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谈不谈政治是一种自由

然而真正令我难忘的,却是一些不算知名却可能大家都听过的地方。我不愿称其为“旅游”,更多名为“追思”。

腾冲,在地理课本上,是一个地处西南非常重要的边境城市。记得老师说,这个城市在对日抗战的八年里,因其地处对外公路的重要位置,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这个名字不一般,所以我记忆深刻,但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真的亲身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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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秋天,我参加了由国台办一年一度举行的“两岸记者神州行”,这次去的地方是广西、云南两省的边界,十四天,跨越中越、中缅边境。看到行程表时,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就是腾冲,记得当时我还跟记协港澳台办主任李安大哥说,“腾冲,我国中课本读过耶”。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腾冲原来是一个这么宁静与质朴的城市。我记忆里,腾冲不大,被群山环绕,而这些山是休火山,还在还留有火山口遗迹与火口湖。我们到了一个由火山灰堰塞形成的湖,湖面上有着漂浮的土地。

漂浮的土地这不是幻想,是真实存在。一片片草排,就浮在水面上,人踩上去地面是浮动的,据说这草排生长所依赖的泥土是火山灰,就这样漂浮在水面上,用船桨可以轻松地划断一块,然后直接当成草排筏悠游湖上。当然这草排踩下去会渗出水来,所以我们仍是乘坐木头小船游湖。在我脑海中始终无法忘却的是那个下午的宁静,整片湖很大,也只有我们在那里。那片宁静在北京恐怕只有人烟罕至的深山野岭才有,但深山野岭难有心安的平和,那片湖宁静、平和兼而有之。我仍记得当时的心情,想的是:“就这样一辈子在这片湖水徜徉吧!”

而这宁静很快地被我们下一个到达的地点所淹没。

下一站,便是国殇墓园。

1944年夏,为了完成打通中缅公路的战略计划,策应密支那驻印军作战,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以六个师的兵力向占据腾冲达两年之久的侵华日军发起反攻,经历大小战斗八十余次,于9月14日收复腾冲城,敌军被全歼。我军亦阵亡少将团长李颐、覃子斌等将士八千余人,地方武装阵亡官兵一千余人。

国殇墓园于1944年冬筹建,1945年7月7日落成开放。国殇墓园位于腾冲县城西南一千米的迭水河畔小团坡下,建有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腾冲收复战阵亡将士的纪念陵园,辛亥革命元老、爱国人士李根源先生取楚辞“国殇”之篇名,题为国殇墓园。

松山,是对日抗战中一个惨烈战役的所在。战争在我们乃至许多比我小的世代心里,是一个一个的故事,战争的惨烈,貌似也只能用多少人参战、多少人阵亡的数字来描述,我们或许可以感受的是,参加战役的人很多,死的也很多,但所有组成数字的一二三四,都是与我们相同、有血有泪、有苦有乐的“生命”,而这些生命的姓名就在“族繁不及备载”中,悄无声息了。

到达战役所在地,日军所建构的防御工事与沟渠仍然非常完好地存在着,蜿蜒复杂,像是迷宫。除了到处蔓延的野草树木,所有的一切我想跟当初的状态差别不大。几十年后我到访了,似乎耳边仍可听见当时双方士兵的嘶吼、枪炮的爆裂声,或许我经过的沟渠里曾有多少中华英魂在此长眠。导游述说着一个故事:“当时日军在小山头上占据了制高点,日本人的防御工事原本就非常扎实,国军自下而上想要攻坚难如登天,但接受到的命令是,拼死都要把这个点给攻下,否则中缅公路被日军所掌握,大后方的物资补给就会受到严重的影响。于是国军想出奇招,挖地道,想要在敌人的防御工事下埋炸弹,彻底摧毁。不料在挖掘的过程中被日军发现,当时的将领壮士断腕,挖掘地道的人们还未撤出即引燃火药……”

故事寥寥数语,整个说完不到十分钟,导游语气平静,然而身历其境的我在听完之后,忽然不敢再看周遭的沟渠与碉堡,似乎怕看到当年的英魂悲切地说:“原来我们的牺牲在故事中就这样三言两语说完了?”

当时是大白天,在心理因素影响下,天空似乎变得阴暗。我匆匆走完行程,因为我发现,流连在这样的地方需要勇气,不是对付恐惧,而是要对付深沉的悲伤。

接着我们一行又到了忠烈祠,进入忠烈祠所在的大园子,右手边的草地上有个外型圆圆的小土丘,丘前有个石碑,篆刻着大大两个字“倭冢”,埋着的是当时日本军官的遗骸。据说这倭冢按照风水,是跪在国军墓前。有许多次,日本人与当地交涉希望将倭冢内的骸骨取回日本安葬,但被拒绝;退而求其次,希望拿回倭冢上的泥土,也被拒绝。最后日本人在此种下樱花树,每年到此凭吊。而走过一条约百米的石板道,就可以看到一栋开放的简朴木造建筑,很简单,“英烈千秋”之类的题字,“民国纪元”的落款,大木头桌上有个木头牌位——抗日战争牺牲战士(凭记忆所及),殿堂里再无一物,空空荡荡。在建筑物后是一个小馒头山,从山顶的一个墓碑,以同心圆的方式,一圈一圈向下,墓碑们有序地排列着,从高而低按照的是军阶,找得到骸骨的安葬,找不到的就是衣冠冢。

此处安静得诡异,小墓碑的样貌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安葬时是极为简单甚至有些粗陋的,看得出来这些年来,或是在我们到访前有过整理,因为没有野草在其间。我仍是匆匆看了几眼,快步离去。因为太安静,似乎连虫鸣都没有,总而言之,我是无法说话的,只觉鼻酸,泪水始终盈满眼眶。

日本人每年到此并带着日本的泥土追悼,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度到访?又有几个中国人会特意到此追思?我不敢想,更羞于想。

去年,我在微博上无意间看到有个微博友推荐了某篇博客,说的正是腾冲的故事,一位老先生在经历过对日抗战与国共内战后存活了,我才知道不只是对日战争,就连国共内战,腾冲也是极其惨烈的。我没想到当时的国军有人生还并遗留在此。在往后漫漫几十年的岁月里,这位“非我族类”的老兵经过无数风雨,却在得知停止发放每个月两百元人民币的生活唯一来源的消息后,自杀身亡。

看到这篇博客,我是震撼且自责的。因为就在这位老先生死前的几个月我还在腾冲,就在当地。可是我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想想一个月两百块,一年不过两千几百块钱,同行的台湾记者这么多人,凑出一笔钱来负担这位老先生的生活三五七年,不是难事。就可惜我们不知道,可惜我在行前不够用功,更惭愧的是,我根本没想到,有国军遗留在此。

而我直到最近几天才知道,当初的将领叫李弥,我在高中时看过一本小说《异域》,说的就是李弥的故事,我以为当初他们后撤泰国边境,全都离开了。

然而在看完龙应台先生所写的《大江大海1949》,我才发现,原来读历史这么多年,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恐怕都没问过,当年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将军率领的八百壮士,后来去了哪里?

在上海时,有回无意间,我经过了一座桥,车上的上海朋友指着桥下一栋黑黑的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废弃建筑物说:“这就是四行仓库。”

四行仓库创建于1931年,它原是四间银行——金城、中南、大陆、盐业共同出资建设的仓库,所以称为“四行”。关于四行仓库,有一个惨烈的故事。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国民党国民革命军第三战区88师524团的谢晋元中校率领数百名士兵由1937年10月27日下午至10月31日抵抗了日本军队的进攻四天,掩护88师撤退到上海郊区。十余名士兵战死,三十余人负伤,毙敌200余,伤敌无数。四日后,由于国民党军已达到拖延日本军的目的,于是接受英国调解。10月31日凌晨二时,由宋子文电话转达蒋介石撤退的命令后,谢晋元和国民党士兵才撤退到英租界。在英租界,全体官兵被英国软禁长达四年。团长谢晋元一年之后遇刺身亡。

“四行仓库?就是那个八百壮士的四行仓库?”

“嗯,就是那个四行仓库。”

“啊,原来这么小,原来这条河这么窄。”

那是一个意外,我知道四行仓库在上海,但我到上海时却从未想到,这个上海,跟四行仓库的上海是同一个。各位可能觉得奇怪,难道上海有两个?是的,没有两个上海,但或许是这个上海跟我想象中的上海不同,所以上海就跟北京一样,始终是有两个的。

我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电影,说的是时光穿梭,电影里说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有可能因为某个节点的结局不同,会在时光流里,从那个点开始延伸出两个不同的空间。而我们是存在在某一个时空,但同时间或许有另一个时空是跟目前这个情节不同的。

所以,在我心里,四行仓库的上海,跟今天的上海是不同的。

车行速度很快,但我的心始终遗留在那个四行仓库前。女童军杨慧敏深夜冒着生命危险带着国旗送给守御的八百壮士。而这八百个人是怎么在军令如山的状况下,抵挡日本设备精良的大军?我无法想象,原来四行仓库这么小。

而根据龙先生书中所云,谢晋元将军麾下生还的士兵们,其后辗转被日军送到了东南亚,因病死亡的很多,生还者几希!

而在台湾《联合报》记者的挖掘下,在太平洋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岛上原来还有一批国军遗骸孤坟,直到最近才因为新闻的曝光得以回归安葬。

而这些又让我这不为什么目的而飘荡的思绪,想到了我在杭州灵隐寺曾经看到的古迹,山壁上的佛教石雕,一尊一尊都没了头,只有一尊笑容可掬的弥勒佛得以在当年村长的机智下,留存至今。

同样,在北京平安大道的段祺瑞时期的政府古迹门口,有着一对石狮子,狮子脚下有道明显的切痕,据说,是改革开放后才重新黏上的。

我也同时想起大家共同的老祖宗周口店的北京猿人展览馆里,陈列的说明上指出,因为抗战当初许多远古时代的骨骸、化石散佚,不知如今安在。

我也想起我曾经在网上看过的故事,许多清朝皇帝乃至慈禧的坟被盗墓者肆虐,许多珍贵宝物早就不知流落何方。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了相处熟悉的网友,包括我大陆的好朋友:“如果有一天,两岸发生战争了,我们就是敌人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会的,现在不可能发生战争了,我们绝不会是敌人的。”我知道我的胡思乱想有些过于四散了,但当时我是鼻酸流泪了。

我曾经去过南京两次,当时的总统府在我到访时,是个1912酒吧区。我曾经到过重庆,这个大后方的战时首都,如今连山上都盖满高楼大厦,我在历史课本上读到抗战时期为保持生产,在山里挖了防空洞,人们躲在防空洞里继续辛勤工作。我没询问那些防空洞还在否,因为我的心中也有两个重庆。

我也想起那个北京的老火车站,小得让我意外,不知是不是原状如此。我在想,当我姥姥带着四个小孩离开“北平”时,是从这里离开的吗?我在上海南京路步行街上想着,那个十四岁就加入国军的父亲,是否也曾在那个时候像个小土包子惊讶着上海的奢华与繁荣?

我还想起小时候,当金门还是前线,我父亲在金门的部队,家属探望时,我曾通过望远镜看着“大陆同胞”,那应该是厦门吧,我看到了穿着灰蓝色衣服的一位男士骑着自行车,不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而年仅十多岁还是小学生的我,是不是也曾经被对岸的“共匪”拿着望远镜看着?

我也曾经到过四川西昌机场,后来当地的接待人员告诉我,这个小机场就是当年蒋介石先生撤退去台湾的机场。那个机场小得没有入境大厅,连行李都是由工作人员从飞机上装上行李车之后运到下飞机的旅客面前,在停机坪上一个一个发放。

如果我是蒋介石,当年会是怎样的心情?

电影《滚滚红尘》里上了船的跟没有上船的,相望着,挥着手,那又是怎样的心情?

2009年末一个大雪的晚上,我在北京的剧场里,看着台湾的《宝岛一村》话剧,整场爆满,我想观众决不会都是台湾人,更有可能的是,台湾人可能只占现场观众的几十分之一。我哭了,因为我对话剧中的故事感同身受。我感觉我身边有许多观众也哭了,他们是大陆人,哭泣的理由又是什么?但无论如何,我想在那一刻,我们的感动跨越了两岸。

话剧里演到这些“转进”的人们,在台湾第一年的元旦升旗,放出的音乐并非国旗歌,那面从家乡带来的国旗,始终没有露过脸,看到此处,心里很复杂地酸着,而这种酸,是否也能跨越两岸?我不知道。

这就如同,现在的我讨厌听到大陆人骂台湾,也讨厌听到台湾人骂大陆。我也厌烦于总是有大陆网友要来跟我争辩,繁体字好用还是简体字好用。我最讨厌的成语是“数典忘祖”,我痛恨的是,无缘无故的仇恨与凶狠。我烦躁的是,永远也回答不尽的“台湾民主是可笑的”,还是“你们台湾人为什么选出个陈水扁”。我无奈的是当你问起我台湾人民的心态是什么,而我坦诚相告,你却直接在我头上戴上“台独分子”的帽子,一如我因为是外省人所以我必然就成为“中共同路人”。

许多网友劝慰我别跟某些人计较,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遇到某些人的机会是偶尔,而我几乎是天天。于是有人质问我,“你干吗总谈政治”,“你很喜欢政治吧”。但,谈不谈政治应该是一种自由,不应该存在的是谈了之后的莫名质疑与攻击,就好像一个女性生下来不是给人性骚扰的。

我从高中开始有了“政治意识”的启蒙,源自于外省人的印记。做了三十几年外省人,我却是到了大陆才获得了“台湾人”这个身份。我深刻地认知到两岸关系与发展是在2004年以后,我发现两岸人民所知、所思的不同是从2008年开始,不同的生活标准、不同的人际相处原则,不同的追求、不同的梦想。如果说,“求同存异”是大家所认可的,为什么总是要告诉我,甚至不断地暗示你自己,“希望有生之年看到两岸统一”?因为我很想知道,这个有生之年是谁的有生?

是否能够尊重我使用繁体字已经三十多年,而即便我是在大陆的土地上,各位既然可以为了与世界接轨勤学英文,能不能对自己的“手足同胞”有着更为宽容与理解的标准?能不能不要总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你的“拳拳之心”,因为这种心思是你的并非我的。能不能因为我这个人还不错而坦荡相处,不要因为我头上的那顶台湾帽子而正襟危坐,不断展现你的政治正确?能不能理解并体谅一个台湾人并不愿意总是听到各位恶狠狠地咒骂所谓的数典忘祖的台湾政治人物,一如我从来不曾用难听的话指责过任何大陆政治人物?能不能不要把他人的情感当做自己,还天真地以为这一切真是自己的?又能不能够不要动不动就说“滚回去”?

曾经有一位台湾人,在微博上发给我私信。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台资企业的台籍干部,来到大陆已经十几年。他说他佩服我的勇气,因为他绝对不会主动承认自己是台湾人。我想问的是,一个台湾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何以需要“勇气”,才能坦承自己的来历?

这些年来我通过各种方式去了解这里、感受这里,现在我的大陆朋友远远超过台湾朋友,我不断地调整适应我的标准、我的模式以期与此接轨。如果说我是深水区的胡同台妹,那么我的确是孤独且痛苦着,因为我了解着你们不了解的,而我同时承受着许多你们不用承受的。当我走过这许多的山山水水、历史遗迹,我的内心从未因为我是台湾人而有任何隔阂,或许相反的,我有着许多你们不曾有过的感受。我为我读过的历史与地理课本而来,也为我的姥姥与父母而来,更为了那份从基因里与生俱来的情怀而来,很单纯,就是如此而已。

千山万水不曾因为我是台湾人而拒绝我,一景一物,每个曾经遇到的人跟我说过的话、给予过的情感,是我最丰厚的人生财富。未来的一天或许我又会离开,但我绝对相信,满载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我肯定不再只是一个台湾人,我也是一个外省人,更是一个大陆人,最重要的是,我是有过无数感动、悲伤、快乐回忆的“人”,如此而已。得喝彩的应该是两岸的人民吧,我不禁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