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薰子把瑞穗的照片拿给和昌看,两人就这样捱到了天明。和昌回到青山的公寓,换了身衣服,开始工作。要完成各项任务,还是自家的电脑用起来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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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只是头很沉,敲击键盘的指尖也有些迟钝。

  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看看表,快到上午九点了。薰子说上午十点在医院见面。多津朗在邮件里也是这么写的。薰子说,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看瑞穗。

  和昌把手伸向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本该在周日上午打的,完全忘记了。能不能顺利接通,都还是未知数。

  不过,电话很快就通了。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早上好,我是神崎。”

  “早上好。周末还打给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她用秘书式的语气问。

  “嗯,其实——”

  他感到紧张,和打给多津朗时的紧张截然不同。或许经营者都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我女儿出了事故,现在病情危重。”

  “诶?小穗?”神崎真纪子的声音很震惊。

  她是见过瑞穗的,在几次聚会上。

  “在游泳池溺水了。虽然在医院接受了治疗,但还没有恢复意识。听医生的意思,似乎是没救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怎么会……”神崎真纪子说了这半句,就再也说不下去。面对这种局面,连能干的秘书也没办法马上找出话来应对了。

  “所以,得让你帮我把明天之后的日程重新安排一下。是推掉,还是改期,你看着处理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好的。

  “明天只有一个公司内部会议,我会想办法安排的。如果需要有什么问题需要社长的指示或判断,我会尽量往后拖延。若是特别紧急,我再联系您,这样可以吗?”她的口齿非常清晰,但听上去似乎微微有些发颤。和昌眼前浮现出神崎真纪子操作着平日常用的笔记本电脑的画面。

  “好。我应该不会关机,如果要关机的话,也会提前通知你。”

  “明白。另外就是明天之后的日程安排了。基本上都可以推迟,不过周三有个新产品发布会。”

  对了,那是努力了多年的产品,对此和昌也很有自信。就在不久之前,在某商业杂志的采访中,他还志得意满地说,这肯定会带来播磨器械的一大飞跃。

  看来我真是个事业型的人啊,和昌想。只适合埋头于工作,而建立一个幸福平静的家庭,或许是和本性相违背的吧。

  “社长?”神崎真纪子叫了一声。

  “啊……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发布会我尽量朝出席的方向努力吧。”

  “好的。那么我准备两套方案,一套出席,一套缺席。您如果不方便,我拜托副社长替您出席,可以吗?”

  “好。啊,对了——”和昌握紧了手机,“这件事的详情,我想请你替我保密。如果有人问的话……好像家里出了点事——你就这么说吧。”

  “明白。”

  “拜托你了。抱歉啊,今天本来是周日的。”

  “请别放在心上。倒是……”对方好像在调整呼吸,“真的已经无法可想了吗?就没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吗?哪怕是一点点?”

  和昌紧紧地咬着牙。他怕自己贸然一开口,就会带上哭腔。

  “脑电波,没有了啊。”

  神崎真纪子没有回答。或许是无法回答吧。

  “你对BMI多少有点认识,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的吧?”

  “……是。”

  “那,以后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

  “好的。社长也请保重身体,还有太太。”

  “谢谢。”

  挂断电话,刺目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进来,他不由眨了眨眼。

  奇迹吗?

  和薰子谈话时,这个词也出现了好几次吧?如果能发生奇迹,无论做出什么牺牲都心甘情愿。但事实是,每次说出这句话,内心的空空落落就会增加几分。因为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他冲了个澡,把自己打理了一下。虽然不觉得饿,但还是从冰箱里拿出果冻状的营养品,吃了些,才走出家门。这一天或许会很漫长。

  来到医院的时候,薰子已经到了。她的父母、生人、美晴和若叶也都来了。千鹤子和美晴肿着眼睛,岳父茂彦双手按着膝盖,向和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老太婆做错了事,就如同我做错了事。要杀要剐,随您的便吧。”岳父的声音宛如呻吟。

  “您别这样。我知道,错不在岳母她们啊。”

  但茂彦还是一脸痛苦地连连摇头。

  和昌站在千鹤子和美晴面前。

  “事故原因还是要调查清楚的,但无论如何,您二位都不要再自责了。”

  千鹤子双眼紧闭,老泪纵横。美晴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多津朗也来了。他穿着一套茶色西装,连领带都打上了。多津朗朝薰子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和茂彦他们一起悲叹起来。

  护士走过来请和昌他们,说近藤现在有空了。

  他和薰子走进昨天那个房间,近藤正在里面等候。

  “我给您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和昌与薰子坐定后,医生说,“首先请看屏幕。”他指着电脑屏幕。

  上面显示的似乎是瑞穗的头部。基本上全用蓝色表示,只零散夹杂着少许黄色和红色。

  “这表示的是大脑活动。蓝色部分没有活动,黄色和带点红色的部分,可以说有极微小的活动存在。但非活动范围扩大到了这种地步,大脑功能很可能已经丧失了。”

  和昌沉默着,点点头。薰子也没有再度失态。他们已经多次告诉过自己,没有奇迹发生。

  “您二位是不是谈过了?”近藤问。

  “是的。”和昌回答,“但在答复之前,有几件事想和您确认一下。”

  “什么事呢?”

  “首先,关于脑死亡检查,如果大脑还没有死亡,这样的检查会带来痛苦吗?”

  近藤理解地深深点头,看来他经常遇到这个问题。

  “没有大脑活动,就没有意识,也就感觉不到痛苦。但大脑的其它部分可能会有所反应,到那时,我们会立即中止检查,回归到大脑并未死亡状态下的治疗中去。”

  “但我在网上读到,脑死亡判定检查会给患者造成很大的负担。”

  “您说的是无呼吸测试吧。如您所说,我们会在一段时间里撤去人工呼吸器,确认患者是否能够自主呼吸。如果不能,在此期间,由于缺氧,的确会给患者造成极大负担。所以,这个测试会放在最后一步来做。”

  “如果因此让病情恶化……”

  “的确有这层顾虑。如果有不良影响,检查会立刻中止,并判定脑死亡。第二次进行这一连串测试,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是患者的死亡时间。”

  近藤的说明理智易懂,和昌也接受下来,低声说:“是这样啊。”

  “脑死亡判定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请把它理解为器官移植的一道手续。很多人觉得在生理上难以接受,所以拒绝了。”

  是啊,和昌想。昨晚他一边和薰子交谈,一边在网上搜索脑死亡判定的方式。只知道有一系列检查,但详情并不清楚。只是,关于移除人工呼吸器这件事,两人都放心不下。就像字面意思一样,他们觉得这是“取人性命”的做法。

  测试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近藤这么一说,他便理解了检查的意义。

  “还有什么吗?”近藤问。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又看着医生。

  “如果同意捐献器官,器官会移植给什么样的人呢?”

  近藤坐直了身子。

  “这方面,我什么都回答不了。按照常识,全国有三十万名接受了透析,希望移植肾脏的患者,等待移植心脏的儿童通常也有好几十名。令嫒的器官将如何处理,我也不清楚。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当然,协调人很可能会拒绝回答。您意下如何?”

  和昌再次看看薰子,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对近藤说:“那就麻烦您了。”

  “好的,那么,请稍等。”近藤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了两人。薰子从包里取出手绢,按着眼角,轻声说:“要是没问那件事就好了。”

  “哪件事?”

  “就是昨晚说的。手术时……做手术摘除器官的时候,瑞穗会不会痛?”

  和昌微微张开嘴。

  “听刚才说的,因为大脑没有运作,所以也就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网上说,外国有时候会使用麻醉剂啊。为了取出器官,在手术刀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有的患者血压会上升,有的患者会开始挣扎,所以手术时要先麻醉。”

  “是不是真的啊?网上的话当不得真吧。”

  “可万一是真的呢?要是会痛的话,就太可怜啦。”

  “可怜是可怜……”

  既然已经脑死亡了,就没必要担心痛不痛的问题了——他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薰子肯定也明白,她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问问协调人不就好了嘛。”他这样回答。

  房门打开,近藤回来了。

  “我和移植协调人取得联系了,他一小时后应该能到。”

  和昌看看表,刚到上午十一点。

  “我父亲和岳父母也都来了。能不能让他们见瑞穗最后一面?”

  “当然可以。”近藤说着,踌躇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望着和昌说,“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

  “您为什么想探讨移植的话题?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再问。”

  和昌点点头,问薰子:“可以说吗?”薰子“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回到近藤身上。

  “我想到,如果是瑞穗,她会怎么想。然后,我太太告诉了我一个细节。”

  和昌把四叶草的故事讲给近藤听。

  “听了这些,我想,如果是瑞穗,她一定肯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去救助某个正在受苦的人。”

  近藤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他凝视着和昌与薰子,深深鞠了一躬。“这件事,我将铭记于心。”

  此情此景让和昌觉得,虽然结果令人痛苦,但能由这位医生来负责此事,真是太好了。

  他向等在外面的多津朗等人招呼了一声,领他们去看瑞穗。

  和昨天一样,瑞穗全身缠着管子,睡在ICU的病床上。看见她安宁的面容,不管事先做好了怎样的思想准备,任谁都无法相信,这孩子的灵魂已经不在此处了。

  千鹤子和美晴开始啜泣。茂彦和多津朗没有流泪,默默地抿紧双唇。若叶搂着母亲,而生人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大人们。

  大家轮流碰了碰瑞穗的身体。虽然脑死亡还没有确定,但这无异于一种告别仪式。首先是茂彦和千鹤子,接着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叶。他们抚摸着瑞穗的手和脸,轻声道别。ICU里哭声一片。

  最后是和昌他们。他、薰子和生人一起走到床边。

  望着闭目沉睡的瑞穗,许多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起来。虽然这一年里没怎么见过女儿,但在心中的相册里,早已印上了女儿的无数身影。和昌回忆着。连不怎么顾家的自己都这样,与女儿朝夕相对的薰子,该有多么心碎?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

  薰子用唇碰了碰瑞穗的面颊,轻声说着“别了”。“你在天国要幸福……”泪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和昌牵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小,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他能感到,血液还在瑞穗的血管里蓬勃流动。

  薰子也把手伸了过来,两人把瑞穗的小手覆在掌心。

  生人伸直脖子,望着姐姐的侧脸。在他眼中,姐姐只不过是睡着了吧。

  “姐姐。”生人小声呼唤。

  这时,和昌感到瑞穗的手似乎在自己掌心动了一下。但那感觉极其微弱,他甚至无法确认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触碰的并不只是瑞穗,薰子的手也叠在上面。或许是她的手动了,传到自己手上也说不定。

  和昌看看薰子。她也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似乎在问:刚才那是什么?我感到瑞穗的手动了,是不是你在动?因为瑞穗的手是动不了的,对不对?

  是错觉,和昌告诉自己。生人冷不丁地叫了一声,让感觉产生了混乱。要么,就是自己无意识中动了动。

  瑞穗已经死了,尸体是不会动的。

  “生人,”和昌唤道,“来握住姐姐的手。”

  孩子走到他身边,他牵起儿子的右手,让他握住瑞穗的手。

  “说,永别了。”

  “……永别了。”

  和昌的视线从生人移到薰子,但薰子依然在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询问。

  这时,近藤推门走了进来。

  “移植协调人到了。”

  跟着近藤走进来的,是一个面相温厚的男人。头发中夹杂着斑斑银丝,却丝毫不显老。

  男人向和昌他们走去,从怀里掏出名片。

  “我是岩村。令嫒的事情,我深表遗憾。听说您想讨论一下器官捐献的事情,我就过来了。您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吧。”

  和昌伸出右手想去接名片,薰子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和昌不解,但一看妻子的脸,却吓了一跳。薰子的眼睛睁得大大大的,布满血丝,那绝不是因为哭泣而充血。

  “我女儿,”薰子说,“还活着。她没有死。”

  “薰子……”

  她转脸看着和昌。

  “你也明白吧?瑞穗还活着,她的确还活着!”

  两人目光相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希望和昌能有同感。夫妻之间上次这样真诚相对,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呢?

  他不能无视这么强烈的感情,能接受妻子想法的,也只有做丈夫的了。

  和昌看着那个自称岩村的人。

  “对不起,请您回去吧。我们不捐了。”

  男人一脸迷惑,不过很快,他就带着理解的表情点点头,又看看近藤。近藤也轻轻点了点头。

  自称岩村的人就这样离开了ICU。目送他离去后,近藤望着和昌他们说:“我们会继续采取治疗措施的。”

  “拜托您了。”和昌鞠躬致谢。

  生人还在呼唤着:“姐姐,姐姐!”

  如果瑞穗能回应,那就是奇迹了。不过,奇迹没有发生。

 

  7

 

  来到幼儿园的时候,园门刚刚打开,外面已经等了一群来接孩子的家长。其中有和薰子关系亲密的年轻妈妈,大家便交谈了几句。她们已经知道了薰子的女儿发生的悲剧,显然都在慎重地选择着措辞。似乎觉得,在薰子面前,女儿、女孩、姐姐,统统都不要提起。

  薰子倒觉得无所谓,却又不能说出来,气氛便有些尴尬。

  女园长站在门边,目送孩子们放学回家。薰子低头向园长致意后,向校舍望去。走出教室的孩子们正争先恐后地在那儿换鞋。

  生人也出现了。在换鞋子之前,他先向外面看了看,看到薰子,便露出了笑脸。过了一会儿,他换好鞋子,跑了过来。

  “是要去看姐姐吗?”

  “对呀。”

  她牵着生人的手,又对园长点了点头,然后走出幼儿园。

  回家做了些准备,她就钻进停在车库里的SUV,出发了。生人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

  开了一会儿,她注意到空调温度设得太低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阳光渐渐变弱,风里也带了些秋意。大概过几天得让生人穿长袖了吧。

  快两点的时候,他们到了医院。薰子把车停进停车场,拉着生人走进了医院大门。

  他们径直走向电梯厅,乘电梯来到三楼。和护士台的护士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沿着走廊向里走去。倒数第二间是瑞穗的病房。

  一开门,就看见了安详沉睡的瑞穗。她身上仍然缠满了管子,不论什么时候看,这幅景象都让人心酸。可她的表情又是那样安宁,毫无痛苦的神色,又让人感到了一点安慰。

  “下午好。”薰子向瑞穗打招呼,她用手指抚摸着瑞穗的脸颊,轻声道,“还没醒呀。”这番话已经成了惯例。

  生人靠近姐姐枕边,也说:“姐姐,下午好。”

  刚开始,生人还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姐姐还在睡?”最近,他好像也察觉了什么,不再问这个问题。薰子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凄然。

  薰子从随身物品中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套新睡衣。衣服上印着瑞穗喜爱的卡通人物图案。

  “不好意思,我来给你换衣服哦。”说完,她开始脱瑞穗身上的睡衣。因为有管子,起初换衣服还比较麻烦,但最近也慢慢习惯了。

  接着检查纸尿裤,排尿排便都已经有过了。大便略软,颜色还可以。

  她细心擦拭女儿的下身,换上新纸尿裤,接着穿睡衣。或许是因为卡通人物的缘故吧,乖顺的瑞穗看上去就像一个玩累了睡着的活泼小女孩。

  刚把被子整理好,姓武藤的护士就走了进来。吸痰时间到了。

  “哟,小穗,你换了一身好可爱的睡衣呀!”武藤小姐先向瑞穗打招呼,然后微笑着对薰子说,“她穿着很合适呢。”

  “我只想偶尔换换气氛。”

  然后薰子说起换纸尿裤的事。

  “这段时间,她的状态一直挺不错的。”武藤小姐一边工作一边说,“脉搏很稳定,SPO2的数值也良好。”(注:SPO2:血氧饱和度。是呼吸循环的重要生理参数,检测血氧饱和度可以对肺的氧合合血红蛋白携氧能力进行估计。)

  “我也这么觉得。她的脸色很红润呢。”

  SPO2指的是血氧饱和度。可以检测血液内的氧是否与血红蛋白正常结合。通过一种叫脉搏血氧仪(pulse oximeter)的仪器,不必采集血液,就能通过屏幕进行监控。

  薰子凝神注视着正在吸痰的护士的动作。和换纸尿裤一样,她觉得,这件事迟早也会由自己来做。不仅如此,注射营养素、更换姿势还有其它种种,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离发生悲剧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出现过几次紧急状态,但瑞穗每次都挺了过来,现在状态越来越稳定。几天前,她被转移到了这间病房。

  薰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把瑞穗带回广尾的家里去。不单单是住几个晚上,而是就这样在家护理。所以,她必须掌握与护士同样的技能。

  武藤小姐结束了一系列工作,离开了病房。薰子把椅子放到床边,坐下来,凝视着瑞穗。

  “哎,生生,今天你在幼儿园做了什么呀?”她问在地板上玩小汽车的生人。

  “嗯……爬架架!”

  “是爬攀登架吗?好玩吗?”

  “嗯,生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了哦!”生人把胳膊张得大大的。

  “这样啊,太好了,真棒。——瑞穗,你听见了吗?生生呀,爬架子爬到最高的地方了呢。”

  和生人聊聊天,偶尔也和瑞穗说说话,薰子在这里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这样度过的。虽然就算默默守着女儿也不会觉得厌倦,但那未免会忽视年幼的儿子。

  对拒绝捐献器官这件事,薰子并不后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自己还能这样看到瑞穗,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真是太对了。

  近藤医生没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他是脑神经外科医生,其实和瑞穗的延续生命措施没什么关系,不过此后他们还是见过好几次面,在某次见面时,薰子把原因告诉了他。

  她说,与和昌一起握住瑞穗的手时,感觉到她的手似乎动了动。那正好是生人呼唤姐姐的时候。

  薰子觉得,那是瑞穗对弟弟的呼唤做出的反应。或许这在医学上是不可能的,但自己就是有这种感觉。

  近藤听完,并没有显出多么吃惊的样子,只是平静地说:“这样啊。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薰子问他,这是否仅仅是父母的错觉?近藤摇摇头。

  “关于人类的身体,我们还有不了解的地方。有时候,就算大脑没有运作,身体也会因脊髓反射等原因动起来。您知道拉撒路现象(Lazarus sign)吗?”

  这个词薰子从未听说过。

  “您说过,判定脑死亡的最后一项测试是移除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例子:在进行这项测试的时候,患者的胳膊突然动了起来,具体原因不明。拉撒路是新约圣经里的一个人物,病逝后,基督让他复活了。”

  薰子十分惊讶。这种患者是真的脑死亡了吗?她问近藤,近藤回答说,他们都被判定为脑死亡了。

  “看到拉撒路现象的时候,身为家属,实在无法相信患者已经死亡。所以,也有医生和学者说,最后一项测试最好不要让家属观看。”

  近藤说,人体还有很多谜团,所以,就算瑞穗的手动了动,也算不上怪事。

  “尤其是小孩子身上,会观察到在成年人身上无法发生的现象。”

  只不过,近藤又加了一句。

  “我不认为,她会对弟弟的呼唤有所反应。令嫒的大脑功能已经停止了——我的观点没有改变。”

  只是偶然罢了——医生大概是这个意思。

  薰子没有反驳,她想,还不如不知道呢。

  她查过,仅在日本,就有几个孩子在长期脑死亡状态下度过了好几年。他们的家属都觉得,孩子和自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精神联系。而且这种联系不是单向的,虽然很微弱,但他们相信,孩子也在发出信息。

  薰子把这些告诉近藤,近藤说,他知道。

  “这些我只用一个词概括:错觉。因为这些症状都不同。而且,‘长期脑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很模糊不清。因为不同意捐献器官,所以就不能进行脑死亡判定。就跟这次一样,凭着来自各方的数据,只能做出‘可能脑死亡’的判断。其中或许有特例。”

  而且令嫒的情况,应该是不符合的——近藤没有这么说,但他冷静的目光已经表达出了这层意思。

  有没有从这种状态下获得稍许改善的病例呢?全世界难道连一例都没有吗?这是薰子的最后一个问题。

  “很遗憾,我没听说过。”近藤凝视着薰子的眼睛,语气沉重,“但武断地下结论是要不得的。虽然作为脑神经外科医生,我做不了什么,不过,我会继续为令嫒做检查。并不是想证明她的脑功能已经停止,预见不到任何改善的可能,不是想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相反,我祈祷可以出现任何显示我错了的迹象。我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薰子默然点头,她想起那天和昌说过:“由近藤医生来负责,真是太好了。”现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六点的时候,美晴带着若叶来了。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她们来探望得也算频繁。若叶踏进房门,望着瑞穗说了声“下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谈到瑞穗身体状况平稳,美晴也显得安心了些。

  “你想什么时候带她回家?”

  薰子想了想。

  “再观察一阵子吧。现在,那些必需的护理工作,我这个外行人也还做不来。”

  “哦……”

  “而且听说,必须得做气管切开手术才行。”薰子摸着自己的喉咙。

  “气管?”

  “现在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从嘴里插进去的吗?但这样会有松脱的可能。一旦松脱,除非是医生,才能将它恢复原位。那是有技术难度的,外行人不能乱碰。所以,最好还是切开气管,直接把管子连接到那里。这样的话,嘴巴也能舒服一些。”

  “这样啊。”美晴看着床上的瑞穗,“嗯,看来是会好些。是要切开喉咙吗?总觉得好可怜啊。”

  “是啊。”薰子喃喃道。

  她看过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的患者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都切开了气管。考虑到护理方面,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这似乎是抱着放弃某种事物的觉悟,所迈出的重要一步,她总想能回避就回避。

  她看看生人,那孩子正拉着若叶一起玩耍。两人摆弄着小汽车和人偶,用孩子们才懂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此情此景,无法不让她想起健康时的瑞穗。薰子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姐姐,时间差不多了吧?”美晴问。

  薰子看看手机,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

  “嗯,该走了。不好意思哦,美晴。”

  “这有什么,偶尔把节奏放慢一点儿也好呀。——生生,和妈妈说再见。”

  生人迷惑地抬头看着薰子:“妈妈,你要去哪儿?”

  “去见个朋友。所以,生生,你先待在美妈妈和小叶那里。”

  “美妈妈”就是美晴。还是瑞穗先这么叫起来的。

  生人很喜欢美晴,和若叶关系也很好,所以薰子很放心。她告诉美晴,今晚自己要去见个学生时代的朋友。

  以前每逢这种场合,薰子都把孩子们放在父母家。今天她本来也想这么做,但父亲茂彦说,还是不要了。

  “你妈说,她实在是没有自信带孩子了。总觉得一旦不看着,生人就会出什么事,所以厕所也不能上,家务也不能做。这些都先不提,她光想想生人要放在这里的事,心就跳得厉害。”

  听了这话,薰子只好作罢。一想到千鹤子还在为瑞穗的事自责,她就一阵心痛。

  “那么,妈妈就走了哦。明天再来。”她对瑞穗说。接着又对美晴道:“拜托你了。”

  “慢走。”

  生人、美晴和若叶目送薰子离开病房。

  薰子走出医院,先回了一趟广尾的家。她换好衣服,化了妆,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银座。

  她掏出手机,打开榎田博贵发来的信息。在今天的店名、地址之后,他写道:“很久没见你了,在期待的同时,又有些紧张呢。”

  薰子把手机放回包里,叹了口气。

  她对美晴说了谎。今晚她去见的并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不过,敏感的妹妹或许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快要分手了,和昌离家之后,薰子就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

  “分什么居啊,赶紧离婚不好吗?要上一大笔分手费,再和他说好,抚养费也要他出。”美晴不耐烦地说,“姐姐一定能很快找到更好的。”

  不用妹妹说,薰子自己也想过,大概最后是逃不过这一步的吧。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种不易放下的性格,也有阴暗的一面。就算表面上原谅和昌,也绝忘不了他曾经的背叛。就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流着怨恨的脓。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有些郁郁不乐。

  可她怎么都无法迈出离婚那一步。

  薰子明白,不管索要多少分手费和抚养费,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也绝非易事。就算她有翻译这项特长,也保证不了稳定的收入。

  孩子也让人担心。父亲突然离家,她的解释是:“爸爸工作太忙,很少回来。”偶然见面时,也会扮演一对模范父母。但这种状况是不可能持续下去的。

  薰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虑。半夜里也会忽然哭醒过来,泪水怎么都揩不尽。

  这时,她遇见了榎田博贵。他是一名私人医师,薰子请他给自己开点安眠药。

  “开药倒没什么,但最好还是能找出根本原因,加以解决。您知不知道失眠的原因呢?”第一次去看病的时候,榎田温和地说。

  薰子只说是家庭问题。榎田没有深究,只问:“您能自己解决吗?”

  不知道,薰子回答。榎田只是点了点头。

  开的药不管用,薰子又去了诊所。榎田建议试试另一种药,然后问:“您的家庭问题怎么样了?有没有向好的方面发展?”

  薰子摇摇头。在医生面前死撑着要面子是没有意义的。

  榎田依然没有深究,他沉稳地笑了笑,说:“总之,请好好睡一觉吧。”

  这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的气场和魅力的人,不会为任何事动摇。薰子觉得,不管自己言行多么粗鲁,对方都能温和地接受下来。在第三次见面时,薰子告诉他,自己和丈夫分居了,正在考虑离婚。

  和预料中的一样,榎田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认真地凝视着薰子,说:“这可是件大事啊。很抱歉,您要怎么做才好,我无法回答。这件事只能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我只说一句:持续的烦恼是有着某种含义的,烦恼的形式也必然会发生变化。”

  薰子不明白什么是“烦恼的形式”。

  “就算每天都为同样的事情而烦恼,那件事的本质也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有个人被公司裁员了,他开始烦恼:为什么碰上这种事的人是我?但接着,烦恼就成了:下一份工作该做些什么?再比如那些孩子成绩不好,替他们前途担忧的父母,他们的烦恼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孩子会不会学坏啊?会不会被不良少年、不良少女勾引啊?”

  薰子问他,是不是一切烦恼都会被时间解决?

  “这算不上正确答案,不过也有人会这么解释。”榎田慎重地说。

  每次见面时,薰子都会对他倾诉自己的烦恼。而倾诉的内容的确如他所说,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她逐渐觉得,丈夫出轨引发夫妻关系恶化,也是没办法的事;而孩子们呢,她也想开了,顺其自然就好。让她惊讶的是,榎田其实并没有给他什么建议,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倾听罢了。

  结果到了最后,自己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薰子想。不过她又发现,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如果对方不是榎田,自己应该不会就此敞开心扉。

  分居半年后,薰子与和昌见了个面,商谈今后的打算。她心意已决,等瑞穗入学考试告一段落之后就离婚。和昌也没有异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露出放弃似的表情。

  把一切安排妥当,心里轻松了不少。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用服药也能睡得着了。她把这事向榎田报告,榎田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说,那真是太好了。

  “您的心病好了。恭喜。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呢?”

  然后,他开口邀请薰子,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顿饭。

  “您可以拒绝的,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约女病人吃饭哦,您是头一个。”

  或许他的确是头一次约女病人,不过,女病人约他恐怕不是头一次吧。薰子看着他。端正的容貌,极富包容力的氛围,擅长倾听。在心中烦恼的女性看来,确实魅力十足。

  第一次用餐,是在赤坂的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吃午饭。走出诊所,榎田的高雅气质更加明显。不过,他的话比在诊所里略少,这更增加了薰子的亲切感。

  “下次出来吃晚饭吧。”走出餐厅时,榎田说。

  “嗯,一定。”薰子微笑着回答。

  没过多久,这个约定就成真了。自此之后,两人每个月总要出来吃一两次饭,上次见面是在上个月。那是瑞穗出事前,榎田第一次邀请薰子到自己家去。

  如果当时去了,现在会怎样?薰子望着车窗外的银座夜景,思考着。

  他们约好的地点是一家专门吃螃蟹的餐厅,位于大厦四楼。薰子在电梯里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用右手轻轻拍拍脸,确认自己的表情并不僵硬。

  电梯门开了,旁边就是餐厅入口。身着和服的女服务员笑脸相迎。“欢迎光临。”

  “应该有个姓榎田的人预约过了。”薰子说。

  “您的同伴已经到了,正在等候。” 服务员低头行礼。

  薰子被带到一个包间,身穿西服的榎田正在里面啜饮着日本茶。看见薰子,他放下茶杯,露出爽朗的笑容。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刚到。”

  女服务员悄悄退下,等薰子坐定,才重又送上热毛巾,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喝什么呢?”榎田看看薰子。

  “什么都行。”

  “那么,为了庆祝久别重逢,就喝香槟吧,怎么样?”

  “嗯,”薰子笑着点头,“好啊。”

  服务员离开后,榎田重新打量了一番薰子。“你还好吗?”

  “嗯,还行吧。”

  “令嫒的情况怎么样了?”

  “嗯……”薰子用毛巾擦擦手,“好很多了。让您担心了,真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啊。好转了就好。今晚你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让妹妹帮我照看着。”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榎田说得很自然。

  瑞穗出事,薰子没有通知榎田。与其说是不想告诉他,不如说是没时间。事故发生几天后,榎田发来邮件,她在回信中只说女儿身体不好,暂时无法见面了。榎田回信说:“既然如此,那我尽量不打扰你了,请好好照顾令嫒。你也要注意身体。不用回复。”

  薰子是在三天前发邮件给榎田的。“好久不见,很想听听老师的声音,便写下了这封信。您还好吗?”榎田马上回了信,约定今晚一起吃饭。

  香槟上来了。榎田点好菜,端起杯子与薰子干杯。薰子咽下杯中泛着无数细碎泡沫的液体,忽然想到,这是瑞穗出事那天之后,自己第一次喝酒。就是那天,她与和昌一边喝酒,一边谈着器官捐献的话题。

  “是感冒了吗?”榎田问。

  “啊?”

  “令嫒。她不是身体不好,必须要你看护嘛。”

  “哦……是的。好像是感冒,没什么精神。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她边说,边感到心中生出一股沉重。那是悲哀,是空虚。薰子拼命不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这样啊,热感冒要是加深了也很麻烦的。”榎田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凝视着薰子,“那么,你怎么样?”

  “……我?”

  “你的身体。你刚一进来,我就觉得你瘦了,是不是?”

  薰子坐直身子。

  “最近没有称过体重,不是很清楚呢。不过您这么说,我倒安心了。我总觉得自己胖,还去健身呢。”

  “可别把身子给搞坏了。”

  “不会的,放心吧。”

  “嗯,那就好。”榎田点头道。

  菜上来了。首先是用蟹黄和蟹味噌制作的前菜。菜单上说,接着还有刺身、毛蟹甲罗蒸、涮松叶蟹。

  和往常一样,榎田高谈阔论,薰子也听得入神。谈话内容虽然多种多样,不过大多围绕的都是家庭和育儿。薰子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屡屡被榎田提问,不得不编出谎话掩盖过去,这让她越发觉得空虚。

  于是,她尝试把话题扯到和家事无关的地方去。

  “对了,最近您有没有看什么电影?如果有已经制成了DVD的电影可以推荐,倒要请您告诉我呢。”

  “电影啊,是想带孩子去看吗?”

  “不,我自己去。”

  榎田便举出了几部片子,并一一解说其优劣。他讲解得很风趣,不过薰子觉得,等走出餐厅的时候,自己恐怕连一半都记不住。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榎田说话而已。

  菜一道一道地上,榎田又点了冷酒。薰子一边抿着酒,一边动着筷子。美味佳肴当前,她却食之无味,只是机械地将饭菜送进胃里。肚子很快就饱了,最后一道寿司几乎没怎么动。

  “接下来为您上甜点。”女服务员的话让薰子烦躁起来。居然还有菜啊?

  “你比平时吃得少了。”榎田说。

  “是吗……怎么说呢,肚子一下子就饱了。”

  “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哪有。”薰子连连摇手,“很好吃,真的。”

  榎田轻轻点头,端起刚续满的茶杯,却没有喝。

  “在这间屋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呆呆地想了很多。”他望着茶杯,说道,“揣测着,你发来的邮件是不是别有含义。当然,如果只是单纯想见面,那也罢了,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其实,今晚我也有话想对你说。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但总是没有机会。不,或许应该说,你不给我机会。”

  薰子在膝头握紧了双手。“您想说的是什么?”

  榎田舔了舔嘴唇,凝视着薰子。

  “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的孩子们?我想见见小穗和生人君。”

  薰子被他认真的表情所震慑,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不过,”他接着说,“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不给我机会。一开始,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后来我感到并非如此。你在完完全全地回避着孩子的话题。对不对?”

  榎田的语气很温柔,却像一把利剑,刺进了薰子的胸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播磨太太。”他叫她。等她回过神来,又重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薰子小姐。”薰子吃了一惊,不由抬起头来。

  “就算不是今天也没关系。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我。我会听你倾诉的。话是这么说,可就像上次那样,或许我什么都帮不上。”

  榎田的话在薰子心里急速膨胀起来,虽然那么温暖,却让她感到无比苦涩。

  悲伤如海浪般涌来,薰子已无力抵抗,心灵的防波堤轰然崩塌。她望着榎田,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坠落在地。

  榎田瞪大了眼睛。薰子不知道他有多吃惊,也无心去揣度。她甚至没办法抬手擦去泪水。

  这时,随着一声“打扰了”,纸门拉开,女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两碟甜点出现在门口。

  薰子眼角余光瞟见那女服务员瞬间僵住了,不敢作声。或许是发现女客正在哭泣吧。

  “甜点就不必了。”榎田的声音很沉着,“请结账吧,尽快。”

  “啊,是……”女服务员目不斜视地合上了拉门。

  走吧,榎田说。

  “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别的地方?我知道有几家很安静的小店,比较方便说话。”

  薰子的身体终于可以动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包里取出手绢,按了按眼角。“不,我不想去什么店。”

  “这样啊。那我替你叫车吧。去广尾可以吗?”

  不要,薰子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去您家里……若是您方便。”

  “我家?”

  “嗯。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吧。”薰子低着头。

  榎田有一会没说话,似乎在思考。接着说,那好吧。

  “那就这么办吧。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的,我刚好把房间收拾过了。”

  薰子知道这个请求一定震惊到了榎田,但她没时间缓和自己的表情。

  榎田的公寓位于东日本桥,两室两厅,一个人住有点太宽敞了。客厅与餐厅是相通的,怎么看都有二十叠以上(注:约33平米)。就像他说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中央的桌子上随意放着基本杂志,看上去十分洒脱。

  在榎田的催促下,薰子在沙发上坐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酒有很多种,不过,我想还是先来杯矿泉水比较好吧?”

  好,薰子回答。她的确想要杯矿泉水。

  在她喝水的时候,榎田一直没说话,也没有看她。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出房门,他想必也不会有二话吧,薰子想。

  “您愿意听我讲讲吗?”薰子放下玻璃杯,说。

  “好。”榎田一脸真挚。

  该说什么,怎么说——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错。结果,她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女儿……瑞穗,或许要死了。”

  榎田眼皮一跳。他难得出现了动摇的神态。

  “为什么说是‘或许’?”

  “她溺水了。在游泳池里。心脏有一段时间曾经停止了跳动。之后,虽然心跳恢复了,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生说,恐怕她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了。”

  薰子将那场噩梦缓缓道出。突如其来的悲剧;夫妻俩彻夜谈论器官捐献;第二天去医院打算同意捐献;最后变卦;以及如今自己每天去照顾昏睡不醒的女儿,如此种种。讲述起来条理分明,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榎田带着悲伤的神情缓缓摇着头,低声说,真是难以置信。

  “令嫒已经很不幸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坚强。今晚,你是把这么大的一件事藏在心里,来和我吃饭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薰子从包里掏出手绢,按了按眼角。“我想见您最后一面。”

  “最后?”

  “这是最后一次见您了。所以,仅仅这一个晚上,我想忘掉那些苦难。就像以前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您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这就是我决定扮演的角色。”

  可我做不到,她又说。

  榎田皱着眉,直视着薰子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想再见我了?”

  “因为……我不和丈夫分手了。”薰子攥紧了手绢,“我想尽力为瑞穗做点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她毕竟是我和丈夫所生的孩子。当非要接受她的死亡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但在此之前,我会一直照看她。但那需要很多很多钱。我必须照顾瑞穗,就不能去工作。虽然就算离了婚,丈夫也会给我一些帮助,可我还是觉得很不安。所以,离婚问题就束之高阁了。我和丈夫谈过了,他也表示理解。”

  榎田抱起胳膊。

  “既然不离婚,就不能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见面,是这个意思吗?”

  “也有这个原因,但我主要是害怕败给自己的心。”

  “败?”

  “继续和您见面,我一定会想和丈夫分手,想离婚的。但有瑞穗在,我不能这么做。这样的话,心态或许会向奇怪的方向发展的吧。”

  “也就是说……”榎田似乎察觉了薰子的心思,没有说下去。

  “是的,”她说,“还不如让瑞穗早点咽气呢——我也许甚至会这么想。”

  榎田摇头道:“你不会变成这样的。”

  “那就好了,可……”

  “当然,我无意怂恿你。既然你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也好。只不过,作为一名医生,我很担心你。如果有什么烦恼,还请像往常一样来找我吧。就算不方便在外面见面,在诊所总归没问题吧?”

  榎田温柔的声音在薰子心中回荡,她简直想扑进他的怀里。但若是那样,接下来的事情就危险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四周。“房间布置得真漂亮。”

  榎田有些意外,说了声“谢谢”。他肯定不明白薰子为什么突然开始夸奖屋子。

  “其实我想过,如果今晚您约我回家,我大可应允。我想忘掉一切辛酸,什么都不再顾忌,只是单纯地变回一个女人。”薰子对榎田露出一个微笑,“明明女儿都那样了。我真是个坏妈妈啊。又坏,又蠢。”

  医生心平气和地笑着,耸了耸肩。

  “全都说清楚了,真好。如果和你共度良宵之后,你才把实情告诉我,恐怕我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在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重新抬起头来吧。”

  “对不起……”

  “你要是平静下来了就和我说,我送你去搭出租车的地方。”

  谢谢,薰子说着,又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奇怪的是,她觉得这杯水比今晚吃过的所有菜肴都要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