪初叶开始统治日本的,上台不久,他们便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切断日本与外界的联系,并镇压基督教,反对外国势力对日本习俗和宗教传统的干涉。欧洲船只不许使用日本的港口,只有荷兰可以把出岛作为贸易港口。日本人被禁止建造或经营大型船只,否则要受到严惩,这些规定严重阻碍了日本沿海的贸易活动。统治者制定这些政策的原因,似乎是希望能以此来限制商业活动,同时也表现了他们对外来影响的恐惧,尤其是从欧洲进口的枪支,统治者认为它可能会动摇将军之间微妙的权力平衡。尽管这些行为让日本倒退到专制主义时代,但是德川时代也出现了很多充满活力的变化。随着语言的日益标准化,不同地区的人们的认知和生活习惯趋同,日本社会日益朝着一元化的方向发展。
总之,当时的日本已经开始具备形成现代民族国家所需的条件。新建的公路网进一步发挥了促进国家统一的作用,沿着这些交通枢纽兴起的商业区,逐步变成了充满生气的贸易中心:到德川家族统治末期,江户,也就是今天的东京,其城市规模堪与伦敦相媲美,人口也超过了100万;而当时日本其他的一些城市,例如大阪、京都、名古屋和金泽,也具备了相当规模的人口。如我们在第1章所描述的,1800年的日本经济与当时的西北欧相比,更为发达,在1868年明治维新的前夕,除了缺少一个致力于此目标的政府,日本已经完全拥有经济腾飞的条件。
最后,我们还必须注意到一点:武士的职能和作用不断变化。虽然他们最初的目的是保卫大名,但是随着后来必须承担越来越多的管理责任,并负责保护大名的财产,以及代理主子大名与其他大名和幕府之间的谈判协商和签订议定书的事务,所以他们的地位日益重要。事实上,在明治维新前夕,他们就已经从一个军人阶层转变成日本社会里一个关键的管理阶层。尽管沉湎于儒学的管理治世思想,但是他们的认知和癖性本质上还是倾向于军事和科学技术,而不像当时的中国主要侧重于文学和学术理论,这种目标和倾向,对后明治维新时代日本的特质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明治维新
1853年,美国海军上尉佩里率领“黑船舰队”,出现在江户湾(今东京湾),粗暴地打破了日本国德川时代相对和平与稳定的局面,佩里伙同其他欧洲列强,特别是英国,要求日本打开国门进行贸易活动。日本长期实行的孤立政策,再也无法持续下去:如同19世纪其他许多国家那样,日本再也不能无视西方及其疯狂抢掠的变态行径了。1858年,面对外国的持续侵扰,日本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列强由此打开了日本的贸易之门,并对日本的主要港口实行治外法权,从而使西方列强逍遥于日本法律之外。这些不平等条约,包括治外法权,严重削弱了日本的主权。1859年,日本被迫取消已经执行了300多年的对基督教的禁令。
英国、美国、法国、荷兰等西方国家的干预,引起了日本国民的强烈反感和愤怒,国内掀起了一波巨大的排外浪潮。面对日益动荡和骚乱的局势,德川政权陷入了几近瘫痪的困境。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年,并于1868年达到了顶峰,随后,幕府——有效统治日本的军事体制——被萨摩藩和长洲藩的联合势力推翻,天皇下诏将江户改称东京,后迁都东京。至此,以天皇为首的新政府便建立起来了。武士是德川政权倒台的发动者和新明治政权建立的主谋,后者是以1868~1912年的统治者的名字来命名的。明治政府致力于创建一个现代国家,武士为了巩固新生政权,提升新政府的威望,自己做出的牺牲就是废除陈旧的封建特权,被剥夺了随身佩剑的权力,以及以实物付款的垄断权,改为以现金付账,至此,武士原来享有的特权大为削弱。
长达两个半世纪的德川幕府统治结束了,这个富有戏剧性的政治变化并没有受到任何政治蓝图、政治目标或政治远景的驱使。刚开始,日本国内从上到下都弥漫着浓厚的反西方情绪,但是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部分统治精英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孤立不是上策:如果日本想要从西方国家的野蛮行径中幸存下来,它就必须对西方强加的种种挑战做出回应,而不是简单地忽视它们。先前还充满仇外情绪和孤立情结的统治阶层,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政治转变,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共识,明确了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并决心迅速实施。现代君主国家创建了首席大臣辅佐天皇的制度,但是实权都集中在首席大臣手中。到1869年,婚姻和工作可以自由选择。1871年,日本的封建体制事实上已经解体了。1873年,日本颁布征兵令,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征兵,彻底废止了武士随身佩剑的特权。政府立即着手建立工厂,由先前的武士负责运营,这些举措使日本迎来了一个极具特色的经济时代。
如果说早先吸收中华文明的精髓,对日本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那么遭受西方威胁的亲身经历,则有力地说服了日本新的统治阶层:如果日本希望维护国家独立,不重蹈中国的覆辙,就必须尽快向西方学习,而当时刚经历了鸦片战争的中国,正在逐步丧失国家主权。明确了发展方向,日本新政府便开始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探险,在缺乏明确周详的行动方案的情况下,其行动的快速、执行目标的坚定不移,政策覆盖面的广泛性和综合性,的确令人称奇。
在这激动人心的20年里,日本如饥似渴地学习西方国家,迅速建立起一系列新机制。它派出特使和代表团到欧洲,甚至还到美国,研究到底应该学习什么,借用什么,吸收什么。一切都以高度系统的方式运行,其目的在于明确哪些国家在哪些特定领域能提供最多最有价值的信息和经验。恰当快速地学习和吸收西方的经验是当时日本最为紧迫的任务。日本1873年引入的教育体系,是模仿法国学区制的结果;其海军的建制,先是效仿英国海军,后来又相继借鉴了法国和德国的陆军系统才得以完成;日本修建的铁路是以英国为范例的,创立的大学则是效仿美国而成。1871~1876年,大约300名欧洲专家被政府部门和相关机构邀请到日本,协助日本进行设计和施工。其结果便是外国经验的集成(这成为日本的一大典型特色),并不知不觉地融入日本的民族特性中。
从19世纪70年代后期,政府开始低价出售新建工厂。由此,日本开创性地孕育出资产阶级。政府以发行债券等方式逐渐取消俸禄,消灭了武士阶层,他们可以用债券购买新建的工厂,而且通过这种方式取代了他们原先以实物付款的封建做法。因而,日本的资本主义业主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两个显著的特点,并且在明治维新以后,一直作为日本的标志延续至今:首先,他们能够存在,并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主要得力于日本政府的慷慨赠与和大力资助,所以背负着艰巨的责任和义务;其次,依据他们的背景、接受的训练和品性来判断,这些新兴资本家更像是管理者而非企业家。
在许多方面,明治维新所倡导的内容都是极具革命性的,其目的在于建立一个现代国家,消除封建残余。新的统治精英不是从大名当中提拔起来的,而是主要来自武士,其中包括部分并入武士阶层的农民,还有一些商人。阶级力量显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与欧洲不同,日本的新兴阶层——商人,既不会煽动这种变化,也不会亲自挑头去促成这种变化,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并没有与陈旧的制度发生冲突。相反,明治维新的领导人,也即武士阶层,已经逐步转变为更广义上的统治阶层。为了强调历史的延续,同时也为了取得大众的支持和为新政权提供合法性,武士将天皇重新尊奉为日本民众生活中更为核心的角色,天皇迁都东京,便是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举动。与其说明治维新是日本人民自下而上的起义,还不如说它是一场自上而下精心策划的政变,它其实是一次以将日本从外国的威胁中拯救出来为名,行维护现存精英权力之实的行动。其目的在于,要努力使这场变革运动在保守主义的指导下,尽量采用非激进的、有所保留的方式进行。
日本是一个非常保守的国家,其连续性远远强过非连续性:甚至在1868年,当非连续性成为一种必要的时候,它也没有像法国和中国那样——两国都实行了革命,最后以和解而告终。它是由怀揣着实现根本性变革的理想,但在实践过程中又尽可能保留旧秩序的精英们建立的。因此,与大多数革命相比,维新过程中的流血牺牲相对较少也就不足为奇了。统治者在很大程度上,成功地保留了生活习惯、传统、习俗、家庭结构、等级关系和层级结构。明治维新证明了日本精英阶层的灵活性、实力、适应能力以及在必要的情况下改变时局的能力。
欧洲的革命与日本的明治维新变革相比,存在一个根本性的差别。比如,除了其他的情况以外,法国大革命是对资产阶级兴起这一内部威胁的回应,而明治维新则是源于对外部威胁也即西方列强的反应。当然,这是欧洲和其他地区最根本的地缘政治差异,欧洲是领导者,因此也是奴役者,对此,其他国家必须找到一种对付欧洲列强和其扩张行径的方法,这个差异也有助于解释明治维新怎样以及为什么由一部分精英统治者而非当时正兴起的敌对团体发起。迫使日本改变局势的不是商人阶层的兴起,而是西方国家的威胁。
对历史的传承
日本是世界上第一个主动迎接现代化的国家,一种在西方强权和本国特性之间做出权衡的现代化。日本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也是该国自觉并刻意在西方化和日本化之间走钢丝的过程。然而,与后来的其他亚洲国家现代化的例子相比较,它处于相对有利的地位,就是能自由地做出抉择,这一点在如何实现现代化的问题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而后来者可能无权进行选择。因此,日本现代化是一个引人入胜的研究案例:一个国家的现存精英统治者为了保护国家的本质,对西方化做出了自愿并适当的选择。
尽管在德川幕府统治时期,日本几乎与世隔绝,但是在关键时刻,日本对待外国影响并非采取盲目排斥的态度,而是表现出一定的开放性和适应性,从5~6世纪日本与中华文明的关系中就可以看出这个特征。在必要的时候,愿意吸收外来影响力,已经成为日本社会的潜在力量。断然拒绝被完全同化,希望在吸收外来影响力的同时,保持日本的“本质”或民族情绪,已经在试图界定日本作家吉野耕作(Kosaku Yoshino)所描述的“我们自己的领域”,也即传统习俗、体制和价值观的过程中得到体现。正如吉野耕作所说:
“为了坚守‘我们的领域’,人们坚守着重大的差别,不仅要区分‘我们’(日本)和‘他们’(值得借鉴的其他国家),更重要的是,要强调‘我们的领域’的存在,从而表明‘我们’的民族作为一个文化实体的连续性。这样,历史就可以延续。日本声称对‘我们’的这种文化领域保持独家所有权。”
日本的独特性可以用两种方式来分别加以界定并保留:第一,在日本独有的认知领域,保留着那些被视为具有排他性的和真正意义上的日本要素;第二,由各种各样的外国影响力和那些被视为具有日本独特性的要素结合而形成的独特产物。正如有人认为,日本的“领域”概念远不止于日本自身的“混血性”。尽管日本文化很独特,例如榻榻米、日本清酒、相扑,但是日本的特性归根结底还在于日本人为何会行为特别,也即日本人和其他国家的民众的根本的认知差异何在。这种二元性允许固有本质和外来影响力的共存,也广泛地扎根于从饮食和服装到电影和婚礼等日本生活的方方面面。两者以某种方式共存,它们之间基本上少有激烈冲突,日本吸收外来影响的精髓然后加以重构,与之融合形成自己的特色。故而,日本现代性是一个相当复杂、不协调、有时候甚至有些怪异的现象。它的融合可以追溯到中国影响力时代,但是在西方化时代,这种特征表现得最为明显,日本所受的精神创伤也是最大的。这种融合是如此根深蒂固,使人们理所当然地将它看成日本最自然、最固有的特性。
经历了极端的西方化时代后,日本人和西方元素的关系,一直是人们认真思考和激烈争辩的主题。1868年后,日本经历了西方化和日本化的交替。明治维新后的头20年,日本国内许多领域迅速西方化,但是到1900年,这种现象让位于内省和寻求国家本质定位。在这场辩论中,日本国民性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加以界定:天皇制度、武士精神和家庭社会观念(天皇即父亲)。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失利并被美国占领后,再一次进入了疯狂追赶西方经济的西方化时期。随后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初期,又迈向了更深层次的重新定义日本国家本质的阶段。然而,历史从来都不会故步自封,在这节骨眼上展开的日本“国民性”概念,与其在20世纪初叶的意义完全不同。20世纪70年代关于日本国民性的讨论,大多认为日本是一个以集团为主导的单一同质社会,日本国民的一致性是难以言表的、不合逻辑的。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这种看法不足为奇,“二战”后美国对日本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日本仍然固守着自己的“国民性”。
当然,日本国民性的本质实际上不能用如此简单的词语来描述。日本性(Nihonjinron)是针对西方影响而做出的具有政治创造性的文化回应。它让我们了解了日本人的许多心理,他们希望与众不同的愿望,但是它也只能部分地掲示出日本固守的差异性。在《菊与刀》中,露丝·本尼狄克特提出:
在研究西方国家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比较各国文化,就会对整个行为领域不得要领。研究者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必要去探究日常生活中的琐事,这在电视荧屏上司空见惯。殊不知,正是这些琐事决定了国家的未来,而不是外交官签署的诸多条约。
日本的独特性恰恰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从人际关系的本质到引导人们行为的价值观,都很容易被人们忽视。
日本的人际关系,要遵循严格的等级制度,这种等级制度主要基于人们的阶层、性别、年龄来做出划分,每一种人际关系都可以根据以往的接触频率和熟悉程度,按照这些标准来精确地分出等级。等级制度的重要性,最初都是从家庭中习得的,父亲毫无争议地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每个家庭成员的地位都是注定的。家庭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天皇被视为国父,公司也是按照家庭的思路设想出来的。等级在语言的使用中也得到了体现,比如,表达“你”的时候,要根据对方的社会地位来选择词语。语言也是分性别的,男人和女人需要使用不同的词语和称谓。日语中有很多敬语,尤其微妙的是日本有一套严格按等级设定的鞠躬体系,鞠躬的程度取决于对方的身份地位,公司经常建议员工们根据他人的地位来确定鞠躬的程度。
日本所谓的贞德是从承担义务的角度来定义的,而不像西方社会那样,通常用金钱来衡量美德。
日本不仅要求尊重等级制度,而且还存在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责任系统。日本存在两种类型的义务,比方说对自己父母承担的义务是无限的和终身的,而情理则是有限的。这些义务和责任构成了日本社会的核心,日本所谓的贞德是从承担义务的角度来定义的,而不像西方社会那样,通常用金钱来衡量美德。
如果一个人不够担当,他会有一种羞耻感。从广义上讲,文化可以划分为(类似基督教衍生出来的)负罪文化和羞耻文化。一方面,负罪文化源于原罪的观念,即人本质上都是有罪的,它是依据事实来判断;另一方面,羞耻文化是通过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审视自我,从而进行自我约束的产物。日本的耻辱文化根深蒂固:与一个人自己的良心相比,他如何被别人评价,才是最为重要的。罪恶感可以通过道歉来减轻;而羞耻感则正好相反,几乎是无法减轻的,它会导致一种非常独特的行为方式。比如,在西方社会,自杀作为一种自私的举动,被视为人所不悦的行为;而在日本,自杀却被视为敢于担当的终极方式,因此是一种崇高的行为。在日本社会,自杀现象更为常见,平均每100000个男性中35.6个会自杀,而美国只有17.9个,英国只有10.8个,德国则为19.7个。
日本的人际关系,是以等级和责任为基础的,它体现在从“数代同堂”的大家庭到公司、学校、政府等所有日本机构。以企业为例:大型企业与对大型企业有所依赖的中小型企业之间的关系就呈现出明显的等级特征。终身雇佣制,仍然在大型企业中占主导地位,体现出公司和员工双方的一种责任观念,
这与合同制(往往是短期的)完全不同,而后者一直为英美所推崇。公司被看成是与家庭类似的,公司对雇员承担许多义务,而雇员——几乎都是男性,从职业生涯来看,会长期服务于公司。资历体系,在日本的公司中广为应用,反映出日本社会的年龄等级。一个人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稳步地爬上公司的高层职位,享有日益增加的收入和权力,而不像西方国家的公司,到了一定岁数便被解聘。
独具特色的日本人际关系还体现在工作和生活的许多方面。例如,日本人竭力避免运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主要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对簿公堂。因此,日本的律师很少,无法与欧洲相比,就更别提美国了。几乎所有的民事冲突,都是采用调解的方式来解决的,要不在法庭之外,要不在任何司法判决做出之前。从表2-1、图2-1、图2-2和图2-3,可以对日本的人际关系有所了解。
表2-1:日本人对待性别的态度(%)
认为男人应该出去工作,
女人应该留守持家
认为男人和女人有平等的
工作权力
日本(东京)
16.2
46.4
美国(纽约和洛杉矶)
10.5
81.2
英国(伦敦)
10.5
81.8
法国(巴黎)
3.2
91.3
德国(柏林)
2.6
92.1
瑞典(斯德哥尔摩)
3.2
80.4
图2-1:日本人的工作责任感(%)
图2-2:日本人对工作场所的期望(%)
图2-3:日本人对规定的态度(%)
人们应该不会对日本的这种独特性感到意外。即使只是偶然地接触日本社会,也会有这种感受。尽管事实上日本和西方的发展水平大致相当,但是两者的文化和价值观却是截然不同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第一个理由几乎不需要重述:文化差异影响深远,日本社会根植于一种独特的文明。第二个理由是历史原因:因为明治维新并不久远,日本仍然保持着顽固的封建特征。此外,1868年后的精英统治者自觉并蓄意保留日本的历史特点。而且,新的统治集团核心是由武士组成的,这意味着其部分价值观会延续到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并贯穿后来的历史。“二战”后的日本,与后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一样,一直由管理阶层即武士的后裔统治,真正运营大型企业的不是那些企业家,而是他们;他们主宰自民党;他们支配内阁;诚然,正是他们建立了在日本治国过程中发挥着中心作用的官僚机构。
甚至连统治方式也深深地烙上了历史的印记。据日本历史记载,大多数时候,权力都被分成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中心,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今天。天皇从事礼仪性和象征性的国事活动。国会只享有少许真正的权力。日本首相的权力远逊于其他任何主要发达国家总理的权力,任期相对短暂,之后可能便被执政自民党的其他成员替代。内阁会议主要是礼仪性的,会议持续时间不会超过15分钟。尽管日本拥有正式的多党制度,但是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来,自民党便盘踞权力的宝座,享有长久未衰的执政权,该党内的各个派系实际上发挥着比其他各党都重要的作用。因此,日本的权力分散在一系列各不相同的机构中,类似的情形在日本历史上俯拾皆是。从美国占领行将结束开始,日本一直被西方视为一个民主国家,但是实际上,它与任何西方民主国家都极为不同,让人们不禁开始怀疑,用“民主”这个词来形容日本,是否妥当。日本可能从1868年就开始发生变化,但是历史的影响力却持续存在,经久不衰。
向西方转变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使命是跨越历史的鸿沟,拉近与西方的距离,效仿西方国家,取得它们的尊重,至少要在经济发展水平上,赶上西方国家。赶超西方变成了这个国家新的行动指南。在日本人心目中,1939年以前的西方主要意指欧洲国家;而1945年之后,美国便以压倒性优势取代了欧洲,成为西方代表。当然,核心问题是经济增长,但是日本始于明治维新时期的殖民扩张,也应归功于效仿欧洲的愿望:成为一个现代化强国,日本必须拥有自己的殖民地。正是觊觎领土的野心,将日本卷入了太平洋战争,直至最终战败投降。那是一个极其羞辱的时刻:明治维新最初的目的恰恰在于防止西方国家对本国的统治,而此刻这个目标已经被破坏殆尽。1868年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极力地效仿西方,在占领殖民地方面也不甘落后,这最终造成了惨痛的灾难。
然而事实证明,战争只是日本历史上最壮观的一段经济增长时期的前奏。1952年,日本的GDP小于殖民地马来西亚。经过一代人的努力,日本已经从农业国家转变为成熟的工业化国家,1950~1970年人均GDP增长率高达8.4%,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成就^20世纪80年代,日本的人均GDP已经超过美国和欧洲,并具有最强大的金融实力。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变革,但是没有持续下去。20世纪80年代末期,日本的经济泡沫最终破灭,在随后的15年里,经济几乎停滞;与此同时,美国创造了一种新型经济模式,在一系列新兴行业和技术领域(特别是互联网行业)展现出相当的活力。日本对此的反应都颇具启发性——无论是从人们对日本的评论来说,还是从所有非西方国家赶超西方的过程中固有的困难来看,都是如此。
20世纪80年代日本取得自明治维新后最为显著的成就,它最终赶超了西方国家,但同时也埋下了日后危机的种子。自1868年以来,日本的首要目标便是赶超西方国家,1945年以后,这种雄心主要体现在经济方面。但是,当这个目标最终实现,当赶超或多或少地完成,当日本在许多方面都成为名副其实的最发达国家,甚至在一些方面具有绝对领先地位时,又将发生什么呢?当明治维新的目的最终达成,下一步做什么?日本没有答案,该国陷入了一种生存主义危机。人们一直习惯于从纯粹的经济角度来说明日本的泡沫经济,但是这里也存在着一种更深刻的文化和心理上的解释:这个国家及其机构,包括公司,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见图2-4)。
历史并没有赋予日本改变前进方向的能力和基础。自1868年开始,日本的每个历史转折点,都表现出该国对其长期目标的持续追求和坚韧不拔的非凡能力。日本可能被人们描绘成依赖单一路径,其制度保证日本能够坚持走自己道路。这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内部凝聚力,使该国能够极其有效地实现长期目标。然而,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日本在多重路径上显得经验不足、能力有限。最具说服力的例子是1868年明治维新,那是对严峻的外部威胁做出的反应。
图2-4:日本人对日本国际地位和国际影响力的悲观认知(%)
泡沫危机之后,日本经济步入了很长时间的停滞状态,举国上下开始进行自我反省,民众普遍感到忧郁和沮丧。有些人竟然提出,日本已经遭受了两次挫败:一次是在1945年,另一次是在20世纪90年代。悲观情绪席卷整个国家,掲示出当代日本国民心理的脆弱性。在最终实现自己的目标之后,对于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们满腹疑问。随着美国经济逐渐恢复了活力,而日本在经济发展的道路上却显得相对平静,这让人们形成了一种共识,即目标至多只是一种幻想,日本注定将永远生活在西方的阴影中。日本国民面对泡沫经济的心理脆弱性,直接警示着世人:对于非西方国家来说,赶超西方的过程异常艰难、困难重重。用任何标准衡量,日本取得的成就都是显著的,在很多方面,它或与西方国家平起平坐,或更胜一筹。它很轻松地超过了欧洲的绝大多数国家,而这些国家曾经是它极力效仿的偶像,它建立了引人瞩目的世界顶级研究机构、世界知名的大企业,它已变成经济实力排名第二的国家,然而,在灿烂辉煌的时刻,它同样对自身充满了怀疑。
在这样的背景下,理解日本自我认知的本质是非常重要的。与欧洲或美国将普遍性和世界性作为自己的愿望和对自身的定位不同,日本人在思量本国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时,其视角是独特的,长期以来将日本定位为处于主要文明的边缘和外围,而且认为这些主要文明已经创建了普遍性的规范和准则。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和西方构成了日本效仿的两个对象,同时也是日本坚守“国民性”时所反对和排斥的两个主要行为体。“对于日本人来说,”吉野耕作指出,“向中国和西方学习,成为日本获得‘普世’文明的一种经历和体验。在此,日本人一再强调他们之间的特殊差异,就是为了将他们自身与具有普遍性的中国人和西方人区分开来。”换句话说,这个特点,不仅将日本与持续了两个世纪的西方普世文明区别开来,而且,正如我们在后文要探索的那样,还将自身与中国的不同也放大了无数倍,要知道,从普世性角度来讲,中国人一直视自己的文明是2000年来最精华的部分(见图2-5)。
图2-5:日本人对“如果你或者你的家人与一个外国人结婚,你作何感想?"问题的回答(%)
日本1868年后转向西方的举动,仅仅是其新式统筹战略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表现在它对待亚洲大陆的态度上。这种态度融合了对西方的拥护和对亚洲的拒绝。在转向西方的过程中,日本涌现出许多知名作家,最著名的是福泽谕吉(Fukuzawa Yukichi),他在1885年发表的一篇题为“正在远离亚洲”的文章中写道:
“我们没有时间等待邻国的启示和开导,以便大家能够共同努力促进亚洲的发展。离开亚洲国家的队伍,把我们的命运与西方文明国家的紧密相连,对于我们来说更好。至于如何处理与中国和朝鲜的关系,不需给予什么特殊的待遇,只因它们碰巧是我们的邻国。在如何对待它们的问题上,我们只需要简单地按照西方人的方式即可。任何一个珍视坏朋友的人都将无法逃脱恶名。我们要直接将亚洲的坏朋友们从脑海中抹掉。”
日本人很快便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1894~1895年,日本出兵占领了中国台湾。1910年,他们夺取了朝鲜。1931年,他们吞并了中国的东北地区;1936年,占据了中国主要省份;1941~1945年,他们攫取了东南亚大多数国家。在1868~1945年的77年间,日本参与了10次大规模战争,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以牺牲亚洲邻国利益为代价,这些战争累计达30年之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整个德川时代,日本从未参与过任何一场战争。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不仅打算实现经济现代化和效仿西方,而且还实行领土扩张政策,这些从其口号“富有的国家和强大的军队”中便可窥见一斑。尽管日本曾于20世纪30年代提议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表面上是对抗西方来为亚洲谋利益,但是实际上,这只是日本企图征服亚洲以实现其帝国主义利益的一个策略。
日本人顺理成章地将世界的本质与日本社会中深刻的等级特性等同起来。它以崇拜的目光仰视着西方,渴望变得像西方国家那样强大,同时贬视亚洲的落后和劣等,企图征服亚洲,达到日本富强和扩张的目的。曾几何时,它认为中华文明是何等优越,现在它则认为,中国人是一个劣等种族。日本看待世界的视角中,种族等级观念是根深蒂固的。甚至到今天,这种传统观念仍然没有被打破,这一点可以从它与东亚邻国的关系中得到佐证。白种人仍然处于颇受尊重的地位,而黄种人则被视为二等公民。种族观念的思维方式,依然是日本文化中固有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尤其坚持“日本人民的同质性”(即使存在着很多少数民族)和“日本人种”(即使日本经历了许多人口迁移运动)的想法,普遍认为日本人的“血型”与其文化行为的特定模式是紧密联系的。在日本关于“自身”以及经由暗示的“他人”这两个概念中,种族、民族和国家的类别几乎是完全重叠的。后者在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于1986年发表的臭名昭著的评论中得到了说明,该评论认为美国人的智力水平比日本人的低,因为前者是种族混合的产物。即使在今天,日本也没有任何反对种族歧视的法律。
然而,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东亚已经从落后的状态转变为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区域,日本已不再形只影单地稳坐亚洲经济第一名的宝座。但是日本对东亚国家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延续着明治时期的扭曲观念。日本仍旧倾向于把自己看成西方国家而非亚洲的一部分:我清楚地记得,欧洲和日本于1999年在东京主持召开的一次会议上,大家很严肃地提出,日本可能会考虑申请加入欧盟。在东亚国家逐步转变,并开始在日本今天所面临的危机中扮演更重要角色的背景下,日本未能重新考虑自身与东亚的关系,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将在第8章予以更充分的探讨。
日本的现代性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用任何标准来衡量都是极其成功的,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它还同时设法保持了自身的独特性。但是,其十足新颖的现代性却从未得到过应有的承认,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亚洲。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首先,自1945年以来,.日本一直在煞费苦心地强调它与西方国家的相似性而非差异性。战败之后,日本被纳入了美国的势力范围,失去了任何独立的外交声音,基本上成为美国的保护国:在这样的情形下,其做法是低调的,它也不希望强调其独特性。其次,与东亚的关系令它深感不安,这意味着日本从来没有在亚洲地区拥有过与其经济实力相匹配的任何政治和文化影响力。在一定程度上,日本依然存在很多问题,甚至有些变质。再次,日本一直视自身为特殊的而非普遍的,它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他人学习的榜样。
事实依然是,日本是第一个实现现代化的东亚国家,大部分地区现在已经从沉睡中醒来,跟随日本的脚步,迈步走向现代化。如果没有日本,亚洲四小龙能否在经济方面如此大出风头,是值得怀疑的,同时如果没有亚洲四小龙,中国的现代性毫无疑问地会进一步延迟。在众多的发展道路中,日本的选择可能是一个例外,但却颇为成功:目前亚洲的众多国家,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效仿着这个典范,间或伴随着一点急性不适的症状。如果说英国是欧洲现代性的先驱,那么日本在亚洲也应享有如此殊荣。
第3章
中国: 动荡的历史与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1949~1978年,新中国成立的第一阶段扭转了中国一个世纪以来的衰败局面,实现了先前的政权无法创造的经济腾飞,而且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中国转型的基础是在毛泽东时代建立起来的。历史证明,1949年革命完全不同于1911年辛亥革命,它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转折点。”
遵从乔治三世的命令,第一个英国贸易使团于1792年9月离开英国前往中国。他们给这个遥远的封建国家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礼物,比如望远镜、钟表、晴雨表、装有弹簧悬挂装置的马车和气枪。贸易使团乘坐一艘装有66门火炮的军舰和两艘补给舰来到中国,任务是向大清乾隆皇帝展示本国工业革命取得的巨大成就和精湛技术。这个700人的使团中包括外交官、商人、军人、科学家、画家、园丁等,不论对国家还是对个人而言,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寻找机会。代表英国政府的东印度公司(实际是英国的海外公司,统治印度直到1858年),非常希望打开中国市场,但他们之前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所以本次使团出访之前进行了精心的长期准备。英国人抵达澳门后,发现葡萄牙早已在这里建立了一块基地,于是又花费4个月的时间向北航行,与清朝皇帝的代表进行了一番谈判,并左等右等,才见到他们此行最想见的人——乾隆皇帝。
1793年9月,英国公使马戛尔尼进京拜见乾隆,希望获准在通商口岸广州从事贸易,并愿意上缴关税。但乾隆不为所动,贸易使团的努力化为泡影。乾隆皇帝没有给马戛尔尼明确的答复,而是向乔治三世发布了一道敕令,称清政府没有必要扩大对外贸易,因为中国地大物博,根本不需要其他国家的东西。乾隆这样写道:
“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是尔国王所请派人留京一事,于天朝体制既属不合,而于尔国亦殊觉无益。”
自恃拥有不断强大的国力和工业革命的早期成果,英国十分傲慢自大,但是81岁的乾隆皇帝对此却一无所知,英国人也颇为费解。遭拒后,两手空空的马戛尔尼只能通过走陆路到广州的唯一路径离开中国。在这次航程中,他坚持作了大量的记载,其中有一条写道:“中国是一个古老、疯狂的国家,它拥有一流的军舰。那些足智多谋、谨小慎微的政府官员固守着150年来的陈旧思想,试图以自己的大国地位威慑邻国。”他对大清帝国的未来非常悲观,认为其命运注定是要“在海岸上被撕得四分五裂”。马戛尔尼指出,中国拒绝英国的要求是没有用的,因为“遏制人类知识前进的步伐是徒劳的”。一个时代行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来临的看法,不仅表现在马戛尔尼的过于自信中,也表现在清朝皇帝对英国新制造技术的无知中。同时,文明的碰撞在外交礼仪争端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中国要求马戛尔尼拜见皇帝时行三跪九叩大礼,但后者却一再坚持只行脱帽礼和吻手礼,并表示如果中国官员也向乔治三世行同样的礼节,他就愿意给清朝皇帝叩头。对于中国来说,这显然是无稽之谈:皇帝是“天下”的统治者,根本不可能与一个遥远的藩王平起平坐。甚至围绕着英国带来的物品也产生了许多争论:根据有1500多年历史的中国传统,外国只能作为朝贡国进贡,中国人认为马戛尔尼只不过是向朝廷进贡的使者,但后者却再三坚持自己应该拥有与清朝地位平等的外交使节身份,两方各不相让,就这样,处于两个时代的两种文明在未能相互理解的情况下不欢而散。
贸易使团最后只能以失败而告终。马戛尔尼关于中国命运的预测也许是中国人无法想象的,但是当时实力不断增强而且富有侵略动机的英国显然已发出了某些暗示。马戛尔尼出使北京的时候,东印度公司已经开始从印度贩卖鸦片到中国,这个行当很快就被证明一本万利。1829年,中国明令禁止鸦片,英国对此大为恼火。随着两国关系渐趋恶化,英国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1839~1842年),凭借大炮让中国的南方城市屈服。在《南京条约》中,清政府被迫割让香港岛,而且还首次开放了5个通商口岸并支付大量赔款。中国“屈辱的世纪”从此开始。
如果说日本是19世纪开始工业化进程的唯一东方国家,那么中国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即便1800年时它仍与日本处于同一起跑线上,但后来却没有踏上工业化的道路。结果,19世纪的中国被当时的欧洲和美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随后又被日本超越。1800年以后——特别是19世纪中叶之后,中国经济日渐衰弱、几近崩溃,整个国家承受着分裂、失败和被外国列强瓜分的屈辱,主权大量沦丧。1949年以后,中国开始出现转折,特别是1978年后更是出现了巨大的转变。但是,中国现代性的动力来自历史而非向西方学习的结果:尽管当时没有出现这样的迹象,但现代性的过程肯定不是简单的“屈辱的世纪”就能解释的。不过,这一时期的确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跟日本一样,中国的现代性之路与西方所走的道路存在着非常大的差别。
辉煌的世纪
耶稣诞生前数年,中国就已经出现了现代的雏形:中国第一个皇帝秦始皇的胜利,标志着战国时期的结束和秦朝的开始。截至公元前206年,秦朝的边界广阔无垠,我们所认为的当今中国心脏地带的大部分地区都包括在内,其中还包括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之间人口密集的区域,向南延伸至越南南部,向北扩展到长城以北。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现代中国诞生于公元前221年。秦朝的衰亡之后,汉朝的边界继续迅速扩展,并于公元前141~公元前87年,实现了领土扩张的最高峰,东北至朝鲜半岛,南至中国南部和西南部,以及越南北部。在后来的1000年里,中国的领土范围向北、东北和西北,向南和西南,均有所扩展。中国稳步获取的庞大规模,与其大陆地块的自然边界有关,北至西伯利亚大草原,其海岸线至南部和东部地区,丘陵地区延伸至东南部。
大规模的内部迁徙、交通设施的不断完善和长达几个世纪的国家统一(或大体上统一)状态,有助于大量分散的人口创建一种相对同质的文化。秦朝——虽然其寿命可能算不上长久,但是它建造了6400多公里的交通官道,这是可以与罗马帝国相媲美的一大丰功伟绩。一个中央集权制国家,一种成熟的治国方略,深深扎根于孔子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对2000年来的中国政治和道义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秦始皇的统治下,书同文、车同辙,度量衡、货币都实现了统一。中国的独特习俗——知天命尽人事的思想、依靠恪守孝道形成的家庭结构、使用共同符号和象征的语言、基于崇拜先祖观念的宗教,在这个时代都已经确立起来了。在第一个千年里,中国基本上拥有——考虑到它实际上已经融合了多民族的事实——一种了不起的文化同质性。
中国历史上一直都存在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尽管它遭受了来自北方族群的多次入侵,尤其是13世纪的蒙古族和17世纪的满族,但是所有这些入侵者,一旦统治得到稳固,便试图学习汉族人的习俗和价值观,并且按照中原人的原则和制度来进行统治,这都证明了汉族人当时所享有的声誉和威望。汉语的坚持不懈和稳步传播是文化力量的一种象征:虽然遭受北方持续不断的入侵,但居民的迁徙,避免了汉语分化成不同的方言,同时让中国人自己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从而也更加保护他们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像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那样,早期出现的中国国民特性,对于中国来说,可能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为关键,因为如果没有这种特性的话,中国就不可能保持超过2000年之久的统一,同时其规模多少也会遭到削弱。
从历史来看,相对先进的农业形式,能够确保社会维持大规模人口以及社会的有组织性,中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有资料显示,中国在12000年以前就已经开始种植谷物,比美索不达米亚的农业文明早了8000年。虽然中国北方通常采用旱地种植谷物,但也已引入了水田种植。谷物种植在第一个千年发展缓慢,但后来迅速得到普及,这不但推动了中国农业的大发展,还促使经济重心从关中平原转移到长江流域。这一时期发明了水稻种植新方法,包括育种、早稻、种子的系统选择、带踏板水车和许多先进的灌溉工具。新技术和新工具使得中国拥有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水稻种植技术,极大地提高了农作物的产量。
到宋代时,先进的农作技术已在中国的广大土地上得到推广,并稳步推动南部边境的进一步拓展。农业繁荣促使人口迅速激增,1000~1300年中国的总人口几乎翻了一番。500~900年,砖砌路沿着大中华帝国的中部铺开,使得从帝国的首都到其他任何规模相当的城市,都只需要8~14天的时间。意义更为重大的是,漕运(包括运河)、海运等水上运输方式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各个水路体系连接成一个网络,为1200年全国市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正如欧洲最大的海港城市威尼斯居民马可波罗13世纪晚期所观察到的:“我保证自己所说的句句属实,这条运河如此之长,经过的地区和城市是如此之多,要是测算它所能承载的航运量及其交通价值,那意义将超过所有基督教徒的河流再加上他们的海洋。”
到12世纪时,纸币在北方和南方的地位已经非常稳固,中国经济逐步走向商业化的道路。奢侈品和大米等必需品的大型跨区域贸易都很发达。在宋代,沿海贸易蓬勃发展,贸易范围远至日本和东南亚地区。城市化进程也相当迅速,例如,13世纪晚期,中国当时最大的城市杭州,已经拥有近700万人口:截至那时,中国成为世界上城市化程度最高的社会,城市人口大约占到全国总人数的10%。然而,这些城市在政治中心和个人自由方面,并没有发挥像欧洲城市那样的作用:自治地区城市的发展受中央集权结构制约的模式,直到20世纪才有所改变。由于政府的鼓励,在宋代特别是北宋一个半世纪的统治时期内,出现过学习和发明创造的浪潮。这个有时被称为中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阶段,见证了传统考试制度的发展、新儒家思想的诞生、火药的发明、灰泥和雕版印刷术的使用、书籍的广泛发行以及数学、自然科学、天文和地理等学科的重大进展。其中大型纺纱机的问世,尽管从理论上来说,未能开辟一个类似英国数百年后经历的工业革命那样的时代,但是其意义几乎不亚于后者。中国不仅是当时世界上文化修养最高和数学水平最强的社会,其发明创造也是首屈一指的。相比之下,北宋结束长达两个世纪之后,欧洲的文艺复兴才姗姗而来。
雕版印刷图书的发行、大百科全书的出版、日益增多的进京赶考者、数学领域取得巨大进步(尤其是代数的发展)以及学者阶层的出现,使中国成为当时世界上最能识字算术的社会。相比之下,只有伊斯兰世界可以同日而语,那时的欧洲还处于望尘莫及的境地。中世纪时期,欧洲国家还大量借用中国的新式发明,包括纸张、指南针、独轮手推车、船尾舵、手纺车和雕版印刷术。截至那时,中国依然是东亚最先进的文明国家,对其邻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些国家长期以来都是向中国皇帝进贡的中华附属国,都对中华文明的优越性表现出虔诚的敬意。
1300年以后,这段非同寻常的繁荣时期逐渐步入衰退期,中国中世纪的经济革命开始让位于一段时期的经济停滞,这个过程直到1500年才结束。蒙古的入侵标志着宋朝的灭亡——这个从多方面评价均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就此划上了句号,中国被蒙古帝国吞并,开始进入元朝。这是一段极不愉快的历史,中国人民发现自己被置于异族的统治之下,沦落到卑微的境地。经济之所以停滞不前,有几个原因。南部边疆原本拥有肥沃的未开发耕地,为中国经济提供了发展的动力,但是此时开始涌入来自北方的移民,可想而知对资源尤其对粮食产生的压力日渐加大。科学上取得的蔚为壮观的进步,此时也开始日益干涸。贸易的缓慢下滑和与外国联系的渐渐中断,中国开始逐步转向自身,内向性愈发明显。而在明朝之前的几百年里,中国都是或多或少地参与到持续的外向性过程中。中国向南扩展腹地,包括开拓肥沃的新农地。
宋朝统治者相当重视贸易和与外国人交流的重要性,特别是日本和东南亚,而且不止中亚、印度次大陆,甚至抵达非洲东海岸。而到了明朝,这一进程开始进入缓慢的逆转期。1371年,由于大规模的日本海盗对中国船只构成了威胁,明代明令禁止沿海居民出海。1390年的一项法令宣布:“今两广、浙江、福建愚民无知,往往交通外番私贸货物,故禁之。”在接下来的3个世纪里,明朝统治者又相继颁布了禁令,首先禁止私营贸易,然后是政府贸易。正如马戛尔尼所抱怨的,到1757年,广东(今广州)成为允许进行合法贸易的唯一港口城市。
1411年大运河的成功重建,连接了中国北方与长江边的稻米之乡,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关键事件,它标志着对沿海航运以及海军需求的大大降低。在将近四个半世纪的时间里,从宋朝帝国江山的稳固到明朝早期出色的海上探险活动,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国家——拥有多层甲板帆船(多达4个甲板、4~5个桅杆和12个帆),使用船尾舵驾驶,有航海图和指南针,可容纳500人左右。15世纪,郑和下西洋,是一次伟大的航海壮举,其航行范围到达东南亚、印度洋和非洲东海岸。他所乘载的轮船,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但是,从此之后,中国的海上实力便急剧下降。1436年,政府禁止制造适于远航的船舰,减少小型船只的建造。为何会出现越来越严重的孤立和内省倾向,其原因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后人未能延续郑和下西洋的伟大壮举,主要有如下几个原因:明朝政治态度的转变;由于首都1421年从南京迁往北京,统治者对北部边界更为关注,对沿海的兴趣日益减少;更加关心航海的成本和为对抗北方蒙古而进行的军事探险的相对失利。统治者确实也存在一些担忧,因为沿海中心城市与其他陆地接壤,有可能成为动乱的发源地,毕竟维护社会秩序始终是中国统治者关心的头等大事。而且,中国当时的统治阶层骄傲自大,总认为他们的文明远远胜于那些野蛮人(即中国人以外的人),使得这种专断独行和孤立主义的观点似乎完全是自然而然和符合逻辑的。此外,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也使以大国自居的思想持续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
然而,1500~1800年,经济停滞让位于经济的蓬勃发展和适度繁荣。国家的粮食供应稳步增加,一方面是因为种植面积的扩大,尤其是西部和中部省份移民安顿下来所产生的结果;另一方面是生产力的提高,包括一些新型农作物(例如玉米和花生)的种植,以及更好的水利灌溉系统。各方面的综合发展,促使中国人口在1400~1800年增长了5倍;而1300~1400年的时候,它还是呈急速下降态势的。中国在这一时期的表现往往容易被忽视:它被中世纪早期的经济革命掩盖,经济增长也只是伴随着相对较少的新发明,远不如宋代发明创造的规模和成果,另外,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中国最终未能实现工业革命,这成为1800年后对所有经济体进行考量的最真实也最无情的标准。不过,18世纪的中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其次是印度,欧洲充其量只是经济大球场上中等水平的球员。正如亚当·斯密1776年观察所说的:“中国比欧洲的任何国家都更为富有。”确实,一直到1850年,伦敦才取代北京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正如我们在第1章中看到的,18世纪末叶,英国通过运用其殖民地的资源和本国充裕的煤炭供应,摆脱了日益增长的资源受限,但是中国一无所有,那么这片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当时拥有足够的可用资本,尤其是考虑到英国在参与棉花产业起飞的过程中,只消耗了相对较少的资本这一事实。尽管中国的商人无法享有英国商人那样的独立和权威地位,但是他们仍然受到了广泛的尊重,毫无疑问不会处于劣势地位。与欧洲相比,中国对投资的支持相对更少,但是中国也存在数量众多的大型国有企业。中国市场的成熟度比欧洲还高,建立的时间也更长久。伊懋可(Mark Elvin)认为,中国失败的原因在于他所谓的“高水平均衡陷讲”(high-level equilibrium trap)①。中国资源短缺的问题日益凸显:人们越来越缺乏木材、燃料、衣服、家畜、金属、还有肥沃的良田。整个19世纪都存在盲目的森林砍伐行为,在一些地方,木材短缺如此严重,以至于人们几乎无柴可烧,只能拿玉米秸秆做燃料。在河南、山东等人口大省,森林覆盖率下降为土地总面积的2%~6%,而同时期的欧洲国家(例如法国)这一比率高达8.3%~25%。在技术相对停滞的情况下,人口的持续增长给土地和其他资源带来了很大的压力,由于没有资源丰富的海外殖民地,中国不具备能使其渡过日益严峻的资源受限难关的外生手段。
①高水平均衡陷阱,指中国的传统农业在当时的资源和人口条件下,已经失去内部发展动力,必须有其他因素介入,才能摆脱困境。——编者注
随着劳动力价格的下降、利润率的下滑以及市场处于停滞的状态,人们没有足够的动力投资于能够大量节省劳动力的机械,相反只能鼓励节约资源和固定投资。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技术飞跃到标志着英国工业革命的工厂制度,几乎没有什么理由。正如伊懋可所说的:
“在融合了一种强烈的经济理性意识、一种对发明者的崇拜心理,以及一些引人注目的机械化天才的文明背景中,技术进步一直在推进。”
随着市场的不断发展和劳动力成本的不断上升,英国国内对节省劳动力的机器的投资,是一种完全理性的行为,它实现了发明、应用、日益提高的劳动生产力和经济增长的良性循环;相反,中国依然沉浸在陈旧的生产作业里。在英国,小规模家庭作坊被证明是后来工厂体制的先驱,而在这种农村工业化水平至少与英国持平的中国,却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英国的经济逻辑揭示了家庭作业与工厂体制之间的因果关系,但是英国的情形并不适用于中国:广泛的农村工业化进程没有带来中国的工业革命。
中国人眼中的“国家”
欧洲和中国之间最显著的差异,不是它们对各自工业化进程时机的把握,而是两者政治构成的本质存在深刻的不同,这种状况至少持续了2000年,而且其影响难以计数。毕竟,这能够解释为什么在理解中国时欧洲模板显得那么贫乏无力。罗马帝国崩溃之后,哪怕拿破仑和希特勒再野心勃勃,欧洲也没能够对几乎整个大陆行使中央集杈控制的帝国政权统治。相反,政治权威转移到了许多小国手中。甚至在统一的进程和现代民族一国家体系创建的过程中,欧洲仍然保持着分裂为多国家制度的特征。与此相反,中国从未丧失过帝国的国家制度,这种体系是经历了紧张的诸侯间争斗后显露出来的。实际上,除了外蒙古以外,今天的中国,仍然或多或少地与其在清朝达到最大地理范围时所获取的国家保持着共同的边界。中国的平衡状态是一个统一的农业帝国,而欧洲则是一个由诸多国家组成的团体。
由此可以得出中国人和欧洲人态度上的根本差别:在中国人视统一高于一切的时候,欧洲人更相信民族国家而非欧洲范围内的主权——尽管成立了欧盟。19世纪欧洲民族主义的兴起,导致古老帝国的分裂和众多新型国家的建立,而中国并未发生类似的事情,甚至连丝毫可能发生的迹象都找不到,这些事实都体现出中国渴望统一的内在动力。中国能够致力于统一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国家和人民把统一作为优先考虑的根本事项;期望国家在确保统一的过程中发挥核心作用;中国人强烈的身份认同感为统一奠定了坚实基础。这并不是说中国的统一就是理所当然的:历史上大约一半的时间,它都处于不同程度的分裂状态。考虑到中国的幅员辽阔以及远远多于欧洲国家的多样性特征,我们不用对此大惊小怪。由于高度重视国家的统一,所以中国大体上逃脱了几百年来笼罩欧洲历史的内部战争,但是在四分五裂的时期,它往往要付出战争和饥荒的惨痛代价,尤其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中国处于长期的分裂状态中。国家频繁地出现分裂,加上由此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有助于增强中国人对统一的向往,统一的传统来自春秋时期的孔子,由于生活的年代正值中华大地饱经战乱之时,孔子深深意识到和谐的重要性。
中国和一些地位相当的欧洲国家之间,还存在另一个重要区别,即中国从来没有面临过试图限制其权力的贵族精英的竞争。到10世纪中叶,当时的贵族精英全部都被摧毁,其后果是没有一个精英能够享有独立于国家的权威——正好相反,精英深深依赖于国家赏赐给他们的地位。这种情形的关键机制是科举考试制度,到唐朝时,科举考试制度已经称得上很完善了。虽然贵族在这些考试中享有一定的优势,但是科举考试还是为社会的各个阶层打开了大门,成为皇朝招贤纳士的有力手段。对于那些考生来说,儒家经书是考试的重要内容,这有助于强化共同的价值观。在欧洲,除了一些极端的时期(例如战争年代)以外,精英仍然相对拥有一定的自主权;而在中国,由于精英都是由国家录用的,而且有效地成为国家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往往按照国家的旨意来行事。在皇帝的庇佑之下,朝廷在盛世时根本不用担心来自宗教团体(9世纪查封佛教徒的财产后)、司法机构、贵族成员、军队或城市中产阶层的挑战。不过其中最大的例外是文人,他们像孔子一样洋洋洒洒地写出惊世骇俗的文章,却与社会日常生活越来越脱节。
故而,与欧洲的情形不同,中国从来都不受强有力的精英的制约,它享有广泛存在和不受挑战的权威。因此,在欧洲,国家和社会之间的界限被明确地勾勒且争议不断,中国却不存在类似的情况;在中国,边界始终是模糊的,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没有必要去界定它们,因为中国不存在互相竞争的社会团体。界限,只是一个组织约束和资源限制的实际问题。相比之下,在欧洲,自主、竞争的精英——贵族、牧师和市民,都在为限制国家的权力而战斗。欧洲国家和精英之间的竞争,与教堂和阶级紧密相连;但是在中国,学者、农民、商人和艺人的功能分化,并没有转化为独立的权力基础或制度化的声音。
要治理的疆界太过广阔,中国没有——也不能——单纯依靠或主要依赖武力高压政策来行使其统治。那样做既不合理也不可行,实施起来所需要的资源也是极其可观的。与日本相比,中国的武装力量确实仍然显得比较薄弱,至少到20世纪初叶还是如此。相反,国家权力主要依靠通过高压政治来强化服从观念。在明朝和清朝,封建政权想尽办法向国民灌输在儒家思想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共同价值观和文化体系。相比之下,欧洲恰好相反:欧洲人并不把灌输价值观和文化思想当成国家的责任,19世纪末叶以前这些职责一直都由教堂来履行。无论是中国的普通民众还是精英人士,都认为这种道德教义本身是可取的,而且也是行使社会控制的一种手段。对精英层而言,国家要求学校必须教授儒家经书,同时它还成为科举考试的应试科目。另外,它还促使普通民众遵守儒家教义,就连皇帝在处理社会等级和纳税等事务需发布敕令时,也频繁地采用道德的论调。中国还试图宣扬对神灵的尊崇,同时极力压制那些它认为会造成社会动乱的潜在因素。
除了宗教控制,中国在这些问题上比欧洲先进数百年,后者是到19世纪末叶现代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出现之后,才开始关注这些问题。正如历史学家王国斌所说:“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正因为缺乏对教育和道德教化的关注,欧洲的统治才会遭遇根本限制,教育和道德教化在欧洲统治中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政治体制可能在中国发挥的作用。”同样的说法可以用来描述中国实行户籍登记制度以便维持社会秩序和预防社会动乱。进行社会控制的关键是家族和血统,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是中国社会的重要特征,中国对姓氏和血统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欧洲。家族或血统关系盘根错节,均以追溯男性祖先为特征(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还只有不到500个姓),它们都是建立在正式成员关系基础之上的。每个家族都享有很大的权力,通常会排斥外姓人,因而也会造成社会的分化。
封建国家非常清楚善政的重要性和克制的必要性。善政思想与儒家传统密切相连,后者着重强调统治者的道德责任。例如,皇朝统治的一个持续性特征在于一种认知,即税收必须保持在较低的水平,以便农民丰衣足食,从而促进整个社会的和谐,避免抵制和反抗。这里也不缺乏问责制:皇帝的权力拜上天所赐,因此只要统治者治理不善,他的权力就可能被剥夺。在周王朝统治期间,周王首次阐明他治理国家是遵“天命”,自己是“天子”,民众要忠于天子的统治,宣称统治者必须对引导人类社会的最高道德力量负责。
中国人的天子概念,不同于西方人认为宇宙是由神明创造和控制的看法,对于中国人来说,天子胜于一切,但他并非造物主。与西方人“君权神授”学说不同,天建立在“生”的基础之上,上天的子民通过道德获取力量,这一做法使人民不会质疑统治基础,只去思考皇帝的道德统治及其政策是否合理。连年的收成不佳、日益严重的贫困现象、一系列自然灾害(例如洪水、地震)发生之后,人们可能会质疑皇帝的统治权力:这种日益增长的合法性危机,可能导致和经受声势浩大的民众暴动,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暴动,是19世纪的太平天国反对清朝统治的运动,那时,上千万的民众都开始相信:天命已经召回。
中国关于道德作用的假定,只是它如何看待自己的责任这一极其广泛概念的一部分。天命意味着,国家在干预社会生态和经济问题的同时,还要调节人民的生活,这是他们的职责。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国家管理粮仓储备以确保粮食的供应能相对满足人们的需求,从而保持粮价稳定,这可以追溯到元朝甚至更早。国家还对一些从时间标准来衡量可谓规模庞大的基建项目,例如为防止干旱而治理黄河、建设大运河等承担责任。在上述每一个问题中,中国人眼中的“国家”责任与欧洲的都大相径庭,欧洲人在随后几个世纪中都认为国家责任仅仅是立法。以上情况也有力地说明了,中国的发展是独特的,这也驳斥了其他国家必须遵守以欧洲为中心的发展路径的单一观点。
总之,事实上恰恰相反:中国很久以前就获得了一个“现代国家”的许多特征,与欧洲的历史进程相比,它应该已经完成了向现代国家的转型。此外,从后来的17世纪起,在这些力量的驱使下,欧洲民族国家的扩展逐渐向外向型转变——战争的危急、国家对财富的追求、政治代表的呼吁,这些都与中华帝国形成和发展的因素截然不同。与欧洲不同,官僚机构在中国已经存活了1000年;它很少与邻国发生战争,大部分时间都与邻国相对和平地共处,双方维持着朝贡体系内的关系。甚至在辛亥革命爆发后、清王朝的统治已经走向灭亡时,公民身份对于中国来说还是一个很陌生的概念。在中国和欧洲,国家创造的活力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存在着深刻的差别。
内忧外患
19世纪的最初几十年,清王朝面临的问题开始逐一显现。它第一次尝到的苦痛,是最终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被英国打败。在后来的19世纪中叶,随着经济困难开始增多,加上一系列地方起义和四次影响巨大的起义活动(即1855~1873年的云南回民起义,1862~1873年西北地区突厥后裔发起的另一场回民起义,1853~1868年北方的捻军起义,以及1850~1864年的太平天国运动),清朝统治开始动摇。
在所有这些叛乱中,太平天国运动是影响最大的一次起义。由于清政府在鸦片战争中与英国交锋失利,王朝政权的统治基础已变得岌岌可危,加上1848-1850年发生的严重洪捞灾害和饥荒,太平军首领认为举事的条件已经成熟。太平天国运动最先从中国南方开始,随后跨越长江下游的许多肥沃地区,辗转到北部和西部,直逼北京:据估计,这次起义造成了大约2000万~4000万人死亡。太平天国运动的创始人洪秀全极力向众人说教自己对基督教《旧约全书》的看法。保罗·柯文将太平天国的思想体系描述为,“一种融合了福音派基督教、原始共产主义、性清教和儒家乌托邦主义的怪诞炼金术”。起初,这场运动得到了从北方迁至南方的各少数民族尤其是客家族的大力支持,并包含一股强烈的反满族势力(清王朝是满族人的天下)。运动持续了几年,但结果一直不甚明朗,最终为清王朝和英法联军所镇压。尽管清王朝最后取得了胜利,表明它仍然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但是其道德权威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而且再也没能恢复。
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西方国家日益增强的勃勃野心和侵略行为,逐渐成为19世纪70~80年代的清朝所面临的主要问题。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清朝设法抵制英国的要求,但未能成功,最后只能允许进口产自印度的鸦片,并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这是中国近代签订的许多不平等条约中的第一个,它涉及赔款、割地(损失香港岛)和设立4个通商口岸等内容,英国在这些口岸享有特许权。不过,鸦片战争失败造成的影响是有限的。鉴于英国入侵的事实,清朝政府没有被迫重新考虑自身的态度:实际上,这个王朝国家继续对英国和其他国家一视同仁,无论是北方草原还是中亚地区,再或者是其在东亚和东南亚的附属国,例如朝鲜和越南。中国人的优势心态和自信意识仍然顽固地存在。这种状况一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才开始有所变化,在这场战争中,英法联军洗劫并火烧圆明园,最终与清政府签订了《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这些条约导致了一连串新的通商口岸的出现,在通商口岸地区,西方公民被授予治外法权;容许其建立外国军事基地;传教士享有在中国境内旅行的自由;给予更多的赔款。中国开始失去对一些重要管辖区域的控制权。
1884年,在对越南战争中,法国成功粉碎了中国海军。在历史上,越南长期保持与中国的朝贡关系,如今却被法国殖民统治颠覆。海军之战暴露了一个发达的欧洲工业国家同一个农业大国之间的悬殊差距。战斗刚开始,中国的旗舰就被鱼雷炸沉,不到一小时,所有的中国战舰都被摧毁,从此,法国控制中南半岛的道路变得无比通畅。
但是,起决定性作用的转折点是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如同与法国的战争那样,这关系着中国对其附属国的影响力,朝鲜许多世纪以来一直是与中国关系最近的附属国之一。面对工业强大、越来越咄咄逼人的邻国,中国遭受了屈辱性的失败,被迫与日本政府签订《马关条约》,赔款超过清政府年收入的3倍。朝鲜变成了日本的“保护国”,中国失去了台湾和东北地区,并进一步开放了4个通商口岸,日本赢得了在现有的多个通商口岸中建造工厂的特权。日本的胜利让西方列强看到了希望,它们纷纷对中国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并逼迫中国做出一系列让步。到20世纪的时候,随着英国、法国、日本、德国、美国、意大利、奥匈和俄国等八国侵入中国境内,中国的主权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和制约。
强加给中国的主要不平等条约
与英国签订的《南京条约》(1842年)
与英国签订的《虎门条约》(1843年)
与美国签订的《望厦条约》(1844年)
与法国签订的《黃埔条约》(1844年)
与俄国签订的《瑷珲条约》(1858年)
与英国、法国、俄国、美国签订的《天津条约》(1858年)
与英国、法国、俄国签订的《北京条约》(1860年)
与普鲁士、德国海关联盟签订的《中德通商条约》(1861年)与英国签订的《烟台条约》(1876年)
与葡萄牙签订的《中葡和好通商条约》(1887年)
与日本签订的《马关条约》(1895年)
与俄国签订的《中俄密约》(1896年)
与英国签订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1898年)
与英国、美国、日本、俄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奥匈、比利时、西班牙和荷兰签订的《辛丑条约》(1901年)
与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1915年)
在日益高涨的反西方情绪刺激下,1900年爆发了义和团运动,并受到1861~1908年享有实权的慈禧太后的暗中支持,起义者对外国传教士及其他西方势力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最后,英国、日本、法国和美国组成的一支外国联军侵犯北京,镇压了这次起义,并在紫禁城驻兵一年多。清政府被迫做出更多让步,其中包括新一轮的赔偿。虽然中国没有陷于殖民统治,但实际上它已沦为半殖民地社会,外国军队可以自由进出。其通商口岸类似于小型殖民地,传教士拥有特许权,可以到中国境内任何一个他们想去的地方进行传教和劝诱改宗的活动。外国公司有权在中国建立子公司,不用缴纳任何赋税或关税。中国蒙受了极大的耻辱,变得日益穷困。但是,即使后来日本占领了中国东北三省并向南征服了大片土地,中国也从来都没有沦为殖民地,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对于中国1949年之后的复苏来说,无疑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中国政府在面对日益增长的外国干涉面前显现出来的无能为力,刺激部分有志之士发起了一系列旨在让国家走上现代化道路的改良运动。然而,与日本不同,中国清政府实施变革的决策,是由极少数精英做出的,并且从来没有获得大众的广泛认同和一致同意,所以其最终结果只能是,这些改良一直在犹豫和零碎中进行着。除了一些文人和诸如康有为那样的有着广泛社会关系,而且精于新思维和传统儒家教义的学者之外,此次改良运动的发起者还有清政府的一小部分官员。问题在于,除了1898年的短暂时刻,他们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统治者的支持。中国政府既不理解也不接受现代化的必要性,更不用说会发出一种紧迫感,他们仍然采取消极的或者积极反对的态度,不像1868年后的日本政府那样,是现代化进程的关键动力。然而,这是关于武装部队和各个政府部门的改良,包括首次在伦敦和巴黎等大都市建立外交场所,进入20世纪之后,还对教育课程进行了修订,加入了西方的科目。当1898年改良运动达到高潮时,它终于受到清王朝统治集团的鼓励,但是这种认可仅仅持续了几个月。
改良者面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现代化进程逐步变得与西方国家密切相关,而当时,西方国家正在对中国实施殖民统治,整个国家蒙受了百般羞辱,所以,这帮改革者被统治者视为受到西方蛊惑,更为糟糕的是,他们被当做国家的叛徒。结果,中国人民对西方国家发出来的越来越多的敌意和不满,一并反映在反对改良运动的进程上。中国拥有单一的和高度集中的政府体系的事实,也阻碍和扼杀了推动本身就摇摇欲坠的改良运动的发展,相比之下,日本的权力更加分散。在儒家思想统治下,这个问题是混合存在的,使得其他思维方式很难享有一席之地。直到1900年前后,改良的想法才被实际纳入了儒家思想的框架内,并受到广泛的争辩——坚持区分中国“本质”和西方“方法”(另一种说法即张之洞的名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那之后,其他思维方式才开始占据一席之位,包括各个派别之间的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克思主义思想,这个过程很大程度上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并最终在1911年的革命中达到顶峰。尽管在此期间,儒家思想的地位开始下滑,但是它并未消亡。人们也不应该认为它与变革无法协调。不过,它确实迫切需要像早期与佛教和道教所发生的那样,同其他的思想相互融合以重获新生。
在20世纪的最初几年,清王朝面临着深刻的权力危机,主权十分有限,需要不断地寻求占领国的批准。由于被迫支付大量赔款,其经济状况日益恶化,政府不得不依靠从外国银行贷款来履行义务,这意味着它经常处于财政窘迫的状态。清王朝赖以粉碎各种叛乱尤其是太平天国运动的军队,也表现出越来越多的离心倾向,同时其体制还面临着越来越强烈的民众的不满和失望,对抗清朝的反满情绪不断蔓延。
清王朝在辛亥革命后彻底垮台,这个统治中国长达266年之久的朝代,最终让持续了2000多年都未被改写的王朝体系在中国大地上落下了帷幕,中国这段漫长的王朝统治经历,创造了世界历史上最为长久的连续统治的奇迹。它被孙中山建立的国民党政府替代,但是却无法迎来一个全新并充满更多希望的时代。孙中山创建的体制,被证实是中国后来出现的军阀割据局面的前奏,在军阀割据中,有限主权让位给一种更为糟糕的东西,即慢性的多重分裂主权。孙中山处于一种非常软弱的境地,既没有军队受其指挥,也没有政府机构供其支配。他让位于袁世凯,辞去临时大总统的职务。1916年袁世凯死后,他委派到各省的军政府首长成为军阀彼此争吵不休,在各国列强势力的支持下共享统治大中华的权力。1916~1928年是军阀混战时期。不仅当时整个国家——如果不从法理的角度而从事实角度来看的话——已经分裂,而且这也是几百年来头一次出现军事势力和外国存在变成中国未来仲裁者的情况。
仅仅在1928~1937年的9年时间里,孙中山逝世后蒋介石被推上国民党领袖的位置,中国才变得相对统一。但是即使在这段时期,蒋介石的权力也受到了限制,因为日本占领东北地区,其他外国列强也在中国境内驻扎。他的政权缺乏农村地区的支持,而共产党在南方地区汇聚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还于1934~1935年进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试图躲避国民党对他们的正面攻击。1937年,这个国家还面临着进一步的精神创伤,日军从东北大本营向南推进,占领了中国富饶肥沃的东部省份——在那里聚集了中国大部分的产业。蒋介石早期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与中国共产党的斗争上,还默许日本人对东北地区的占领,到最后不得不付出沉重的代价。日本对中国实施了以南京大屠杀为代表的极其残酷的殖民统治,这对中国人民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甚至直到今天,它还困扰着中日关系的发展。在1937年之后,共产党以爱国者的身份成为抗日战争和争取中国独立的中坚力量。1949年,由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最终夺取全国政权。不像1911年的辛亥革命——它实质上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逗号,是后来出现的将近40年的权力划分和外国占领的前奏,事实证明,1949年才是具有决定性的历史转折点。
从这段中国历史上最痛苦的时期,人们可以总结出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中国从来都没有解体呢?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为什么至少从长期来看,西方和日本占领对中国的影响还是相对有限呢?
1911~1949年,中国分裂的可能性是真实存在的:1911~1916年,实际上曾经出现过三次地方政权宣布从中央政府脱离出去的情况。然而,这些举动只是为了对中央政府的某些特定行动做出回应,而没有涉及原则问题。实际上,在当时的情况下并不存在另一种足够强大的认同能够为分裂国家的形成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基础。在中国辽阔的心脏地带,类似的分裂或独立运动从来没有取得过任何进展。实际上,在19世纪末叶,受反满情绪的影响,汉族身份的认同得到进一步的强化,排外性更强,而地区性认同不得人心,也没有得到任何民族主义的支持。而且,随着中国进入由西方主导的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中,它也受到了现代民族和国家主义的约束——而外国的占领和统治给中国人带来的苦难经历又强化了多个世纪以来由独特的农业文明孕育的文化认同感和凝聚力。
为什么其他地方例如非洲和中东地区的经历证明,外国占领会给本国带来严重的伤害,而在中国,这种影响却是如此相对有限呢?首先,由于幅员辽阔,中国从来没有被完全殖民化,甚至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也许是因为,除了日本之外,其他占领国都没有将中国变成殖民地的想法:整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继续在中国的主权下运转。除了东北以外,被外国持续占领的主要是通商口岸,它们实际上是中国广阔无垠的农村腹地背景下的一小撮飞地。其次,到1800年之前,中国是一个先进的农业经济实体,拥有广泛的农村产业化、规模庞大的商业化和相当成熟的市场。一旦外国占领走到尽头,中国可以利用这种文化、技能和传统,来实现其工业化进程。再次,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古老最先进的政治体制和治国策略,这是1949年以后的中国可以高效使用的巨大资源,它们在整个国家的建设过程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这与非洲和中东的后殖民地国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些地方,现代国家的建立基本从零开始。强大的中国认同感,显然有助于中国人抵制西方和日本殖民主义所带来的许多文化和心理方面的负面影响。中国人对西方列强和日军的到来,始终保持极其敌视的态度,并对自己被迫做出的让步抱有一种深深的耻辱感,举个例子的话,这与印度的情况就完全不同,印度学会了适应英国的统治。尽管这样,中国人从未失去对他们自己的历史和文明的内在自信,或称优越感。
1949年之后
到1949年时,中国已经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主权削弱的状态。实际上1911年之后,中国遭受的不仅仅是有限主权,还是多重主权:中央政府不得不与占领国(多重殖民主义)和国内的割据势力一起分享国家权力。可能对于大多数国家来说,这种情形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有着长期独立历史,尤其是执著于统一体制长达2000年之久的国家来说,这种状况简直无法容忍,它严重地吞噬了这个国家的自豪感。共产党人面临着三个相互关联的任务:主权的回归、国家的统一和单一政府的重建。尽管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但是日本人一直到“二战”结束才投降并撤离中国。1949年,随着共产党取得胜利,中国终于取得统一。正是共产党实现了国家独立和国家统一,因此1949年的共产党政权获得了广泛支持,直到今天依然如此。这是毛泽东最伟大的一个成就。
经历前40年的劫掠、帝国的覆灭和国民党的失败之后,共产党肩负着建立一个全新执政体制的艰巨任务。自西方崛起以来,中国在现代化问题上面临一系列战略选择:改革传统的封建体制,但1911年以前这种尝试未能获得成功;效仿西方的模式,但是这种做法在1911~1949年遭遇严重失败,借鉴外国历史来创建新的体制。事实上,最后一种选择变成了共产主义者的行动方案,虽然部分灵感源于前苏联,但是总体来讲,毛泽东思想是在本国成长和发展起来的产物,而不是舶来品。共产党人从20年代末期到30年代初期较小的革命根据地,从1937年后抗日战争中他们所控制的不断扩大的根据地中,还从1945~1949年内战中他们管辖的地区里,积累了很多施政经验。无论是晚清帝国,还是孙中山和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党,都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对政府收入失控。在这种情况下,新中国迅速重申中央政府对收入和支出的控制权。虽然从18世纪以来,财政收支的实权一直保留在地方政府的手中,但是中央政府再次收回了财政大权。
共产党是新执政制度的核心力量。它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出一种高度有效的管理机制,当然,这都是相对于晚清政府和国民党来说的。在此,有个关键人物,即毛泽东。作为革命的设计师和新中国的创始人,他在赢得民心和新政权合法性等方面发挥了主要作用,即使到今天,他仍然是许多中国人崇拜的人物。1949年之前,中国共产党的主要支持者是占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群众,国民党的势力则主要集中在城市。这与布尔什维克完全不同,后者的支持者主要集中在城市,农村势力较为薄弱。新政权所表现出的根本实力和应变能力,主要体现在毛泽东去世后共产党进行自我革新和修正“文革”所导致的灾难方面。尽管“大跃进”和“文革”给整个国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是中国共产党成功地重建了在国民心目中的合法性,随后又着手进行了一项独特而成功的经济政策,引导中国走上了经济快速、持续发展的道路,使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中国和西方国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评价1949年以后的时代,但两者都非常强调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一个新的起点,中国连续性和传统习俗的一个分界点。不难理解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中国共产党强调他们创建了一种全新的制度。毕竟,那才是革命的本质所在,尤其是社会主义革命。中国共产党对一些传统不良习俗表现出极大的改革决心,从妇女长期遭受压迫到儒家的等级观念,并以阶级斗争的名义实行了全面的土地改革。与此同时,除了“二战”期间的短暂时期外,西方国家始终把共产主义政权视为魔鬼的化身和怪胎,从历史到当代皆是如此。他们很少尝试在历史和文化的背景下理解中国,也很少试图体会中国与先前历史的连续性而不仅仅是中断性。因此,出现了这样的倾向:忽视1949年成立的新中国与历史上王朝时期之间的强大连续性。正如王国斌指出的,尽管儒家思想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的分歧很明确——等级观念与平等意识、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但是它们之间也有很重要的相似性。例如,儒家传统也强调减少不平等现象、限制土地规模和重新分配土地的必要性。同样,正如我们前面所看到的,国家必须为人民负责,这是中国的一项古老传统,只不过共产党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延续了这个传统。在经济和社会安全领域,国家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在毛泽东时代,国有企业必须向员工提供住房、教育、保险以及稳定工作。
另外,两者在政治上也存在很多相似之处。儒家思想和共产主义的统治模式,都涉及人们与国家之间的隐含契约:如果国家未能履行其义务,那么农民就有孟子所倡导的反叛权利。在皇朝年代,这种思想的表现形式是天命;在社会主义时代,则是以阶级斗争即无产阶级抵御和战胜资产阶级的名义体现出来,在毛泽东时代,这成为实行自上而下大规模动员的一种舆论,并在“文革”时期达到了顶峰。国家与这两个传统问题之间的关系,是专制的和等级的;这与西方国家直叙政治权力和正式代表机构的传统截然不同。儒家思想和共产主义传统之间的连续性还有更深层次的表现。两者都面临城市和农村之间的巨大分歧的问题,并且都力求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管理它们。儒家传统是通过科举考试的手段,招募一个由高学历、高素质的精英人才组成的管理团队;而共产党人还通过采用发展党员的方法来为国家招募贤才。
因此,共产党传统和王朝历史之间存在很强大的连续性。新中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才能更好地理解它。王赓武的观点相当明确,他认为新共产主义国家是“对旧皇朝帝国的取代”,并且“毛泽东有效地恢复了关于领导人魅力的观念”。国际关系专家赵穗生提出了与此类似但略有不同的论断:
“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建立起来的。然而,与共产主义的普遍原则相比,它与中国民族主义,与中华民族的重创辉煌,与中国未来的现代化更为相关。”
正如我们将在第二部分看到的,中国现代性的轮廓不仅留有共产主义的痕迹,它背负的更多是中国的历史印记。
经济腾飞
中国与西方列强和日本,大约是同一时期踏上工业化道路的,但是中国的工业化进程最后以失败而告终,19世纪的中国为此遭到严重的打击。大约从1860年开始,中国就出现许多工业发展水平与日本相当的显著例子,尤其是上海地区。但是,考虑到中国的辽阔地域,其工业进展又显得太琐碎、太分散。尤为重要的是,中国缺少日本现代化的两个关键要素:强大的现代化政府和可以为工业化提供盈余资金的富足的农业。更糟糕的是,在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巨额的赔付条款和面对西方国家及日本提出的各项无理要求时表现出来的无助,几乎让中国元气大伤、濒临破产。西方列强通过划分新的势力范围和获取“租界”,继续剥削已经伤痕累累的中国。随着进入中国的外资企业数量的急剧膨胀,外国资本不断流入中国,它们热衷于在这种几乎毫无限制的背景下去赚取高额利润。1920年,汉学家谢和耐(Jacques Gemet)写道:
“整个中国经济都依赖于上海、香港、青岛、武汉的大型外资银行和一些实力强大的外资公司……海关、盐税的行政管理部门和邮政服务都由外国人经营,他们攫取所有利润。在神州大地上,西方国家和日本的军舰及商船随处可见——遍及港口、海岸和长江流域。除了少许的中国公司……整个现代工业部门(服装厂、烟厂、铁路、水运、水泥厂、肥皂厂、面粉厂,在城镇还有煤气、自来水和电力以及公共交通),都处于外国公司控制之下。”
中国的人均GDP,1820年为600美元,1850年没有变化,1870年甚至跌至530美元,1890年为540美元,1913年为552美元,这些数字生动地说明了中国这一期间所处的困境。1950年,仅为439美元,是1820年的73%,比1850年的还要低。这都说明中国经济在过去120年里的灾难性表现,而其中外国势力的侵入和占领是最主要原因。所以,中国现在只要提到1850~1949年这100年,就将其称为“屈辱的世纪”——这个说法很能说明问题。日本明治维新后约80多年,也是英国工业革命开始一个多世纪之后,中国才刚刚开始走上经济腾飞的道路。
除了恢复国家统一以外,新中国面临的中心任务便是工业化。为此,它实施了大量的土地重新分配和建设大型公社的方案,以收取农业税的方式从中提取农业盈余,然后投资于重工业部门的建设。其经济政策较为特殊,就是避免运用市场的力量,主要依靠国家和中央的统筹规划,这与苏联模式如出一辙。尽管毛泽东的领导经历了沧桑变迁——尤其是“大跃进”和“文革”——但是,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中国还是令人惊奇地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1950~1980年,其年增长率达到4.4%,整个国家的GDP翻两番,人均GDP翻一番。相比之下,印度较为逊色,同一时期印度的GDP只增加了不到3倍,人均GDP仅增加50%。中国的社会表现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于重点强调教育优先、扫除文盲、促进平等和改善医疗,其人类发展指数提高了4.5倍。中国还设法规避了困扰其他许多亚洲国家以及非洲、拉丁美洲国家的问题,如人口增长、农村地区的贫穷、巨大的贫富差距、男女不平等、城市居民大量失业、教育和卫生经费薄弱。
共产党第一阶段的执政,彻底扭转了中国的国家命运。这一时期取得的成就,为工业化和现代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20世纪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失败已经困扰中国历史近百年。从1949〜1978年,新中国成立的第一阶段扭转了中国一个世纪以来的衰败局面,实现了先前的政权无法创造的经济腾飞,而且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中国转型的基础是在毛泽东时代建立起来的。历史证明,1949年革命完全不同于1911年辛亥革命,它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转折点。
第4章
中国与西方:相互融合,还是相互竞争?
“‘先进’、‘发展’和‘文明’之类的观点将不再是西方国家的代名词。这预示着西方社会将面临一次级别最高的生存危机,其政治后果我们无法预测,但造成的影响肯定无比深远。”
第一次来中国,我们就认为自己对这个国家的现代化了然于胸,而且很自然地会根据经验总结出一般规律。但是,实际上西方人和中国人对当代世界的看法存在着很大的区别,也难怪石约翰会认为“西方文明是最狭隘的文明,西方人从不把其他民族的观点放在眼里”。而且,不像其他伟大的文化那样,西方人为了留存自己的文化,往往强迫别人放弃原来的观点,排除异己并将之抛于脑后。这种情况最后可能导致自相矛盾,即西方人认为他们对当今世界做出的贯献远远多于其他国家,而这恰恰是说明他们并未理解现实情况的最好例证。
——保罗·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
当西方游客第一次来到上海、东京或吉隆坡,注视着高楼大厦和大街上拥挤的汽车,漫步于时尚名品购物店时,他的反应一定是:“实在太现代了!”稍事停顿后,他又会认为“这实在是跟西方一样”。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有些国家的生活水平正在提高,而且其中一部分已与西方不相上下。不用大惊小怪,他们的现代家具和衣着肯定具有很多类似西方的特点。我们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存在一种自然倾向,即根据自己熟知的情况来判断陌生事物:我们都是彻头彻尾的相对论者。一旦发现熟悉的对象和行为模式,我们就会认为它们与我们的情况没有什么区别。看到其他地区有现代化和进步的迹象时,西方人也会认为这些社会或文化正朝着与其一致的方向发展,虽然它们可能仍落后于西方。当又一家麦当劳在中国开店时,西方人随即就会积极地认为中国正变得越来越西化,变得和西方越来越相似。
的确,西方人一直都在反复强调这些印象。商人们在国际机场着陆,乘坐出租车去国际酒店,相聚金融区召开会议,最后打道回府,这就是同化的最终形态。无论坐落在哪里,现代机场都被设计得如出一辙,香港赤腊角国际机场和巴黎、慕尼黑、蒙特利尔的国际机场几乎没有差别,众多的中餐馆也是如此。酒店的情况也差不多,都是为了迎合国际潮流而不是按照当地人的传统来建设的。走在国际酒店里,你脑海中一定会浮现这样的场景:大多数男士西装笔挺,用英语交流,阅读的是《国际先驱论坛报》。
人们可能认为,在东亚国家居住和生活的外国人的经历更具启发性。有时候的确如此,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固守着西方传统。居住在东亚的西方人大多聚集于新加坡和中国香港,这些城市想尽办法吸引西方移民。中国香港曾经历过150多年的英国殖民统治,至今还留有一些印记;新加坡则是绞尽脑汁把自己建设成西方人的天堂,俨然一个亚洲内部的小西方社会。居住在这些地方的西方人也无须学习普通话或广东话,因为许多人都会说英语,他们觉得无此必要。聚居在亚洲的西方人往往享有某些特权,并和当地的主流社会基本隔绝:生活在香港岛的半山区或愉景湾,肯定与生活在新界的沙田有天壤之别。
这里的西方人大多是游客、商人或移民,他们在这种熟悉的、经过了“净化”的西式环境中度过大部分光阴,只是偶尔涉足当地主流社会,而不会真正地与之融为一体:西方戴着有色眼镜看东方。认为我们不能从所观察到的现代化设施中有所领悟的看法无疑是错误的:建筑物、商业区、消费品和娱乐设施都能向我们展示它们的发达水平、优先考虑的事项,有时还可从中发现一些文化差异。但是,就像理解西方现代性一样,要真正理解亚洲的现代性,不在于看它的“硬件”而要看它的“软件”:人际关系、价值观与信仰、风俗习惯、社会机构、语言、礼节与节日,以及家庭在社会中的地位。这些现象既难以看透,又难以引起足够重视。
东亚现代性的兴起
20世纪上半叶,工业化国家的精英俱乐部继续被19世纪实现经济腾飞的那些国家主导着,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1914年以前的世界发展模式似乎已被冰封,20世纪错失经济良机的国家,再也没有机会分得一杯羹。20世纪50年代,“依附理论”学派把这种状态归纳成一种观点:其他国家不可能闯入先进国家的行列。但是,关于经济发展模式为什么处于冻结状态,确实存在令人信服的理由。世界大部分地区仍然处于殖民统治之下,它们经济增长和腾飞的可能性极其有限。此外,两次世界大战不仅消耗了主战双方的巨大能量,世界其他很多地区也深受其害。
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开始,东亚出现了第一个令人兴奋的深刻变化。日本以极快的速度从战争造成的毁灭性后果中恢复,但是,作为一个1914年以前工业化国家俱乐部的成员国,其经济实力的复苏不足为奇。相反,吸引人们眼球的是亚洲四小龙的快速经济增长,它们分别是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亚洲四小龙不仅数量少,而且规模非常小——一个小型国家、一个中型国家和两个小型城市。它们不同程度地受到战争的洗劫(其中韩国还遭受了朝鲜战争的破坏),而且都缺乏自然资源。但是它们都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其中,中国台湾和韩国在后来的30年里,经常都能实现接近两位数的年增长率。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马来西亚、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相继加入了它们的队伍,随后,中国大陆也步入了这一行列。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之快的增长速度。1820~1870年,英国的GDP年增长率仅超过2%,而美国同一时期的年增长率也刚刚略高于4.2%。此外,后来的亚洲新兴国家——中国,甚至创造了比先前亚洲四小龙还要高的增长率。其结果是,一个拥有大约20亿人口的地区完成了快速和积极的转型,东亚地区的贫困水平下降到2007年的不到25%(该数字在2006年是29.5%,1990年是69%)。
后来者不可能闯入先进国家俱乐部的神话已经被打破。相反,亚洲新兴国家的经历证明,后来者也能享有重要优势:它们可以学习他人的经验,借鉴和运用现有的技术,推陈出新,赶超发达国家。同时,这种奇迹并不仅限于经济领域。实际上,亚洲新兴国家也创造出一种新型的政治治理模式,即发展中国家的政权合法性和民众支持率,不仅基于民主选举,还基于国家推动经济持续增长的能力。另外,它们的经济发展模式都比较本土化,对新自由主义或华盛顿共识——这种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就占据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思想体系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才崩溃——的吸纳非常少。然而,亚洲新兴国家的崛起,反映出某种更为根本的东西。到目前为止,除了日本,现代性一直都为西方国家垄断。但是这种垄断地位现在已经被决然地打破。20世纪50~60年代,在美国学术界极具影响力的现代性理论(卡尔·马克思持有类似的观点)认为,发展中国家将逐渐达到发达国家水平。现在,我们可以通过东亚国家的发展历程来检验这个命题。
转变的速度
所有亚洲新兴国家和地区都具备一项基本特征,就是转型速度飞快。1950年,它们还都是农业社会,刚刚开始工业化进程。1950年,韩国农业人口占总人口的79%——与1920年的91%相比,变化不大——到1960年的时候是61%,而今天是10%左右。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农业人口仍然占到中国台湾总人口的一半,然而今天,这一比例为8%。还有印度尼西亚,从1960年75%降至现在的44%,同一时期,泰国则从84%降至46%,马来西亚从63%降至18%。至于中国,1950年,全国总共有85%的农业人口,然而发展到今天,这个数字一直徘徊在50%左右。另外,这些国家或地区的农村人口转变为城市人口的过程,也为大家讲述了同样的故事。1950年,中国台湾76%都居住在农村,而到1989年——仅仅过了39年,这一比例发生了惊人的逆转,当时城市人口已达总人口的74%。同样,韩国1950年的城市人口比例为18%,到1994年增至80%,马来西亚实现经济腾飞后,这一比例从1970年的27%增至1990年的53%。1975年的中国,城市人口是总人口的17%,预计到2015年,该比例将达到46%。我们还可以再考虑一下日本,该国在“二战”后实现了飞速发展,1950~1990年,其GDP以高于原来14倍多的速度增长,它迅速从战争的废墟中站立起来,完成了经济腾飞的过程,实现了人口从农村到城市的大规模迁移。1950~1973年,日本GDP以每年9.29%的速度迅猛增长。
与欧洲相比,这些亚洲新兴国家和地区的农村人口向城市迁移的速度令人震惊。德国的城市人口从1850年的15%增至1910年的49%(该期间大体上恰逢其工业革命),再到1950年的53%。法国的这一比例从1850年的19%增至1910年的38%,到1970年时则为68%。而英国的城市人口在1800年时约占总人口的23%,1850年为45%,1910年为75%。对美国而言,1850年其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14%,1910年为42%,1950年为57%。如果我们将韩国作为参照物的话(其人口大致与英国和法国相同),其城市人口在44年的时间里增长了62%,而英国在110多年的时间里只增长了52%,德国在60多年的时间里只增长了34%(其100多年的涨幅也仅为38%),法国在60多年的时间里只增长了19%(其120多年的涨幅为49%),美国在60多年的时间里只增长了28%(其100多年的涨幅为43%)。换言之,在耗时仅为后者2/3的情况下,韩国城市化的速度是德国的两倍多——后者是欧洲国家中速度最快的典范——是法国的三倍,是美国的两倍。
这种从农村到城市,从农耕到工厂的转变,体现出现代化进程中最为关键的要素转换。人们原本在古老的黄土地上年复一年、世世代代地劳作,生活平静如水,几乎没有涟漪,工业化如同一颗被扔进水里的石子,从此为人们生活的喧嚣转型揭开了序幕。在工业化的情形下,不确定性代替了可预见性,人们再也看不清未来,更无法在过去的基础上对其做出预测,在这里,人们必须向前看,再也不能一味回顾。虽然在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追求现代化作为一种日益增多现象仍只局限于世界少数地区,但是到21世纪初叶,这种转变已经在许多东亚国家出现,并且它发生的速度远比欧洲和北美早期的更为迅猛。对于东亚国家的现代性来说,这种变化的相对速度包含两个重要寓意,从而将它们与欧洲和北美的现代性区分开来。
1. 对历史传统的追寻
亚洲新兴国家的人们不久前还在田间务农的事实,意味着过去已经在目前的生活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传统遗产仍然是当今追求现代性时代的一股极具生命力的力量。让我们从更加人性化的角度来分析这个观点。在韩国和中国台湾,绝大多数祖父祖母辈的民众——他们中几乎一半的人超过50岁,40多岁的也不少一大半辈子都在田间耕作。在中国,农村人口仍占50%,农村印记更为深刻:不仅绝大多数的祖父母将生命献给了黄土地,而且40岁的人大都在务农。正如人们所料想的那样,这种现状对人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近3/4的台北居民认为自己是移民:每当邻近中国的农历新年,火车票必须提前数周预定,台湾中山高速公路会持续堵塞数小时,因为大量的台北居民都要回南方过节。类似的现象在东亚较为常见。上海是一个拥有2000万常住人口的大都市,另外每天还有进进出出寻找工作的300多万流动人口,其中就包括那些在街边摆摊卖水果和蔬菜的农民。上海与本地区的其他许多城市一样,背负着历史活在当下,现代性中融合着传统,这与欧洲城市的经历很相似。所不同的是,东亚国家的变化如此之快,以致其今昔差别与19世纪的欧洲城市相比,更为明显和突出。
迫切追寻过去,也可从人们的态度和信仰中窥见一斑。初一、十五,许多中国人都会烧香祭祖。晚上漫步台北或其他任何一个中国城市的街头,你经常能看到人们烧纸祭奠先祖。清明时节,许多人都会返乡,凭吊祖先。与西方相比,中国社会并不十分笃信宗教,但是不少中国人却相当迷信。日常生活中,许多台湾报纸都会在头版的显著位置提醒人们宜忌事项,其依据是阴历。在做重要的事情之前,许多中国人都会去寺庙拜祭和祈求神灵。许多人都会在选房置业时运用风水学,这可能会让最后的结果大不一样。在中国香港,只有请风水先生看过之后,建筑工程才能最终完工。即使是在台湾新竹科学工业园内的极具艺术气息的电脑公司,那些拥有美国博士学位并且已经在硅谷工作多年的员工,也会摆上贡品,烧香拜佛,祈求上苍保佑自己好运。这些例子不能仅仅从刚刚逝去的历史这个角度来解释,毕竟它们也反映了内在的文化差异。无论何种缘由,“前现代”思维方式的继续存在,是许多东亚文化的一个显著特征。
2. 从现在到未来
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讨论的,现代性包含着未来,与传统所主导的当下正好相反:人们的目光和思想都面向未来,而不是回首过去。但是这种现象的程度有所不同。与欧洲相比,美国的情况更为突出,部分原因在于美国的转型比欧洲要快,部分原因则在于美国没有被某种形式的前资本主义传统束缚,不用背负历史的重担前行。但是,比起美国,东亚国家面向未来的步伐更快,不是因为它不受历史的影响——正好相反,历史的印记很深——而是因为飞快的转型速度已经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转型体验和预期。不同于欧洲和美国的情形,亚洲国家的特征以一种超现代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即嗜好变化、迷恋技术、拥有极大的灵活性和强大的适应能力。
因此,如果缅怀过去是亚洲现代性的一个方面,那么另一方面就是对未来的期望和对变化的强烈向往。这一点不足为奇。如果经济年增长率保持在10%左右,或者每7年翻一番,那么人们的体验和预期将会完全不同于西方国家,后者的经济年增长率约为2%。这些不仅仅是抽象的宏观数字:假设收入分配是公平合理的,那么这种快速增长意味着大多数社会的生活标准发生了一场革命,即就业模式的巨大转变、城市景观的彻底改变、越来越多的消费品加速进入国内市场。而所有这些转变,都是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内完成的。这样的增长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它改变了家庭等社会单位,给社会结构提供了无数的机会,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对于英国来说,这种转变几乎耗去两个世纪的最佳时机,而对于早期的亚洲新兴国家来说,只花费了不到40年的时间。为了应对这种变化,无论是站在个人的角度,还是站在有别于欧洲和北美经历的社会的角度,两者都需要一种良好的心理素质和思维方法。一位台湾知名网络企业家兼作家詹宏志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我们不得不屡次改变我们的价值体系。”结果也不足为奇,它培养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实用主义和灵活性,否则将无法应付如此快速的变化。
这种迅速变化的特性从东亚城市与众不同的特征和结构中反映出来。不像欧洲城市,或者确切地说是美国城市,它们的城市规划都经过了认真审慎的设计,亚洲城市通常没有这样的次序和条理:它们的规划较为随意,每个地区都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建筑物的形状和大小也是形形色色,各不相同。西方城市通常都有一个可以定义其城市特征的中心,而亚洲城市却很少这样:随着城市形态的不断变化,其城市中心也处于一种不断变动的状态,最后导致多个中心的建立。以上海为例,城市中心有陆家嘴、外滩、虹桥、徐家汇,更不用说浦东新区了。吉隆坡有金三角、双子星塔和普特拉贾亚。日本的东京,与中国台北和韩国首尔一样,都经历了一种没有方法和概念的成长过程,是自然发展的产物。缺乏规章、管制和秩序,是东亚城市的典型特征:尽显混搭之风,却无凌乱之感,虽无深厚的城市积淀,却并不缺失激情与活力,甚至还能让人流连忘返。人们在社会发展中进行着不断的调整,他们勇敢尝试,他们承担风险,就好像能够持续下来的只有变化。建筑的变化是经典的例证。欧洲城市数十年如巨人般岿然不动,而亚洲城市却表现得婀娜多姿,变化万千。你所钟爱的欧洲城市的地标——可能是一个书店或一个电影院,也可能是一个广场或一栋高楼,还有可能是一个地下停车场——当你下次来访的时候,它们依然各踞其位;而在亚洲城市,唯一确定的便是当你重游故地的时候,已经今非昔比,让你几乎连这个地方都认不出来,更别说能够找到那些地标了。
在对未来或超现代性的追求上,日本表现出来的可能是一种最极端的方式。不像欧洲和美国,在这里你很少能发现破旧的老爷车在街上晃晃悠悠,这里也几乎没有二手车。相反,日本对新东西总是有着近乎贪楚的渴求。直到泡沫经济破裂前,日本汽车制造商一门心思地考虑的,还只是如何实现每年推出几款新车的目标,这与西方奉行“标准划一”的原则截然不同,日本电子公司以其不断改变生产线而闻名世界。西方时装界非常乐意一年举办两次收藏品展览会,一次在秋季,一次在春季;而日本设计师认为收藏品展览应该追求潮流,每年会有许多这样的展览,令人眼花缭乱。日本青年已经成为流行和时尚的行家里手,不论是在电子游戏领域,还是在时装服饰上,甚至是另类发型,或者移动电话,抑或打扮成宠物小精灵。无论你是男士还是女士,在日本当你走进美发店,店员都会拿给你一本厚厚的发型书,里面包括各种发型和颜色供你挑选。自然而然,日本成为消费潮流的引导者。不断提高和创新已经成为这个民族的一大快事。在这里,单脚滑行车的车灯会在黑暗地带自动开启,名片夹的盖子可以自动弹开,洗手间的坐便器带有令人应接不暇的表盘和控制开关,虚拟主题公园的游乐设施让你可能永远都无法想象,至于舞蹈机,让人对舞伴的需求从此显得多余。
如何界定现代性
在《现代性的后果》(The Consequence of Modernity)一书中,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试图对现代性和前现代性的特点加以区分。谈到前现代社会的时候,他说:
“传统的特点是回顾过去,这与只回顾历史而不展望未来的现代性没有区别……然而,从现代性视角来看,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不是孤立的,都与‘现在’紧密相连。”
在东亚国家的现代性里,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像吉登斯所描述的那样紧密相连,相反,现在和过去与未来都存在断层。过去和未来,以一种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方式,存在于东亚现代性中。它既非常年轻又无比古老,这种自相矛盾的特质在中国表现得淋漓尽致,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延续至今,但是现在,像上海和深圳这样的城市,又是最年轻最具活力的。上海浦东新区展示的是全球最新潮的城市风光,象征着一种雄心壮志和一个没有极限的世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一位哲学教授认为,“中国就像一个非常渴望长大成人的青少年。他能够看到目标,并希望尽快实现。他总是表现得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屡屡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从社会和经济现实,态度和意识的角度来看,东亚现代性是现在、过去和未来的独特综合体。我们可以将东亚国家描述为时间压缩型社会,过去和未来都被融入现在。世界其他地方200年的经验和历史似乎可以同时发生在东亚的同一地点。一切都是急匆匆的,没有时间去思考和回顾。代沟异常明显,社会更像一个活生生的地质层。
关于现代性,吉登斯还认为:“对于绝大多数人口来说,血缘关系仍然是重要的,特别是在核心家庭中,但它们不再是跨越时空的有组织的社会关系的载体。”这一说法可能适用于西方国家,然而在中国和海外华人社团中却并不成立:在这些情形中,“血缘关系”经常“都是跨越时空的有组织的社会关系的载体”。例如,无论生意大小,海外华人都依赖家族制来实现其分散于全球的商业操作。此外,台湾地区、海外华人社团和中国的其他发达地区,毋庸置疑都属于现代世界的一部分。事实上,血缘关系在中国的重要性,远比在西方国家高很多,无论其发展水平怎样,或者采用何种信仰体系。1999年,吉登斯第二次在BBC的里斯论坛(Reith Lecture)上发表演讲时说道:
“这种看法,当然不会随着现代化的发展而完全消失。关于命运和宇宙的神奇概念和构想,仍然在人们的脑海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是作为一种迷信而继续存在,人们对之半信半疑。”
毫无疑问,这种观点并不符合现代华人社会:传统观念,如我们之前提到的对祖先的崇拜和祈求神灵賜福的现象,依然是多数中国人思想和行为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现代化在世界不同地区和不同文化中的出现,迫使我们重新评估我们所谓的现代性,认识它的多样性和多元化。我们得出的现代性概念,不能仅仅建立在北美和欧洲的经验基础上。随着新型现代性的出现,我们对现代性的理解也应该发生相应的变化和扩展。中国学者黄平认为,在许多方面,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都是风格迥异,各有千秋,因此仅仅用西方人的概念,是很难理解中华文明及其现代性的。他总结道:“这难道不是一个关于西方的概念或理论是否脱离中国现实的问题吗?中国自身的实践,有能力产生替代性的概念、理论和更有说服力的文化架构。”
文化的决定性影响
香港最后一任英国总督彭定康,在他的著作《东方与西方》(East and West)中写道:“我认为在比较西方和东方的时候,我们所看到的,更多的是由于时滞而非深刻的文化差异所造成的后果。”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他的言外之意:时间是一个相对暂时的问题,而文化则几乎无关紧要。然而,我们已经看到,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时间和速度,远远不是一个暂时的现象,它们具有真正持久的影响。最根本的是,认为文化差异不会对现代性的本质产生深远影响的观点是错误的。如果那些国家远远不如西方发达——即处于经济腾飞之前或早期阶段,那么说这种差异主要是由于其落后的现状而不是文化差异造成的,似乎还说得通。但是目前至少已经与许多西欧国家一样发达的韩国和中国台湾等亚洲新兴国家或地区的转型,意味着文化差异几乎不起作用的命题可以拿到实践中检验。
一个经典的例外就是“二战”后的日本。正如我们在第2章看到的那样,尽管日本的发达程度至少可以与许多西方国家相提并论,但是在本质上,日本与西方国家存在着很大的不同。比如,社会关系的性质、机构的运作方式、家庭的特征、国家扮演的角色、政治体制的运转方式,都深刻地有别于西方。所以,无法想象把日本的现代性描述成与美国或欧洲的现代性相似,更不用说它是后者的代名词了。
这种情形同样适用于中国,其通往现代性的途径也是极具特色的。国家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建造起来,并且发挥了独特的作用。现在和过去之间的关系,在这个国家也表现出根本不同的特质,不仅仅是因为过去在现代化过程中孕育的方式,同时还因为中国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重视自己的历史,并受历史影响至深。
文化差异的长久存在是根深蒂固的。1998年4月,我采访了两个身在北京的美籍华人,为了做一个电视节目,他们决定踏上前往中国的征程,到这个他们陌生的国家工作一年,探究这个国度的真面目,同时更多地了解他们自身。其中有一位名叫凯瑟琳·金(Katherine Gin)的女孩,当时25岁,出生之后就一直生活在美国旧金山,她给出了如下见解:
“我认为美国人和中国人最大的差别在于,美国人永远都在努力地创造自身,他们认为成为第一个做某事的人很重要。即使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它也在不停地重新创造自己。而中国人却很少提出这些问题,中国作为一个国家,似乎对于它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有着更强烈的意识。当然,中国确实是瞬息万变,但是他们从来不问自己是谁,只是不断地将自己与他人作比较。”
从中可以得出一个无法反驳的结论:中国人之所以对他们的特性有着深刻的领悟,是源于国家悠久、持续、丰富的历史;相反,作为一个相对新生且年轻的民族国家,美国人一直都在探寻他们的身份认同。
认为中国的某些文化特征可以由历史来解释的观点没有体现“文化本质论”。“文化本质论”认为所有的国家和民族群体都有一系列固有的特征,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相反,身份认同是不断变化并被讨论的。但是这些并不意味着起源于气候、农业生产方式、语言、环境、家庭结构和信仰等带来的具有深远影响的文化特征,没有保留历史印记并对现在影响深刻。根据罗伯特·博伊德(Robert Boyd)和彼特·理査森(Peter Richerson)的观点:“大量证据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面对不断变化的环境,文化的传播性是稳定的。”
西方化有多深
漫步台北,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是同时用中英文来命名。在台湾,打开电视,最流行的体育运动便是篮球和棒球。星期六晚上想去看场电影,虽然许多台湾电影导演享有国际声誉,但影院里放映的却大多是好莱坞电影。在上海,前往人民广场的地下商场,时尚广告中的模特多是国际名模。闲逛到位于浦东新区的八佰伴百货大楼,你会看到许多用英文书写的装饰性彩带。上海复旦大学的优秀学生希望能够进入美国的大学攻读研究生学位,或者到上海的美国跨国公司工作。马来西亚的中产阶层30多岁时游历欧洲或澳大利亚的可能性,远比日本和中国的同龄人要大得多。在日本原宿和新宿疯狂购物时,很快你就会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附和从时装精品店或咖啡屋里传来的西方流行音乐。
我清楚地记得一位说话温柔的马来西亚律师告诉我:“我正穿着西方的衣服,说着西方的语言,看着西方的电影,今天是什么日子,完全由西方说了算。”甚至连“亚洲”这个词,也是欧洲人的发明。所到之处,你都能感受到西方的存在。西方现代性的绝对权力和动力,已经主导东亚国家近200年之久。从殖民主义到好莱坞,从英语到篮球,从公历到微软,从越南战争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西方已经并且会继续影响东方,反过来,东方国家对于西方的影响则显得苍白无力。在当代中国崛起之前,亚洲现代性只是通过日本对西方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另外,东方对西方的影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大批后殖民时代移民到北美和欧洲的华人、印度人、韩国人,他们对西方的影响首先体现在饮食方面,另外还有语言、宗教和文化。东亚国家对西方国家现代性影响的吸纳主要体现在殖民主义时代和美国霸权之下的后冷战时代,但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东亚现代性和西方现代性都是有着根本区别的。
上述讨论引出了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首先,东亚社会的形成,到底受到了西方现代性何种程度的影响?其次,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正变得更加西方化还是更少西方化,抑或甚至是两者相互矛盾的交织?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在任何一个特定的社会中,它们都是变化莫测、无法捉摸的。正如人们所料想的,历史关系很多问题——尤其是一个国家是否被殖民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么殖民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持续了多久。比如菲律宾,1542年首次遭受西班牙的殖民统治,1899年又被美国占领,直到1946年才获得独立;还有中国香港,在1842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被英国占领,一直到1997年才回归中国;而日本却设法逃避了被殖民统治的厄运。
无论西方影响力是否正在增强,都让我们一起探讨以下四个方面——语言、体貌、饮食和政治,从而深入分析西方影响力到底发挥了多大作用。
语言
“一个群体共同使用的语言,正是他们分享共同历史记忆的一种媒介。语言使共同历史的延缕和叙述变得可能……每一种语言皆有老老少少学习,以至于每一种鲜活的语言本身就是一种传统文化。”
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还是一种文化的体现和表达。丢失自己的语言,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丢失自己的文化,21世纪的成千上万种语言都很可能会像20世纪的语言那样濒临灭绝。正如成功的台湾出版商詹宏志早期所说的:
“语言对于想法的形成是必不可少的——只要你保持独特的语言,你就能保持一种创造想涛和思维的方式。传统都保持在语言之中。语言或许会阻碍我们走出去,但同时也能阻止他人闯进来。语言是我们的长城。”
当今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前20种语言中,几乎一半源于东亚国家(见图4-1)。与本质上是通过海外征服(正是这个原因,使得目前说英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人数,大大超过它们发源地国家的人数)得以传播的欧洲语言不同,由于人口增长趋势以及陆地领土的扩张,东亚国家的语言得以在人口密集、粮食富饶的本土传播。它们之所以传到海外,主要是由于移民,因此,使用人数较少。汉语是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语言,远远超过英语,但是普通话的使用者绝大多数生活在中国,相比之下,英语已成为世界通用语言。
以其为第一语言或第二语言的使用者(亿人)
图4-1:世界上排名前20位的语言
随着美国在全球主导地位的确立,1945年以来,英语在全世界范围内得到广泛传播,但是这对主要的东亚语言没有什么影响,它们在各自的国家里依然非常普及。不仅英语未能削弱或取代主要的东北亚语言(汉语、日语和韩语),那些语言本身也没有受到英语的影响。的确,日本人借用了很多英文单词——主要是名词,但这只反映出在本国文化中添加外来元素的一种典型的日本方式,其间日本的文化本质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在日本——同该地区其他地方一样——穿着印有英文单词的T恤、经营一家有英文名字的商店,或刊登一则带有英文口号的广告,都是很时髦的事情,但是这与日本人说英语的水平和意愿没有什么关系。尽管日本有一大批英语教师,学校也实施了多年的英语必修课,但是绝大多数日本人,既没有热情也没有能力说英语。不光是英语,日本人在语言上故步自封,而且还不觉得羞愧。而在过去的10年中,中国人已经成为怀有巨大热情的英语学习者,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给人印象十分深刻。英语名师在可容纳2万人的大型体育场内授课,所有学生一致重复大声诵读英语单词。但是中国人学习英语的热情,丝毫不代表中文流行程度的下降。相反,英语仍然位居第二语言,掌握它只是为了与“外国人”更好地对话。总之,对于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和雄心勃勃的精英人士来说,英语只是一种交流性用语。就其本身而言,中文与日语不同,它所拥有的英语借来词相对较少,实际上中文从任何其他语言中借来的成分都微乎其微。英语的兴起确实对中文有一定的影响,例如对大量多音节词的使用,但那也只是一种边缘化的现象:几十年前,曾有人提议,通过拼音取代汉字的方法使中文罗马化,到头来也化为乌有。
我们不应该对中文的延续性和应变能力感到惊奇。这是一门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前的语言。它的象形文字体系,为各种各样的中文所共享,其中包括普通话、粵语、吴语和闽南语等。超过70%的中国人(约8亿多人口)都会说普通话,当然也会说诸如上海话等方言,而且随着电视台和教育系统与日俱增的影响力,说普通话的人数量目前正在稳步增加。普通话和方言,口音极易混淆,书写方式相同,一旦流于笔端则大同小异,这对于维持中国人共同的身份认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蒙古族和满族长期的影响下,汉语却能奇迹般地流传了下来。少数民族语言不仅未能对汉语施加影响,反而从语言上被汉语同化。中文对日语、韩语、越南语等邻国语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通过吸收汉字——例如韩语常用汉字和日语汉字,这些国家创建了自己的语言学。
尽管各国语言结构不同于中文,但是由于古代中文的博大精深,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文词语充斥了它们的语言,直到今天依然如此。那些说中文的外国人,经常称其为中国话,或称“中国语言”:以中国为中心的思想,或者我将在后文描述的“中央王国心态”。中文甚至经受了字母时代的挑战,实际上,要创造出一种按字母次序排列的语言,使之能够融合如此之多的不同的中文语言,供世界上1/5人口共同使用,几乎是不可能的。
主要讲英语的东亚国家和地区只有两个,它们是新加坡和中国香港,在这两个地方,英语作为官方语言而存在,虽然马来西亚的官方语言是马来语,但英语的使用也很广泛,还有菲律宾,英语和他加禄语都是官方语言。在这些国家或地区中,除了菲律宾,其余都是英国前殖民地。英语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如此盛行,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英语在一个多种族和多语言的环境中,能够充当一种有助于对话者之间交流的使者,它在印度的情形也是如此。菲律宾是一个语言纷繁复杂的国家,他加禄语与许多岛屿方言并存,那里的学生从12岁起,就必须接受学校的英语教学,这是该国作为美国前殖民地的余留影响。印度尼西亚的主要语言是印尼语,其旧殖民统治者的语言荷兰语,现在变得毫无价值。类似地,在越南、柬埔寨和老挝等前法国殖民地国家,法语曾经是行政管理和教育体系中的官方语言,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从历史的长河中慢慢褪去。
这给我们提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英语到底已经在何种程度上确立了其可供选择的全球第二语言的永久地位?在这方面,英语的地位一直以极快的速度稳步上升,已逐步在全球形成一种趋势,在东亚国家也不例外。在东南亚国家联盟会议或北京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上,英语很可能是会议记录的主要语言,即便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其中之一。东南亚地区的人们学习英语的热情十足。人们之所以认为英语的国际地位不太可能被扭转,主要有几个原因。全球范围内数额巨大的社会资本和个人资本被用来学习和使用英语,这成为英语得以持续扩展的强有力原因。英语在全球媒体中占主导地位,这很可能进一步加强了其影响力和渗透力。美国在全球的支配地位,能确保从技术和科学到互联网和外交等许多领域中,英语都是最重要的语言;最后,英语作为促进和传播文化及价值观的媒介,通过确保使它成为永久的通用性语言,盎格鲁﹣撒克逊世界获得了巨大的既得利益,英语在全球的地位为盎格鲁-撒克逊世界提供了巨大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利益。
虽然英语是令人惊叹的资产,但这并不代表它坚不可摧。一种语言的国际渗透力与其主要支持者的权力和影响力是紧密相连的。美国目前在全球享有至高无上的霸权地位,但其相对的全球经济地位正在受到挑战,这必然影响英语的命运。就互联网而言,英语的主导地位已受到严重挑战,即便在相对较短的时期内,随着中国互联网使用者人数多于美国的人数,它也势必无法保持领先地位。尽管英语依然是全球媒体的主流语言,可是随着全球媒体所有权的多元化,以及主要的西方供应商越来越多地使用当地语言作为扩大市场的一种手段,英语的优势地位可能无法长久地保持。实际上,这些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例如,位于卡塔尔首都多哈的阿拉伯语电视媒体半岛电视台,类似的还有印度电视台(Zee TV)、东亚的星空传媒(Star TV)和中国的凤凰卫视,它们都为默多克帝国所拥有,用各种地方性语言来播放节目。最后,尽管英语在新技术领域尤其是计算机方面有着特殊地位,但是技术创新日益多样化,加上现在的电脑能够支持多种语言的事实,都意味着英语迄今为止在该领域的绝对优势地位,再也无法得到保证。
英语成为全球通用语言,是近些年来发展的结果,因此可能只是一种相对短暂的现象。不难想象,一种更加多样化的情形正在逐步侵蚀英语的主导地位,最终还会取代它。随着中国在东亚影响力的日益增强,汉语变得越来越普及,不仅该地区内的中国人用其相互交流,就连其他民族和种族的人们也都钟情于它,把它作为第二语言。目前包括泰国和韩国在内的越来越多的国家,在学校中都把它作为一种必修或选修外语,人们普遍认为,它代表着未来的语言。与此同时,这种趋势也已在北美和欧洲国家出现。随着中国逐步成为东亚的经济中心,这一势头也愈发明显。有越来越多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日本、韩国、越南、泰国、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还有很多,在此就不逐一列举了——的人们愿意学习汉语。此外,东北亚和东南亚地区的主要语言——日语、韩语和越南语,与其发源语汉语之间的共同点,远多于与英语的共同之处。再过50年,中文很有可能会取代或者至少与英语分庭抗礼,成为该地区的交流性语言。如果这一设想能够实现,那么在中国现代史上,将首次出现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语言同时也成为其他国家首选的第二语言的情形。
那么,就语言问题来说,认为东亚会服从于日益西方化的单向过程,将是非常错误的。古老的欧洲帝国语言,除了英语以外,现在都只剩下一点点边缘性的意义。该地区的主要语言,在它们自己的国度里,仍然具有非凡的影响力。英语拥有而且正在大大增强其作为占主导地位的第二语言的位置,但是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一地位无限期保持下去的可能性,尤其是考虑到美国正在衰落而中国正在崛起的事实,以及这一现象对普及汉语的影响。
体貌
这里所说的体貌,主要是指生理特征,尤其是肤色,这会让我们有一个更为独特的认识。在这些方面,西方的影响非常深远,尤其在东北亚国家表现得最为明显,相比之下,东南亚受影响的程度稍微轻一些。在日本、韩国、中国大陆、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等地,人们的日常穿着非常西方化,尤其在华人社会,那些传统服装仅仅在相对礼仪性的场合例如婚礼上才派得上用场。传统盛装实质上淡出人们生活的原因,至今还不明确。毕竟,印度的情况不是如此,特别在像班加罗尔那样的“新经济”城市中心里,虽然西式服装很常见,但妇女围着面纱、穿着沙丽克米兹(上衣、围巾和长裤),男人穿着古尔达-巴贾马(宽松的上衣和裤子)的情形也依旧无处不在。
明治维新后,西式服装开始在日本流行。最初,主要是公务员出席正式场合穿,但是没过多久,便在老百姓中间广为流传。1930~1945年战争时期,人们普遍缩衣节食,用更为简洁的着装取代“华而不实”的日本和服。“二战”后日本为美国占领,期间经历了大规模的西化过程,许多人直接从战时着装转向了西式服装。从1960年左右开始,西式服装变成绝大多数日本人的首选,和服转变成只在特殊场合出现的着装,这种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然而,和服并没有被遗弃。周末穿和服是日本城市中司空见惯的现象,还有婚礼、成人仪式和葬礼,人们都会穿上和服。甚至有些餐厅和酒店,还把和服作为员工的工作服。
尽管如此,深受日本人青睐的西服,仍然是日本独特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日本,妇女在日常穿着中处处佩戴圆边的软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日本人的个子相对比较矮小,影响他们对服装和鞋类的选择。年轻妇女的穿着带有浓厚的女性色彩,反映出保守的性别角色依然是日本社会的显著特征。对于日本的男性和女性来说,无论是在服装还是其他方面,都存在一种强烈的从众心理或团体意识,与西方的着装相比,它们较少强调个人主义。这种特征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出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日本“外形”,日本近年来流行的儿童妇女的可爱形象,以及在国外很受欢迎的日本女优,都是典型的例子。日本最著名的三个服装设计师——川久保玲、三宅一生和山西耀司,20世纪70年代都登上了全球时装舞台,但却都没有超越西方传统的界限。不过,比起欧美设计师,他们具有自己的个性。日本设计师和欧美设计师各有千秋,日本设计师非常注重服装的材质以及使用朴素暗淡的颜色,善于创新,经常举行服装巡回展。尽管西方时尚界对展现女性身材极为关注,但是对于日本设计师来说,他们较少考虑女性身材和展现女性形体。事实上,川久保玲在设计服装时,会尽量避免公然展现身体的性感。在西方占据主导地位的当今全球时尚界,日本设计师的这些举动均反映了日本的新审美观。
中国的经历与日本略有不同,但却都朝着极其相似的方向发展。千百年来,中国的服装都与社会阶层深深地联系在一起——是社会阶层极为重要和直接的表现形式之一。比方说,只有皇帝才能穿明黄色的衣服,皇子或王爷只能选用金黄或蓝黑色。正如瓦莱丽·斯蒂尔(Valerie Steel)和约翰·S·梅杰(John S. Major)写道:“在古代中国,如何着装,事关重大。服装为权力增添了一道神奇的光环,皇帝借此来统治整个国家。另外,服装还有助于区分文明与野蛮,男人与女人,高层与基层,适当与不当。简言之,它是一个致力于等级制度、和谐共融和自我控制的社会用以维持秩序的工具。”
因此,辛亥革命在推翻王朝统治的同时,也为服装革命提供了契机的说法便不足为怪。清朝的消亡导致陈旧着装规则的逝去。女子缠足和男子留长发的传统,在持续了一千多年后,终于烟消云散。随着鸦片战争和通商口岸的设立,中式服装受西方的影响越来越多,但是1911年之后民族主义的兴起,西方穿着对于中国人来说更成问题。其结果便是“中西合璧”服饰的出现,最有名的例子当属旗袍,它结合了汉族、满族和西方元素,成为20世纪30年代旧上海不可磨灭的记忆,在西方也是人尽皆知。1930-1950年是旗袍发展的鼎盛时期,它在海外华人中间广为流传,在香港风靡的时间更为长久。
1949年迎来了一个全新的着装时代,人们喜欢穿中山装。中山装的特征是高领短款上衣,与旗袍一样,它也是综合了日本、德国和苏联军事因素所形成的另一种“混血儿”服饰。国家并没有颁布关于服装的法令,但是这种全新的风格,清晰地反映出平等主义原则,同时也折射出当时中国的贫穷。直到1978年以后,中国的着装才逐渐开始发生变化并发展成现在的样子,如今,西式服装在中国的各大城市随处可见,成为中国的主流着装形式。中山装也较为少见,为西式服装所取代。唯一留存下来的中国传统服装是短上衣(夹克),直到现在仍然十分流行,尤其受老人喜爱。延续古老的传统,中国妇女普遍习惯穿裤子,相比之下,其数量远远超出喜好裤子的西方妇女。在中国,人们从来没有赋予裤子男性含义,但是在西方,却曾经有过类似的隐义。除此之外,关于中国传统着装的资料非常少见,无论男式服装还是女式服装,也无论它们是以传统还是现代的方式表现出来。“旗袍”是唯一的例外,多年之后服务员和酒店工作人员等重新流行穿着旗袍。
许多设计师都试图将传统主题重新引入现代中国服装中。最著名的例子是邓永锵的传统服装品牌“上海滩”,但它所取得的成功是有限的,因为其摆放在香港分店的衣服,主要购买者都是西方人。另一家香港公司“源”(Blanc de Chine,一个非常有名的服装品牌,深受国际影星的喜爱),以及台北的夏姿·陈,也有类似的雄心壮志。还有其他设计师如谭燕玉、安娜苏等,尽管其设计主要以西方元素为基础,但是她们也不断地探索如何将中国元素运用到服装设计中。尽管人们在这个领域已做出了诸多努力,但是现代中式服装最突出的特征是——当然是与印度等国家相比——它是如何西方化的以及它包含的中国传统元素到底有多少。与此同时,在过去的10年中,中国元素,例如中式衣领和扣子,在西方时尚界已变得越来越普遍,反映出中国服饰日益增强的影响力。而且东亚国家的服装模式正在越来越多地被西方时装采用,从侧面体现了东亚市场与日俱增的重要性。另外,东亚市场日益增强的重要性,也导致西方时装模特的英雄用武之地越来越小。
为什么日本人和中国人会如此彻底地放弃他们的服装传统呢?很明显是由于西方现代性的影响——主要是欧洲国家的影响——已经扩大到人们着装方面。如果你想成为现代人,你的穿着就必须西方化:西方服饰是现代性的一个象征。另一个经常会被提及的解释是其实用性:人们认为传统的着装形式对于现代生活来说很不切实际。但是这并未解释为什么传统元素没有以大众所能接受的现代形式表现出来:毕竟,这正是发生在不断创新的西式服装传统身上的事实。修长的连衣裙和衬裙,紧身上衣和马裤,高帽和燕尾服等,都已经销声匿迹,但是西方的服装传统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显然,服装的传统形式从未被看成日本生活方式或日本“王国”的根本,就像吉野耕作所说的,不像语言、食物、清酒和榻榻米等,传统服饰是日本准备遗弃的传统元素,该国视西方化为明治维新以后现代化进程的一部分。中国的情形截然不同,由于传统服装与旧王朝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实际上濒于灭亡。在今天中国的大街小巷,西方格调的服装随处可见。
整个东北亚地区的情形与中国大陆差不多,其中包括韩国和中国台湾。另外,大多数东南亚地区情况也基本如此。主要的例外是马来西亚——还有印度尼西亚,只是其程度稍轻——当今绝大多数马来西亚妇女都习惯用纱巾包头,身穿马来套装(由围裙和短上衣组成)。面对快速城市化的进程和多种族的融合,越来越多的马来西亚妇女都用头巾、短上衣、围裙来表现自己强烈的文化认同感。这一方面体现出对马来西亚传统的回归,另一方面也是对各种各样的伊斯兰传统的借用,通过使用极其大胆的颜色,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马来风味。马来西亚人拥有强烈的时尚意识,当然,这主要是与中国人和印度马来西亚人单纯模仿西方着装的行为相比。
假设由于上述原因,西式服装已经在中国、日本和其他国家里广泛流行,那为什么在印度和马来西亚的妇女身上却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形呢?可以看到在这两个国家,宗教在保持传统的服装形式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中国、日本以及其他很多东北亚国家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缺乏一种强有力的有组织的宗教传统。印度的情况恰恰相反,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盛行,并具有一种极其重要的文化影响力。而且在这两个国家,服装至少扮演两种角色:首先,它是宗教教化的一种反映,这一点在男装和女装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其次,它可能是区别宗教信徒和非宗教信徒的一个标志。着装对于马来西亚和印度旁遮普邦那些一辈子不剪头发、包着头巾的妇女来说,确实发挥着上述两种功效。事实证明,宗教成为西方服饰在南亚国家广泛流行的阻碍,而在中国和日本,它很少被作为穿衣打扮的一个准则。
东京时装秀是白人模特和日本人的舞台,深肤色的人是从来都不会出现在秀场上的。川久保玲的品牌“Comme des Garcons”在展览中只选用白人模特。香港时装周非常重视白人模特,几乎不采用黑人或棕色人种为模特——如果有的话,数量也极为有限。时尚杂志通常都是《Vogue》或《Elle》等西方杂志的本地版——内容以本国语言为主,但是模特通常以白人为主。且不说日本,中国香港的大多数时装广告,都采用白人模特,包括佐丹奴、盖普的本地连锁店。几乎看不见黑人模特。漫步位于上海繁华地带的人民广场的地下购物中心,与前述几乎无所不同:其广告主要以中国模特为主,同时也有许多白人模特,但是深肤色的模特在此几乎没有市场。另外在印度,活跃于T型台和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几乎都是印度人,她们通常都拥有白晳的肌肤。
通过对美容专家杨青青和大量狂热关注体形的上海女士的采访,我试着理解白人模特数量众多而深肤色模特却极为罕见的原因。
“中国的文化是非常开放的,我们可以接受外来物。我们看待外国人时,对她们的美丽更为宽容。然而如果她们是中国人,国人就会开始吹毛求疵。距离产生美,这正是我们偏爱西方人容貌的原因。”
由此引发另一个问题,既然中国文化是开放的,为什么中国人却并不青睐较深肤色的妇女呢?尽管我再三努力,她仍然拒绝谈论这个问题。曾指导过蜜丝佛陀品牌并作为中国流行歌手和影星美容顾问的台湾美容专家美玲,在论及相关问题时更是一语中的:
“在香港、台湾和大陆,中国女孩都喜欢美白护肤品。她们认为白色是美丽的。人们都怀揣与西方有关的梦想。对于蜜丝佛陀、兰蔻和其他护肤品牌来说,每个季节的趺色都是一样的,即白色,非常单调和乏味。我们尝试不同的季节为她们打造不同的肤色,但是她们只要白色。亚洲人喜欢白皮肤。70多年过去了,白色始终是人们的一贯选择。因为中国人的脸型——小巧的鼻子、高高的颧骨、窄长的眼睛,比起西方女性,皮肤的颜色对于她们来说显得更为重要。”
中国、日本和韩国妇女,对美白产品有着极大的需求,美白护肤品在这些国家是如此受到青睞,以至于它们在电视台和各大报纸的化妆品广告中占据主导地位。据估计,2001年美白产品在日本市场上价值约56亿美元,在中国市场上也涨势迅猛,总值达13亿美元。西方化妆品公司针对亚洲妇女消费特征制作的大多数广告,都使用图片和文字,隐晦地说明亚洲妇女的“黑色”和“黄色”皮肤,从审美学的观点来看处于劣势地位。人们对白色的渴望,还体现在其他方面,比如,在中国、日本、新加坡和该地区其他国家,同样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中国和日本女性会撑起一把伞,以保护自己的皮肤免遭阳光的直射,她们不想让自己的皮肤被晒成深褐色。
日本长期以来,一直谋求将自身与东亚的其他种族,尤其是与中国人区分开来。在漫画和动画片中,日本人把自己描画为高度西方化的形象——大眼睛,有时是蓝色或金黄色的头发,再配上白皮肤。总体上肤色比中国人浅淡,他们喜欢视自己为白种人,而绝非中国和韩国那样的黄色人种。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黑色都具有高度消极的含义。美玲说:“在我负责编辑的化妆目录上,他们都不喜欢看到黑皮肤,唯独对白色情有独钟。”美国顶尖电影制片厂的一名高级主管告诉我,好莱坞电影或美剧几乎不需要黑人影星。放眼日本或中国的电视和电影,最受欢迎的长相属于带有西方特点的日本人或中国人。成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对于日本妇女来说,白人男友享有很高的地位,而黑色或棕色皮肤的男友是无法获得同样的礼遇的,后者往往很难进入她们的视野,要让她们选择黑人男友,那需要莫大的勇气。
在过去的200多年里,西方模样对东亚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首先肤色依然是一种有界定意义的符号,另外白色人种往往拥有金黄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和高挑的身材。很难对这些东西进行评论,但是相比本书中探讨的大多常见主题,这些方面的问题却更为普遍,对人们的心理影响也更为深远,而且能反映出一个种族更为根本的特性。日本人照镜子时,总希望能从中看到一个白种人,他们强调自己类似于白种人的那些特征(要找出二者深刻的身体差异,似乎也不太容易),由此可以看出日本人对自我形象的认知、他们如何看待自身以及日本人在当今世界上的地位。对于日本人来说,与西方人相比时会感到自身体质羸弱,而且还会发出一种民族卑劣感和不安全感,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不过,把东亚人对白色的偏爱简单视为西方影响力的产物,那是错误的。这些国家的人对白色的渴望,有着与生俱来的根源。对于日本人和中国人来说,长期以来,洁白都承载着强大的等级内涵。如果你的肤色很黑,那意味着你只是个务农者,处于社会的下层:这种偏见深深植根于两国的国民心里,并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的进程而日益加深,人们普遍认为,白晳的皮肤象征着城市生活和富足,而深色的皮肤代表着农村生活和贫穷。国家与国家之间、同一个国家内部的不同民族之间,以及同一个民族内部的不同派系之间的差异性,都可以通过不同的肤色来界定和强化。自明治维新以后,肤色成为日本人辨认他们自身与中国和韩国等邻国人的标志。更为普遍的是,这种颜色等级还重现于肤色较浅的东北亚地区和肤色较深的东南亚地区之间的关系中,其中东南亚地区按照肤色又可划分为海外华人、土著人口和海外印度人。西方模特的影响力,恰恰在于它可以与历史悠久的固有肤色观相互影响和相互促进。我们将在第7章中深入探讨这一主题。
饮食
一提起西方化在东亚地区日益突出的表现,人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麦当劳。2008年,中国一共有950家麦当劳(第一家于1990年在深圳开张),而早在2004年的时候,日本就大约有3500家,马来西亚也有300家。星巴克、肯德基和必胜客,在该地区也有许多家店铺:2008年肯德基在中国拥有2200多家分店,2006年必胜客也有140家分店。负责麦当劳在中国地区的广告宣传事宜的麦肯锡咨询公司,曾在1999年快餐备忘录上提出:“主要是因为现代性。快餐店是获得现代性的一个标志。新的‘西方’快餐店(尽管主要是麦当劳)变成了新兴中产阶层的地位象征。它加强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表明这些中产阶层能够过上西方式(通常称为美国式)的生活。”
不过,所有美国快餐店加在一起,也只占这些国家中所有饭馆和餐厅的很小一部分。它们可能会吸引众人的目光,但是却没有大大改变东亚地区人们的饮食习惯。绝大多数国民,还是继续消费本土食物。在北京或重庆,中式食物几乎是所有人午餐或晚餐的必备品,日本的情况也是如此。西式快餐——包括所有快餐中最流行的三明治,都处于大众饮食习惯的边缘。西式餐厅不会稳占快餐的垄断地位。相反,中国和日本的快餐店——那些为西方人所熟悉的面馆和寿司店,倒是随处可见,林立于大街小巷。
张光直在他的开创性研究著作《中华文明中的饮食》一书中写道:“在理解人类文化的时候,饮食的重要性恰好在于其无限的可变性,可变性对于物种生存不是必不可少的。”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往往吃不同的食物;哪怕同处一种文化,人们所吃的东西也经常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此外,人们对养育他们长大成人的食物显示出极大的依赖性,他们对这些食物倍感亲切,极为熟悉。人们的本能也体现在饮食上:在新加坡国立大学的食堂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中国学生吃中餐、印度学生吃印度餐、马来西亚学生吃马来餐的情形,大家各自坚守自己的饮食习惯,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西方国家也同样如此:我们可能偶尔喜欢印度、中国或墨西哥的食物,但是我们一日三餐主要还是吃西式食物,这是铁定的规律。
中国不仅是东亚地区的语言中心,同时也是饮食中心,拥有世界上最让人称道的饮食文化,其历史源远流长,可能比任何其他类似的饮食文化都要长久。像其他所有的饮食文化那样,中国烹饪有着天然优势,中国地大物博,而有些食材在其他国家是不常见的,所以特殊配料的使用让中国食物具备一些独特的本地特点。鉴于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中餐共有的特点中也蕴涵着巨大的地区差异,这一点不足为奇。事实上,比起单一的中国饮食传统,在此谈论中国菜系可能更为合适。人们普遍认为中国有四大菜系,即鲁、川、苏、粤四大菜系;也有人认为存在八大菜系,即在前述四个的基础上再加上闽、浙、湘、徽,还有人甚至可以数出十大菜系,也就是除了上述八大菜系,还可以加上北京和上海。从很早开始,中国菜肴就注意吸收外国的食物,如史前时期从西亚地区传入的小麦、绵羊和山羊,5世纪从印度尼西亚传入的香料,以及17世纪初叶从北美传入的玉米和甘薯,这些都有助于中国饮食传统的形成和发展。一般而言,中餐包括饭(谷类以及其他淀粉食物)和菜(蔬菜以及肉类)。均衡膳食,既要有饭又要有菜。
中国饮食的特点是灵活性和适应性,中国人积累的大量关于野生植物的认识可以反映出这一点,遇上粮食歉收和饥荒的时候,人们为了生存,便会找寻各种可以食用的东西。许多奇怪和特殊的材料,例如木耳、百合以及鱼翅等精美的食物,都是这样被发现的,后来成为中国饮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中华烹饪还很擅长保存食物,这是北方人在饥荒时期和严冬里寻求生存的又一个结果。中国人对待食物的态度,与健康饮食的重要性息息相关,其根本原则建立在阴阳有别的基础之上,堪称中华文化的一大特色。最后,很少有文化能像中华文化那样,以饮食为根本。中国人,无论富有还是贫穷,对饮食都极为精心,这一点甚至超过了法国人。几千年来,饮食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御厨的重要性,在《周礼》记载的人名册中得到了充分证明,据记载,近4000人负责周王的饮食起居,其中2271人负责周王饮食。在英语中,标准的问候语是“你好吗”,而在中国,人们见面经常问“你吃了吗”,张光直认为,“中国在饮食方面显示出的创造性,可能源于一个简单的理由,即饮食对于中国人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特质是无比重要的”。而谢和耐则认为,“毫无疑问,中国在饮食方面所显示出来的创造力,比其他任何一种文明都要巨大”。
在这幅饮食画卷中,我们还应该加入中国茶。没有人知道饮茶是何时开始的。到唐代,中国的茶业已经相当发达,但是要对中国的茶文化追根溯源的话,肯定还可以再往前回溯很多年。中国的茶文化博大精深,在世界上一直处于领先水平。领悟中国茶文化,需要敏锐的洞察力和严谨的态度,这一点与探究欧洲的葡萄酒文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西方文化中,没有传统的茶馆或类似的场所;走进中国的茶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品种各异的茶叶,令人不禁眼花缭乱,沏茶时所遵循的步骤和品茶过程中的各种讲究,足以让人瞠目结舌。另外,大凡茶室,环境都很典雅别致,的确能让品茶者充分地享受到中国茶文化所蕴涵的宁静和淡泊。虽然咖啡已经越来越受大家的欢迎,但是茶水仍然稳居中华国粹饮品排行榜的首位。随着人们日益喜爱中国文化,不久之后,中式茶馆很有可能会成为许多西方城市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因此,仅凭中国人喜爱麦当劳,就认为中国饮食文化正在被西方化,似乎有些荒谬。的确,中国饮食已经受到了西方的影响,比如食材方面(川菜偏辣的特点最初便是从西班牙引入的),但是这种影响相对比较有限。从东南亚到北美洲,海外华人社区继续吃中餐的事实,充分展现了中国人对中式食物的特殊依赖性,相比之下,中华文明的其他方面例如衣着和建筑风格,却可能会遭遇国人有选择性的摒弃。
日本饮食受西方的影响更大。明治维新后不久,日本人就在西方饮食的基础上创造出大量可在家中烹制的食品。19世纪下半叶,日本人就已经试图学习制作法国菜,“一战”之后,西方菜肴开始进入中产阶层的厨房,尽管其形式上还带有本土化的特征。从本质上讲,外国菜在日本饮食中被作为正菜以外的配餐,这样做既能以日本社会所能接受的方式学习西方饮食,又能在很大程度上保留本国饮食的特点。奎尔卡(Katarzyna Cwiertka)认为:
“关于融合日本和西欧的食物、调味品、烹饪技术的基本规则,大约是在20世纪30年代左右形成的,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日本厨师对外国元素加以改造,再融入日本的饮食中。某些组合最终变成了后来日本饮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他的则被舍弃了,但是几十年后它们还可能重新出现,并作为全新和时尚的方式而备受尊崇。”
东亚国家的语言在本地区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在东亚地区之外却难成主流,这与饮食的情况大不一样。贫穷的移民带着中国食物一路漂洋过海——例如在移民定居的早期,中餐馆一直是华人移民的支柱产业,任何一条唐人街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欧洲食物对东亚饮食的影响不大,但是由于殖民主义的发展,过去40年中从东亚迁移到西方的移民却对西方国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中国、日本、越南、泰国、韩国和马来西亚的餐馆——印度的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已经遍布西方国家的主要中心城市。在过去的25年中,日本食品受到美国西海岸人民的极大欢迎,从而创造出加州卷等新型日美混合美食。
总之,东亚饮食并没有西方化,反过来,西方饮食亚洲化的说法可能更为恰当。这与移民有很大关系,但同时也由于东亚地区品种繁多的食材和高超的烹饪技术所致,相比之下,欧洲和北美国家的饮食文化就逊色很多。以世界上最大的殖民统治者英国为例,在诸多当代国家中,该国所拥有的饮食文化,只能用贫乏和俗套来形容。英国烹饪艺术的空白,很大程度上是由外国饮食文化填补的,首先是欧洲,特别是意大利和法国,再次是亚洲,尤其是印度和中国。因而,英国菜肴实质上变成一个混合物:在饮食方面,英国类似于一个发展中国家,很少拥有自己的特色,而是广泛地吸收外来风味。美国也可以用相同的说法来形容,无论如何,它最初毕竟是作为混血儿来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的。全球化时代的一大特点是世界各地的食品风味相互融合,但是混合的程度却不应该被任意夸大。当然,东亚地区的食物基本上还是本土的,与外来风格的融合只处于主流食物以外的边缘位置,不过也有例外,例如马来西亚那样典型的多民族国家,在饮食领域存在诸如中餐、印度餐和马来西亚餐等各种风味食物的共存现象,最终造就出具有鲜明特色的民族佳肴。
政治和权力
西方普遍存在一个基本假设,即其他所有的政治制度都正在被吸引,或不久就会被吸引,朝着以西方民主为特征的相似政体发展。这种观点基于对西方历史、经验和实践能够普遍适用的信念,认为所有国家都以相同的方式行使权力。事实上,政治权力的本质是因社会而异的。因为其抽象性和机械性的内涵,在此我们谈论政治体系,从政治文化的角度来思考更容易得出结论。原因很简单:政治的根源在于文化,特定的文化孕育出特定的政治。因此,它是一个既深刻又狭隘的概念。一个商人可以超越许多不同国家的民族界线,去经营自己的生意或展示自己的技能,一位知名学者可以在全世界各个大学里举办学术讲座,而政治天赋却只能根植于民族国家里:这样的技艺和魅力是无法环游世界的,它们都是为当地民众精心打造和刻意雕琢的,源于深刻的民族文化。当然,大国领导人可能会赢得全世界人民的羡慕和欣赏,例如20世纪80年代的撒切尔夫人,当代的巴拉克·奥巴马和曾经的弗拉基米尔·普京。
西方社会和东亚社会的权力本质上存在着深刻的差异。前者主要崇尚和追求个人自主和个性。在东亚文化的中心地区——无论是东北亚(换言之,即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文化)还是东南亚,个人都在追求一种群体特性和身份:个体是作为某个群体的一分子,而不是从个人身份中得到肯定和认可。个人通过群体成员的身份来寻求安全感和价值。此外,西方的统治方式主要基于功利主义的概念:即政府必须给选民提供一定的好处,来换取他们的支持。东亚政治则完全不同。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与西方相比,东亚国家的政府在权责分明方面一直做得不到位,政府能实现的目标非常有限,政治博弈的最终结果往往是由很多超出个人控制范围的其他因素所决定的,其中的因果关系扑朔迷离,难以捉摸。东亚政治不以实用主义为基础,其权力从本质上被视为一种最终价值,与社会的集体福祉密切相关。政府基本上扮演家长的角色,人们从相互依赖的关系中反观自己。虽然身处现代化和经济增长的压力下,社会不得不变得更加实用——就像在发达国家所体现的治理思想一样,但是关于政府治理的传统思维方式依然十分强劲有力。这反映在该地区许多国家都坚持家长式作风的一党执政的主张中,在日本、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等地还存在定期选举。
虽然这些概括对东南亚地区和东北亚地区都适用,但是两者之间也存在显著差别。下面我将集中讨论后者,即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社会,例如中国、日本、韩国和越南。从很早开始,中国就主要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待政府的职能,这一点极为罕见。儒家思想不是以神圣权力为假设,而是建立在道德秩序基础上的一个知识分子系统。统治者在治理过程中必须伴随着儒家思想的教化,同时还担负着人们寄予的制定最高道德标准的厚望。有一套森严的政治等级要求政府官员在获得升迁时不断提高自身的道德水平。人们将政治体制等同于社会秩序,总目标是要建立一个和谐社会。从秦朝开始到清朝衰亡,这些原则一直不同程度地构成着中国统治的要素。
社会和政府的模式都建立在家庭的基础上。个人被视为社会和国家的一部分,同时还是所属家庭的一分子。儒家文化家庭具有两个主要特点。首先,是孝心,父亲承担赡养家庭的重任,作为报答,子女都有尊重父亲权威的义务。国家也是效仿家庭而建立的,在王朝时代,皇帝就是“父亲”。其次,尽管中国人总体而言并不笃信宗教,但是他们与其他儒家社会一起,信仰神灵,即认为祖先是永远存在的。人们通过祖先崇拜的仪式来表达对祖先的敬意,这有助于强调家庭的延续性和血缘关系,体现该家族成员相对恭顺的本质。同时,对祖先神灵的信仰,也鼓励人们像敬仰祖先那样尊敬国家,崇拜这个体现出中华文明连续性的机构。在中华文明里,家庭重要性所暗含的意义无比深远——远远大于西方文化中“家庭”一词的意义——在中国,人们普遍都十分重视姓氏,姓在名前。
在儒家社会,经由家庭这个单位来实现个人的社会化,一直是一个高度自律的过程。孩子们很小就认识到,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包括他们自身。人们了解自己作为公民的作用和职责,也是家庭责任的延伸。通过家庭,人们学会了服从集体,明白了个人相对于集体来说永远位居第二的道理。不像西方社会那样,主要依靠基督教来释化人们心中的罪恶感,从而约束和指导个人行为,儒家社会是基于人们的羞耻感和怕“丢面子”的心理建立起来的。儒家社会的纪律内化于每个个体之中,个人的社会化过程在家庭内部进行,不像西方那样,要通过信仰宗教来实施外部诱导——尽管这一传统在日益世俗的欧洲已逐渐被弱化。
就是这样一种归属感力量——先是归属于自己的家庭,后来延伸到社会、民族和国家——最终导致人们对自己的种族和民族,生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强烈依存和喜爱。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人们曾给外国人套加“野蛮人”和其他消极称谓,并从内心排斥他们。所有的儒家文化国家都推崇“公民”这一概念。中国、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国家的国民,都有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结,人们将这种现象归因于对难以承受的西方压力所做出的一种反应,其中包括殖民主义。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而且可以说是不太重要的一个方面:认同的力量、对外来者的排斥和本国民族主义的力量,主要是由与生俱来的社会化进程的性质造成的。
家庭的作用,在于为其成员提供安全感、支持和凝聚力。换句话说,在儒学社会里,政府是这样的一个机构,其重点不在于实现外部目标,而更注重强调国家自身的利益、自我维持和自我延续。因此,这些社会表现出一些很明显的特征,例如强调国家的统一、稳定、连续性、凝聚力和团结,这不足为奇。因而,与我们所熟悉的西方情况不同,儒学社会对政府概念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实践。在西方,政府实际上被视为一种人工构成,是人们试图掌握的一个机构,这些人自己都对其充满了怀疑,从而不断尝试去界定、去限制、去约束政府的权力。中国和其他的儒学社会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对于它们来说,国家本质上类似于家庭,是社会自然的和内在的组成部分,也是更广泛目标的一部分。像家庭一样,国家既不服从法律编纂,也不受任何限制。人们从来不用狭隘的政治方式去看待中国政府,更多地将其作为道德行为和社会秩序的引导者。它们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与自然运转之理中,这种普世救赎的角色为中国迎来了许多追随者。
对于西方人来说,理解和把握儒家政治文化的本质,是一件颇为费劲的事情,因为它与他们所熟悉的西方政治文化存在很大的不同,而且,西方人控制世界的时间很久,他们已经习惯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认识世界,在理解和尊重差异方面不够精通和熟练。所以,他们只是从极其肤浅的层面来看待东亚政治。日本被看成一个民主国家,因为它有选举机制和竞争性政党,但是日本政体的运作与西方的完全不同。1949年后的中国由共产党执政,西方人往往无法理解共产党政权和中国历史的长期进程之间的潜在连续性。事实上,我们不该讶异于日本极其特殊的政治本质,也不该对连接共产党领导和王朝统治的脐带感到吃惊。两者都是政治根植于文化的例子。
鉴于东亚政治的运作涉及很多不同于西方的习俗和惯例,我们能否得出任何关于其优点和缺点的结论呢?不管怎样,这对于那些思维开阔的西方人来说都是一个偏怪的问题,他们会不可避免地运用西方标准来加以衡量。打个比方,绝大多数西方人都将依赖性看成一种消极的东西,而东亚则采取完全相反的态度,认为它是积极的。谁对谁错?无从判断。鉴于这些国家中相互依赖的力量和政府家长式作风的存在,一方面,东亚社会的下滑都可以看成向集权主义和一党政府发展的一种趋势,另一方面,这种家长式作风也有一定的优势。因为政府和领导者享受不同类型的信任,人们赋予他们更多的自由来改变方向和政策。他们不会受到类似西方领导人那样的限制。在某些方面,东亚领导者更加平易近人,因为他们是从大局出发来审视自己对社会的责任,同时,人民对他们也采取类似的态度。他们享有的许多权威,植根于家长制和依赖性的共生关系中,这促使他们采取较为长远的姿态,来面对社会和自身的需要。
极具特色的东亚政治,深深扎根于历史之中,但它们是否会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而弱化呢?某种程度上,它们正在变得愈发强劲。总之,随着反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削弱,人们逐渐回归到更为传统的家族观念中。而且,虽然家庭这个组织本身正在发生变化——在中国,由男性或家长统治整个家庭的风气远远少于以前——但是它与西方的家庭仍然存在极大的不同,这一点尤其表现在价值观和态度方面:事实上,在亚洲所有的组织单位或结构中,家庭习俗的变化最为缓慢。正是这种深厚的力量,有助于塑造亚洲政治的特殊性,无法设想这些社会正不知不觉地失去它们的政治特色。
与生俱来的现代性
这四个例子并非要展示西方化的广泛影响,它们主要体现了西方化令人惊讶的局限性。在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两个普遍性结论。第一,囿于西方化影响的有限性,东亚社会及其现代性仍然具有强烈的个性化色彩,而且扎根并形成于它们的历史和文化中。同时,这些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也不只是简单地甚至主要依靠从西方借鉴经验,而是具备一种变革并实现自身现代化的能力,换句话说,其现代化根源于本土而非舶来品。获得亚洲现代性的第一个国家日本,便是例证。它可能从西方广泛地引进了大量的经验,但是最终结果却完全是极具特色的日本现代性。第二,如果只是原封不动地移植现代性,它是很难取得成功的。人们必须相信,现代性本身就根植于他们中间并且还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所有东亚国家都深受西方或日本抑或两者兼有的影响。的确,这些国家(包括日本在内)的现代性都具备一个重要的特征即混合性,它们都是各种各样的本土与外来元素的结合。但是如何划定这种外来影响与本国固有特性之间的界线,却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一个社会感觉自己的现代性从本质上讲是被强行附加的,是一个舶来品,一个移植产物,那么这种现代性一定会被抛弃,其结果只能以失败而告终。而且,当时的殖民者故意压制殖民地人民,防止他们与自己国家的产品竞争,这些肯定都是殖民主义时代没有一个殖民地社会能够成功地实现经济腾飞的深层次原因。殖民地的性质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这意味着殖民地受异域的殖民者和文化的控制。唯一的例外是白人殖民地,由于它们与殖民者英国人是同一种族,血统相同,所以经常能获得不一样的待遇。
考虑到中国源远流长的历史和独树一帜的特性,不言而喻,中国的现代性只能在一种情况下取得成功,那就是让中国人民感觉其现代性进程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中国现象。关于这个话题的唇枪舌剑,从1850年以后就开始了,人们争论的焦点即“中国本质”和“西方方法”。直到今天这仍旧是核心之争。中国现代性过程中,中国古老传统与西方现代性之间的争斗,在我组织的一场讨论中得到了很好的诠释,参与讨论的都是来自复旦大学20岁刚出头的学生。其中两个女生,高义和黄永依,不久就要去美国读博士,另外两个男生,王建雄和张晓明,刚刚在上海的美国公司里获得了理想的工作。他们可谓是精英,改革开放政策的最终受益者,也是全球化浪潮中的中国赢家。
王:20世纪,中华文明处于世界文化的边缘,西方文化则占据了全球主导地位。中国一直以来更关注过去,关注历史,而对同时代的西方则投注了相对较少的精力。我们必须理解,为什么我们会落后于其他国家,为什么我们国家一直无法发展。西方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胜利,这对于中华文明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危机。
高:我们的传统价值观与现代的西方价值观一直存在着冲突。在如何处理这种冲突上,我们总是不知所措。这两种价值体系永远都是相互抵触的。我们经常都觉得很有必要回归历史,从中了解和理解我们到底是谁。我们之所以对历史如此专注,是因为传统的价值观依然十分强大。
你对未来抱有更乐观的态度吗?你认为中华文明将继续处于边缘位置吗?
王:我们的文明正在步入一个关键时期。20世纪,我们主要使用西方的思维来发展自己的社会和文化。这并不是很好。我们必须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自己的方法论,来发展我们的国家和文化。我们必须建立自己的东西,而不是照搬外国思想。这是我们20世纪已经主要在做的事情。但是我相信,在21世纪,中国人将能够创造出自己的知识体系。
如果中国做到了这些,它在世界上的地位会变得更加中心和重要吗?
王:中国不会成为世界的中心,但是中国将会实现自己的现代性,而且这种现代性既不同于美国——顺便说一句——也不同于前苏联。那将是一种全新的东西。
这种现代性的与众不同将会体现在哪里?
王:我们可以以中华文明为基础,来创建我们自己的现代性。当然,我们会利用西方文化中的部分内容,但是我们不会将它们移植到中国。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犯了一个錯误,就是总想把它们的体系和机制移植到其他国家。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因为它忽略了一个国家的文化精髓。我总是喜欢把重点归于文化精髓:改变或排除文化精髓是不可能的。
那么中国文化的精髓是什么?
王:5000年的悠久历史。
这种文化精髓的价值观是什么?
王:这种价值观是由艮多因素组成的,例如我们对生活、家庭、婚姻等的态度。在中华文明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因为我们的祖国是如此幅员辽阔,我们已经形成了很多不同的观点和态度。
你和张晓明都是学习国际金融的,但是你们所说的全部都是关于中国特色的东西。
王:全球化是西方化,但它应该是一个双向的过程:我们接受西方的思想,同时西方国家的人们也应该尝试着理解甚至接受我们的一些观点。现在的情形完全不是那样的:仅仅是我们在接受西方的观念,反过来却并不如此。这就是问题所在。因此,我们失去了自身文化中的很多东西,这不禁令人忧心。现在我们都很害怕失去自己的文化。我们接受西方观念,不是因为它们对我们有好处,而是由于它们的新颖性。它们对于我们来说是全新的,所以我们接受它们。但是总体来看,我并不认为它们对我们有益。可能再过20年,就该是我们放弃它们的时候了。
张: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一些中国人希望改变,另外一些则想保持原样。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整个社会,我们都生活在一种矛盾的状态中。在清代,我们闭关销国,拒绝与外界接触,主要是因为我们想要保持自己的文化和文明。我们认为自己优于世界其他地区,这个理由是无法全部接受的。当我们最终打开国门,才发现自己与西方国家相比,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现在,我们再次打开国门,正是因为这种开放,让我们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西方影响。我们害怕会失去自己的文化和特性。我想要改变,因为目前中国的某些情形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我也很担心,在消除自己文化缺陷的同时,我们可能也会失去中华文明中最本质最精华的部分。
黄:尽管目前西方带来的影响无比巨大,而且有时还附加了一定的侵略性,但我认为中国不会失去自己的文化特色,因为它毕竟体现了一种厚重的历史积淀。哪怕表面的一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其本质却是根深蒂固的。在我们每个中国人心目中,都存在一种强大的核心文化,即便我们的生活方式有所改变,这种文化也不会变。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经常会重现。当前,我们正处于一个茫然的时期,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们之所以感到迷茫,主要源于现代性与传统观念之间的潜在冲突。不过,我还是坚信,新东西终将出现,独一无二的中华文明将会继续屹立于神州大地。
高:我们已经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比如我们沦为半殖民地的时候。现在我更有信心。中国现在正处于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们并没有遭到侵略,但是我们确实正在受到西方的影响。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们不会被西方化,我们的核心文化依旧傲然挺立。
现代性竞争
当今世界的力量均衡,正在发生急速的变化。1973年,美国、西欧、日本以及经济史学家安格斯·麦迪森笔下的所谓“西部分支”例如澳大利亚等国所组成的发达国家俱乐部,以加起来只拥有全球总人口的18.4%的比例却占有世界GDP的58.7%的压倒性财富优势,独占世界鳌头。到2001年时,这种景象却大为改观,这些国家占世界GDP的比例已下降为52%,同时其人口只占全球总人口的14%。期间发生的最引人瞩目的变化,莫过于包括日本在内的东亚国家占世界GDP的比例急剧上升,即从1973年的16.4%—跃而至2001年的30.9%,而其人口比例从1973年的54.6%略增为2001年的57.4%。预计在未来几十年里,这种变化趋势将表现得更为显著。据估计,到2032年的时候,所谓的“金砖四国”,即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占世界GDP的比例,可与美国、加拿大、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和日本所组成的G7集团的相应份额等量齐观。预计到2027年,中国将超越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为了阐述世界可能以何种方式日益走向多样化,还必须考虑其他11个发展中国家,到2050年,这些国家的GDP总和将达到G7水平的2/3,它们分别是孟加拉国、埃及、印度尼西亚、伊朗、韩国、墨西哥、尼日利亚、巴基斯坦、菲律宾、土耳其和越南。与此同时,发展中国家人口占全球总人口的比例将稳步上升,但亚洲人口总量相对稳定地保持在略低于60%这一比例,其中印度和中国这两个世界人口大国加在一起,2001年时已拥有世界总人口的37.3%,预计届时这一比例会略微有所下降。发达国家的人口比例将继续稳步下滑。
19世纪和20世纪都是西方的时代,但是这个时代即将结束。到21世纪中叶,西方国家占世界GDP的比例将不到一半,表明西方时代行将成为历史。中国、印度、巴西、韩国和其他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崛起,不仅代表着一种经济力量均衡的巨大转变,同时还包含了更广泛的寓意。经济的繁荣有助于这些国家增强自信心和改善本国形象,也促使它们在世界更广泛的范围内宣传其政治和文化价值观。亚洲新兴国家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们原本对西方的一切都充满了渴求,恨不得抛弃自身的所有特性去追求现代性,因为自身的特性与贫穷和落后划上了等号,而随着现代性进程的发展,它们逐渐迷恋上自己土生土长的特性,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对西方事物情有独钟。例如,在20世纪70年代,关注传统中国家具的台湾人为数甚少,但是到90年代早期,他们的态度大为改观,越来越多的人对传统工艺品产生了兴趣。又如拥有类似经历的音乐,差不多也是在同一时期,本土或本地区的流行音乐取代了西方音乐的影响力。换言之,传统并未被抛弃,而是作为一种新型本土现代性的组成部分得到了更进一步的重新表达。
同样的情形适用于整个东亚地区。1980年,很少有人知道或用心关注本地区内的其他国家,全球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个众人向往的地方——美国。在信息、音乐、政治、雄心、教育、电影、志向和心愿等方面,自东向西的追捧如洪水般势不可当。大多数东亚人对发生在纽约、华盛顿和伦敦的一切,远比对东京、首尔、北京和吉隆坡所发生的了解得多。东亚国家仍然非常密切地关注来自美国的消息——当然,这是与美国对东亚国家的一无所知相比所得出的结论,但是情况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詹宏志很贴切地描述了这种心态的变化:
“当我还在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西方文学和思想上了,我的儿子现在十三四岁,相比之下,他更有机会实现创新,因为他可以同时学习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
所以在未来的日子里,世界不只存在一个占主导地位的西方现代性(当然西方现代性本身也是一个多元化现象),还会有很多其他的现代性。很显然,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具有多重现代性的时代:到21世纪中叶,我们将悠然自得地坐拥其入怀。一直以来,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西方制造和西方占主导地位的世界里,经济、政治和文化均不可抵抗地呈现出自西方流向其他国家的单向性特征。如今,一切皆已开始改变。国家之间的交往和流动已经变成了双向的进程,或者更为实际地说,是一种多向的进程。关于板球比赛规则是怎样被打破的,可以说明这一点。以前,板球比赛规则是由英国以及两个前白人殖民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制定,但到了2008年,印度占板球比赛总收入的80%,并建立了板球超级联赛和8支球队,代表印度的不同城市和政府,而且正在招募许多全世界最优秀的板球手,让一向以板球比赛中心自居的英国板球官方非常懊恼。显然,板球的未来属于印度次大陆,这个地区将在决定板球比赛特征、偏好和发展的过程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如果曼联队和利物浦队在全球都拥有足球迷基地,那么旁遮普邦和钦奈也会在板球场上朝着类似的方向前进。
西方时代的标志,并不仅指西方在经济和军事方面占据主导地位,还有它们在文化、科技理念、绘画、语言、体育和医学等几乎所有领域的领先优势。西方霸权意味着,任何与西方相联系的事物都拥有其他文化所没有的声望和影响力。白种人在全球都很受欢迎,在亚洲也是如此,因为它是权力和财富的同义语。鉴于同样的原因,西式服装在全世界也都非常流行。英语之所以成为全球通用语言,与美国在世界中的极端重要性也是密不可分的。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相比,西方特别是欧洲和美国的历史更为人们所熟悉,因为西方向心力迫使或促使他们了解这些历史。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西方拥有全球范围内唯一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政治价值观和观念。但是现在,西方已不再是现代性的唯一家园,随着其他国家逐渐成为前现代性国家,全球均衡在整体上发生了变化。印度教不再是落后的代名词,印度服饰也是如此。现在,把中国的政治传统作为过时的遗迹从中央王国时代废除已经是不可能的,而且把西方看成现代化的化身和将中国与印度当做农耕时代的残存也是不可能的。随着非西方人口的不断增加,人们也会像现在熟悉西方历史这样熟悉中国历史,这一趋势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说,西方国家与其他国家的竞争,从根本上说将不再是现代国家与传统国家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而是逐渐演变为同一水平线上不同现代性之间的平等竞争。在这个提倡合作的世界中,带有自身文化特征的中国、韩国和日本,正与差别极大的欧洲竞争,而且通常会取得巨大的胜利。
20世纪的特点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意识形态分歧,这种分歧始于1917年十月革命,在1945年之后的冷战中得到了明确的体现,最终随着1989~1991年苏联解体而结束。当今世界的每一次冲突和每一场分裂,都是通过意识形态的分裂这个棱镜折射出来,接着又以极快的速度瞬时蒸发、烟消云散。美国的新保守主义者和他们的朋友们,想让我们相信,新的全球分裂体现为反恐战争——即他们所描述的第四次世界大战(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冷战),但这是对历史的根本性误读。事实上,我们现在正在进入的这个时代,最好形容为现代性竞争。不同于冷战时期,它不能定义为一个巨大的政治或意识形态的鸿沟,而是一个总体的文化竞赛。新型现代性的出现,不仅意味着在现代性的问题上,西方不再享有实质性的垄断地位,而且这些社会的历史、文化和价值观,也应该得到某种新形式的肯定,再也不能被视为“落后”或“失败”。相反,这些社会和文化日益感受到来自外界的肯定,并体验着一种新的合法性:不再对西方俯首称臣、毕恭毕敬,它们享有越来越多的自信。
迄今为止,整个世界一直都是以西方的傲慢自大为特征的,西方国家相信它们的价值观、信仰、制度、机构和安排均优于其他国家。这种心态的影响力和持续性不应该被低估。对于因宣传民主和人权的需要而向其他国家兜售自己的价值观和信念,西方国家的政府从来没有感到内疚或进行自我限制。这种心态绝非仅限于政府,它多半反映出一种流行的文化共识。例如,许多西方女权主义者臆断西方国家的性别关系,比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为先进,而且与其他文化中的妇女相比,她们解放和独立的程度更高。
在西方,人们心目中普遍存在着一种深深嵌入的心理优越感,渗透至强大的经济、政治、意识形态、文化和种族等各个方面。一个具有多重现代性的世界的崛起,正挑战着这种心态:现代性竞争时代将会破坏它。“先进”、“发展”和“文明”之类的观点将不再是西方国家的代名词。这预示着西方社会将面临一次最严重的生存危机,其政治后果我们无法预测,但带来的影响肯定无比深远。这种假设已经巩固了许多代西方人对世界其他地区的看法,它已经越来越身陷囹圄。西方国家认为自己本身具有普遍性,给其他所有国家都提供了毫无疑问的模式和榜样力量:这将成为未来若干可能性中的一种。正如在本章开头所引用的保罗·柯文的说法,这是一个至少直到近期,西方国家对此可能都毫无准备的推测:在未来的日子里,西方必须更多地将自己看成是相对值而不是绝对项,必须了解其他国家并向它们学习,不再假定自己拥有根本的优越性,不再认为自己具备了对世界的终极理解能力,不再视自己为文明智慧的聚宝盆。中国将在这场改变中承担重任,部分是因为中国幅员辽阔以及其文化和视野的特质。另外,和日本不一样,中国即使发展千年或更久,还会始终认为自己具有普遍性,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认为自己实质上代表着全世界。中国现代性的出现,很快剥离了西方国家的中心位置,并使其处于相对弱势的境地。这就是为什么说中国的崛起将会带来如此深远影响的原因。
第二部分
中国世纪的来临
第5章 中国:超级经济大国
第6章 文明国家
第7章 大国心态:中国人在想什么
第8章 中国与周边国家:愈加紧密,还是错综复杂
第9章 中国:正在崛起的世界强国
第10章 当中国统治世界
♦导读♦
道路是曲折的,前景是光明的,中国终于以一个经济大国的姿态屹立于世界。而面对经济发展的瓶颈,中国如何才能实现可持续性的经济增长?后金融危机时代将是中国模式薄发的时代?中国经济对世界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
中国是一个文明国家!不了解中国的历史、政治、文化和传统,就无法理解中国崛起的真正含义。中国政治的本质是什么?脱离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西方民主并不适合中国,中国应该拥有自己特色的民主体制!
西方人想知道:中国人到底在想什么?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和持续性是一般国家所不能比的。中国要依靠文化改写世界秩序?中国人民族自豪感的根源不在于中国是一个民族国家的经历,而在于中国悠久的文明历史。
中国将再次回到亚洲的舞台中央?邻国都在搭中国经济发展的顺风车,朝贡体系将再次主导东亚秩序?台湾问题是容不得讨论的问题,日本已经很"受伤美国这头站在中国身边的"巨象"将何去何从?
依靠与西方发展模式有着根本不同的中国模式,中国已经崛起为世界强国。非洲、中东、伊朗、俄罗斯、印度、欧洲和美国将在中国的崛起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未来的国际体系将由谁来主导?
中国真的将要统治世界?中国拿什么统治世界,文化、思想、经济,还是其他?作为全球经济的引擎,中国经济给世界贡献了什么?作为世界大国的中国该如何作为?中国的崛起将是西方没落的开始?
尽管中国部分地区已经相当繁荣和发达,但是国内大约一半的人口仍然生活在农村。中国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发展中国家。所以,只能认为中国的现代性目前正处于上升阶段。它的一部分特征已经相当清晰,一部分特征才初见端倪,还有一部分特征尚未显现。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即中国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存在着巨大的差别。其原因不仅存在于眼前的现实当中,更多地还体现在过去的历史里。中国与西方几乎没有什么相同之处,它来自完全不同的文化类别。中国的政治、国家和道德观,都以一种单一的方式建构起来,其邻国关系亦然。几千年来,中国人一直认为正是他们构成了全世界,他们才是世界的中心。这种心态有助于形成中国独一无二的特性。而且,与众多发展中国家不同,虽然中国的许多城市都遭受过殖民统治,但是整个国家却从未处于完全的殖民统治之下。殖民统治是促使一个国家走向西方化的一种强劲手段,但是由于中国地域辽阔,某些地区得以幸免于难,所以该国并未经历某些国家和地区(例如印度和中南半岛)那样的遭遇。幅员辽阔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这一点更为重要),成为中国人能够按照专制主义和普世主义的范式来思考问题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可以认为这些情况均属过去,但正是过去的历史塑造了现在的中国,在中国的发展历程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现代性不是独立于当今时代的产物,而是历史发展轨迹的结果。
自1949年特别是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主要精力集中于推进现代化上——由于拥有很强的自我约束力,中国在这一过程中没有分心——这有助于强调中国现代化的程度与西方是同质的而非离心的。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的发展经历和它的东亚邻国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随着中国现代化的进一步实现,它将发现自己受发展规则的限制越来越少,悠然自得的状态越来越多,而且,它还会迫切地希望从历史中找寻灵感,为当前的发展指明方向。
第5章
中国:超级经济大国
“中国的成功表明,中国的国家模式注定要在全球范围内尤其是发展中世界发挥强大的影响力,由此也改变了未来经济争论的话题。次贷危机中盎格鲁一美国模式的崩溃,将使中国模式适用于更多的国家。”
1993年8月,我第一次去毗邻香港的广东省,那个地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从深圳到广州的道路泥泞不堪,尽管我们身处农村,路上还是充斥着各色人等和各种各样的车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各时代大融合的最生动画面:妇女牵着牲口、手拿农产品走在街头,农民骑着自行车或驾驶三轮车形色匆匆,城里的富人开着黑色的梅赛德斯和雷克萨斯汽车,隐匿在黑色车窗玻璃里面,公路上还有一连串的面包车、皮卡、货车和微型客车,公路两旁的田地里,农民们正赶着水牛在小块的稻田里犁地。这个画面似乎把200年的历史都浓缩到了某一瞬间某一点上。这是一个正处于飞速变化中的国家,人们生活在当下,正在寻找和把握机会,好像这些机会一旦错过就永不再来。我渐渐被这源源不断的精力、创造性和意志力吸引住了。英国工业革命一定与这里的情形有几分相似:投机倒把、混乱不堪和活力四射——完全是一团乱麻。广东确实是一团糟。你目光所及都处于建设之中——似乎每件事物都在经历变化,我们所到之处,随处可见未竣工的公路和正在修建的无数建筑工程,到处都是清理土地的人。广东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地。
两年后,我跟着一个电视节目摄制组回到广东,希望能追寻到上次的足迹。但是当年的情形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的混乱不堪被如今的井井有条取代。
这里有崭新的公路、桥梁、工厂、居民区和更多的小轿车,居然找不到任何有关两年前吸引我的时代融合画面的蛛丝马迹。在此期间,我获得过几个官员的帮助,但当我描述希望在电影上重新捕捉的画面时,他们耸了耸肩,好像我所描述的都是早已遥远的过去。对我来说,这不过是短短两年前的情景;但对他们来说,可能已是另一个世纪的画面了。作为邓小平理论的产物,广东正在成为中国的工业中心,这里工厂林立,其中许多是港资企业,它们为全球市场生产出大量的廉价商品。广东见证了中国经济变革的开端。
第一次“火山喷发”过后才15年,如今的广东已经翻开了新的历史篇章。它已经不再保持当年的比较优势。劳动力正在变得昂贵和稀缺,人们的期望也已发生了很大变化。相对越南或印度尼西亚来说,广东的工厂已经没有多少竞争优势。2007年,广东至少有1000家鞋厂关闭,占该省当年鞋厂总数量的1/6。这些鞋厂的老板正在将工厂迁往内陆省份,那里的生活水平即使不低于曾经的广东,也至少与它持平。广东正试图升级价值链,发展服务业,向依赖设计和技术的生产新时代转型,而不再压榨当地人民和来自远方城市的打工者。跟广东其他的城市一样,深圳和广州看起来正蓬勃发展,到处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与之前提出的“西部大开发”地区存在着天壤之别。深圳目前的生活水准可能还无法与香港齐平,但两者的差别正在急速缩小。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广东已从工业革命的早期阶段发展到与西欧欠发达地区平起平坐的水平。
1976年毛泽东逝世,谁能预料到当时的中国已经处于人类历史中的重要时期,处于将完全改变本国形象和财富的最显著经济增长期的前夕?事实上没有人预料到。这种事情是不可预知的,就像另一个极其重要的事件——1989年欧洲共产主义的崩溃那样让人意想不到。中国在“文革”中变得四分五裂。毛泽东逝世后,邓小平成为新的政权掌舵人。首先面临的便是“文革”遗留下来的经济灾难和政治混乱。
这有一个颇为有利的预兆。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相对温和的中国经济增长率成为东亚地区的一个例外。东亚地区许多国家和地区都显示出经济进步的趋势:日本正在蓬勃发展,韩国、中国台湾、新加坡和中国香港已经经历了经济腾飞,马来西亚、泰国和其他一些国家也处于经济腾飞的早期阶段。主要是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地区民众,另外还有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海外华人,是这次经济转型的关键人物。换句话说,中国大陆周边那些近在咫尺的榜样国家和地区,正在向它示意若干的可能性。中国的东亚腹地正在被整个区域的经济革命改变。当然,中国面临着独特的问题,尤其是其国土面积的幅员辽阔和民族的丰富多样性,以及内战遗留下来的动乱。除了长期被孤立,导致当时情况发生的部分原因在于中国自身,部分原因在于美国的贸易禁运(美国全面禁止与中国的贸易,直到1971年才解除封锁),再加上苏联1959年停止了所有援助和撤离了所有人员。因此,新中国领导人面临的挑战,远远多于韩国,尤其在冷战期间后者还享受到美国给予的大量保护和援助。
改革的进程始于1978年,当时在东南沿海设立了一些经济特区。最引人瞩目的是广东省的部分举措:抛弃传统的农村公社,农民获得了土地的长期使用权,鼓励农产品进入市场。改革遵循循序渐进的、局部的和实验的方法。如果这些方法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就会被推广到其他地区,如果失败了,就会直接被否定。这种脚踏实地的务实精神与“文革”时代和毛泽东时期更为普遍的意识形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邓小平借鉴精炼传统的话语和儒家思想,提出:实事求是、实践出真知和摸着石头过河。新的经济方法在党和政府内掀起了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有必要进行从上到下的大规模人事变动。1978年,邓小平宣布:“干革命、搞建设,都要有一批勇于思考、勇于探索、勇于创新的闯将。”随后媒体发表评论说:
“政治改革是一项庞大的社会系统工程,其中包括整顿党政之间的关系,权力和司法机构、群众团体、企业和机构之间的关系,以及中央、地方和基层组织之间的关系。它涉及数亿人的利益,是一项艰巨和长期的任务。”
改革计划通常被狭隘地局限于经济方面,仿佛它并没有产生什么政治影响。事实上,邓小平的改革方案不仅涉及一场经济革命,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一次没有得到承认的政治革命,这场改革运动对整个国家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变革,囊括从工作方法到人事部门等一系列领域,涉及从普世主义和意识形态模式到一些更接近亚洲新兴国家的发展模型的东西。国家转型的一个基本要素是权力的下放,这被看做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增长的一个先决条件。决策制定权,包括事实上的财产权和财政权力,都被分散到不同级别的地方政府手中。结果,作为GDP的部分份额,中央政府的财政预算大规模地急剧缩水。
几乎从改革一开始,中国的经济增长率就从毛泽东时期的4%~5%,转变为1978~1992年9.5%的年增长率。然而,中间也经历了短暂的间断,但随后,在1992年农历新年之际,邓小平以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宏伟气概,到中国经济改革的沿海腹地“南巡”视察,并在与香港毗邻的全新城市——深圳发表了讲话,不仅重申了市场改革的极端重要性,而且还发出了感人的号召,要求必须进一步加强和加速改革的进程,并在一段著名的讲话中提出了“允许和鼓励人们致富,然后让先富的人通过向国家纳税来帮助穷人致富”的观点。直到那时,改革进程还主要集中在南方,但现在已经开始向内陆省份转移,并且最为关键的是,它已经转移到之前号称“中国的经济发电站”的上海和长江三角洲等地。这一举措引发了外来投资的又一波热浪,资金主要来源于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等地区华人(直至今日,他们仍然是中国外来投资的最大单一来源),与此同时,中国的出口——主要是对美国的出口也迅速地增长。邓小平号召大家接受市场经济,鼓励每年两位数的增长速度,一场经济热开始横扫整个国家。没有什么比数以千万计的农民离开农田和村庄到浮华的城市中寻找工作的场面,更能象征着“新边疆”的经济精神了。
从一开始,日本和亚洲新兴国家就对中国的经济改革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如何制定经济政策方面,邓小平思想与这些国家信守的观念不谋而合,大家都遵循务实和非教条主义的观点。但是,有一条是公认的,就是没有哪个国家能提供一个合适的发展模式:它们当时所具备的条件,尤其是中国,在国家的幅员辽阔和民族多样性背景下产生的条件,实在是太不同于其他国家了。而且,在始于1980年左右的全球化时代,中国不可能像日本和早期的亚洲新兴国家那样,依靠关税的保护来实现产业和公司的成长,直到它们具备在国际市场上竞争的能力。另外还存在一个困难,即与亚洲新兴国家相比,中国仍然受到来自美国的一定程度的猜忌和怀疑:加入世贸组织花费了15年的时间,并与任何国家都签订了最为详尽的协议,完全不同于某些几乎未被附加苛刻条件便顺利入世的国家,例如印度。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中国必须开创出自己的道路。
中国同美国的关系,虽然不如韩国和日本与美国的关系那样亲密,但中国很清楚,在追求经济增长的过程中,赢得美国的支持和合作是至关重要的。就像在经济改革上遵循务实的原则一样,中国在对美态度上也采取了务实的策略。1972年尼克松访华,1979年正式建立外交关系,解决财产归属,解冻资产,同时美国承诺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这些步骤为中国后来于1986年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1982年获得关贸总协定观察国地位创造了条件。20世纪80年代,对于中国来说,美国的价值显而易见:美国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出口国。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到美国学习和深造,其中包括许多政府官员的子女;同时中国越来越多地受到美国资本主义模式的影响。苏联解体,助长了美国的全球影响力,与硅谷和互联网相联系的经济活力,又进一步增添了美国的强国魅力。
然而90年代,随着针对美国的民族主义情绪的蔓延,反对这一观点的呼声高涨,畅销书《中国可以说“不”》的流行和抗议美国轰炸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的示威活动,充分地表达了国内民众的倾向。尽管如此,美国对中国现代化的影响仍然相当强大。甚至连中国自己的经济道路和群众的情绪,都带有一定的新自由主义的特点:崇拜财富,信奉企业家,默许不平等现象的日益加剧,政府从教育和健康等公共产品领域撒退,快速降低关税壁垒,以及采取一个极为开放的贸易制度。这些都是邓小平的继任者江泽民在任期间的中心思想和工作主题。
邓小平成为国家最高领导人以后,尽管改革进程中也出现过明显的激进主义行为,但是中国领导层一直努力采取谨慎和务实的态度。他们尽量避免休克疗法和大动作。虽然吸收了新自由主义的元素,他们却抵制华盛顿的正统经验,转而寻求实现国内增长的方法。他们一丝不苟地通过不断测试和反复试验,引入渐进性的改革。尽管政府收入在这场经济任务中锐减,从1978年占GDP1/3的份额下降为2005年的17%,但是沿袭由来已久的中国作风,政府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处于核心地位。对于中国领导人来说,经济改革的目标不在于西方化,而是希望通过经济增长,最终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民族和国家。政治稳定压倒一切。邓小平认为,“只有稳定,才有发展,中国要实现自己的发展目标,必不可少的条件是安定的国内环境与和平的国际环境”。1989年苏联解体,进一步增强了邓小平的信念——经济改革至关重要,在这方面苏联明显以失败而告终,同时还要避免政治改革带来的不稳定。1997~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同样证实了中国领导人对休克疗法的反感:中国应该十分谨慎地对待金融改革,抵制任何过早开放资本账户的行为和由此产生的人民币的浮动,因为这可能导致对货币的投机性攻击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不稳定,就像亚洲金融危机期间在韩国、泰国和印度尼西亚所发生的一切一样,这些国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所以,人民币与美元、日元和欧元不同,仍然是非贸易性货币。)
为了应对日益全球化的经济所带来的挑战,尽管中国领导人很清楚加快改革进程的必要性,但是他们仍然选择了休克疗法的一个重要元素。与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推行的经济战略相比,中国大陆90年代迅速消除关税壁垒以及允许外来直接投资大量流入的举措,给国内企业创造了极其残酷的竞争环境,为了生存,它们不得不拼命地与更富有和更先进的西方和日本对手竞争(见图5-1)。迅速的开放,使中国经济能够利用外国资本的巨大流量,同时迫使中国公司了解并学习外部世界,但这种做法的成本较高,还包含着许多痛苦的挣扎。日本和亚洲新兴国家享有长期免受外部竞争的优势,它们正好利用这段时间谋求发展,相比之下,中国却没有那么幸运。面对如此激烈的竞争,中国的公司要么无力竞争而倒闭,要么适应国际竞争规则而生存下来,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时被附加的条件,意味着中国在被允许用何种方式帮助国有企业的问题上受到了严格的限制。
亚洲国家或地区在增长最快的时期,外来直接投资占GDP的比例*
图5-1:与亚洲其他新兴国家和地区相比,中国大陆外来直接投资所起的作用
*中国大陆:1978~2004年,韩国:1971~1997年,中国台湾:1963~1989年,日本:1955~1981年。
尽管改革初期的重点主要放在刺激农业经济增长上,但是到了80年代末期,改革重心已经决定性地转移到了城市和工业经济。80年代,广东经济变成了未来经济形态的缩影,体现了瞬息万变的中国经济所具备的相对优势,香港企业家将其制造业从本地移往邻近的广东省,就是为了利用当地廉价的劳动力。于是,广东迅速成为香港的制造业基地。90年代后期,在西方与日本直接对华投资的支持下,中国经济的规模与开放程度越来越大,中国于2001年如愿以偿地加入了世贸组织。正如追求一种开放的贸易政策那样,中国在对待外来投资方面也采取了相似的做法。1978年以来,中国已经获得5000亿美元的外来直接投资,是日本1945~2000年外来直接投资累计总和的10倍。2003年,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外来直接投资接受国,超越了当时的美国。仿效中国香港的做法,其他外来投资主要涌入了外国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分支机构,其目的是利用中国丰富的廉价劳动力,尽可能地使出口更具竞争力。目前,外国公司负责中国总出口的比例已高达60%,其中占主导地位的高科技产品出口,外资约占85%。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变成了“世界工厂”,它是这个星球上迄今为止最便宜的低端或中端制造业的国家基地。
由于关税的系统性降低,中国经济的一个突出特征即对外贸易规模庞大,约占GDP的75%,远远超过其他主要经济体,例如在美国、印度、日本和巴西,这个数字只有30%或更少。这促使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意义更为重大,同时也使中国更容易受到外部冲击例如全球经济下滑,尤其是美国经济衰退,或西方日益增长的贸易保护主义情绪等的影响。
中国正处于马克思所描述的原始积累时期或我们所知道的经济起飞进程的中期,在这一过程中,许多劳动人民离开耕耘多年的土地来到工厂,离开贫苦的农村来到繁华的城市。1952~2003年,农业占GDP的比例从60%下降到16%,占就业总人数的比例从83%下降到51%。中国只花费了10年的时间,就实现人均产出(衡量经济起飞速度的标准)翻一番,比起英国耗时58年、美国耗时47年和韩国耗时11年才达到同等水平,确实相当神速,而且中国30年经济平均增长率都保持在9.5%的速度。尽管如此,约一半的人仍然在务农。据估计,甚至后推20年,也依旧会有大约20%的人口继续生活在农村。这种农村劳动力的“无限”供应造成的一个重要后果是,未来几十年内,非熟练劳动力的工资将继续维持低位:换句话说,这个时间远远长于先前的亚洲新兴国家的情况。这并不代表一些较发达地区例如广东省的工资水平会继续偏低,相反,人们可以看到,当地的工资水平已经大幅上涨。只是在较贫穷较偏远的内陆省份,工资会持续走低,这促使很多终端制造业到此安营扎寨。中国经济自1978年以来的迅速增长,主要得益于极高的投资率,多年来都保持在占其GDP40%的水平,目前该数值已临近45%,很快将接近50%。投资率如此之高,可能与同样高的国内储蓄率有关,后者约占GDP的40%。再加上一些外来投资,也为中国的经济腾飞提供了主要的资金来源。2001年,中国平均每户家庭的储蓄额约为其税后收入的25.3%,相比之下,美国只有6.4%(2002年)。中国家庭创造出的巨额储蓄,为国家发展提供了大量的资金,在中国崛起的过程中发挥了极为关键的作用(见图5—2)。
图5-2:中国自1981年以来的储蓄率
比较一下中国和前苏联的经验,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上述内容能起到指导性的作用,因为两个国家都面临着如何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问题(见图5-3)。前苏联主要依靠西方开出的休克疗法的处方,最终导致90年代高通货膨胀、大规模资本外逃、货币崩溃和外债拖欠等一系列现象的发生。相比之下,中国通过一种更为循序渐进的方式,避免了高通货膨胀的出现,政府在国际社会树立了值得信赖的形象,期间也没有发生资本外逃的情况。当俄罗斯的国有资产被政府官员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时,中国的国有资产没有遭遇全部私有化,只是通过逐步改制来解决问题。根据《福布斯》2007年世界前100名亿万富翁排行榜的统计,这100人中有13个是俄罗斯人,中国人榜上无名。1990年,中国的GDP是俄罗斯2倍不到;而到了2003年,前者一跃至后者的6倍。全球衰退之前的俄罗斯经济复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石油和天然气价格的上涨。中国领导人在处理一系列困难和棘手问题时,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卓越的能力。例如90年代末期,中国政府面临着三个极其困难的国内议题:关闭大量经营不善的国有企业;整顿存在大量呆账坏账、资金主要借给国有企业的国有银行;提高中央政府的财政地位。10年过去了,政府顺利地解决了这些问题,大大减少了国有企业的欠债问题,实现了银行系统的转型,改善了自身的财政状况。
图5-3:中国和前苏联经济发展对比
虽然英国的工业革命是世界上最为新颖的一种经济变革形态,但是考虑到其规模和速度,中国的经济变革也取得了人类历史上最引人瞩目的成就。以任何标准来衡量,中国政府的经济战略都是极其精明和富有远见的,并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中国的经济实现了飞跃增长,人均收入大幅提高,从1990年的339美元增加到2003年的1000美元,同时还制定了并非不切实际的目标,即让该数字在10年内再增加一倍。尽管经济增长的程度各不相同,但这种增长不再局限于少数几个沿海城市,而是已经呈波浪状地分布于中国的大多数省份。在极短的时间内,中国变成了全球制造业中心。“中国制造”的字样,已经随着一系列大规模生产的消费品红遍海内外。中国生产了世界上2/3的复印机、鞋、玩具和微波炉;1/2的DVD播放机、数码相机和纺织品;1/3的DVD-ROM驱动和台式电脑;以及1/4的手机、电视套、PDA和汽车音响。中国还实现了历史上最伟大的脱贫减贫项目,1978年改革进程刚开始的时候,贫困人口多达2.5亿,到1993年年底已降至8000万,到2001年时剧减为2927万,约占此期间全球脱贫总人数的3/4(见图5-4)。
图5-4:中国贫困人口的减少
尽管中国的出口仍然由外国跨国公司主导,但是一些土生土长的中国企业例如海尔、康佳、TCL、华为和格兰仕在家用电器和电讯等领域都做得很好。受到由政府发起的“走向全球”口号的鼓舞,目前一些中国大型企业已开始向海外投资和建立海外子公司。中国已取得了惊人的经济进步,但其转型还远未完成。它仍然在努力。虽然从GDP的角度来看,它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这主要是由于人口规模所致,而不是经济成熟的结果。中国是否能够发挥其巨大的潜力,成为一个超级经济大国呢?
中国如何才能实现可持续性的经济増长?
任何关于中国在未来世界中的作用(更不用说中国世纪)的讨论,都离不开一个中心,那就是中国的经济前景。毕竟,这才是能引起中国人骄傲的首要因素。承诺实现10%左右的增长率,是政府部门的基本战略。中国每年需要为其不断扩大的城市人口创造800万个工作岗位,同时还要为寻求城镇就业的新农村移民创造1500万个工作岗位。因此,实现快速的经济增长将仍然是政府的核心战略:任何严重低于8%的情况,都可能导致非同一般的社会动乱。但是,25年以后,这样的增长速度还能继续保持下去吗?中国目前的增长道路将会受到什么样的限制?其目前的战略是否会搞砸?而且,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已经令中国改变短期看法的全球缩紧的经济形势,又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中国经济全球竞争力的根本,表现为中国令人瞩目的出口。十多年来,正是大规模的出口,大大推动了经济增长,并使中国成为一个具有吸引力的外国投资目的地,而且这种状况还会持续很多年,因为它所依赖的条件——庞大的农村劳动力转移到城市,注定还要继续几十年。即使会出现已经发生在沿海地区和上海的劳动力成本上升的情况,由于农村劳动力的移民,内陆省份仍将有助于遏制已显而易见的通货膨胀压力。因此,中国目前经济道路的大致轮廓,至少在今后5~10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内,是可能持续下去的。但是,任何事情都无法保证。中国知名经济学家余永定,曾在2006年接受的一次采访中提出,任何事情都有30%的走向严重错误的概率。考虑到其高度暴露于全球经济之中的特征,中国经济对外部因素非常敏感。金融危机爆发之前,欧洲约占中国出口市场的22%,美国约占18%,而在全世界经济衰退的今天,中国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依赖西方的出口市场了,这将对中国能否继续保持快速的经济增长带来极大的考验。
据估计,在全球经济衰退的大背景下,中国的经济增长率2008年为9%,2009年将下降到6%~8%,而2006~2007年为12%,自2002年以来从未低于10%。中国政府试图通过拉动国内消费来弥补外需的下降,因为仅西方国家每年就消费了中国大约1/3的出口商品,同时政府还积极支持大规模公共支出,主要集中在基础设施、教育和卫生等领域。政府所幸拥有强大的财政能力,因此能够投入大量的资金用于刺激经济。比起负债累累、资金短缺、增长缓慢的西方经济,中国经济资金富足、增长迅速、盈余不断,两者可谓天壤之别,更不用说西方的金融部门濒临破产而中国金融业却盆满钵满了。
然而,中国经济面临的问题也很严重。据估测,2009年年初,约有2000万工人失去了工作,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们打算离开农村到城市找工作。目前中国政府正努力增加基础设施建设和社会服务等领域的支出,再加上日益增长的消费性支出,也许能够有效地抑制经济衰退带来的后果。这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西方衰退带来的影响力。如果西方衰退真的会导致本国经济的大规模收缩,真的要持续几年,那么中国经济面临的后果将是严峻的,经济增长率可能降到6%~7%以下,甚至更低。在这样的情形下,中国可能面临不断增加的社会动乱和失业问题。最好的情况便是西方衰退的影响不是很深,持续的时间不是很长,而中国政府的措施相对很有效。最坏的情形便是再现20世纪30年代的全球大萧条,经济长期衰退,民不聊生。那时,美国会诉求保护主义措施来反对中国,而中国政府也无法靠单一的弥补性政策来处理出口的崩溃和外来投资的剧减;这种结果会引发社会不稳定,同时还可能削弱政府自身的地位。
在这样的情形下,政府拥有一个优势:汇率不实行完全自由浮动,因此人民币较少受价格波动和市场投机的影响。迄今为止,中国政府一直反对资本账户自由化和人民币自由浮动,这些举措有利于增强人民币的作用,提高中国的金融地位,同时为向海外投资的中国公司提供更多便利。但是这种策略的主要不利在于,那些支撑中国庞大投资水平的储蓄,可能会由于储蓄者去国外寻找远远超过他们在国内所获得的微不足道的回报率,而逐渐受到削弱,甚至逐步丧失中国迄今为止所享有的大量投资资金,其后果必然会导致经济增长率的骤然跌落。此外,浮动的人民币在遭遇亚洲金融危机中韩元、泰铢和印尼盾所受到的那种投机性冲击的时候,也将会表现得极为脆弱。
2000年,虽然时任中国总理朱镕基曾试图开始资本账户自由化的进程,但亚洲金融危机的爆发使他意识到此举可能有些轻率。尽管西方国家一再要求中国放宽对资本账户的管制,但当前全球金融界的混乱再次证明中国领导人控制资本账户是明智之举。在适当的时机下,中国可能会启动逐步自由化的进程,实际上已有清晰的迹象表明这一点,但中国政府非常清楚,现有的体系能为经济设置一道重要的防火墙,尤其是考虑到其开放性和和易受外部事件影响的特点,这种保护尤为重要。
无论全球衰退会导致何种后果,人们都有强有力的理由相信,从长远(甚至是中期)来看,当前的增长模式将无法持续。事实上,中国的决策者逐渐认识到,有必要对发展模式做出重要的修改。胡锦涛倡导的这一进程已经开始启动,从90年代的过度新自由主义转向建立一个更加和谐的社会,重点强调平均主义以及对欧洲模式的更大兴趣,同时逐步剥离美国模式的影响,也即众所周知的“去美国化”。全球危机可能加速这种变化,同时缓和它所带来的影响。
不能像现在这样,经济增长仅仅依靠不断增加GDP中用于投资的比例,因为它将吸收越来越多的国家资源,从而给消费带来难以承受的压力。有必要更多地强调资本的效率和更高的生产率,而不是过多依赖投资。在任何情况下,投资比例太高都是一件非常浪费的事情;否则,随着越来越大量的投资受到限制,它们会越来越多地维护自身的利益,从而经济增长势头也必然趋向减缓。科技升级的能力在这个过程中起到根本性的作用。玩具等廉价产品的出口减少,同时高科技产品的出口增多等大量证据表明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同样,中国将不得不减少对对外贸易的依赖,全球衰退表明,这种依赖使它极易受到全球经济中的周期性变动的影响。尤其在全球衰退的大背景下,还存在一个危险,即中国的出口遭到抵制,并朝着贸易保护主义的方向发展。相反,很明显中国将不得不更加重视国内消费。
经济增长高于一切引发了一个日益突出的问题:使中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一个高度平等的社会变成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国家。造成这种不平等的原因有三:沿海地区和内陆省份之间日益扩大的不平等,中国最富裕省份的人均GDP是最穷省份的10倍(在巴西,这一比例是8:1);城市和农村地区之间日益扩大的不平等;以及正规经济活动体和非正规经济活动体之间日益扩大的不平等。不平等现象导致社会局势日趋紧张,这一点显而易见,例如城市流动人口和当地居民之间的关系——它可能会破坏社会的凝聚力和改革方案持续至今获得的公众认同。政府已经非常注重采取更加平均主义的方法,但到目前为止所产生的效果非常有限。
这里存在一个关键问题,即国家的财政能力根据需要的方式来发挥作用。根据经济学家胡鞍钢的观点,在改革初期,中央有意鼓励权力下放,中央财政收入也经历了一个锐减的过程,从1978年占GDP的34%,下降到1995年的6%。同时,国家支出占GDP的比例也急速下降:从1978年的31%下滑至1995年的约11%。到90年代中期,人们纷纷对国家能力的丧失表示出深切的关注,其中包括国家促进区域之间协调发展的能力以及扭转这一进程的决心。有人甚至担心,个别省份已开始像独立国家那样运作,增加其对外贸易和减少省际的贸易流动。因此,经过一番讨论,政府提出重大的税制改革,分别征收中央税、地方税和中央地方共享税;以前,中央政府要依靠地方上缴收入,而这个过程中就难免讨价还价。中央政府还获得了征税权力,大部分收入先集中上缴中央,然后再将其中一部分重新分配给各省。富裕省份坚决抵制向中央政府缴纳较高的税收,这一点也不令人奇怪。但是到1999年,国家支出占GDP的比例已上升为14%,2006年更是高达22%左右。
最重要的是,国家必须有能力为其新的社会保障方案适当地拨款,以便给数以千万计的下岗工人提供培训、医疗和住房等方面的保障,这些工人原先所在的国有企业几乎承担雇员所有的社会需求。其中教育和医疗问题特别严重,过去十年里一直遭受非常严重的公共投资不足,引起群众的深深忧虑和极大不满。政府非常重视这些问题,2008年的教育支出与2007年相比上升了45%。在毛泽东时代,医疗支出几乎全由国家负担:而现在这个数字是16%左右,远远低于美国约44%和西欧超过70%的水平。因此,很多人看不起病。2009年4月,政府宣布进行大规模医疗改革,其中包括实现为90%的人提供基本医疗保险的近期目标。尽管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城市人口)的生活水平已经获得极大提高,但由于缺乏社会保障和公共福利的支持,他们都感到生活缺乏保障,所以有着强烈的储蓄动机。
最后,中国实行的是资源密集型程度极高的经济增长方式,需要大量的土地、森林、水和石油等几乎一切资源。这就是中国最深层的问题所在。在自然资源一直不甚丰富的情况下,中国却不得不支持幅员辽阔的土地上生存的泱泱民众。例如,中国只拥有世界耕地的8%,却必须养活世界人口的22%;与之形成鲜明的对照,美国只拥有中国人口的1/5,但其耕地面积是中国的3倍多,而且美国农民耕作的时间只是中国的1/10。中国的发展正在迅速耗尽其有限的资源。在过去的40年中,几乎一半的森林遭到破坏,以至于中国现在成为世界上植被覆盖面积最少的国家之一。1993年,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成为石油净进口国,现在中国近一半的石油需求都依靠进口来满足(见图5-5)。
图5-5:中国对石油进口的日益依赖
*1月至8月。**1月至9月。
因此,为了获得经济增长所需的大量原材料,中国正变得越来越依赖世界其他地区。它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铜金属进口国、铁矿石的第二大进口国和铝的第三大进口国。它吸收了将近全世界1/3的煤炭、钢铁和棉花的供应,还有近1/2的水泥。目前,它是世界第二大能源消费国,其中近70%源于燃煤,仅次于美国。2005年,中国消耗的煤炭超过了美国、印度和俄罗斯的总和。2004年,在整个世界对石油的需求增加总量中,中国占了差不多40%。如果中国经济继续以8%左右的年增长率递增,2031年其人均收入将达到美国目前的水平,那时它将消耗相当于当前世界粮食产量的2/3,纸张的消费也将在目前世界产量的基础上再翻一番。如果其人均汽车拥有量达到与今天的美国同样的水平,它将拥有11亿辆汽车,而目前全球汽车总数也不过8亿辆;届时,它将每天消耗9900万桶石油,这与2006年每天8400桶的全球石油总产量形成强烈的对比。毫无疑问,从世界现有的资源来看,这种需求是难以持续下去的,更不用提它可能对全球环境产生的可怕影响了。
环境的两难困境
通过全球市场,目前世界各地都在经历中国的巨大矛盾——即人力资源的极其丰富和自然资源的极其稀缺——所带来的影响。劳动力过剩,意味着在制成品价格大幅下降的同时,中国所需原料产品的价格急剧上升,直到发生次贷危机,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这些现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所谓的中国时代全球范式。到目前为止,从中国经济增长中获益最多的,是消费品实际价格不断下降的发达国家,以及那些主要生产初级产品的国家。当前的全球衰退,见证了商品价格的急剧下滑,但是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受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大国的需求的驱使,一旦目前恶劣的经济条件得到改善,它们肯定还会再次上升。国际能源机构预测,世界经济形势一恢复,石油价格将会重新弹回每桶100美元以上,到2030年时会增长为每桶200美元。商品价格的重新上涨将会日益提高目前资源密集型增长模式的成本,并且最终必定无比高昂。因此,从长远来看,中国不可能遵照美国的资源密集型的发展模式;而且,就算中国遵照这样的发展模式,其生活标准想要达到美国现在的标准,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很明显,中国已经决定走一条能源密集度较小的增长路径。
伹是,中国将会发现,改变方向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由于人口众多,与大多数国家相比,中国的人均自然资源尤其可耕地面积和水资源都是极度贫乏的,数百年来,它对自然环境一直奉行高度采掘的态度。比如,中国的人均占水量只有美国的1/5。此外,中国南方相对湿润,而养育了全国近一半人口的北方家园,是一片广袤的干旱地带,正面临着变成沙漠的危险。从明朝的大运河到目前的三峡大坝,中国政府长期以来都秉持一种观点,即认为环境是某种可以被操纵并服从于人类最终目的的东西。不过在一些大城市,人们的环保意识正在迅速增强。而且,往往一个社会越贫穷,它就越是优先重视物质的变化,为实现这一目的,甚至不惜牺牲几乎所有其他因素,其中包括环境。富裕的社会确实比贫穷的社会更容易优先考虑环境,而中国仍然是一个相对贫穷的社会。
到2015年,中国将达到大多数西方国家在1960年就已经实现的水平,然而后者,或者依靠本国的自然资源,或者依靠其殖民地(过去和现在的),才能够在不受环境限制的情况下,奢侈地享受增长给国家带来的巨大财富。用欧洲人的话来形容,中国仅用了30多年的时间,就从18世纪一路狂奔到21世纪,在这一过程中,环境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绝不只是跑跑龙套。其结果是,两个世纪的巨大生态赤字都被压缩到这几十年中:日益严重的水资源短缺,超过3/4的河流无法为人们提供饮用水或可供捕鱼,3亿人无法获得干净的饮用水,疯狂的森林砍伐,占有世界上20个最严重污染城市中的16个,整个国家1/3的土地都受到酸雨的影响,1/4的土地都已荒漠化,58%的土地归属于千旱或半干旱类型。
然而,尽管中国仍然很穷,但在它有朝一日跻身富国行列之前,它必须为解决两个重要环境问题而做出选择。不管是否愿意,首先,迫于成本压力,它将不得不转向资源密集型程度更低的技术。随着石油价格的急剧飙升,中国已开始设法限制其石油消费量,例如,对“油老虎”(耗油量极大的汽车)课以重税,并鼓励发展汽车的可替代性技术:在中国的环保领袖城市——上海,私车牌照费已达36231元。中国经济学家余永定确信中国政府将采取行动:“10亿中国人民都能驾驶高耗能的运动型多功能汽车,这顶多只是一个幻想。相信我,中国没有那么愚蠢。中国已经而且还将继续减少对石油进口的依赖。”其次,另一个不可抵制的环境挑战是全球气候变暖,在适当的时候,这将迫使中国设法限制二氧化碳的排量,也迟早会促使其他国家寻找经济增长的替代形式。与印度一样,中国一直不太接受它应该与富裕国家承担同样的环保责任的观点,理由是后者将温室气体排入大气层的时间更长,因此对全球变暖负有更大的责任,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另外,中国能源消费的主要贡献者,并不是需求极少的国内消费者,而是出口贸易。实际上,40%的中国能源都用于生产出口到西方市场的产品上:换言之,实际上西方国家向中国出口了本国的部分温室气体排放量。发展中世界对全球变暖所作的“历史贡献”微乎其微,这在给予它们免责条款的《京都议定书》中已经是公认的,但美国和澳大利亚拒绝签字,使协议基本上处于无效的状态。
然而2007年,由于中国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者(尽管其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将仍然是美国的1/7,见图5-6),所以中国和印度这样的国家也不大可能继续排除在未来的任何协议之外了,尤其是全球变暖的影响。荒漠化的加速、农业产量的减少、降雨类型的改变、发生风暴和干旱的概率的增加,这些在中国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严重。
图5-6:二氧化碳排放量的比较
在中国,能源利用通常给环境造成非常严重的不利影响(中国为60%,相比之下,美国为23%,法国仅为5%),因为它主要依靠煤,比起石油和天然气,烧煤会产生更多高碳排放物。中国领导人已经接受了关于全球气候变暖的科学论据,无论是领导讲话还是日益增加的新环境法规,都体现出他们对这个问题的高度重视。实际上,在可再生能源、清洁生产、环境影响评价和污染控制等方面,中国已经出台一些世界上最先进的法律。此外,中国政府仍然将快速的经济增长作为优先考虑的对象,坚决抵制由于环境因素而贬损经济增长重要性的想法,但是,在中国最高领导层中,环境问题的紧迫性已成为一种共识。胡鞍钢提出,中国迫切需要一种绿色发展战略,而不是依赖陈旧过时的资源密集型模式(见图5-7)。
图5-7:对环境问题的日益关注
但是,中国关于气候变化的立场,正在迅速地发生转变。作为其近期能源安全战略的一部分,中国已通过两个亟待实现的目标,分别是:到2010年,降低中国经济中20%的能源消耗;到2020年,实现可再生能源使用占能源供应的比例从5%增至20%,这将对排放增长量的减少产生重大的影响。中国在一系列清洁技术创新尤其是风能、太阳能和氢气等领域投入了巨额资金。正因为能源领域的投资规模如此庞大,中国无论在清洁能源领域还是在可再生能源领域开发出来的新型技术,都有可能在实践中成为新的全球标准。它可以很容易地成为世界领先的可再生能源设备制造商,同时还是以其他发展中国家负担得起的价格。人们普遍认为,在不久的将来,在中国而不是美国,光电领域(使用太阳能发电)和氢能汽车领域可能会出现一些令人兴奋的重大突破。中国两家最大的汽车生产商,目前正处于开发混合动力车的进程中,由于政府的鼓励,它们与其他制造商一起,雄心壮志地计划成为世界电动车领域和其他能源可替代性机动车领域的领头人。与经济发展同时包含落后和先进的因素一样,中国的环境问题也面临相同状况,北京奥运会开幕之前中央政府采取汽车限行等严厉措施来改善首都空气质量,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低科技还是高科技?
目前,中国的相对优势在于低端制造业,使其能够利用庞大而廉价的非熟练劳动力,进而产生世界市场上最低的价格,或称中国价格,这一称谓已作为新的全球标准而声名远扬。从长远来看,这种状况存在两个本质问题。首先,从产品推向市场需要总费用的角度来看,制造业占据的费用占比是非常小的,大约为最终价格的15%,大部分费用都被设计、营销、品牌等主要在发达世界进行的环节剥夺去了。其次,大多数中国出口产品都是由西方和日本的跨国公司生产的,中国制造商主要充当承包商的角色。换句话说,中国基本上只是在发达国家建立的跨国公司的多元化全球业务中发挥低端制造业分包商的作用。
然而,大量证据表明,中国正在稳步攀登科技高峰(见图5-8)。像所有的新来者那样,它不得不顺其自然,并从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独特道路。为了获得一些新技术的使用权,中国综合运用仿造、购买以及吸引合资企业中的外国合作伙伴转让技术,以换取进入中国这个巨大市场筹码的策略。
图5-8:联想在中国电脑市场中占有最大份额
实践证明,后者的诱惑是一个强有力的交易筹码,尤其是面对二级跨国公司的时候。在较短的时间内,中国已经在许多重要的技术领域超越了很多东南亚国家,它与外国跨国公司竭力讨价还价的能力,是取得这些进步的主要因素。即使是宝腾一马来西亚国有汽车公司,也无法说服其若干外国合作伙伴(尤其是三菱)转让关键技术,不管怎样,中国汽车企业在这方面做得成功得多。这种足以压倒对方的优势包含着极大的吸引力:中国人口是马来西亚的50倍。中国通往科技高山之巔,还有另一条路线。当外国跨国公司将其制造业务转移到中国时,出于方便、能够利用规模经济以及拥有众多高度熟练的廉价劳动力等原因,该行业其他的相关业务也表现出强烈的追随倾向。例如,意大利的纺织行业是逐步迁移到中国的,首先是制造业,随后是其更增值的领域(比如设计业)。微软、摩托罗拉和诺基亚都在北京建立了主要研发中心,而朗讯科技公司也已经在南京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其结果是,在这类领先的跨国公司的研发活动中,中国的专业人士将成为越来越重要的成员(见图5-9)。
图5-9:2006年跨国公司研发中心在不同国家的分布(%)
不过,从长远来看,中国技术潜力的关键,还在于它能够打造自己高水平的研发能力。因为中国的经济增长绝大多数依赖于进口技术,只有0.03%的中国企业拥有它们所使用的核心技术的知识产权。此外,中国公司的研发费用,平均只占其营业额的0.56%,大公司会略高一点,也只有0.71%。但是,为改变这一现状,中国正在做出巨大的努力,其制定的目标是:分阶段实现研发支出的增加,从2004年的246亿美元(占GDP的1.23%),增长到2010年的450亿美元(占GDP的2%),再到2020年的1130亿美元(占GDP的2.5%)。而且中国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在科学论文的产出方面,中国已成为一个主要的角色,占世界学术论文的比例从1995年约2%上升到2004年的6.5%。引文率虽然很低,但是正在成倍地增长。总体数字掩盖了中国在某些特定领域的优势,尤其是材料科学、分析化学和水稻基因组学。最近对纳米科学出版物的一项分析表明,2004年中国排名第二位,仅次于美国。不足为奇,出版物主要集中于一些高等院校,例如中国科学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中国正在努力将它们发展成世界级的研究机构。
中国的优势之一在于,它拥有大量受过良好教育的专业人员和非常强大的教育理念。中国现在每年都培养出超过90万的科学、工程和管理专业的毕业生。此外,相当数量的中国学生在美国的顶尖大学受过教育,其中许多后来都选择留在美国工作:例如,硅谷所有的专业技术人员中,中国人约占1/3。中国政府一直在吸引优秀人才回国,其结果是,中国科学院81%和中国工程院54%的组成人员都是归国学者。总之,据估计,与早期的韩国移民模式类似,目前大约20%的在海外工作的华人专家都已回国。
事实上,与其他所有领域的发展状况一样,中国在技术领域的发展也是极不平衡的,既有原始的、低科技和中等技术,又有先进的甚至是非常发达的技术。然而,没有理由怀疑,中国将会稳步地攀登科技高峰。毕竟,这正是亚洲其他新兴国家和地区所经历过的,最明显的当数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这些国家和地区都是从梯子的最低层开始攀登,而现在都拥有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技术能力,其中日本和韩国已经超越了大多数欧洲国家。很明显,中国也已经踏入了类似的进程,而且伴随着同样惊人的速度。认为中国永远都只能陷入抬头仰望科技之巅的想法,只是一种错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必将具备令人畏惧的技术力量。
但是,中国攀登技术阶梯的能力不断见长,并不意味着它一定能如愿以偿地建立起一批成功的国际公司。直到最近,中国在《财富》500强企业的排名情况还非常不尽如人意。排名世界前10位的品牌中,只有一家中国企业——中国移动,排名前100位的中国公司也仅有4家。但是,这种状况正在开始改变。2006年,有20家中国公司荣登《财富》500强排行榜,2007年该数字增加到24,2008年增加到29,其中包括四大国有银行、最大的建筑公司和石油巨头中石化。与之相比,美国共153家公司位居排行榜,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日本64家,法国39家,德国37家,英国34家,韩国15家。尽管国内主要电器制造商,例如海尔、格兰仕和康佳等一系列已在国内消费市场占有龙头份额的企业,在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市场做出了严密的战略部署,但是与美国、欧洲、日本和韩国的竞争对手相比,它们在规模、管理、治理和研发等方面仍然显得薄弱。
与早期亚洲新兴国家不同的是,中国企业不能一直推迟它们进入国外市场和生产的计划,直到它们获得坚实的经济实力、技术能力、驰名品牌和建立在控制国内市场基础上的高利润时才付诸行动;许多中国企业渴望走出去的主要动机,是逃脱“割喉式”竞争——大多是来自外国企业——以及随之而来的稀薄的国内市场利润。研究中国企业的专家彼得·诺兰认为,对于中国企业来说,要想挤人跨国公司排行榜的前几位,将是极其困难的,因为面对保护主义的壁垒,它们在国内没有建立起自身稳固地位的机会。他还提出,在过去20年,由于中国公司没有奋起直追,现在已经更远远地落在了国际顶尖企业的后面,这将使它们的任务变得更加困难,这种情况也已经导致了一场全球性企业革命的发生。
如果中国大陆不能建立一批大型国际公司,她将落后于日本、韩国。但是这种考虑尚为时过早。无论中国面临的情况是多么困难和独特,她都已经在忙于创建自己的发展道路,就像英国作为工业革命的先驱国家,美国作为大规模生产的发明者,日本作为一种新型标准化生产的创新者那样。那么中国到底会开辟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在中国的汽车市场上,价格比较昂贵的部分都保留在欧洲、美国和日本的公司手中,而新出现的中国汽车公司(例如奇瑞和吉利)则主导着最低端的部分。中国企业能够生产出比外国生产商更廉价的汽车,因为它们采用了模块化、组装的方法,而不是日本企业声名远扬的生产一体化方法。吉利和奇瑞等公司所使用各种零部件,都是借来的、仿造的或从外国公司手中购买的。尽管最终产品的质量相对较低,但极为便宜。例如雪佛兰Spark,与中国的奇瑞QQ非常相似,但是销售价格是后者的两倍。印度塔塔Nano汽车也采用了廉价策略,售价不到2500美元,是价格最接近它的汽车售价的一半。
模块化或开放式体系结构的生产方式,对于一个相对劳动密集型的发展中国家是非常适合的,但是如果西方和日本企业想要模仿,即使不是不可能,那也是非常困难的。在中国,它们首先由摩托车、汽车和家电行业开发出来,然后才被国内汽车企业采纳。此外,我们还应当铭记,在中国——并且出于同样的原因,在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也是如此——低端市场在今后许多年里都将仍然是最大的。尽管受到外国汽车生产商的大力竞争,但是中国汽车生产商在中国市场(世界第二大汽车市场)所占份额正在缓慢上升:2006年,占25.6%,仅次于日本企业(25.7%),领先于欧洲(24.3%),仅奇瑞和吉利两家就占10%(见图5-10)。
图5-10:2004-2007年吉利汽车的销售情况
*10月31日的估计值。
这些现象表明,我们应该期待中国企业进入全球大众消费品市场的最底端,最初主要是在发展中世界——已经存在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一点,然后再进入发达世界。像奇瑞和吉利这样的企业,要按照西方的市场、标准和口味来重塑自身,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它们与中国企业目前具备的比较优势存在很大的差异。事实上,两家企业都已经将投产美国市场的日期推迟到2009年左右,或更晚。在这方面,中国电视生产商TCL,提供了一个引人警醒的先例,它与法国汤姆逊公司一起参与了一个欧洲合资企业。由于对欧洲市场一无所知,它做出了一些严重错误的判断,最终于2006年宣布关闭其欧洲业务。但是TCL是个例外:中国家电企业纷纷选择在发展中国家而不是发达国家建立自己的海外生产子公司。在这样的环境中,中国企业最初进军发展中世界的目标和日本及韩国的早期经验不谋而合。例如,日本公司首先取得了相对较穷的东亚市场的主导权,然后才开始认真地打入西方市场。
与此同时,欧洲和美国都是从廉价的低端市场开始,然后再不断地稳步走向高端市场。同样的情形也完全适用于中国,除非优先考虑发展中世界市场的决心更加强烈。中国出口到非洲、中东、其他亚洲国家、南美洲和欧洲等市场的货物增速,远远快于出口到美国的货物增速。2000年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产品还超过其出口总量的31%,但2007年年初已经下降到略高于22%,而现在仅有18%。
虽然中国已在大型家用电器和汽车等低端和中端技术行业取得了重大的进展,但从更为长远的角度来看,它还意图在高科技产业(例如航天领域)占据一席之地。中国不久就将开始生产自己的支线客机,与此同时,空中客车公司宣布,它打算把它的一些制造能力转移到中国。2007年有报道说中国航空航天集团正在考虑投资或收购空中客车公司在欧洲的6家工厂。假以时日,难以相信中国这个已经是在世界第二大飞机市场的国家,将不会成为一个拥有自主权的大型飞机制造商。事实上,它正在稳步地发展其太空计划——它已于2003年成功地进行了一次载人航天飞行,又于2007年发射了一个月球探测器,并计划在2020年推出自己的空间站——所有这些都表明,中国下定决心要在航空航天领域获得高尖端的技术能力。
因此,展望未来,人们可以预见关于中国公司发展的一系列趋势。我们将会继续看到,中国的跨国公司正缓慢但稳步地出现在便于发挥其国内比较优势的领域,例如大型家用电器、摩托车、卡车和汽车等。考虑到中国正日益成长为一个体育大国,我们可以期待体育设备(例如李宁)和医药等领域出现一些知名品牌。我们很可能看到中国企业成为高技术领域的主要参与者,例如航空航天(中国航空工业第一集团公司)、电信(中国移动和华为)、电脑(联想),也许还有可再生能源(无锡尚德太阳能电力有限公司)。由于拥有庞大的中国市场和可供调配的资源,中国的银行、建筑公司和石油公司已经迅速成为全球巨头。2007年,上海证券交易的繁荣,见证了中国石油超过埃克森美孚成为全球最大的石油公司的历程。从公司价值而非销售额的角度来计算,到2007年年底,全球5家最大的公司,中国就拥有3家,它们分别为中石油、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移动。而且,我们还可以预见,一些大型中国企业会寻求通过接管外国公司来实现向海外扩张。目前已存在这方面的例子,例如联想收购IBM电脑,中海油意欲并购美国石油公司尤尼科。资金充裕,渴望快速扩张,不难想象这样的情况可能会以更大的规模出现。商品领域的表现很明显,比如中国铝业公司持有力拓公司的股份。
由于次贷危机,许多西方国家遭受了严重的资金短缺,加上西方的政治地位也在这场衰退中下降,中国那些资金富足的公司尤其是石油企业,可能拥有不计其数的收购机会。与此同时,中国还建立了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该公司的注册资本为2000亿美元,其中800亿美元将用于对外投资,也促使中国在那些被认定为投资对象的外国企业中的潜在影响力愈发强大。最后,我们不应该忘记,中国转包商在许多外国跨国公司的全球供应链中越来越重要,例如系统集成的公司,至少从长远来看,其发展可能对这些跨国公司的管理、科研能力、所有权等方面产生更广泛的战略意义。
在国际公司建立的过程中,海外直接投资至关重要。一项预测表明,在即将到来的2010年,中国的对外直接投资将超过外国对中国的直接投资。据估计,2008年中国的海外投资超过500亿美元,与2002年相比实现了大幅攀升;官方数据显示,2006年,中国的海外投资60%流向了亚洲,16%流向了拉丁美洲,7%流向了北美洲和非洲,6%流入欧洲,近4%流向澳大拉西亚(见图5-11)。
图5-11:中国海外投资的增长
中国模式
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其中包括政府职能的大大减少,引发人们对中国经济和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相似性的关注。但是,与日本和韩国经济一样,与西方经济相比,中国经济显然也拥有自己的独特性。中国领导人正有意识地选择遵循市场改革的路径,而不像俄罗斯那样依靠压倒性的力量强行推进改革,这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吃惊。中国最大的差别在于政府职能。这可以归结为中国古老传统的一部分,国家在经济中通常发挥关键性的作用,被广大人民当做社会的保护神和化身。虽然中国已经推行市场改革,但各级政府(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经济中仍然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中国还处于大规模削弱国有企业(其中很多企业生产效率低下且负债累累)地位的边缘,并仿效其他国家的模式实行市场经济。而10年以后,一派相当不同的景象开始显现。确实,中国国有企业的数量已经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120 000家减少为2004年的31 750家,大多数企业经历了重组,许多职工下岗。但是,中国没有实行彻底的市场化,而试图提高重点国有企业的生产效率和竞争力。所以,中国规模最大的150家国有企业再也不是跛脚鸭,相反赚取了大量的利润,据统计,2007年它们的总利润为1 500亿美元。
提高中国公司的国际竞争力是政府整体经济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许多大公司都是国有企业。不像其他国家的国有企业认为自己受到各种不同程度的保护,而且通常处于准垄断地位,相反中国政府将国有企业引入激烈的竞争之中,促使企业之间或国有企业与外国公司之间形成竞争关系。也不同于许多西方国家,这些国有企业还可以募集大量的私人资本。2007年,上海证券交易所首次公开发售的12只最大的股票均为国有企业股票,它们募集到交易资本总量的85%。其中有些还拥有国外股东,虽然他们资金很紧张,但通常会尽力帮助这些企业改善经营状况。
由于中国国有企业同时拥有国有资本和私人资本,所以它应称做混合所有制企业。领头的国有企业受到国家的支持,但同时也保留了大量类似私有企业的独立性,同时可以像私有企业那样募集资金。另外,还存在一种相反的混合所有制形式,例如联想电脑公司和华为这样的电信设备制造商,均是中国最大的私有企业,由于与政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以获得了大量的帮助,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关系与日本和韩国部分公司的经历甚为相似。但是,与私有公司在日本和韩国经济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不同,中国许多经营状况最好的公司都属于国有。
钢铁工业有很多私人资本,但整个行业的龙头老大是宝钢集团公司。中国铝业公司也是国有企业,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铝产品制造商之一,并准备向多元化的金属制品跨国公司进军。上海电气(集团)总公司正在与日本的三菱集团和丸红株式会社在亚洲竞标修建一个火电厂。中国的两大造船公司——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和中国船舶工业集团公司正在经历快速的发展,与日本和韩国造船公司的技术差距也逐步缩小。奇瑞公司也是一家国有企业,由于它在能源消耗、技术发展和创新性上都具有很强的竞争力,所占市场份额位居第五。最重要的是,在与西方和日本公司竞争的全球舞台上,这些国有企业的竞争力正在不断增强。
正在出现的中国模式证明了国家以一系列不同的策略和形式活跃在各个领域:为私有企业提供帮助、给众多国有企业出谋划策、助推人民币逐渐演变为可自由兑换的货币、成为推动中国经济转型的经济战略工程师。中国的成功表明,中国的国家模式注定要在全球范围内尤其是发展中世界发挥强大的影响力,由此也将改变未来经济分歧的相关条款。可以想象,次贷危机中盎格鲁-美国模式的崩溃,将使中国模式适用于更多的国家。
大规模的优势
巨大的人口规模和超高的经济增长率相结合,为世界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经验: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正在改变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而且还会把它带入一个陌生的未来。正因为这种转变及其对世界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人们谈论现代经济历史甚至会使“中国前”的“中国后”(和“公元前”、“公元后”类比)之类的术语——1978年成为这两个时期的分水岭。在这一小节中,我将集中探讨中国大规模优势的经济意义。
当美国1870年开始经济腾飞时,其人口为4000万。到1913年,该数字已达到9800万。日本经济腾飞始于1950年,当时的人口是8400万,到1973年年底经济腾飞结束的时候,人口数量已达1.09亿。相比之下,中国1978年开始腾飞时的人口是9.63亿,这个数字是美国1870年人口数的24倍,日本1950年人口数的11.5倍。据估计,到2020年其腾飞时期预计结束的时候,中国人口将至少达到14亿,相当于美国1913年人口数的14倍,日本1973年人口数的13倍。如果我们将比较范围再扩大一些就可以看到,印度1990年开始腾飞时人口是8.39亿,差不多是美国1870年人口数的21倍,日本1950年人口数的10倍。
总人口数只是中国规模产生的影响之一,第二个影响是其劳动力规模。中国目前的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21%,其劳动力人数占全球劳动力总数的25%,略高于前者。1978年,中国农村人口占绝大多数,只有1.18亿非农业人口。截至2002年,非农业人口已经增至3.69亿,而发达国家加起来的总人口是4.55亿。估计到2020年,中国将有5.33亿非农业人口,这个数字将比整个发达世界的总人口至少高出1亿。换句话说,中国从事非农业劳动的人数正在迅速增加,因此,也极大地促进了世界非农业劳动力人数的增加。
中国崛起的第三个规模效应关系到其经济规模对世界其他地区产生的影响。自1978年以来,中国GDP的年均增长率一直保持在9.4%左右,超过美国1870~1913年3.94%增长速度的两倍。据预测,两个国家各自腾飞持续的时间将大致相同:美国约43年,中国约42年,因为虽然后者的增长速度快得多,但其人口规模也大得多。美国1870年开始腾飞时,其GDP占世界总量的8.8%,到1913年时,该比例上升至18.9%。与此相反,中国1978年时的GDP约占世界总量的4.9%,但这一比例到2020年的时候,很可能会增加为18%~20%。在这两种情况下,两国GDP的增长都对世界GDP总值的膨胀产生重大影响。例如,20世纪80年代,在所有国叙中,美国做出了最大单一国家的贡献,约占21%;然而,20世纪90年代,甚至在其发展水平有限的情形下,中国超过了仍然保持21%比例的美国,为世界GDP总值的增长做出了27.1%的贡献。
第四个规模效应是中国对世界贸易的影响。实施门户开放政策之前,中国是世界上最封闭的经济体之一。1970年,其出口贸易只占世界总量的0.7%;70年代末期,中国的进出口总额,只占本国GDP的12%,处于世界最低水平。中国经济之所以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影响很小,原因有二:首先,它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国家;其次,它也是一个非常封闭的国家。但是,自1978年以来,中国已非常迅速地成为世界上最开放的经济体之一。中国计划逐步将平均关税税率从2001年的23.7%下降到2011年的5.7%,目前该目标已经实现了一大半。尽管中国1978年的贸易依存度(出口和进口占GDP的比例)还不足10%,到2004年该数字却已跃至70%,远远高于其他大国。中国现在已经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二大出口国,而在2004年,中国是名列世界第三大进口国,其出口占全球总量的5.9%。到2010年,中国将以一个发展中国家的身份,首次成为世界最大的贸易国。
这些规模效应中的任何一个——人口、劳动力、经济和贸易,显然都对世界其他国家具有非常积极的影响:既能刺激全球总体增长,还能拉动各国经济增长。但第五个效应,即中国的资源消耗,多半对世界产生了较大的负面影响:由于中国自然资源贫乏,而人口规模庞大,再加上资源密集型发展模式,中国对自然资源的需求会产生双重效应:一方面会导致全球原材料价格的增长,另一方面会加大全球原材料储备的消耗。按照目前的趋势,未来这一进程可能还会大大加快。
中国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力
尽管中国仍然很贫穷,2003年其人均GDP仅达1 000美元,但它已经并正在对世界产生深刻的影响。中国和美国是全球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为世界经济从2002~2005年实际产出的增长,做出了不低于1/3的贡献。众所周知,中国还把日本从“后泡沫时代”长期衰退的漩涡中拯救了出来——在2003年,中国促进日本出口增长了2/3,从而促进其GDP增长了1/4。中国作为世界上制成品的最廉价生产商,已导致产品全球价格的急剧下降。比如说,在过去10年里,美国服装和鞋类的价格下降了30%。制成品价格下降的主要受益者,是发达国家的消费者,而中国需求造成的原料产品价格的上升,又对初级产品生产者产生了有利影响,其中大多数都是发展中国家。为了获得足够的原材料来推动经济发展,中国在非洲、拉丁美洲和中东一直表现得非常活跃,并与伊朗、委内瑞拉和苏丹等国达成了重要协议。另外的赢家是俄罗斯和澳大利亚,前者主要生产原料产品,尤其是石油和天然气,而澳大利亚就更不用说了。原材料的匮乏,促使中国对许多非洲和拉丁美洲国家展开了重大的外交攻势,其中包括2006年11月在北京召开的中非合作论坛。主要的输家是那些发展中国家,例如墨西哥,他们不仅在外国直接投资方面输给了中国,甚至许多国际公司将原本在这些国家的业务也迁移到了中国。还有一些明显的输家,即发达国家的蓝领工人,他们发现自己的工作都被外包给了中国。
迄今为止,中国崛起带来的最大影响,被认为主要集中在东亚地区。主要的受益者是东北亚地区那些发达的亚洲新兴国家和地区——韩国和中国台湾,以及日本。它们一直都受益于中国生产的廉价制成品,同时由于中国对知识和资本密集型产品的需求不断增长,这些国家也能享受相关产品价格上扬带来的收益。像中国台湾计算机产业那样,他们为了充分利用中国大陆丰富的廉价劳动力,就把自己的许多业务都迁移到了大陆。输家是西方国家的那些同业者,由于工作被外包给中国,这些行业的很多工人都丢了工作。但是与同中国之间存在着庞大贸易赤字的美国不同,所有这些国家都享受着与中国之间的大量盈余。该地区最接近于失业严重地区的例子是东南亚,这些国家的经济与中国极其类似一虽然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发达得多。在过去的十年里,东盟国家亲眼目睹大量外国直接投资都流向了中国。它们还在大规模电子集成和计算机设备等方面输给了中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是最为显著的例子,最后为了避开与中国的竞争,它们都被迫升级价值链。受伤害程度最深的国家,是经济最类似于中国的印度尼西亚。在吸纳跨国公司的对外直接投资上,印度尼西亚已甘拜下风,这些跨国公司都选择中国而非印度尼西亚作为其首选生产基地。不过,总的说来,中国的经济增长大大有益于东盟国家,它已经成为这些国家最大的贸易伙伴(即使不是最大,也是较大的伙伴国之一),在很多情况下,中国都是这些国家外来投资的提供者。
要衡量中国日益增强的全球影响力,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看这种影响力在中美关系中的杠杆作用——尽管与中国相比,美国仍然拥有更高的GDP和更高的人均GDP。中国轻松地成为美国最大的出口国,美国对中国制造的消费品表现出极大的需求。由于美国出口到中国的产品相对较少,中国有着规模庞大和不断增长的贸易盈余,而且自1999年以来发展极为迅猛。中国将这些盈余投资于美国国债——实际上是向美国提供贷款——从而使美国利率保持在较低水平,这种状况有利于美国消费者,当然在次贷危机爆发前,也是有利于抵押贷款持有者的。尽管美国身陷债务之中,但中国持续大规模购买美国国债(在此用“国债”一词,泛指中国持有的各式各样的美国资产)的举动,部分缓解了资金短缺给美国造成的压力,使美国人能够继续尽情地挥霍和狂欢。2008年9月,中国外汇储备达到1.81万亿美元——这一数额高于除9个国家以外的世界其他所有国家的年度经济产出总和。外汇储备的迅速增长使中国成为金融世界的“大亨”。西方国家金融实力的下滑,更加凸显了中国的重要性。当许多西方金融机构、公司甚至某些国家都发现它们的资金缺乏流动性时,中国却正好相反,其金融市场上的资金流动性相当好。举个例子来说,中国通过收购外国公司,尤其是外国的石油和矿产公司,将会从战略性上提升中国的大国地位,增强其在全球衰退过程中的国际金融和经济影响力。
中国如何筹划其国家外汇储备是一个非常令人关切的问题,特别对于美国来说,因为中国的大多数外汇储备都投资于美国债券。尽管大家缄口不言,但人们普遍认为在中国的外汇储备中,约有60%的美元资产和约30%的欧元资产,如果中国将大量的外汇储备转移到其他货币上,将会立竿见影地出现美元贬值和美国利率被迫上升的后果:转移的金额越大,这种后果就越明显。但是,中国也面临着一定的困境。中国将大量外汇储备资产从美元资产中转移出来,肯定会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2006~2008年美元价值稳步下跌,未来其价值可能还将进一步下跌。此外,中国投资于美国国债的庞大美元资产,只能赚取微乎其微的回报率,这对于一个仍然很贫穷的国家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如果她尝试将大量的储备从美元资产转移到其他货币资产,就会导致美元进一步贬值,她自己的美元储备的价值也会随之下跌。中国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当代的两个伟大但全然不同的经济力量,发现它们彼此(至少目前是这样)处于一种相互依存的奇怪状态,至少目前是这样。2008年9月金融危机那些最黑暗的日子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当时人们普遍认为,考虑到手中所持的股份,中国会迫使美国政府出手营救房利美、房地美以及后来的美国国际集团,同时美国也肯定会害怕中国会卖掉手中的部分美元储备,带来美元贬值的可怕后果,最终损害美元作为储备货币的地位。
早在这些混乱的事件发生之前,为了使庞大的外汇储备得到充分的利用,中国就已经开始另辟蹊径。中国于2007年年初宣布成立中国投资公司,这是一家新的国家机构,负责监督20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投资,性质类似于新加坡的淡马锡控股公司,淡马锡是新加坡政府全资的一家成功的投资机构,它掌管着1080亿美元的全球证券投资。为了“一试身手”中国投资公司向总部设在美国的私募股权集团黑石集团投资了30亿美元,表明中国打算将它的部分美国国债投资转换到风险更大的股票上。这些举动预示着中国作为一个重大的全球性金融强国的崛起。
2007年下半年,在次贷危机开始显现的时候中国国家开发银行以巨额资金入股了总部设在英国的巴克莱银行,中信证券公司与美国投资银行贝尔斯登成立了战略联盟——而贝尔斯登在次贷危机中却破产了,同时还有三家中国银行正在考虑收购总部设在英国的新兴市场贷款人——渣打银行的股权。但是,由于中国逐渐意识到西方金融市场上资金短缺的严峻性,以及它购买任何一家西方金融机构股权可能存在的潜在风险,这些计划也都搁浅。当2008年9月的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时,中国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然而在中国,平均每位居民能节省超过1/4的收入,除了存入银行,他们无处可投,所以中国的银行都拥有巨额资金,这个事实意味着中国银行将成为一个日益令人惊叹的全球力量。
美国和中国之间的关系,需要放置到一个更宽泛的全球和历史背景中加以分析。2001年中国才姗姗来迟地加入世贸组织,标志着世界贸易体系自20世纪70年代末期全球化开始以来的一次最大延伸。作为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接受国,而且很快将成为最大贸易国,中国的加入立即改变了贸易体系的性质和动力。通过获得低成本的制造业基地和极其廉价的进口品,发达世界已成为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主要受益者。但是,中国本身也是一个大赢家,不仅为其出口获得了更广泛的海外市场准入机会,同时还获取了流入国内的庞大外来投资,因此才能维持其两位数的增长速度。所以到目前为止,中国融入全球经济一直被看成一个双赢的局面。那么这个现状有没有继续保持下去的可能呢?
虽然当今的全球化时代是由西方尤其是美国设计和创造的,但东亚国家,特别是中国,才是当之无愧的最大受益者。
中国对全球贸易体系的影响是巨大的,但从长远来看这种影响也非常不确定,所以很难对这一问题做出回答。中国与世贸组织的关系已表现出紧张的迹象:一方面,发达国家指责中国没有执行世贸组织中它应尽的职责;另一方面,美国和欧盟都以反倾销条款(被设计用来阻止其他国家以不公平的价格销售商品)为借口,来部署反对中国商品的保护主义措施。围绕着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产品,引发了中美之间的不断争议,2007年主要集中在中国产品尤其是食品和玩具的安全性上。目前,这些小规模冲突发生在它们贸易的相对收益上,但未来这种紧张局势可能会愈演愈烈。虽然当今的全球化时代是由西方尤其是美国设计和创造的,但东亚国家,特别是中国,才是当之无愧的最大受益者。如果西方在某个时候断定中国已成为主要受益者,同时对西方越来越不利,那么西方很可能会变得更加趋向于保护主义,同时当前的全球体系也会被逐步削弱。随着多哈回合谈判的失败,全球化进程已经陷于停顿,而且很可能再也无法恢复。不过,这是否会成为更大范围衰退的前奏,仍有待观察。
迄今为止,主要的输家是西方世界那些非熟练和半熟练的工人,他们在与中国的竞争中失去工作。但是,他们的不满并没有引起赢家的重视,跨国公司依然把中国作为廉价的生产基地,众多消费者依然从中国价格中受益匪浅。随着中国迅速升级自己的价值链,只有当它开始进入生产领域,并对熟练的体力劳动者和越来越多的白领工人及专业人员的工作构成威胁时,“政治算术”才能发生大的改变。中国的价值链已经开始以某些方式升级,比如意大利普拉托市和科摩市的纺织品,其设计都仿照中国。因此,中国升级其技术能力的速度有多快,主要在于西方可能做出的反应:这一过程进行得越快,“政治算术”就越有可能改变,保护主义壁垒也越有可能建立;这一过程进行得越慢,贸易摩擦就越有可能被控制,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第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似乎比第二种情况要大。
中国的经济增长,已经导致全球经济力量的大规模重新分配:从东南亚到中国,从日本到中国,从欧洲和美国到中国。鉴于中国的腾飞阶段刚过半,仍然有超过50%的人口生活在农村,很显然中国尚处在这一进程的初级阶段。中国拥有1/5的世界人口,会导致各种规模效应,却能够参与全球经济——用历史的标准来衡量,而且速度极快,并且中间并未伴随相当大的紧张局势和冲突,着实令人不可思议。迄今为止,中国融入世界一直都是相对相安无事的。但目前被这种双赢的氛围环绕的进程,似乎不太可能继续下去。随着西方国家受损者的数量无情地上升,“政治算术”必将改变,完全可能的一种后果就是,西方国家——自由贸易的传统鼓吹者,将担当贸易保护的领袖,而始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全球化时代也将走向终结。
现在,所有这些考虑都可以被重新放置在一个全新的背景——自1929~1933年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全球衰退中。放眼全球,贸易和资本流动迅速锐减,失业急速增加。当今的全球化时代已经陷入了停滞,并且走向反面。这个过程到底会走多远,目前尚不知晓。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尝试着为其受到威胁的工业提供帮助和补贴。人们对贸易保护的需求不断增加,这尤其表现在美国国会内“购买美国货”的压力上。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出口国(位居德国之后),将不可避免地成为这种贸易保护需求的主要对象。在这样的情形下,商业集团对手之间的贸易战必将爆发无疑。我们生活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至少在现阶段,中国经济崛起的全球决定性变量已经发生了深远的变化。
第6章
文明国家
“为了分析中国崛起的真正含义,我们不但要了解它的经济发展过程,还要了解它的历史、政治、文化和传统。否则我们就会陷入盲人摸象的境地,根本无法理解中国崛起的真正含义,只会感到惊慌失措。”
香港曾是廉价劳动力和廉价商品的代名词,但当广东成为劳动密集型产品生产基地后,它就理所当然地摘掉了这个“头衔”。香港已走向了价值链的高端:员工们期望很高,已不能忍受恶劣的工作环境、长时间工作和低工资。传统的纺织工厂需要大量廉价的纺织工人,即使没有经验也无妨,这类劳动力在香港曾很富余,现在随着大陆的改革开放,大陆这类廉价劳动力十分充足。因而,面对窘境,这些纺织工厂开始向北迁移。广州市放宽政策,吸引了附近地区和内陆省份的大量廉价劳动力来此务工。然而,香港那边的富庶却似乎不为人所知。
从早上7点到晚上24点,广州火车站到处都有招聘人员和农民工。这就是狂野的东方。不管工资如何低、,工作条件怎样差,充满机遇的广东仍然颇具吸引力。年轻的打工妹早早地离开了学校,来到这个离她们家乡上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的地方,长时间重复地做着简单的工作,生产服装、玩具和烟花,出口到外国。下班后只能在简陋的工厂宿舍里休息几个小时,随即又要出工。即便是这样,也要比她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种地强。
几十年来,香港逐渐爬升到价值链的高端,其居民生活水平也得到大幅提高。而现在的广东,也面临着同样的转型。当地居民的期望在不断提高,拥有的机会也日益增多,务工人员开始从较低的岗位上得到提拔。同时,随着中国整体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没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包括农民工)的就业保障问题日益担忧。这些工人一度缺乏法律保障,工会的权力受到种种束缚,难以发挥作用。经过几年的讨论,中国终于在2008年颁布了新的劳动法。但许多企业主却强烈反对这部法律,认为此举会削弱他们的竞争力并且会使其面临破产的困境。
在内地做生意的香港老板反应尤为强烈。聪明的商人,大多非常努力和精明,他们把工厂设在内地来降低劳动力成本,避免了香港工作待遇期望提高的困境,但是现在他们发现新劳动法的出台和东南沿海地区居民期望的提高让他们同样感受到压力。在珠江三角洲地区,港资企业达6万家。当地老板大多非常愿意和它们做生意。跃龙纸业是世界上最大的纸业制造和回收公司之一,其董事会主席张茵是中国最富有的女企业家,她也认为这部法律给企业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全国工商联也指出该法律将引发更多的劳资纠纷。在华美资企业也表达了对新劳动法的忧虑,因为它们来到中国最主要是这里有丰富的廉价劳动力。但全国工商联最后声明,表示拒绝对任何企业做出让步。
新法律是时代变革的一个重要象征。像中国香港一样,中国大陆不可能永远依靠廉价商品、廉价劳动力和恶劣工作条件来推动经济发展。人们对工人权益的关注最终会改变建立在廉价劳动力基础上的经济体制、工人未受到工会或法律保护的现状,而且是依靠市场力量来解决这一问题。中国在向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迈进,其政治领域也会进行相应的调整。保护工人权益的意识将成为主流,政府不会放任不管。
西方仍普遍认为,中国最终会遵循他们的发展道路,这只是一相情愿,必将面临来自中国的挑战。与日本不同,中国将是两个世纪以来的工业化过程中,不按照西方模式而崛起的大国,而且,它也不会走19世纪末叶美国的发展道路。为了分析中国崛起的真正含义,我们不但要了解中国的经济发展过程,还要了解它的历史、政治、文化和传统。否则,我们就会陷入盲人摸象的境地,根本无法理解中国崛起的真正含义,只会感到惊慌失措。本章旨在阐述中国政治的特点,这是探究下个世纪西方思想的一项重要任务。
文明国家
在其他国家看来,中国似乎非常奇特,除去国土面积之大不说,还体现在两个方面。中国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民族国家,而是一个文明国家,而且是大陆文明。事实上,中国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只是近现代历史的事,至于这一事件发生的确切时间,还有待商榷——是19世纪末叶,又或许是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要这么说的话,中国就成了近代历史上才成立的年轻国家,类似于人们所说的建国才半个世纪的印度尼西亚或者才100年多一点的德国或意大利。当然,这是无稽之谈。因为中国已经延续几千年了,至少有2000年,这是肯定的,甚至可能是3000年,而中国普通老百姓则愿意说成“上下5000年”。也就是说,在成为一个民族国家之前,中国很早就以一种明确的国家体形态屹立于世界了。
中国人并不像欧洲人那样将国家视为民族国家,而是视为文明国家。
毫无疑问,中国确确实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其历史可追溯到公元前221年,甚至更早。这可不是枯燥乏味的历史记录,而是所有中国人(不仅是那些社会精英,连普通的出租车司机也一样)对自己国家的认同感。中国人言语之间常常会不经意地提到这段悠久的历史,并言及孔孟之道,也许还会引经据典。中国人眼里的“中国”实则是“中华文明”的同义词,包括诸如中国的历史、朝代、儒家思想、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家族联系和习俗、人际关系、家庭、孝道、祖先崇拜、价值观、独特的哲学体系……简言之,中国之万物孕育于中华之文明。中国人并不像欧洲人那样将国家视为民族国家,而更多看做文明国家。中国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而一般的民族国家就没有一定的历史积淀。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历史悠久。对中国人而言,过去——遥远的过去而非近现代的过去,与现在是如此息息相关而又意义重大。同中国一比,其他任何国家似乎都成了“菜鸟”,因为历史的断章让它们的民众没有历史感。而中国却不是这样,中国曾经历过巨大的混乱、侵略和分裂,但其文明的延续性却得以维持,并长期占据主导地位。
不管中国人身在何处,与祖国相距多远,他们总是生活在本国的历史中,这与其他社会存在着巨大的差别。历史学家王赓武写道:“其他任何国家能像中国一样拥有2000年、1000年的外交史,并能在今天也如此引人瞩目吗?”中国学者金观涛说:“(中国)存在的唯一模式就是从历史中重生;在中国文化中找不到一种可以接受的机制,于是,中国人要与现实抗争,就不得不从历史传统中寻求启迪和力量。”中国学者黄平写道:
“中国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历史。今天发生的每件事情都与历史有着密切的联系,如果没有历史,我们就无法解释它。不仅仅是学者,公务员、企业家和老百姓都有着强烈的历史意识……而不管受教育程度如何,他们都承载着历史。”
杜维明评论道:
“当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中国人谈论杜甫的诗歌、司马迁的《史记》(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该书写于公元前109年〜公元前91年,记载了从传说中的黄帝到汉武帝长达3000年的历史)、孔子的《论语》时,他们言谈中透露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积波……人们将杜甫、司马迁、儒家学说与现实生活融合在了一起,表明传统思想将永远存在于中国的历史长河中。”
中国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最早朝代是周朝,它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发迹于黄河流域。在周朝之前的商朝,表意文字、祖先崇拜以及王者独尊概念的存在,开始为现代意义上的“中华”奠定基础。然而,那时人们对“中华文明”的认知并不强烈。直到数百年之后,孔子才在其著作中提及“中华文明”之说。那时,汉语是官话和教学用语,“君子受天命而治天下”的思想也得到确立,作为维护王朝统治的根本。
孔子生活在动荡不安的春秋时期,这对他的著作和思想有着深远的影响。尽管孔子生前地位不高,但死后却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文人。孔子身后的2000多年里,他推崇的理念和道德操守造就了中华民族,他提倡的治世之学影响了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他的《论语》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部书籍。儒家思想吸收了一些道教和佛教的思想,但孔子自己的学说至今仍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孔子认为政府处理人们之间的矛盾冲突时,要重视道德教化的作用,并强调了统一和稳定的重要性。孔子的思想与他处于动荡不安的时代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并自此奠定了中国文化价值观的基础。直到19世纪末叶,孔子的影响力才开始稍有减弱。尽管如此,在风起云涌的20世纪,甚至在19的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儒家思想依旧根深蒂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虽然儒家思想曾一度被质疑,但《毛主席语录》仍明显留有儒家风格。
中华文明的延续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即国家和教育,从儒家学说中可以找到它们的根源。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在共产党执政时期,国家均被视为中华文明的象征和守护者,并被附以巨大的权威性和合法性。在诸多责任中,国家最重要的责任就是维护中华文明的统一,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同于西方,王朝时代的政府就像人民的父母,拥有无限的权威。政府对于国家的治理是家长制的。虽然在现实中,国家的权力不可能像说教中形容的那样,但它在中国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是不容否定的。因此,中国教育的特征也根源于传统文化。自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孟子以来,中国人就一直对人性持乐观的态度,认为人性本善,只要在孩童时给予适当的教育引导,那么他们就能获得正确的认知、价值观和良好的自我修养。在学堂,学生必须尊敬师长;而由于中国历史的博大精深,孩子们在学习历史时也通常是毕恭毕敬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教育是一项崇高的职业,老师的职责是传道授业解惑。中国人很重视对孩子技能的培养,而西方人则更看重孩子的创造力。因此,中国儿童与西方儿童相比,通常在很小的时候就掌握了较高技能,比如在音乐等艺术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许是中国人使用表意文字的结果,要记住好几千个汉字,还得能完美地组词造句。
在强调中国文化的延续性的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2000多年来,随着历史的沉浮,中国今天的文化已经大为不同。从某个层面上说,这种说法有其合理性,也许我们没有完全意识到,中国的确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但从另一个层面说,中国文化是相对稳定和可以感知的。中国文化在历史的表达、人们的思维方式、风俗习惯、礼节、中医、饮食、政府与家庭在社会中的作用等方面都有所体现,并仍是影响中国人喜好的主要因素。王赓武认为,斗转星移,中国人对文化持续性的认知使文化越来越不同于以往。
自公元前221年以来,中国有1074年处于统一状态,其中有673年处于高度统一状态,而其分裂的时间为470年。中国在过去的1000年里曾遭受几次较大规模的侵略和占领,这些中断使中国文化更为包容,引人瞩目,并且从中得到强化、恢复和传承:辽、金、元、清都是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在少数民族统治时期,中华文化相对于统治者仍具有一定的优越性。这些少数民族会日益汉化,即便是1世纪传入中国的印度佛教也在几百年内日益“中国化”。
西方文化大约在1850年开始对中国文化形成挑战,但侧重点完全不同:西方文化主要体现在科学知识方面,这在当时明显优于传统的儒家文明,并使后者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鉴于这一情况,有些中国人希望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价值观中寻找平衡点。在1911~1949年超过一代人的时间里,中国重要的文化体制和机构没有留存下来(政体、大学、报社、教堂等),这就是中国出现僵局的实质所在。西方文化的挑战使东方的文明去中心化。最后,在所有的努力失败后,中国人就转向了共产主义。更确切地说,他们转向了毛泽东思想,该思想体系明确反对儒家思想。在毛泽东领导时期,儒家思想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仍然影响颇深,其影响是隐性的,但却在人们判断事物时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直至今日,中国在推动实现现代性的过程中已经成功扭转了当初的衰落颓势,然而它仍被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中国被西化的程度等问题困扰,这些问题我们在第4章曾涉及。在经历过动荡、战乱、混乱和重生后,中国仍明确地保有原来的特征。进入上升阶段后,中国近来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增强了信心,就不仅开始勾勒其现代性之外的意义,还将重拾其文化遗产。儒家思想不仅从未消逝,还逐步获得复苏和寻找自己在当今世界的意义,以及提供道德教化的能力。
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现代性过程往往以身份认同危机为特征,它们的状况往往因殖民主义的侵扰而恶化。这些国家受困于本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分歧,它们常将自身的相对落后与劣等地位联系起来。中国的确曾一度蒙羞,但却从不认为自己是劣等民族:他们非常明白中国文化的含义,并拥有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这就是中国特质的魅力。实际上,这种特质的魅力也使得其他色彩浓厚的认同感(比如区域性、阶层、语言)变得相形见细——这一点可以拿印度作例子。归属感源于中国的历史文化,它使各民族团结在一起,否则整个国家将会被方言、风俗、种族、地理状况、气候、生活水平和经济发展状况等因素搞得四分五裂。白鲁恂曾说过:“把中华民族凝聚在一起的是文化、种族、文明等意识,而不是将整个民族归结为一个国家的身份。”
因此,将中国视为一个民族国家,就无法找到问题的实质所在。白鲁恂认为:“在成为民族国家以前,中国首先是一个文明实体。”中国实际上就是一个具备多样性的文明国家。文明国家所塑造的政治与传统民族国家的政治有着明显的不同,比如统一的思想就在文明国家中更加根深蒂固,会成为高于一切的优先目标,而在民族国家中就不会显得那么强烈。作为一个文明国家,中国能够包容一个多元化的体系,香港地区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它与同质性很强的民族国家或地区存在着很大的区别。作为一个文明国家,中国对民族和种族的理解与众不同,汉族或多或少还与中国古代文化存在着一定的联系,我们将在第7章就此进行详细阐述。文明国家的建立不仅与近代历史有关,也与普通的民族国家密切相关,但是,最令人惊奇的是,在至少2000年的历史中,民族国家一直在不断地干扰文明国家,现在竟成为其行事的指南和标尺。中国人继续把自己的国家视为中央王国。因此,作为世界的中心,中国的地位自然与其他国家不同。“文明社会”这个词表明文化对中国产生了一种非常遥远和间接的影响,这是一个逐渐渗透、无意识的过程。但是,以中国为例,不仅是历史,还有现存文明为中国人思考国家和认知自我提供了动力。
中国——一片大陆
如果说有关中国文明的观点,有助于解释中国辉煌的过去是如何影响中国现在的,那么要理解这个国家在现实中是如何运作的,关键就在于了解其幅员辽阔、多样性突出的特点。中国并不像一般的民族国家那样行事,这才是现实情况。在绝大多数民族国家的政治生活中,政策的连贯性还是相当重要的,而中国不是这样。在中国,发生在某些地方的重大事件,可能对其他地区甚至整个中国都影响甚微,或者根本没有影响。经济领域内的重大变化基本不会造成多少政治影响,反之亦然。当然,有些事件的影响总归还是有的,只不过中国实在是太大、太复杂了,所以对这些事件的反馈就显得比较独特且难以预料。这就是中国政坛为何如此风云莫测的原因。同时,这也许还有助于解释毛泽东、邓小平等当代中国领导人身上的某些独特而鲜明的特点。西方人认为,国家领导人应该且必须在政策上保持一致性,而中国的情况却恰恰相反——灵活多变才是良好的品质,随机应变才是智慧和力量的体现。这种看似不一致的情况恰恰反映了中国国土面积之大、国内相互矛盾的事情之多。而这种不一致也能带来现实的好处,比如政府就可以先在某几个省份而不是全国轰轰烈烈地做试点,就像邓小平提出的改革开放政策那样,而这样的改革在绝大多数民族国家根本就不可能展开。
我们不应当将中国看做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而应该将它理解成由许多拥有极大自治权的省份所组成的大陆体系国家。这些省份的面积甚至和某些国家相当,各自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都有很大差别。各省的人均收入非常悬殊,经济结构也迥然不同一差别之一就是不同省份的对外开放程度以及工业在其经济中的重要性——政府管理方式的多样性也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可以将每个省都看做类似于一个民族国家,具有相应的人口规模和独特的文化。中国各省之间的差异比欧洲各民族国家间的还要大得多,甚至超过了东欧和巴尔干地区的那些国家(见表6-1)。
表6-1:2005年中国各省特点
人口
(万人)
地区生产总值
(亿元)
人均GDP
(元)
北京
1536
6886.31
44843
天津
1043
3797.62
35452
上海
1778
9154.18
51486
河北①
6844
10096.11
14752
山西
3352
4179.52
12469
内蒙古
2386
3895.55
16327
辽宁
4220
8009.01
18979
吉林
2715
3620.27
13334
黑龙江
3818
5511.50
14436
江苏①
7468
18305.66
24512
浙江
4894
13437.85
27458
安徽①
6114
5375.12
8791
福建
3532
6568.95
18598
江西
4307
4056.76
9419
山东①
9239
18516.87
20042
河南①
9371
10587.42
11298
湖北①
5707
6520.14
11425
湖南①
6320
6511.34
10303
广东①
9185
22366.54
24351
广西
4655
4075.75
8756
海南
826
894.57
10830
重庆
2797
3070.49
10978
四川①
8208
7385.11
8997
贵州
3725
1979.06
5313
云南
4442
3472.89
7818
西藏
276
251.21
9102
陕西
3718
3675.66
9886
甘肃
2592
1933.98
7461
青海
543
543.32
10006
宁夏
595
606.10
10187
新疆
2008
2604.19
12969
总计
130628
183084.80
14016
① 这9个省的面积不小于英国、法国和意大利。山东、河南、广东和四川这4个省,比任何欧洲国家(包括德国)都大。
要治理像中国这样庞大的国家,仅靠中央政府来集中发号施令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各省就必然享有极大的自治权。于是,国家治理就成了中央和各省之间复杂的权力平衡。当然,最终权力还是集中在中央,这一点大家都认同,但这同时也常常意味着地方对中央只不过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罢了。有些省市虽然表态要严格贯彻中央的政策,但在实践中却把这些政策抛在了一边,而中央政府对此有时也无能为力。因此,尽管中国有着中央集权式的政府结构,但其实际运作方式却更像联邦制,比如某些经济政策的实施方面就是这样。
在维持社会秩序方面当然也是如此——中央政府希望各省管好自家事,不要让本省的任何麻烦波及其他省市。要阐明中央政府和各省市政府之间的关系,最根本的就是明白下面这一事实:在西方,政治上的分歧通常都是围绕着“发展”这个主题产生的,比如保守派和现代派就老是在这个问题上意见相左;但在中国,争论的焦点变成了要中央集权还是地方分权。是否允许媒体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是扩大还是限制各省的自治权,这才是最牵动中央政府神经的议题。邓小平提出的改革就包括更多地给各省政府放权,以此来进一步调动其积极性,发展经济。其结果就是从中央到地方的权力转移。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地方权力的扩大引起了中央政府的关注,最终很大一部分权力又再次收归中央。
中国政治的本质
在所有关于中国的讨论当中,对中国政治的讨论是最欠缺的,而任何这样的讨论又不可避免地带有价值评判的色彩。因为领导中国的是共产党政府,于是西方就自然而然知道了所有主要问题的答案——这其实是冷战时期形成的思维定式,无助于我们理解中国政治的本质以及当前中国的政治体制。在后冷战时代,中国已经为我们展现了这样一个有趣而无法预料的悖论:当欧洲的共产主义思潮进入尾声的时候,中国的共产党政府却在主导着一场人类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经济转型。而关键就在于,如果认为共产党执政的中国从根本上打断了中国政治的延续性,那就完全错了。正相反,尽管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相对而言,中国政治的许多基本特征和延续性却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真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1978年改革开放后,中国的政治特征又重新得到了巩固。关于中国政治的许多基本事实不仅适用于中国过去的历朝历代,也适用于今天共产党执政的中国,只不过这些事实在今天看来已经有了鲜明的时代特色而已。那么,中国政治到底具有什么样的基本特征呢?
在中国,一些人会将政治等同于政府,认为政治是政府的事。这种观念在孔子生活的那个时代就存在,而在当今也依然未变。尽管毛泽东曾发动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但这种运动基本上是工具性的,而不是互动的,即是自上而下,而不是自下而上的。孔子认为,不要让老百姓干预政事,这么做是有好处的,可以让政府官员自觉遵照儒家所倡导的崇高的道德标准来约束自己。虽然这些标准可能不同于西方的情感和传统,但西方人依然不应当将其忽略。因为人类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政治秩序正是按儒家倡导的体系构建的,而其中一些原则不仅被日本人、韩国人和越南人当做楷模并加以效仿,而且在19世纪上半叶英国人和法国人也仔细研究过,美国人也有所研究。儒家体系显然是一种精英文化的体系,但它还是包含了一种非常重要的淘汰机制。中国皇帝是尊天命而获神权来统治国家,但是,如果民怨四起,就可以认为是皇帝已失天命,就应该推翻其统治。
在中国,国家被认为是整个社会关注的重中之重,高于其他任何方面;而在欧洲,政府的权力自古就受到其他权势的制约,比如教会、贵族以及新兴的商业阶层。事实上,欧洲政府一直以来都不得不同其他权力集团或机构分享自己的权力。而在中国,这样的集团或机构在历史上要么不存在(比如中国就没有组织完备、权力强大的教会),要么就是社会地位比较低(比如古代的商人阶层)。不仅如此,在欧洲各种权威可以共存,这样的观点在古代中国也不符合道德规范。在中国,其实曾经正式存在且真正重要的“机构”也就两个,即一公和一私。“公”是指政府,“私”是指家庭。不论是在孔子的时代还是当今中国,政府都不允许不同利益的存在。其结果就是(至少官方认为)虽然中国各省差异较大,但本质上并无二致。唯一被认可的利益是普世利益,而代表这一利益的就是遵守最高道德标准的政府,这种最高道德标准过去是孔子的儒家教义,在当代则是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
当然,现实当中不同利益的确存在,只不过这些利益在政治上并不被认可,并且也并不急于被认可。这些利益活跃于人们的视野之外,以个人行为的方式游说政府,并谋求对个人而不是对整个阶层或团体的支持,因为这样的支持可以给他们免除赋税或是带来某些有利条件。这样的情况在商人阶层中也不例外。在儒家体系中,商人位列末等。而在现实中,他们也从未试图组织起来去打破这种等级划分。商人的这种非政治传统一直延续至今。他们自视为政府的拥护者,而非谋求独立代表权的利益群体。这一状况在民国时期就如此,在回归后的香港更得以体现,因为那里的“商”已经成为“官”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论是在孔子的时代还是在当今中国,也不论是教会、商人还是知识分子,他们都缺乏一种建立独立组织的传统。因此,在中国始终无法形成一个市民社会,这也就不足为奇了。也许以后慢慢会有,但不论政治上出现何种改变,中国深厚的历史始终对当下影响深远。
尽管中国的现代性进程已经如火如荼地进行了30年,但中国政治独树一帜生存下来的能力却并未有任何变化。
从19世纪末叶至今,在围绕现代性而展开的争论和斗争当中,中国曾力图以维持自身政治体系的基本特征为上,因此,和中国社会的其他任何领域相比,其政治体系更能抵御西方的影响。而绝大多数其他发展中国家则恰好相反,它们的政府常常与本国现代性的推动力量联系紧密,其领导人也通常接受过西方教育,比如印度的尼赫鲁家族。这种情况在中国则从未发生过。像毛泽东、邓小平这样的中国领导人几乎没有打上任何西方影响的印记。迄今为止,尽管中国的现代性进程已经如火如荼地进行了30年,但中国政治独树一帜生存下来的能力却并未有任何变化。这不仅让人刮目相看,同时也证明了中国的政治体系有着良好的适应性,在中国人的精神层面占有一席之地。
极为重视道德教诲和道德榜样的作用,这是中国的政治传统。在古代,要走上仕途必须通过科举考试,并遵守那些最高道德标准,而不是向不同的利益集团或者人民大众负责;在现代中国,指导思想则是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模范代表是当年红军长征和后来劳动大军中的英雄人物。在中国,不仅政府将这些道德标准奉为行为准则,而且人们也深信,家庭和学校教育这两方面在塑造孩子性格上都占有重要地位。西方的基督教社会更强调人性的阴暗面,所以人就需要赎罪。而中国人则总是对人性持乐观的态度,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所以只要培养孩子的方法得当,孩子就会拥有正确的处世态度、价值观以及自我约束的能力。
不论以何种文化标准来评价,独具特色的中国家庭实际上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社会角色。正是在家庭中孩子领略了什么叫做权威,因为父母之命——传统上应是父命——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且绝不能受到挑战。通过家庭生活,孩子开始明白社会等级的重要性,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等级体系中所处的位置。在理解了孝道(中国文化比其他任何文化都更重视孝道)、羞耻感以及对颜面尽失的恐惧后,孩子才懂得自律。在特定的“羞耻感”文化中——而非基督教社会的“赎罪”文化——中国孩子最怕的就是受到侮辱,以及由此造成的丢脸,于是他们便尽量避免抛头露面。在中国,“家”和“国”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所以,中文里的“国家”有时也写做“家国”,这不无道理。正如黄平所言,在中国,“许多人都认为国是家的延续”。
西方将“人民主权”作为政治核心,而中国对其认知则较晚。“民族国家”这个概念于19世纪中叶到末叶从欧洲传入中国,欧洲的民族主义也深深影响了中国的一些精英分子。然而,中国和欧洲在对民族主权的解读上却有着根本差别。欧洲的民族主义认为,民族主权是和人民主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在中国,这两个概念却被分割开来。一方面,民族主权被赋予了最高意义;另一方面,人民主权又被国家主权替代。这并不奇怪,因为其一,我们知道,中国历来主张国家主权,而非人民主权;其二,中国的国家意识,形成于中国受到西方列强和日本侵略的时期。在这样的条件下,最重要的自然是维护民族主权,而非人民主权。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其诞生的环境全然不同于欧洲的民族国家。在民族主权上,那些欧洲国家从来没有受到外来的巨大威胁。反观中国——欧洲之外的国家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则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初叶处在重重危机之中。正是由于受到殖民主义的威胁,中国那持久而深刻的国家情结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巩固和加强。帝国主义外患,加上国内的政治传统,使得中国在形成国家意识的过程中同时面临国家主权和民族主权这两个问题。
中国最主要的政治问题就是国家统一,迄今为止这仍然是中国政治的主要话题。追根溯源,这并非是在中国成为民族国家之后的短期内形成的,而是植根于中国文化当中。中国在历史上饱经分裂和战乱的痛苦,所以格外珍视统一。中国人的情感由祖国和文化构成,正是这一观念决定了中国政府在香港和澳门的回归以及统一台湾问题上的态度——一方面对收回这些领土予以高度重视,另一方面尊重这些地区的人民的生活习惯。如何看待这些领土的归属,所依据的只是“中国性”这个极为重要的、已经持续了至少2000年的概念。具体来说,就是所有中国人都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中国的全部领土也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
中国格外强调政局稳定。邓小平尤其重视国家稳定,他说:“(中国的)现代化建设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国际上的和平环境,另一个是国内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中国发展的条件,关键是要政局稳定。”重视政局稳定的还有普通民众。近期的一项民意调査显示,社会稳定在民众最关心的问题当中位列第二,这一排名比在其他任何国家都要高得多。只要看看中国的历史,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稳定会受到如此关注。
历史上中国曾频频出现混乱和不稳定的局面,且无不例外地都导致生灵涂炭,包括战争导致的直接死亡,以及随后饥荒和疾病导致的间接死亡。据估算,13世纪蒙古人推翻宋朝,当时中国损失了大约1/3的人口(约3500万人死亡);17世纪满族人入关时,当时中国损失了近1/6的人口(约2500万人死亡);19世纪上半叶的农民起义(包括太平天国运动),使当时的人口骤减5000万,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但随后动荡和内战不断,只是从20世纪20年代末期到日本侵华这段时间内出现了短暂的相对平静;侵华日军投降后,接踵而至的又是解放战争,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有了这一系列的历史事件作铺垫,再来看中国人对分裂、不稳定以及社会动荡万分恐惧,也就不足为奇了。而在欧洲,类似中国人这样对和平稳定的渴望最近一次出现则是在1945年之后。当时“二战”刚结束,整个欧洲大陆都渴求欧洲国家间不要再发生任何战争。虽然在欧洲是多个国家共同期望和平,而中国则希望一统天下、实现和平稳定,但将二者作比较也还算恰当。中国以流血牺牲的方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许就是为了让各民族团结在同一个国家的领导之下。
中国与民主
民主不应是抽象的概念,不能脱离历史和文化,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因为,如果缺乏相应的环境,民主不但不会奏效,甚至还会带来灾难。
对西方人来说,评价一个国家政局的好坏、管理水平的高低,就是看这个国家是否有民主制度,而民主的标准就是看民众是否有普选权,以及该国是否存在多党制。过去50年来,很多国家都以自己实行的这样或那样的民主制度而自豪。但是,在许多重要地区,尤其是中东、非洲、中亚,当然还有中国,至少在现实中仍然缺乏民主。如果条件成熟,而且本国文化有民主的根基,那么某种形式的民主制度则为人们所向往,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如果民主只是外来物——比如像伊拉克的情况,民主是由英美联军荷枪实弹地强加而来的——那么这强加的民主所造成的代价比它带来的好处则要高昂得多,不论这代价是反抗、民族冲突还是其他任何形式。民主不应是抽象的概念,不能脱离历史和文化,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因为,如果缺乏相应的环境,民主不但不会奏效,甚至还会带来灾难。民主必须自己慢慢地成长,而不应是强加的。要评价一个国家的管理水平,不应把民主置于其他所有标准之上。尤其对发展中国家而言,发展经济、维持民族和睦(对于多民族国家来说)、减少腐败、维护社会秩序和稳定,这几方面同民主建设相比,至少应是同等重要的任务。不同的社会所处的环境和发展水平各有差异,都有各自的轻重缓急,因此,民主也应放在恰当的历史和发展大环境中来考量。
事实上,几乎没有哪个国家的民主进程与经济腾飞是同步进行的。英国工业革命发生在18世纪末叶到19世纪的头几十年,甚至到了1850年,也只有大概1/5的男性拥有选举权;到了19世纪80年代,英国的绝大部分男性才获得了选举权,工业革命之后130多年,也就是到了1918年,英国30周岁以上的女性才获得了选举权。其他西欧国家的情况也都大同小异,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其实都是比较缺乏民主的。在工业革命时代的欧洲,最普遍的政体就是君主专制、君主立宪。美国的情况则较为不同。I860年,大部分美国白人男性都已拥有了选举权,但绝大多数黑人实际上都没有。美国黑人直到1965年才获得选举权,而美国女性赢得选举权则是在1920年。再来看日本。日本到了1925年才引入男性普选权,之前正好是明治维新后日本经济开始高速发展的时期。综上所述,除了拥有特权的很小一部分人之外,选举权在这些发达国家得以普及都是工业革命已经完成之后的事(只有美国白人男性勉强还算个例外)。
此外,欧洲列强也从未允许其任何殖民地国家的人民拥有选举权。尽管选举投票在这些宗主国早已广为接受,但他们却认为,要在其众多殖民地实行选举投票仍然不合时宜。英国是唯一的例外。当时的大英帝国管辖着像澳大利亚和加拿大这样的所谓英联邦国家。考虑到当地民族构成的特点,英国才在这些地区施行了相对宽松的政策。“二战”结束后,殖民地国家纷纷获得独立,这才终于得以选择自己的政治制度。某些西方国家坚持认为,不论一国的经济发展程度如何,民主总是可行的。这样的说法显然有些言不由衷。
虽然民主治国如今在发达国家已经极为普遍了,但它们的经济腾飞却是100年或者更早之前完成的。相对而言,各发展中国家的民主程度则存在着极大差异,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都没有完备的民主制度,充其量也只属于稍有民主的“灰色地带”。在不少东亚国家和地区,“先经济后民主”这样的模式同西方发达国家类似,比如日本在经济腾飞之前根本没有什么普选权。亚洲四小龙一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以及新加坡,没有一个是在民主环境中实现经济腾飞的。当时,韩国和中国台湾都由军事领导人实行独裁统治;作为英国殖民地的中国香港也没有民主;而新加坡施行的则是高度集权和管制下的民主。这四个国家和地区的成就都得益于各自高效且颇具战略眼光的政府管理。这些发展型国家和地区的政府执政的合法性并不是来自人民的授权,而是因为政府有能力实现经济高速增长并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如今,这四个国家和地区的发展水平和生活标准都已和西欧某些地区持平。香港在1997年回归中国后已经获得了少许民主权利;新加坡依然是集权统治,但已是引入民主元素之后的集权;韩国和中国台湾则都实行了普选制和多党制。这几个国家和地区再加上日本的经历都已证明,提高工业化程度以及发展经济,通常可以为增强民主提供更多有利条件。
中国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保持经济增长,绝不允许经济发展这一目标受到任何干扰。
因此,人们也许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认为今天的中国应该而且已经作好了准备,差不多一夜之间就可以变成建立在普选基础上的多党制民主国家。然而,中国的工业化之路才刚刚走了一半,仍有一半以上的人口生活在农村。印度目前的发展水平远不如中国,但却拥有其历史上最好的民主制度。不过印度似乎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例外。中国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保持经济增长,绝不允许经济发展这一目标受到任何干扰。为此,中国的外交政策自1980年后就已经有所转变,以确保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经济建设上。这里我们不妨将思路再放宽一些。在经济腾飞和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毫无疑问会存在一种内在的集权主义——为了实现某个单一目标而将所有社会资源都调动起来的需求。
从历史经验来看,人们已经有所准备,对这种需求也表现出了宽容,因为人们最关心的是如何摆脱贫困、如何养家糊口。人们的这种心态在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政府的类似态度。于是,政治上的集权也就表现为人们日常生活中各种需要服从、必须服从的情况。这就在某些方面解释了为什么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一般都以集权而不是民主为特色。很多人都认为,目前中国尚不存在对民主的内在需求,也就是说,民主化暂时还提不上日程。苏联解体、印度尼西亚和中国台湾在民主化之后经历的困难时期,以及菲律宾和印度的类似情况,这一切都让许多中国人更加深信:民主并不是最迫切的需求,相反,它很可能会对保持经济增长这一主要任务造成干扰。在这样的背景下,甚至有人隐隐担心,朝着民主化迈出的任何一步都会将中国卷入巨大的混乱和骚乱。这种担心其实也不无道理。
如果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就是事事围着民主转,那这样的观点也只不过是将西方狭隘的心态暴露无遗。
一些西方人士认为民主之重要高于其他任何事,我们将这些人称为“极端民主派”。当然,他们肯定不会赞同本书观点。布鲁斯·吉雷(Bruce Gilley)就是其中之一。在中国和俄罗斯之间,他更看好后者的前景,至少是长远的前景。原因就在于,俄罗斯已经处理完了民主方面的问题。然而,考虑到中国目前的经济增长速度要高得多,而俄罗斯的民主制又不尽稳固,那么吉雷的判断就显得过于武断了。吉雷还说过:“强制投票、公平竞选、政治黑金、司法审查等,这些方面的争论将成为主导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性’议题。”诚然,这些问题在西方国家都很重要,但对其他许多国家来说,如果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就是事事围着民主转,那这样的观点也只不过是将西方狭隘的心态暴露无遗。因为除了民主,这些国家还得应付现在由单一超级大国带来的各种问题。
虽然尚无迹象表明中国已经面临推进西方式民主的压力,但中央和各省市层面,政府问责的需求日益增加。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中国的民主问题呢?以下五点是我们应该了解的。
第一,中国的经济腾飞差不多才刚刚完成了一半,虽然已经经历了20年的发展,但仍有一半以上的人口生活在农村。即使不确定因素依然很多,但如果中国经济继续以相对较快的速度增长,且政局也大体稳定,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中国的民主化程度在这段时间内会有显著提高,速度甚至还会超过预期。以发展的眼光来看,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将会比亚洲四小龙以及西方国家更快。
第二,中国的政治传统既不认同也不追求民主。在中国,几乎没有民主传统,同时人民主权的地位又被置于国家主权之下,因此,政府实际上只对自己负责,遵循的也只是某些道德标准。这体现在支配政治行为的核心价值取向,是“忠诚、可靠以及坚定”。而所有这些价值取向其实都是儒家思想在起作用,其次才是共产主义的影响。相比之下,西方的核心政治价值观则是“责任、代表权以及参与”。
第三,中国自古就缺乏独立组织,甚至连市民社会的观念都相当淡薄。国家拥有绝对的权力。各个利益群体不是在寻求代表各自群体的集体利益,而是通过个人游说以及获得国家认同的方式来表达各自的诉求。利益群体并不会和国家提要求、搞对抗,而更愿意以个人名义依附于国家权力。
第四,在世界范围内,民主从来就是、现在也仍然是民族国家的专利。中国幅员辽阔、多样性突出,这就让民主问题大大复杂化了。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按民主原则建立起来的国际组织,这些组织能够具有那么一点代表性,也是因为作为其成员国的各民族国家实行了民主制。欧盟就是一个典范。要不是成员国都是民主国家,欧盟本身也不会采纳民主制。即便欧盟议会是通过选举产生的,但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处于毫无实权的状态。而民主制度之所以能在印度这个同样幅员辽阔的国家实行,原因之一就是印度与中国相比,组织更松散,中央集权程度也没那么高,印度的各个邦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一个个准民主国家。
中国的情况则截然不同。几千年来,中国都以其高度集权、整齐划一的制度而自豪。于是,即使中国东部和南部沿海的一些发达省份已经准备好接纳更为民主开明的制度,但由于中国绝大部分地区的发展水平相对低得多,前者的民主化之路就必然受到制约。不过也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即深圳和上海等比较发达的城市在中央的支持下先于其他地区推行民主改革。2008年,深圳市市长曾表示,本市70%的城市居委会和村民委员会领导班子将由直接选举产生。同时,全国人大常委会在2007年年底宣布,将在2017年直接投票选举产生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现在,其半数以上的立法委员会成员是通过选举产生的。作为文明国家,中国包容多样性,这也成为其鲜明特征,因此推进民主改革不可避免。
第五,中国是儒家思想和体系的发源地。对日本和韩国而言,儒家思想只是从中国引入的外来物,因此其影响并不像在中国这样如此深远。日本和韩国更容易接纳民主思想,民主制可以在这些国家与儒家思想和体系共存。但中国却很难采取这样的做法,因为中国的儒家印记实在是太深了。
从长远来看,中国很可能会自然展开民主化的进程,因为随着中国的社会构成日益复杂和多元化,经济实力日益增强,民主也在逐渐成为一种内在需求。那么中国的民主将会是什么样呢,这是个有意思的话题。关于民主,在西方有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观点,影响广泛。但事实上,由于各国在历史、传统以及文化上的差异,其民主形式也千差万别。因此,除了欧洲中心论一说,再没有别的理由相信,曾经造就了欧洲社会——包括像美国这样发端于欧洲的国家——以及欧洲民主制度的那些特定条件,无论如何都应该在世界其他地方建立起同样的民主社会。
日本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其普选制和多党制中明显存在某些民主陷阱,但都是我们在西方的民主中早已司空见惯的。这并不奇怪,因为日本在“二战”中战败后,事实上是美国批准了日本战后制定的宪法。但历史随即证明,日本的民主制度在现实中和设想的完全是两回事。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自民党几乎一直连续执政,而其他党派除了偶尔和自民党组成联合政府之外,几乎总是在野的反对党,拥有的权力要小得多,在日本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甚至还不如自民党的各个派别。此外,正如卡瑞尔·冯·沃弗伦(Karel van Wolferen)认为的那样,掌握大部分实权的其实是各类公务人员,而不是政府本身,这在某些政府部门里尤其如此。换言之,实权大多掌握在工作稳定的公务员阶层,而不是由选举产生的历届政府。再比如,日本国会很少召开民主讨论会议,即使偶尔为之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在这样的背景下,选举和人民主权的意义自然比在西方要小得多。所以,在日本权力不仅体现了社会等级分明的特点,还体现出儒家思想的影响;杈力的归属是一成不变的,受选举的影响并不大。
在中国,不论演变出何种民主政治制度,它都将深深打上儒家思想的印记。相对而言,要评价共产主义对中国的长远影响就更难了,因为共产主义的历史尚短。然而,共产主义和儒家思想之间的确存在某些重要的延续性。比如,一国应该有一个领导阶层,二者在这一点上惊人地相似。东北亚地区,许多政治用语以及用于价值评判的词语都源自儒家教义。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儒家思想在中国骤然升温,并日益赢得民众的推崇。这从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社论就可见一斑。该社论认为,为了发展市场经济,有必要“法治与德治并举”。
2007年3月,中国总理温家宝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有许多珍品,有许多人民性和民主性的好东西。比如,强调仁爱,强调群体,强调和而不同,强调天下为公。”河南省政府在对儒家思想的忠孝和家庭责任进行评估后,决定在中学重新开设儒学课程,并且还将每年举办庆典纪念孔子的诞辰。在实际层面,共产党非常强调自己的责任,并指出共产党人应代表人民的利益。官员必须提高体察民情的能力,而不是唯领导是从,更重要的是,他们要更注重倾听民声。这些新理念在政府对处理汶川大地震和三聚氰胺牛奶事件不力的公开道歉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而日本政府和企业之前的做法相比之下就要逊色得多。而且,中国在国外开办孔子学院传播儒家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最重要的是,儒家思想仍蕴涵在中国文化之中:孝敬父母这一点非常有意义,并已经写入了法律。相比西方家庭,我们经常看到中国家庭围坐在饭店的大圆桌旁共进晚餐,非常温馨。
儒家思想不应被看做一成不变的学说。2000多年来,儒家思想不仅吸引了众多不同历史时期的最优秀的学者,本身也经历了数次较大的变化和发展。同所有哲学思想和宗教信仰一样,儒家思想长寿的秘诀也在于其能够世异则事异,不断发展以适应新环境和新时代。最好的例子就是宋代的新儒学曾吸收了佛教和道教思想,在当时盛极一时。19世纪末叶以前,儒学在推陈出新、自我发展上曾经是相当成功的,现在看来也可能会再创辉煌。
另外,认为儒学完全排斥民主思想,这样的观点也是错误的。比如1911年辛亥革命的领导者、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孙中山先生就曾经说过:“我辈之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首渊源于孟子,更基于程伊川(程颐,字正叔,号伊川先生,宋代理学家)之说。孟子实为我等民主主义之鼻祖。”儒家认为,如果君王的统治不得民心,那么民众就可以起来反抗,这也是遵“天命”。相比欧洲的“君权神授”来说,儒家的“天命论”则要显得民主多了。此外,儒家还主张君王的统治要靠道德教化,要施仁政,为政以德;社会的等级制度在一定程度上还需要不同等级之间的相互作用,其实也就道出了隐含的权利和义务;政府应该赋予民众较大的自由度和独立性,这也是中国在深入发展市场经济的初期,当时的经济领域以及其他许多重要领域的真实写照。
尽管中国的市民社会基础相当薄弱,但却有着大量的民间习俗。各种民间习俗及其背后的文化体系历经千年却保留至今,成为独立于法定条例之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综上所述,儒学虽然理所当然地主张建立集权式的统治体系,但它和其他某些传统一样,也具备了一些民主、民权方面的元素。
在中国(以及日本),法律和司法程序远不如在西方那样受到重视;另外,价值观和道德因素对人们的行为影响最大。
需要强调的是,在中国,任何民主政治制度都必定会体现中国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传统价值观和信仰。换句话说,民主中国将不可避免地带有明显的儒家文化特点。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在中国,政府和官员就像是一株植物的枝节,其他社会构成都是附着其上的枝叶;家庭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家族拥有核心的地位,并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政府在提供社会福利方面的某些责任;人际关系在中国极为重要;儒家思想更倾向于通过调解而非诉讼来解决争端,这就意味着,在中国(以及日本),法律和司法程序远不如在西方那样受到重视;另外,价值观和道德因素对人们的行为影响最大。以上这些古老的信仰深深地影响着这个社会的运行方式。和日本、韩国一样,中国对公共秩序的理解与西方普遍认同的某些标准大相径庭。因此,这些国家的犯罪率才会大大低于西方。事实上,这些影响更为深远的社会传统无疑还有助于中国以及其他东亚国家适应全球化和现代化带来的潮起潮落。
虽然其他民主国家的某些共同的特点也可以在中国的民主中找到,但后者必然独树一帜,表现出强烈的中国历史传统特色。考虑到儒家思想和共产主义的文化背景,以及治理这样一个庞大国家的迫切需求,中国在发展民主的过程中将需要大量独到的创新。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世界上最古老、最有历史积淀的国家,我们有理由相信,类似的创新是完全有可能的。同时,我们也认为,中国的民主化绝不是短期内就可以完成的。此外,国家治理方面不是“单行线”,中国不会老是跟在西方后头。一方面,中国目前对美国的联邦制和欧盟的制度兴趣浓厚,可以加以借鉴;另一方面,中国人口众多,很可能也会成为其他国家在全球化背景下治理大国的典范。
共产党的领导
苏联解体,让西方的观察家们都认为,共产党已经大难临头了。然而,他们大错特错了。当时的苏联共产党正日益变得麻木而僵化。与此相反,邓小平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创造力和灵活性,通过改革开放以及提高绝大多数人民的生活水平,来应对历史遗留下来的重重危机。于是,人们不再质疑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由于成功领导了整个国家的转型,中国共产党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在这样的背景下,“感觉良好”与“感觉自信”的情绪在民众中应运而生(见图6-1)。中国共产党受到支持的原因,在实质上已经慢慢发生了改变——主要不再是强调党代表了某种意识形态,而是有能力实现国民经济的增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已经开始表现得类似于其他东亚发展型国家。而在第4章我们已经讨论过,在所有这类国家,政府的权威性在本质上同样源于本身的文化。目前来说,虽然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发展正面临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它的领导是脆弱的。正相反,我们有理由做出这样的推测:至少在未来10年甚至更长的时期内,共产党的领导会一如既往地稳固,就像毛泽东去世后的任何时期一样。
图6-1:对国家现状的满意度
如果说中国的改革以大胆的经济政策为一大特色,那么另一个显著的特色就是中国在政治改革上的相对保守。这么说绝不是要贬低中国的政治改革。在中国绝大多数行政村以及某些县,差额选举已经逐渐得到推广。另外,公务员改革也已开始,中央政府正在将权力下放给地方政府,全国和地方人民代表大会的作用也有一定加强……在经济发展的推动下,依法治国的趋势日渐明显,但离“法治”的目标仍相距甚远。(“法治”要求政党的权力受制于宪法,这在中国仍然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可能实现。)有一位中国专家就曾说过,“法治”在中国仍然只有10%~20%的适用度。某些制度已经实现了程序化,比如国家主席最多只能连任两届。军民关系也实现了正常化。
与改革前相比,中国在政治上的宽容度明显提高,可以容忍对某些问题的公开讨论以及某些措辞严厉的批评。在这方面,互联网已经成为最重要的公众辩论平台,其尺度远远超过其他传统媒体。此外,党内也进行了重大改革,规定领导人到了年龄必须退休,而不是继续担任公职直到去世。在2002年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16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时的国家主席江泽民将权力移交给了继任者胡锦涛。在某些省份,党代表的竞选工作也已展开。另外,中国共产党还扩大了党员的范围,特别是根据江泽民的“三个代表”理论,吸纳私营企业家为中共党员。包括最高层在内的中共各级领导在专业化水平和受教育程度上也超过了以往。
中国的政治改革采取的是缓慢、渐进的方式。和经济改革不同,中国的政治改革从来就不是以深度的、系统化的改革为目标,也不是为了建立民主制度,而是为了给经济改革提供一个更好的环境,同时保持政治上的稳定。所以,村级选举实则是为了提高管理水平,而不是要启动任何民主进程。
然而,中国政治生活的本质和特点都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毛泽东时代,全社会都多少呈现出政治化的特点。“政治挂帅”这个由毛泽东本人提出的口号就恰如其分地总结了1976年之前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特点。当时,群众运动此起彼伏,尤其以“文革”为最。相比之下,在改革开放的岁月里,出现的则是持续的去政治化,并伴以意识形态的迅速淡化。这时,毛泽东时代高度政治化、颇具鲁莽特色的中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更像是一个讲求专家治国、类似东亚其他发展型国家的中国,而她的权力范围则更加广泛,从计划生育、人口迁徙到历史课本、大小媒体,无所不包。
随着中国共产党从意识形态型到实用主义型、从“政治挂帅”到专家治国的转变,党对人民生活的干预也越来越少。在党和人民之间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契约——党的任务就是治理国家,而人民享有充分的自由,去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人民对政治不再那么感兴趣,而是越来越多地退回到个人生活,关注自己的消费。同时,经济活动取代了政治,成为最重要且受人尊敬的社会活动形式,这在党内党外都是如此。因此,一些政府官员受到了极大的鼓励,纷纷参与商业活动。这虽然调动了全社会的积极性,但同时也造成了负面影响,那就是腐败现象日益严重。对那些贪官来说,衡量政治价值的标准不再是“政治上的忠诚”,而变成了“金钱”。这就有可能导致党的形象恶化、号召力丧失以及内部日渐腐化。
中国共产党越来越谋求从一个革命组织到一个执政党的转变。为此,它着重强调专业能力和创业精神,并注重宣传自己的革命历史、军事成就以及阶级背景。如今,党的领导层已不再是当年的革命家,而是一批讲求专家治国的精英。在过去20年里,中共领导层在社会构成上有了极大的变化。1982〜1997年,在所有中共中央委员当中,受过大学教育的委员所占比例从55.4%上升到92.4%。截至1997年,当时的7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都有大学理工科专业背景,拥有工程、地质、物理等专业的学位;在24名政治局委员当中,有18名受过大学教育。
同时,为了扩大党的代表性,鼓励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中国共产党还向民营企业家敞开了大门。截至2000年,已经有20%的民营企业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民企老板积极入党,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1995年,当时半数以上的民营企业家就出自党员和政府官员。大量党员和政府官员投身私营经济,这已经成了导致腐败激增的最主要的诱因,因为他们可以利用自己掌控的相关国有资产来中饱私囊。腐败问题是中国共产党面临的一大挑战,如果不加制止,将会动摇中国共产党执政的权威性。然而,即使中国共产党高调开展了一系列重大反腐行动,有证据显示,腐败问题仍然严重,前景不容乐观。究其根源,腐败源自中国共产党内部,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的社会阶层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从长期来看,这必将对政治造成深远的影响。但就目前来讲,“专家治国派”仍是党和政府领导层的主流,其地位也几乎不会面临任何挑战。农民的不稳定性虽然有所增加,但其势单力薄且被边缘化的现状依旧。工人的地位和影响力都大为下降,其不满和抗议也仅限于以工厂为单位的零星个例。而新兴私营业主则似乎又回到了历史上“商人”的传统地位——通过取得政府认同来实现个人利益,而不是谋求整个阶层的独立性。
从长远来看,中国在政治发展方向上有三种可能性。其一,就是多党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小。其二,就是党内事实上认可了各个派别的存在。其三,则是通过各项改革来提高人大和政协的活力和独立性。如果这三种可能都能实现,那么结果也许会和日本的情况类似——多党制的确存在,但是只有一个政党说了算;自民党内部的各个派别有着明显的个人主义色彩,势力比其他独立的政党还要大得多;国会拥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另外一个可能的结果则是类似于新加坡。邓小平就曾经对新加坡的政治格局表示出兴趣。这个国家表面上仍是多党制,但实际上却是执政党唱主角,而反对党则受到政府的贬低、干涉以及打压。
从短期来看,以上几种可能都不会立即成为现实。在可预见的将来,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中国继续当前的改革进程,即使社会的某些不安定因素以及由来已久的腐败现象会给政府带来越来越多的问题。今天的中国在人口总数、经济规模,以及与外部世界融合度上都远远超过前苏联,如果中国共产党内部也发生类似前苏联共产党那样的巨变,那么在国内和国际上所造成的复杂后果当然会严重得多。这是中国以及整个世界都不愿看到的。如果中国共产党能够继续成功地带领中国按目前的路线实现转型,那么这对中国和世界来说都是最佳的前景。值得庆幸的是,这也是到目前为止最可能成为现实的前景。
—个与众不同的国家——中国
在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该条约标志着三十年战争的结束,各国在主权原则的基础之上建立了中欧地区的新秩序)签订之后,欧洲民族国家逐渐成为国际体系的主要行为体。中国的崛起是对这一理念的直接挑战。对西方来说,最重要的概念就是民族国家,但中国是一个文明国家。这种区别至少会对各国的相互理解产生影响。我们可从语言的区别中发现这一情况:在英语中“国家”有“nation”、“country”、“state”、“government”这四种表述方法,而在中国常用“country”和“state”两个名词。尽管是同样的单词,对美国人、法国人和中国人来说也有不同的含义。黄平认为这些文化上的区别“将产生很大的问题”。当今世界,中国被迫接受西方的概念、价值观、机构和立场,因此,相对于西方来说,这些区别给中国造成的问题要大得多。但随着中国的崛起及其影响力的扩大,文化上的差别则会给西方造成更多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要中国按照西方的文化标准来行事毫无意义,因为这些做法和思维方式太陈旧了,太过根深蒂固了。以西方为范例、遵照民族国家和国际秩序的既定模式,这些都不适用于中国。中国的发展将完全不同于西方。这并不是说中国就意在改变,因为中国一直在努力让国际社会相信,中国无意颠覆既定的国际秩序,中国扮演的不是挑战者的角色。然而,任何国家在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不可避免地参照本国的历史和经历,由此形成的世界观就会受到地缘政治和权力政治的局限。欧洲列强是我们今天所处的这个国际体系的主要缔造者。因此,它们在设计这样一个体系的时候,加入了它们自己的传统和历史因素,其核心就是“民族国家”这个欧洲特有的产物。而美国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一方面反映的是它的欧洲血统,另一方面则是它在建国和发展过程中的特色。
由于历史上美国曾通过持续的对外征服来扩大版图,而且作为一个移民国家,它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所以,说到美国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美国人普遍认为他们肩负着重要的使命。虽然国际体系的相关原则现在广为接受,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原则在创建之时就广受欢迎,或者平白无故地就这么产生了。恰恰相反,创建这些原则的都是些强国,它们凭借着自己的优势地位肆意横行,攫取利益。中国正逐渐成为一个大国,也许最终会成为一个超级大国,甚至假以时日成为最重要的超级大国。到那时,中国也会像之前的那些大国一样,用本国的历史经验来看待世界,并试图按自己的方式重塑世界,摆脱之前受到的种种束缚。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中国的崛起又必然会改变我们今天熟知的这个国际体系。欧洲的民族国家是构成这个国际体系的最初的基本核心。它们大体上都比较类似,即都是中小型国家。随着“二战”后各殖民地纷纷独立,加上1989年苏联解体,民族国家在数量和多样性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如此,主导20世纪后半叶的仍是美国和苏联,它们都比欧洲的民族国家庞大得多。于是,西欧各国意识到,它们需要团结在欧盟这个民族国家集团内。像欧盟这样建立在主权分享基础上的民族国家联盟如今已成为一种发展潮流,类似的组织还有东盟、南方共同市场等。美国这个民族国家因为比欧洲国家大得多,它的某些观点自然也和欧洲有很大不同。但中国和印度的崛起将重塑整个体系。
当然,这一方面更加巩固了民族国家的地位;但另一方面,它们又不是普通的民族国家,而是大型民族国家。如果说21世纪会日益属于中国、印度以及美国,那么这也是一个大国的世纪。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民族国家联盟的存在会过时,但这些联盟存在的主要意义会有所转变,成为与大国抗衡的力量。这里的大国不仅指美国,尤其指新兴的中国和印度。
那么中国和印度的崛起到底会让古老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走向何方呢?这个问题现在还很难说。中国和印度都有着庞大的人口规模、地域,以及巨大的潜在实力,与这样的民族国家相比,其他绝大多数国家就显得渺小得多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迹象。在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都曾与各自的附庸国建立了极不对等的关系,从而大大削弱了这些附庸国的主权。直到今天,美国与许多国家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依然如此。然而,中国和印度的人口规模要比美国更加庞大。中国的人口总数是美国的4倍,中国和印度的人口加起来大约占全世界的38%。考虑到这两个国家还处于转型的初期,目前我们还无法判断这两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会朝何处发展。在中国和印度成为世界强国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或许仍然可以维持下去,但这一体系将会发生巨大变化,不再等同于历史上的任何时期。
中国的崛起还会带来另一个新迹象。从18世纪末叶开始的工业革命一直到今天,世界上的强国都表现出两个特点:第一,它们的GDP在当时都排在世界前列;第二,它们的人均GDP同样也相当高,也就是说,最富裕的国家同样有着最富裕的人民。符合这两个特点的国家历史上曾先后出现了英国、法国、德国、美国以及日本。唯一的例外或许就是前苏联了。然而,这种状况即将改变,因为中国只会拥有这两个特点之一。中国的GDP已经相当高了,按市场汇率来计算,中国的GDP已经位列世界第三。如果正如高盛所预测的,2027年中国GDP能超过美国,但其人均GDP仍然相对较低,即使到2050年,中国人均GDP也只能属于中上水平,而不是发达水平(见图6-2)。显然,这是一个新型的世界强国:在同一个时期内,看GDP总量,中国已经达到了发达国家的标准;但按人均GDP,中国仍是一个发展中国家。
图6-2:主要国家未来的人均收入
*基于2006年美元价值。
一个潜在的超级大国同时具有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双重特征,这将会在众多方面造成深远的影响。在此之前,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定义都是十分明确、毫不含糊的。1900~1960年这60年间,那些在19世纪就已经实现工业化的国家与非工业化国家之间出现了极大的分化。这样的局面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期亚洲四小龙崛起后才有所改变。而将来,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区别会更加模糊。像中国和印度这样的大型民族国家很可能在数十年间同时具有这两类国家的特征。由于人口众多,这两个国家国内不同地区的发展程度和生活水平会继续存在较大差距。将来某个时候,还会出现更多类似的发展中国家,比如人口密度更大的巴西和印度尼西亚。应该说,俄罗斯已经算是这类国家之一了。
中国和印度同属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这就意味着它们的利益取向也会呈现出多样性。也就是说,它们会同时身处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这两大阵营,并同时拥有这两类国家的目标和关切。迄今为止,主导贸易关系的关键因素,一方面是发达国家的利益,另一方面是发展中国家的利益。那么中国和印度会加入这场游戏的哪一方呢?它们会更偏向于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或者依实际情况两者兼顾?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有理由推测,在未来的20年里,中国和印度都将会经常性地支持发展中国家。例如,中国、印度、巴西以及南非就已经在世界贸易组织框架内展开了相关内部合作。
但是从长远来看,这种合作关系还是会有所改变。假设中国和印度未来继续保持高速发展,那么它们的利益重心、关切的重点很可能就会慢慢地从其经济的“发展中”部分向“发达”部分转移。同时,我们也有理由相信,随着富裕程度的提高,两国经济中更为现代化的那些部分会拥有越来越强大的力量。这种趋势在中国其实已经相当明显了,比如企业家的力量变得日益强大,而农民的地位则持续没落。此外,这种趋势还会进一步拉大这类国家国内发达地区与欠发达地区之间的差距。由于历史原因,这些国家本来就存在国内发展不平衡的问题,而它们在全球经济体系中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则进一步加深了其国内地区间的分化。
作为大国,中国和印度还有另一个共同之处一中国曾沦为半殖民地,而印度则曾经完全处于殖民统治之下。这些地区的殖民者正是如今发达国家俱乐部的成员,它们要么早在19世纪就已经开始了工业化进程,要么像英国那样,工业化起步得更早。当然,美国最开始也曾经是殖民地,但它所面临的环境却完全不同于中国和印度。来到美洲大陆的都是欧洲(尤其是英国)移民。美国与英帝国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英国与澳大利亚、加拿大以及新西兰之间的关系,它们在种族和文化上都有一定相似性;而中国和印度这样的半殖民地、殖民地在种族和文化上则完全不同于英国。此外,美国后来也拥有了自己的殖民地。
因此,中国和印度将首次成为经历过殖民统治、有着非白人文化和种族的大国。换句话说,中国和印度在都曾沦为殖民地这一点上会产生共鸣,而西方列强则不会。在第9章我们会看到,正是这种共鸣极大地促进了中国与非洲国家的关系。以上就是中国和印度的崛起会给国际政治格局造成的深远影响。
第7章
大国心态:中国人在想什么
“一国的历史和文化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它会以何种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历史上每一个曾经称霸的国家或者大陆都会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展示其实力。比如欧洲的典型方式就是海上扩张加殖民帝国,而美国则是空中优势和全球经济霸权。中国崛起为一个世界大国后,很可能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在文化等方面完全改写世界秩序。”
从复旦大学乘车到市中心的上海博物馆,至少需要1个小时。10年前,上海的道路并不拥挤,其中还有一些处于整修状态。但此次上海之行却让我十分惊讶,许多出租车司机居然不知道我说的目的地。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发现自己在地图上竟然找不到:上海变化如此之快,以至于新版地图没有面世就已过时。这与伦敦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在那个城市出租车司机无处不知。不过幸运的是,上海博物馆可以说是上海的一座地标建筑,要找到它还是不存在问题的。
陪同我参观上海博物馆的是复且大学社会学系的一个学生。她姓高,已经取得了攻读美国顶级大学博士学位的资格。受导师嘱托,高女士将在我停留复且的一个月里给我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她非常聪明、有涵养。她还是一个称职的向导,总是给我提出很好的建议。多亏她,我的上海之行十分圆满。此次,高女士主要是陪同我参观上海博物馆并提供翻译帮助。
在出租车里,我们交流此次参观博物馆的感受。我告诉她,之前我已经参观了许多景点,并将于一周后返回香港。后来,我们又讨论了许多其他话题。这位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对去美国留学感到异常兴奋,谈话中她突然问我:“你知道有些中国学生去美国后就会与当地人结婚吗?”我告诉她自己曾参与录制过和中国华侨相关的节目,比如对旧金山的一对不同人种的夫妇进行访谈。我又补充说:“实际上,三周前我还在超市里看到一对不同人种的夫妇。女方是中国人,而男方则是美籍黑人。”真是奇怪,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呢?不过,我想这与不同人种的夫妇在香港很少见不无联系。实际上,我也只见到过一对,所以印象非常深刻。我妻子是印度和马来西亚的混血儿,她有着非常漂亮的暗褐色皮肤。但让人伤心的是,别人常常不像我一样欣赏她的肤色,而其中又以香港人尤甚。
但我却对高女士的反应毫无准备。她的脸一沉,好像遭到了人身攻击似的,并表现出非常厌恶的神情。高女士非常反感我的这一说法,似乎将跨人种通婚看成异端。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强烈的对跨人种通婚的抵触情绪。在她看来,跨人种通婚是那么不可思议。高女士接受过高等教育,非常聪明,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但她的反应的确让我颇受震动。这就是我与高女士谈话的大致内容,那次参观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但是,我们毫无理由认为高女士的反应不属于正常现象或纯属例外。这不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这或许是一个民族对待文化的态度。毫无疑问,高女士将成为中国未来的精英人士。
国家往往用自身的历史、价值观和思想倾向分析世界,并根据由此产生的经验和观点来改造世界。
中国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大国?按照惯例,我们可从地缘政治、外交和国际关系等领域来回答这个问题。换言之,这是各国外事活动、双边会晤、多国谈判和军方等部门或领域应该关注的问题。但是,以国际关系为中心来回答中国未来的大国走向,往往会妨碍我们考虑塑造人们思维、行事方式和认知的文化因素。用地缘政治学来想问题,可以告诉我们各国精英怎样思考和采取行动;而以文化为着眼点就意味着我们要从历史和公众意识的角度来说明特定人群的价值观、态度和偏见问题。从短期来看,前者能解释国家间关系的一系列问题,但如果长期来看,那么人们的价值观和偏见的间接作用要大得多。最后,国家往往用自身的历史、价值观和思想倾向分析世界,并根据由此产生的经验和观点来改造世界。
以美国为例,理解它过去三个世纪的作为,需要认识到:美国是一个由殖民者建立的国家,他们通过战争和传播瘟疫消灭了印第安人与之前存在的所有事物,并代之以欧洲的传统;殖民者不断向西扩张,直到他们占领了整个大陆;这些人一夜暴富,但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剥削非洲黑奴的基础之上。如果不了解上述情况,那么我们就很有可能无法理解之后的美国历史。只有熟悉历史,我们才能真正理解美国人的行为方式。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它的统一模式和天定命运论。因此,民族或种族的特点是我们清楚了解其行为的基础。不管是出于无意还是有意,人们对自己与外界的关系总是存在思维定式。
总之,从文化的视角分析中国要贴切得多,原因在于它将自己视做民族国家并据此行事也是不久前的事情:正如我在第6章中谈到的那样,我们最好从传统文化的角度分析中国的态度、观点和行为,而不是将其民族国家的身份作为着眼点。如果想真正了解中国将怎样对待外界,那么我们必须首先了解它的历史与现实、演变过程、起源和中国人的自我认知。在没有理解中国人以前,我们很难判断他们对外面世界的态度。我再强调一遍,历史、文化、民族和种族是我们拨开谜团的核心。
从多样性到同一性
中国与其他人口大国一样,从不缺乏民族多样性,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和持续性,却不是一般国家能及的。
中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生活着众多的民族。今天,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91%的人口为汉族。《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地居民的外貌特征没有多大区别,大多都是汉族人。北京人的身材和白种人差不多,广州人相对矮小一些。鉴于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那么这些微小的区别就不足为奇了。中国与其他人口大国一样,从不缺乏民族多样性,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和持续性,却不是一般国家能及的。中国的一些民族已有上千年历史,随着一系列内部战争、同化、相互学习、通婚以及某些民族的消失,中华民族的同一性不断增强。
像其他民族一样,汉族是多民族不断融合而形成的。实际上,“汉族”最终形成是在19世纪末叶。但它的思想力量和文化根源主要来自中国古老的历史神话,其跨度可从今天追溯到远古时代。这些神话表明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民族,他们拥有共同的起源,这也是中国人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做中国大家庭中的一员的最好解释。而且,将自己视为大家庭中的一员的看法俨然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为儒家等多种思想流派所共同遵从。中国是这样表达民族认同感的:爱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几千年来,爱国主义作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对推动中国历史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中国人都认为,华夏文明源于黄帝。黄帝生于公元前2704年,他统治着一个位于关中平原、靠近黄河的部落,而这就是华夏文明的起源。海内外的中华儿女,都认为他们的祖先是黄帝。
1984年,邓小平向世人表明:最终完成台湾与祖国大陆的统一是炎黄子孙的共同心愿。苏晓康写道:“黄河养育了一个黄皮肤的民族。而且,这个民族的祖先即黄帝。”今天,世界上每5个人中就有1个人是炎黄子孙。苏晓康的说法表明,中华民族的起源不同于其他民族。就像日本一样,中国对自己的起源也存在着不同说法。一些人认为,较之于人类源于非洲的说法,多个起源的观点更为可信。
1929~1930年在周口店出土的“北京猿人”,被视为蒙古人的祖先。2008年,中国考古学家又取得了重大发现,他们在河南许昌发现了原始人的头盖骨化石,这些化石可追溯到8万~10万年前。《中国日报》的一篇文章指出,许昌人的发现表明中国人源于本土而不是非洲,此类重大发现将有助于提高中华民族对整个国家和远古文明的认同感。虽然国际上不断呈现的人类学发现是全世界探求人类起源的重要表现,但中国人更信奉以往的起源学说。他们认为,中华民族源于本土,拥有共同的祖先,并将自己视为整个中国历史发展的一部分。
中国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逐步统一的过程,这也是必然发展趋势。以往的帝国政权认为许多民族或诸侯国都愿意效忠它,然而,这只是一个假设。中国在完成统一的过程中,也会面临战争、敌对和民族冲突等不稳定因素。中国第一次实现统一是在秦朝,而在之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共有100多个诸侯国在中国北部和中部地区争夺霸权。秦国扫荡了今天山西东北部的广大地区,打败了其他6个强国,才最终奠定了统一的基础。在秦朝统一华夏大地后的2000多年里,中华民族逐渐延伸到了南至南海、北至西伯利亚、西至中亚的广大地区。在中华民族不断发展的大环境之下,中国呈现出冲突与和平相互交织的态势。
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好战的游牧民族与爱好和平的农耕民族通过战争或相互学习不断进行交流的历史。
同其他民族一样,中华民族的发展也伴随着一定的冲突。其中久负盛名的冲突地区就是北京的北部一带,这里是蒙古族和满族的交界处。几千年来,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在这里相互碰撞和融合。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好战的游牧民族与爱好和平的农耕民族通过战争或相互学习不断进行交流的历史。随着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融合程度的加深,中国的疆界得以逐步扩大。秦朝以前,游牧民族往往具有很强的战斗力,但农耕民族从来没有放弃过抵抗。后来农耕民族修建了万里长城,不但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防御游牧民族的作用,还在某些情况下成了封建君主向北方扩张的工具。这个防御工事的能力表明了汉族的目标: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农耕民族常常抱有大汉族思维,将游牧民族视为野蛮人。汉族和游牧民族之间的长期交流促使前者产生了文化优越感,并有了文明人与野蛮人之说。这种区别为日后中华民族用“我们”和“他们”的视角看问题埋下了伏笔。出现这种现象并不奇怪:世界上所有的农耕民族都有瞧不起游牧民族的现象,他们往往认为后者落后、原始。虽然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之间曾一度发生战争,但也存在共生现象。历史上,游牧民族曾多次征服农耕民族并成为他们的统治者,比如蒙古族和满族。
在超过千年的相互冲突与交流之中,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融合程度不断提高。蒙古族和满族等游牧民族在征服农耕民族后,就被迫汉化,反过来又证明了汉文化的优越性。历史学家王赓武说:“过去1000年,虽然汉族统治中国只有280年的时间,但游牧民族不得不采用儒家文化和治国体系来治理整个国家。”这是表明儒家文明优越性及其对周边民族产生巨大影响的最好例证。
中华民族向南发展的历史并不为人所熟知。这段历史长达3000年,它包括人口迁徙、民族融合和文化的消失与演变。在这个过程之中,有的民族集体消失了,而有的民族则采取了与汉族共同发展的道路。亚热带富庶的土地使南方民族有实力反抗汉族统治者——在秦汉时期,这里的人民还能或多或少为自己保留一个风雨飘摇的政权。
清朝是中华民族取得大发展的关键时期,从1644年到18世纪末叶,中国的疆土扩大了一倍多。此次领土的扩充源于满族占领了蒙古和中国东北部分地区。中亚和西藏地广人稀,这些地区的少数民族与汉族仍存有较大差异,不过他们最终都臣服于清帝国。中国疆土的扩大往往是综合运用军事手段和文化手段的结果,而不管其征服目标是中原地区还是游牧民族居住地。清朝向西北和西方大举进军——当时的准格尔部占领着今天新疆的大部分地区,后被征服。
中国疆土的扩大往往导致巨大的人口迁移活动,并改变了人口分布。在古代,人口管理政策是政府的重要政策之一。比如,清朝就曾把人口迁移到新占领的地方,并实施安抚政策。其中一个重要的例子就是湖广填四川。1681年,四川的常住人口不足50万,后因移民政策颇为有效,到1812年时清朝的总人口已达到2.07亿。今天这一过程仍在继续,比如,内地有很多人迁徙到了边界地区。在某种程度上,人口迁徙过程就是中华民族不断扩大影响力的过程。
在此,我们非常有必要对如中国一样的陆地型扩张和英法等欧洲国家的海洋型扩张进行区分。欧洲殖民政策的影响力并没有中国那么大,它只是在澳大利亚和北美等地设置殖民点,还不能起到同化民族和文化的作用。另外,这种政策也只是在遥远的地方推行,所以对宗主国来说感受还是较为陌生。海洋扩张政策与中国所采取方式有着很大的不同,后者运用的是陆地扩张模式,它不但具有空间距离近的特点,而且还能对扩张地域施加上千年的影响。鉴于中国幅员辽阔,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它仍是一个帝国。
从天下大同到民族国家
在19世纪与欧洲发生冲突以前,中国的自我认知与民族国家标准仍有很大的出入。它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中央之国和“天下”。其他国家与中国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中国都不需要一个名字,它就是“中央之国”。中国纯粹是文明的光辉造就的一片土地,而不是像以色列或美国那样因上帝的青睐而生。理解“中央之国”这一概念的最好方法就是査阅这个时期的地图:地图呈同心圆的状态,而北京就是同心圆的中心,其核心成员是中国北方人。同心圆不断地向外扩散,首先是汉族人,其次是近处的野蛮人,再次是远方的野蛮人、朝贡国。最外面就是一大片尚未开化的黑暗之地,即遥远的岛屿和大洲(见图7-1)。
图7-1:古代中国的世界观
“五服”说最早见于公元前6世纪的《尚书·禹贡》,以五百里为一区划,由近及远分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五服”图是矩形的,印证了古代“天圆地方”的说法。
总之,中华帝国完全将自己置于全球秩序的中心。“中央之国”观念并不像民族国家那样拥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它把中国看做一个不断向外延伸的世界,这个世界由被野蛮人环绕的单一“文明”组成,野蛮人距离中心的远近则由其文化受汉文化影响的程度决定,越是远离华夏文明其作用就越小。作为“天下”,中华帝国拥有非常强大的权力,它位居世界之首,享有非同一般的地位。华夏文明是一个高层次的文明,它建立在价值观、道德和儒家思想之上,历朝历代深受其熏陶。“中央之国”观念的核心思想是大同,这也是中华帝国向外扩张的理论依据。
与民族国家不同的是,中华帝国并没有明确的疆界,它是一个模糊的区域。随着这些扩大的区域远离华夏文明,其受汉文化影响的程度也在逐渐减少。因此,世界的中心——中国并不需要名字,而“中央之国”的地位也毋庸置疑。中国扩张的模式是一个征服加同化的过程,其意识形态合理性来自“提高野蛮国家的文明程度”。华夏文明对它周围的地区处于绝对支配地位:日本和朝鲜半岛使用的文字就是汉字演变而来的,并在治国方略和道德准则上广泛吸收了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越南的汉化程度较高,它在许多世纪内都在激烈抗争;最后,经历了长期的汉化之后,才有了今天的中国。在这个过程之中,武力当然是不可或缺的,但我们也不能否认中国式思维和行事方式的巨大影响。
西方传统政治理论往往在区分农耕文明政权和民族国家时陷入困境。中国在具备许多民族国家特征的同时,还是一个文明国家,拥有自己独特的传统。作为天朝上国,中国的历史具有很强的延续性。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古代中国已经具备了民族国家的某些特征。比如,儒家学说中就包含非常优秀的国家意识形态内容,这些思想在当时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并在精英和平民阶层中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精通儒学的官员无疑是那时世界上最具才气的一批人,而且怀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中国早已拥有共同的语言文字,其中不乏诸多方言,不过人们几乎都能知晓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些方言都能用同种文字表达出来,这在提高整个华夏民族的融合程度、身份认同和凝聚力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最后,“中央之国”观念、把中国看做世界的中心、将中华文明视为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等汉化过程产生的影响,使华夏民族拥有了初步意义上的爱国主义意识形态。不过这种意识形态与现代民族国家推崇的与国家主义相关的爱国主义也不尽相同,他们信仰本民族的大同观念,将之扩及所有的民族和社会,并伴随着种种优越感。我们将发现,这种先天的优越感深深地植入了早期民族思维、文化、文明之中,它们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19世纪末叶,来自日本和欧洲的威胁不断增多,清朝被迫按照民族国家国际体系进行统治。中国人的傲慢心理和相对于其他国家的显赫地位遭到了自命不凡的欧洲的挑战,“天下之地”遭受重创。中央之国成了众多国家中的一员,它也有了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中国。然而,一个半世纪以来中国精英和公众形成的文化优越感却被那种漫长的怀疑、不确定和羞辱感烙上了深深的印记——直到现在这种文化优越感才开始复苏,而中国在列强虎视眈眈的围堵中,被迫与邻国划定明确的边界线——虽然即使在今天有些边界线(比如中国与印度之间的边界线)仍悬而未决。
随着中华民族的优越感在19世纪末叶遭到挫败,中国人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自我认知的过程。在这个时期,爱国主义作家章太炎首次用“汉族”来界定中华民族,这一称谓迅速得到广泛应用。“秦汉”其实带有选择性,但汉族好像更受欢迎。因为汉朝统治足有400年之久,而短命的秦朝只有15年,所以后者就相形见绌了。但“汉族”这个新名词,只不过是一个文化上的称谓。实际上,汉族是一个由众多民族构成的集合,使用汉族这一称谓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方便区分本族与外族。满族建立的清朝统治了250年之后日薄西山,汉人为了推翻清朝统治所以才有此区分。另外,这个区分也指向欧洲人。欧洲人迫使清朝开放了许多通商口岸并在某种程度上分裂了中国,所以它们必然会成为中华民族反对的对象。仇视欧洲人的情绪最终点燃了义和团运动,促成了中国早期的民族主义。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民族主义情绪日渐高涨。今天,我们仍可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中国民族主义的例子,比如在2005年的反日活动和反对西方强权的斗争。
总而言之,这些都是中国民族主义兴起的表现。上述现象表明中国的民族主义与其他国家的民族主义并无二致,但由于其深厚的文化根源,我们很难简单地将之界定为一般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以华夏民族为中心的大国思维对中国当代民族主义的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并巩固了它的基础。更确切地说,这是两回事,我们可以把它叫做中国的文明化过程和中国民族主义,它们相互补充,并在一定时期出现更迭现象。
中国人与种族问题
人们常常对种族主义避而不谈,因为它会在政治上带来诸多麻烦,任何指出这一问题的人都将招致愤怒和否定,但这的确是大多数社会都存在的问题。种族主义可能就潜藏在某处,只不过它有时候藏在幕后,有时候登台表演罢了,我们无须对此大惊小怪。人类向来是按照种族分类的,而体貌特征是最简单的辨别方法。在体貌特征基础之上,综合文化和心理的特点来区分种族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换言之,就是在区分种族时强调体貌特征、追溯文化特质,甚至将社会组织与生物群落类比。不仅在东亚,世界各地的人们普遍认为种族问题是“白种人”的问题,因为白种人自视优于其他种族。在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地区,官方认为种族主义只是一种西方现象。但是,许多人对这一观点的合理性存有疑问。所有种族都心怀偏见和存在种族主义思维定式。种族主义是所有种族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即使曾经饱受歧视的种族也难逃这一怪圈。所有种族主义现象都有共性,但也会因历史和文化差异而存在各种区别。
世界上存在各种文化,因而种族主义之间就注定有着千差万别。值得一提的是,白种人的种族主义对现代社会的影响要比其他种族深远得多、严重得多。这多半是在过去两个世纪白种人拥有更多优越性造成的,所以它的影响范围和偏见非常大,而此类情况均源于殖民主义。但是,白种人的特殊情况并不代表其他种族就能逃脱种族主义的怪圈。
虽然在东亚地区人们可能并没有认识到种族主义问题,但现实中的确存在着这种情况。特别是在东北亚地区,人们非常注重用种族来界定彼此的身份。19世纪末叶,中国和日本都曾使用过许多词语来表示相互间的区别。在汉语中,存在“族”、“种”、“族类”、“民族”、“种族”、“人种”等表达方式。而在日语中,也有jinshu、shuzoku和minzoku等说法。即使在种族构成相对复杂的东南亚地区,种族身份也十分重要。总而言之,种族身份归属常常在东亚地区国家身份认同中处于核心地位。
种族问题在中国大陆、日本、新加坡、中国台湾、韩国、越南等国家和地区非常重要,原因在于种族问题是与家族的核心性相联系的,家族在中国传统中(包括所有的儒家文化国家)是一条无法割断的线,它与国家一起构成了社会的主体结构。虽然家族意指“我们”,但家族也是与血统存在着密切联系的,从而所指的是一个更大的“我们”。中国人认为,同姓之人往往有着共同的祖先。自明朝以来,中国就有将血统不同但同姓的人归入同宗同源的习惯,并通过一个著名的历史人物——黄帝来建立实际上不存在的血族关系。周启荣教授说:“整个中华民族都可归结为同一个血脉,因为他们都拥有着共同的汉姓。”但在现实中,却很少有这样的例子。按照中国的风俗和血统,像家族这样的社会单位,与遗传和血缘关系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这也是儒家社会的核心文化特征。推而广之,国家本身也具有这样的特征。在所有社会中,血缘关系都是界定国民概念的先决条件——实际上,用其他任何方法来界定中国的公民关系都是不可能的。
与西方不同,中国和日本都有着深厚的种族情结。贾雷德·戴蒙德曾引用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文字资料表明,汉族认为自己是优等民族,北方人把南方人看做野蛮人。在古代,统治者通常以是否遵照汉人的行为准则作为等级划分标准。不过,野蛮人在吸取中华文化的精髓后,也可以被重新划定等级。在中央之国,人们把野蛮人划分为“生藩”和“熟藩”两类。“生藩”是指那些野蛮的、不愿被同化的种族,而“熟藩”则是驯服的、顺从的蛮族。“熟藩”已接近开化,而“生藩”则无法被汉化。此外,那些中国以外的种族则要么被认为是“生藩”,要么更糟,被等同于兽类。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人兽之间的界定往往含混不清。那些中国以外的种族经常被看做遥远地域上的野蛮人,常被认为带有兽性。因此,中国的优越感建立在文化和种族之上。文化和种族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至于何者为重,则要视具体时间和情况而定。历史学教授冯客在研究中国种族主义的著作中写道:
“一方面,大同思想让汉族精英相信野蛮人可被教化,或可施以有益的文化影响;另一方面,.当自己的文化优越感受到威胁时,他们又会认为野蛮人和自己是两回事,所以应该把这些化外之民驱逐出去,免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扩张性观点压制着后面的防御性观点,并一直占据优
势。
肤色在早期就很重要。在古代,中国人就喜欢“白晳”一词,素有“玉面”之说。12世纪初叶,精英们就给白晳的皮肤赋予了特殊的含义,而且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和宋朝对外交流的增多,他们对肤色的敏感程度更是有增无减。此时,即便是刚刚才开始在中国盛行的印度佛祖也从黝黑、半裸的形象摇身变为身着薄衫、面容白晳的神仙,但他与基督教中的白皮肤犹太人又有着很大的区别。当然,并不是所有中国人都面如玉色,尤其是长期在田间劳作、饱经日晒雨淋的农民,绝对会皮肤黝黑。随着与其他种族接触的增多,有些人认为“肤色是阶级地位的象征”。白色代表中央地域,中央之国;而黑色则代表劣等野蛮人,他们生活在离文明中心十分遥远的地方。明朝时期,郑和远航非洲和南亚地区,进一步开阔了中国人的眼界,因此又加深了他们对肤色的认识。当时的中国人认为,最劣等的人为非洲人,其次就是马来人和越南人。
到了清朝,起初盛行的文化划分标准发生了改变,种族划分成为等级划分主要标准。不过我强调一点,种族划分自古以来一直在中国人划分等级时发挥重要的作用。清朝西征时中国人遭遇与自己有着很大差别的人种,因后者十分彪焊,所以他们只是取得了部分成功。然而,此类征伐进一步推动了等级划分新标准的出现。两次鸦片战争后,欧洲列强叩关,清王朝危机四伏。西方的野蛮行径不仅震惊世界,也使中国精英和老百姓在旧有观念中如梦初醒。从19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的文化种族主义逐渐被新兴知识分子提出的新种族理论取代。这些新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当时西方达尔文种族与社会理论的影响^此时,新种族学说成为流行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开始在大众中传播。这一学说颇受各大报纸的追捧,在通商口岸很有市场。新种族学说涉及不同种族的体貌差异,从肤色、毛发、身高到鼻子的大小、眼睛的颜色、脚的尺寸以及体味等,几乎无所不包,而且还从这些细节试图掲示更为宽泛的思想和文化含义。
在这个时期,“汉人”的说法日益普及,但中国人不再称自己为白种人,而是以黄种人自居,以将自己与欧洲白种人和其他深肤色人种区别开来。在华人世界,因为黄色与黄河和黄帝有着紧密的联系,所以被赋予了非常积极的含义。著名诗人闻一多在1925年留美期间,写下了一首《我是中国人》的诗。作者慷慨激昂地在诗中表达了民族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因其西方的经历更加深刻和强烈: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是黄帝的神明血胤;
我是地球上最兩处来的,
帕米尔便是我的原籍。
我的种族是一条大河,
我们流下了昆仑山坡,
我们流过了亚洲大陆,
我们流出了优美的风俗。
伟大的民族,体大的民族!
冯客非常欣赏这种流行的种族主义思维方式,还按照发生的先后顺序为我们举出了许多例子,他说:
“如果人们仅仅从几本书里找出一些有关种族主义的迂腐词句,便认为自己掌握了什么证据,那就大错特错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和西方的种族主义仍是老一套,毫无新意。要收集所有的例子,恐怕需要一辆‘铲车’。这些迂腐观点是种族问题最突出的特征,它不仅拥有很大的市场,而且似乎固若金汤。另外,一大帮知识分子也信以为然并将之奉若经典。”
当种族主义被视为中华帝国面临困境的产物时,华夏民族就出现了身份认同危机并希望再次稳定自己的地位,这一现象可归因于在儒家思想影响近3000年基础上产生的文化种族主义。森严的等级制度此时已成为地域性思潮,它同儒家的文化等级具有很大的相似性,表明中国社会的文化和种族优越性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1911年,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但种族主义思维也被民族主义者传承下来。孙中山认为中国是个单一种族国家,黄种人和白种人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冲突:
“人类可分为5个种族。黄种人和白种人比较强大和聪明。其他种族正遭到白种人的驱逐,只有黄种人才能与白种人展开竞争,这就是进化论。在现代民族中,只有黄种人和白种人才可被称为优等民族,而中国人属于黄种人。”
他还写道:“最伟大的力量是共同的血统。中国人属于黄种人,因为他们是黄种人的正宗血脉。祖先的血脉相传,凝聚了强大的力量。”最开始,他认为藏族、蒙古族和满族人口太少而不会产生太大影响。孙中山是一个汉族主义者,因此他把中国看做单一的汉民族国家。但辛亥革命后,孙中山不得不面对少数民族人口虽少却占据着半个中国的现实情况。如果仍把中国界定为单一的汉民族国家,那么极有可能遭到少数民族的反对,而当时也的确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孙中山的革命政府于是放弃了原来的主张,指出中国是一个由汉族、满族、蒙古族、藏族和回族这5个民族组成的国家。换言之,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有着共同的起源,它们共同组成了中华民族。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民族政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政府正式否定了自19世纪末叶以来就一直存在的种族主义观点,并全力抵制大汉族思想,称中国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国共产党尊重少数民族的归属需求,最后确立了56个民族。各民族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有些民族有很强的身份认同感,而且渴望民族自治,比如维吾尔族和藏族;有的民族拥有很强的身份认同感,但没有民族自治的愿望,比如彝族;有些民族的身份认同感极其微弱,比如苗族、壮族以及满族;其余的民族与汉族融合度较高,比如白族、土家族等。至今,中国一共建立了5个少数民族自治区,它们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宁夏回族自治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藏自治区和内蒙古自治区。这些自治区享有一定的自治权,比如选举领导,但不享有在自治区内制定法律的权力。
海外华人
美国、澳大利亚以及欧洲各国等国家的华人经常遭受种族歧视,他们对此非常敏感。海外华人通常会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华人社区。尽管华人在美国饱受歧视,但在当年声势浩大的人权运动中他们并没有和美国黑人站在一起。规模最大的华人社会当然是在东南亚地区,尤其是马来西亚,华人占到了该国总人口的1/4。多年来,华人在东南亚遭到多种形式的种族歧视,即便东南亚国家在“二战”后纷纷取得独立,这一局面也没什么改变。但是,我们应该更全面地看待问题,这点很重要。华人在东南亚地区控制着很大一部分私营经济,而且生活水平普遍高于原住民。华人与占人口多数的本地人交往较少。我们应一分为二地看待华人在东南亚国家遭受种族歧视的问题:一方面,华人作为一个少数族裔,确实遭到各种形式的歧视;另一方面,华人的确比当地原住民经济条件要好,一些人存有优越心理。印度尼西亚籍华人作家理査德·奥这样形容华人对当地人的态度:“华人社区好像蜷缩在整个社会的一角,几乎不愿意同其他社会成员交往。尽管华人经常遭受歧视,但他们依旧非常高傲自大。他们的优越感到底从何而来呢?”所以,他个人更喜欢与印度尼西亚人交往。海外华人认为只有中华民族才是“正统”,这种民族自豪感根深蒂固。英国作家詹姆斯·金奇(James Kynge)曾给我讲述了发生在意大利北部城市普拉多的一件奇事。一家由华人社区创办的报纸,在头版报道了“三名外贼”在当地唐人街多次行窃的新闻。金奇曾打电话给该报主编,结果发现当地华人不光把这些意大利人叫做“外贼”,甚至把华人之外的所有人都称做“外人”,而且这还是世界各地中文报纸的一贯做法。白鲁恂对此有独到的见解:“华人认为自己和其他民族有着本质区别,所以即便他们生活在遥远的国度,忍受着孤独且无法进入当地主流社会,他们在潜意识里还是顺理成章地将其所在国的其他国民称做‘外人’。”海外华人社区有个明显的特征,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始终保持着“华人特色”。比如在许多东南亚国家,华人通常更愿意把他们的孩子送进中文学校;而在不少西方国家,华人虽然在人数上远不如在东南亚多,但华人社区还是组织起了各种“周末中文学校”,在那里他们的孩子可以学习中文、了解中国文化,简单地说,也就是学习如何做一个华人。在美国旧金山华人很多,那里广泛流行着一种“寻根”文化。当地美籍华人会回到中国、回到他们的祖先曾经居住过的村落,希望找到自己的远房亲戚。梁埃文(Evan Leong)就是其中之一。1997年,当时的埃文还是加州大学的一名学生,在谈到自己在中国的经历和感受时,他激动地写道:
“虽然我的祖先在125年前就来到了美国(埃文已经是第六代美籍华人),但我至今仍不是彻头彻尾的‘美国人’。不论别人怎么称呼我,不论我穿着什么样的衣裳、吃着什么样的食物、有着怎样的喜好,不论我的朋友们来自哪些种族,也不论我和什么样的女孩约会,我明白,我还是一个华人。”
他还写道:
“有两类华人(在美国出生的华人和刚移民到美国的中国人)普遍认为,中国和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
有趣的是,在美国,新来的中国移民似乎比在本地出生的华人更觉得光荣,因为大家觉得他们的中国味更正,而来自其他发展中国家的移民则没有这种情结。埃文在谈及家族对中国文化的延续性时说:
“虽然我远离我在中国的那些一脉相承的亲人,而且同他们有了很大的差异,但我的祖先们仍然在美国沿袭着许多中国传统习俗。比如过年过节以及过生日的时候,我们一个大家族会聚在一起;到了中国农历春节,我们也会穿新衣、大扫除、把家里装点一番,迎接新年的到来;清明节,还有其他的重要日子,我们也去给祖父扫墓。”
最近25年来,“大中华”的概念在华人中间日益流行,充分体现了“华人身份”所带来的凝聚力。这个概念囊括了以中国为中心的全球所有华人社区,包括港澳台地区、新加坡以及其他海外华人。“大中华”实际上只是一个文化概念,而非领土或者政治上的观点。此类身份界定深深扎根于华夏文明,因此进一步扩大了华人把中国视为文明古国的维度。尽管中国大陆实行与西方完全不同的政治制度,但海外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华人还是通过投资大陆为中国的经济增长做出了巨大贡献。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海外的俄国人大都避谈前苏联,海外的印度人对印度发展做出的贡献也极小。而在中国,我们则看到了“大中华”的概念在文化上形成的一种强大向心力。
在为北京奥运会而举行的全世界火炬传递活动中,我们又可找到这种向心力的另一种新解释。在伦敦、巴黎、雅典、旧金山,一些人以中国西藏问题为由阻挠火炬的传递,但其他各地则与这些城市的景象大为不同。在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拥护中国举办奥运会的足有1万人之多,远远超过了反对者;在韩国的首尔和日本的长野,北京奥运会博得了广泛的支持;吉隆坡、雅加达、曼谷和胡志明市的情况也是如此。各个城市支持中国举办奥运会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包括中国留学生和海外华人。
无须惊讶,海外华人对中国的崛起感到无比自豪。在祖国遭受两个世纪的贫穷与落后之后,中国一跃成为全球性的大国,并在短期内产生了巨大的魅力。全世界各大电视台充斥着关于中国的节目,许多国家的民众都掀起了学习汉语的热潮,而这与中国在海外庞大的华人社区不无联系。我儿子所在的教授汉语的学校甚至决定停课一天,以使孩子们能参加伦敦为奥运会火炬传递而举行的庆典活动。中国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中国取得巨大成就的象征,也让全球意识到了奥运会背后所蕴藏的深刻含义。
为了支持北京奥运会,海外华人在全球各大城市中举行的活动声势如此浩大,表明他们对所在国家和中国政府都是一股巨大的政治力量。当然此类现象并非新生事物,也不是仅存在于中国的特殊情况:流浪他国的人们长期在支持祖国的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中影响最深远的莫过于犹太人对以色列的支持。但是华人相对于其他侨民又有着几个特殊的地方:他们广布全球,数量庞大,从非洲到欧洲、从东亚到美国,我们都可以看到海外华人熟悉的身影;由于受到特定历史和文化因素的影响,海外华人拥有强烈的“中央之国”的身份认同;中国已成为世界大国,并希望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随着中国实力的增强及其全球利益的扩大,海外华人的数量将大幅增加。伴随着中国经济取得巨大成就,海外华人华侨的声望也会随着中国地位的提升而不断提高,并进一步增强他们对中国的凝聚力。
中国如何对待差异
和其他大国一样,中国也会用自己的历史和价值观看待世界,并试图依此来改变世界。
和其他大国一样,中国也会用自己的历史和价值观看待世界,并试图依此来改变世界。然而,这是一个充满巨大差异和多样性的世界,即便是像中国这样庞大的国家,也无法成为这个世界的缩影。于是,中国会如何面对差异性,会如何看待其他民族纷繁多样的历史、文化,以及民族和种族特色,就显得尤为重要。那么,中国会怎样对待其他民族呢?会在多大程度上对其他民族表示尊重和理解?能否包容其他民族的不同经历吗?回答这些问题存在一定难度:首先,中国在历史上除了与邻邦有所往来,基本上都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其次,这些问题的答案目前显然还是个未知数,中国当前的行为还只能作参考,因为中国目前的实力和影响还十分有限,也许将来会大不一样。在当前的讨论中,我们应考虑如下因素。
中国具有独特的民族史。虽然中国由众多民族组成,但汉族在今天的中国占据着绝对主导地位,而其他民族加起来还不到中国总人口的9%(虽然也有1.05亿人之多),因此被称为“少数民族”。王小东认为:“中国人的起源也许有多个,不过95%的中国人都相信,中国人属于同一个民族。”之所以会出现多民族合而为一的情况,是因为中国的历史极其漫长,延续了数千年。于是,在这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汉族得以形成,并占到中国人口的绝大部分。黄平教授认为:“历史上中国称雄的过程,也就是多民族相互融合、丧失各自民族特色的过程。‘中华民族’就是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的。”结果,中国趋向于缩小或忽视民族差异,因而有些少数民族的特征只能维持很短的一个时期。
虽然中国是一个如此庞大的国家,但其民族构成却非常单一,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比较罕见的。不仅如此,许多汉族人还相信,中国人不仅同属一个民族,而且所有华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那就是黄帝。中国人在种族问题上的看法同世界其他所有地方都不一样,这不得人让人提出疑问:中国人能真正理解和尊重其他国家的那些民族吗?世界其他人口大国,比如印度、美国、巴西以及印度尼西亚,不仅都承认它们有着多样化的起源,而且现在的人口也是由多个种族构成的。事实上,这些国家还以“民族大熔炉”为荣。反观中国,除了一些偏远地区,种族和民族实际上已经合二为一,这在其他人口大国绝对是不存在的。
中国独特的民族史不可避免会影响它对其他民族的看法。黄平说:“汉人认为所有本族人都同根同源,他们这样看自己,也是这么看别人的,比如印度人或者非洲人。”换言之,对于如何理解外部世界里各民族差异的实质这个问题,中国人确实有不小的困难。黄平说:
“中国要了解的东西还很多,不仅是我们是谁、从哪里来、怎么来的这些简单的问题。人们不应该理所当然地就认为‘我是中国人’,还应该多问问为什么。其实这是一个历史演化的过程。大家都把它当成了必然,其实不然。我们可以交给中国之外的世界一些东西,但首先我们得了解其他一些东西。”
由于中国人的这些观点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因此,任何观念上的重大改变都需要极为漫长的过程。
汉族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由于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明,因此中国人常常极度自信,甚至在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这段充满了动荡和灾难的岁月里也没怎么动摇过。当然,那段黑暗的历史的确留下了很深的伤疤。1986年,《丑陋的中国人》一书非常流行,作者柏杨是中国台湾人。他说,“中国人总是处在两个极端,要么极其自卑,要么极度自满。自卑时,中国人就是奴隶;而自满时,他就是暴君。自卑时觉得其他人都比自己好……同样,自满时觉得其他人都不值一提”。这刚好抓住了“屈辱的世纪”对中国人的心理以及他们脆弱的情感所造成的影响。然而,如果据此就像柏杨那样断言:中国人曾在其他所有种族面前都感到自卑,那可就错了。我们惊奇地发现,虽然中国人在现代历史中长期受到各种问题的困扰,但他们仍然没变,认为自己是优秀的民族。的确,中国人在遭受挫折的时候曾自卑过,但这个阶段相当短暂,因为中国人很快就恢复了自信。陈光兴教授则认为:
“这种民族自豪感为汉族人提供了一个心理机制,用来对抗帝国主义的干涉,并使自己的生活显得不那么糟糕。‘这些(白)鬼佬可以在物质上将我们打例,但绝对无法征^_我们的思想’……”
另一位台湾学者在谈到中国人的这种观点时也清楚地表示:“中国人在心底里自认为是优秀民族。”除了中国,其他发展中国家的人民都没有如此强烈的自信。
如果我们认为中国人的优越感完全或者主要源于其种族身份,那就错了。因为这种优越感是他们的文化和种族身份共同作用的产物,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中华帝国能够持续扩张,首先是靠武力征服,其次是靠渐进的民族融合和民族同化过程。中国人的观念摇摆不定,有时认为其他民族无法接纳中国的文化,有时又认为其他民族可以被同化,这都取决于中国人当时的自信度,以及当时各方面的实力对比。换句话说,中国的扩张是一个霸气十足的伟业,渴望将其他民族吸收进来,用中华文明去开化他们,最后达到民族同化的目的,使他们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因此,“中华民族”这个概念在中国扩张的过程中不断被重新定义,因为新的民族不断被吸收进来,包括在中国历史上那些不是由汉族建立的朝代也是如此。历史上“种族”这个概念在中国不是、也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它一直都在变化,只不过比较缓慢而已。所以说,“种族”在今天看来确实有排他性,但这并没有妨碍中国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大量吸收、征服以及同化其他民族。
中国人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这种态度在中国积贫积弱时是一回事,在他们拥有巨大的全球权力和影响力时又是另一回事。当然,欧洲等西方世界也曾出现过这样的现象,他们也长期抱有文化和种族观念上的优越感。但两者却存在两个明显的区别:首先,中国的骄傲源远流长;其次,中国有世界上1/5的人口,要比西方世界的人数多得多,即便是英国和美国到达人口顶峰时也未能望中国项背。那么,中国成为一个超级大国后会产生什么样的优越感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中国人认为,中国应该实现民族复兴,过去的200年对中国来说不过是历史的车轮稍稍偏离了原有的方向。20世纪,每一位中国领导人几乎都以洗刷半殖民地时期的民族耻辱、重塑中国辉煌作为历史使命。阎学通是中国国际关系方向的著名专家,他对中国的复兴有着以下简要的描述:
“中国的崛起是上天注定的。中国人对自己在人类文明史上取得的早期成就颇为自豪。在过去的2000年里,中国数次成为世界超级大国,比如在汉代、唐代以及清初……中国在历史上的超级大国地位一方面让中国人极其自豪,另一方面也让中国人对中国目前的国际地位深表痛心。他们相信,中国的没落是历史的錯误,所以他们应当更正这个错误……中国人认为,中国的崛起只不过是中国重获它应有的国际地位,而并不是得到什么新东西。”
或者如白鲁恂所说:“很多中国人都持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点,认为中国有着非常伟大的历史,这一点毋庸置疑且不可动摇。因此,‘我是中国人’这样一个事实就足以被看做最伟大的历史奇迹。”在中国人眼里,中国的复兴以及中国崛起为世界第一强国,似乎是历史的必然。
中国人之所以与众不同、有强烈的自豪感,其根源并不在于近代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经历,而在于中国作为—个文明古国所拥有的悠久历史。
中国人之所以与众不同、有强烈的自豪感,其根源并不在于近代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经历,而在于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古国所拥有的悠久历史。事实上,作为民族国家的中国在近代史上曾饱受他国凌辱。我们应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看这个问题:首先,中国的文化优越感至少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而正是文化优越感支撑了历史上中华帝国的扩张;其次,中国的民族优越感同它在文化上的自豪感紧密相连,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中国特有的“中央之国”心态。那么中国的这些信仰和观念到底已经存在了多久呢?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历史问题。显然,我们可以拿中国与埃及、希腊、罗马这三个文明古国作一下比较。如果现代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也认为,他们辉煌的古代文明可以为他们今天或者将来的命运给予任何指导或是慰藉,那简直不可思议——但这恰恰就是大多数中国人的想法。这并不是说中国认同就是固定不变的。正相反,在中华民族的现代性进程中,“中国特质”的概念总是面临着无休止的变化。正因为中国人的这些观念自古就有,所以这些概念有着极强的历史延续性和适应性,而且在短期内都不太可能发生任何重大变化。而中国的崛起不但不会削弱、反而还会进一步强化这些观念。
西方对中国的评论,错就错在太过于关注中国的政体、民主的缺失、共产党政府以及所谓的军事威胁等问题。事实上,中国崛起所带来的真正挑战很可能是文化上的,比如我们之前讲到的“中央之国”心态。或者换句话说,中国崛起所引发的最大难题并不是民主的缺失,而是中国会如何处理自己和别人的差异。一国的历史和文化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它会以何种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历史上每一个曾经称霸的国家或者大陆都会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展示其实力。比如欧洲的典型方式就是海上扩张加殖民帝国,而美国则是空中优势和全球经济霸权。中国同样也会以崭新的方式来展现其实力。
中国和西方虽然在传统上有着些许相似之处,最明显的就是二者都相信普世哲学、都有一脉相承的优越感,但二者在本质上却是迥异的。尽管历史上中国曾一而再再而三地通过陆上扩张来扩大自己的版图,但和西方的海外扩张以及欧洲人在全世界建立殖民地比起来,依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中国最有可能实现霸权的领域还是文化。中国人在文化上的自信和优越感植根于他们作为文明古国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这一点和美国完全不同,因为后者没有如此丰富的历史遗产,和欧洲也有区别,只不过没有和美国的差别大。中国崛起为一个世界大国后,很可能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在文化等方面完全改写世界秩序。
第8章
中国与周边国家:愈加紧密,还是错综复杂?
“中国会重获先前的主导地位吗?这个过程要多久?会以何种方式实现?这样的主导地位会是个什么样子,都有哪些形式,在哪些方面,以及多大程度上会类似于过去的霸权?”
20世纪90年代早期,其他国家中有关中国的书籍非常少且很粗略。而且大多数作者基本上都从新加坡和中国香港地区的角度来看中国,他们的观点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初到亚洲时,我也抱着类似的想法:香港是我必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那里提供方便的宽带上网服务和许多人都会说英语。鉴于文化上的偏见,那么仅仅从侧面去了解中国就不足为奇了:当时所有的问题都可归结为中国大陆会在多大程度上受香港的影响。
当香港最终于1997年回归中国时,每个英国人都在怀疑这颗东方明珠是否会像昔日那样继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而且,这些人大多都认为中国大陆的未来将会和香港一样。按照这个观点,中国的发展由它向其他国家和地区学习的程度决定,知识流动的方向永远是从海外向国内流动,而非从国内向海外流动。不过这一说法的确反映了实情:地区转型是在中国之外开始的。但在这个全面转型的过程中,中国香港与新加坡所扮演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还有待进一步证实。相对于这些小国和地区,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的作用则大一些,不过它们的地位在西方面前又低得多。
实际上,这种观点是对中国的蔑视,它把中国看做一个真空管,需要不断地把西方的思想和技术灌输到里面。诚然,中国的确有很多地方要向西方学习,但它的转型主要依据历史经验和传统智慧,而非借鉴西方。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经济的增长在很大程度上是靠香港和台湾企业家的投资;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一情况就迅速发生了逆转,中国大陆成为影响力、权力和财富的中心。20世纪80年代,香港、台湾和海外华人的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大陆;现在,事态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影响力中心不再停留在中国大陆的边缘,而是聚扰在中国。
中国的崛起正在重塑东亚,东亚发展曰程在很大程度上将由中国决定。
香港虽然还是香港,但在经济上已经被重新塑造,其股票交易规模已被上海超过。在北京或上海就能发现价值所在,谁还会去香港?过去10年发生的一切表明,台湾地区需要大陆比大陆需要台湾地区更甚,这一点在两地经济隔绝期就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证实。同时,在整个地区范围内,大陆对香港和台湾地区的影响力正在逐步增强。中国到处都蕴涵着吸引力。先前发生在中国之外的故事,现在都已经过渡到中国。中国的经济增长及其外溢效应日益明显,对老挝、柬埔寨、韩国、日本、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澳大利亚等国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中国的崛起正在重塑东亚,东亚发展日程在很大程度上将由中国决定。
如要观察中国崛起,我们既不应去看它相对于欧洲或美国的劣势地位,也不用到非洲或拉丁美洲的事务中去刨根究底,而真正应注意的地方是东亚。在中国的周边国家,我们对中国崛起的影响更能感同身受。如果我们想要理解中国崛起及其对世界影响的内在含义,这就是最好的起点。中国怎样在东亚地区处理自身崛起带来的问题和发挥影响力,也就意味着它成为世界大国后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待其他地区。
中国在东亚地区的崛起之路必然不会一帆风顺,也不会在短期内完成。
在成为地区性主导国家以前,要想获得世界大国地位非常困难。英国在这个问题上是特例:在19世纪获得全球霸权之后,英国却没能主导欧洲。相比之下,由于美国在北美洲没有强大的对手,所以很快就取得了地区性主导地位,最终在20世纪下半叶成为世界大国。中国要在东亚地区取得主导地位仍任重而道远,该地区的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1/3,中国在崛起的过程中还要应对两个主要竞争对手,即日本和美国。日本是东亚地区最先进、经济最发达(以折算汇率后的GDP为标准)的国家,而由于美国和日本有着军事同盟关系,并且在日本驻有军队,尤其是规模庞大的海军,所以它们实际上是东亚地区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此外,东亚在地理上属于亚欧板块,中国北边同俄罗斯接壤,西南与印度为邻,这两个国家实力也相当强。因此,中国在东亚地区的崛起之路必然不会一帆风顺,也不会在短期内完成。
然而,历史经验为中国的大国之梦提供了些许帮助。历史上中国曾一直是该地区的主导,这种状况直到19世纪的最后几十年才有所改变。当时的中国是“中央之国”,其他所有国家在不同程度上——取决于它们距北京的远近——都得向中国表示臣服,并承认自己是“天朝上国”的朝贡国。东亚大多数国家都要向中国进贡,这也反映出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国家等级关系。在朝贡体系中,异国统治者对中国皇帝也能做到心悦诚服。到清朝时期,“朝贡体系”才形成了一套比较明确的制度:依照大清历法设定进贡时间;在进贡的同时按照大清律法递交国书;向清朝皇帝行叩头大礼;清朝在接纳贡品的同时会向进贡国回馈礼品并赋予其一定的贸易特权。如果各国愿意承认中国文化的优越性并按规定向皇帝进贡,那么清朝皇帝一般会采取不干涉政策,让它们自行处理国内事务。因此,朝贡体系更像是一种文化和道德体系,而不是政治管理体系或经济体系。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的控制往往是象征性的。事实上,中国之所以能够对那么多的朝贡国进行统治,完全得益于在朝贡体系中,中国实施了一种简单而松散的统治模式。另外,朝贡体系采用的方式要复杂得多,例如朝鲜、日本的部分地区、越南和缅甸均采用向中国进贡的形式,而历史上的泰国、马六甲等国可以选择进贡或称臣。这些国家在地理和文化上都比较接近中国,因此相对于其他国家的地位要高一些。比如,中国如被当做老大,那么朝鲜就排行老二,而日本就是老三。
鉴于朝贡体系涉及地域、国家与文化的多样性和较长的时间跨度,如果将它作为统一或完整的体系,那就错了。不同国家和朝代下的朝贡体系都有所不同,中国的世界秩序可用中国历史专家威廉·A·卡拉汉的一句话来进行恰当表述,那就是“一种文明,多种制度”。不同国家和朝代下的朝贡体系的表现形式也存在较大差别。以日本和韩国为例,与韩国相比,日本拥有更大的自主性,并时不时地挑战着整个朝贡体系。无疑,这是日本在“明治维新”后能展开独立行动、公然挑战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和转向西方的部分原因。而且,这也是韩国近年转向中国的原因。尽管存在一些不同,但被纳入朝贡体系的国家都必须承认中国文化的优越性,并自愿将中央王国的利益视为本国利益。朝贡体系在历史上长期处于相对稳定状态,部分可归因于它的灵活性,不过,中国在这个体系中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地位。19世纪后半期以来,随着欧洲国家权势的增长和中国的衰落,以欧洲国家为主体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和殖民体系逐渐代替了朝贡体系,并在东亚地区国家间关系中发挥着主导作用。或更确切地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和殖民体系已经凌驾于朝贡体系之上。
由于朝贡体系在东亚已经存在了2500年,它在该地区仍留有影响。东亚大多数国家都曾向中国进贡,这种经历在一个世纪或一个半世纪以前一直存在。虽然朝贡体系在19世纪末叶已经崩溃,但其部分元素却一直存活到20世纪。在将来,如果中国采用传统的朝贡体系来处理与东亚国家的关系,也是不难想象的。定会看到它的影子。此外,很多中国人都认为,中国理应是主导东亚的核心,因为中华文明在东亚无出其右,中国应有的地位是历史所赋予的,必定会在将来得以重现。中国人仍将它的邻居叫做“外围国家”,或许中国会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重新确立朝贡体系在新时代下的含义。因此,如果古老的朝贡体系能在中国再次成为东亚经济的中心之时衍生出新的含义,那么我们也不必为此大惊小怪。
于是,我们在此遇到了一连串的复杂问题。中国会重获先前的主导地位吗?这个过程要多久?会以何种方式实现?这样的主导地位会是个什么样子,都有哪些形式,在哪些方面,以及多大程度上会类似于过去的霸权?
中国重新回到舞台嘹央
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的改革开放虽然已经进行了十多年,但中国在国际上并没有改变一直以来非常孤立的状态。整个90年代,中国毅然拒绝参与任何地区性的多边组织。同时,中国也十分清楚美国的态度,美国对于任何可能将其排除在外的地区性国际组织都表示强烈反对。此外,由于中国国内普遍存在的民族优越感,中国一如既往地对该地区的事务表现出冷漠、疏远的态度。所以,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仅仅同韩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越南以及文莱等国建立了外交关系。然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期,中国决定开始实行一种全新的战略,并且以惊人的速度付诸行动。
1994年,中国同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以及塔吉克斯坦共同建立了“上海五国”会晤机制,以应对苏联解体后中亚地区面临的问题,借此同俄罗斯展开接触,并谋求在中国西北边疆地区同这些国家展开合作。2001年,各成员国在“上海五国”会晤机制的基础上正式成立了更为完善的上海合作组织(以下简称“上合组织”),还将乌兹别克斯坦纳入其中,并在上海设常驻办事机构。同时,该组织也将担负起更多新的使命。上合组织的目的有三:第一,促进中国同中亚国家的合作;第二,共同应对伊斯兰极端主义;第三,抵制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上合组织先后将印度、伊朗、巴基斯坦、蒙古以及阿富汗接纳为观察员,并邀请东盟和独联体向该组织派遣代表。虽然我们很难预测上合组织的未来走向,但它确实代表了一个实力强大的中亚国家集团,而且还高度独立于美国影响之外。中国新战略的核心不在西北,而在东南。数百年来,中国对东南亚地区的事务历来持有一种敬而远之、漠不关心的态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过去10年里中国在东亚地区的战略核心就是改变了对东盟的看法,即改变了对这个成立于1967年、拥有10个东南亚成员国的地区性国际组织的态度。
中国对多边主义的拥护姗姗来迟,对此我们该作何解释呢?首先,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中国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在经济建设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因此不仅信心倍增,整个国家也更加雄心勃勃。其次,进入21世纪,中国忙着加入世贸组织,这不仅意味着它即将融入国际体系,而且还标志着中国已经全面接纳了多边主义。再次,中国逐渐适应了自己在本地区所处的地位,同时也满怀信心,相信本地区其他国家不会将自己排在日本之后。最后,1997~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沉重打击了东南亚国家(以及韩国)的经济,从而将中国推到了这些国家面前,拉近了双方的关系。这些遭受危机的国家都曾经历过长期的经济高速增长,但经过残酷的经济危机之后,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一方面,自己在全球性的经济波动面前是何等脆弱;另一方面,美国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强加于自己的危机解决方案实际上对本国经济带来了巨大的负面效应。在努力摆脱金融危机影响的同时,东盟国家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中国。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_穆罕默德在1999年说:“中国在亚洲金融危机中的表现值得赞赏,任何一个国家都应该对她坚持人民币不贬值致以崇高的敬意。中国高度的合作精神与责任感对阻止地区经济的恶化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倒退10年,中国和东盟的这种友好关系还是不可想象的,而此时却成为必然。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样的关系也意味着他们需要采取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要解放思想,摈弃陈旧的观念,以国内经济改革的勇气来处理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
令人惊奇的不单单是中国突然间准备支持本地区的多边主义,还有中国采取措施的态度。中国一度以高高在上、漠不关心的态度来对待周边国家。或者说,历史上中国并不需要邻国,而是邻国需要它。如今中国却准备和东盟国家接触了,而后者基本上都是些最弱小的东南亚国家,与其说是中国需要东盟,还不如说是东盟需要中国。换句话说,中国此时的态度变得格外谦逊,让这些东南亚国家觉得新鲜和陌生。从历史经验来看,东北亚地区曾是几个古老而强大文明的家园,诸如日本、朝鲜以及中国,而东南亚则相对比较落后,民族众多且民族观念极为淡薄,因此,前者在本地区曾处于明显的支配地位。现在,这种“北强南弱”的传统局面竟然出现了大逆转,至少在外交领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就东盟方面来说,能够同中国建立新的友好关系主要得益于两个历史举措。第一次是在1992年,当时东盟决定建立亚洲自由贸易联盟,要求其10个成员国在2010年之前消除所有贸易壁垒,实现成员国之间的自由贸易。第二次是在1990年,时任马来西亚总理的马哈蒂尔呼吁东亚各国成立一个东亚经济集团,也就是后来的东亚经济论坛,以应对西方主导的国际经济秩序对亚洲国家造成的负面影响。马哈蒂尔的提议得到了东盟国家的支持,但遭到日本的反对,因此直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该提议才真正被提上了议事日程。马哈蒂尔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提议,是因为他坚持认为只有东亚各国才有资格加入本地区的国际组织,他并不赞成像亚太经合组织那样允许美国和澳大利亚等非亚洲国家加入。事实上,马哈蒂尔的立场也预示了东亚各国会在成员国资格问题上一分为二,争论的焦点就是该地区的国际组织是要接纳美国为成员国,还是要将美国排除在外。日本的态度一直是肯定的,而中国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希望将美国排除在外。
1997-2001年,中国对东盟的态度有了重大转变。在2001年举行的中国一东盟峰会(“10+1峰会”,即东盟10国加上中国)上,中国提议在2010年之前建立中国一东盟自由贸易区,而前期谈判早在1999年就已经开始了。建立中国一东盟自由贸易区是一个极为大胆的提议,因为中国和东盟的人口加起来差不多达到了20亿,使得中国一东盟自由贸易区成为世界上迄今为止最大的自由贸易区。此前,东盟各国在面对中国时已经表现得越来越紧张,担心中国日益强大的经济实力会影响它们的出口以及外商对它们的投资。在中国提出建立自由贸易区后,东盟国家终于放下心来,因为中国表示,不会只顾自己的经济发展而不考虑会给其他国家造成怎样的后果。在2003年举行的中国一东盟峰会上,中国正式加人《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成为第一个接受1967年《东盟宪章》的非东盟国家(印度随后也加入进来)。此外,中国还签署了《南海各方行为宣言》,声明不以武力解决南海的争议问题。
关于南沙群岛和西沙群岛的归属问题,中国历来与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以及文莱等国家存在严重分歧,并曾经与越南和菲律宾发生过武装冲突。中国和东盟签署的相关协议给整个东亚地区的政治局势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在这些协议签订之前,日本作为活跃在东南亚地区的主要经济体,曾一贯反对建立任何地区性的贸易组织,只希望在双边协议的基础上发展贸易。如今,日本突然发现自己被甩在了后头,受到中国积极外交策略的牵制,于是便开始加快了追赶的步伐。
其实早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就已经举行了第一届“10+3”会议,即东盟10国与中、日、韩三国领导人会议,并在后来变成了定期会晤。在2003年的“10+3”会议上,中国总理温家宝提议对建立东亚自由贸易区进行可行性研究,并得到与会各国的支持。继中国之后,日本也在2005年开始与东盟就签订日本一东盟自由贸易协议展开谈判,并于2007年达成了框架协议。至此,在东亚地区进行的贸易谈判中出现了一个由各种自由贸易协议编织而成的复杂网络,其最终目的都是想构筑一个基本框架,并在此框架的基础上达成一个涵盖范围更大的东亚自由贸易协定,该协定计划在2007年成形,并在2020年之前正式确立。当然,对于这样一个协定最终是否真能成为现实我们将另当别论,但以中国为主导、建立自由贸易区的过程本身已经与世贸组织多哈回合谈判的僵局形成了鲜明对比,因为在多哈会谈中,东盟和其他东亚各国都未取得明显进展。
东盟不仅在整个东亚的格局中处于核心地位,而且还为其他东亚国家提供了合作模板。虽然东南亚各国历来在地区关系中处于弱势(比如,1999年东北亚各国的GDP之和足足有东盟经济总量的9倍之多),但东北亚更不可能发挥同样的作用。第一,东北亚各国历来不和,首先是中日之间存在一些争议,其次是日韩矛盾,再加上中国台湾问题和朝鲜半岛的敌对状态,使整个东北亚地区分歧严重。第二,在东北亚地区既没有一个像东盟这样的地区性国际组织,实际上也根本不存在任何正式的多边合作框架。这些因素导致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将美国的经济外交有效地挡在了东亚地区之外。虽然中国并没有明确表示要将美国排除在外,但不论愿意与否,这都已是既定事实。20世纪90年代冲期,亚太经合组织曾名噪一时,且美国也是该组织的重要一员。但如今这一切似乎都已成为遥远的回忆。同样将美国边缘化的还有2000年达成的“清迈倡议”,该倡议主要涉及可以在东盟国家、中国、日本和韩国之间实施双边的货币互换协议,这样就能确保东亚国家受到风险冲击时本区域货币能够得到支持。
日本曾于亚洲金融危机期间提议设立亚洲货币基金,“清迈倡议”正是该提议的直接产物。日本的提议当时遭到了中美两国的强烈反对。美国反对是因为它削弱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作用,而中国反对则是因为该提议来自日本这个劲敌。从那以后,由于人民币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得以巩固,因此中国一直反对不同意见。而美国则因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应对亚洲金融危机时的失败表现,从此也不再反对相关提议。
如果说东盟提供了一块画布,那么在这块画布上重画东亚政治经济版图的就是中国,所用的画笔便是积极主动的外交政策。事实上中国一直在探寻各种方式,以期成为本地区的主导力量。而对中国在本地区日益增加的影响力起支撑作用的,正是它日益增强的经济实力。这才是改变整个东亚地区的真正动力,是对本地区产生如此深远影响的真正力量。欧盟是先有政治上的统一,而后才有经济上的融合;而在东亚,经济是促成改变的真正动力,随之而来的才是政治上的变化。在20世纪60年代,亚洲出现了第一批“四小龙”,随后又出现了各种类似的经济奇迹,其中就包括中国。在东北亚没有达成正式贸易协议的情况下,中国大陆、中国台湾、日本、朝鲜和韩国这5个国家和地区的贸易总额已占据了地区贸易的52%,而这一格局是在短短10年内形成的。相比之下,欧洲地区内贸易额攀升到贸易总额的60%,则足足用了半个世纪。1991~2001年,尽管期间出现了亚洲金融危机,全球贸易总额增加了177%,而亚洲的地区内贸易则增加了304%。亚洲四小龙的出现、东亚经济的腾飞和中国的崛起,使人们开始将东亚各国的经济发展比做一群按“V”字形列队飞翔的大雁,领头的是日本,其他国家依次跟随其后。但到了90年代,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增强,这种模型逐渐发生变化,日本在本地区经济上的领头地位越来越多地被中国取代。1980〜2002年,中国占整个东亚地区出口总额的比例从6%上升到25%,而日本则从50%下降到30%;同样,中国在这一时期占东亚地区进口总额的比例从8%上升到21%,日本则从48%下降到27%。
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即便是在日本的影响力处于巅峰的时期,它所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因为日本一直拒绝向邻国开放其国内市场,即使对来自世界其他国家的出口也加以限制,日本的影响力只是体现在对其海外子公司的直接投资以及日本对本地区其他国家的出口。而中国的情况则与日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由于选择了极为开放式的经济发展道路,中国的影响力要比日本深远得多。中国不仅为来自本地区其他国家的产品提供了市场,而且还是这些国家的出口商和投资人。
张蕴岭是中国新战略的设计师之一,他与唐世平都将中国的目标描述成“通过成为地区内国家的市场和投资、技术提供者,逐渐成为地区经济增长的火车头”。也就是说,在未来不到10年的时间里,中国事实上将成为对本地区所有国家来说最为重要的市场(见图8-1)。因此,中国也将以各种方式展示其日益强大的影响力。对东盟各国来说,中国市场如今已经是日本市场的3倍。所以说,任何国家都无法忽视中国市场以及中国本身,即使日本也不例外,因为日中贸易额在近期已经超过了日美贸易额。截至2000年,中国从东盟各国的进口额以每年30%~40%的速度增长。举例来说,2001年,对中国的出口分别占新加坡和韩国对外出口的13.2%和18_5%,而在1993年分别仅为2.5%和6%;2000年,澳大利亚对华出口占其对外出口的9.2%,而在1994年这一数字仅为6%。而且随着中国的发展速度持续走高,这种贸易发展势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在东南亚地区,很多人都担心,中国从东盟国家进口的绝大部分都是原材料。虽然原材料进口确实占了很大比例,但中国进口最多的还是各类半成品。因为许多国外大型跨国公司(例如美国、欧洲、日本以及韩国公司)如今都将总装线设在了中国,然后再将最后的制成品出口到最终目的地。于是,在这个以中国为中心的复杂的分工体系中,像马来西亚和泰国这样的国家也还是占有重要一席。
图8-1:中国市场的日益重要
此外,中国在本地区也越来越多地扮演着投资人的角色,它的绝大部分资金都投到了农业、铁路、收费公路与石油生产等民生和基建领域,以提高自然资源向中国市场的流动速度。2002年,中国对亚洲其他国家的投资占其对外直接投资总额的60%。因此,虽然过去几年里西方国家对东南亚投资的下降趋势产生了不利影响,但来自中国的投资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替代作用。
唐世平和张蕴岭将中国的地区经济战略描述为“积极参与、自我克制、提供保证、开放市场、促进相互依存、创造共同利益、减少冲突”。通过迈出这大胆而出人意料的一步,中国以邓小平当年的气魄成功改变了本地区的发展趋势,并在这一过程中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大的经济发展空间。中国对其他东亚国家的积极态度充分展现了中国在外交上的强大勇气和深不可测,就如同1971年毛泽东决定同美国改善关系一样。中国对东盟极为重视,这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还改变了东北亚地区矛盾重重的局面,因为在中国总理温家宝于2003年的“10+3”峰会上提出建立东亚自由贸易区后,连日本和韩国如今也开始参与其中了。虽然现在还无法预测建立东亚自由贸易区这一进程(更确切地说是多个进程)可能造成的结果,因为可能性太多,而且涉及方方面面,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自由贸易区有可能会进一步扩大,从而把印度以及整个南亚地区包括进来。如果有那么一天,在亚洲出现一个完全成形的“东亚经济联盟”,甚至还出现区域货币,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同时,在未来5年内,人民币很可能将在本地区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尤其是在中国政府进一步放松对人民币管制的前提下。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再加上美元持续贬值,人民币最终很可能会越来越多地用于贸易结算,并成为本地区国家的外汇储备币种。我们应该看到,在中国周边的一些国家,比如緬甸、蒙古、老挝、柬埔寨以及越南,虽然人民币目前还不能自由兑换,但事实上已经在自由交易中广泛使用,并在某些时候已经代替美元而成为一种储备货币。
不出所料,中国在本地区日益增强的经济影响力也正在政治和文化上形成更加广泛的反响。中国的影响力随处可见,只不过在不同国家程度不同而已,这也正是中国人所期望的。正因为中国愿意同其他国家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愿意探索新的合作机制,并充分考虑其他国家的需求和利益,所以中国给这些国家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沈大伟认为:“不论是处理双边还是多边外交关系,中国的外交策略都显得成熟而灵活,在本地区广受好评。如此一来,本地区大多数国家如今都把中国当成一个友好邻邦、一个建设性的合作伙伴、一个耐心的聆听者,以及一个不会威胁他国的地区性大国。”在这样的背景下,当中国支持多边主义的发展时,美国却在极力推行单边主义,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中国对外援助力度也越来越大,从1993年的2.6亿美元增加到2004年的15亿美元;而同一时期美国却在削减其对外援助的规模。如今,中国对菲律宾的援助已经达到美国对其援助的4倍,对印度尼西亚的援助也达到了美国对其援助的2倍,对老挝、柬埔寨以及緬甸的援助也远远超过美国。
中国在本地区资助了许多重大工程,其中包括东帝汶的新总统官邸和外交部大楼,以及緬甸的新议会大厦。同时,中国还资助柬埔寨和老挝的部分官员来华培训,并为本地区的众多政府人员和重要人物提供来华访问项目。它还向外国留学生打开了大门,2003~2004年,共有6万名来自东亚其他国家的留学生在中国的大学里深造。因此,在本地区不仅学习汉语的热情高涨,东南亚的中国游客也越来越多,已经大大超过了日本游客数量。
向中国倾斜
中国经济地位提高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地区内的许多国家开始紧密团结在它的周围,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日本(至少是最近)。作为美国亲密盟友的菲律宾和新加坡,现在也开始积极地向中国靠拢。但也有国家害怕中国的崛起,倒向了美国一边。而且,地区范围内也并没有出现军备控制的迹象。2004年,新加坡的一位外交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自信地说:
“国际均势的天平正逐渐从美国例向中国。过去10年,中国从未在东南亚政策上出现过失误,日本基本上没有做对一件事,而美国则对该地区漠不关心。所以,泰国、老挝、束埔寨等许多国家都把自己的国家利益界定为中国的1芬兰化’①。美国永远都不会放弃它在东南亚的利益,但现在看来,相对过去50年,美国的空间已经大大地缩小。”
①芬兰化指的是一边维持议会民主制度和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同时却处于社会主义国家势力控制下的状态。——译者注
如图8-2、图8-3、图8-4和图8-5所示,地区内各国对中国的好感已经大幅提升。与美国相比,中国被视为新兴的地区权力中心和它们最重要的经济合作伙伴。为了向大家展示中国在东亚权力的重塑,我将为大家详细介绍细甸、马来西亚和韩国的情况,并讨论澳大利亚为何与中国的发展息息相关。
图8-2:2005年11月东亚国家对中国和美国的态度
图8-3:2005年11月东亚国家对与中国和美国双边关系的认识
图8-4:2005年11月东亚国家对未来亚洲中心的预测
图8-5:2005年11月东亚国家对未来5~10年中最重要合作伙伴的预测
自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来,緬旬同中国的接触日趋频繁,这个曾经向“中央之国”进贡的国家如今同中国保持着紧密的关系。同时,緬甸越来越遭到其他国家(尤其是西方)的孤立,这也迫使它在贸易和安全问题上更加依赖中国,如今中国已经成为緬甸最大的贸易伙伴和投资国。作为緬甸国内的少数族裔,华裔近年来在人数上有显著增长,并在同中国日益紧密的经济联系中扮演重要角色。除经济外,中缅两国在军事上的合作同样密切,这在本地区恐怕也是仅有一例(中国同朝鲜的关系除外)。中緬两国有着漫长的陆上边界线,緬甸之所以是中国重要的盟友,原因不仅在于緬甸为中国西南内陆省份提供了通往印度洋的重要出口通道,而且还为中国海军在印度洋展开行动提供了基地。出于历史和经济原因,同时也因为緬甸不希望失去中国而变得更加孤立,中缅关系事实上比中国同本地区其他任何国家的关系都更为密切。
由于地理原因,东南亚各岛国同中国的关系历来比较疏远,不像緬甸、越南这些陆上邻国同中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此外,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在民族、文化以及宗教信仰上与中国的差异,也要远远大于中国与其陆上邻国的差异。马来西亚在1957年独立后,曾对中国疑心重重。因为,首先其国内有着人数众多的华人少数族裔,其次,当时的毛泽东政权声援马来西亚华人通过游击战来对抗当地的英国人以及随后的马来人政府。然而,随着中国在改革开放过程中经济高速发展,中国同马来西亚的关系也大为改善。尽管中马两国曾就南沙群岛发生过海上冲突,时任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穆罕默德明知马来西亚在那场冲突中毫无胜算,却还是选择了与中国对抗的策略。同样也是马哈蒂尔在10多年的时间里发挥了关键作用,促使中国更多地关注本地区尤其是东盟的事务。
从长远来看,马来西亚同中国的关系一旦深入发展,很可能就会影响其国内已经比较脆弱的民族关系,也就是占人口多数的马来人和占总人口1/4的华人少数族裔之间的平衡问题。很显然,正是这些华人在贸易上同中国往来频繁,他们是中国一马来西亚往返航线上的常客,也是从中马双边关系中获得最大经济利益的群体。因此,马来西亚在谋求进一步同中国发展双边关系的同时,也必定会对中国抱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本地华人少数族裔拥有较强经济实力的现象不是马来西亚所独有的,在泰国、緬甸、老挝、柬埔寨、越南以及其他一些国家,华裔在人数上虽然还不及马来西亚华人,但也主导着当地的私营经济。
中国的崛起改变了其与本地区其他国家之间的关系,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中韩关系。韩国自“二战”以来就是美国的重要盟国,其经济腾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冷战期间曾作为美国的附庸国。但过去10年,不论是在官方还是民间层面,韩国和中国都走得越来越近。中国如今是韩国稳定的头号贸易伙伴,韩国公司在中国大陆大量投资,使中国成为吸收韩国海外投资最多的国家。在所有外国在华研修高等学位的留学生中,一半以上来自韩国。2003年,共有100多万韩国人访问了中国,而去韩国的中国人也达到了49万人之多。每周中韩往返航班有700多架次。朝鲜半岛危机以及朝核问题进一步拉近了中国与韩国的关系,因为后者发现,与美国对待韩朝问题的激进态度比起来,中国显得更加谨慎和克制,这与韩国的观点不谋而合。事实上,由于中国在处理朝鲜半岛危机时扮演了主要调停者的角色,其主张进一步得到韩国以及本地区其他国家的支持。从目前的趋势看,韩国很可能更加靠近中国而疏远美国,也许美韩同盟最终会瓦解,但那至少是10年之后的事了。美国也可能撤出在朝鲜半岛的驻军,前提是朝鲜半岛危机最终有了一个解决方案。与此同时,美国由于深化了同日本的防务关系,从而进一步疏远了韩国,因为历史上韩国曾是日本的殖民地,历来对日本敌意颇深。
受到中国和美国的影响,韩国国内对朝鲜的态度至今仍存在争论:金大中和卢武铉政府均主张恢复或加强与朝鲜和中国的关系,但当保守党领导人李明博当选总统后,韩国又开始对朝鲜采取强硬立场,并向美国靠拢。中韩关系还存在一个历史问题,即古代国家高句丽的问题,该国家在当时地跨现在的中国、韩国和朝鲜等地域,因此中国和韩国均把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从长期来看,韩国仍将采取向中国靠拢和疏远美国的策略,美韩同盟最终会瓦解。但最近10年三国关系还没有达到这个地步,估计该态势的演变过程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同时,美国也极有可能撤回在朝鲜半岛的驻军,以从根本上解决当前的危机。中韩亲善可能将再现当年朝鲜作为中国进贡国家的历史,直到清政府在中日甲午战争惨遭失败,这一关系才终止。
虽然澳大利亚不能算做东亚的一部分,但却属于包括亚洲和太平洋国家的亚太地区。该国的一个地理与文化特征就是,它与印度尼西亚南部毗邻,其居民大多数为白种人,所以被视为西方国家。澳大利亚与大英帝国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1942年以后便成为美国在亚太地区最为重要的盟友。过去10年,中国经济增长的影响开始逐渐扩展到这个辽阔的大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澳大利亚拥有丰富的原材料,尤以铁矿石最为丰富。直到股市大跌和西方经济受挫以前,澳大利亚过去20年的经济在中国需求的拉动之下蒸蒸日上。而中国在澳大利亚的利益并非作为一位消费者那么简单,其投资者的角色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中国公司购买澳大利亚矿业公司酝酿已久,而其中中国铝业公司购买力拓矿业公司大量股权的提议尤为引人瞩目。
无须惊讶,中国在澳大利亚经济领域的重要作用肯定会延伸至政治领域,而工党领袖陆克文在2007年当选总理一事最能说明这一现象。陆克文会说中国话,熟知中国传统文化,并与中国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接触(他曾在北京工作多年)。毫不夸张地说,他是西方社会选出的第一位有中国背景的领导人。虽然澳大利亚至今仍是美国值得信赖的盟友,但该国与中国关系加深的种种迹象表明,它与美国的关系自然会发生某些转变。很明显,澳大利亚也将疏远美国,并和泰国、韩国一起参加中国伙伴的“花车游行”,但由于它毕竟与美国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中澳关系的走向在未来必定会非常敏感。某种形式上,澳大利亚可能会成为西方国家的传话人。但澳大利亚的政治走向会成为制约中澳关系的重要因素,比如在保罗_基廷担任澳大利亚总理期间,基政策是倾向亚洲的,而其继任者约翰·霍华德却偏向于美国。但从长远来看,随着美国权势的减弱,澳大利亚偏向中国和疏远美国不可避免。
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在整个东亚地区根据中国崛起重新塑造联盟体系的大环境下,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其他东亚国家和中国关系的演变这一问题上来,而在某种程度上,新的联盟体系肯定会打上朝贡体系的烙印。朝贡体系和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被看做两个相互排斥的极端体系,前者拥有森严的等级关系,而后者则建立在平等的主权国家基础之上。但从第6章的内容中我们可以发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并非如此简单。在大多数时期,它仅局限于欧洲少数国家,直到20世纪后半叶,还有许多国家没有获得独立,就更别说平等了。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并不能与美国或西欧国家建立平等关系,这一现象在冷战时期甚至呈现出加剧的态势。实际上,民族国家在向超级大国表示屈服后,也只能获得部分主权。但在世界上只有一个超级大国的背景下,由于各国同美国关系远近不同,所以它们享有的独立程度又存在差别。鉴于现实中的国家间关系极为不平等,因此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的平等理念只是法律意义上的,而非现实存在。像朝贡体系一样,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也存在大量文化成分,我们可称之为文化霸权或软实力。
中国文化不但在东亚享有声望,其影响也在不断增强,而且在各地华侨华人的推波助澜下,这一趋势还将不断加强。
换言之,朝贡体系和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间的区别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明显。从这方面来讲,朝贡体系的复苏也不是遥不可及,它仍有存在的合理
性。中国文化不但在东亚享有声望,其影响也在不断增强,而且在各地华侨华人的推波助澜下,这一趋势还将不断加强。在东北亚和越南等地,其国内存在的儒家文明本身就是当年中国文化的遗产,但它与欧洲的希腊一罗马文明的作用相比又存在很大的区别。
从历史上来讲,朝贡体系是各国对中国这个文明国家的认同。文明国家的影响在中国国内仍有很大市场,因此“朝贡”现象在整个国际关系领域会具有很明显的持续性。与现存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相比,中国对主权国家概念和国家间关系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仍将受到朝贡体系观念的影响。
中国人的国家主权概念与西方国际法中的主权概念差别很大。以南沙群岛和西沙群岛的争议为例。虽然中国已经和东盟签订了相关条约,同意暂时搁置关于南沙群岛归属问题的争议,但从长远来看,这一问题始终未得到解决。南沙群岛和西沙群岛几乎就不是什么岛屿,只不过是位于南中国海的一些荒无人烟的岩石,而且有不少还是在水下。南沙群岛位于东马来西亚以北和菲律宾以西,而西沙群岛则位于越南以东。其实海上主权只是历史上较晚出现的一个概念,首次提出这一概念是在1945年,当时美国宣布将对其领海行使主权。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美国,东南亚国家才开始对南沙群岛和西沙群岛提出了主权要求。而中国则恰好相反,坚持以历史主权为依据,认为这些岛屿千百年来就一直是“中央之国”东南边境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北京以北的陆上领土一样。此外,这些岛屿也是中国文化的组成部分,不仅在地图上属于中国领土,而且还受到定期来访的中国记者们的关注。
位于中国南部沿海的海南省或许是中国陆地面积最小的省份,但也可以说是中国面积最大的“海洋省份”,因为如果把它的海上领土也计算在内的话,海南省的版图就延伸至了南中国海的深处。2007年,中国在海南省设立了三沙市,其管辖范围包括与越南存在争议的南沙群岛和西沙群岛,越南人曾在中国驻越大使馆前抗议这一举动。历史上中国人曾经远航抵达了这些岛屿,尚存许多历史遗迹,比如唐宋的瓷器和铜钱,这证明中国历来对这些岛屿拥有历史主权,它们自古就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中国人认为国际法应兼顾历史主权。中国的法学专家们认为:“任何法律事实都应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来理解,而不是以争议发生时的现行法律为依据。”这就将历史的有效性和合法性与当前现实结合起来。
1984年,邓小平曾提出“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换言之,主权问题不一定就会拖累解决其他问题的步伐,它可以被暂时搁置,而不是一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中国人不仅常常引用邓小平的观点来说明南中国海的岛屿问题(邓小平的想法在这个地区实际上已经付诸实施),以及在中国东海上同日本存在类似争议的钓鱼岛问题,而且在处理台湾问题时也引用了他的观点。虽然中国坚持对台湾拥有最终主权,但同时也或多或少同意了暂时搁置台湾问题,前提是台湾不谋求独立。这再次体现了中国人在处理相关问题上的灵活态度。此外,中国政府提出,只要台湾地区承认中国对其拥有主权,那么台湾地区可以继续保留其政体,甚至自己的军队。
中国对台湾问题的态度也再次反映出中国人和西方人在如何看待国家主权上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最能反映这种差异的就是中国对待香港回归的态度。中国人认为在香港主权移交这个问题上是不容商榷的,不仅是香港,包括台湾、澳门以及那些存在争议的海岛。中国从历史、文化以及民族关系出发,认为所有这些领土都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如果按照西方的标准,对这些领土行使主权的方式可谓别出心裁。在香港问题上,英国乃至西方普遍认为,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后,中国人很可能会迅速将香港这块土地变成和中国大陆极为相似的模样。当然,英国人的判断并没有成为现实,香港回归后在众多方面几乎都没什么变化。因此,和那些回归后的殖民地通常遭遇的境况相比,香港完全就是一个特例。
要理解中国人的这种主权概念,关键就在于理解香港《基本法》中“一个国家,两种制度”的提法。对中国来说,问题的关键是中国对香港拥有主权,至于大陆和香港是不是实行同一种社会制度则位列其次。而西方的看法则完全不同,他们的主权和社会制度是相互融合、相互联系的。“一国两制”源自中国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传统思想,那就是承认并接受存在于各个省份之间的巨大差异,或者换句话说,这些差异正是中国这个“文明国家”内在的、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西方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实际上是以“一种制度,多个国家”为基础,而中国的朝贡体系和其自身一样,都是建立在与西方完全不同的“一种文明,多种制度”的基础之上。
中国人的主权观与古代儒家“和而不同”的观点联系紧密,后者在当今中国已再次兴起。有些中国学者就把“一国两制”理解成“和而不同”的范例。在西方人眼里,“和”即暗示着趋同或者极为相似,但在中国人看来,差异性是“和”的重要特征。儒家思想认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有趣的是,中国人常常将同质化与“霸权”这个词联系起来,作为对大国强权的蔑称,比如像前苏联以及今天的美国。相比之下,中国人认为“和”的精髓在于允许差异、接纳差异。
谈到未来中国与其东亚邻国之间的关系,我们有必要同时考虑两方面的因素:其一是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朝贡体系,其二就是强权政治的影响力。历史上强权政治曾是朝贡体系的主要特征,而在以全球化和现代民族国家为特征的今天,强权政治的作用则更加明显。中国目前正急于向世界证明它会保持克制,会尊重其他国家的利益。但从长远来看,如果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那么中国同本地区其他国家之间的差距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拉越大。我们很容易会想到这样一种场景:强大的中国与其邻国之间会产生巨大的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都难得一见。于是,中国会希望通过各种方式来展现它极其强大的实力,不论是在经济、文化、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要有所体现。这就是本地区其他国家对中国持怀疑态度的原因所在,它们担心的并不是现在的中国——况且中国一直在努力保持克制以取得它们的信任,而是将来强大之后的中国。马来西亚海军司令在1996年说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中国的实力大为增强之后,它的行为方式也许会表现出一种不确定性。到时候它是会遵循国际或者地区准则,还是依仗强大的军力肆意妄为?”
我们不妨来想象一下,50年后,中国同其邻国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边是超级强大、无比先进的中国,拥有15亿多人口,另一边则是人口才刚过1000万的老挞和2000万的柬埔寨,或者是人口超过3000万的马来西亚。单从国家规模来看,更别提历史上这些邻国都是向中国进贡的国家,中国同本地区其他国家的关系都是绝无仅有的,世界上其他任何地区都找不到类似的关系。
中国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它会如何行事?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只不过谁都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因为答案大都隐藏在遥远的未来,而且充满了无法预知的因素。但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中国有着漫长的接受邻国进贡的历史,而且历来是一个文明国家,再加上地域辽阔,这些必然都会对中国产生深远的影响,包括影响它会怎样对待和解读本地区其他国家。事实上,这种影响在中国的行为和思维方式上已经有所显现了,比如中国在处理南沙群岛和西沙群岛、香港以及台湾等问题上的态度。可以说,至少在本地区,中国绝不仅仅只是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的民族国家。那么,中国到底会表现出怎样的自信呢?我们是应该以现在的中国所表现出来的克制和相对慷慨来预测它未来的行为,还是该认为这些克制和慷慨必将被更具“中国中心论”色彩的态度取代?随着中国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即使真的出现了后一种情形,我们也不会感到奇怪。
事实上,那正是我们预料之中的情形,至少从长远来看是如此。不论今天的中国如何强调发展经济的重要性,如何一心一意地专注于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任务”,中国目前表现出来的克制在很大程度上明显只是在其众多目标中分出了个轻重缓急而已,至少基本上是如此。中国在改革时期的自我约束力的确让人印象深刻,然而,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些,当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大为改善,中国在东亚地区拥有了决定性的主导地位之后,它那带有“中国中心论”色彩的观念又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当下寻找线索,尽管这些线索也许散布在各处,彼此之间也没多大联系。我们可以举个例子。
1997年印度尼西亚发生针对当地华人的暴行后,当时的中国政府在这一事件中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克制,甚至还试图劝阻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纽约、东南亚以及澳大利亚的华人不要举行针对这一事件的游行。但是,如果我们看看当时互联网上关于该事件的一些评论,就会发现许多华人对此都极度愤怒。有一则评论这样写道:“我的祖国母亲啊,你听到了呼唤的声音没有?你的儿女在国外大声呼唤。帮帮他们吧。我不懂什么是政治,也不敢妄言政治。我不明白什么叫‘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也不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利益’……我只知道我的同胞遭到了野蛮的屠杀,他们需要帮助,而不仅仅只是道义上的理解和关切。我的祖国啊,他们都是你的儿女。他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汉族的血液。他们的真诚与善良也都是源自你的抚育。帮帮他们吧……”虽然网上出现了这样的评论,但当时的中国政府还是显得相当谨慎和克制。而随着中国在本地区的实力越来越强大,中国同海外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越来越多地成为这些华人所在国的政府所考虑的重点,因为事实上在所有东盟国家,当地华人不仅在经济上拥有很高的地位,而且由于中国的崛起,他们的自信心、生活状况以及社会地位都有了极大的提高。这些华人受到中国崛起的鼓舞,也许会利用其更高的社会地位来进一步增强自己的实力。而他们所在国的政府在处理当地华人事务时则很可能会越来越小心谨慎,因为生怕激怒华人背后的中国。王赓武认为,海外华人虽然同其所在国的其他少数族裔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华人’(与他们)还是有着根本的区别,那就是他们的‘祖国在地理位置上离东南亚较近,国土面积广大,人口众多,有着巨大的潜力’。”
台湾——容不得讨论
中国的地区政策出现新的转型之后,仍然存在两个例外。一个是对中国最为重要的台湾,另一个就是对曾经奴役中国的殖民者、中国最大的对手——日本。虽然中国自21世纪以来确实对东亚其他所有国家和地区都采取了接触、和解以及退让的策略,但对中国台湾和日本的态度却不是这样,同二者的关系或多或少有些停滞不前。
中国对台湾问题尤其关切,这不仅是因为中国将台湾视为失去的领土、历来就属于中国的一部分,而且还因为台湾是国共内战的遗留问题,1949年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而蒋介石政府则败逃到了台湾。因此,台湾问题算是中国共产党在内战时期的一个未完成的任务,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在台湾回归问题上毫不妥协的深层次原因。对如今的中国政府来说,台湾问题不在可讨论的问题之列,再加上民众强烈的统一情结,对台湾的态度更是不会改变。中国从1949年走到今天,一路上起起伏伏。由于西方国家一开始只承认台湾,新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比较低;随着尼克松访华,中美两国关系出现了重大转变,在过去的40年里,台湾在国际上始终遭到孤立。
事实上,中国大陆的统一愿望曾遭受到最出人意料的打击,那就是支持台独的民进党在台湾地区领导人大选中胜出,击败了至少原则上主张“一个中国”的国民党。自从陈水扁2000年当选台湾地区领导人后,台湾一直实行的是“去中国化”的政策,民族主义思想日益巩固。但与此自相矛盾的是,正是在这个时期,台湾与中国大陆在经济上的依存度不降反升。虽然陈水扁及其前任李登辉都曾在一定时期内对此予以否认,但台湾与大陆的经济关系仍然在迅速发展。到了2003年,台湾排名前1000位的公司有一半已经在大陆投资,这其中就包括台湾地区所有的计算机生产商,它们通常在大陆设立制造厂。
截至2001年,台湾地区对中国大陆的投资占到了其对外直接投资的60%,这一比例十分惊人。因此,我们毫不惊奇地发现,如今有不计其数的台湾人在上海和广东居住、工作。而且对中国大陆的出口目前占台湾地区对外出口的40%,远远高于对美国的出口,这一比例过去几年还在快速增长。大陆和台湾在经济上的相互依存度越来越高,这是否就意味着二者不可避免地会越走越近,直至在政治上也达成某种一致呢?而一些台湾民众的“台湾意识”是否会影响两岸的经贸往来,并最终导致台湾法理上的独立呢?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台湾身份”的本质。“台湾身份”同“中国身份”到底会有多大的区别?它对台湾的民族主义以及台湾的独立会有什么影响呢?通过图8-6我们发现,1992~2006年,认为自己只是中国人的受访者人数持续下降,而认为自己是台湾人的人数则相应增加。然而,另一个群体的人数也在稳步增加,就是认为自己既是台湾人又是中国人的受访者,他们几乎占到总人数的一半,成为比例最大的一个群体。此外,只有一小部分人认为自己要么是中国人,要么是台湾人。因此,图8-6反映的问题格外复杂。大部分受访者认为自己既是台湾人又是中国人,这就意味着有近半数的人并没有把“中国”和“台湾”两个身份对立起来,而是认为二者互为补充。事实上,很多台湾人都认为由于台湾地区和大陆有着共同的历史、文化以及风俗习惯,所以他们的“台湾身份”其实是包含在“中国身份”之中的,二者是共存的关系。这也就说明了“台湾身份”与台独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图8-7可以更好地证明这个观点。绝大多数台湾人还是比较认同海峡两岸的现状,认为两岸关系如果真会出现什么改变的话,那也是以后的事,所以他们持有“等等看”的观点。其次是,对两岸现状满意,但认为台湾地区将来仍会独立。持这种观点的人和认为两岸现状会永久保持下去的人在人数上基本相当。第三种观点则支持两岸保持现状,并希望两岸将来能够统一,而且人数也不比前两种少多少。最后,只有一小部分人支持台湾现在就独立,他们和希望台湾将来独立的人加起来还不到所有受访者的1/4。这类人在1999年达到最多,随后便一直持平,甚至还出现了小幅下降。
图8-6:台湾人对台湾身份和中国身份的认识变化
图8-7:支持统一和独立的台湾人
以上资料说明,“台湾身份”这个概念是多样化的,容易受其他因素的影响,具有不确定性,或者说,对“台湾身份”的理解因人而异。“台湾身份”似乎并没有多少政治意义,否则它和台独之间就应该有更明确的关系。此外,我们也不应从民族关系的角度来理解“台湾身份”,即使在台湾地区有很小一部分少数民族的确是这么认为的。至于台湾地区今后将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尚且没有定论,因为事实上情况多变,什么结果都可能发生。台湾人的观点也会受到来自诸多方面的影响,包括中国大陆会对台湾地区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台湾地区政治会出现怎样的危机,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发展趋势,最主要的就是中国经济和政治从长远来看会有怎样的走势,台湾地区经济前景如何,以及两岸经济融合会对台湾地区造成怎样的影响,等等。
中国大陆正试图深化与台湾的关系,与台湾各界群众建立联系,以便对两岸的政治氛围施加影响,并借此向台湾政府施加政治压力。
虽然两岸经济融合并不一定就会结出任何政治果实,但在过去的几年里,经济融合的速度和规模毫无疑问对台湾地区政治产生了重大影响。李登辉任台湾地区领导人时,由于担心两岸经贸往来会给台湾地区带来不好的后果,下令限制台湾地区企业对大陆进行投资,并加快了“台湾化”进程。他害怕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定会在将来两岸经济交流进一步密切之后坐失良机。陈水扁则继承了李登辉的政策,只不过面对来自台湾商界的巨大压力,这才有所退让,放松了李登辉时期的一些限制措施。台湾地区企业越来越依赖大陆市场以及它们设在大陆的制造业基地,这不仅对台湾商界意义重大,对台湾选民也会产生深远的影响。虽然台湾地区经济历史上曾严重依赖于美国市场,但我们已经看到,大陆市场正迅速取而代之。对周边的许多邻国来说,大陆市场同样非常重要。由于台湾地区与大陆在地理位置上本来就相邻,再加上二者拥有共同的习俗、文化以及语言,所以二者的经贸往来也就发展得更快、更深入。因此,如果我们要预测台湾地区经济的未来,或者要预测台湾人未来的生活水平,就必须把中国大陆作为一个核心因素考虑进来。在2005年的一次民意调査中,赞成进一步深化两岸经贸往来的台湾人是反对者的两倍,这一点也不奇怪。如今,中国大陆正试图深化与台湾地区的关系,与台湾各界群众建立联系,以便对两岸的政治氛围施加影响,并借此向台湾当局施加政治压力。
正是由于台湾民意明显反复不定,所以对其施加影响才显得格外重要,只不过中国政府到目前为止似乎对此还不够重视。为什么不重视呢?原因有三。第一,中国人认为台湾地区是“失地”,也就是说,台湾地区和香港都应回归中国,这是历史的必然,并不是出于什么人民主权之类的要求。换言之,台湾回归的合法性依据是过去的历史,而不是当今的现实。因此,在有关主权移交的谈判中,唱主角的仅仅是中国人和英国人,而香港人在谈判中并没有代表性。当然,这和世界其他前殖民地通过谈判获得独立的一般情形完全不同,因为在谈判桌上,其他前殖民地总是享有充分的代表权。第二,中国人对待香港和台湾地区的态度表明,国家主权对中国意义重大。第三,中国对台湾地区的看法格外体现出了中国化的色彩,认为台湾地区自古以来就应该是中国味很浓的地方,过去是,将来也永远都是,这一点不会改变,无论人们喜欢与否。这个问题和结语中关于汉族人本质的部分直接相关。所有汉族人虽然都同宗同源,而事实上汉族人却是一个十分多样化的群体。因此,类似“台湾身份”会取代或者削弱“中国身份”这样的观点实在不足为信。
随着中国大陆与台湾在经贸上的相互依存度进一步提高,两岸很可能会继续保持现状.同时两岸的政治关系也会更加密切。
近年来中国在对台湾问题的立场上似乎变得更加自信了,并开始重视台湾民意的作用。比如,中国政府开始寻求国民党的支持,并于2005年邀请了国民党前领导人连战访问大陆。考虑到台湾地区领导人陈水扁是台独的坚定支持者,我们又应该如何理解为什么中国方面会持谨慎的乐观态度呢?绝大多数台湾人还是十分务实的,他们以各种方式支持两岸保持现状。随着中国大陆与台湾地区在经贸上的相互依存度进一步提高,两岸很可能会继续保持现状,同时两岸的政治关系也会更加密切。
中国领导层对台湾问题的态度已经比过去要缓和和耐心多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只要台湾地区不宣布独立,中国就准备将两岸现状永久保持下去,这样中国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发展自己的经济,从而避免了一旦台海有事,必将严重影响中国在全球以及本地区的地位这样的局面。此外,中国人还深信,时间是站在大陆这边的。因为很明显,台湾地区经济会越来越依赖大陆,而大陆在高速发展的过程中也必然会越来越吸引台湾人。同时,台湾地区还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另一种危险,那就是被排除在以东盟为核心的新的地区贸易框架之外。得益于经济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中国在台海地区的军事力量有了质的提升,因此也必将成为一支强大的遏制力量,防止台湾方面做出任何冒险举动。另外,美国也试图约束陈水扁的台独行动,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北京的一种鼓舞。
从长远来看,我们有理由作以下预测:美国也许会逐渐意识到,台湾地区将不再属于美国的根本利益,美国没有必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卫”它。2008年年初,国民党在“立法院”和地区领导人选举中均取得成功,进一步证明了大陆乐观态度的正确性。鉴于陈水扁当政时期造成的经济低迷以及与大陆关系的恶化,新任领导人马英九承诺将维持现状并加强和大陆的关系。双方已经同意开通直航和旅游线路,两岸的经济联系也将进一步加深,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大陆与台湾地区的关系将类似于它与香港的关系,这些举动在促进双方关系的回暖上起到了里程碑的作用。实际上,我们极有可能在近期就看到大陆与台湾地区的关系取得重大突破。
从长期来看,我估计美国势必会放弃将台湾地区作为国家根本利益的看法,并认为不惜任何代价来“保卫”台湾地区只是一句噱头。在未来几十年中,台湾地区对于美国来说,战略优先性肯定会大幅减少。中国人也许会考虑通过更加宽松的、台湾人可以接受的政治方案来解决台海问题。曾经在某个时期内,中国大陆事实上已经在台湾问题上对“一国两制”设想做出了进一步的扩充,只不过近期没怎么提而已。或许中国人将来会接受一个类似于英联邦的“中国联邦”或者“联邦制国家”,这样台湾不仅可以像香港那样享有高度的自治,还可以享有某种程度的独立,甚至在国际上还能拥有一定的空间。但这都是后话。就目前来讲,基于以上提到的原因,中国选择对台湾问题持更加乐观的态度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然而,台海局势依旧充满了不确定性。如果民进党政府在某一天正式宣布台湾独立,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必将转而诉诸武力,从而使整个地区——当然也包括美国在内,陷入一场巨大的危机当中,必将造成极为深远的影响。虽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我们也绝不能将它排除在外。
曰本一很受伤
1949年以来,台湾问题一直被中国政府视为最大难题。但也有人认为,如果中国在1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将台湾问题放一放,那么由于在这段时期内所形成的长远发展趋势,也许台湾问题就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得到有效解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到时候中国在东亚地区面临的最大难题就不再是台湾问题,而是日本了。在中日甲午战争以前,两国关系一直还是比较和睦的。这次战争是日本1868年明治维新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当时日本放弃了学习东亚,尤其是学习中国,转而向西方国家取经,由此诱发了其对外扩张的野心。历史上日本曾长期向中国进贡,并格外尊重、认同中华文明及其儒家传统。虽然日本也曾时不时地疏远和反抗中国,但考虑到日本的岛国身份以及它自身先进的文明,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中日关系比中国同其他西方列强的关系要糟糕得多。许多中国人至今仍将中日甲午战争及后来签订的《马关条约》视为中国“屈辱的世纪”之最,这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甲午战争以及让中国在后来的和平时期背上沉重包袱的《马关条约》,给中国人留下了极为痛苦的记忆。第二,日本在中国的世界秩序里如此微不足道,因此中国人认为,败给日本所带来的耻辱要远远超过败给西方蛮族。正是甲午战争中的战败从根本上瓦解了中国人的世界观。按照儒家的观点,日本打败了中国,也就是“学生”打败了“老师”,或者说“小弟弟”打败了“老大哥”。
甲午战争带给中国的耻辱随着日本于1931年霸占中国东北,以及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而进一步深化。关于日本侵华的历史人们已经讨论得很多了,但它给中国留下的伤口却从未愈合。时至今日,中国人一提起日本或者中日关系,就会想到南京大屠杀。虽然那已是70年前发生的事了,但它所造成的伤口至今仍在滴血,而且对中日关系的影响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它好像就发生在昨天。甚至连南京大屠杀的遇难人数——中国方面认为是30万人,至今仍是双方争论的焦点之一。当然,上述问题之所以会遗留至今,是因为问题并未了结,日本不仅至今仍不愿为此道歉,而且也没有任何反思历史的迹象,相比之下,德国人倒是为他们在“二战”中的行为表示了深深的忏悔。日本确实也道歉了,不过只是向美国和欧洲国家,而从来没有向其亚洲邻国,尤其是中国和朝鲜表示过歉意。日本曾经犯下的野蛮罪行远远超过西方列强,但即使是在致歉时,它也只是选择了最老套的外交辞令。
同德国相比,日本这种反差极大的态度正是后明治维新时代日本的写照。当时的日本对西方表示尊重,却看不起自己的邻国。“二战”后很长一段时期,日本也没有反思历史,因为它很快就又获得了本地区的主导地位,并且与那些经济欠发达的邻国建立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同盟关系。作为日本的担保人和保护者,美国在冷战时期既没有要求也不希望日本向中国道歉,因为当时美国正专注于一些新的战略重点。
转眼50年过去,东亚地区已经今非昔比。在发展水平上,日本在本地区已不再是一枝独秀,昔日那个被众多落后邻国包围、自身已达到西方发达水平的日本已经不见了踪影。亚洲四小龙和日本差距越来越小,整个东亚地区的生活水平也有所改观,而中国这个日本的老对手则在谱写着人类历史上最壮丽的经济转型奇迹。简言之,历史终于让中国和日本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日本作为一个社会、一种文化,当它有了明确的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途径后,就会全力以赴,始终保持最佳状态。但如果为了适应已有所改变的外部环境,需要对这些目标和途径作一些调整、或者甚至要完全改写时,日本对于这样的转变似乎又觉得难上加难。于是,它会像法国那样,对于转变一拖再拖,直到最后这种转变积累成了需要通过革命才能完成的变革——只不过日本人把这种革命称做“复兴”罢了。面对整个东亚地区、尤其是中国的转型,日本的确显得有些迷茫,一时间失去了方向,能做的似乎还是过去的老一套,没什么新意。从1955年开始就一直执掌日本政坛的自民党如今发现横向思维事实上已经行不通。中国东亚问题专家朱峰认为:“对于中国的崛起,日本不像其他国家那样准备充分。日本人不相信中国能崛起,也不愿意相信。但中国的崛起对日本造成的影响比其他任何国家都大。”最重要的是,日本或多或少对中国的崛起持否定态度,似乎希望中国的崛起不是事实,希望它随风而去。
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日本政治就转向了右翼阵营,而且民族主义情绪更加强烈。这一趋势在始终坚决反对日本扩军的社民党下台后进一步加速发展。日本在位的政治家们对中国的态度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硬。他们对于过去毕恭毕敬的对华态度也越来越丧失了耐心,不仅日益担心中国的崛起,而且还厌倦了中国老拿日本过去对外殖民的历史说事。在1996年的一次年度民意调査中,对中国没有好感的受访者人数首度超过了持有好感者。而朝鲜半岛危机、朝鲜威胁要发展核武器、朝鲜绑架日本公民等,这些事件都更加刺激了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朝鲜对日本的威胁在后者看来事实上也就代表了中国对日本的态度,因此也更加恶化了日本对中国的看法。1999年,有着极端民族主义思想的石原慎太郎当选东京都知事。他曾经持反美观点,很快就变得极端反华。与此同时,日本也与美国签订了新的共同防卫协议,矛头直指中国,而且还十分隐晦地把中国台湾也纳入了日本的防卫计划。
在小泉纯一郎任日本首相期间,日本对中国的敌视情绪达到了顶峰。小泉在任时,每年都会以首相身份参拜靖国神社。由于靖国神社供奉着日本在“二战”中阵亡军人以及那些甲级战犯的灵位,因此小泉的参拜就带有了明显的政治目的,这不仅让中国十分恼火,同时也助长了日本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然而,小泉的继任者们,不论是在任时间较短、曾经对中国保持强硬态度的安倍晋三,还是之后的福田康夫,都希望缓和小泉时期对中国的敌视态度,并同中国建立一种更加融洽的关系。以民族主义著称的麻生太郎担任日本首相后,中日关系将走向何方至今尚不清楚。不过也无大碍,因为麻生政府很有可能成为一届短命的政府。
与此同时,日本也发现自己多多少少被其他东亚国家孤立起来了。虽然日本一直十分慷慨地对本地区其他国家给予援助,但由于没有处理好战争遗留问题,日本始终遭到许多邻国的憎恨,尤其是韩国。此外,日本依旧对其邻国持疏远的态度,拒绝向它们开放国内市场,并且只愿意同它们签订双边而不是多边协定,这种状况直到近期中国大胆提出要与东盟合作之后,才有一些极不情愿的改善。日本目前遭遇的孤立通过以下两个案例可见一斑。首先,日本在2005年曾提出希望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但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中国成功地动员了绝大多数亚洲国家反对日本的提议,最终使日本的计划落空。其次,同样在2005年,中国发生了反日游行,抗议日本在新通过的历史教科书中淡化在“二战”中对中国犯下的罪行。这一次,亚洲各国还是一边倒地支持中国,反对日本政府。在以上两个案例中,日本遭到孤立的原因是一样的,那就是它既没有重视战争给中国造成的苦难,实际上对其他所有国家的类似遭遇也同样置若罔闻。
日本对中国崛起的反应暴露出其本质上的弱点,日本就像一只兔子,在迎面而来的汽车的明亮车灯下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中国的崛起要求日本在思维方式上做出根本性的转变。其实,如果日本几十年前就愿意为自己的战争罪行向邻国道歉的话,那么日本现在的利益也就有了最大的保障。但是,日本至今仍没有任何道歉的迹象。不仅如此,日本还一直死抱着各种“二战”后的立场不放,结果让中国通过近期高超而迅速的外交活动成功占有了先机。日本对中国崛起的反应暴露出其本质上的弱点,日本就像一只兔子,在迎面而来的汽车的明亮车灯下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同时,中日关系也停滞不前,似乎固定在了冷战时期的状态,而在两国关系的每一次起伏之下,不是你获利就是我受伤,两相抵消,总是没有双赢的结果。中日之间的争论也许有很多,但历史问题显然是最主要的,决定了其他所有问题的走向。
但就目前而言,迄今为止中日之间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争论就是关于中国东海上的钓鱼岛归属问题。早在1990年,当时中日就已经在这一问题上发生了冲突。钓鱼岛不同于南中国海上的南沙群岛,因为在钓鱼岛周边海域已经探明了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气储备,所以它也就有了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和处理南沙群岛问题时一样,中国在钓鱼岛问题上已经提出了“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建议,但遭到了日本的拒绝。联合开采石油的协议可能会缓解当前的紧张局势,但有关岛屿争端和大陆架划界的问题却不能得到最终解决。考虑到中日关系现状,钓鱼岛之争很可能会成为两国爆发大规模冲突的导火索。
对于民众普遍存在的仇日情绪,中国政府历来都加以抑制,但有时候还是无法控制,比如2005年就在多个中国城市出现了大规模的反日游行。中国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日益高涨,这首先源于中国人对日本的仇视态度。和中国对美国的敌视比起来,中国对日本的仇视要深得多。这并不奇怪。因为除了朝鲜战争,中美两国并没有单独交战的历史,而且1971年中美就在全新的基础上重建了两国关系,这些基础一直延续到今天。此外,中美两国在地理上相隔遥远,分属太平洋的两岸。相比之下,中国和日本之间敌对状态已经持续了100多年,而且从未间断过。虽然中国和日本都是东亚地区最主要、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但在两国现代关系中,根本找不到和解与共存的因素。中国人也许并不怎么喜欢美国人,但通常对他们都比较注重。相反,包括高级知识分子在内的中国人常常都对日本颇有微词。
不仅如此,中国的崛起更是强化了这种仇日情绪。时殷弘认为,如今的中国人普遍有仇日情绪,“如果中国对日本让步,那么就意味着中国无法崛起。如果对日本都要让步的话,那么中国的崛起还有什么意义呢?”时间是站在中国一边的,这是可以肯定的。尽管日本目前仍是东亚头号经济大国(按折算汇率后的GDP来计算),而且也是东亚地区最发达的国家,但从长期看中国必将取而代之。假设中国继续保持高速发展的势头,那么中日两国间的实力天平将来定会向中国一边倾斜。中国注定会崛起为东亚经济的核心,因此,即使它目前还未表现出很强的“中国中心论”的态度,但在不久的将来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这种情况。甚至对日本来说,当前的中国已经拥有了巨大的经济影响力,因为在2008年,中国取代美国成为日本最大的贸易伙伴,而且在2000〜2003年这段时间内,日本对华出口总额翻了一番。此外,对许多日本跨国公司来说,中国作为其制造业基地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不论愿意与否,日本和中国正变得越来越相互依赖。当然,这并不是说中日关系就一定会变得更加和睦,因为两国之间相互敌视的根基实在是太深了,很难发展成和睦的关系。
那么,中日关系到底会何去何从呢?可能性有好几种。迄今为止,日本在本地区一直是独树一帜,和其他国家保持着距离。我们发现,日本的这种态度自1868年明治维新以来就存在,它习惯于仰慕西方而鄙视亚洲其他国家,因此,要完全改变这种思维方式,对日本来说不仅十分困难,而且也难以接受。日本在“二战”中战败后,由于在安全问题上一直依赖美国,同亚洲其他国家的关系也就进一步疏远了。日美之间的安全协议决定了日本必须更多地向太平洋以东的美国寻求支持,而不是与西边的亚洲其他国家加强合作。这也促使日本更多地把自己定位成亚太地区而不仅仅是东亚地区的强国。日本的这种心态在2007年得以充分体现,当时日本和澳大利亚签订了一份安全协议,后者是美国最忠实的盟友之一,而此前日本也只是和美国签订了类似的协议。虽然日本和澳大利亚既没有明说、也完全否认,但它们之间的协议针对的显然是中国。此外,我们在之前也提到过,《日美安保条约》在过去的10年里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因此,日本未来最可能的走向便是在这条老路上继续前进。
对日本人来说,继续保持现状,然后尽量拖延时间,直至最终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也是自1868年明治维新以来最深刻的一次改变)它与中国以及其他东亚国家的关系,这才是最符合日本利益的情况。而在中国人眼里,日美同盟还只是第二糟糕的结果,而最糟糕的(由于中国人担心日本会重蹈历史的覆辙)则是日本越来越倾向于成为一个独立而强大的军事力量。其实日本的军事企图已经有所显现,只不过步伐比较缓慢,而且仍是以日美同盟为基础,而不是选择单干。然而,从长远来看,日本继续依赖美国的情况也许难以为继。由于中国的经济、政治以及军事实力日益增强,在某种程度上日本也许不得不重新思考它对待中国的态度,而美国或许也会逐渐意识到,和日本继续保持现有关系已不再符合自己的利益。但这些都属于对遥远未来的推测。而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则是日本发展成为一个可以与中国抗衡的超级大国,原因很简单,日本太小、太排外,而且自然资源极度匮乏。
美国一站在中国身边的一头“巨象”
最后,东亚地区还有一头“巨象”,那就是美国。当然,美国根本不是东亚国家,它位于太平洋以东,距离东亚有千里之遥。但自从美国于20世纪50年代取代欧洲成为世界霸主后,就一直是东亚的主导力量。这种局势已经持续了近半个世纪,期间美国同日本结盟,在韩国驻军,长期对台湾地区给予援助,而且还发动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然而,事态似乎已经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改变。由于美国遭受了“9·11”恐怖袭击,再加上中国不仅重新调整了在东亚的外交策略,而且还崛起成为东亚地区的经济支柱,所有这一切都在同一时期迎面而来,使得中国在东亚的影响力急剧上升,同时美国由于专注于中东事务而在事实上忽略了其他地区,因此其在东亚的地位也随之大幅下滑。如果我们把时间限制在过去10年这段较短的时期,就会发现东亚地区的实力平衡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东亚各国都愿意分享中国崛起所带来的好处,而不是帮着美国制衡中国。
过去几年来,所有东亚国家和地区都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对中国的态度,而且它们当中(包括新加坡、菲律宾、泰国以及韩国这些美国的正式盟友)多数都同中国建立了更为友好的关系,除了日本和台湾地区这两个例外。也只有日本和台湾地区为了制衡中国大陆而同美国走得更近。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东亚各国都愿意分享中国崛起所带来的好处,而不是帮着美国制衡中国。这说明中国在东亚地区愈发星光灿烂,而美国则逐渐暗淡下来。
当然,如果我们就此预测未来会以这种趋势发展下去,那就错了。首先,我们绝对不能排除本地区出现严峻局势的可能性,特别是台海局势至今仍悬而未决。其次,我们在过去十年里目睹的这种发展趋势也许会缓和下来,或者进一步加速,这都很难预料。美国也许会试图抑制这种趋势,或者甚至会试图遏制中国。如果中美两国在东亚地区的关系出现恶化,那么肯定也会使两国在全球范围内的关系变得复杂化。但同时我们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美国也许会通过自我调整来适应其在东亚日益下降的影响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充分证据来证明东亚局势会因此而变得不稳定。恰恰相反,就在中国崛起的同时,东亚地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真正的冲突。这并不奇怪,因为东亚地区过去曾属于一个以强大的中国为核心的朝贡体系,并因此而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保持着稳定的局面。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国已然成为东亚地区的陆上主宰,而美国则至少在一定时期内仍会是东亚地区的海上霸主(见图8-8)。这不仅说明了美国会继续在本地区遏制中国,而且也表明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越来越弱。因此,陆上霸权就成了中国日益增长的经济和政治实力的最好体现,而海上力量仅仅只是体现了美国的硬实力。事实上,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除了军事方面,中国在其他所有领域里(比如经济、政治以及文化)或多或少已经、或者马上就会取得霸权。到目前为止,美国在东亚地区最主要的盟友就只剩日本了,或者再远一点,还有澳大利亚。于是我们看到,美国现在正全力拉拢印度,以期在东亚地区从外围(当然,不包括日本,因为日本仍是东亚国家)包围中国,对其形成强大的制衡力量。而由于俄罗斯和印度都与东亚接壤,所以二者也被视为该地区的重要力量,我们将会在第9章谈到它们与中国崛起的关系。
图8-8:2007年美国、中国和日本海军实力
第9章
中国:正在崛起的世界强国
“随着中国实力和抱负的快速增长,中美之间的冲突点和分歧点将逐渐增多。这就是中国变革的速度,它比我们的预想快得多,也比世界的预期快得多。‘中国时间’过得远比我们历史上所习惯的时间要快。”
离中国人民大学不远,有一个大型家乐福超市,这家超市的货物琳浪满目,从服装、电冰箱到体育用品和食品,在这里,即使你不是为购物而来,随便转一圈,也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这是我所光顾过的规模最大的超市,在这里,每天都是人头攒动。家乐福,这家总部在法国的世界第二大零售商,在中国就有112家规模大小不一的超市。
而在2008年4月,家乐福突然成为中国民众抵制的目标,这股浪潮就像野火一样在中国迅速蔓延开来。在北京、武汉、合肥、昆明、青岛和其他很多城市,针对家乐福的示威活动在超市外面声势浩大地上演了。抵制家乐福的活动缘起于互联网论坛上一些内容简短的帖子,这些帖子宣称家乐福及其股东之一——法国奢侈品集团LVMH,曾资助过达赖喇嘛在印度的流亡政府。这场抵制活动是紧随着西藏的叛乱事件开始的,而法国对北京奥运会圣火传递活动的阻烧,以及法国总统萨科齐有可能抵制北京奥运会的传言,对这次抗议活动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示威者高举勇敢护卫奥运火炬的中国残疾运动员金晶的大幅照片进行游行示威(北京奥运火炬在巴黎传递期间遭到法国抗议分子的恶意阻烧,坐在轮椅上的中国残疾运动员金晶拼死护卫火炬,这一事件再次激怒了中国民众)。
中国民众对家乐福的抵制活动也严重影响了其他法国公司,这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2005年中日关系跌到谷底时,中国民众对日本公司的抗议行为。
由于家乐福担心中国民众的抵制活动会影响其在中国的经营业务,它不得不立即发表声明辟谣——家乐福没有资助过西藏流亡政府,同时也反对分裂中国的行为。为了平息抗议活动,中国互联网管理部门开始限制网民使用法国公司的名称进行信息捜索。与此同时,法国总统萨科齐为了缓和中国民众因奥运火炬事件进行的抗议活动,也委婉地对这种“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事件表示了歉意。由于法国公司对其产品会受到中国民众抵制的担心日甚,萨科齐不得不给中国运动员金晶写了一封信致歉。他承认法国抗议分子对金晶的袭击行为极大地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他认为这是一次让人“非常震惊”的事件,他对这种行为表示强烈的谴责。“在此请您相信,”萨科齐在信中写道,“由极少数人制造的令人遗憾的事件并不代表法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这封信是由法国参议长在正式访问上海期间转交给金晶的。另外,萨科齐也委派他的首席外交顾问到北京寻求缓和中国民众的反法情绪。
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另一家法国公司——标致雪铁龙公司,也发现自己伤害了中国民众的感情,因为它在西班牙《国家报》(El Pais)刊登了一则雪铁龙的广告,广告中引用了毛泽东的大幅照片,而形象却是扭曲的。在广告的底部打出了这样的广告语:“毫无疑问,我们是王者,对于雪铁龙,革命远远没有结束。”这则广告在中国互联网论坛上被中国网民指责为“伤害了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同时也“侮辱了全体中国人民”。可以想象,这则广告被雪铁龙公司迅速撤了下来,并声明该广告是“不适宜的”,并对广告引起的任何“不悦”表示遗憾。“我们一直珍视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情感,我们也尊重中国国家的代表人物和象征。”声明说。
然后是在5月,法国时尚品牌迪奥也尝到了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苦头。在面对中国公众有可能抵制其产品的背景下,迪奥放弃了由美国女演员莎朗·斯通在中国进行广告推广的活动,因为在这之前斯通曾宣称,中国汶川大地震是中国对西藏态度的一种报应。同月,达赖喇嘛被伦敦城市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这也遭到了中国媒体的强烈批评。而在6月,该大学的副校长不得不在中国大使馆正式表示,“对于因为这次授予学位给中国人民带来的任何不悦致以歉意”。很显然,这一道歉是与这所学校当时有434名中国学生不无联系的,中国学生已经成为英国大学的重要收入来源。
这些事件从不同方面证明了中国市场对很多国家的公司和大学的重要性,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促使很多国家的政治领导人不敢轻视中国的民族情感。对于中国公众意见、关注点和态度在世界舞台上所发挥的越来越重要的影响力,他们会更加重视。
随着中国崛起成为世界大国,一种新的世界秩序正在形成——尽管其未来的形态依然模糊不清。正如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那样,最能突出表现这一过程的地区就是东亚,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中国已经成为该地区的核心。它既是本地区几乎所有国家最大的市场,也是目前正在成形的新经济框架的主导者,所有其他国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顾及和迎合中国——尽管中国的外交风格一如既往、坚定不移地自觉保持低调。迄今为止,中国崛起所带来的变化还尚未打破全球宁静的态势,但其速度和规模表明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充满不稳定性的时代。与此不同,冷战时期的特点是异常的稳定性和一定的可预见性。
中国经济崛起的影响在未来10年的时间里将如何展现?当20年后中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强国,并在东亚地区占据支配地位之后,它将如何行事?中国是继续在现行国际体系的框架下行事,就像它在过去的10年里所做的那样,还是成为一个新国际体系的主要构建者和领导者呢?随着世界1/5的人口急迫地追求以往西方国家才拥有的生活水平,中国的崛起是否会使世界陷入灾难性的环境和气候危机呢?中国显然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其他国家也不知道,但它们如何对待中国将是后者做出何种回应的重要决定因素。国际关系专家们喜欢引用20世纪初叶德国和日本的崛起,以其为例说明新兴强国的力量无法被限制在现有的国际体系内,它们的野心最终导致了战争的爆发。中国的崛起未必会导致武力冲突——为了人类的利益考虑,我们也强烈希望不要发生这种冲突。但冷静思考的话,即使考虑到历史时期的差异,中国的崛起对于世界的影响也将远远超过德国和日本。
21世纪的开始也标志着中国开始拥有了全球性思维。直到那时,对于世界大多数人来说,中国的崛起还只不过是关于一个人们知之甚少的遥远国度的故事。如今,在若干年之后,它变得真实而且触手可及,不再是一组干巴巴的数据或者仅供决策者参阅的信息,而已经对全世界的大众意识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关于中国的电视节目和报刊文章已是司空见惯。造就这一全球“关注中国”时刻的主要推动力有两个。第一,随着中国确立了其“世界工厂”的地位,“中国制造”商品开始涌入全球市场,从美国的沃尔玛到日本的佳世客,几乎一夜之间商品价格大幅下降,创造了人们称之为“中国价格”的现象。毫无疑问,这使人们对中国崛起产生了“好感”,但随着人们认识到,由于中国制造业极其廉价的成本,使许多公司和就业机会都已经转移到中国,这一“好感”将会有所缓和。
第二,中国两位数的经济增长率推动了其对于世界原材料贪禁的、日益增长的需求,这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引起了通货膨胀而不是通货紧缩,使得大部分原材料的价格大幅持续上涨,其中石油最为明显,变化也最剧烈(见图9-1)。除了主要原材料生产国之外,这也引发了其他国家的“不安的感觉”,它们隐约地意识到中国的崛起并非一定产生双赢的局面。
图9-1:日益上涨的全球原材料价格
世界上对于中国崛起的影响存在不同的看法:对于众多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发展中国家来说,这主要意味着它们的出口产品价格更高,从而刺激了经济增长;而对于西方国家和日本来说,最重要的影响是消费品和服装价格的大幅下降;对于其他东亚国家来说,这意味着它们的产品拥有了一个广阔的新市场,同时它们国内也能享用到廉价的“中国商品”。但是,无论具体影响如何,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会因此受益,中国进入世界市场使得世界对中国产生了一种新的认识,这为中国成为世界强国奠定了基础。
2001年,中国政府实施了“走出去”战略,这一战略的目的之一就是与原材料生产国建立更紧密的关系,从而确保中国经济发展所需的原材料供应。这一政策的效果非常显著,不到10年的时间里,中国已经与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许多国家建立了紧密的关系,与中东地区也建立了较为紧密的关系。无疑,西方国家最感兴趣也最关心的是中国如何直接处理与它们的关系,但实际上,中国与其他发展中国家关系的变化在中国作为新兴世界强国崛起过程中更为重要。2000〜2005年,中国海外投资的增长超过5倍,达到113亿美元,而且仍然在持续快速增长。东亚是其最重要的投资目的地(2004年时占总投资额的一半以上),拉丁美洲、非洲和中东的重要性也在增强。
2000年,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出访了巴西、阿根廷、智利和古巴四国,为中国与这些国家达成一系列协议、增强经贸往来铺平了道路。如今,巴西向中国出口大量铁矿石、大豆、棉花、木材和锌,阿根廷向其出口大量大豆,智利向其出口大量铜,中国还和委内瑞拉达成了重要协议,由后者向其长期提供石油。直到2008年全球经济进入下滑周期,这些国家都在享受着中国需求引起的原材料价格上涨所带来的繁荣。到2010年,中国可能成为拉丁美洲的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也因此开始让世界感觉到其在美国后院的存在。但迄今为止,中国“走出去”战略取得最大成功的地方则是非洲。
非洲
非洲对于中国的诱惑力是显而易见的(见表9-1)。一方面,中国迫切需要各种原材料以推动其经济增长,2003年,中国原油的消费量占世界消费总量的7%,铝占世界消费总量的25%,钢铁产品为27%,铁矿石为30%,煤为31%,水泥为40%。正如我们在第5章所讨论的那样,除了煤之外,中国的自然资源非常贫瘠。它别无选择,只能放眼海外(见图9-2、图9-3和图9-4)。另一方面,非洲的自然资源极为丰富,近期发现的石油和天然气储藏更是凸显其资源优势(见表9-2)。另外,非洲与中东地区不同的是,中东持续受到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的高度关注,而非洲则是相对被忽视的地区。
在2006年,中非这一新型关系的发展达到了巅峰,首先是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出访了非洲各国,接下来是在11月,48个非洲国家的首脑政要出席了迄今为止在北京召开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峰会。中国总理温家宝提议,争取中非贸易在2005~2010年间实现翻番(见图9-5和图9-6)。中国政府还做出了一系列其他承诺,包括:到2009年时对非洲的援助将比2006年增加一倍;创建总额达50亿美元的中非发展基金,以鼓励中国公司在非洲投资,并向它们提供支持;将非洲最不发达国家享受零关税待遇的对华出口商品范围由190个扩大到440个;在今后3年内向非洲提供30亿美元的优惠贷款和20亿美元的优惠出口买方信贷;免除非洲债负最重、最不发达的国家截至2005年年底到期的政府无息贷款债务;在今后3年内,为非洲培训15000名专业人才,向非洲派遣100名高级农业技术专家,为非洲援建30所医院和100所乡村学校,向非洲留学生提供中国政府奖学金的名额从当时的每年2000名增加到2009年的每年4000名。在此次峰会的后期,中国与非洲国家签署了很多重大协议,内容包括在埃及建设一个炼铝厂、在赞比亚建设一个新铜矿的项目,与南非也签订了采矿合同。
表9-1:非洲国家向中国出口的商品占其总量的比例(%)
国家
原油
金属
木材
棉花
安哥拉
100
苏丹
98.8
尼日利亚
88.9
刚果
85.9
加蓬
54.8
42.3
刚果民主共和国
99.6
加纳
59.8
南非
45.6
喀麦隆
39.7
坦桑尼亚
23.4
53.8
图9-2:中国从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进口产品的构成
图9-3:2006年中国占世界原材料消费总量的比例
图9-4:中国从哪里购买石油?
表9-2:非洲矿产储量与世界储量的对比
矿产名称
非洲储量
世界储量
非洲储量占世界总储量的比例
(%)
铂族金属(吨)
63 000
71 000
89
钻石(百万克拉)
350
580
60
钴(吨)
3 690 000
7 000 000
53
锆(吨)
14
38
37
金(吨)
10 059
35 941
28
钒(吨)
3 000 000
13 000 000
23
铀(吨)
656
4 416
15
锰(千吨)
52 000
380 000
14
铬(千吨)
100 000
810 000
12
钛(千吨)
63 000
660 000
10
镍(千吨)
4 205
62 000
7
煤(百万吨)
55 367
984 453
6
图9-5:中非贸易的快速増长
图9-6: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外国直接投资(FDI)
目前,石油占非洲对中国出口产品总值的一半以上,安哥拉已经取代沙特阿拉伯成为中国最大的石油供应商,供应量占其石油进口总量的15%。在阿尔及利亚、安哥拉、乍得、苏丹、赤道几内亚、刚果和尼日利亚等国,中国都有石油利益,其中包括可观的开采权,特别是在安哥拉、苏丹和尼日利亚三国。目前,苏丹石油产出的一半输往中国,占后者石油需求总量的5%。来自非洲的石油占中国石油进口总量的比例已超过31%,而且随着中国在尼日利亚的三角洲地区购买巨额股份,这一比例还必将上升。在过去的10年里,中国从非洲进口主要原材料(矿石和金属除外)的增长量远远超过从世界其他国家进口的增长量。目前在中国木材进口总量中,非洲所占比例较大,达到20%。中国已经取代英国,成为非洲的第三大贸易伙伴,仅次于美国和法国。
2006年美国与非洲的贸易额为711亿美元,而中非贸易后来居上的势头很猛,贸易额已经达到了505亿美元。2006年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召开的前一年即2005年,非洲有800个中国投资项目,总值约12.5亿美元,中国在非洲的投资仅占外国在非洲总投资的1%,但可以预见,中国将很快成为这块大陆上仅次于法国和英国的第三大投资国。现在看来,中国超越其他国家,以绝对优势成为非洲最大的贸易伙伴和最大的投资国只是时间问题,而且用不了很久就将实现,但也许有一天印度会成为其重要的竞争对手。
中国在非洲的存在不断扩大的证据随处可见:赞比亚有中国摊贩,中非共和国有中国伐木工人,津巴布韦有中国游客,南非有中文报纸,苏丹有中国的地质学家,非洲卫星电视有中文频道。据估计,有900家中国大中型公司在非洲开展业务,而小型企业则数目众多,尤其是在零售行业。中国人开的零售店扩张的速度尤为迅速,有时甚至引起了非洲当地人的警觉,举例来说,在纳米比亚的奥希坎戈市,中国人开的第一家商店于1999年开业,2004年时商店总数已达22家,而2006年时总数已经超过75家。在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一条长达1公里的大街上,坐落着很多中国商店,它们主要出售女袜,以及一些耐用消费品,例如玻璃器皿和价格超低的电子产品。
中国与非洲间的直航班机数量迅速增长,往来的多是中国的商人、专家和建筑工人。与之相比,非洲和美国间的直航班机很少,乘客主要是援助工人,还有少数游客和商人。非洲的中国人口数量增长也极为迅猛。据估计,2001年,非洲的中国人口总数为13.7万,但到2007年,这一数字已经增长到40多万(这一数字还有可能被严重低估了),而在非洲的西方国家员工仅约10万人。另一项更为大胆的估计表明,非洲的中国人口数超过50万,这还不包括安哥拉(该国的中国人口估计达4万)和许多其他国家,见表9-3。目前的中国移民潮与19世纪末叶、20世纪50~60年代的早期移民潮不同,差异主要表现在:目前的移民潮规模更大,移民来自中国各地,而不仅仅是中国南方和东部地区,移民的出身背景也各不相同,而且很多人似乎想在非洲长期居住。
与中国人口在非洲的激增相对应,中国越来越多的中产阶层游客也来到非洲观光(见表9-3)。在一些非洲国家例如肯尼亚和冈比亚,旅游收入占其外汇收入相当大的一部分,据预测,在不久的将来,每年前往非洲旅游的中国游客将达1亿人次。例如,尽管塞拉利昂不是受中国影响最大的国家之一,但该国雄心勃勃地在弗里敦市的蓝茉莉海滩开发了一个旅游度假区,该国旅游局正在构造这一旅游度假区的美妙图景——其中就有宝塔式的公寓和在中央喷泉周围漫步的中国游客。中国在非洲的存在不断扩大,一项更有力的证明是中国军队参与联合国维和行动的人数不断增加。2002年4月,全世界范围内参与联合国维和行动的中国军人只有110名,截至2006年4月,这一人数已经上升到1271名,也使得在参与联合国维和行动人数的国家排名中中国从第46位上升到第14位。耐人寻味的是,大约80%的中国维和部队部署在非洲,超过了包括英国、美国、法国和德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共有3000多名中国军人参与了7项联合国在非洲的维和任务。
毫无疑问,中国对非洲的影响主要是积极的。首先,它为非洲众多的原材料出口国提升了市场需求和价格。2001~2004年,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GDP年均增长4.4%,2005~2006年年均增长5%〜6%,预计2007年将增长7%,与之相比,这些国家1999~2001年的年均增长仅为2.6%,中国显然是主要推动因素,因为自1998年起,中国的原材料消费量占全球消费增长的较大比例。另外,廉价的中国产品越来越普及,这让消费者从中受益。而输家则是那些非原材料出口国或与中国制造的出口产品相竞争的生产国,例如南非、肯尼亚和毛里求斯。中国的纺织品出口已经造成了许多非洲国家企业的裁员,尤其是在南非、莱索托和肯尼亚。但是,总的来说,赢家要比输家多得多。
表9-3:2003~2007年一些非洲国家的中国人口总数
国家
最新预计
阿尔及利亚
8 000+
(2006年)
贝宁
4 000
(2007年)
博茨瓦纳
3 000~10 000
(2006~2007年)
布基纳法索
1 000
(2007年)
喀麦隆
1 000~3 000
(2005年)
佛得角
600~1 000
(2007年)
刚果民主共和国
500
(2007年)
科特迪瓦
10 000
(2007年)
埃及
6 000~10 000
(2007年)
埃塞俄比亚
3 000~4 000
(2006年)
加纳
6 000
(2005年)
肯尼亚
5 000
(2007年)
莱索托
5 000
(2005年)
利比里亚
600
(2006年)
马达加斯加
60 000
(2003年)
马拉维
2 000
(2007年)
马里
2 000
(2007年)
莫桑比克
1 500
(2006年)
纳米比亚
5 000~40 000
(2006年)
尼日利亚
100 000
(2007年)
塞内加尔
2 000
(2007年)
南非
200 000~300 000
(2007年)
苏丹
5 000~10 000
(2004~2005年)
坦桑尼亚
3 000~20 000
(2006年)
多哥
3 000
(2007年)
乌干达
5 000~10 000
(2007年)
赞比亚
4 000~6 000
(2007年)
津巴布韦
5 300~10 000
(2005~2007年)
其次,作为可供选择的一个贸易伙伴、援助和投资国,中国的到来营造了一种竞争环境,使得非洲国家不再仅仅依靠西方国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了。证明这一点的最好例子是安哥拉,当中国提供了条件更优惠的贷款后,安哥拉得以在2007年中止了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谈判。简而言之,中国的作用在于提升了非洲在世界经济中的战略地位。
再次,中国对非洲的援助通常是一揽子型,既包括大型基础设施建设,例如公路、铁路和大型公共建筑,也包括提供专业技术知识。西方国家在非洲的大部分投资都是集中于石油的大型投资,而中国的投资则更为多元化。最后,与西方国家和国际机构的做法相比,中国的做法少了很多附加条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遵循其理念,坚持贸易自由化、私有化和减少政府干预,而中国的要求则远没有那么严格。不仅如此,西方国家经常在援助中附加很多关于民主和人权的政治条件,而中国则没有这些附加条件。这与中国强调尊重主权是相一致的,而对主权的尊重既被中国人视做最重要的国际法准则,也与他们“屈辱的世纪”中的亲身感受有着直接的联系。2006年4月,在尼日利亚国民议会所作的一次演讲中,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说:“中国始终不渝地支持非洲国家维护独立和主权、根据国情自主选择发展道路的愿望。”
中国和西方国家对待非洲乃至所有发展中国家的不同做法引起了非洲人民的讨论,这些讨论集中于独特的中国发展模式(政府投资基础设施建设和配套服务领域),以及中国援助较少关注自身经济利益,也不像西方国家那样一心只为了矿产资源。中国巨大的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贫困人口的减少,也引发了这些发展中国家的极大兴趣,它们想知道中国会为它们提供哪些经验和教训。中国模式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大政府的理念和对西方式民主理念的回避,这一做法对于非洲各国政府来说显然很有吸引力。由于中国经济的成功,中国的发展道路似乎注定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更大,也更能引起这些国家的共鸣。
与“华盛顿共识”不同的是,中国模式拒绝“休克疗法”和“大爆炸式变革”,而是走一种对现有体制进行渐进式变革的道路。
中国学者张维为认为,中国模式有一些显著的特征。与“华盛顿共识”不同的是,中国模式拒绝“休克疗法”和“大爆炸式变革”,而是走一种对现有体制进行渐进式变革的道路。它致力于打造一种能够掌控并领导改革进程的强大发展型国家。它还包括一种“选择性学习”或者“文化借用”的过程:中国曾借鉴了很多国外的发展理念,包括美国的新自由主义发展模式,然后对其进行了本土化改造。最后,它还注重改革的优先选择。比较明显的,比如,中国政府首先致力于进行经济改革,然后进行政治改革;首先在沿海省份进行改革,其次在内陆省份进行改革。在这种背景下,关于中国模式的探讨也是进行得如火如荼,有时候把这种模式称为“北京共识”。当然,在“北京共识”和“华盛顿共识”之间是存在着根本不同点的,这其中既包括中国模式极其鲜明的非意识形态化,也包括亚洲新兴国家非常明显的务实态度。
现在对中国与非洲关系的长期利弊做出任何深思熟虑的判断还为时过早,毕竟这种关系还处于初始阶段,还没有多少有案可稽的信息和资料。对于非洲来说,最显而易见的危险是,中非关系在根本上是不平等的:相比较而言,中国的经济规模更加庞大,同时也更先进。一方面,即使南非作为在经济上与中国最可匹敌的挑战者,其经济规模也远远小于中国。另一方面,非洲整个大陆的人口总数也赶不上中国。而且,中国与非洲国家之间的经济差距也变得越来越大。不论西方国家与中国的发展模式有什么不同,有一点看起来非常相像,那就是由于西方国家和非洲之间根本的结构不平等而导致的关系矛盾好像在某种程度上被复制到了中非关系上。非洲国家所面临的危险是,它们无法摆脱主要原材料供应国的地位,而这些国家也将因为许多原因,例如不利的贸易条款、中国竞争、腐败和缺乏战略意愿等,而无法更进一步实现工业化,也就无法拓宽它们的经济发展道路。
尽管中国在非洲大陆的存在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并激发了相当大的热情,但不安和忧虑也同样存在。表现最明显的是赞比亚,在2006年举行的上届总统选举中,反对党候选人提出了强硬的反华路线,宣称“赞比亚正在变成中国的一个省,甚至不是一个地区”,该候选人赢得了29%的选票,这促使中国驻赞比亚相关人员暗示:如果该候选人在选举中获胜,中国将可能撤出在赞比亚的投资。针对中国最强烈同时也是最持久的一项批评是,中国更倾向于雇用中国人而不是当地人,中国员工的比例曾高达70%。也经常有人抱怨中方经理对当地人表现出消极的态度。当然,这两种情况都涉及中国人对黑色人种尤其是非洲人的态度问题,尽管由于证据仍然太少,我们尚且不能得出任何恰当的结论,但这一问题并不奇怪。当然,针对中国拒绝对非洲国家治理方式进行约束的态度,仍然存在着很大的争议——尤其是在西方。虽然这是事实,但中国最近对西方国家的批评意见正在变得越来越“敏感”,结果,中国促使苏丹政府接受了联合国和非洲联盟向达尔富尔派遣维和部队的要求。
然而,尚无证据表明中国在非洲有任何恶劣的记录,实际上,中国的表现可能比西方国家支持非洲大陆腐败和独裁政权的糟糕记录更好。然而,让人想象不到的是,中国人却逐渐成为恐怖分子的目标,例如在尼日尔三角洲地区和埃塞俄比亚。随着中国的存在和影响不断扩大,随着中国不仅在非洲还在全世界逐渐承担起世界大国的角色和责任,这种现象肯定会越来越多。
中国在保持存在的意义极为重大。中国在非洲迅速提升的影响力表明,用不了多久中国就会成为非洲大陆的主导势力。而且,这也是中国想要成为世界大国这一长远抱负的大胆宣告。中国参与非洲事务的速度极快,还成功地招揽了非洲的精英,这迫使西方国家在这块它历史上极少涉足的大陆上采取守势。与西方国家在19世纪末叶对非洲的“瓜分”不同——这种“瓜分”激起了欧洲国家之间的矛盾,中国对非洲的介入并没有与美国、英国或法国产生很深的矛盾,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还存在着一定的变数。美国为协调非洲大陆关系和行动而新成立的美国非洲司令部宣称,它对中国在非洲日益增长的影响力表示关切。然而到2008年年底,美国还没有发现非洲哪个地方适合作美国非洲司令部的总部,在可预见的未来,有可能选择把非洲司令部建在德国的斯图加特。
除了提供的条件更为诱人外,中国在非洲取得长足进展的一个原因是它不像西方国家那样背负着历史包袱,而中国也总是习惯于强调这一事实。在这种背景下,中国甚至强调,与欧洲殖民者相比,15世纪初叶郑和下西洋到达东非后,既没有索求领土,也没有抓走奴隶。更重要的是,与西方相比,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是非洲独立运动的坚定支持者。因此,由于中国本身的殖民地历史、其反殖民主义的记录和发展中国家的地位,中国与非洲国家关系的密切程度远远超过西方。这也反映在2007年皮尤全球态度调査结果中,比如,非洲10个国家的调查对象都表示相比对美国的态度,他们对中国的态度更加友好。
中东和伊朗
世界已探明的石油储量将近2/3都集中在海湾地区,其中沙特阿拉伯的储量超过总储量的1/4,伊拉克和科威特加起来的储量略低于总储量的1/4。这三个国家控制着世界已知石油储量的一半。该地区潜在的另一个产油大国是伊朗,它的储量略低于世界石油总储量的1/10。海湾国家的原油出口量占世界原油出口总量的比例接近40%,其中沙特阿拉伯的出口量约占12%,伊朗占7%。在1993年和1996年,中国分别成为石油产品和原油的净进口国。预计到2020年,中国的石油进口量将占其需求的57%~73%。20世纪90年代,中国开始为其将来的石油供应而费尽心思,因而也开始采取措施确保石油供应的可靠性。截至2006年,它最大的石油供应国是沙特阿拉伯,但伊朗也非常重要。因此,中国很自然地寻求与中东国家建立更为密切的关系。但是,与非洲不同,中东地区被美国视为其势力范围。在过去的30年里,美国越来越深入地介入中东地区,与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建立了极为密切的关系,并且发动了两次海湾战争,在2003年更是侵入了伊拉克,完成了对伊拉克的军事占领。因此,中国在该地区的行事非常谨慎,唯恐激怒美国(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直把中美关系放在首要位置)。
如今,非洲显然已经在中国的外交政策中占据核心地位,因此,与非洲相比,中国实际上把中东放在次级重要的地位。在过去的几年里,中国通常实施多种策略以确保从该地区获得的石油供应。它寻求签订长期能源供应协议,最突出的例子是在1999年与沙特阿拉伯建立“战略石油伙伴关系”。另外,中国石油公司还寻求获得在该地区投资、开发油田的权利。还有,中国还鼓励海湾地区的公司向中国的炼油厂投资,从而促进双方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中国政府在中东地区的战略核心是伊朗,两国长期以来保持着紧密的关系。两国有许多共同之处,它们都是历史悠久、成就非凡的文明古国,在它们所处的各自区域内都有一种凌驾于其他国家的强烈优越感。它们都曾经遭受过西方列强的蹂躏,因此它们对西方深深憎恶,并且相信,如果世界不再由西方统治的话,它们将会发展得更好。尽管推动它们关系发展的主要是利益而不是立场,但这些共识无疑巩固了两国间的密切联系。
作为新兴的世界强国,中国很自然地寻求与实力相对强大的国家建立友好关系,因为这反过来将增强其自身的实力和影响力,而伊朗非常符合这一条件。为维护其国际声誉,考虑到1979年革命后伊朗政府好战的伊斯兰意识形态,中国在处理与伊朗的关系时表现得非常谨慎。制约中国对伊朗态度的最重要因素当然还是美国的态度。中国在外交方面表现出了高超的走钢丝技巧,它有时与伊朗合作,与美国的政策相左;有时与美国合作,与伊朗的政策相悖。它挫败了美国对伊朗实施经济制裁的企图,至少直到最近是这样,还成功地抵制了布什政府将伊朗列为所谓的“邪恶轴心国”的努力。1979年伊朗革命后,美英势力撤出伊朗,中国与伊朗的经济关系开始得到发展。两国经济关系蓬勃发展的关键在于,中国向伊朗出口大量的高科技产品、工程服务和武器,以换取伊朗的石油和原材料,两国的贸易在20世纪90年代的发展速度极其迅猛。
2003年,中国的两大汽车制造商在伊朗建立了生产厂。更重要的是,中国在2004年与伊朗签署了一揽子重大石油协议,这意味着伊朗不再仅仅是中国最大的石油供应国之一,而且还将伊朗石油工业发展的巨额股份转让给了中国,使中国成为伊朗石油工业最大的外国投资者之一。另外,中国还在2007年与伊朗签署了进一步合作的协议,开发储量丰富的亚达瓦兰油田的部分资源。
我们很难预测伊朗和中国的关系将会如何演变。由于需要与美国保持良好关系,中国与伊朗的关系仍会受到限制,而美国最敏感的地区莫过于中东。美国显然将伊朗视为该地区备选的政治掮客和对其利益的主要潜在威胁,不仅如此,长期以来它一直对这个国家存有敌意。从长远看,中国乐意看到伊朗在海湾地区发挥重要甚至是主导性的作用,因为即使可能的话,中国自己在该地区担当这一角色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每个世界大国都需要盟友,伊朗就是中国在中东地区的天然盟友。正如国际关系专家约翰·加佛(John Garver)论述的那样,东亚地区处于统治地位的中国和西亚地区处于统治地位的伊朗最终将成为“21世纪中叶以后单极时代的、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的核心要素”。
实际上,这也可能是中国对于未来多极体系的展望。同时,为了保留做出选择的权利,中国可能一边继续增强在伊朗的影响力,一边尽量不与美国发生冲突。实际上,奥巴马政府意欲让伊朗摆脱冷战思维会更有利于中国在这一地区发挥影响力。
长期来看,也存有其他可能。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台湾问题,而统一道路上的最大障碍是美国对台湾地区的军事支持。中美爆发军事冲突最有可能的导火索就是台湾地区,当发生战争时,中国将非常担心其海上石油供应线的安全,尤其是马六甲海峡和南中国海,这些供应线极易被美国超强的空中和海上力量切断。在这种情况下,伊朗或许可以通过西亚至东亚的陆上石油供应管线向中国供油。但将来某个时刻也有可能出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即中美可能就中国台湾和伊朗达成某种交易,也就是说,美国同意停止对台军售,中国对伊朗也采取同样的做法。实际上,为了中国台湾这一更重大的外交使命,中国会同意牺牲伊朗。这种协议将代表一种默认,即东亚是中国的势力范围,而中东则是美国的。
俄罗斯
20世纪80年代时,在经历了20年痛苦的敌对状态后,中国与苏联的关系开始逐步好转。然而,为两国关系完全转型奠定基础的则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苏联解体。俄罗斯成为前苏联苍白无力的影子,GDP仅为后者的一半,人口则不足原来的一半,尽管仍然拥有原来领土的80%。同时,中国开始实施改革开放,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两位数的经济增长。对比来看,这两种发展道路代表了两国权力天平发生了变化,如今中国远比其曾经的对手强大。20世纪90年代,两国终于就几个世纪以来存在争议的边界达成协议,绵延4300多公里的边界线是世界上最长的边界线。过去两国的边境是重兵驻扎的地区,如今则成为贸易和交流中心。边界问题的解决使俄罗斯和中国能够从各自的边境上撤离大批军队调往其他地区。前者将军队派往车臣和与欧洲其他国家相邻的边界以应对北约的扩张,后者则将军队派往台湾海峡。在不断缓和的气氛中,两国与几个独立不久的中亚国家建立了上海合作组织,宗旨是促进合作,改善该地区的安全状况。冷战后,美国超强的实力引起了中俄两国共同的担忧,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尤其感到无助,而1989年后,中国受到了相对的孤立。这是两国1998年签署战略伙伴协议的主要原因。
然而,两国关系的战略潜力仍然存在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潜在的问题一方面是俄罗斯的虚弱感,另一方面则是中国不断增强的实力。尽管两国关系的和睦与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脆弱感和它与邻为善的意愿有很大关系,但这种脆弱感也使它感到不安全,而且对其邻国存在疑虑。俄罗斯对中国的这种担心最明显的表现是在其远东地区,它在该地区仅有750万人口,而中国东北三省人口为1.12亿。现在由于这一边境管理不善,许多中国人可以进入俄罗斯境内寻找工作机会或做生意。1994年,俄罗斯方面估计其远东地区的中国居民为100万,而中国方面估计的数字则不到2000。
根据一些人口统计资料预测,到2051年,中国人将是俄罗斯联邦的第二大少数族群。加剧这些恐慌的是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面临的人口危机,一项预计表明,2000~2010年,俄罗斯的人口将减少300万,总人口将降至1.42亿。俄罗斯对于华人移民泛滥的恐慌既表现了其固有的偏见,也表现了它新的恐惧。不仅仅在俄罗斯,在任何其他地方外来的为数众多的中国人都会引起恐慌,但对于俄罗斯而言,与恐慌掺杂在一起的,是它对中国的历史偏见和冲突,是两国人口的巨大失衡和漫长的边界线。
俄罗斯拥有丰富的石油、天然气和许多其他资源,同时还是中国的主要武器供应国。对于中国来说,这使得俄罗斯成为一个诱人的合作伙伴。但是,事实证明俄罗斯是一个“难缠”的伙伴,它不愿意完全按照中国的期望行事。在关于新建东西输油管道的问题上,两国进行了漫长复杂的协商,中方建议输油管道应通过中国境内,而俄方则不同意。无疑,俄罗斯担心被中国套牢,从而降格为其原材料供应国。直到2009年2月双方才最终达成协议,同意架设一条通往中国的石油支线,这也是为了回报中国对俄罗斯石油公司的投资。
21世纪以来,俄罗斯的确越来越注意保护其石油和天然气利益,它意识到,随着其国力的削弱,这些资源是它最有价值的资产,尤其在全球市场上油价还在如它所愿地不断攀高的情况下。在剥离美国、欧洲和日本在其石油工业中的股权后,今后俄罗斯很可能不会给予中国石油公司类似的股权。而且,在普京的领导下,俄罗斯实现了资源国有化,正与欧洲和其他前苏联国家就石油和天然气展开艰苦的谈判。
俄罗斯对中国意图的怀疑还扩展到前苏联国家。据报道,俄罗斯方面2005年8月透露,俄罗斯政府之所以急于进入乌兹别克斯坦的喀什-迦拿巴前美军基地,原因之一就是中国慎重表明有兴趣获取这个军事基地。中国发现自己在中亚地区尤其是哈萨克斯坦(哈萨克斯坦是中国能源战略的重要关注点)获取石油利益的愿望遭遇了很多障碍,许多问题都是俄罗斯怂恿导致的,因为它认为中亚理应是其势力范围。
所有这些都无法表明中俄关系可能恶化,但如果俄罗斯对中国崛起的恐惧加剧,甚至因此转向西方并寻求欧盟或北约的某种慰藉,这也是不难想象的。但是,俄罗斯的确暗示,中俄两国实力极度失衡所产生的严重紧张态势将可能极大地制约两国关系的和平发展,不过考虑到两国波折不断的历史,这种关系本身就是一种成就。而且,至少在现在,防范美国让两国有了共同语言,这对一些问题如伊拉克和伊朗问题将产生一些重要的影响。
与此同时,中俄两国贸易额也出现了迅猛增长,2000~2007年,中俄贸易额扩大到原先的5倍。俄罗斯对格鲁吉亚的介入,以及随后俄罗斯在2008年承认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为独立国家的做法,都让中国感到不悦——虽然中国政府没有正式表达反对意见,仅仅是表示了关切。这也在提醒人们,这两个大国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那么简单。
印度和南亚
印度和中国有许多共同之处。两国都是人口超级大国,也都在经历着剧烈的经济转型。两国人口加起来占世界总人口的将近40%。两国都是大陆型国家,中国在东亚具有领导地位,印度在南亚也是一样。到21世纪中叶时,两国都可能成为重要的世界大国。两国一道重新划定世界版图,使之极大地向亚洲倾斜,同时它们期望打造由领土和人口大国主导的新世界秩序,这将与由中小型欧洲国家主导的世界秩序迥然不同。因此,印度和中国经常被相提并论,这毫不奇怪。
尽管两国存在这些相似性,但在很多方面,两国也存在着重大的分歧,它们横跨喜马拉雅山的漫长边界线就是标志,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天然内陆屏障,喜马拉雅山标志着两国政治和文化上的巨大分歧。中国的历史最为久远,而印度的历史则较短,它在英国殖民统治末期才取得了现有的领土,或者至少是现有2/3的领土。中华文明与国家密切相关,而印度文明则与等级社会密不可分。印度是当今世界最大的民主国家,而在中国,民主仍然是个相对陌生的概念。中国有强烈的身份和种族认同感,而印度则具有显著的多元化特色,拥有很多不同的种族、语言和宗教。毫无疑问,巨大的文化差异使两国相互产生了陌生感和距离感,缺乏理解和宽容的基础。事实上,佛教是从印度传到中国的,两国在第一个一千年里也进行过广泛的文化交流,但这些现在好像已经被忘却了。
50多年来,两国的关系较好时充其量也是相互疏远和怀疑,经常相互敌对,甚至曾经爆发冲突。1988年之后,两国关系似乎有所好转,尽管外交辞令看上去很热情,但是实际上两国仍然是彼此反感,这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尽管两国成立了联合工作小组和委员会,两国仍然未能就边界问题达成协议。正是边界冲突直接导致了1962年中印边境战争的爆发,当时中国对印度进行了沉重的军事打击,时至今日,印度对此仍然耿耿于怀。第二,尽管印度的实力远不足以在南亚实行无可争议的霸权,但它发现自己面临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和緬甸的挑战,而中国则有意识地与这些国家建立友好关系以制衡印度,反过来,这些国家也依靠中国以削弱印度在南亚的主导地位。其中,中国对于印度不共戴天的仇敌——巴基斯坦之关系至为重要。中国施展了精明的外交手腕,这意味着印度将在南亚地区一直处于守势,无法展现其作为一个大国应有的影响力。印度的外交手腕则远不如中国老练,它不仅没有在南亚建立起霸权地位,甚至未曾尝试在东亚发挥重要影响力,更不用说它还未和散居在东南亚的大批印度人建立任何有意义的关系。
关于两国未来的关系,存在着两种可能的结果。第一,中国承认南亚是印度正统的势力范围。实际上,这不太可能。中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太过深远和完善,印度无法消除这种影响,中国也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这种结果是中国和其在该地区的正式、非正式盟友都反对的。此外,考虑到中国相对于印度日益增长的实力,这种情况在21世纪的后50年最不可能发生。第二,印度承认中国在南亚的长期存在,并决定接受这一现实,具体表现为承认与中国建立伙伴关系是处理该地区安全问题的必要条件。从长远看,这甚至意味着印度默认了中国在南亚和东亚的主导地位。为确保其在亚洲存在、作用和影响的长期增长,中国会防止出现可能影响这些增长的障碍,这是它的一项主要战略目标。关于这一点的其他例子包括:中国反对美日同盟的扩大,拒绝接受关于南中国海有争议岛屿的任何多方提议或解决方案。第二种设想,即印度承认中国在南亚的角色与这一战略目标相符合。而实际上,许多年来,印度已经被迫适应(至少是在事实上适应)中国在南亚日益增长的势力,所以,第二种设想的因素已经存在,至少是以一种默许的方式存在了。
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进一步巩固了其在南亚不断增强的实力。1950年,印度的人均收入比中国高出约40%;1978年,两国的人均收入基本持平。但到了1999年,中国的人均收入几乎达到了印度的2倍。另外,尽管近年来印度的增长率稳步提升,但仍然明显落后于中国(见图9-7),换句话说,中国仍然在拉大与印度的经济差距。尽管印度在某些方面取得了对中国的经济优势,最突出的是其计算机软件方面的快速发展,但从事计算机软件工作的劳动力仅占很小的比例。2003年,制造业占印度GDP的比例仅略高于20%,而中国的这一比例超过了50%,2001年印度的农业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为59%,与之相比,中国的这一比例不到50%。现在中国的经济总量为印度的3倍,而且差距还在不断扩大。即使印度的经济增长率超过了中国,印度经济要想达到中国经济的规模仍然需要很长的时间。总而言之,至少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中国的经济实力仍将使印度相形见绌。
图9-7:中国和印度的经济状况对比
这将使第二种设想更为可能,即印度被迫接受并适应中国在南亚的存在。这似乎也增大了中国最终将成为东亚和南亚主导力量的可能性。但随着一个变数的出现,这场游戏的规则似乎正在发生重大的改变。在克林顿连任期间,美国与印度建立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2006年布什政府延续了这种关系,并将核能合作包括在内——这项协议最终在2008年得到了印度议会的批准。这一协议承认了印度有核国家的地位,这与美国以往的政策相俘——尽管印度尚未签署《核不扩散条约》。这突出地表现了美国的核扩散政策与利益相关,而与原则无关,美国对待中东地区的伊朗和以色列的反差也证明了这一点。
当然,美国这种政策大转弯关乎地缘政治,美国想要扶持印度成为世界大国,并在南亚建立新的美国——印度轴心以应对中国的崛起。冷战时期,印度与美国的关系疏远,两国互不信任,两国关系在1989年后也没有改观,美国当时平等对待印度和巴基斯坦,并在印度1998年进行核试验后对其实施制裁。美国之所以愿意进行这种180度的政策大转弯,正是美国对中国日益恐惧的表现。对于印度来说,以往其立场是相对孤立,除了与前苏联保持长期的同盟关系外,它坚定地走不结盟路线,反对与主要大国甚至次一级的大国结成战略伙伴关系。但印度当权派(主要是军方)也明显地对中国日益崛起的实力感到不安。
美印伙伴关系如何发展,可能将极大地改变南亚地区中印之间的力量均势,在提高印度底气的同时促使中国更加小心行事。美印伙伴关系提出了很多问题,带来了很多不确定性。毫无疑问,如果事实证明这种伙伴关系是牢固有效的,那么这将是在该地区和全球对抗中国极为有效的方法。中国会对此做出何种反应仍然有待观察,最显著的反应或许是加强与巴基斯坦的关系,但如果中国决定与印度保持战略和睦,以此来回避美国并拒绝承认自己在南亚的主要存在,也是可以理解的。
欧洲
中国与欧洲的关系和其与美国的关系极为不同。当中美关系在中国国内或多或少地引发了持久的争论之时,中欧关系引起的关注相对来说很少(至少直到最近是这样)。经历了10年的发展,中欧关系迄今为止一直较为顺利,冲突很少。从历史角度看,这颇具讽刺意味。毕竟,当初首先是英国发动了鸦片战争,欧洲列强随后将中国变成了半殖民地,而美国则是后来才加入到这一进程中来。中国遭受“屈辱的世纪”的始作俑者是欧洲和日本,美国在其中仅仅扮演了一个小角色。现在中欧关系之所以如此低调,恰恰表明了欧洲已经不再是东亚地区的主要势力了(经济利益除外),“二战”结束之后,它将这一地位让渡给了美国。欧洲在东亚这一全球重要地区基本销声匿迹,这正生动地表明了1945年以后欧洲全球地位的衰落和其逐渐向地区大国角色的蛻变,这一过程仍在持续,并可能因为中国和印度的崛起而加速。除了欧元,人们谈论欧洲在全球的影响力时总是要提到“规范力量”(normative power)这个概念,也就是说,欧洲规范力量标准的提升需要得到国际体系的认可。尽管如此,由于欧洲的经济总量可与美国匹敌,而且它是西方联盟的另外一半,欧洲对于中国的态度仍具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大多数情况下,欧洲对于中国崛起的反应是低调、零散和不连贯的。这表明欧盟在处理与其他国家例如中国的关系时,缺乏作为欧洲战略核心的权力和权限。结果就造成了欧洲在国际社会上的声音通常很小,而且经常发出很多不同的声音。欧盟不是一个能够统一思想、一致行动的单一国家,而是一个国家联合体和不同利益的代表。在过去的10年里,欧洲与中国的经贸关系发展迅猛,欧洲国家从中国大量进口廉价商品,同时,欧洲尤其是德国向中国的出口也有很大增长,产品主要是高科技产品。这使得欧洲对中国的贸易赤字越来越大,来自中国的廉价进口产品也使得其失业人数不断增加。但这没有引起什么政治方面的争议,即使有也和美国方面政治争议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以下几方面:第一,欧洲对中国的贸易逆差远比美国对中国的贸易逆差要小,尽管这一逆差正在迅速扩大;第二,政治方面的关注不是集中在整个欧洲的逆差,而是集中在欧洲各个国家的逆差,后者引起的关注相当少;第三,与美国相比,目前尚未出现针对人民币和欧元汇率问题的严重争论,尽管随着美元的贬值,欧元对人民币的比价上升幅度很大,这引起了欧洲的日益忧虑;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欧洲忙于处理欧盟扩张所带来的影响,更不用说东欧和中欧国家工人向西欧国家的大规模移民问题,这对欧洲来说影响更为重大,从政治上来说也比对中国的贸易逆差问题更为敏感。
因此,截至目前,欧洲对于中国崛起的经济影响的担心至今仍然相对较少,但随着欧元的升值和贸易逆差的扩大,已经有明确的迹象表明这种情况将发生改变。目前,主流观点仍然是中国的崛起对欧盟来说利大于弊,因为这降低了消费品价格,但一些欠发达的欧洲国家,例如葡萄牙和希腊以及刚加入欧盟的国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和中国存在直接竞争,情况因此变得更加复杂。而且,次贷危机和经济发展低迷的影响已经让很多欧洲国家,尤其是法国和意大利,对全球化和中国崛起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深感焦虑。其结果是,加剧了欧洲国家与中国之间的经济紧张关系,随即对双边贸易的限制性行为就有可能激化,比如针对中国出口商品征收反倾销税和反补贴税。这会打击“中国经济崛起对欧洲是非常有利的”这一信念,欧洲民众的情绪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比如会更加关注中国崛起对欧洲的负面影响。另外,中国跨国公司对欧洲重要行业的投资,也加剧了欧洲民众的担忧。
从长期来看,随着中国公司的技术水平不断提升,并创立自有品牌与欧洲品牌进行竞争,在竞争中败下阵来的外国公司将显著增多,抵制中国“不正当”竞争的呼声将会日益高涨,这或许会导致欧洲断绝与中国的经贸往来,从而产生重大的政治影响。但在目前阶段,评判中国对欧洲日益增长的竞争性挑战将会带来什么政治影响尚且为时过早。
欧洲在东亚没有重大的外交存在,这表明,与仍为该地区“安全主宰者”的美国不同,欧洲与中国没有重大的地缘政治冲突。在美国关心的所有重大议题上,例如中国台湾问题、朝鲜半岛问题或者美日同盟,欧洲都只是一个观望者。它甚至不是美国在东亚地区双边同盟体系的一员。因此,中欧关系的发展不受这些因素的阻碍。与这类议题最近似的莫过于欧洲曾实行对华武器禁运,中国一直努力游说欧洲解除这一禁令。欧盟本来决定解除这一禁令,但迫于美国的巨大压力,以及美国倡导在大西洋联盟内部就这一议题展开投票,欧盟最终收回了这一决定。从中可以看出,美国只有将此事变成一种信任条款,才能达成维持现状的目的,这也表明欧洲或许已经准备在对华关系问题上进行独立思考了。但这并不表明从长远看欧洲将脱离美国转而支持中国(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但从主要欧洲国家(例如德国和法国)对美国入侵伊拉克的反应来看,随着美国政策向单边主义倾斜,欧洲不打算再继续跟从美国。
对于美欧关系,完全有理由做出以下猜测:在奥巴马政府任内,美欧关系会有大幅提升的可能性,虽然不可能回到冷战时期的那种亲密关系。随着中国的崛起和中东重要性的提升,跨大西洋关系将不再是美国对外关系的主轴。也就是说,与那种欧美在冷战时期形成的全天候的关系相比,新型的欧美关系将是一种根据具体事务进行灵活合作的关系。随着全球事务的焦点越来越多地转向中美关系,欧洲在处理对外关系上有可能会寻求一种更加灵活、自主的策略,不会唯美国马首是瞻。但我们也不能过分地夸大任何一种对未来前景的设想,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在地缘政治方面,不论是达尔富尔问题、贸易谈判还是气候变化,欧洲更有可能是站在美国一边,而不是中国一边。在一个大幕徐徐拉开的新世界里,出于历史、文化、民族和经济等多方面原因,欧洲更有可能和美国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崛起的大国和衰落的大国
自从1972年尼克松访华与毛泽东会面并就两国关系达成和解,以及接下来1979年两国建立全面外交关系以来,近40年来中美关系的潜在特点一直是稳定和延续,虽然美国国内的舆论经常背道而驰。尽管两国关系经历了很多阶段,比如联合对抗前苏联、中国的改革和现代化、中国90年代末期的快速发展和对外开放、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当然还有美国总统的更替,从尼克松、里根到卡特、克林顿,两国的关系从根本上说一直很平稳,美国不仅逐渐对中国放开了国内市场,还同意其加入国际组织;而反过来,中国则根据美国的态度,缓和并协调其政策。在这一过程的不同阶段,用来证明美国立场正当性的理由经历了许多变化,但其本质上是一致的。或许美国统治者为什么一贯支持这一立场的原因一时半会儿不是那么明显,但主要原因是有根源的。毛泽东与尼克松达成的和解发生在冷战时期的黑暗岁月里,这在美国与前苏联的竞争中无疑意味着地缘政治的巨大胜利。这也使美国人产生了一种对中美关系的持久忠诚和承诺,正是这种忠诚和承诺保证了对华关系的长期稳定。
对于中国来说,近40年来维持中美关系的平稳发展一直是其外交政策的根本宗旨之一。从一开始,中美关系就处于邓小平战略的核心位置,它确保了中国拥有一个相对安宁的外部环境,从而使其集中力量和资源发展经济。邓小平发表讲话称必须“坚持基本路线100年不动摇”,这既表明了会将中美关系置于首要位置,同时也表明,与其他文化不同,独特的长期洞察力是中国战略思想的鲜明特点。对于中国领导层来说,在整个改革阶段,维持和发展中美关系一直是一项重要原则,这是公认、无可争议的,长期以来,这种做法也使中国更好、更深入地认识了美国。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中国和前苏联对待西方的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前苏联将西方视为敌人,而中国则选择与其做朋友。前苏联选择独裁统治和孤立,而中国寻求融合和相互依赖。前苏联拒绝加入“二战”后的西方国际组织,例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关贸总协定,而中国则在耐心地等待了15年后才于2001年被允许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前苏联与美国进行军事对抗,建立零和关系,而中国则与其和睦相处,开展合作,努力创造最适宜经济发展的条件。前苏联被迫投入巨额的军费开支,而中国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逐渐降低了军费开支占GDP的比例,1950~1980年这一比例为6.35%,80年代降至2.3%,90年代则降至1.4%。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两国的战略是基于完全相反的逻辑。邓小平的名言最能代表中国的做法,即“冷静观察、稳住阵脚、沉着应付、韬光养晦、善于守拙、决不当头”。当然,改革开放阶段的中美关系是极其不对等的,即中国非常需要美国,而美国则不那么需要中国。美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市场,是国际体系的看护人,它还对国际体系的设计和运作负有主要的责任。
中国扮演了恳求者的角色,正如中国问题专家梁思文(Steven I. Levine)所说,美国对待中国就像“自封的国际俱乐部资格审査委员会对待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申请者那样”,它“有权接受或拒绝其入会或赋予其预备会员的资格”。从长远看,当中国更加强大时,如果中国不能将这段不悦的历史奉还给美国的话,那么中国会将其视为她所受长期屈辱的另一种表现,这一点儿也不意外。
与中国大力维护中美关系相比,美国对中国的态度(至少是现在)存在着强烈的反差。美国将与中国的关系视为其众多对外关系中的一个,而且通常远远算不上最重要的一个。因此,美国对中国的关注是隔三差五的,偶尔上升到议事日程较为靠前的位置,大部分时间一直处于中等状态。比如,在克林顿第一任期内,中国基本排不上号。尽管布什在其第一次总统竞选时表示强烈反对中国,将其描绘成美国的“战略竞争对手”,在华盛顿所列的议事日程上大为靠后,但“9·11”恐怖袭击发生后,两国关系迅速回复到以前的状态。与两国对相互关系的不同投入相对应,除了一小部分圈内人之外,中国对于美国深刻的认识并没有得到华盛顿的回应。在苏联解体、冷战结束之后,美国不得不重新思考与中国发展关系的理由。这并不难,随着中国改革的深入和市场经济的实行,外界认为中国正在走资本主义道路。此外,考虑到中国两位数的经济增长和庞大的人口,人们认为这为美国的商业提供了无限的机遇。20世纪90年代时,中国成为美国鼓吹全球化的关键因素,美国认为,全球化是一个西方化的过程,最终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西方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胜利,而世界其他国家包括中国,将越来越像美国。这一鼓吹中包括很多设想,从西方生活方式和文化习惯的胜利到对西方式民主的普遍性和绝对实用性的信任。1999年11月,布什说:“经济自由催生自由的习惯,而自由的习惯催生对民主的期盼……与中国自由贸易,时间将证明我们是对的。”也正如托马斯_弗里德曼书中所说:“中国将拥有言论自由,全球化将推动其实现。”詹姆斯·曼也表示:“中国将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像我们。”人们过去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实际上,这是一种人们广泛持有的、幼稚的观点,这种观点将进一步束缚美国对华政策,使其背负上被极度夸大了的期望,而这种期望根本无法实现。正像我在第一部分所论述的那样,美国根深蒂固的全球化理念存在极大的缺陷。
20世纪90年代时,美国国内越来越多的利益集团开始攻击美国对华政策,工会组织担心中国进口产品的激增,批评中国的贸易行为,而人权组织则就异议人士和西藏问题进行抗议。中国的政策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批评者抱怨声的影响。但我们必须假设,美国目前的对华立场将会维持很长一段时期。直到进入21世纪的时候,中国仍然是一个人口众多、经济充满活力的国家,它对美国的影响相对有限并受到抑制。除了东亚以外,它与美国外交政策的施行冲突很小,而在东亚,冲突则主要集中在台湾问题上。的确,中国对美国的出口以及美国自身出口竞争乏力等因素造成了两国间巨大的贸易逆差,但中国购买美国国债以及美国消费者享受到价格低廉产品带来的好处则抚慰了美国民众。
随着中国在21世纪初叶开始大展宏图,其经济增长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中美两国间的贸易逆差在不断扩大,中美持有的美国国债总额一直在增长,中国公司受到鼓励纷纷投资海外,为了寻找充足、可靠的自然资源供应,在政府支持下,中国的触角伸向了非洲、中亚和拉丁美洲,它在东亚的实力和影响也在迅速扩大,事实越来越清楚地表明,中国不再是过去那种小富即安的心态了。在许多大陆上和许多国家里,美国发现自己面对着中国利益在各个方面的不断增长,这意味着两国潜在分歧和冲突的源头正在逐步增多。
21世纪开始不久,两个事件最明显不过地表明中美关系正在发生重大变化,尽管当时并不明显。第一,布什政府放弃了以往一致同意的多边主义外交政策,采取了单边主义政策,而且确立了“先发制人”的原则。美国抛弃了以往对普遍主义的拥护,转而支持否定或低估结盟必要性的国家主义。这种新战略注重军事力量和硬实力(而不是软实力),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时这种立场尤为明显。国家主权原则不得不服从于出于改变政杈目的进行干涉的愿望,这表明一个崭新的、侵略性的美国诞生了。在这一事件中,绝大多数国家反对入侵伊拉克,根据全球民意测验,大多数民众对此持反对态度。随着美国对伊拉克的占领遭到越来越多的反对并且被认为已经失败,美国不受欢迎的程度也在与日俱增,这在“二战”以来的60年里尚属首次。第二,2003~2005年前后,中国时代到来了,全世界注意到了中国的转型,这一转型对于世界其他国家的意义和影响也突然开始显现。而这两个事件恰巧同时发生,因此它们的影响得以进一步加深。人们普遍认为,中国正在崛起,而美国不像原来所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两国间的力量天平开始向中国倾斜。
同时,美国对待中国的态度也开始改变,变得有点儿不太确定。詹姆斯·曼近期出版的《中国幻想》(The China Fantasy)一书正反映了这一点,这本书并不厚,在书中作者挑战了他称之为“自欺欺人设想”的观点,即人们普遍认为,与中国进行贸易既符合美国的经济利益,最终也将推动自由市场和民主中国的出现。作者反驳说,尽管中国进行了市场转型,但我们绝不能就此自动得出中国将走向民主的结论。
2007年夏开始的次贷危机,以及随后在一年的时间里,美国金融部门遭受重创,享誉一时的雷曼兄弟公司走向破产,仅存的几家美国投资银行也被迫改变现状——美国政府相当看重的高盛集团也名列其中,这一切又加剧了美国态度的不确定性。在这种背景下,美国政府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宣称要对金融部门展开大拯救,这也标志着被称为20世纪70年代末期美国资本主义“名片”的新自由主义体制彻底倾覆了。在数周惊心动魄的金融事件之后,盎格鲁-美国模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也导致西方经济陷入了严重的萧条状态之中。事实上,虽然美国可以通过依靠中国的信贷资金“过得很舒服”,但这也表明了美国繁荣的脆弱性,以及全球的经济重心已经出现由美国向中国转移的趋势。
冲突的加剧
有几个关键问题可能会影响美国对中国的态度,并导致两国间冲突的加剧。
首先,人们对全球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重大的改变。20世纪90年代时,人们认为全球化对美国来说是一个双赢的局面。美国在整个全球化的进程中不但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而且在与其他各国的关系中取得了先机。当时,美国向世界输出全球化的理念,然后从国内获得全球化的好处;而如今,全球化日益被视为一个“回旋镖”,正一步步地困扰着美国国内的局势。此前,美国被视为全球化最有力的推动者和最大的受益者,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东亚,尤其是中国,将成为全球化的主要受益者。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中国对美国享有巨额贸易顺差,并持有大量美国国债,对美元币值的影响力日益增强,并且中国已经削弱了美国制造业的一些关键行业,造成了越来越多的美国工人失业,这已经使其转变了自己的角色,日益成为令美国畏惧的竞争对手。人民币币值引发的广泛争议,食品、玩具等中国出口产品的安全问题,以及越来越多的对中国“不公平”竞争的指控等,就是这一现象的表现,但这并不是说美国对中国的观点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因为受益者,尤其是那些已将制造部门转移到中国的美国企业巨头和从廉价的中国产品中得益的美国消费者的数量,还是多于受害者,而且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享有更大的权力。但这最终会发生改变。大宗商品不断上涨的价格(尤其是石油价格——虽然在次贷危机影响下,价格的上涨受到了很大的抑制)引起的政治效应如果持续下去,那么美国对中国的态度就会向更加消极的方向发展。更为中肯的判断是,严重而持续的经济萧条所造成的威胁已经导致保护主义的抬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即使在次贷危机爆发前,认为对外贸易能够给美国带来好处的美国人的比例已经从2002年的78%迅速下滑到2007年的59%。
从长期来看,在中国公司的科技水平得以大幅提高之后,美国经济将会面临来自中国产品的激烈竞争,而且竞争的领域不会局限在低附加值产品上,还会扩展到高附加值产品,就像前些年美国面对日本和韩国公司的时候。在这一过程中,在竞争中败下阵来的公司数量就会迅速增加,这一点和欧洲的情况非常相像。这些变化将动摇人们对自由贸易和全球化的一致支持,导致贸易保护主义,而受到最严重影响的将是中国出口的商品。实际上,受经济萧条的影响,这一过程可能已经开始了。如果美国寻求贸易保护主义,20世纪80年代初期形成的中美关系的重要支柱之一将会受到严重影响。这也预示着保护主义在全球范围内向前迈出了更大一步,也预示着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全球化进程的终结。多哈回合谈判的失败,则进一步表明这种前景出现的可能性非常大。
其次,是东亚地区的变数。正如我们在第8章讨论过的那样,有明显的证据表明东亚这个全球最重要的经济区(东亚的经济地位已经超过了北美和欧洲)——的均势已经发生了非常明显的转移。虽然目前尚未发生任何决定性的变化,但中国明显已经加强了自己的地位。菲律宾、新加坡等美国长期以来的盟友现在也产生了动摇,正寻求与中国建立更为紧密的关系。实际上,与中国大陆关系较敏感的日本和中国台湾,后者与前者的经济交流也正变得越来越紧密。此外,美国虽然在朝鲜半岛部署了重兵,但由于韩国与中国走得越来越近,美国的地位已经大幅削弱,而且美国在化解朝鲜半岛北部核危机中的过程中不得不依靠中国发挥调解作用。中美关系这些变化更为广泛的意义在于,自“二战”后,东亚一直是美国毋庸置疑的势力范围,其地位仅受到毛泽东时代相对孤立的中国和美国越战失败的威胁。
但现在情况已非如此,东亚实际上已经是一个两极化的地区。美国在东亚的地位已经衰落,这会间接影响、甚至可能动摇它对中国台湾的承诺。美国在东亚地区的日益式微,也将影响其全球地位,因为一方面,这会令中国在国际事务中更有信心,另一方面,这也对其他国家发出了一个信号。但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美国对东亚地区的这些趋势做出了任何明确的对策——虽然奥巴马政府好像已经承认了该地区的重要性。事实上,由于深陷在中东地区,美国受到了极大的牵制,因此也就严重忽略了其在东亚地区的地位。
毋庸置疑,中国开始脱颖而出,而且其发展模式完全不同于美国,也不同于冷战时期双方全面竞争的发展模式。美国日益强调硬实力的重要性,尤其是2003年之后,这使其在世界上越来越不受欢迎,并且产生了一个真空地带,而中国则渐渐地填补了这一真空地带。在这种背景下,中国面对的主要是发展中国家,而不是发达国家。中国向它们提供没有附加条件的援助,支持基础设施建设,尊重主权,重视强大的政府,反对超级大国专权,倡导公平竞争的环境等,这些提议在发展中国家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而美国软实力的主要内容则强调民主在国家内部的重要性,与之相比,中国则强调民主在国家间(尤其是尊重主权)和世界体制内的重要性。中国批评西方主导的国际体系及其治理机构不具有代表性而且还有缺陷,明显是为了获得发展中国家的响应。
而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中国能够向发展中国家提供自身的发展经验和模式,供其参考和借鉴。准确地说,这是美国这个老牌发达国家无法做到的。除了东亚这个明显的例子外,在非洲和拉丁美洲,权力和感情倾向也从美国明显转移到了中国,我们不应夸大这些转变,因为它们仍处于初级阶段,还没有决定性的意义,但的确可以作为重要的风向标。
虽然奥巴马政府的上台起到一定振奋人心、提升士气的作用,但在这场金融危机中,美国新自由主义大厦的突然坍塌也大大损伤了美国在全球广泛的吸引力。而且,更主要的是,由美国主导的世界经济体系也由于美国国内的危机状况而陷入了混乱状态,这也进一步削弱了美国的力量和威望。
最后,中国的军事实力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而美国对这一问题不断渲染。美国最为重视军事实力,这体现在其巨额军费开支持续攀升,以及重视在对外关系中保持绝对的军事优势上。2002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强调增强军事实力,其目的是为了“挫败潜在对手通过扩军以超越美国力量或与其平起平坐的意图”。事实上,美国单极化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军事现象。
美国人认为,中国会坚定不移地发展自身强大的军事实力,而这不再仅仅是为了解决台湾问题。这种想法令很多国家感到恐惧,尤其是东亚国家。中国的规模、凝聚力以及中央集权的历史足以使其他国家疑虑重重。美国国防部每令关于中国军费开支的报告和政府一些重要人物常常对中国发出的警告背后都有一个明确的政治意图,即造成各国对中国的怀疑和不信任,这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人们冷战时期对前苏联的恐惧。实际上,正像我们看到的那样,迄今为止,中国选择了一条非同寻常的道路,一条重视发展经济而非军事实力的道路。中国虽然已经大规模地推动军队现代化,但其目标只有两个,即确保对台湾一旦宣布独立做出必要的武力反应,并确保对任何可能蓄谋攻击中国的外部势力施加足够的威慑力。这两方面都是中国长期以来关心的问题——台湾是中国历史遗留问题,而后者则源于中国“屈辱历史”的教训及其对国家主权的极大重视。但中国建设强大军队的能力是受到严重制约的,比如相对较低的技术水平,欧盟和美国的武器禁运也使其只能从俄罗斯进口武器。因此,中国的军事实力远远落后于日本。目前,中国没有一艘航空母舰,而航母是实力投放的一个重要载体,世界上已有10个国家拥有航母,其中英国拥有三艘。的确,随着中国在东亚的实力逐步增强,并在该地区和世界其他地区承担新的责任和承诺,其军事实力也很有可能随之扩张,但扩张的程度和方式则是很难预测的。
危险的一点在于,中美两国可能会陷入冷战时期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军备竞赛。无疑,在同中国比较时,美国对自己的硬实力感到满意,首先,这是因为其拥有压倒性的军事优势;其次,硬实力的作用深深地刻在了美国人的思维中,这一方面是由于冷战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其建国和扩张中采用武力的后果,拓荒精神正是它的佐证,而中国人则没有这种思维。但美国也面临着一些危险,对于美国来说,中国的问题不在于其军事实力,而在于其强大的经济实力。中国的经济实力正渐渐地、势不可当地动摇着美国在全球的重要地位。美国若将中国主要视为一个军事问题,那么它将陷入自欺欺人的行动中,从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无法解决面临的真正问题,并因此加速自己的衰落。
这四个问题——美国对全球化的态度;东亚均势的转移;中国以一种完全不同于美国的模式在发展;军事实力问题——并不是存在于未来的某个时刻,而是现在就已经展现,而且可能发生摩擦的领域还将继续增多。随着中国实力和抱负的快速增长,中美之间的冲突点和分歧点将逐渐增多。这就是中国变革的速度,它比我们的预想快得多,也比世界的预期快得多。“中国时间”过得远比我们历史上所习惯的时间要快。我们不难想象这些分歧点涉及的领域——中国和美国在能源供应来源上展开日益激烈的竞争和冲突,比如在安哥拉、委内瑞拉和其他地区;美国和印度加强战略伙伴关系引发强烈的争议;资金充足的中国企业试图收购越来越多的美国公司,但这种行为可能会受到抵制,比如中海油收购美国石油公司尤尼科受挫;中国主权财富基金的保险柜里堆满了巨额贸易顺差,这有助于它通过贷款帮助美国的各大银行摆脱经济困境,并因此获得在这些银行中的重要战略权益;中美两国就太空军事化小冲突日益增多。
中国和美国文化上的巨大差异(这一点连前苏联都无法相比)更增加了相互产生误解和憎恶的可能性。而且,中国由共产党执政这一事实也是产生分歧的重要原因,这一点也经常被用来妖魔化中国。此外,全球经济的任何严重下滑也可能会增大冲突发生的可能性,这是因为,当面对生活标准滞后和失业率上升的时候,各国的保护主义都会高涨,民族情绪也会抬头。
为所有这些问题蒙上阴影的可能是气候变化的日益威胁和世界各国采取更加积极的措施减少二氧化碳排放量的迫切性。美国在布什政府时期,对这一问题采取的是一种单边主义的立场,它拒绝签署《京都议定书》,也拒绝承认接受全球变暖这一科学观点的国际组织。作为发展中国家,中国没有被要求签署《京都议定书》,但现在它是第二大温室气体排放国,并且很快将成为最大的排放国,从全球的观点来看,将中国排除在外是站不住脚的。如果不把美国、中国和印度包括在内,任何新的气候协议都是毫无意义的。美国和中国都要就气候变化采取行动,随着全球气候灾难威胁的日益增大,改变迫在眉睫。但就相关的协议条款达成一致将非常困难和曲折,因为这涉及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不可避免的利益冲突,而中国和美国则分别是前者和后者主要的领导者。
如果中美关系严重恶化,任何想把中国从当前的全球经济体系中排除出去的想法都将是不可取的。实际上,由于中国深深地融入了国际生产体系,现在几乎不可能扭转这一进程。中国制造业现在已经成为全球劳动分工体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种劳动分工由主要西方国家和日本的跨国公司掌控,它们吸收了大部分的中国出口产品。由于中国的劳动力成本极低,中国的产品附加值占总附加值的比例很小,仅为30%或者更低,这意味着任何对中国出口产品进行制裁的企图将招致对许多其他国家更严重的经济伤害,尤其是参与生产过程的东亚国家,其伤害程度要更甚于中国。当前,在全球经济萧条的背景下,又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中国的作用已经不可替代:中国的参与是任何解决方案都需要考虑的,而其持续快速的经济增长也是阻遏全球经济大萧条所带来严重危害的必要因素。
可能还需要再加上一点,即美国在东亚政策的可选择性也受到了限制。至于美国是否应该对其东亚的盟友例如菲律宾、新加坡或者印度尼西亚施加压力,让它们疏远中国,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这可能会产生相反的效果,因为如果被迫做出选择的话,这些国家可能选择倒向中国。
最后,如果美国选择加强与中国的对抗,并与其展开军备竞赛,这可能对美国而不是中国的全球地位产生更大的伤害,入侵伊拉克就是证明。而在任何情况下,中国都可能拒绝卷入这种军备竞赛。同时,正如以往看上去的那样,美国的问题在于,时间对中国有利,年复一年,中国的相对经济实力持续不断地增长,其他国家也乐享其成,这是美国不可同日而语的。
国际体系的未来
世界主导国家的主要特点在于其具备建立和组织一套国际体系的能力,而大多数其他国家应该愿意或者被迫接受该体系。该体系的英国版本就是1914年以前的国际金本位体系,这一体系以某种形态或形式覆盖了世界上相当大的部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随着英国的衰落,这一体系让位于基于货币区域、受保护市场和势力范围的,越来越巴尔干化的体系。1945年之后,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在布雷顿森林,各国对新的国际体系达成了一致,并随后对其进行了详细的阐述。实际上,这一体系本质上是美国的产物,因为“二战”之后美国的GDP占全球的1/3。随着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及苏联解体后许多分立出来的国家也加入了进来,这一体系才真正成为全球性的体系。随着中国的经济实力不断增强,对美国全球经济主导地位构成的最大威胁,除了它自身的衰落,就是中国对这一国际体系的态度。邓小平做出决定,认为只有加入这一体系才能最大地维护其国家利益,自从那时起,中国已经成为国际体系日益重要的一部分,但中国对于这一国际体系的态度未必是一成不变的。
在这里,拿中国是其成员国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作例子。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马来西亚和日本建议成立一个“亚洲货币基金组织”,这表明该地区对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作用的不满到了何种程度。这引起了美国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强烈反对,它们认为这一提议是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威胁,中国当时对这一提议也表示反对,主要是考虑到这是日本提出来的。从那以后,中国放弃了对此的反对态度,现在正积极与该地区的其他国家探讨建立这样一个基金组织的可能性。但毫无疑问的是,任何这样的组织都将严重削弱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地位。
如果再发生一次亚洲金融危机,这一地区的金融解决方案将会发挥比以前更重要的作用是非常有可能的。而且,在过去10年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实力已经大大削弱,而其借贷方的角色也在不断减损。事实上,近些年来,主权财富基金对新兴市场国家的注资就已经超过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总和(见图9-8)。
图9-8: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资源和外汇储备规模最大的国家和地区
让我们再看看世界银行。随着中国金融实力的扩展,其对外借贷和提供援助的能力将大大提升(见图9-8),正如我们在非洲看到的那样,中国的借贷额已经超过了世界银行。用不了多久,中国在全球的援助和贷款也会超过世界银行。与此同时,随着多哈回合谈判的失败,以及各国对双边贸易协议的青睐,世界贸易组织的重要性看上去还不如10年前当贸易自由化达到高潮的时候。
当前国际经济体系另一机构G8的行动则更形象地说明了国际体系已经越来越不相关了。奇怪的是,自从2007年以来,该组织还尚未接纳中国成为其成员国,这也说明G8还不能完全代表全球经济,其权威性也备受诟病。2008年秋,这种情况更得到了有力的说明,当时全球经济有可能面临1945年之后最严重的大萧条。值得一提的是,对全球经济进行讨论的会议不是G8峰会,而是由布什总统召集在一起的一个被称为G20的松散国家团体,这个团体不仅包括富裕的发达国家,也包括类似中国、印度、巴西、南非、印度尼西亚这样的发展中国家。这也在一个重要时刻表明了,发达国家已经不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权力了,要想使行动有效,有影响力的发展中国家的参与是必不可少的了。
中国的崛起和美国的衰落是全球衰退的核心议题。实际上,基于储蓄习惯和出口策略,中国已经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债权人,而美国由于习惯消费和进口产品而成了一个规模更庞大的债务人,这充分反映了它们之间经济力量平衡的深刻转移。美国消费的繁荣依赖于中国通过购买美国国债而借钱给美国的意愿,即使从中国方面来看由此得来的回报率没有多大的意义:一个发展中的贫穷国家完全可以用这些资金做更有意义的事情,这也是如今在中国正公开讨论的话题。但是,正如我在前面探讨过的,中国人已经陷入了“第22条军规”的怪圈:如果他们开始出售美国国债,或者暂停购买,美元就会大幅贬值,而他们手中持有的美元资产也会贬值。因此,位于中美关系核心的好像就是一纸浮士德契约。从长期来看,不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这都是无法长久持续下去的。美国作为全球金融中心的地位和美元作为占支配地位的储备货币都是依赖中国全力而长久支持的。当前全球金融危机的根本在于美国无法继续充当国际金融体系的支柱,这就是为什么当前的全球金融危机会如此严重,持续时间会如此之长,这颇有些类似于20世纪30年代的情况,当时英国无法维持其独一无二的金融地位,而美国还没有把这一金融地位接管过来。毫无疑问,任何探讨解决当前经济危机的方案都应该直面这些极为复杂和棘手的问题。
作为当前以美国为主导的经济体系衰落以及最终崩溃的预兆,人民币将有可能在接下来的10年中成为一种储备货币。这就意味着人民币将来可用于自由贸易,世界各国也有可能以人民币作为其储备货币的一部分。在成为完全自由兑换货币之后,人民币将很快在中国之外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将取代日元的地位,成为东亚地区事实上的储备货币,还将挑战欧元的地位,最终将取代美元成为主要的全球储备货币。2008年的美国金融动荡已经很明白地昭示了,美国经济维持全球储备货币的日子已经指日可数了。
现在的国际体系在设计上基本代表和提升的是美国的利益。当中国实力增长后,再加上印度等其他国家,美国将被迫对这种体系和制度进行调整,以满足它们的需求和愿望,但是,正像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及G8变革速度之慢所表明的那样,美国和欧洲将会对此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根本的一点是,美国和欧洲还是希望保存现有国际体系,以满足西方利益和价值的提升。比如,2008年7月,在中国和俄罗斯否决了英美提出的对津巴布韦总统罗伯特·穆加贝(Robert Mugabe)和他的支持者进行制裁的决议草案之后,美国驻联合国大使扎勒米_哈利勒扎德(Zalmay Khalilzad)批评说,俄罗斯的否决票“让人怀疑它还是不是G8可信赖的伙伴”。
从2008年年底开始,关于一个新的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探讨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但任何此类体系都会对西方国家所青睞的原有体系进行根本的变革。在当前阶段,布雷顿森林体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是受西方国家控制的。到2007年5月,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内部,美国仍旧拥有17.1%的投票权(基本上能够决定投票结果),欧盟的这一比例是32.4%,中国只占3.7%,印度占1.9%。而在新的体系协议下,这些制度安排都将会重新规划,西方国家将不得不让渡很大一部分的投票权给中国和印度。毕竟,正如中国总理温家宝所明确表示的,中国是根本不可能把自己规模庞大的资源置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安排之下的——除非中国能够对如何使用这些资源拥有很大的发言权。在现有体系的发起者'西方国家为了自身利益而放弃对共同利益的追求,而一个得到中国支持的新体系已经开始并肩成形的背景下,如果对体系的改革导致矛盾重重,而且不能使体系中的所有国家受益,不能改革成一个恰当而令人满意的体系,那么国际体系就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支离破碎。
美国国际关系学者约翰·埃肯伯里认为,“因为以西方为核心的体系是开放、统一而且是基于规则和章程的,它有着宽泛而又深厚的根基,所以它很难被颠覆,体系外国家要想加入也很容易”。也就是说,它比以前的体系更加灵活,适应性更强。因此,它更有可能从内部进行改革,而不是替代。这是可能的,但更可能的情况是一个“双轨”的进程:首先,在面对中国和其他国家挑战的背景下,对现有的以西方为核心的体系进行内部渐进式的变革;其次,从长期来看,由中国发起和支持同时包括其他新崛起国家(例如印度和巴西)的新体系走上历史的舞台。2008年7月,林毅夫成为世界银行的中国籍首席经济学家,就是一个从体系内进行变革的很好说明,因为在以前这个职位一直为美国人和欧洲人占据。虽然,在长期内中国更可能既在“体系内”又在“体系外”进行活动,以寻求改变这一体系,但与此同时,在与现有体系并存的情况下,中国开创一个以中国为核心的国际体系的构想,也可能会慢慢地浮出水面。美国当然会竭尽所能地抵制一个它从中大受其益的国际体系的衰落,因此,任何对现存体系进行改变的行动都将不可避免地充满火药味。
正如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霸权不得不让位于与其竞争的美元区和法郎区一样,美国的霸权地位也有可能被替代,至少也会面临地区性势力的激烈竞争。我们可以这样想象,随着中美间实力的天平开始确定无疑地向中国倾斜,世界可能因此划分为美国势力范围和中国势力范围,比如,东亚和非洲得到中国的庇护,形成了人民币区的一部分,而欧洲和中东仍然处在美国的保护伞之下。但从长远看,这种格局不太可能稳定,尤其是在全球化时代。
第10章
当中国统治世界
“中国将提供西方模式的替代品,包含完全不同的政治传统;后殖民时代的发展中国家、共产党政权、高度成熟的治国方略、儒家传统。”
想象一下未来的世界——20年,50年,也许更长,虽然这或许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力范围。短期的预测更具有说服力。未来确实不可知,但本章仍将围绕未来展开,努力勾画出未来的景象。如前文所述,对未来中国的预测包含太多的猜测,依据的是可能会被历史的无情事实证明完全错误的假设。在所有假设中,最根本的一条是,中国的崛起与国际主流社会的变革之路相似。未来20年内,中国的经济增长率无疑将稳步下降,从长期来看更是如此。还有一条假设似乎也合情合理,即在上述任一时期内,中国很可能出现大的政治改革,时间越长可能性越大。无论如何,所有上述假设都无法削弱作为本章基石的假设,那就是中国注定要成为两个世界主要大国之一,最终独领风骚。要推翻这条假设,取决于中国是否会像历史上一样,因为某种原因经历一场21世纪版的间歇性内省和混乱后,陷入内部争斗。这似乎不太可能,但考虑到中国的统一在2000年历史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遭遇困境,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作为本章基础的假设是,中国将日渐强大,半个世纪后崛起为世界领袖,很多方面甚至要快得多。国际社会普遍认为这个预测很可能实现。举例来说,大多数印度人相信中国未来20年内将取代美国,成为领袖国家,而几乎同样多的美国人和俄罗斯人观点相左,如表10-1所示。
表10-1:各国关于中国是否以及何时将取代美国成为世界霸主的观点(%)
多长时间内发生
不会发生
不知道
10年
20年
50年
印度
32
24
9
24
12
美国
11
22
10
47
9
俄罗斯
10
17
13
45
15
日本
7
19
13
59
3
中国
4
13
20
34
29
世界各国几乎一致认为,中国经济规模总有一天将和美国旗鼓相当,甚至可能更胜一筹(见图10-1)。而且总的来看,国际社会对此表现出令人惊奇的镇定(见图10_2)。在一篇发布于2007年、被广泛引用的报告中,高盛公司预测,以美元计算,中国的GDP到2027年将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见图10-3)。中国人对这些预测极为乐观,他们相信自己的未来将比其他任何国家(包括美国)更加光明,显然,这种乐观情绪建立在过去30年来他们的生活水准提高的基础上(见表10-2)。
图10-1:各国民众对“你认为哪一种可能性更大,是中国经济未来某一天将和美国经济规模相当,还是美国经济总是更胜一筹”的回答
图10-2:各国民众对“如果中国经济增长至美国同等水平,你认为影响主要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或者正负相当"的回答
图10-3:主要经济体2006~2050年的预计规模(以汇率计算的GDP)
表10-2:个人的乐观情绪(2005年11月)(%)
乐观派
无变化
悲观派
不知道
中国
76
14
6
5
印度
75
15
3
7
美国
48
29
12
11
土耳其
48
20
16
16
俄罗斯
45
22
16
17
巴基斯坦
40
15
9
36
当中国开始成为全球大国时,其持续增强的实力将呈现出什么形式?换句话说,掌握全球霸权的中国是何种面貌?在这种情形下,它如何展现力量?如何作为?我们探讨未来时,历史可提供一些启示。过去200年里,出现过两个世界霸主,分别是1850~1914年的英国和1945年至今的美国。由于美国这个例子更具时效性,因此美国模式最有助于我们体会和理解“中国治下的和平”是怎样的情形,有哪些可能的差异。那么,美国全球霸权的特征是什么呢?
• 全球最大的经济体。
• 人均GDP最高的国家之一。
• 世界上科技含量最高、最具创新性的经济体,以硅谷为代表。
• 拥有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以海空力量为基础,可以对全球任何地区施加影响。
• 多方位的全球影响力意味着它是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制定决策和确定立场的一个关键因素。因此,从英国、以色列到墨西哥,甚至包爲中国,各国的主权不同程度上都受到限制。
• 国际经济体系过去主要由美国设计并定型,现在的规则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美国制定的。
• 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大学,长期以来一直吸引着全球最出色的精英。
• 英语成为全球通用语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美国的影响力和吸引力。
• 好莱坞在全球电影市场上居主导地位,不过电视方面就差多了。
• 美国知名企业,例如谷歌、微软、可口可乐和沃尔玛,正在占领其他国家同类产品市场。
• 美国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国家,纽约则是事实上的世界之都。“美国的”常常会成为“世界的”。
• 美国历史已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全世界都熟知其历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尤其是《独立宣言》、南北战争、西部开拓精神;一些风俗,从感恩节到万圣节,经常引起全世界的共鸣。
• 美国价值观,例如个人主义、民主、人权、新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市场至上主义、自由和边疆开拓精神,极大程度上畅行世界。
• 美国的霸权不可避免地与白种人的全球主导地位联系在一起,暗含了一种松散的以人种为基石的世界等级制度,在该制度下,其他人种处于从属和受支配地位。
霸权绝非处于稳定状态,而是时刻受到挑战和重新界定;权力的平衡从来不是静态的,时刻在变动。
然而,即使是美国这个历史上影响力最大的国家,其自视甚高的国力也绝非不受约束。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对霸权的详细阐述——应和中国人对该术语的运用区分开来,后者完全为贬义,让人们认识到强制和认同、武力和领导这些概念间复杂的相互影响,尽管这个概念最初用来解释社会内部杈力的自然状态,但也可以用于国际关系领域。葛兰西的概念与白鲁恂提出的硬实力和软实力之间的差别有些相似,虽然后者本质上概念模糊、注重分类。霸权绝非处于稳定状态,而是时刻受到挑战和重新界定;权力的平衡从来不是静态的,时刻在变动。霸权也不是绝对的。即使美国掌握的军事力量几乎和世界其他国家总和相当,也并不意味着它可以随心所欲,例如对伊拉克的占领就是灾难性的。此外,正如我们所观察到的,在掌握军事霸权的同时,美国的经济优势却在逐渐消退。尽管美国是世界上唯一的政治一军事超级大国,它的影响在不同领域、不同地区也是有差别的,某些情况下甚至受到极大的限制。以体育这个不太贴切的领域为例,虽然美国通常在奥运会奖牌榜上位居榜首,但在很多项目上不占优势,还有一些项目实际上是缺席的。美国人最喜爱的运动大体上仅限于美棒球是个例外。迄今为止,全球最受欢迎的运动是现代足球,起源于欧洲。与此相似,尽管美国在快餐市场上占有至关重要的份额,但美式烹调技术对世界的影响微乎其微,可以说完全没有。
那么,中国又会怎样?与美国情况相同,中国式的全球霸权反映的是中国的特征,包括优势与弱势两方面。当然,霸权的形式随着文化、技术、政治和经济上的更广泛变化而持续变换。例如,在欧洲人建立霸权的时代,支配世界的特有方式是殖民主义,投放军力的主要形式是海军。但1945年后,殖民主义因为多种原因土崩瓦解。与之不同,美国时代是与空中力量、军事基地的全球网络、强大的军事优势、松散的帝国、国际经济体系的主导地位和全球性媒体相联系的。因此,我们不可能对未来中国霸权可能表现的现代化新形式做出明确的描述。
中国历史的深远影响
迄今为止,世界历史本质上是西方史。然而,随着中国的崛起,这种状况将得以改变。熟悉中国历史的将不再只是中国人或者说东亚人,会遍及全世界其他国家。正如全球很多人熟知美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因为欧洲早期霸权的影响,欧洲历史受到同样的礼遇,全世界都知道法国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和文艺复兴),中国历史上的关键事件也会成为全球的文化财富。这个过程正在发生,2007~2008年大英博物馆举办的“兵马俑展”引发异乎寻常的热潮佐证了这一点。当然,中国历史悠久,这意味着其中有些部分(例如长城)已为世人熟知。但在未来,世界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将远远超出现今。作为征兆,2005年,中国的古老防御象征——长城吸引的游客数量已经超过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佛罗伦萨。
中国历史极其悠久,被遗忘的发明层出不穷,除此之外,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昔日欧洲随着罗马帝国的灭亡而分崩离析、最终分裂成许多国家,而在此之前,中国已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开始合并为整体。正是这种统一确保了其文明的连续性,并为中国的特性和影响提供了最基本的领土规模。在中国历史上,统一这个主题即使不是最根本的,也是贯穿始终的。如果说过去两个世纪,历史(欧洲的,乃至世界的)讲述的是欧洲的故事、应用的是他们的观念,那么或许新世纪中国将扮演极为相同的角色,为世界提供大相径庭的故事和观念,也就是;统一而非分裂的思想、文明国家而非民族国家、不同的中国式族群观念、有组织的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而非现代化与保守主义的政治动态。
举例来说,在全球化时代,中国经验为跨国事务管理开启了一扇与欧盟经验迥异的窗户。考虑到统一在中国历史上至关重要,公元前221年——这一年标志着秦国的胜利、战国时代的结束和统一中国的开始——将和1789年或1776年一样为世界所熟悉。中国第一位皇帝秦始皇不仅将兵马俑留给后人,而且创建了一直延续到1911年的王朝体系,他将和托马斯·杰弗逊或拿破仑·波拿巴一样广为人知,甚至可能更知名。
中国人的兴趣不在于探索未知的地区,而是让已知世界的人们了解中华帝国的存在和伟大。
中国历史还有其他很多方面也会成为全球新话题。例如,有如此之多的发明诞生于中国并被其他地区(起码西方是其中之一)的人采用,这有助于打破现代流行的“历史上西方发明最多”的神话。为了让读者明白,这里以郑和为例,他的海上之旅早于像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这样伟大的欧洲航海探险家,可以作为解释中国历史为什么会成为新话题的代表性事例。人们普遍认为,15世纪早期郑和乘坐着比同时代的欧洲船只大得多的巨舰,进行了7次航海,到达了今天的印度尼西亚、印度洋和非洲东海岸。瓦斯科·达·伽马和哥伦布这样伟大的欧洲探险家的航海标志着欧洲长期的对外殖民时代的开始。中国却是另一番情形,郑和的航海从未产生这样的结果。明代中国没有类似于海军部这样的机构,因此正如历史学家爱德华·德雷尔(Edward Dreyer)指出的那样,“即使在郑和航海的时期,政府还是没有兴趣讨论海权或远洋战略,也不曾运用此后海洋战略学家提出的‘制海权’”。郑和的航海从未延续下去;它被证明是明代海上远征的谢幕之举,此后中国再次进入闭关锁国时期。郑和的任务不是为了殖民,也不是为了探险,如果是为了这样的目的,中国自然还会重复这种行为。他们肩负着将影响力最大化的使命,意图实现一个非常传统的目标,即在已知的世界里扬中国之威、立中国之名。中国人的兴趣不在于探索未知的地区,而是让已知世界的人们了解中华帝国的存在和伟大。郑和下西洋的故事深深地烙刻在当年朝贡国的民间用语中,其意义已远远超出原来预想的目标。
历史总是被加以新的诠释,不断地因为更加广泛、更加现实的目标而被加工。考虑到郑和七下西洋的非凡举动,参考其后欧洲人的掠夺行为,郑和远征的目的和影响招致诸多猜测,这并不奇怪。就在中国再次寻求与东南亚国家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系时,近期在几个东盟国家举办了数场纪念郑和下西洋的展览,这一举动是可以理解的;当中国对外开放时,它会回顾最近一次这样的壮举并提醒世界不要忘记。英国历史学家加文·孟席斯(Gavin Menzies)的研究更进一步,认为最早是中国人于1421年发现美洲大陆,而且还发现了澳大利亚。中国人发现美洲的观点很有趣,尽管几乎没有证据;另一方面,中国领导人2003年访问澳大利亚时,在澳大利亚国会联席会议发表演讲时,含蓄地表达了对中国发现澳大利亚这一观点的认同;15世纪20年代,明代中国的远征舰队曾到达澳大利亚海岸。当西方历史受到不断发展的中国历史的挑战、当中国试图通过宣传其历史来提高大国形象时,类似的论述很可能增加。中国驻南非大使2007年声称;
“郑和给到访过的(非洲)地区带来了茶、瓷器、丝绸和技术。他不曾占领过一寸外国土地,不曾掳走一名奴隶。他带给外部世界的是和平与文明。这充分反映了古代中国人民希望与相关国家和人民加强交流的美好信念。这种爱好和平的文化已深深扎根于中国各时代人民的心中。”
现在换个更加轻松的话题;有证据表明高尔夫球运动起源于中国。作于1368年的明代画卷《秋宴图》中,一位皇宫贵族正向形似高尔夫球的小球挥动类似于高尔夫球杆的棍棒,试图将球打入一个小圆洞中。在中国,这项运动被称为“捶丸”,也可称做“击球”。有理由推测很多过去被视为欧洲(特别是英国)发明的运动,实际上起源于世界其他地区;毕竟,英国人有非常多的机会从他们幅员辽阔的殖民地学习各种运动,并制定系统的规则。我们的世界正摆脱西方的主导,此类发现和观点将越来越普遍,毫无疑问,其中一些会得到广泛认同。
作为新全球之都的北京
进入21世纪,纽约是毫无争议的世界之都,全世界对“9·11”事件的反应最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如果吉隆坡豪华得多的双子塔遭受同样的命运,有关这场灾难的报道占据全球媒体的头条达12个小时,并连续数月见诸版面,想都别想。纽约的突出优势在于,它是世界金融之都华尔街的所在地,还是一个大熔炉和最早的欧洲移民中心。不过,纽约的全球地位很大程度上是1945年后形成的。1900年,时值第一波全球化浪潮,世界之都是伦敦。1500年,佛罗伦萨是有争议的世界最重要的城市(那个时代它很难被称为世界之都)。1000年,也许中国的开封享有类似的地位;而在公元元年,可能是罗马。再次展望未来,似乎很有可能在50年左右(当然是在21世纪结束之前),北京将确立事实上的全球之都的地位。它将面对中国其他城市例如上海的竞争,但作为中国首都、中央之国的中心和紫禁城的所在地,北京的候选地位会因为中国成为世界领导力量这一前提而得以确保。
但是北京的地位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可以假定中国的霸权将涉及至少4个基本的地缘政治变动;首先,北京将崛起为世界之都;其次,中国将成为世界领袖;再次,东亚成为世界最重要的地区;最后,亚洲将担当世界最重要大陆的角色,这个过程还会因印度的兴起而加强。这种多重变动至少会象征性地导致全球重心的迁移。一直以来全世界都习惯关注西方,先是欧洲,后来是美国,现在这个时代正接近尾声。谈论时区时,本初子午线位于伦敦,这是英国昔日强势地位的遗产,但国际社会将逐渐根据北京时间制定日程。
文明国家的兴起
世界习惯于从民族国家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这是欧洲强势时代遗留下来的重大成果之一。按照政权划分领土正是根据民族国家观念构思的。没有建立民族国家的民族渴望步入这一行列。作为国际体系的初级单位和机构,民族国家得到了广泛的承认。1911年辛亥革命后,中国也试图将自己定义为民族国家。然而,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中国成为民族国家的时间不长,而且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它在很大程度上非常特殊,应归入文明国家。白鲁恂指出;
“中国不仅仅是一个民族国家,她更是一个有着民族国家身份的文明国家。中国现代史可以描述为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把一种文明强行挤压进现代民族国家专制、强迫性框架之中的过程,这种机制性的创造源于西方世界自身文明的裂变。”
正是这种文明的因素赋予了中国独一无二的特性。它的主要特性中的大部分在其试图成为民族国家之前就形成了,是它作为文明国家的产物;统一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国家机器的权力和作用,内部凝聚力的特性,大中华理念,中心王国的思想,族群观念,家族和祖训,甚至还包括中医。
中国政治的发展总是指向一个方向,按照国际体系已确立的西方模式(即民族国家)塑造国家形态。150年来,这种理念从改变落后挨打的地位出发,在中国试图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发挥了基础性作用。但是,当中国不再认为与西方的关系应该是单向的,当它又一次开始相信自己,认为自己的历史文化不仅是一笔伟大财富,而且其中的经验可直接运用于当下,这时会出现怎样的变化呢?这个过程已经开始发生了,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明显。这无疑将导致中国与国际体系的关系发生变化;事实上,中国会逐渐认为自己既是民族国家,也是文明国家,其他国家也将这样看待中国。第8章谈到,东亚已经开始这样,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全球会有更多国家效仿。与殖民主义终结后世界一直按照民族国家理论思考问题不同,未来国际关系的词典里将包含更加多元化的词汇,需要开放更多的空间容纳相互冲突的观念、不同版本的历史和规模不等的关系模式。
朝贡体系再现①
中国和所有从属国之间的巨大差距是朝贡体系的一个基本特征,是这种体系长期特有的稳定性的本质成因。
①本书所涉及朝贡体系的论述,均代表作者个人观点。——编者注
自现代欧洲民族国家兴起以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就主导着国际关系,成为国际体系通行观念所使用的话语。然而,正如我们观察到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自身也发生了变化,经历过数次反复。尽管如此,这个体系仍保留着内核,从本质上看是一种起源于欧洲、用以令世界服从其权威的观念。由此而产生的结果是,世界不同地区在不同程度上遵循威斯特伐利亚规则。可以证明,在东亚,这种一致性几乎是不存在的。在该地区,朝贡体系的遗产和中国的存在,意味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与已有的社会结构和观念并存,依附于其上。东亚现实的特殊性可用下面这一事实解释;西方大多数关于冷战结束后中国日益崛起所造成的国与国关系的可能形式的预测尚未被证实。一直以来,国际社会存在一种广泛的预期,即东亚会陷入持续升级的动荡、局势紧张甚至战争状态;中国的崛起会遭到该地区其他国家的平衡和围堵。事实是二者都没有发生。1989年以后,战争数量比冷战时期下降,同时几乎没有数据表明各国试图约束中国;相反,大多数国家看起来正试图进一步靠拢中国。这显示出东亚的行为方式与其他地区(包括西方)建立在自身历史和经验之上的预期全然不同。中国和所有从属国之间的巨大差距是朝贡体系的一个基本特征,是这种体系长期特有的稳定性的根本原因。事实很可能是,现在正由日益强势的中国建立的东亚新秩序将被证明同样稳定,换句话说,以朝贡体系为依托,国家间被拉大的差距培育出了潜在的稳定性。这与欧洲的经验相反,在那里,许多世纪以来实力大体相当的民族国家几乎总是兵戎相见,直到1945年才停止;由于被战争拖垮,它们发现世界已不再以欧洲为中心了。
未来朝贡体系带给东亚的利益将和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差不多,这种观点将不可避免地影响中国评估更广泛的国际体系的方式。而且,作为世界最重要的区域,如果东亚按照不同的规则与全球体系中的其他地区交往,一定会改变那些地区人们的行为和办事程序。也就是说,朝贡体系不仅会帮助中国形成自己的观念,而且在其全球霸权的背景下,还会对国际体系产生更广泛的影响。正如作家大卫·康所述,冷战结束前,东亚国际关系模式一直被漠视、被边缘化,今后将越来越成为国际社会的主要模式之一。
朝贡体系的两个关键特征是中国与邻国之间在规模上压倒性的差距以及双方对中国优越性的认同和默许。在全球化时代,这些特征——特别是前项,也许会扩展到更大的范围。中国的相对经济规模和影响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它很可能发现自己与包括东亚在内的很多国家的关系具有深刻的不平等性。其结果是,这些国家可能意识到它们将高度依赖中国。最明显的例子是非洲,其次是一些拉美国家,例如秘鲁和玻利维亚;换句话说,也就是那些以生产初级产品为主的发展中国家。随着中国对原材料的需求猛增,越来越多这样的国家将被并入其运转轨道。曾经有人讨论过,中国也许会租用甚至购买拉美和澳大利亚的农田,用于大力增加食物供给。人们自然会认为,中国将在很多方面与那些国家建立紧密关系,一如西方过去和现在的做法。但是,这种观点没有充分估计中国和西方的差别,因此也低估了新的形势。摒弃基本上以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观点评判中国与他国关系的做法,而是从双方规模上的巨大差距着眼,那么新朝贡体系的理论也许更合适。要判断朝贡体系的另一个关键特征——对中国文化优越性的认同在多大程度上发挥作用,难度更大,尽管按照中国的思想,这个特征无疑也是强有力的要素。将上述观点融入更广阔的背景具有重要意义。中国崛起的过程中,其他主要发展中国家——例如印度和巴西,也在成长,某种程度上,它们很可能会扮演制约中国力量和行为的角色。
用数字说话
成为世界领袖国家的中国将拥有人口统计学意义上的砝码,这与现代世界曾出现的所有霸权有本质的区别。
1913年大英帝国达到鼎盛状态,人口只占世界的2.5%,同期西欧占14.6%。到2001年,后者下降至6.4%。2001年,美国仍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而人口仅为世界的4.6%;西方整体——包括东欧和澳大利亚这样的国家,但不包括前苏联地区——比例为13.9%。与之相比,2001年中国人口占世界的20.7%。
当然,不论存在怎样显而易见的共性——历史的、文化的和种族的——联结西方世界,使之成为整体,也无法与中国作为单一国家所具备的团结和一致性相比。正确的比较是中国的20.7%与美国的4.6%相比。换句话说,成为世界领袖国家的中国将拥有人口统计学意义上的磁码,这与现代世界曾出现的所有霸权有本质的区别。
民主的基础就是用数字说话。迄今为止,这种见解局限于单个的民族国家境内,在国际层面上还未出现过任何形式的表达,更不用说全球性的。联合国大会是个例外,不过早就可以预料到,它不掌握实质权力。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这样的机构从未试图民主化,最多只是按各国的相对经济实力论资排辈,因此美国占主导地位,其次是欧洲。西方的世界秩序,按照“二战”后的习惯说法,是在民族国家层面高度重视民主,而在全球层面弃民主如敝屣。这种全球秩序是反民主的,具有高度的专制色彩。中国崛起为全球主导国家后,虽然不可能引入新形式的民主的全球管理,但发展中国家——例如印度、巴西、俄罗斯——的兴盛,以一种模糊但已初露端倪的方式预示了更民主的全球经济体系将会形成,过去两个世纪里财富和人口数量之间巨大的失衡这一特征将明显减弱。
一方面,对于发展中国家,包括那些人口最多的国家,贫穷意味着边缘化,意味着事实上被排除在全球决策过程之外。另一方面,经济实力将为它们提供参与全球事务的通行证。或者说,建立在“金砖四国”(即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以及其他发展中国家基础上的国际经济制度,从本质上将比至今盛行的以西方为基础的经济制度更加民主。而且,作为佼佼者的中国拥有如此之多的人口,以最简单的逻辑判断,这一事实本身就会使全球体系产生更加民主的要素。毕竟,20%比4.6%要有代表性得多。
作为世界大国,中国人口众多的事实将导致很多后果。实际上,对于世界其他地区,中国既会形成重力似的牵引作用,也会产生离心效应。这种双重现象衍生出很多方面。中国市场令人生畏的规模意味着,假以时日,它一定会成为世界最大的市场。由此,它也会成为大多数国际标准和规则事实上的制定者。中国国内市场的规模还会产生这样的后果;一是中国公司将跻身世界顶级企业,二是其外汇交易额排名全球首位。20世纪50年代,欧洲人面对一切商品美国制造的可怕形势时目瞪口呆,而在未来,可能出现的一切商品中国制造的局面将让美国黯然失色。甚至拉斯韦加斯作为世界赌博业之都的地位也会受到威胁,因为2007年澳门的赌博业收入已经接近前者。离心效应的一个例子是中国人向海外移民。中国将是人口净出口国,欧洲在20世纪中叶之前也是如此,但美国不同,一直是净进口国。21世纪前几年数十万中国人快速移民至非洲的现象,让我们对中国的海外移民可能产生的后果有了初步的认识。如果中国和非洲的经济联系以现有速度持续增长,那么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地区的华裔有可能发展为该地区人口中有重大影响力的少数族群。
可以想象,大量中国人终将有一天移民至日本以填补该国日益减少的人口,尽管这也许需要后者的移民政策发生巨大变化;据估计,日本的华裔少数族群,不论是合法还是非法的,现在已达40万人。俄罗斯远东地区可能正经历同样的过程,中国人已经是俄罗斯境内快速增长的少数族群。与美国人在世界上的分布程度相比,中国人要远远超出,但是否超过之前的欧洲移民还不能确定。
另一个例子与旅游有关。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非常保守地预计,到2019年参加境外游的中国人将达1亿,与之相比,2004年这个数字是近2800万。该组织还预计,到2018年中国旅游业市场价值将增长到几乎与美国同等的规模。东亚受到的影响最大,特别是在东南亚和澳大利亚,很多旅游目的地看起来就像被中国游客占领了。到目前为止,这种现象几乎只发生在西方游客身上,但中国人会让这种感觉大大减弱。同样,仅仅因为讲汉语的本土居民数量如此庞大,汉语很快就会具有全球性的重要意义,这和近现代历史不同;前苏联及其后的日本国力达到鼎盛时,部分因为人口相对较少,在边界以外几乎没有产生语言上的影响(前苏联在东欧地区的影响是个例外)。我们已经可以通过网民情况初步了解未来语言使用趋势。中国网民比例远小于美国,但是2008年网民数量已经超过后者(见图10-4和图10-5)。
图10-4:2008年5月互联网十大使用语言
图10-5:2008年5月世界网民分布
中国的种族秩序
过去两个世纪里,高加索人种居于世界种族等级制度的顶端,享有特殊地位。在欧洲殖民帝国时代,表明白种人内在优越性的种族理论常常被用来诠释他们的统治地位。自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纳粹主义的失败及此后殖民地解放运动的开展,如此直白的种族理论在世界大多数地区遭到唾弃,现今只受到少数西方人的推崇。但是,如果说这些种族理论在大多数地区不再被接受,一种未曾言明但无处不在的全球种族等级体系却仍然存在,白种人始终处于该体系的顶端。它来源于国家发展程度、肤色、人体特征、历史、宗教、服饰、习俗以及存在了数个世纪的种族观念和偏见。从全世界范围看,白人受到尊敬,常常令人略感恐惧和憎恨,这是下面几个因素共同作用而产生的态度;相当长时间内占据全球主导地位、掌握巨大财富和权力、取得了名副其实的成就。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国对西方的超越将不可避免地推动全球种族等级体系的渐进式重组。
尽管中国人有着深厚的民族自豪感,但经历了“屈辱的世纪”后这种自信已经动摇并部分丧失。20世纪80年代,王小东称这种现象为“逆向种族主义”,即渴望模仿和照搬西方,贬低中国文化。但这个阶段现在已慢慢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增长的自信和向传统观念的回归。“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这一观点现在添加了新主张,即西方也需要向东方学习。在西方远远领先中国一个多世纪后,中国人的优越感仍然保留下来,足见其根基之深。随着中国成为全球的重要棋手,新的理论及论据将出现,在此基础上这种优越感会加强和提升。此外,如第7章所述,中国的种族理论与欧洲相比,存在重大差别,主要是因为它根源于中国作为文明国家而不是民族国家的经历。
在某些特定领域,例如体育运动和流行音乐,高加索人种的全球优势正经历重大挑战。但白种人在如此之多的领域,例如商业、法律、会计、学术界、时装、全球政治领导权,表现出的无处不在的模范效应,仍然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像巴拉克_奥巴马和老虎伍兹这样的人物是特例,前者当选为美国总统在当前背景下尤其具有重要意义。纳尔逊·曼德拉在全世界享有崇高威望,但掌握的实权极小。随着中国的崛起,白种人在很多(如果不是全部)领域的统治地位将第一次遭遇严峻挑战。
种族观念的深远意义不可低估。国际关系学者总是忽略或无视这些观念作为国家行为和全球关系重大的决定因素的重要性,他们更喜欢关注民族主义。但是正如第7章所论及的那样,人种和族群是国家得以建立的中心因素。国际关系学者资中筠以美国的例子对此作了深度分析。在中国,那些被广泛接受的种族偏见实际上未曾遭到质询或怀疑,人们认为这些偏见合乎常理而不是奇谈怪论,也不存在反种族主义文化,这些事实意味着种族观念将继续对中国人的世界观、中国各阶层民众评价他人的方式以及中国的国家行为产生重大影响。当然,经历了数个世纪相对封闭的状态后,随着中国日益向世界开放,在全新的基础上与世界融合,一些传统偏见必定衰弱乃至消亡,但此类观念在历史上如此根深蒂固,其持久性不可小觑。作为全球领袖国家,由于种族意识和文化观念的双重影响,中国对世界的等级观,对于中国如何认识其他国家和民族以及如何界定其在世界阶梯顶端的位置,将产生根本影响。
中华联邦?
西方这个概念与欧洲的扩张及其人口移民至世界其他遥远地区紧密相连。这个话题被忽视了,基本上被视为理所当然,几乎无人认真审视过。欧洲移民创建了美国,使之成为北美大陆一个由白人主导的社会,加拿大的情形同样如此。拉丁美洲这个称谓指的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南美的殖民地,直到今天,仍可以在下述事实中得到印证;这些国家的精英绝大部分为白人,并且主要是原殖民时期移民家庭的后代。同样,英国移民通过镇压、杀戮当地土著以及随后使之边缘化而创立了白人统治的澳大利亚,该国与新西兰一起构成了西方在亚洲的前哨。如果他们没这么做,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今天仍会是土著和毛利人的国家,人名、语言和文化完全不同。如果南非的欧洲移民比现在多很多,那么作为人数较多的少数族群的白种人可能变为多数族群,白种人的统治就会永久化。我们知道,欧洲人(或者说白种人)的迁徙对今天世界的特性和构成产生了巨大影响。
白种人的迁徙是欧洲的相对权力和财富的结果,与之不同的是,中国人之所以迁徙,主要是因为在家乡饥贫交困;被大英帝国雇用的中国劳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背井离乡。尽管如此,移居到东南亚的中国人相对而言还是获得了与其人口数不成比例的巨大财富,最近几十年每个地方的华人少数族群差不多都实现了财富的不断增长。过去中国移民勤劳而贫穷,如今在各自的栖息地,不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领域,他们都在成功的道路上稳步向前。这个过程一定程度上受到中国日渐强大的影响力推动,因为这种影响力提高了海外各地华人的自信、声望和地位。举例来说,可以预见本土中国人和海外华人的多方面联系纽带,例如贸易和汉语,将有助于加强后者的经济地位。在一些西方国家,特别是在澳大利亚和意大利的米兰,日益富有的华人群体和当地警察不时发生冲突,有迹象表明当地的中国人越来越受到仇视。中国人过去被米兰本地人视为既低贱又贫穷的群体,前者近来的成功让后者惴惴不安。但随着中国越来越富有强大,西方世界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观念;越来越多的本土中国人和海外华人将比西方人富有得多。
上面谈了硬币的一面,现在看看另一面,即中国对待海外华人的态度。一方面,前文提及,中国文明的一个叙事基调就是大中华,这个概念涵盖了所有领土,包括中国香港、中国澳门、中国台湾和中国大陆,以及全球的华人移民。中国总是被视为华人大圈子的中心,北京处于心脏位置,而海外华人是其遥远的边界。所有中国人对大中华都有一种自发的向心意识。移民对中国经济转型做出贡献的方式表明他们仍然具有强烈的归属感。中国的崛起必将进一步提高其在海外华人中的声望和吸引力,反过来无疑会加强华人的认同感。在这个背景下,中国试图鼓励知名海外华人学者回国工作甚至定居,这一措施取得了巨大成功。另一方面,前面曾讨论过,中国移民正在增加,特别是在非洲,导致新的海外华人社团的出现和老社团的扩大。据估计,非洲目前至少有50万中国人,其中大多数是最近才到达那里的。在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泰国这三个国家中的任何一个,居住的中国人都超过了700万;在缅甸和俄罗斯,超过100万;秘鲁有130万;美国有330万,澳大利亚有70万;英国有40万。华人移民总数大概有4000万,不过这个数字很可能被严重低估了。
中国和海外华人关系将如何发展?中国大陆某个时候会考虑承认双重国籍吗,尽管现在还不承认?未来可能出现包含数量庞大的海外华人社团的中华联邦吗?或者说,作为文明国家,中国在它领导的现代世界中将表现为怎样的形式?毫无疑问,其他国家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但在中国居全球领导地位的情况下,权力的平衡将发生倾斜,未来政治格局将会重新界定。自然,任何此类演变的影响,东南亚的感受应该是最强烈的,比较而言,该地区华裔最有权势、数量最多。
全球经济引擎
中国的经济实力最终将成为其全球霸权的根基。过去的数十年中,随着经济越来越发达,中国经济实力的内核将不再主要依赖人口的影响。我们不可能准确预测出这种变化对经济影响力意味着什么,但考虑到中国人口是美国的4倍,人们可能会认为中国的经济总量也会是美国的4倍。2007年次贷危机还未发生时,随着上海和香港股票交易所股票价格的飙升,市值排名世界前10的企业中有3家是中国企业(见图10-6),到10月底增加为5家。在证券公司中,中信证券——中国最大的上市券商,当时的市值紧随高盛、摩根士丹利和美林;中国国航一度是世界市值最大的航空公司,已经超过新加坡航空公司和德国汉莎航空公司。当然,正如20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企业资产市值泡沫破灭一样,这些市值最后可能被证明是极度高估了,但是即使如此,它们很可能清楚地表明了长期趋势。
图10-6:2007年8月28日世界市值最大的公司(亿美元,中国公司用粗体标示)
由于资本账户稳步开放,特别是考虑到中国的储蓄水平,中国海外投资潜力巨大。2007年,中国家庭和企业储蓄达到48000亿美元,相当于其GDP的160%。按照10%年增长率的假设,到2020年中国的储蓄将达到大约177000亿美元,那时中国的资本账户将完全开放。如果2020年只有5%相储蓄向外发展,对外投资金额也将达到8850亿美元,如果为10%,将达到17000亿美元。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这些数字的庞大,以美国无形出口为例,2001年该领域金额总计4515亿美元。本书写作期间,中国海外投资从历史阶段来说尚处于初期,但增长极为迅猛;2008年已超过500亿美元,2001~2006年连续5年年均增长率60%。表明未来形势的一个迹象是,在所有机构中,2007年年底中国的银行在西方金融机构的投资由于当年8月开始的贷款紧缩而出现严重的缩水。到2007年年底,中国金融机构已分别持有标准银行20%的股份、摩根士丹利9.9%的股份、黑石集团10%的股份、巴克利银行2.6%的股份。不过,事后证明这正是最高点,因为中国政府逐渐意识到美国金融危机的严重程度,于是建议本国银行停止增持,避免成为陷入困境的欧美银行的救命草。
已经有大量证据表明中国正在稳步攀登科技高峰。目前它的经济仍然处于“模仿”阶段,还未到“原创”阶段,但重大科研项目的数量正在上升,研发经费也在同步增加。就世界范围内最出色的科学出版物数量而言,中国已经是排名第5的国家;在纳米技术这样的关键技术领域,它也是主要研发国。2006年,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数据,中国已经超过日本,成为继美国之后研发投资排名第二的国家。依靠650万大学毕业生和50万研究生研究科学、工程学和医学,中国已经建立了世界上人数最多的科研队伍。2003年和2005年,中国成功完成两项太空载人飞行任务;到了2007年,它用弹道导弹成功摧毁一颗本国卫星,宣告了与美国竞争太空军事优势的意图。不久之后,中国极有可能成为全球科技大国。
中国的崛起形成一个更加根本的经济效应,就是国际金融体系的转变和重构。1918年美元开始取代英镑成为世界首要货币,自此以后直到2007年,它第一次发现新对手——欧元。2002年以来,美国出现双重赤字,即国际收支赤字和政府财政赤字;这种现象伴随着美国经济长期缓慢下滑,造成美元持续贬值。美元汇率与欧元相反,走势急转直下;2007年年底,与2002年1月末最高值相比贬值了40%。2008年年末美元出现大幅反弹,但很可能只是县花一现。2008年9月发生的金融危机表明美国经济光环已褪,不足以为世界经济体系保驾护航,也不能保证美元作为世界首要储备货币的地位。进一步看,美元的颓势不只是在金融领域具有重要意义,对华盛顿在国际舞台的位置而言,其意义要大得多。小布什任总统时期的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高级官员弗林特·莱弗里特(Flynt Leverett)认为;“人们总是纯粹从经济的角度谈论美元的衰落,其实货币政治非常有影响力,是美国以及此前的英国在如此长时间内雄踞霸主的因素之一。”同样,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首席经济学家肯尼斯·罗格夫(Kenneth Rogoff)写道;“美国人将发现,如果美元跌势过猛,要掌握全球霸权就需要付出大得多的代价。”
美元直线下跌可能造成多重后果;各国更愿意增加外汇储备中其他国家货币的比例,而不是美元;过去将本国货币与美元挂钩的国家,包括中国,现在不再这么做了;美国将发现针对伊朗和朝鲜这类国家的制裁效力不如以前,因为对它们来说,美元融资渠道不再那么重要了;各国将不再那么情愿接受美国国债作为外贸盈余支付方式;美国海外军事基地的经费将显著上升;美国大众也会更多地反对为海外军事行动的巨额开销买单。换句话说,美国会发现,要成为全球霸主难度更大、代价更高。1918~1967年发生了同样的过程,标志着英镑的衰落及曾经的大英帝国地位下降。
美元衰落的同时伴随着人民币的兴起。到现在为止,后者的角色因为缺乏可兑换性而受到根本制约。但未来5~10年,情况将发生变化,到2020年,人民币很可能可以完全兑换,像美元一样自由买卖。到那时东亚大多数国家(或许更早,或许东亚全部国家),包括日本,将会是人民币货币体系的成员。考虑到中国很可能成为其他所有东亚国家的主要贸易伙伴,那么这些国家用人民币进行结算、将本国货币与人民币而非美元挂钩(目前该地区很大程度上已是这种情形)或者把人民币作为可选储备货币,就是自然而然的了。随着美国经济出现相对衰落,中国、印度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崛起,美元持续走弱,它将逐渐丧失全球优势地位,被一篮子货币取代,开始出现美元和欧元双龙争辉的局面,也许日元也会跻身此列。而当人民币实现可完全自由兑换时,它将与美元和欧元一起成为三种主要外汇储备货币,并且迟早会取代美元,成为世界主导货币。这种局面可能在未来50年里出现,更有可能在20~30年间就成为现实,也许更快。
正如在第9章所述,当前的国际金融机构迟早会被新机构替代。当然,假如中国和印度最终取代美国地位,在此情况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可能变得面目全非。但更有可能的是,新机构将与渐渐边缘化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一同运转,在后两者中美国仍会保持主要影响。仅仅10年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享有的权利和影响还要比现在大得多,这个过程仍将持续。
作为世界大国的中国如何作为
在欧洲列强的鼎盛时期,它们试图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世界其他地区。尚武精神来自欧洲自身似乎永恒的内战传统,与之相结合的殖民主义扩张是欧洲霸权计划的核心。毋庸惊奇,尽管美国所处的地缘政治环境与过去迥然相异,它还是继承了欧洲遗产的重要部分;它的霸主地位稳固,仿佛世界就是美洲大陆,这也让美国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狭隘自大心理。早期清教徒移民及同时代人凭借宗教热情建立美国,此后又制定了包含福音主义和普救学说信条的《宪法》。因此,美国持有天定命运的信念,相信他们的精神目标是为世界其他地区启发心智。源于早期移民扩张主义思想的“天定命运”信念、屠戮美洲印第安人以及无止境的西进欲望,有助于我们理解美国作为全球超级大国的行为。那么,中国的起源和历史与美国截然不同,它又会有怎样的作为呢?
有两个因素必须考虑。第一个因素,根据国际关系理论的所谓现实主义学派,强调利益的重要性,因而重点关注大国在相同环境中如何以相似的方式作为。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认为,“新兴大国普遍存在追求利益和声望的膨胀心理”。按照这一观点,中国的作为很可能与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全球超级大国一样。第二个因素不同于第一个因素,它强调历史和环境塑造大国的特性,导致其行为完全不同。这两种不同因素一类强调共性,另一类强调个性,美国需要认识到,二者将共同构建中国作为超级大国的行为方式。大家显然熟悉共性因素包含的推动力,但由中国的独特性产生的个性倾向不那么为人所知,也因此更加令人困惑。
历史学家威廉卡拉汉的观点与后一因素有关,他认为目前华人文化圈存在四种不同的论述。第一种他称之为“中国”,一个地域上的国家。这种论述显而易见的象征是长城,表现出御蛮族于国门之外的愿望,反映了本土主义情结——中国历史上反复出现的主题,这种情结很明显地体现在义和团运动和持续的对外国干涉——特别是美国和日本——的仇恨上。这种思想唤起了一种保守内向的中国本位情绪。我们大致可以将其描述为美国狭隘心理的中国版本。
第二种论述是“大中国”,象征征服。第7章曾经谈到过,这种思想是中华帝国扩张动力的本质所在。按照征服论,中国文明不断扩充和吞并新领土,试图征服、削弱边境的蛮族,使之文明化。在当前背景下,征服论的首要目标是国家统一,然后是为“屈辱的世纪”雪耻。阎学通从相对温和的角度评价说;“……中国人认为自己的崛起是重获失去的国际地位,而不是获得新权力……中国人认为中国的崛起是重建公正,而不是从他国那里攫取利益。”但是,很明显,征服论的温和色彩非常淡,人们更多地从扩张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角度进行阐释。
第三种论述是“大中华”,表示同化。这种思想和征服欲一样,属于中国的基本文化,它体现了对中国文明内在优越性的信念和同化其他人的愿望。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这里,问题的关键既不是征服,也不是恢复中国文化传统,而是界定中国文化的特性,传播中国文化。我们已经知道,人们含蓄地(有时也是明确地)将这种行为与种族相联系。按照卡拉汉的论述,文明中国是个开放的具有扩展性的概念,与软实力这个概念相似,但不等同。
第四种论述,也是最后一种,与中国的海外移民有关,反映的是海外华人未曾间断过的中国认同感所蕴涵的大中华理念。上述所有论述都体现在当代中国的立场中,并对之产生持续的影响。前三种具有实质意义的论述中,哪一种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候居于主导地位,现在还难以定论。
牢记西方和中国行为模式的历史差异,这很重要。前者长期以来一直试图向海外扩张势力,直到世界的偏远地区,这种行为起源于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中国则相反,没有海上扩张的传统,而是以大陆为基地,实施渐进式扩张。欧洲人也许沿袭了中世纪的航海传统,从15世纪晚期开始,意图通过海洋来扩张势力。与之相反,中国总是自视为大陆强国,从不认为自己是胸怀海外野心的海上强国,也不打算这么做。郑和的航海与欧洲伟大探险家的航海目的完全不同,正说明了这一点。直到今天,中国人也从未试图向领土之外投放力量。甚至现在中国人还未能建立远洋海军。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人未来不会寻求向远距离的海洋和陆地扩张,但他们的确没有这样的传统。下面的假设是合情合理的;作为超级大国,中国在未来某个时候将掌握这样的能力。但与西方不同,至少到目前为止它还不是中国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的一部分。
还有一个因素可能会加强中国历史上表现出来的保守立场。尽管“屈辱的世纪”常被视为中国试图为历史雪耻的原因——人们可以回忆德国和《凡尔赛和约》的情形,它也可能成为制约行为的因素。被侵略和半殖民地化的历史,以及在西方列强压迫下经历了这么多年苦难的事实,很可能让中国人产生谨慎心理。换句话说,德国的例子对中国完全不适用,二者侵略和被侵略的时序根本不同。中国是第一个殖民地化孕育的大国,是被殖民的对象,而不是殖民者。其结果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也许会相当谨'慎,甚至在自己的力量足以保证大肆扩张的情况下也会如此。要证明这一点,观察目前的情况就可以了。中国人不遗余力地慎重行事,以向世界证明它没有扩张意图。的确,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国与前苏联、印度和越南发生过战争,但前两者只是边界纠纷。这种制约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的另一个方面有关,即忍耐的意愿,也就是按照与西方政治思维截然不同的时间表办事。周恩来1972年对亨利·基辛格关于法国大革命后果的问题做出的公开回答中,有一段颇具说服力的总结;“这个问题言之过早。”这样的思维方式是文明国家而非民族国家的特征,图10-7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图10-7:中国青年对“你认为中国综合国力赶上西方发达国家需要多少年”这个问题的回答
人们认为,古代军事战略家孙子和其他人撰写的中国军事文献十分注重下面的策略;封锁敌人、使其困乏,不要直接与之战斗;武力实际上应是最后诉诸的手段,使用武力是虚弱而非强大的表现。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在阿拉斯泰尔·伊安·约翰斯顿(Alastair Iain Johnston)看来,这是中国战略思想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但是认为中国历史的主导思想来自孙子,而不是相反的思想——冲突是人类历史永恒的特性,这种观点是误导性的。他写道;“然而,我对《武经七书》(古代中国最重要的7本军事著作,包括《孙子兵法》)的分析表明,这两种范式并非水火不容,而是在中国传统战略思想中占有同等地位。备战范式即认为战争是难以避免的,绝大多数时候居于主导地位。”不过他的观点遭到中国学者的激烈反驳。不论哪种观点正确,认为中国不会建立强大军事力量的观点肯定是错误的。2003年,一次针对中国一流大学5000名学生的调查显示,49.6%的人相信未来中国应成为世界军事大国,83%的人认为中国的军事实力还不够强大(见图10-8和图10-9)。
图10-8:中国青年对“你希望中国未来军事力量发展为……”这个问题的回答
我们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未来半个世纪,中国似乎不可能具有很强的侵略性。一方面,历史经验将继续对中国人如何使用不断壮大的力量产生深刻影响,告诫他们做事要谨慎、有节制。另一方面,由于中国越来越自信,中国人思想中那种有上千年历史的优越感又会越来越明显。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国在获取利益、形成超级大国本性时,帝国色彩会逐渐渗入其骨髓,但是它不会成为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帝国主义国家。国际社会将以浓厚的等级色彩观念来描述中国,并且接受这样的理念;中国代表了比其他任何国家更高级的文明形式。后一观点在王赓武的观点中有所体现;尽管朝贡体系建立于等级制原则之上,“但更重要的是优越性原则(以及安全性或神圣性原则)”。等级制和优越性的结合在东亚表现得很明显,在非洲同样如此,有人还坚持认为,非洲人的表现形式甚至更加明显。王赓武暗示,即使当中国被迫抛弃朝贡体系、转而遵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原则(所有国家享有正式的平等)时,它也从未真正相信这项原则符合实际。这种疑虑部分解释了世界目前的担忧,那就是;一且有机会,中国也许希望恢复过去长期被神圣化的外交传统,即除了不能给予平等地位外,其他方面对各国一视同仁,并要求它们臣服于中国。
图10-9:中国青年对“你认为我国军力发展程度是……”这个问题的回答
从某种重要意义上说,中国并不渴望统治世界,因为它已经相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这个角色和地位是上天赋予的。
中国人口数量之庞大、文明之悠久意味着它对自身世界地位的观念总是与欧洲和美国意见相左。中国总是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这就是中央王国思想。因此,从某种重要意义上说,中国并不渴望统治世界,因为它已经相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这个角色和地位是上天赋予的。当中国成为全球主要大国时,
这种思想可能会强化(见图10-10)。其结果是,它也许被证明远非西方那样具有公开的侵略性。但这并不表明,在强加自身意愿于他国或者在世界各地发挥影响时,中国不会那么果断、那么坚决。它通过其他方式达到这样的目的,也就是宣扬其深信不疑的自身优越性,让他国自然而然得出二者是等级关系的结论。
图10-10:中国青年对“你认为中国应该在国际事务中扮演什么角色”这个问题的回答
新型的政治标杆
西方很难想象,世界上可能还存在正规的自成体系的政治文化,可以替代自己的制度安排;他们相信其他所有国家——不论什么样的历史和文化,最终都可能向西方模式看齐。然而中国正好提供了这样的替代品。为了理解中国政体的本质以及与西方的不同之处,必须在长远得多的时间框架中认识中国。她的基本特征,如第6章所述,可以作如下归纳;过分关注统一,视之为中国政治的头等大事;国家内部的巨大差异;大洲规模的领土,意味着传统民族国家的常用反馈环在这里通常不具效力;政权系统从不与教堂或商行等机构分享杈力;政府位于社会顶端,在其他任何机构之上;道德说教和伦理典范居中心地位。考虑到其历史的厚重,不可想象中国政治会和西方类似。从长期来看,有可能,甚至可以说非常可能,中国将越来越民主,但民主形式不可避免地烙上根深蒂固的儒家传统印记。而且,与其说1949年后的共产党政体是中国历史准则的某种异类,不如认为在很多方面,该政体依然没有脱离国家传统,这种迹象自邓小平时代以后比毛泽东时代更明显。
崛起为世界主要大国的中国将提供与西方完全不同的政治模式和范例。由于共产党政府主导的社会转型取得了巨大成功,因此国内声望和支持率非常高,这反映在中国人展望前景时表现出的自信中(见图10-11和图10-12)。在未来更长时期内,中国共产党仍将继续执政。而且,考虑到中国共产党取得的成就,我们不应该惊讶它的全球声望会出现提高,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在此背景下,我们应该从完全不同于前苏联的视角来审视中国共产党政权;毕竟,在前者失败后,它取得了成功。而且自邓小平以来,中国实施的是与过去根本不同的战略;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不过,此前的一切在中国社会仍留有深刻而持久的印记;毛泽东时代的土地改革消灭了封建地主(作为比较,可以考虑印度的情形);忠诚于无阶级社会的理念;对公平的执著信念;社会主义词语的频繁使用。然而,不论共产党政权留下什么财富,中国对世界的主要政治影响因素将会是;儒家传统文化、西式民主传统的欠缺、政府的中心地位,以及任何可能出现的民间团体的相对弱势。中国更加民主之后,也会和西方模式千差万别。
图10-11:中国青年对“你对现在的生活条件满意吗”这个问题的回答
图10-12:中国青年对“你相信未来生活会更美好吗”这个问题的回答
总而言之,中国将提供西方模式的替代品,包含完全不同的政治传统;后殖民时代的发展中国家、共产党政权、高度成熟的治国方略、儒家传统。
价值观争论
200年来,西方主导世界,这使得价值观争论基本上在所谓文明的价值观与落后或保守的价值观之间展开,在西方看来,前者指的就是西方,后者不仅指穆斯林世界,还多多少少包括其他文化。事实上,价值观和文化比这种争论所暗示的要复杂微妙得多。冷战期间,价值观冲突发生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双方用语都是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在当今时代,受到争议的现代性将成为21世纪以及此后时期的指导理念,此时价值观争论将围绕文化展开,而不是意识形态,因为社会的基本价值观主要是各自独特历史和文化的产物。尽管表面上看,这些价值观也许在大多数情况下内容迥异,但也常常会出现令人印象深刻的相似点。
举例来说,约翰·格雷指出,在宽容的问题上,西方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当我们还没有宗教宽容时,奥斯曼人已经这么做了,西班牙中世纪的摩尔王国和印度阿育王的佛教王国也是如此。因此,宽容可以被视为普世价值。它并非为自由主义独享,甚至也不是现代性特有的。”然而,不同民族和团体常常因为珍视的价值观不同而爆发复杂的文化冲突。在这个价值观多元化且常常相互矛盾的世界,设法让这些对立的价值观共存共容,是一件重要的事。实际上,要让一个充满矛盾现代性的全球化世界以相对安宁和睦的方式存在,价值观的共存共容是前提。这将使西方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它是迄今最后一个习惯于认为自己的价值观是正确的、强加于其他国家合情合理,并要求国际社会接受这些价值观作为准则的文明。
在这场价值观大争论中中国将是主角,这么说有两种意义。首先,中国强烈抗议西方以人权——特别是缺乏民主和相对的言论自由——为借口贬低其国际名声的意图。20世纪90年代美国就上述问题指责中国,后者在反对这些问题方面基本上获得了成功。这主要是因为中国成功地争取到很多发展中国家的支持。作为反击,中国及其支持者主张,政府优先考虑的应该是国际环境下的经济和社会权利,而不是国内政治权力。这场争论基本上反映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不同的优先选择、利益和经历。到90年代末期,由于中国持续增长的影响力开始使大国权力的均势和价值观争论的本质发生变化,它的主张逐渐退居幕后。事实上,21世纪前10年,由于在伊拉克和关塔那摩行为不当,美国发现是自己要为价值观辩护,而不是中国。
第二种意义从短期政治效用来说不那么明显,但长期来看,要重要得多。我们已经认识到,中国政治秩序涂抹了浓厚的基于儒家传统文化的伦理色彩。在中国文化中,对与错泾渭分明,例如,强调儿童从家庭和学堂学习正确的道德行为。儒家学说本质上是一整套规范正确行为方式的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它是世俗的,与宗教无关,但与《圣经》和《古兰经》这样的主要宗教文献并无区别。封建王朝时代,儒家教学为政府行为和中国式政权的内在结构夯实了基础,现在这种传统正卷土重来。中国政府发表观点和声明时常常表现出的道德语气反映了儒家文化的持续影响。而更为重要的是中国(以及其他儒家社会,例如日本和韩国)和西方社会在价值观方面复杂的深层次区别无处不在,例如以团体为基础的集体主义而非个人主义、家族导向性很强和家族根基深厚得多的文化、法治意识和以法律手段解决纠纷的意识淡薄得多,并将随着中国影响力与日俱增,对全球产生重要影响。
你会说汉语吗?
中国人口数量如此庞大的后果之一就是世界上说汉语者是第一语言和第二语言为英语者的两倍,其中绝大部分生活在中国。不过,中国的崛起使世界其他地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中文作为第二语言。自2006年以来,这个项目得到中国政府的大力支持,他们在许多国家设立孔子学院,这些学院通常与当地大学挂钩。2007年,已经有55个国家设立了156所这样的学院,年底的目标是200所。孔子学院大量借鉴英国文化学院、法语联盟和歌德学院的模式,得到中国教育部资助,目的主要是中文教学,包括培养中文教师、传播中国文化。据估计,全球有3000万人正在学习中文,100个国家的2500所大学教授中文课程。汉语的推广在东亚力度最大。第一语言是粵语的中.国香港在这方面步伐很快,东南亚的海外华人团体也是如此。在韩国,16万学生正在学习汉语,过去5年内这个数字增长了66%,所有小学和初中都提供汉语教学。泰国中小学也是如此,政府希望到2011年1/3的高中生能精通汉语。最大的障碍之一是汉语教师的缺乏,中国教育部开始成批派遣汉语教师前往柬埔寨、泰国、印度尼西亚、肯尼亚、阿根廷以及其他许多国家,为期1~2年,至少提供部分资金支持。汉语对东亚地区的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中国成为东亚经济中心,是该地区国家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出口市场和国内投资的主要来源,那么说好汉语对贸易、外交和文化交流就越来越重要。
与之相比,西方很少教授汉语,但即使是这里,也已经爆发了汉语热,尽管形式要温和很多。2006年的一次关于美国高中的调查中,有2400人坦言,如果条件允许,他们会考虑教授汉语。芝加哥已经确定目标要成为中文教学中心,2006年有大约20所公立中学的3500名学生接受汉语教育。不过,2004年的一份调査显示,全美只有203所中学和大约160所小学开设汉语课程。总体而言,人们认为美国公立学校大约有5万名学生学习汉语,与私立学校和职业院校的数字接近,主要障碍是缺乏受过培训的老师。英国情况类似,2000年只有2233人拿到了汉语的普通中等教育证书,2004年为3726人。但是越来越多的私立学校开始提供汉语选修课程,政府也在开展同样的计划。英国高等院校中将汉语作为主修课程的学生数量在2002~2005年翻了一番,其他欧洲国家也出现了类似增长。西方(特别是美英两国)反应迟缓归因于它们在语言问题上故步自封、未能从广泛层面上理解中国崛起的意义。
在当今全球化时代,特别是媒体加速全球化,语言显然是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英语成为国际通用语言——对话者首选语言,以无数种方式给美国带来了巨大利益。现在谈论汉语将来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力还为时太早,但它肯定迟早会和英语一起成为全球通用语言,也许最终超越后者。在此背景下,研究互联网这一案例是很有趣的。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的博客管理员布雷特·福塞特(Bret Fausett)认为;“英语在互联网的应用正处于鼎盛时期。未来数年内,随着国际化的域名被引入互联网,用户可以用本土语言完成全部在线体验,英语作为互联网中心语言的地位将下降。”
预测语言未来发展趋势是件棘手事。正如语言学权威大卫·克里斯托(David Crystal)所说;“在中世纪,如果你敢预测拉丁语将不再被用于教育,人们会当面嘲笑你。同样,18世纪,如果认为除法语之外还有某种语言会成为未来文明社会的标准用语,也会受到嘲讽。”英语的兴起恰逢美国成为全球领袖之时,是这个过程的产物。同样,美国的衰落将危及英语的地位;全球通用语言不是凭空形成的,而是与民族国家的权力息息相关的。英语和汉语对全球通用语言地位的争夺已初露端倪,这场很可能会持续一个甚至几个世纪的竞争具有极大吸引力,主要是因为作为语言和文化形式,它们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字母形式,另一个是象形文字;一个是单一口语的载体,另一个(就书面形式而言)包含众多不同的方言;英语依靠海外扩张和征服得以推广,汉语通过渐进的领土扩张传播。
中国大学的崛起
美国成为世界大国的一个关键工具是它的大学。美国拥有公认的世界上最好的大学,这些学校吸引了一部分全球最优秀的学者和学生。在美国顶级大学,研究者可以使用最好的设备和资源;哈佛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麻省理工学院这些高校颁发的文凭所代表的荣誉高于其他任何学校(牛津和剑桥也许是例外)。当然,优秀的大学,不论公立还是私立,都需要投入大量国民财富和资源。因此,毫不奇怪迄今为止最好的大学都在西方。在“《泰晤士报高等教育副刊》2007年世界大学排行榜”上,美国大学在前10名中拥有6席,余下4席属于英国。排名前20位的大学中,有2所亚洲大学,东京大学第17位,香港大学第18位。排名前200位的大学中,中国大陆有6所,北京大学第36位,清华大学第40位,复旦大学第85位,南京大学第125位,中国科技大学第155位,上海交通大学第163位。2004年这个数字是5。上海交通大学的“世界大学学术排行榜”和中国科学观测研究中心发布的类似排名确认了中国大学在世界的排名正在上升。此外,根据英国《金融时报》的“EMBA”排名,中国大陆正在成为一流商务教育的主要中心,因为前20个项目中有4个基地在中国大陆,包括中国香港的项目。
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外国留学生到中国大学求学。2003学年,77628名外籍学生在中国大学攻读高等学位,其中80%来自亚洲其他国家,韩国学生的人数远远超出其他国家,将近一半;其他学生来自日本、越南、泰国、印度尼西亚、尼泊尔等国家。另一方面,大量中国学生留学海外,尤其青睞美英两国。自2001年以来,在美学习的中国留学生人数每年约为6万,2003~2004年英国招收的中国学生猛增至5万人以上(见图10-13)。
图10-13:2007年在美国的外国留学生来源
未来20年中国大学完全有可能在全球排名中稳步上升,最终进入前10位。为了加速这一进程,政府正努力采取决定性的措施吸引海外顶尖华裔学者在中国大学任职。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这样的学校将成为世界公认的优秀学府,对全世界最优秀学者(不论是否华裔)的吸引力与日俱增。此外,中国大学显然已经成为吸引东亚学生的磁石,如果它们开始对该地区的学术产生与中国经济等同的作用,那么这一趋势还会更加明显。
作为软实力的中国文化
一个国家处于上升期时,会出现影响力循环扩大的趋势。随着中国日渐强大,越来越多的人想要了解它,阅读相关书籍,收看有关的电视节目,对它稍加深入研究,或者去那儿旅行。中国越来越富有,人民视野越来越开阔,因此文化输出正成指数级增长。穷国几乎没有资源用于开办画廊和艺术中心,最多只能维持小规模的电影业和有些平淡乏味的电视节目,只能购买陈旧的体育设施,它们的报纸则依赖西方通讯社或媒体巨头出售的文章来获取国外新闻。例如,数年前的一篇报道显示15~35岁的中国男性公民只有15%积极参加体育运动,与之相比,美国是50%;同期中国人均体育场地面积不超过1/4米。而越来越富强的中国有财力开阔视野,考虑过去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例如举办奥运会、拍摄国际影星联合主演的电影、让少林和尚环球巡演、打造优秀的城市规划以及委托世界顶级建筑师设计富丽堂皇的新建筑。财富和经济力量是施展软实力和文化影响力的前提条件。
好莱坞主导世界电影业已超过半个世纪,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使其他国家电影业边缘化。但是现在已经有两个强大的对手浮出水面。正如迈克尔·柯廷所言;
“货易、工业、政治和传媒技术方面的最新变化已经为亚洲传媒业加快扩张和转型提供了动力,以至于印度和中国影视业制作中心逐渐成长为好莱坞的主要竞争者,如果说总收入还不能比较的话,至少就受众的数量和热情而言可相提并论……传媒公司CEO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这样的前景,即遍布全球的中文影视受众包括众多电影发烧友和在家看电视剧的人,数量比美国和欧洲合起来还要多。”
过去10年间,张艺谋和陈凯歌这些中国大陆导演和中国台湾导演李安一道,在西方越来越有名望,中国影星,例如巩俐、李连杰、章子怡和成龙,同样如此。最近几年,中国出品了一系列影星云集的大制作,资金通常来源于中国内地、中国香港和美国,在中国和西方都取得了巨大的票房佳绩。比如《英雄》、《藏龙卧虎》、《十面埋伏》、《功夫之王》和《满城尽带黄金甲》,它们共同标志着中国已经从过去小投入文艺电影全面转型。这些影星云集的电影一般是以过去某个朝代为背景的历史剧,从中国丰富的历史中吸取素材,配以一连串激烈的武打场景。无须惊讶,好莱坞电影和中国电影的故事情节和叙述方式差别很大,这正是二者不同文化的体现。好莱坞强调结局皆大欢喜,而这从来不是中国电影重点考虑的问题;好莱坞非常看重情节,中国电影注重武打效果;美国人关心的是电影本身的真实性,中国观众关心的是电影反映的社会真实性。从长远来看,中国电影业很可能将挑战好莱坞的全球霸主地位,给世界注入截然不同的价值观。还有可能的是,中国企业迟早将以索尼收购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的方式将好莱坞的电影制片公司收入囊中,不过这很可能不会影响后者好莱坞式的电影作品。
在此背景下,有必要指出武术已经在西方产生非同寻常的影响力。50年前,西方儿童对格斗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拳击以及影响要小得多的摔跤。20世纪70年代以来,这种状况完全改变了。西方传统格斗方式被东亚——特别是中国、日本和韩国——的功夫、柔道和跆拳道取代,而在老年人中,太极的影响力也在与日俱增。在运动场、健身房和电影院,某些亚洲传统文化和运动已经取代西方的文化和运动,武术长期受到欢迎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中国经济的增长以及遍布世界的华人群体正在改变中国艺术品市场的面貌。纽约和伦敦中国艺术品市场上中国买家的数量现在和西方一样多。而就在数年前,这类艺术品整体上还被国际艺术品市场忽略。2006年,在纽约、伦敦和香港的一连串屡破纪录的拍卖会上,世界最大的拍卖行索斯比和佳士得出售了价值1.9亿美元的当代亚洲艺术品,大多数来自中国。2006年年底在北京举办的拍卖会上,刘小东的一幅油画被一家中国企业以270万美元竞得,这是中国画家单幅画价格的最高纪录。2006年张晓刚的作品拍卖金额为2360万美元,在世界艺术品价格排行榜前100位艺术家中稍次于吉恩·米切尔·巴斯奎特,列第二位;这个排行榜上的中国艺术家总共是24位,而5年前一位也没有。这些变化反映出中国艺术和艺术家的全球影响力和热度不断上升。
然而,就国际媒体而言,中国仍然大幅落后于西方。最近,中国政府试图扩展国际影响力,提升国家新闻机构新华社的地位,发行《人民日报》海外版和《环球时报》英文版,使中央电视台的国际频道专业化,让亚洲观众可以通过卫星收看一整套中国电视节目。与CNN和BBC这些西方媒体吸引全球受众的能力相比,中国媒体几乎还没有入门。但是半岛电视台的成功表明,让西方媒体面临严峻挑战并非像过去认为的那样困难。未来10年左右,可以预计中国政府将大力扩展其国际媒体的影响力,创建新的国际综合频道,也许还会发行读者更加广泛的《人民日报》国际版、开通新网站。以中国中央电视台为例,其潜力不可小觑。它已经覆盖了3000万海外华人,对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转播平均观众为5亿,顶峰时达到8.42亿。它在2008年的收入预计超过25亿美元(2002年时为10亿)。有这样的国内基础,随着中国与外部世界的互动,该电视台的国际潜力将是巨大的。
北京奥运会
体育竞技是中国传统上不擅长的,但在过去20年里,中国运动员取得了越来越多的成功。为了提高中国的体育成绩,政府在体育设施上投入大量经费,重点放在奥运会项目上,因为奥运会成绩显然被认为是成为大国的标志之一。虽然现代中国只是从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开始参加竞赛,但付出终有回报,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中国拿到了32枚金牌,位列美国之后、俄罗斯之前。中国于1993年首次申办奥运会,但在2001年才取得成功。2008年北京奥运会是中国第一次举办大型全球运动会,显然,在宣传过程中,中国政府认为这是个向世界展示自1978年以来中国所取得伟大成就的良机。准备工作浩繁且周密,投入巨大。宏伟的新体育馆拔地而起,新建的公园向游人开放,很多新修的道路和地铁投入使用。据估计,整个运动会的花费——包括很多基础设施项目——为430亿美元。鸟巢是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很快成为世界标志性建筑之一,这个庞然大物集外观优雅、结构复杂和舒适感为一身。它的设计者是瑞士建筑师赫尔佐格(Herzog)和德梅隆(de Meuron)以及中国艺术家艾未未,包含了很多中国传统基调。中国政府全力以赴改善环境,包括实行单双号限行,这个措施被证明比较有效,并得以延续。
人们普遍认为这次奥运会本身无与伦比。各项比赛组织很完善,非常准时,运动员得到精心款待,没有出现任何重大事故。中国在奖牌榜上名列首位,获得51枚金牌,美国仅获得36枚——虽然美国奖牌总数超过中国10枚。最令人难忘的是开幕式,由中国电影导演张艺谋执导。精心编排的表演动用了15000名演员,分为3个部分,主要围绕中国历史展开。它充分运用许多典型的中国元素,例如舞者在一幅巨大画卷上翩翩起舞,2008名鼓手整齐列队、敲击“缶”这一中国传统打击乐器。这场充满自信的实实在在的演出显然是在向世界宣扬中国历史和文化,并且收看非常便捷。奥运会结束后,世界普遍赞同,中国将奥运会盛事提高到了全新层次,其他国家几乎不可能与之比肩,更不用说超越;当会旗传递给2012年举办城市伦敦时,英国开始担忧如何才能举办一场与北京奥运相比不至于苍白乏味的奥运会。虽然英国更为发达,但英国政府一开始就表明态度;2012年奥运会要朴素得多。
除奥运会之外,中国运动员还在网球巡回赛上造成了一定的冲击,2007年有6名中国选手排名进入女子前120位,而且郑洁还进入2008年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女子半决赛。最具震撼力的是姚明,他成为美国NBA的顶级选手之一,被中国人视为巨星。与欧洲的顶级足球俱乐部一样,NBA将中国视为该项运动的巨大新市场。不同于日本和印度,中国政府认为高超的体育水平对国家地位和声望具有重大意义,所以未来数十年中国很可能在一些较有影响力的运动项目中成为重要参与者。
中餐和中医
中国已经有两个领域在全球享有巨大影响力;饮食和传统中医,虽然后者影响力要小得多。中国烹饪艺术很多年来伴随华人移民而流传至世界各地,现在已为世界大部分地区的人们耳熟能详。即使对中国知之甚少的人,通常也能知道一两道中国菜,熟悉中国筷子,虽然不知道怎样使用。有趣的是,中餐的全球影响力并非因中国的崛起而产生,恰恰相反,源自它过去的穷困以及贫穷的中国人在他乡寻求更好生活的愿望。典型的情形是华人移民要么试图在栖息地开设中餐馆,要么在中餐馆打工,为将来自己当餐馆老板作准备,后一种情形可能性更大。中医在中国大陆以外地区的传播过程大体与中餐相同;海外华人在栖息地将中医慢慢向当地居民推广。
中餐和中医都是中国悠久历史的产物,与其祖先建立的文明国家颇有渊源。想想世界大部分地区是通过这两种文化遗产的精髓了解中国的,这的确是一件趣事。它们的传播早于中国的崛起,后者只会加快这一进程。在两个多世纪内,那些被包括东南亚居民在内的外国人熟知的中国菜来自华人移民最多的地区,即广东省和福建省,而今,其他省份的菜肴正在迅速流传,提供这些菜肴的餐馆也遍地开花。中国菜肴十分丰富,极具多样性,这还意味着它的顾客群非常有弹性,因而能够满足众多不同的口味和需求,从廉价快餐到豪华盛宴,无一不可。过去人们要求的绝大多数是廉价中餐,最近这些年情况已经有所改变。中餐越来越受欢迎与“二战”后餐饮业的发展密不可分,但是不要忘记,虽然餐饮业的兴盛对于西方而言是比较新鲜的现象,但在中国,上千年前就已经出现了。
中医的全球影响力似乎也有可能持续扩大。中国许多医院都有中医门诊,医生通常具备西医和中医的双重行医资格。开西药时,他们经常会结合中医进行治疗,笔者曾经在北京一所医院体验过。中医在西方发展的瓶颈在于它不像西医那样广受认可,尽管该领域的临床试验在中国非常普遍。西医在中国取得了一定成功,但中医仍然受到多数人的青睐,其中包括富裕的中产阶层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士,这是因为它们历经数千年的检验,价格更便宜,副作用也小。人们承认,西药治疗癌症这样的疾病更有效,但即使用了西药,接下来一般还是会重新采用中药。中西医的对比颇具说服力地概括了文明智慧和科学知识的差异。中医是数千年试验和试错的结晶,是数百万人日常经验中积累的;西医来自科学方法和发明,来自提炼化学物品后的产物。除了那些执著于科学方法、相信自己独享真理的科学原教旨主义者,越来越多的西方人承认,来源于古文明经验的缓解性药物和医疗方法是医学有效而重要的部分,即使我们并不理解它们大多数是如何产生作用的。
西方的没落
本章目的在于探寻未来半个世纪中国确立全球霸权的可能方式。得出结论之前我们应该思考这枚硬币的另一面。西方将吞咽这一进程最难以接受的苦果,因为它会发现自己的历史地位将被中国取代。这其中的复杂变化怎么夸大都不过分。整整两个世纪,某些方面时间还要长很多,西方(先是欧洲、接下来是美国)在全球占有压倒性优势。自1945年以来,欧洲不得不调整心态以适应它不再是世界政治主导力量的事实。作为曾经的主宰者,欧洲国家(特别是英法两国)现在感觉与世界中心渐行渐远,这个过程令它们痛苦难忘;作为一项应对措施,它们建立欧盟,以缓和欧洲国家权力和地位的下降趋势。
不过,欧洲主导权易手美国这个事实无疑有助于减轻欧洲人的失败感。在冷战背景下,经过夸大和变换,西方推出了遏制前苏联的理念。这一理念至少在1989年之前有效地帮助西欧与美国一道成为全球博弈的主要参与者,尽管很大程度上西欧不过是个随从。不过,这完全不是民族国家间仅仅基于利益而建立的正常关系。恰恰相反,美国是欧洲移民的产物,由欧洲人(以及非洲奴隶)建设,认为新大陆从诞生那天起就是旧大陆的双胞胎兄弟。换句话说,是历史、文明、文化、种族以及地缘政治的危机感成就了西方的联盟。
不论是衰落中的欧洲还是从权力宝座上退位的美国,都不会从中国的崛起中获得上述补偿。对于这种结果,欧洲至少还有些准备;过去的半个世纪它已经适应了衰落和权力易手的事实。然而,欧洲发现,要理解自己的世界地位持续下滑并相应调整目标,仍然极为困难。英国的例子在这种背景下最值得关注。经过近乎绝望的努力,英国在一流国家排行榜上象征性地占据了一席之地,保住了全球大国的地位。它坚持追随美国左右,时常徘徊于其阴影下,似乎总是准备执行主人的命令。英国的外交政策长期克隆美国,国防和情报政策几乎完全依赖美国,与美国的同类政策紧密结合。英国依赖美国,不仅是考虑到自身的虚弱,而且是因为在其帝国崩溃之后未能确立独立的世界地位。欧洲持续存在的危机感明显反映出该地区国家为了适应一个其重要性大幅降低的世界而进行调整的难度有多大,尤其是心态的调整。而且,这样的衰落几乎肯定会无限期持续下去。事实是,欧洲过去400年的辉煌一去不复返了,如同古希腊和罗马帝国一样成为历史,后两者现今的对应实体是希腊和意大利,它们身上体现出的古老帝国的辉煌少得可怜,一如其保存下来的历史遗迹。
如果说欧洲会蒙受损失,那么相对于美国将要面对的物质和存在感危机来说,这点损失实在微不足道。美国完全没有作好准备去迎接失去全球霸权后的时代。布什当政时期,美国试图将自己重新界定为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能够通过单边主义进一步攫取利益,并回避盟国的需求;也就是说,美国不但没有意识到它的相对衰落和权力收缩这一前景,反而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欣喜地认为它们的权力可以加强,美国正处于上升期,21世纪的世界会重新按照美国的轨道运转。小布什政府任内很多时候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工具是新保守主义,这种理论断言,美国能够而且应该赋予自己新的定位。“9·11”事件后不久,华盛顿陷入一场关于帝国的争论,内容涉及时下的美国是否是帝国主义大国以及其中可能的意味。小布什政府发表了迄今为止最极端的言辞,声称要建立积极进取、充满自信、实施扩张主义的美国。然而,即使在世界普遍认为小布什的政策由于伊拉克的混乱局面而宣告失败之后,还是很少有人得出下列结论;从长期看美国正在衰落,它绝非处于取得全球新霸权的前夜,事实上它的权力已经达到顶峰。相反,普遍的观点是;美国只需要在行使全球领导权时减少对抗性、增加认同感。甚至中国在东亚取得的成就也没有被视为全球权力发生重大转变的预兆。
2007~2008年,巴拉克·奥巴马在其初期的总统选举活动中所作的反省并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至少在大选前金融危机还未发生时是如此,即美国将不得不步入衰退期。即使是2006~2007年美元大幅贬值也不曾弓I发对美国衰落的担忧,尽管有一小部分观察家承认,长期来看,美元的地位可能面临威胁。因此美国根本没有意识到未来可能出现的变化,仍然陶醉于过去和现在的辉煌中,更愿意相信星条旗永远高高飘扬。1918年后,英国同样忽视并且拒绝承认自己的衰落,不断地试图挽留住曾经获得的一切,直到别无选择才放手。确实,直到20世纪50年代一些预示英国衰落的重大迹象才开始显现,当时形势表明它将失去殖民地。2008年9月发生的金融崩溃很可能被证明是美国的转折点,当时金融体系几近崩溃,新自由主义寿终正寝。2008年11月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的报告得出的结论与2004年的同类报告相比,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后者认为美国的全球霸权还将延续,“断定其他主要大国已放弃平衡美国的目标”;而新报告预测美国将衰落,多极化世界形成,美国将渐渐被迫与中国和印度分享全球权力。它宣称;“到2025年,美国将发现自己只是世界舞台上众多重要角色中的一员,尽管也许仍然是最强大的。”巴拉克·奥巴马在任期内的任务并不值得羡慕。他的当选获得了全世界的欢呼,但接下来并不轻松,因为他要面对的似乎是20世纪以来美国总统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在1945年之后最糟糕的经济衰退和同时应付两场战争的短期背景下,处理美国长期衰落的问题。
令人鼓舞的是,奥巴马的当选表明美国能够以富有想象力的温和的举措应对转折期的阵痛。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我们只是处于一个将历经数十年的漫长过程的开始阶段,有许多问题要解决。美国右翼势力强大、根基深厚,拥有源源不断的支持。世界面对的最大危险是美国未来某时转向对抗立场,视中国为敌人,意图遏制中国。这方面一个不太极端的例子是,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参议员约翰·麦凯恩提出的建立“民主国家联盟”的议案,旨在围堵中国和俄罗斯(他还试图将后者排除在“G8”之外),导致新的全球分裂。从长期看,世界的担忧应该是美国将中国拖入军备竞赛,造成类似于冷战的局面。
中国的形成源自与西方大相径庭的文明和历史根基,地理位置也全然不同,这一事实极大地强化了西方的挫折感、迷失方向的心理和不安全感。考虑到英美之间明显的亲缘关系和共性,英国与作为其对手和世界霸权继承者的美国对抗是一回事,而美国与作为其竞争者和最终取代者的中国的碰撞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因为二者的文明和政治毫无共同点。.对美国来说,过去能有效地控制世界,也就是说掌握了决定如何处理全球所有重大问题的专属权,那么失去这种权力的冲击将是深远的。随着中国的兴盛,西方普世精神将不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它的价值观和想法影响力会越来越小。中国崛起为世界大国使所有事物都相对化。西方习惯于认为世界是它的世界,国际社会是它的社会,国际机构是它的机构,世界货币——美元是它的货币,世界语言——英语是它的语言。它一直认定,“西方的”这个形容词天然地、毫无疑问地置于所有重要名词前。这种情况将不再出现。西方会非常痛苦地发现,世界不再是西方的。而且,它还会渐渐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与那些长期处于西方霸杈阴影下的国家同样的境地——后者当时不得不学习并遵从西方的法则。这样的局面第一次出现,西方必须与其他文化和国家共处,并向它们学习。美国将要进入遭遇经济、政治和军事困境的漫长时期,它正处于爆发心理、情感和存在感危机的前夜。美国的中期反应不太可能令人愉悦,世界应当祈祷它不要太极端。
结语
界定中国的八大特性
“中国的现代性之路将大大有别于西方。中国将从根本上推动世界变革,其深度远远超出过去两个世纪中任何新兴的全球大国。这种前景常常被大大低估。”
笼统地说,对中国崛起的典型反应有两种。其一,认为中国在经济上几乎独一无二,也许我们可以称之为“经济崇拜”因素。西方对中国的增长数字表示疑虑,畏惧这些增长数字对中国的世界地位所具有的意义。这种焦虑不安因为相信中国正变得越来越西化而有所缓解,从市场和证券交易到汽车和私人住宅,中国拥有现代西方社会所具有的一切东西。这种观点大大低估了中国崛起的影响,是眼光短浅、缺乏想象力的体现。经济上的变化尽管是基础性的,但也只是未来图景的一部分。上述观点忽视了政治和文化方面的重要意义,它依据的是这样一个基本假设,即由于经济转型,中国事实上将融入西方社会。其二,怀疑中国能否崛起,总是非理性地预期它将以失败而告终。鉴于苏联解体等因素,有人坚持认为,不从根本上进行政治改革,中国的转型就无法持续:除非他们采取西方的模式,否则就会失败。前一观点认为中国会自动转向西方道路,后一观点不这么认为;但二者都相信,中国要取得成功,就必须真正融入西方。
本书的预测是基于全新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不承认“西方道路”是唯一可持续模式。讨论这个问题之前,应该牟记西方安然应对了每一次重大挑战,1989年击败了最强大的对手苏联后盛极一时。它拥有令人叹服的增长和创新纪录,这就是它被证明在如此长的时间内如此具有活力的原因。而且,东亚的现代化案例无一不从西方的经验中收获良多。与1917~1989年意识形态大对立时代非此即彼的选择不同,现在的选择更加微妙,不再是非黑即白。例如,中国自1978年以来的转型就深受西方模式影响。可是,如果暗示这就是中国成功的关键,甚或说中国崛起的过程主要就是学习西方的过程,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中国转型带来的启迪是它如何成功地将从西方和东亚邻国学习到的经验与自身历史文化结合起来,从而开发和释放本国的活力之源。这样的模式始于日本,此后其他东亚国家同样如此。我们已从非此即彼的时代进入到以融合为特征的时代。
本书的中心论点是,现代性模式绝非只有一种,事实上有很多种。到20世纪70年代为止,除日本这个例外,现代社会是西方特有的现象。不过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们已见证了全新的现代社会的出现,它们从西方吸取经验,但获得成功最终靠的是调动本土资源,以之作为建设基础并进行转化。这些新现代社会的原创性不亚于其混合性,实际上,它们的原创性部分存在于混合性中。混合性也不是亚洲特有的或者说非西方的:面对东亚社会不断取得的成功,西方将不得不学习并且吸纳它们的真知灼见和特性。从一定程度上说,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例如,西方实施了日本制造业的某些创新举措,虽然由于这些措施深深扎根于日本文化,因而移植到西方后效果并不理想。当然,关键问题是西方模式的哪些元素必不可少,哪些是可选的。显然,目前可看到的所有成功的经济转型案例都是基于资本主义国家发展模型的,尽管这些国家的经济机构和政策千差万别。然而,认为资本主义遗产必须包含启蒙运动的原则——例如法治、独立司法体系和代议制政府——的观点根本没有得到证明。人们可以提出这样的合理反驳:作为发展中国家,将来中国是否会采纳这些原则,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但日本不可能有这样的限制,它在这方面的发达程度至少不亚于西方的对手。我们很容易将日本的立国之本归为启蒙运动原则,或者说西式民主,甚至早在20世纪50年代前期,主要是出于政治原因,西方就已经固定地这么认为了。即使中国进一步完善代议制政府、提高司法体系的独立性——从长期来看这是有可能的,肯定也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依据本国的历史传统,而这些与西方遗产几乎毫无瓜葛。
西方希望总体上按照自身的标准——有时甚至是唯一标准——评估中国,尽管可以理解,但这是一种错误做法。这种想法,说好听点儿,表现的只是相对单纯的狭隘思想;说难听点儿,反映了西方过分狂傲的心态,即认为西方经验是解决所有重大事务的万能钥匙。西方容易以此为借口,拒绝投入精力去理解和尊重其他国家文化、历史和传统所蕴涵的智慧和特殊性。正如保罗·柯文指出的那样,这个问题的实质是,西方思想是在西方长期掌握主导权的情况下培育而成,绝非像人们期望的那样浸润着世界理念,事实上它是高度狭隘的,自认为具有普世精神,换句话说,就是自认为具有正确的判断和永恒的适应性。如果我们已经知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那么别人可以教给我们的就非常少,甚至没有。当西方还未遭遇重大挑战时,也就是过去两个世纪的大部分时期,西方这种傲慢心态的代价通常由别人来偿付,因为他们被迫听从西方的要求;但当重大挑战来临时——越来越多地来自中国和其他国家,这样的狭隘思想只会加剧西方的脆弱,降低向他国学习并相应调整的能力。
完全照搬或者主要按照西方的历史词汇来解释和评估中国是有问题的,具体说来,就是排斥中国的所有特殊之处,这些特殊之处可以归纳成一句话:是什么造就了中国。西方认为值得关注的事物只有那些中国与西方的共通之处。中国历史和文化遭到摒弃,被视为死胡同或者只是向西方转型前的铺垫——西式盛宴前的开胃小吃。这样的思维方式不只是对中国和其他非西方文化的蔑视,很大程度上还是无的放矢的行为。由于按照自身标准审视中国,西方拒绝承认中国自身的独创性,进而意识不到这种独创性结合中国的庞大如何改变我们生活的世界。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也就是全球化即西方化时代最辉煌的时期,人们普遍用西方观念解释亚洲四小龙和中国的发展,从那时起,渐渐有人认识到,这样一个具有如此丰富的历史文化的庞大国家不能就这么草率地盖棺定论。西方压倒性的共识仍然认为历史不过是西方化道路的单程票,对此我们不应夸大,因为还是有人能够察觉出一种新的西方意识开始形成,尽管它仍然脆弱易碎。随着中国日渐强大同时坚决保持独立性,西方将不得不直面二者存在差异的状况,体会其中的意味,尽管态度勉强且为时已晚。理解中国将是21世纪的巨大挑战之一。
那么什么是中国现代性的关键特性呢?共有八个方面,中国人相信“8”是个幸运的数字。为了研究这八种特性,不仅应当考虑中国现代性的内部特征,而且要从中国在全球的重要地位出发,考虑这些特性如何影响和构建它的全球观和国际关系。
第一,中国不是真正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而是文明国家。的确,中国自称为民族国家,但它对民族国家地位的默认是19世纪后期以来面对西方列强时日久积弱的结果。
中国人勉强承认中国不得不适应世界,不再坚持通过乌托邦色彩越来越浓、希望越来越渺茫的宣传让世界其他国家适应她。但这无法掩盖一个基本事实,即中国不是传统的民族国家。一个世纪似乎很长,但对一个自认为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来说并不长。今日中国的主要面貌,包括社会关系和习俗、生活方式、优越感、国家观念和对统一的执著,都是中国文化的产物,而不是近代成为民族国家后的表现。表面上它似乎像民族国家,但骨子里是文明国家。
我们也许能反驳这样一种观点,即中国在接受民族国家地位期间发生了如此深刻的变化,以至于原有文化的连续性被打破,基本上消失了。首先,封建帝制被1911年辛亥革命终结,但未能实现现代化转型。其次,国民党政府未能实现中国的现代化、统一中国,也没有打败侵略中国的列强,尤其是日本,这导致它于1949年被推翻。再次,毛泽东时期,中国试图清除掉封建时代的很多事物,从儒家学说、传统服装到旧式土地所有权和已有的社会等级制度,无一漏网。最后,到了改革年代,农业地位下降,工业地位上升,关于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关系的决议不断涌现。上述任一时期都代表了中国历史上一个意义深远的片段。然而中国的传统特性有很多今天仍旧非常明显地存在于现实中,清晰可见。这个国家依然拥有广袤的领土,与18世纪晚期清政府统治的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疆域相差无几。政府保持着社会枢纽的地位,与帝国时期一样不可侵犯。作为思想巨匠,孔子的学说正经历大规模复兴。尽管儒家时期和共产党时期有着巨大差异,二者还是存在重要的共同点。这么说不是否认中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是要强调中国的特点还包括极具生命力的连续性——作一个科学上的类比,它的DNA仍然完整如初。而且,这个国家对历史的依赖比任何其他国家更甚。过去由于未能实现现代化和统一,它饱受磨难,这段历史仍然如阴云一般笼罩着今天的中国,让中国人始终无法摆脱遗憾和痛苦。但随着中国最终超越“屈辱的世纪”、成功完成历经150年的现代化大工程,它将更多地从本国历史中寻求启示、精神养分和共同点。再次成为世界中心的中国会沉迷于本国历史,感慨公平终归到来、世界恢复了它应有的地位和状态。
过去衰弱时,中国别无选择,不得不遵循他人的规则。这就是为什么它会向其他所有国家看齐、成为民族国家的原因,即使有证据表明它从未真正相信这是事实。这样做是基于权宜之计和必要的妥协。但当中国步入现代社会并最终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时,它不会再受这些约束的限制,而是会设定自己的规则和条件。中国可以自由选择成为理想国家,依据文明国家所具有的历史和本能行事。
第二,中国越来越有可能按朝贡体系而不是民族国家体系构想与东亚的关系。正如第8章论述过的那样,朝贡体系存在了4000年,直到19世纪行将结束时才被终结。甚至到了那个时候也没有完全终结,作为一段长久历史的产物,该体系实际上已成为风俗习惯,潜藏在新近占主导地位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下。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使当中国不再是东亚的重要角色、远不如19世纪中叶之前时,朝贡体系也从未完全消失。这个体系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事实意味着它已经成为中国和东亚国家考虑双方关系的思维定式。其结果是,中国在该地区地位的任何根本性变动及由此导致的中国与其邻国权力的平衡,都能够促成更深入的朝贡体系。朝贡体系的终结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欧洲列强和日本在东亚地区成为主导力量,其二是中国进入残酷的衰落期。如今,欧洲强国早已退出该地区,它们的继任者美国现在江河日下,日本的光芒也正迅速地被中国遮掩。与此同时,中国正大踏步地恢复东亚经济支柱的地位。换句话说,令民族国家体系主导东亚的条件正在消失,而与此同时,我们正在见证构筑朝贡体系的环境再次形成。
朝贡体系的特征是存在于中国和邻国间的巨大不平衡以及双方对中国文化优越性的共识。费正清在《中国的世界秩序》中提道:“如果中国仍然相信其优越性,那么它很可能依据历史来确定自己未来的角色。”考虑到中国对自身优越性依然深信不疑,中国持续增长的经济实力和庞大的人口正促使该地区重回与历史相同的格局。中国实际上已经是所有东亚国家最重要的市场。这些国家——日本可能是例外——对巨大的失衡不一定感到畏惧或予以抗拒,事实上,在中国崛起过程中,除了日本,其他国家都会有意识地寻求大力发展与中国的关系,而不是与美国一道遏制中国。这样做部分是基于历史习惯和经验,部分是因为这些国家认同中国的崛起是不可避免、不可抗拒的。中国的崛起以及恢复与朝贡体系更加类似的关系也不一定就代表了不稳定;相反,朝贡体系高度稳定,其根基在于中国的主导地位及事实上不受挑战的等级关系模式。下面这一观点是错误的,即任何对朝贡体系的回归只是重复过去。也许我们更应该从下面三个特征对这个体系做出定义:东亚本质上就是遵守以中国为中心的秩序;以不言而明的等级制度为基础,中国的支配地位得到合理认同;各国默认和接受中国的优势地位。
任何准朝贡体系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与东亚匹配,或者说世界其他地区能出现类似情形吗?自然,除了东亚,其他任何地区都没有朝贡体系的传统。但这取决于何时中华帝国认为世界与东亚近乎一致。如果中国以差别不大的思维看待世界其他地区,并且其实力足以支配世界,那么它是否可能在别处再建同样的等级体系?甚至是全球朝贡体系?最不可能的扩张区域是西方,首先因为西方——至少就美国和西欧而言——国力强盛,其次因为欧洲最早强迫中国违背意愿,在双边关系中摒弃朝贡体系、转而支持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然而,从长远来看,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许会与中国建立类似朝贡国的关系,这绝不是异想天开,因为它们与中国距离比较接近,对中国经济的依赖性越来越大。中亚也可能经历同样的过程。在中国与非洲的关系中,考虑到双方实力的巨大不平衡,不难想象朝贡体系的影子也将显现。或许拉美和南亚也会被纳入这个体系,尽管印度不会。不论是哪种情形,关键特征都包括:中国被夸大的权力,这些国家在众多领域对中国的依赖,以及对中国文明价值(如果不是实际优越性)的默认。但是地理上的隔阂,例如非洲和拉美,将是巨大障碍;此外,所有上述情形中文化和民族差异将被证明是重大阻碍和仇恨之源。
第三,中国对待种族和民族的态度与众不同。汉族自认为是单一种族,支持这种观点的论据是,中国文明历史极其悠久,保证了众多种族相互融合的长期过程得以实现。中国的统一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性质,其支撑基础就是汉人属于同一种族的理念,非汉族中国人被视为不同民族,而不是不同种族。此外,中国还有一种影响深远的推崇人类多起源说的观念,认为中国人的祖先与人类其他分支毫无瓜葛。也就是说,中国和中华文明的概念建立在这样的理念之上,即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差异不只限于文化和历史方面,而且包含了生理上的。民族概念被中国人身份神化,中国政府对该问题的立场具有不可探讨性,这一立场很好地体现在它在“被割让领土”问题上的态度,以及认为香港和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部分的信念上,任何支持台独的观点都会立即遭到反对。中国人对民族问题的立场以及中国人身份包含什么意义,与其他人口大国——例如印度、印度尼西亚、巴西和美国——截然不同,这些国家公开宣扬它们多种族、多民族的特征,并且在不同程度上对这个事实表示欢迎。
将中国在种族和民族问题上的立场描述为意识形态是错误的做法,因为这种立场实在太古老、扎根于中国历史太深了,所以那样的描述不是事实。的确,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早期它经历了深刻变化,但此前早已深深融入中国文明上千年的历史中。这种关于民族和身份的立场也不可简化为中国政府的立场,实际上,它在中国人脑海中根深蒂固。举一个时下的例子:如果说支持台湾回归的普通中国人与中国政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前者态度甚至更强硬。
我们也不要期望中国的种族和民族立场会有任何重大变动。的确,由于很多个世纪以来中国与外界相对隔绝,这种立场被夸大了,同时,与世界不断的融合也许有助于削弱那些因封闭无知造成的偏见,但是基本立场没有改变。实际上,中国的封闭并不局限于某个特定历史时期,它是理解笔者所述的中华帝国思想的基础。“封闭”是中国世界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在宋朝和明朝前期也是如此,当时中国无论是在政策上还是在视野上都是封闭主义者。这有助于解释某些现象,例如为什么中国对迁徙至他国领土的移民具有和欧洲大国根本不同的看法。欧洲人认为移民和殖民者是国家传播文明使团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仍然归属于祖国;另一方面,中国的诸王朝对待那些离开帝国的人长期漠不关心,似乎离开中国就是游离于文明之外。这个观点提供了某种方式,帮助我们理解21世纪中国如何与世界其他地区持续融合。中国正快速融入世界,但一如其历史所示,它也会保持疏远,心安理得地隐藏在人性等级观以及根植于文化和民族自大心理的优越感之下。
第四,中国人所生活工作的是一块与其他民族国家大不相同的大洲规模的土地,今后仍是如此。还有4个国家的领土也可以称为大洲规模。美国占有北美大陆相当多的土地,陆地面积只是略小于中国,但人口只有中国的1/4。澳大利亚本身就是一块大陆,陆地面积约为中国的80%,而人口不足2100万,比马来西亚和中国台湾都要少,且实际上全部居住在沿海地区。巴西陆地面积约为中国的90%,但人口少得多,为1.85亿。也许与中国最相似的是印度,人口相当,但陆地面积只有中国的1/3。因此,尽管中国与这些国家各有某种相似点,但就人口数量和陆地面积综合而言,它是独一无二的。不论从人口还是领土面积来看,中国的现代化都将是大洲级别的。这不仅对中国过去的发展具有根本意义,对未来也同样如此。对普通的民族国家而言,建设大洲规模的国家是完全不同的命题,因为这其中暗含如何实现同质性的问题,除非人口很少(例如澳大利亚),或最早是殖民地(例如基本上由欧洲移民建立的美国和澳大利亚)。当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疆土辽阔、人口众多时,它的特征就是巨大的多样性,某些方面实际上可以认为是数个甚至很多不同“国家”组成的联合体。这么说不是为了削弱贯穿本书的关于将中国团结在一起的凝聚力的观点,而是为了表明这种统一现象更加非同寻常。我们是在和这样一个国家打交道,它既是民族国家又是大洲国家,换句话说,既是民族的又是国际的,因而必须同时按照民族国家和国家多样性的规则来治理。
因为这些原因,以及其他原因,与普通民族国家相比,中国政府以非典型的方式管理这个国家。例如,反馈环就不一样。普通民族国家政府的行为造成的似乎顺理成章的结果在中国也许完全行不通;此外,在一个如此庞大的国家里,有可能在不推广的情况下由某个城市或省份进行试验,邓小平的改革正是这样推进的,即使其效果不具普遍意义,或者影响范围很小。因此,可以设想在比较发达的省份或大城市(例如浙江和上海)进行民主改革,但不涉及其他地区。如第6章所述,文明国家的概念包含“一种文明,多种制度”的认知,1997年香港按照“一国两制”的原则回归中国,让这个概念为更多国家所知晓。实际上,中国内部多体系的理念有着悠久的历史。在西方,中国应该按照西方的形象成为“民主国家”,这已是共识。然而,我们印象中的西方民主体系从未在中国这样的庞然大物身上扎下根来,唯一的例外是印度。确实,除了印度,近似的例子只有像欧盟这样的跨国机构,而它的章程和运作方式又是极不民主的。未来某时中国也许会以自己的方式向着类似的民主制度转变,但西方要求它应该立刻干净利索地完成这种转变,这忽视了一个像中国这样大洲规模的庞大的文明国家和规模小很多的西方民族国家之间的巨大差异。比如,和中国有同等规模的欧盟其民主程度也尚待提高。
第五,中国政体的本质极具特色。与西方特别是欧洲历史不同,中国的王朝既不会被迫,也没有必要,更没有意愿与其他竞争机构或利益集团(例如教会或商贾)分享权力。中国从未出现西方那样有组织的宗教团体,同时,中国商人不是通过集体行动获取更多利益,而是各自拜佛祈福。政府,不论是王朝时期还是共产党时期,都没有与任何人分享权力:它管理社会,享有至高无上、不受挑战的地位。将近两千年儒家精神熏陶并塑造了中国社会,未曾要求政府向民众负责,而是坚决要求它忠诚于儒家的道德意识。帝国的官僚机构要接受儒家道德伦理训练,对任何非王公贵戚人士来说,成为其中一员意味着达到了人生可能的最高成就。这个体系的效用显而易见:就效率、管辖权以及开展大型公共工程的能力而言,中国的政府机构无可匹敌。
毛泽东时代,政府的合法性主要在意识形态方面,依据的是阶级斗争体系理论,在该理论中,工人和农民被誉为国家的新主人;到了改革时期,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政府和人民之间“重结果轻过程”的不成文契约,按照这份契约,政府必须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中国的统治机构具有历史延续性,证据就是同样的关键要素现在仍然界定着中国政体的特性。尽管20世纪帝国政权解体后中国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巨大变化,经历了国民政府统治、军阀混战、半殖民主义、共产党政府和当前的改革,政府仍然受到崇拜,居于社会上层,享有巨大声望,被视为现今中国的形象代表、确保国家稳定和统一的力量。而中国政体的这种精髓某种意义上说不符合任何西方社会的实情,甚至可以说不符合世界其他任何社会的实情。考虑到中国历史非同寻常的跨度——至少2000年(有证据表明也许要长得多),上述特征应当被视为中国的先天属性。
中国统治机构的合法性,影响深远、根深蒂固,不依赖于代议制;事实上,即使现在引入普选权,统治机构合法性的核心仍然会因为上千年的基础而保留。中国政府是颇为称职的机构,可以说比世界其他任何传统政府都要优秀,未来也许会对世界其他地区产生重大影响。它已证明自己不仅具有非凡的持续性,而且能够进行令人称道的自我改造。1949年以后的时期见证了两次这样的改造,第一次是毛泽东时期,共产党创立了新政府,中国重新统一;第二次是改革时期,这个政权获得新生、重新焕发活力,引导国家经济转型。
第六,中国的现代性和其他东亚国家一样,以国家转型速度快而著称。某种程度上与西方经历不同,中国的现代性将过去和未来同时融入当前时代。第4章将亚洲四小龙描述为快速型社会,它们习惯于快速变革,天生比西方(尤其是欧洲)更能轻松面对新事物和未来。它们拥抱新事物的方式与孩童接触电脑或任天堂游戏机的方式一样,满怀乐趣和期待;欧洲社会则相反,它们对待新事物一般要谨慎得多,甚至感到畏惧,与成人面对不熟悉的科技发明时的反应相同。原因在于东亚社会没有完整经历像欧洲和北美那样典型的逐步递进的社会发展阶段及相应的科技发展阶段,因此它们的集体思维中没有塞满传统行为方式,不那么僵化。不过,由于规模庞大,中国式的现代化还应当与其他东亚国家区别开来。一方面,韩国用大约30年时间完成从整体的农业社会向全面城市化转型;另一方面,中国近半数人口仍然生活在乡村,从1978年到现在过去30年了,还要再过至少20年,这个数字才会下降到大约20%。这使得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不仅比邻国更加漫长,而且更加复杂。因为广大农村的长期存在,不同发展阶段的共存将持续数十年。这体现在不同省份的生活水平常见的巨大差距上。不同经济发展水平并存的效应突出反映了历史的重要性和影响,反映了农村在历史上持续不断的作用。中国这个深陷于历史的国家甚至因此更加自觉地认识历史。
第七,1949年后中国一直由共产党执政。这里存在一个巨大的悖论,那就是过去半个世纪中两个受争议的最重要年份记录的是似乎完全矛盾的事件:1989年,标志着欧洲共产主义的崩溃及苏联解体;而1978年,代表的不仅是历史上最引人瞩目的经济转型的开始,更重要的是这场转型是由共产党主导的。前者表明一个重大时代的结束,后者象征着一个也许会被证明更加非同寻常的时代拉开序幕。考虑到西方对共产主义根深蒂固的不满情绪——特别是1989年之后,那么西方戴着厚厚的有色眼镜看待中国共产党,就是很正常的事了。实际上,1989年之后,西方一致认为中国共产党注定也会下台。共产党执政这一事实始终对西方的中国政策产生深刻影响,的确,偏见似乎可能持续很长时间,如果不是永远的话。但是,根据中国近来的经历,我们现在应当比过去更多地将共产主义视为多元化模式:中国共产党与前苏联共产党大不相同,自1978年以来,它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战略;它所展示的灵活性和实用主义与前苏联共产党截然不同。不论长期变化是什么,作为这个国家大规模转型的领导者,中国共产党将在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中留下深深的印记,也会令世界上更多地区印象深刻。它创立并且革新了现代中国政府,在经历一个世纪分裂后重新统一中国,在打败日本殖民主义者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制定出战略并付诸实施,毅然向经历150年衰落期的中国做出这样的承诺,那就是恢复与往日中华帝国相似的世界地位和权力。为了兑现这个承诺,它还成功地将现代中国与历史、儒家学说和鼎盛朝代重新联系起来。可以证明,所有伟大的历史转型要获得成功,都包含这样的与历史重新联系的过程。正如前文所强调的那样,在这个方面,共产党的政权理论和儒家理论之间的相似性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由于儒家理论盛行了2000年,中国共产党为了成功实现目标,除了其他举措外,还必须找到一种方式,一定程度上改造和创新这些理论。
第八,未来数十年内中国将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综合特征。对世界主要大国之一的中国来说,这是个独一无二的条件,也是其幅员辽阔导致的结果:通俗点说,中国的转型是大洲级别的,具有大洲式的不同步性,非一般国家可比。其结果是现代气息与相对落后相互糅合、相互作用,在这样一个发展不平衡的国家引发众多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后果。中国的现代化不可能也不能够忽视这一事实,那就是中国的很大一部分地区事实上将长期处于不同历史时期。前文已经探讨过未来数十年里这个事实将如何让中国直面本国历史,并且对中国如何认识自己的利益以及与他国关系产生影响。中国不可避免地会将自己定位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综合体,两方面的利益都要考虑。我们会在很多场合发现这种表述,包括关于中国对气候变化承担哪些责任的讨论。当然,随着时间流逝,经济中的发展中国家成分所占比例以及受雇于和受惠于这些成分的人数将下降,中国会逐渐像发达国家一样作为,而不再是二者的综合体。但未来半个世纪,它仍将考虑两方面的利益,表现出两方面的特征。这样的趋势很可能因为中国的历史愤懑感而加强,此种感受源自日本和西方列强侵略下的“屈辱的世纪”,特别是那段被殖民化的经历。中国将是第一个来自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世界大分化中“失落”阵营的大国,曾经沧为半殖民地,曾经是失败者而非胜利者。过去的经历以及由此产生的观念在现代化时期将成为中国人思想中密不可分的部分,对这个全球大国的行为产生深刻影响。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应该提出更加深远的观点。如果说发达国家塑造了20世纪的世界,那么21世纪很可能将由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定型。这具有重大历史意义。人们对20世纪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众说纷纭,三个最主要的候选事件是1917年十月革命、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以及1945年法西斯战败。这些选择总是受到当时形势的影响;在20世纪最后10年,1989年似乎是当仁不让的选择,正如把1917年作为20世纪上半叶的重要时刻一样。当21世纪前10年即将进入尾声时,过去很少提及的事件现在正以最明显的可能性成为最重要事件的候选者。发展中国家的崛起只可能在殖民主义终结后成为现实。对非工业化国家而言,殖民时代几乎完全堵塞了它们通向工业化的道路。帝国主义国家可没有兴趣为自己的工业创造竞争对手。这不是说殖民主义的后果完全是负面的,虽然有些情形下确实如此,尤其是在非洲。在东亚,日本对朝鲜和中国台湾的殖民以及西方对中国香港和其他开放口岸的殖民尽管也是负面的,但至少显示出工业化的可能性,因此有助于为这些国家和地区接下来的转型打下基础。殖民主义的终结是当今世界得以发展、多元现代性形成的前提,这些现代性某种程度上也许被证明是决定世界的因素。我们现在才体会到,1945年至20世纪60年代殖民主义的溃败应当被视为20世纪里程碑式的事件之一,也许是最重要的,尽管因为很明显的原因西方一直大大低估其重要意义。
根据上述八种特性,显然中国的现代性之路将大大有别于西方。中国将从根本上推动世界变革,其深度远远超出过去两个世纪中任何新兴的全球大国。这种前景常常被大大低估。一方面,就中国人自己而言,他们明智地选择了长期博弈,不断试图让其他国家相信中国的崛起对世界影响较小。另一方面,西方占据世界领袖的交椅如此长时间,以至于发现自己无法想象或理解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且,按照既得利益集团——西方特别是美国显然属于此类——的本性,它们不会承认(哪怕是私下认同)世界正站在一场全球大变革的门槛前,其后果将是它们的全球地位和影响力显著下降。中国就是房间里的大象,尽管没人愿意说出来。因此,全球权力的平衡正经历一场近乎悄无声息的非同寻常的变动,除了有人在巨大压力前不得不讨论到底是中国还是美国采取了某种欺瞒行为之外,几乎无人知晓。过去也出现过相似的变动,例如德国1914年之前的兴盛、日本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崛起、前苏联——特别是1945年后——的挑战,与之相比,这次的意义全然不同。虽然这几个事件都不具备中国崛起那样的根本意义,但它们造成的威胁并没有被低估,而是被夸大了。从实质意义看,与中国崛起类似的最近的例子是美国的兴起,后者同样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平静,虽然这主要是因为它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幸运地成为受益方,通过向贫穷的西欧贷款而大大加快了崛起的速度。不过,与中国崛起相比,即便是美国的崛起也应当被视为相对温和的现象。
迄今为止,中国总是耐心地表现为权力圈子以外的国家,同时努力争取成为圈内成员。作为新兴大国,中国不得不接受并适应现有的国际准则,特别是尊重当前的超级大国——美国,使其立场软化,因为要获得更广泛的认同,后者的合作和默许是前提。因此,1978年以后,为了成为国际社会接受的成员并享有相应的利益和特殊待遇,中国长期坚持努力奋斗。在全力发展经济的同时,中国得出结论:在目前发展阶段,她不能只是为了转变为某种确定不会成为根本目标的对象,而耗费全部精力和资源。通过这种约束和自律,邓小平和他之后的领导层显示出非凡的智慧,他们绝不忘记长远目标,从未允许自己被短期考量牵制。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同样积极地借助了有效的合力,她尝试向更发达的国家学习,在全球市场成功争得一席之地,吸引外资,采纳证券交易和资本市场的规则,获取最新技术。换句话说,中国时常被迫学习和吸收全球化产生的经济和技术要求以及前文所述的政治经验,以便满足已确立的国际标准,适应已有的规则。全球问题——首先是气候变化——不断增多的事实需要所有国家,特别是这个人口最多的国家,共同制定总体解决方案,这一事实将进一步推动中国与世界的融合。
然而,融合只是未来图景的一方面。中国的冉冉上升将导致与融合恰好相反的特征,也就是说,强大的反作用力促使它背离现有准则。中国以多种方式偏离当前发达国家和世界政治制度的惯例。作为有着民族国家身份的文明国家,它被隐藏起来的本质和身份越来越显露无遗。当今东亚国际关系中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很可能被类似于朝贡体系的现代版本稳步取代。一个拥有世界1/5人口的国家将会并且已经在转变全球经济的运行方式和权力结构。一个自认为无论是文化还是种族都可以称得上世界最伟大文明的国家,作为全球大国,显然迟早会要求和期望全球关系出现一次大重组。一个遭受过欧洲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民族看待世界的方式绝不会和那些从它那里攫取过利益的国家相同。它的政府管理着大洲规模的疆域;尽管表现为与众不同的现代共产党形式,但直到今天还浸透着儒家的思想和气息,其理念与那些启蒙了西方社会并且至今还主导国际社会的信念形成鲜明对比。
1776年美国发表《独立宣言》、1789年法国大革命、英国工业革命、两次世界大战、1917年俄国革命以及1989年社会主义阵营的解体造就了西方。这里只谈到了西方历史上的几个关键事件,而就中国而言,历史上具有纪念碑意义的重大事件几乎完全不同,例如:公元前221年,秦统一中国;唐、宋、明、清等朝代;鸦片战争;1911年辛亥革命;1937〜1945年日本的侵略;1949年新中国成立;1978年改革开放。不同的重大事件表明了大不相同的历史。因此,虽然中国融入世界,同样也会深深背离。中国自1978年以来的兴盛迄今为止表现出的特征是融合倾向占主导地位,一个很好的例子是中国目前急于让世界相信它是“负责任的大国”。随着中国积累了更多的财富、变得更加自信和强大,背离倾向将逐渐成为主流,但这一切只会发生在很久以后。未来20年左右的时间里,随着现代性进程的继续,中国会做个维持现状的大国。
有两股强大的力量推动中国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塑世界。中国如此巨大的事实意味着它对其他任何国家都具有万有引力般的吸引力。时间最接近的类似例子是美国,但后者规模小得多。规模庞大将使中国能够制定与其他国家关系的准则,而到目前为止中国的发展水平限制了这种能力,但未来它的万有引力般的影响力将成指数级增长。中国的魁梧身躯会迫使世界其他地区基本上默许其行为方式。此外,因为中国规模庞大并且义无反顾地进行转型,所以时间.通常证明它是对的。它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因为它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世界正逐步按照它的利益得以重塑。以中国与日本的关系为例:假设中国持续高速增长,那么日本最终将被迫接受中国在东亚的领导地位。与欧洲和美国的关系同样可以这样认为,虽然不尽相同。事实上,随着中国的崛起,时间本身就具有全新意义:时间表实际上被拉长了。我们习惯了相反的说法:时光总是匆匆而去。后者的典型例子是美国——个历史短暂、值得回忆的事情不多、常常热衷于自我改造的国度。中国正相反,它有着5000年历史和极为久远的记忆,如果它按照跨度大得多的时间表设想未来,我们无须惊讶。其结果是,由于具备耐心的品德,确信历史毫无疑问站在自己一边,中国将一帆风顺。如果说这种信念自古以来一直存在于中国人的脑海中,那么21世纪必然会成为现实。
当中国这个世界大国挣脱了现代化的束缚后,她会怎么行为处世呢?认为她会像西方一样的看法是错误的;尽管的确会受到影响,但历史表明二者还是有差别的。欧洲,接着是美国,长期以来一直是侵略成性的扩张主义者,它们的触角遍及世界;而中国的扩张不过限于她所在的大陆,尽管在全球化时代,这种状况会发生改变,但没有什么理由认定中国会成为“西方二号”。许多西方人担心中国缺乏西方民主,但过去30年来这个国家透明度已明显提高,政府也更加负责。这个过程很可能持续下去,在未来某个时候导致规模大得多的政治转型,尽管任何这种民主变革的形式都显然会与西方有所不同。但是,考虑到1978年以来的成功,在可预见的未来不大可能出现任何重大变革。对中国最大的担忧还不在于此,而是她那根深蒂固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将如何建构和影响中国的行为及对世界其他国家的态度,还有待观察,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这一影响深远的观念不会消失。如果说人们给西方贴上的标签通常是侵略和征服,那么给中国的就是自大的优越感以及由此产生的等级思想。
中国崛起为世界主要大国标志着西方普世主义的终结。西方将会越来越多地在准则、价值观和制度方面与中国竞争。然而,西方普世主义的衰落不只是因为中国的崛起,因为后者只是更广泛的现象——越来越多元化的经济体系和多种现代性的繁衍——的一部分。没落的西方也不会简单地被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取代。现代性竞争模式的出现预示了全新世界的诞生,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哪个半球或国家能够具备西方过去两个世纪拥有的威望、领先性和占压倒优势的实力。取而代之的是,不同国家和文化现在开始争夺正当性和影响力。西方主导的世界已是过眼云烟;在新世界里,至少在21世纪,中国不会拥有过去西方拥有的地位。我们正在迈入一个由现代性竞争模式构成的世界,尽管中国的优势会越来越明显,并最终成为主导。
但这个进程会因为某些原因而停止。现在,世界正陷入自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本书写作期间,形势如何发展还是未知数。经济萧条有些像战争,它可以检验社会,揭示出经济增长、社会繁荣的正常时期所掩盖的社会缺陷和弱点。新的政治理念和运动兴起,两次世界大战间歇期发生的衰退就让世界付出了沉重代价。中国应对此次危机的能力远胜于西方。她的金融部门状况要健康得多,避免了使西方银行陷入困境的风险操作。中国也没有像西方和日本那样,从事造成通货紧缩威胁和需求急剧下降的杠杆投资。发达国家面临着也许持续两年或者更长的经济萎缩,而中国仍有希望高速增长,尽管增长幅度不能确定。中国面对的未知因素是增长率低于8%——也许6%甚至更低——将产生的失业和社会动荡后果。这将被证明是自1989年以来中国社会遭遇的最严峻的考验。世界正进入新政治时代。过去西方告诫中国其模式是不可持续的、需要西方化,而2008年的金融危机却标志着新自由主义的溃退和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以来施行的西方自由市场模式的失败:得到肯定的是中国式道路而不是西方的。
与此同时,小布什的任期结束和奥巴马的继任在世界范围激起热潮,尤其是在发展中国家,这应该有助于提高美国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形象。但全球经济衰退才真正有可能造成最剧烈的冲击。如果中国继续以6%~8%的速度增长,并能避免削弱国力的社会不稳定,同时西方经济进入负增长或者接近零增长的时期,那么世界性经济衰退就很可能大大加快本书讨论的各项趋势,导致中国权力更快的变动。
现在已经很明显,中国准备在国际金融事务中扮演更加积极主动的干涉主义者。考虑到目前全球金融危机在各个方面都处于高峰期,改革当前的国际金融秩序已刻不容缓,中国的新动态具有深远意义:不论从目前的危机中诞生的新国际架构是什么形式,中国都会是中心角色。与2年前——更不用说5年前——相比,这种变化是非同寻常的,那时中国甚至没参加过此类事务的讨论。但这还有一层广阔得多的含义。至少在现阶段,中国的崛起和美国的衰落,最主要的体现在金融和经济领域。中国正准备全力推动这一过程。不难推测一些可能的结果:G20将有效地取代G8,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必定要经历改革,在这些组织中,发展中国家将获得更大的发言权。
北京迄今为止提出的最大胆建议是建立基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特别提款权的事实上的全球货币,假以时日也许会取代美元成为世界储备货币。由于储备货币一直以来总是依托于强大的主权国家,不论该建议是否会得到公开讨论甚至付诸实施,我们都可从这种金融战略思维中了解中国政府的想法。它表明中国意识到美元作为全球主导货币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了。同时,中国政府也积极开拓渠道,逐渐使人民币国际化。近来它和一些主要贸易伙伴签订了一系列“货币互换协议”,其中包括韩国、阿根廷和印度尼西亚,从而拓宽了人民币境外使用范围。中国政府还采取措施加强人民币在香港的作用,这项举措意义重大,因为后者具有重要国际地位;此外,中国政府还宣布到2020年将上海建设为全球金融中心。这些都强有力地表明世界金融危机将加速中国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