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爱,以及其他

奥利弗:

我每天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爱她。现在她不再挂断我的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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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图尔特:

你得对我有点儿耐心。我没有奥利弗那样飞转的脑瓜,我得一步一步慢慢来。但是到最后我还是会弄清楚的。

我告诉你啊,前几天,我比平常早一点儿下班回家。当我转到我们的那一条街上——我们的街——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了奥利弗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想也没想就向他招手,但是他低着头,没有看见我。他走在离我大约在40码的地方,步履匆匆。突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到一个房子里。这个房子就在我家房子的对面,前面有一棵智利南美杉。我知道这房子里面原先住着几个老年女人。等我走到这个房子跟前——门牌是55号——的时候,门已经紧闭。我继续往家里走,进了家门,与平常一样,高高兴兴地与吉莉安打了招呼,就坐到一边开始想我的心事。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知道奥利弗要在自己的家里给学生上课。我穿上运动衫,拿上一个夹纸记事板和一支圆珠笔,走到对面的55号去。你看,我成了当地社区中心的工作人员,负责更新社区税收或人头税的数据,核实每家的常住人员。一位娇小的老妇人为我开了门,她说她叫戴尔夫人,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我看着手里的记事板,“叫奈杰尔·奥利弗·拉塞尔的人?”

“我不知道他叫奈杰尔,他告诉我他叫奥利弗。”

“还有一个叫罗莎的……”我含含糊糊地说出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努力想让这名字听起来隐约有西班牙人的感觉。

“没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啊,对不起,我看错行了。那么,只有你和拉塞尔先生住在这里?”

她说是的。我离开她家往外走,她在我后面喊:“别管那个门,我会去关好的。”

好了,第一件事搞清楚了,那天晚上奥利弗根本就没有去罗莎的公寓。

现在我们得排除下一个可能性。星期天早上,吉莉安上楼去修画,因为她答应博物馆在下周末之前将冰冻的泰晤士河那幅画修好。(对了,你看过这幅画吗?真漂亮。一幅好画就该这么漂亮。)工作室在三楼,里面没有安装电话。我们是有意不装的,这样她工作的时候就不会分心。我到了楼下,给奥利弗打电话。他正在上会话课——他说的——也就是,给一个可怜的学生泡上咖啡,与她聊聊世界杯或别的什么话题,最后免去她10英镑的学费。不,不是世界杯,我知道奥利弗这个人。他或许是在教她翻译性指南图解手册吧?

不管这些,我马上切入正题,说,你看我的记性,我差不多忘了这事了,我们对人家也太不客气了。你下次到我家附近来看罗莎的时候,你带她来我家,我们请她吃顿饭怎么样?

“Pas devant,”他回答道,“C’est un canard mort, tu comprends?[1]”我不能准确地记起他说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他真的恼羞成怒了。我还是装出一副愚笨的斯图尔特老兄的样子,说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为我翻译一下:“我们最近已经不太见面了。”

“啊,太遗憾了。你看我这说的什么话?那么你一个人来,就这几天?”

“好的。”

我挂断了电话。你注意到了吗?像奥利弗这样的人嘴巴上总挂着,我们最近已经不太见面了。什么意思?多么虚伪的话。听上去好像一个非常文明的安排,实际的意思却是:我甩了她,她也蹬了我,我无趣得很,她情愿与别人上床,诸如此类。

第二件事搞清楚了。下面是第三件。在晚餐桌上,我一再问起我们的共同朋友奥利弗的近况。我知道,吉莉安最近见他的机会比较多。过了一会儿,我问吉尔:“他与罗莎的事完了?我本来想请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来家里吃晚饭呢。”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一会儿,她说:“他从没说过她。”

算了。我转头赞美吉莉安的甘薯做得好,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她说,“你喜欢,我很高兴。”

晚饭后,我们将咖啡杯端到起居室。我点起了一支高卢烟。我是很少抽烟的,吉莉安向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浪费了太可惜,”我说,“因为奥利戒烟了。”

“呃,你别养成了习惯。”

“你知道吗?”我回应她的话,“从统计数据上看,吸烟者比不吸烟者更不易得阿尔茨海默病。”我对这条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冷门知识很以为然。

“那是因为,还没等他们老去,还没等到得上阿尔茨海默病,他们就死了。”吉尔说。

对此我只得报以一笑。在这个问题上我完全落败。

我们常常在星期天晚上做爱。但是今天晚上,我觉得没有多大兴趣。原因很简单:我想思考问题。

原来是这样。奥利弗那天大清早在斯托克纽因顿被我发现在给罗莎买花,头天晚上他与罗莎的那个事彻底失败。奥利弗心情不好,我劝他每次来看罗莎的时候也顺便来看看吉莉安,所以他经常来看吉莉安,只是他从来不看罗莎。的确,我们没有证据表明罗莎住在这一带。另外,我们的确有证据表明奥利弗住在这一带。他租了55号戴尔夫人家的一个房间,每到下午就来看斯图尔特的妻子——不用担心斯图尔特,他这会儿正在上班,为付按揭而挣着钱呢。

他们在哪里搞?在他那里,还是在她这里?他们在这张床上搞吗?就在这张床上?

吉莉安:

事实是,有时候我放下电话,他的话依然在我耳边回响:我爱你,以及……不,别的话我不能告诉你。

斯图尔特:

我不会去问她。可能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你问了,那就太可怕了。但是,如果是真的呢?

我真的认为,我们的性生活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以前我这样认为。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也这样认为。

你看,我多傻。奥利弗说他性方面出了问题。为什么我应该就此推断——为什么我不应该甚至怀疑——他与我的妻子搞上了呢?怎么会是这样——他说他出现了性方面的问题,所以,我就不会怀疑他了。这个说法很管用,对吗?我与吉莉安以前看过一出旧戏,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家伙假装自己阳痿,所有人都相信他阳痿,所有的丈夫都放任他与他们的妻子见面。可笑,太可笑了。奥利弗不是那样的人,他不那么工于心计。除非……不工于心计,怎么能搞上你好朋友的妻子呢?

我得问她。问她。

不,不要问她。别管他。等着吧。

这事已经有多久了?

闭嘴。

我们结婚才几个月啊。

闭嘴。

我给他开了一张很大的支票。

闭嘴。闭嘴。

奥利弗:

这是她的梳子,好几个齿都掉了。温柔的残缺。

她工作的时候,总是先把头发放下来,披在后面。小梳子总是放在小凳子上,放在收音机旁边。她拿起梳子,梳起盖着耳朵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先是左边,再右边,总是这样的顺序。拢好之后,别上一个玳瑁发卡,就别在耳朵后边。

她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一两绺头发会松下来,这时,她并不停下工作,而是下意识地去拿梳子,取下发卡,将头发拢回去,将发卡插回去,将梳子放回小凳,在所有这些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不离开画布。

梳子已掉了好几个齿。到底几个?说准确一点儿,一共15个,我数过。

这是她的梳子。温柔的残缺。

斯图尔特:

这几年奥利弗的女朋友可真是不少。如果你非要我说,我觉得他从来没有爱上过谁。啊,他说他爱过,爱过很多次。他常常做一些过时陈腐的类比,将他自己比作伟大歌剧中的人物,他说他做了很多恋爱中的人常常会做的很多事情,比如,郁郁寡欢啦,向朋友吹牛啦,恋爱不顺时借酒浇愁啦。但是,我从来不相信他真心恋爱过。

我从来没对他说过,他这个人让我想起那些受了一点儿寒就说成得了流行性感冒的人。“我得了该死的流感,三天不得安宁。”他们会这样说。啊,你没有得流感,你流鼻涕,有点儿头疼,你的听觉好像也不灵了,但那不是流感,那只是你受寒了。就像上一次一样,上上次也一样,只是严重受寒而已。

我希望奥利弗没有得流感。

闭嘴。

奥利弗:

“守时是无所事事者的美德。”谁说的?某人说的。我心目中的某一个英雄说的。

星期一到星期五,傍晚6:32至6:38之间,我坐在智利南美杉的华盖底下——那树枝真可以用来做瓶刷——看到臀脂丰厚的斯图步履沉重地回家来,于是对自己轻轻说起这句话:“守时是无所事事者的美德。”

看着他回家,我真是无法忍受。他竟敢回家,回家来终结我的幸福?当然,我不是盼着他掉到地铁车厢底下去(他放在雨衣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那张回程票),我就是受不了看到他提着公文包转过街角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时我心里油然而生的那种悲凉。

我现在习惯于坐在窗前等着看他回家了,也许我不该这样。这全是斯图尔特的错:是他使我难受——这样似笑非笑地回家去,回到小窝,那个体面整洁温暖舒适的小窝,而我独坐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假装自己是他妈的奥逊·威尔斯。每当他转过街角,大概在6:32至6:38之间,我就按下电话键1——就是我的那部荒谬可笑的便携电话机,外面罩着亚黑色的外皮套,这样的电话机如果放进斯图那结结实实的公文包里可能会更开心吧。这部电话有各种各样有趣的功能呢,卖电话机的那个家伙兴奋地向我推销。其中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功能非常管用——他说连我这样的人都一学就会——那就是“存储功能”。换句话说,它能记住电话号码。对我来说,这部电话机只要记住一个号码就够了——她的号码。

看到斯图尔特迎着夕阳,满脸光芒地往家里走去时,奥利弗就按下1号键,等着吉莉安的声音。

“喂?”

“我爱你。”

她一下子挂掉了电话。

斯图伸手去抓家门的把手。

只听电话里啪的一声,然后嗡嗡嗡地叫,过了一会儿我的耳边又响起了期待之中的拨号音。

吉莉安:

他今天碰了我。啊,上帝,别说这就开始了。开始了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前相互触碰过。我抓过他的胳膊,弄乱过他的头发,我们拥抱过,亲吻过脸颊——朋友之间都这样。但是这一次,动作很小,比那些都要小得多,但又比那些大得多。

我在画架前修画,我的头发突然松开了,我伸手去拿放在小凳上的梳子。

“别动。”他说,声音非常轻。

我继续修画。我感觉他走了过来。他取下我的发卡,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他用梳子把头发梳到耳朵后,轻轻地插上发卡,合上,将梳子放回到凳子上。就这样,再也没有别的动作。

很幸运的是,我正在修复的是一块平整的画面。我只要一个动作机械地重复一两分钟就行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说:“我爱那把梳子。”

这是不公平的。比较是不公平的,我知道。我不应该做这样的比较。我从没好好想过这个梳子。我总是用它梳头。一天,斯图尔特来到我的工作室——那是我们刚认识不久——看到了这把梳子。他说:“你的梳子破了。”几天以后,他给了我一把新梳子。他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工夫买来的,因为这把新的与我原来的那把大小一模一样,他还给我买了这个玳瑁发卡。但是我没有用新梳子。我依旧用那把旧梳子。好像我的手指头已经习惯了那掉齿的梳子特有的那种感觉,梳起来反而得心应手。

现在,奥利弗只说了一句“我爱那把梳子”,我一下子感到若有所失,失而复得。

这对斯图尔特是不公平的。我对自己说:“这对斯图尔特是不公平的。”但是,这句话似乎没有产生一丁点儿效果。

奥利弗:

我小的时候,老杂种总是看《泰晤士报》。毫无疑问,他至今还看这张报纸。他老吹嘘他玩儿字谜游戏的水平有多高。我呢,则看讣告栏,主要是为了算出这一天死去的老杂种的平均年龄是多少。这样我心里就会得到一个数字,就能估摸出那个填字谜的老杂种大概还有几天活头。

他还爱看《读者来信》栏。总是从头看到尾,一封信都不落,努力在杂乱的水草中找寻潮湿的偏见。有时候老杂种发出低沉的,几乎是来自结肠的咕噜声,就像某个我们已经想到的大型动物发出的声音——把所有食草动物遣送回巴塔哥尼亚——这个观点神奇地合乎他的心意。我想,写信的这些人当中,老杂种还真不少。

在这么多年前的那些信件中,有一样特别的东西,我至今难忘,那就是那些老杂种的信尾落款。常见的落款是:您忠实的,某某某;您真诚的,某某某;以及,我很荣幸成为您顺从的仆人,某某某。但是,经过苦苦寻找,我发现了一种极为简洁的落款,我认为那才算是真正配得上老杂种的一种落款:Yours etc [2]。而报社编辑干脆将这种落款印成了Yours &c,以吸引读者眼球。

Yours &c。我以前老在琢磨这个落款。这是什么意思?它源自何处?我想象,有这么一位饱尝他人中伤之苦的工商业大佬,正向女秘书口授一信,阐述其老杂种之高见。他要将此信发往某家著名报社——毫无疑问,他像称呼老朋友似的将这家报纸欢快地称为“怒吼者”。等他打着嗝口授完这篇雄辩大文时,他最后说:“Yours, etc.”可是他的秘书福福福福福福克斯小姐却不听他的,偏偏自作主张地将落款自动改为:“先生,我非常荣幸能成为您手下的著名老杂种之一,将给您寄去从沙丁鱼罐头撕下的标签,你可以在上面打上我的名字。”如此这般。接着老杂种吩咐:“将此信立刻传给怒吼者,福福福福福福克斯小姐。”

有一天福福福福福福克斯小姐出门给约克郡的主教做手活儿去了,所以就来了一个临时秘书。这个临时秘书照着她听到的老老实实写下了Yours, etc。《泰晤士报》主编一眼看出这是某个杂种工商大佬的才智大爆发,对此赞许有加,但他们决定发挥一下报社小小的洛可可风格,将etc进一步压缩为&c。于是,其他杂种争相效仿,但他们将首创的荣誉毫无争议地归于那个受中伤的大佬。所以我们今天就有了:Yours &c。

而我,当年那个乳臭未干、酷爱戏仿的16岁少年,灵机一动,将这个落款改成了我喜欢的Love,&c [3]。我只能十分遗憾地表示,并非我所有的信函都毫无例外地以这个著名的落款收尾。有一位少女曾无比傲慢地对我指手画脚(她的这一可笑举动恰如其分地加速了她在我心灵博物馆撤去展位的进程):etc一词,无论是用在日常口语中,还是用在精雕细琢的文章里,都是平淡无味、庸俗不堪的。对此,我的答复是:首先,et cetera [4]是两个词而不是一个;其次,就我此信的全部内容而言,唯一可以被认为平淡无味、庸俗不堪的——从收信人身份的角度来看——恰恰是加在etc前面的那一个词。唉,她没有回应我的答复——我本想她会以佛教徒般的平静气度对我进行回击。

Love,&c. 爱,以及其他。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命题。我们可以把世界上的所有人分成两类:一类人相信人生的目的、功能、基础和主旋律就是爱情,而其他一切——其他一切——都只不过是“其他”而已;另一类人——生活并不幸福并不如意的很多人——相信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其他”,对他们来说,爱情尽管美好,但那只不过是青春的一阵疾风,一个稍纵即逝的前奏,接下来就是烦心不已的婴儿啼哭和换不完的尿片,远不如那个什么——就比如说房屋装修吧——来得实在、稳定和可靠。这是人与人之间唯一的有意义的区分。

斯图尔特:

奥利弗。我的好朋友奥利弗。语言的力量。胡扯的力量。难怪他到头来给学生上起了会话课。

奥利弗:

我觉得我没有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那天我关上门的时候,竭力不去看吉莉安脸上的那种假装严肃,实为欢悦的表情。我对她说(啊,我记得,我记得——我的脑壳里有一只黑匣子,所有的磁带我都存在那里):“我不爱你。我不喜欢你。我不想永远与你在一起。我不想与你谈情说爱。我不想与你结婚成家。我恐怕不想再听你说话了。”

你发现这话里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斯图尔特:

来支烟?

奥利弗:

我正在做艾滋病测试。

你觉得惊奇吗/你不觉得惊奇吗?删掉一句就好了。

别贸然下结论。不管怎么样,不要贸然下这样的结论:污染的针头,匈奴人那样胡来,澡堂里的勾当。我的过去,在某些方面来说,比起身边的男人可能要更骇人听闻(因为这个身边的男人很可能是乡绅、银行家和按揭者斯图尔特·休斯,这样,我的过去确实更加骇人听闻)。但是现在不是忏悔时间。这不是《和妈妈一起听》和《警情五分钟》节目时间。

我想把我的人生全部交给她,你不明白吗?我要从头开始。我是干净的。我是白板一块。我没有他妈的瞎荡,我甚至都戒了烟。那不就是我的梦想吗?或者说,至少是两个梦想中的一个。第一个梦想是:我就在你眼前了,整个地交给你了,全部交给你了,这宽厚的身体,成熟的身体,看看我这里面有什么,看看你能用到我的什么。另一个梦想是:我是虚空的,我是开放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可能性,你想怎么塑造我就怎么塑造我,你想在我里面填充什么就填充什么。我迄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花在将可疑物品倒进容器里了。现在,我要清空容器,把东西放掉,冲洗干净。

所以,我在做艾滋病测试。此事我或许连她都不会告诉。

斯图尔特:

来支烟?

来吧,来一支吧。

你应该这样看问题。如果你帮我吸完了这一包,我就会少吸一点,以后死于肺癌的可能性就小一点儿,甚至我可以——诚如我妻子所言——活得久一点儿,活到得上阿尔茨海默病的地步。所以,来一支吧,这表示你站在我这边。把它夹在你耳朵边上也行,留待以后慢慢抽。反过来,如果你不拿一支……

我当然喝醉了。你不会喝醉吗?

也不是太醉。

醉得刚刚好。

吉莉安:

我不想让任何人觉得,我嫁给斯图尔特,是因为我可怜他。

这是天意。我知道,我见过这样的例子。我记得,在大学时有一个女同学,非常安静,非常有定力的一个女生,名叫罗斯玛丽。她与西蒙约会,但是是三心二意的那种。西蒙很高,很瘦,穿的衣服很怪,那样的衣服只有在一家特殊的商店里才能买到。“高大威猛”,我想那家店就叫这个名字。他错就错在告诉过别人他去那个店买衣服,女生们因此都在背后笑话他。开始倒没什么。“高大威猛先生怎么样啊,罗斯玛丽?”但是,有时候,情况就变得不妙了。有一个娇小的女生,长了一张尖尖的脸,说话很毒辣。她说,她绝不会与他出去约会,因为她都不知道她的鼻子冷不丁地会碰到什么呢。大多数时候,罗斯玛丽都不太在意,好像她由此被人嘲笑也不在乎。但是,后来有一天——情况也不比平常糟糕到哪里去——这个毒舌女生慢条斯理地、狡黠无比地(我记得很清楚)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所有部位的大小都是按这个比例的吗?”一大堆女生哄笑起来,罗斯玛丽差不多也一起大笑,但她后来告诉我,就在那个时刻,她下决心要嫁给西蒙。其实当时她还没有特别深地爱上他。她只是想:“他身上天生就是这样的,我与他在一起就是他娘的舒服。”说到做到,她立马嫁给了他。

我不会那样做。要是你因为可怜一个人才与他结的婚,那么你或许还得出于怜悯才能与他或她待在一起。我就是这样胡乱猜想的。

我对什么事总能做出解释,但是现在好像没有能解释得通的东西了。比如,有人总是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但我不是那样的人;还有的人,越是得不到什么,却越想得到,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不是看重长相的势利眼,其实,我还反行其道呢——我不相信长得好看的人。对一段感情,我不会说断就断,我一般都会陷得太深太久。斯图尔特也是一样,去年我与斯图尔特相爱——在他身上我没有发现别的女人在男人身上发现的那些恶心的东西。况且,(我想你肯定想知道)我们的性生活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我只能这样解释:尽管我爱着斯图尔特,但我好像也与奥利弗坠入了爱河。

现在他是天天打,每个傍晚打,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再打了。但我没有住手。我做不到。否则我就不会去接那电话了。就在六点半左右。我正在等斯图尔特回家。有时我在厨房,有时我在工作室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所以得跑下楼去。电话响起,我知道是谁打来的,我知道斯图尔特马上就要进门,但我还是忍不住冲下去接起了电话。

我说:“喂?”我都不自报家门了。我好像迫不及待了。

他说:“我爱你。”

你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我放下电话机,觉得下面都湿了。你能想象吗?上帝啊,感觉就像接了一个色情电话。我听到斯图尔特回来了,他正插进钥匙转动着门锁。我感到下面很湿,只因为听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明天我还要接电话吗?你能想象吗?

怀亚特夫人:

L’Amour plaît plus que le mariage, pour la raison que les romans sont plus amusants que l’historie. 这句话怎么翻译?爱情比婚姻更悦人,就像小说比历史更有趣。大概的意思就这样。你们英国人对尚福尔了解得不够,你们喜欢拉·罗什富科,你们觉得他“很法国”。你们认为这些光鲜的格言就是法国“逻辑思维”的顶峰。好吧,我是法国人,但我不怎么喜欢拉·罗什富科。太多的愤世嫉俗,还有太多的……华丽辞藻。他是想让你们明白,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显得智慧过人的。但是真正的智慧不是那样的,真正的智慧应该包含了很多的人生,里面有的是幽默而不是俏皮话。我更喜欢尚福尔。他也这么说:“L’hymenvient après l’amour,comme la fumée après la lamme.”有爱情才有婚姻,就像有火才有烟。这话不像字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细想之后才能明白。

你叫我怀亚特夫人好了。我可以算得上是有智慧的人。这智慧来自这里,我的小小的名声。我是一个上了一定年纪的女人,几年前被丈夫抛弃,至今没有改嫁,至今头脑清楚,身体健康,听得多讲得少,只有在人家苦苦哀求时才肯奉上几句忠言。“啊,您多么英明,怀亚特夫人,您多么有智慧。”别人总喜欢这样对我说,但是我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我付出了长期愚昧或错误的代价的结果。因此,我并不觉得自己多么有智慧。或者说,至少我知道,智慧这东西都是相对而言的。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能全掏心窝。你把什么都亮给别人看,你什么都要管,那是没有好处的。当然,有时候想忍着不和盘托出,这也难。

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吉莉安,今天来看我。她的生活很不幸。她觉得她不爱她丈夫了。有个人说他爱上了她,她也许也爱上了他。她没有说他是谁,但我心里自然知道那是谁。

你以为我怎么想?我没想那么多。我的意思是,我对这样的事情一般不发表什么看法。我只是想,发生这样的事是很正常的。当然,她是我女儿,我得说两句,除了她,对别人我是不发表看法的。

看她这么惨,我真为她感到难过。这样的事,毕竟不像换辆车子那么简单。她哭哭啼啼的,我在努力安慰她。我的意思是,我在想办法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些。是不是她与斯图尔特的婚姻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没有,她向我保证。

我坐在那里,双臂抱住她,听着她哭。我想起她小时候是多有大人样。戈尔登抛弃了我们,安慰我的,只有吉莉安。她抱住我,说:“我会照顾你的,妈妈。”你知道,让一个13岁的女儿来安慰妈妈,想想都让人心碎。想起这事,我自己差点儿也要哭了。

吉莉安说,她爱上斯图尔特的时间不长,但现在马上又觉得不爱他了,想想这个她感到害怕,好像她这个人有什么毛病似的。“我想那是后来,后来就很危险了,妈妈。我想,我还是过了几年安定的日子的。”她转过半个身子,看着我的脸。

“什么时候都是危险的。”我说。

“您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都是危险的。”

她将眼光移向别处,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最好解释一下。我的丈夫戈尔登42岁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还是夫妻——别管那是多久以前了——与一个17岁的女学生跑了。吉莉安一定在想,她听说过你们所说的七年之痒,看到过她父亲的十五年之痒,现在她发现自己身上有了比七年之痒更短的痒。她还在想我一定想起了戈尔登,我一定在想这父女多相像——有其父必有其女——她以为我想起这个一定感到很痛苦。其实,我没有在想那个。但我不能告诉你我在想什么。

奥利弗:

我来说一件好笑的事,你想听吗?G和S不是像他们声称的那样在一个酒吧里认识的,他们的相识是在查令十字酒店为年轻职场人士举办的一个站立式放荡聚会上。

有一天我突发小小奇想,向吉莉安问起他们到底是不是在乡绅酒吧(不管Squires的s前面有没有一撇)认识的。一开始她并不作答。她用拭子蘸上药水,在画上涂啊涂。过了一会儿她说出了实情。这下我也不必问这问那了,她什么都对我说了——她决定不再对我隐瞒任何事情了。

那显然是那些性饥渴难耐的人士经常光顾的地方,花25英镑就可以连续去四次。我听了第一个反应是——非常震惊。过了一会儿,我想,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个毛茸茸的小斯图。可以想象,他四处出击,各处求爱,活脱脱像一个市场调查员。

“你去了几次才认识斯图尔特的?”

“第一次去就认识了。”

“所以你花了6.25英镑就得到他了?”

她笑了起来:“不,我花了25英镑。他们不退钱。”

多么动听的俏皮话。“他们不退钱。”我重复了一遍。这咯咯的笑声叫我难忘,就像得了疟疾那样难忘。

“就算我没有说过。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

“你没有说过。我也早已忘了。”我把自己的幽默感控制得恰如其分。

但是我敢打赌,斯图尔特肯定回去找他们退钱去了。这个家伙可是精得很,钱看得紧。就像上次我在盖特威克机场接他们,他还要去退掉那张回程票。我敢打赌他肯定退成了。所以,她花了25英镑得到了他,而他只花6.25英镑就得到了她。现在他要出多少钱卖掉她?他打算加价多少?

说到了金钱:戴尔太太——要不是我的心另有所归,我可能就要与你私奔了——昨天告诉我,收人头税的已经把我登记上了。这些家伙真是没闲着,不是吗?逮住一只羊,就剪毛。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你们觉得能不能对个别人实施免税?按照某些严格的分条款的规定,奥利弗的人头税问题当然可以作为一个特殊的案例来考虑。

吉莉安:

他现在每次都要来弄我的头发。即使我的头发好好的,没有松下来,他也要拿起梳子,取下发卡,梳一梳,把头发拢到耳后,再将发卡插回去。我欲火中烧。

我站起来,吻他。我张开嘴,直接冲着他的嘴去了。我轻抚着他的脖子,掐住他的肩膀,将整个身体都扑进他怀里,这样他想摸我哪里就可以摸我哪里了。我站在那里吻着他,两只手吊在他脖子上,我的身体渴望着他的双手,我甚至连腿都张开了。

我等着。

他也吻我了,把舌头伸进了我张开的嘴里。我依然等着。

他放开了我。我的双眼注视着他。他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把我身子扳过去,推着我坐到画架前。

“我们快上床,奥利弗。”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将我按到椅子上,将一把拭子放到我手里。

“我无法工作。我现在无法工作。”

这个奥利弗真是的,他与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你都不认识这个人了。他变得极其安静,只是侧耳倾听,不再是那个满嘴飞沫、夸夸其谈的奥利弗了;他好像也不再是别人前面展现出的那个自信满满的奥利弗了。我知道你在等着我下面说什么。“奥利弗真的十分脆弱。”我就要说这句话。

“我爱你。”他说,“我喜欢你。我想与你永远在一起。我想娶你。我想永远听到你的声音。”我们两个人现在坐在沙发上了。

“奥利弗,快点跟我做爱吧!快点!”

他站起身。我以为他马上会把我抱到床上去。但是他却在那里走来走去。在我的工作室里走来走去。

“奥利弗,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如果……”

“我想得到你的全部,”他说,“我不想只得到你的一部分。我想要的是整个的你。”

“但我不卖给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只与你发生私情而已。这男女私情——私情是——我不知道——只能算是马尔贝拉的分时共享公寓。”他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用略带野性的眼神看着我,好像等着我对他刚才的那个比喻生气发火。他看上去几乎有点发疯。“很好,真的,马尔贝拉。比你想象的要好多了。那里有一个小广场,我记得,还种了橘子树。我去的时候,看见工人在那里摘橘子。我想那是2月吧。你当然只能在淡季去。”

你要知道,他显得惊恐不已。说到底,奥利弗也许还不如斯图尔特有自信,也没有斯图尔特沉得住气。

“奥利弗,”我说,“我不是马尔贝拉的一间分时共享公寓,你说不是,我也说不是。别再那样走来走去了。过来,坐到这里来。”

他走过来,很安静地坐了下来:“你知道,我老爸过去经常打我。”

“奥利弗……”

“真的,我的意思是,我小时候他不用手打我。他是打过我,当然打过我。但他喜欢用台球杆打我的小腿,打到小腿的后面。那就是他对我的惩罚。非常疼,真的非常疼。‘大腿还是小腿?’他总是这样问。我只好选一个地方。其实疼起来都一样,没什么区别,真的。”

“我真为你难过。”我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他开始哭了。

“母亲死后,情况更糟了。他动不动拿我出气。也许我在他面前晃,老是让他想起我的母亲吧,我不知道。但是有一天,情况就不一样了。我想那是在我13岁或14岁的时候吧,我下决心要与老杂种对着干。‘大腿还是小腿?’他又这样问我。我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叫他打我。我的意思是,我总是做不好的事,做了他觉得理应受罚的事。但是,这一次,我说:‘你现在是比我有力气,但是你不可能总是这样,如果你再打我,那么你记着,等我的力气比你大的时候,我一定要把你打成肉酱。’”

“啊。”

“我以为这话不一定管用。我的意思是,我的身子那么瘦小,在不停地颤抖,虽然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其实我在想‘把你打成肉酱’的说法实在太不高明了,他一定会对我冷笑。但是他没有冷笑。他放开了。从此以后就没有打过我。”

“奥利弗,我真为你难过。”

“我恨他。虽然他现在老了,很可怜,但是我依然恨他。我恨他待在这里,恨他与我住在一个房子里。他在这里干什么?”

“他不在这里。他走了。他有一间马尔贝拉的分时共享公寓。”

“天哪,我为什么不能干这件事?我为什么不能准确地表达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为什么现在无法说清楚?”他又站了起来,“我现在什么话也说不好。”他低下头,不看我,“我爱你。我永远爱你。这爱永不停止。我想我得走了。”

大约三小时之后,他打来电话。

“喂?”我说。

“我爱你。”

我放下电话。几乎同时,斯图尔特的钥匙插进了门锁。我欲火中烧。前门关上了。“有人在——家吗?”斯图尔特喊道,他那真假嗓音互换着喊出的这句话在全屋上下都能听到,“有人在——家吗?”

我该怎么办?

奥利弗:

以下是反对偷情的理由,由偷情无数的某位人士执笔撰写:

一、庸俗。人人都在偷情。没错,人人。牧师在偷情,皇室在偷情,甚至连隐士也想着法子在偷情。他们从一间卧室转战到另一间卧室,为什么不会在潮湿的过道里彼此撞见呢?啪啪,啪啪——谁在里面?

二、老套。求爱,征服,冷却,散伙。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套路。即使枯燥乏味,也让人屡屡上瘾、欲罢不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让这个世界再次新鲜美丽!

三、慌张。这一点我觉得我已经对吉莉安讲得很清楚了。你老想着房东会随时破门而入收走房子,在这样的房子里你又怎么能尽享鱼水之欢?而且,掐着时间做爱,不是我的风格——尽管在某些情况下这确实会让人诡异地上瘾。

四、瞒骗。上述第三点的直接后果。偷情使人堕落——我这话说来口气就像那个谁(此处略去)。这是无可避免的。首先你向第一个伴侣撒谎,然后,很快的,你向第二个伴侣撒谎。噢,你说你不会撒谎的,但实际上你是会的。你用一辆巨大的谎言挖土机挖出一个忠实情感的小鸭池。看这位身穿运动服的丈夫,他出去慢跑,口袋里装满了打电话的硬币。叮当,叮当。“可能会在路上买一杯饮料,亲爱的!”叮当,叮当,谎言响叮当。

五、背叛。每一个人对小背叛多么心满意足啊。小背叛给人多少好处啊。闪躲者罗杰[5]又逃过了一劫,第二十七劫——当逃脱不是太困难的时候。斯图尔特是我的朋友——是的,他是我的朋友——我马上要得到他的老婆了。那是一个大背叛。但是后来我想,相对于小背叛,人们更能应对大背叛。偷情是一个小背叛,我觉得斯图尔特无法像应对大背叛那样应对这个小背叛。你明白了吧,我确实也想到他了。

六、我尚未拿到艾滋病测试的结果。

但是,当时在吉莉安面前,我没有办法把道理说得这么明白透彻。真的没有。事实上,说句实话,我觉得那时我说得真是糟透了。

吉莉安:

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就在巴罗克拉夫路顶头的那个拐角上,有一家果蔬店。我经常在那里买甘薯(sweet potatoes)。确切地说,我是在买SWEET POTATO’S[6]。在果蔬店老板手写的价格标签上用大写斜体字母拼写出蔬菜名称。他写得很仔细,单词拼写很完整,不缺一个字母,但是他拼写的每一样果蔬最后都带了所有格符号,比如APPLE’S PEAR’S CARROT’S LEEK’S SWEDE’S TURNIP’S SWEET POTATO’S[7]。斯图尔特和我每次看到总觉得好笑,但也有点儿伤感,这个家伙不以为意地让这标签错下去,一直错下去。我今天走过这家果蔬店,却突然感到一点儿也不好笑了。CAULI’S COX’S SPROUT’S [8]。只觉得悲哀——悲哀之情穿过我的全身。不是悲哀他不能正确拼写,不是。而是悲哀他第一个标签错了,第二又错,第三个继续错,一直错下去。或许别人给他指出过但他不听,或许他开了这么多年的果蔬店就是没有人给他指出过。我不知道哪种情形更令人悲哀,你知道吗?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奥利弗。即使是我与斯图尔特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想着奥利弗。有时候,我就是受不了斯图尔特那个傻乐样。为什么他就弄不清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在想谁?为什么他就不能看透我的心思?

斯图尔特:

坐下吧。你喜欢佩茜·克莱恩吗?

烟灰缸里两支香烟

咖啡馆里坐着我和我的爱

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一切就不再是从前

现在烟灰缸里有三支香烟

可怜的佩茜,她死了。你怎么还把香烟夹在耳后啊?你怎么不抽?

眼睁睁看着她从我手里夺走他

他的爱已不再是我的了

他们两个如今不知去了哪儿

只剩我独坐一个角落

看着一支香烟慢慢燃到尽头

好心的老斯图尔特,他是如此可靠。与斯图尔特在一起,你总是感到很自在不慌张。他对什么事都挑剔,总是那么随遇而安。他对什么事都常常视而不见,不放心上。他们对他不用太当回事。他总是那个样。

你不问,他们就不会对你撒谎。但是,那样的话,你就什么也不知道。奥利弗过几分钟就来,他还以为今天我们三个人,三个好朋友,一起去看电影呢。但是吉莉安今天去看她母亲了,所以奥利弗只能凑合与我待着了。我要问他几个问题,他一定会给我扯上几个谎。

在她出门之前,我正坐在那里,戴着耳机听一盘佩茜的磁带。吉莉安走过来,向我道别。我按下暂停键,取下了一侧的耳机。

“奥利弗怎么样了?”我问。

“奥利弗?啊,我想还不错吧。”

“你与他没有什么私情吧?”当然我是带着轻松玩笑的口气说这话的。什么,我,担心?

“天哪,天哪,当然没有。”

“啊,好,那就好。”我戴上耳机,闭上眼睛,不去看吉莉安脸上的表情,随着佩茜的歌曲节拍轻轻地哼了起来。我感觉到吉莉安在我前额上吻了一下,我点点头,作为回应。

现在我们来听听他是怎么对我说的吧!

奥利弗:

你肯定看出来了,我的朋友斯图尔特不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如果你问他普鲁斯特的女友叫什么名字,他就会想上五年,然后像一个武士一样怒气冲冲地盯着你,以为你是在拿这个问题愚弄他。最后他噘起小嘴,带着一丝咄咄逼人的气势,回答道:“玛德琳,谁都知道。”

所以,当他应声为我开门的时候,我并不期待我眼前将出现施雷克笔下的那个被污辱者[9]。他使了一个热情四射的眼色叫我进来——那眼神活像猥亵儿童的色狼——伸出那只从来没有闲过的爪子在磁带机上按了一下。也许他正听到《1812序曲》,正跟着曲中的炮声和爆竹声自得其乐地哼哼呢。或者我们将要听到《谜语变奏曲》[10],并对这个磁带封套上有关该曲子最不重要的一个谜语的说明——里面描述的几位朋友是何身份——进行极为辛苦的解读?啊,你知道吗?朵拉贝拉说起话来有明显的障碍,所以在她的变奏曲部分,音乐就显得迟疑不决,呈时断时续的状况[11]。来一份巧克力冰激凌吧,大师。快送我去呕吐室,快!

他给我放了这首歌。好像放了差不多三小时四十七分钟,但他十分肯定地说没有那么长时间。所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乡村音乐”,对吗?我很高兴,我生活在城里。这首歌倒自有其难得之处、高明之处:无法被人模仿——原因很简单:它自始至终在自我模仿,就像一架除草机在不断地割着已经割下的草。这里没有地方留给拿耙子的老年人,也没有地方留给只会仿效的年轻人。躲起来,爸爸,我又感到孤单无助了。躲起来……别白费力气了。歌手们戴着莱茵石,你看,莱茵石已经是钻石的仿制品了,所以,你无法仿制莱茵石了。啊,来了一个干瘪的瓦尔特,他正用他干瘪的小提琴好不容易拉出一段华彩乐章。你给他们看,都给他们看,瓦尔特,哼哼,哧——咯——哧——咯。躲起来,爸爸……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不知怎么了,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他想必不是在请我对这首歌曲进行乐理分析吧?

正当我在我的大脑皮层的乱石堆里扒拉着想搜寻出什么东西——这些自然不是能将斯图尔特无可救药地纳入我的鄙视网中的东西——来应付他的时候,他站起身来,给我和他自己分别斟上了满满的一杯酒。

“那么你觉得怎么样呢,奥利弗?”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还是机敏女神救了我。“我觉得,”我说,“‘香烟’这个词作为首尾的韵脚不是非常令人满意。”

这话好像使他平静了下来。

我如此生硬的回答,一下子将我原先在脑子里盘算的计划一笔勾销了,我决定取消原本一进门就想做的事。我将一个信封递给斯图尔特。我给外国人上了多少节英语课,也只让我刚刚够还斯图尔特借给我的那笔款项的四分之一!

不料,他变得出乎意料地好斗,一把将信封抛还给我,就像《塔拉维亚塔》[12]里的阿尔弗雷多。

“你用这些钱去缴你的人头税吧。”他说。我看着他。为什么大家突然都来找我的事,好像我对当地政府财政的消费过程可以起到特别的作用一样。“你第二个家的人头税。”他带着人们所说的嘲笑口气重重地抛出了这句不太让我受用的话——“就是这条街上55号的那个家。”

最近我发现自己不断不由自主地重复一句话,差不多都成了我的口头禅——不要低估了我的这位毛茸茸的朋友。从那一刻起,我必须承认,那个夜晚的事情并不向我预想的那个方向发展了。我们不是在屈尊演电影。吉莉安“去看她母亲”了。为这个光亮无比的缺席,斯图尔特得到的补偿是一瓶免税的威士忌,对他来说,不表现出男人气概,似乎是说不过去的。因为今天是一个不见星空的夜晚,苍穹和宁静的艺术大师把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13]的温和性情赋予了他。

“你和吉尔发生了私情?”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话问得多么直白、多么赤裸,太不像他的一贯风格了。一个素来喜欢穿行于伦敦的古怪的背街小巷的人,现在真的要去小镇了。

我大吃一惊——我必须承认。以前,在很多时候,在人家的质问声中我是竭力否认我与别人私通的,尽管我确实私通了。但是,现在要我去否认我与吉莉安的私通——因为我确实没有私通——这倒需要新的本事了。我发誓就没有这等事。我环顾着四周,想找一个用来发誓的物件,但是找来找去,发现这年头确实没有什么干净的东西了。于是我想到吉莉安的心,她的人生,她头上的秀发,但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完全适合于眼下的发誓需要,也不适合于我从斯图尔特那里榨取一丝咄咄逼人的气势的努力。

我们已经喝了很多威士忌。我们本来可以相互交流各自对外部世界的不同看法,但是因为喝了这么多酒,这种哲学性交流的可能性时有时无;的确,在不少时刻,斯图又流露出他特有的愚蠢。在某一刻,他突然打断我思路复杂的论辩,那声音无异于喊叫。

“借我一英镑,把你的妻子给我。”

这句话似乎与我想努力营造的气氛完全背道而驰。我看着斯图尔特。

“借我一英镑,把你的妻子给我。借我一英镑,把你的妻子给我。”

我知道,他在这里使用的修辞手法叫重复。

“我对你说了三次的事就是真的。”我咕哝着说,并不希望此中的暗示像飞钓上钩的鱼一样被钓出我话语的水面。

不过,斯图尔特对我的话的“打断”(这是他的另一种修辞手法)确实给了机会——如果不是大门,至少也是猫洞——让我能说出我一直想说的话。

“斯图尔特,”我开始说,“我向你保证,我和吉莉安之间没有发生私情。我们甚至都没有进行——像外交官说的——有关会谈的会谈。”他哼哼着,对我的这个世俗说法似懂非懂。“在另一方面,”我继续说——当他意识到我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时,他那易怒的眉毛由于暴怒而挤到一起——“作为朋友,我必须告诉你,我爱上了她。不要责备我。首先让我对你说明白,我为此心乱如麻,与你一样。假如我有那么一点点控制力,我也就不会爱上她。不会现在爱上她。假如我有那么一点点控制力,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爱上她了。”(为什么当时没有爱上她?是因为出于对朋友的忠诚,还是因为她牛仔裤下面穿着运动鞋?)

这些话,斯图尔特听了好像并不是很理解,于是,我赶紧直奔问题的中心,我想他的职业训练应该有助于他由此得出他个人的深刻理解。“我们生活在一个由市场力量统治的时代,斯图尔特。”看得出来,这句话让他变得警觉起来,“如果你看不到市场的力量现在无所不在——在迄今为止毫不相干的领域都有市场的力量——那你就幼稚了,或者像他们以前常说的,不通世事了。”

“我们谈论的不是金钱,我们谈论的是爱情。”他说。

“啊,它们有非常相似的地方,斯图尔特。它们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根本不管身后会留下什么。爱情也可以被并购,也有资产剥割,也有垃圾债券。爱情的价值也会像货币一样涨涨跌跌。信心是维持爱情价值的关键。

“同时也得考虑运气的因素。有一次,你告诉我,伟大的企业家的成功需要魄力和才干,同时也需要运气。还有什么比你在查令十字酒店第一次遇到吉尔更幸运的事呢?你如此幸运,遇见了吉尔,这难道不也是我的幸运吗?

“金钱,按照我的进一步的理解,是无所谓道德不道德的。它可以用来做好事,也可以用来干坏事。我们也许会批评那些进行金钱交易的人,正像我们会批评进行爱情交易的人。但我们并不批评交易的实质本身。”

我感到他又要跟不上我的思路了,于是我在此进行了总结。我把最后的一点儿威士忌分别倒在我们两人的酒杯中,让酒来帮助我们理解问题。“我们必须抓住的,斯图尔特,就是市场的力量。我将要把她接管过来。我的接管申请将被董事会接受——我的意思是董事会。你也许可以成为非执行董事——其别名为朋友——但是,我想现在你该交回那辆配有司机的汽车了。

“当然了,我与你一样,都能清楚地看到这个问题的悖论。你是市场的产物,但是你又想保留你人生的家庭生活那部分,宣称家庭生活不受伟大的力量的影响——这个伟大的力量就是你所熟知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另一方面,我,作为一名——怎么说呢?——具有艺术气质和浪漫天性的古典人道主义者,极不情愿地承认:人类情感不是按照某一本优雅高贵行为的规则书制定出来的,人类情感遵循的正是市场的狂风暴雨,市场飓风的伟大力量。”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我想起来了,斯图尔特给我点了一支烟(我知道我戒烟了——但是有时候压力很大,烟瘾难免又犯)。不知什么原因,我们都站了起来。结果就不幸地撞头了,这让我们两个人都很震惊。幸运的是,他戴着隐形眼镜,否则,他的眼镜可能会被撞碎。

戴尔夫人真是一个好人。她为我洗掉了衣服上的血迹。她说,在她看来,尽管她的眼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但她仍认为我脸上的这个口子需要缝针。不过,我坦率地说,这深更半夜的,我不想让我的车再跑一趟了。说完,我就进了房间。

如果你喝醉了,那就不会感到疼痛了。如果你参加了酒神的21岁生日派对之后,你醒来仍感到宿醉极其难受,那么你也不会再感到疼痛了。这样的说法到底对不对?我只能让每一个人自己去试验了。

斯图尔特:

我承认,拿头撞他或许是不对的,但我只是使用了市场的力量,你不明白吗?

事实上,现在我常常对奥利弗的话充耳不闻。或者说,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即使我只是拿一半时间在注意听他讲。这得归功于我这几年养成的一种过滤能力,就是从一大堆废话中找出与我相关或我想知道的内容的能力。我坐在那里,喝我的酒,甚至在脑子里哼着歌,我都能从一堆废话中找出要紧的话来。

他们当然在偷情。啊,不要那样看我。做丈夫的总是第一个起疑心,最后一个知道真相,这句话我以前说过的。但是等他知道的时候,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要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因为她什么都告诉他了,她把我们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我相信——暂且相信——这面上的故事:他爱上了她,他每天下午来看她,他还租了一个房间,因为他的他妈的痛苦的心必须接近她——但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我相信的是,令我确信无疑的是,不是他的他妈的心,而是他的他妈的鸡巴需要接近她,那是他一不小心说漏嘴的,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还有吉尔与我在查令十字酒店认识的事。我们是费了很大的工夫才相识的,太不容易了。吉尔和我约定不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特别是不向奥利弗说起这件事。那时我们两个人都是很尴尬的,是的,我承认。我们都有一点儿尴尬。这个约定是你不会轻易忘记的。但是她忘了。她向奥利弗说了我们第一次认识的事。这是一个证据,证明她与奥利弗在偷情——她出卖了我。他在与她偷情的证据是,有一次在谈话中他无意中说起这件事,好像这是一件人人都知道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果他没有与她偷情,他就会把我与吉莉安见面的事大肆渲染,手舞足蹈地大大嘲弄一番,而他没有这样做,这就越来越让我相信,他的行为表明他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平衡。

他还是老样子,奥利弗,一点儿都没变。借我一块钱,把你的妻子给我。他根本就是一个寄生虫,你明白吗?一个好吃懒做的势利眼,一个寄生虫。

我没有听他讲如何维持夫妻关系,如何维持社会关系之类的一大堆废话。我们上学的时候,奥利弗就很擅长写这一类耍小聪明的小文章。为什么那时候喜欢这样的东西?就像法国大革命——小时候总是对那样的东西着迷。我记得,过了一会儿,他又大谈特谈市场的力量。对这一节,我倒是稍微集中注意力听了一下,因为看奥利弗完全胡扯洋相百出,总比他稍微收敛一点儿,只出点小洋相的样子,要有趣得多。所以,我仔细研究了他的复杂理论,分析了所有的论据,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我过于简单化了,欢迎指正——正是出于市场的原因,我才搞上了你的妻子。啊,原来如此。我原以为你爱上了她,或者恨上了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到头来原来却是因为市场。原来如此。作为大机器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我当然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这样一来,我倒好受多了。

就在这时,他的嘴巴里又叼上一支烟(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九支了——我数着呢),但发现火柴用完了。

“给我来一个荷兰搞法,老朋友。”他说。

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到,或许是骂人的话吧,所以我没有理他。奥利弗将身子靠过来,伸出手,一把夺过我正吸着的烟。他弹了弹烟灰,在烟头上吹了吹,直到烟头出现红红的烟火,便用这烟火点着了他的烟。他点烟时候的动作非常令人恶心。

“这就是荷兰搞法,老朋友。”他斜着眼,给了我一个可怕的微笑。

我再也受不了了。再叫“老朋友”也没有用了。我站起来,说:“奥利弗,你尝过格拉斯哥之吻的味道吗?”

他显然以为我们在谈论词语的意义和用法,甚至以为我在教他如何与我的妻子上床呢。“没有。”他说,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从没去过那地方。”

荷兰搞法,格拉斯哥之吻。荷兰搞法,格拉斯哥之吻。“我做给你看。”我站起来,示意他按我的样子做。

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非常不稳。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毛衣,直盯着他的眼睛,直盯着这张可恶的、汗津津的、操过我妻子的脸。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在什么时候?昨天?两天之前?

“这就是格拉斯哥之吻。”我说着,猛地一头撞到他的脸上。他身子向后一仰,开始还笑了两声,好像以为我还要给他示范别的什么似的,然后就跌倒了。等他弄明白这不是什么玩笑,他立马跑了。他不是什么敢于赤手空拳上阵的勇士,真的不是。实际上,我的奥利弗是一个十足的懦夫。只敢去女士专场的酒吧瞎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总是说他痛恨暴力,因为他小时经常挨他父亲的打。用什么打?用糖纸卷起来打吗?

啊,你知道,我再也不想说奥利弗了。好吧,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总是玩儿当兵的游戏——联合见习军官部队。玩儿擦步枪的枪膛。你拿一块布,4英寸乘2英寸大小,折起来,一头接上进枪膛绳的一端,塞进枪管头,然后将这块布从枪管中穿过来,这是很难拉过来的,因为折过的布在枪管里塞得很紧。你就这样从屁股来到鼻子。这就是我的感受。有人将一块4英寸乘2英寸的布穿在一根电线丝上拉着穿过你的身体,从我的屁眼穿到我的鼻子,穿来穿去。从我的屁眼穿到我的鼻子。这就是我的感受。

好吧,你走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谢谢。

烟灰缸里两支香烟

咖啡馆里坐着我和我的爱

一个陌生人……

当然,他们有没有真的上过床,你是知道的,对吗?你一定知道。所以快告诉我。来吧,告诉我。

[1]法语,意为:别在她面前说,我们已经掰了,你懂吗?

[2]意为:您的,以及其他。

[3]意为“爱,以及其他”。

[4]etc读作et cetera。

[5]真名为罗杰·道生,是英国连续漫画Beano中的一个人物。

[6]这里小说家又开始做文字游戏,与第二章斯图尔特与奥利弗讨论乡绅酒吧的乡绅一词s前究竟有没有一撇,有异曲同工之妙。

[7]以上果蔬的中文意思分别为苹果、梨、胡萝卜、韭菜花、甘蓝、大头菜和甘薯。

[8]以上果蔬的中文意思分别为花椰菜、橘苹和豆芽。

[9]弗兰兹·施雷克(Franz Schreker, 1878—1934),奥地利作曲家,于1915年完成的三幕歌剧《被污辱者》。

[10]Enigma Variations,英国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Edward Elgar, 1857—1934)于1899年完成的管弦乐作品,由1个主题和14个变奏组成,其中每一个变奏都以英文字母为标题,引发人们对这些字母特殊意义的猜测,但作曲家生前对变奏曲标题的谜语从未作解。1934年作曲家去世,他的一位好友披露了这个困扰世人35年的谜底,经过他的考证和推理,将14个字母标题所涉及的具体人物,进行了对号入座式的分析。

[11]指《谜语变奏曲》的第十变奏曲,描写作曲家的一位患有口吃的女性朋友朵拉·彭妮(Dora Penny)

[12]即意大利歌剧《堕落的女人》,首演于1853年,此剧根据小仲马《茶花女》改编。

[13]莎士比亚的悲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中的同名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