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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跟踪器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那个叫朱丽安娜的小女孩的时候,亚力克斯曾经幻想过一家人一起开车去旅行。
她和妈妈就算偶尔出去度假,多数也是坐飞机——如果去看住在小石城的年迈的外公外婆也能算是度假的话。她的妈妈朱迪不喜欢开长途汽车,因为她会很紧张。朱迪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死于车祸的人比死于飞机坠毁的人多多了,不过朱迪坐飞机的时候,也是紧握拳头、指关节泛白的那种。朱丽安娜的成长过程中,从来不用担心会遇到出门旅行的危险,或是病菌感染的危险,或者是老鼠、空间狭小及其他任何可能令朱迪不安的危险。妈妈没办法尽职,她就不得不头脑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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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大多数孩子一样,朱丽安娜也觉得,兄弟姐妹可以治愈她那漫长午后的孤独,她一边趴在厨房餐桌上写作业,一边等着朱迪从自己开的牙医诊所下班回家。朱丽安娜盼着上大学,盼着住校、有室友,这就是她对同伴的梦想。只不过,当她真的上了大学以后,她才发现自己之前接近独居的生活以及成年人才有的那种责任感,令她很难融入一群普通同龄孩子中。所以她对兄弟姐妹的幻想遭到了打击,等到她成年以后,她就给自己买了一个小小的公寓。
但是,那个全家开车出游的幻想,倒是保持了下来,一直到今天。
公平地说,如果不是她现在觉得浑身都是大片大片、不断抽痛的瘀青,她的心情可能会更好一点儿。而且,她还引发了第一场口头大战,虽然是无心的。
开过州际线的时候,亚力克斯把窗户放了下来,把她从丹尼尔腿上取出来的那个跟踪器扔了出去。她不想再带着它,也不想把这东西留在上一个据点。她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清除了大部分证据,但是这一点她并不十分肯定。不管怎样,只要能把留给敌人的线索搅乱,她都会花时间去做。
后视镜里,她看见凯文挺直了身子。
他把之前跳机时扔掉的背包捡了回来,现在他和丹尼尔穿着牛仔裤和长袖T恤衫——一个穿的是黑色的,另一个人穿的是灰色的,看起来正常多了。凯文还买了两把新手枪。
“刚才那是什么?”凯文问。
“丹尼尔身上的跟踪器。”
“什么?”凯文和丹尼尔同时开口。
他们是对彼此说的。
“我身上真的有跟踪器?”丹尼尔问。
“你为什么要扔了?”凯文质问道。
狗听见凯文的语气也抬起头,不过觉得似乎一切安好之后,又重新把头伸出窗外。
她先是转头看了丹尼尔一眼,抬起头,从棒球帽底下仰望着,这顶帽子原来是用来遮住她现在精彩万分的脸的。“不然你以为你弟弟是怎么找到你的?”
“他跟踪我?可是……那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
“你右边大腿内侧疼的地方就是。切口要注意卫生,别感染了。”
“你知道把它植入有多痛苦吗?”凯文嘀嘀咕咕地说。
“如果你能跟踪到他,就代表别人也可以。我不希望有任何会暴露我们位置的可能。”
丹尼尔从副驾驶位上回过身,瞪着自己的弟弟:“你是怎么……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你还记得吗?那个女人离开你两年后,当时失魂落魄的你去了一间酒吧,搭上一个金发长腿的性感女郎,那酒吧叫什么来着……”
“罗酒吧。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跟你说过。等一下,你跟踪我?”
“我只是担心你离开那个女人后……”
“她有名字,叫莱尼。”
“叫什么都行。反正我一直都不喜欢你跟那个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的女生,有哪个是你喜欢的吗?就我目前能够回忆起来的,你只喜欢那些喜欢你的女生。你可能觉得如果有人选我而没选你,对你来说是一种侮辱。”
“重点是,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不过跟踪你倒是不关……”
“谁跟踪我?”
“只跟了几个月。”
“谁?”
“我的几个同事——不是中央情报局的。是跟我有点关系的几个小警察,临时当了几天私家侦探。”
“他们要查什么?”
“就是确保你没事,确保你不会从桥上跳下去什么的。”
“我真不敢相信,所有这一切……再等一下。金发女郎?你是说那个女孩,她叫什么来着,凯特?她给我买了一杯酒,然后……她是个特工?”
亚力克斯从后视镜里看见凯文咧嘴笑了。
“不,她其实是一个风尘女子。凯特并不是她的真名。”
“很显然,这个星球上除我以外,根本没人用自己的真名。我生活在一个充斥着谎言的世界里。我甚至都不知道亚力克斯的真名。”
“朱丽安娜。”她说的同时,凯文也一起开口。他们两个从后视镜里愤怒地盯着彼此。
“他怎么知道?”丹尼尔问道,觉得受到了伤害。
“他是在你昏迷的时候知道的。这个名字虽然是我的真名,但是现在跟我已经没关系了。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我现在是亚力克斯。”
丹尼尔皱着眉,并没有完全接受。
“总之,”凯文继续说,仿佛在讲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那个金发女郎本来想让你带她回家,结果你跟她说你的离婚手续还没办完,觉得这样不好……”凯文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听到的时候,真不敢相信。但是这真是你的风格。我居然还会觉得吃惊。”
“有意思。可我还是不明白那次经历是怎么让追踪芯片植入我的腿里的。”
“不是那次。我只是很喜欢这个小故事。总而言之,真是太遗憾了。那个金发女郎很容易搞定。可是,如果你带她回家,那么植入追踪芯片对你来说可能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而把你弄到医生的诊所,这可费了点力气。不过最后,我还是在前台找了个临时人员,打电话叫你去做检查。你到了以后,就看见一个新来的医生,一个你之前从没有见过的人。”
丹尼尔张大嘴,惊得目瞪口呆。“他跟我说我身上有一个肿瘤!”
“一个良性的肿瘤。然后他就在诊所里一个麻醉师的协助下把肿瘤取了出来,并且立刻向你保证,已经什么事都没有了。他甚至没向你收费。别弄得好像有什么大不了似的。”
“你是说真的吗?你怎么可以……”丹尼尔用最大音量喊道,“你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就决定了这些事?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操纵我!把我当成实验室的小动物,好像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恶趣味!”
“不是这样的,丹尼。我把自己隐藏起来,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中央情报局希望我从一开始就扮演死人,可是我不能这么对你,尤其是在爸爸妈妈过世之后。所以我做了很多保证,在每个空闲的周末,都飞去密尔沃基扮演一个犯人。”
丹尼尔回答的时候,声音已经冷静了一点儿:“我接受。但是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
“你问问旁边这位毒药小姐。这种任务并不适合有家的人做。”
丹尼尔看着她:“是这样吗?”
“是的。他们招收新人都喜欢招孤儿——特别喜欢那种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就好像你弟弟之前跟你说的,亲缘关系会给坏人可乘之机。”
他的语气更加柔和:“你是孤儿吗?”
“不确定。我从来没见过我爸。他可能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
“那你妈妈……”
“子宫内膜癌。我当时只有十九岁。”
“对不起。”
她点点头。
此刻出现了短暂的令人高兴的沉默。亚力克斯屏住呼吸,祈祷这种沉默能永远持续下去。
“我让你以为我死了以后……”凯文又开口。
亚力克斯打开收音机,开始搜台。凯文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暗示。丹尼尔只是盯着挡风玻璃出神。
“……我当时刚开始跟德拉富恩特斯接触。没几天,事态就变得无法控制。我知道他会怎么对付敌人的家人,所以是时候让你解脱出来了。”
“你是说,把你从每周末的监狱探访游戏里解脱出来吧。”丹尼尔喃喃地说。
亚力克斯调到了一个专门放古典音乐的台之后,调大音量,这样能够只听电台不听凯文的声音。
“跟踪器就是那会儿植入的。我必须要知道你的情况好不好。除了我,没有别人监视你。”
丹尼尔嘀嘀咕咕,不太相信。
音乐声太大,令亚力克斯的头更痛。她把音量又调了回来。
“但是在中央情报局……结局并不理想。原本计划等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我被人遗忘了,就去整容。最后,还能回去找你。刚开始你可能认不出我,但是我肯定不会任由你继续认为你这辈子只剩自己一个人。”
丹尼尔直愣愣地盯着前面,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弟弟说的这些话。他背负着如此多重背叛的重压,步履蹒跚。
“中央情报局是怎么回事?”亚力克斯问。她真的不想卷进这两个人的谈话里,但是看起来丹尼尔自己一个人承担不来。在加入这个不靠谱联盟之前,对她而言,知不知道凯文是怎么离开中央情报局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现在这个信息比较重要,也关系到她自己。
“超级病毒的任务完成,德拉富恩特斯也死了,中央情报局希望我归队,但是我还有几个小尾巴没有处理干净。我想全都处理完再说。这本来不会花太多时间,我当时在他们那帮人里面也算说一不二,位高权重。这还是一个好机会,可以对当时的局面重新部署:比如集团谁来接手,计划如何安排,而且在新的架构之下还能获得可靠情报。我反正不信中央情报局还会让我回来,所以我拒绝马上离开。我本来以为我把自己的理由说得很清楚了,但是……他们不相信。他们一定以为我反水了,选择了贩毒集团。不过这对我无关紧要。”他摇摇头,“我本来以为他们很了解我。”
“他们都做了什么?”丹尼尔问。
“他们整我,暴露我的特工身份,跟那些毒贩子说是我杀了德拉富恩特斯。然后那些人就来找我报仇。”
“而在中央情报局看来,他们复仇成功了。”她揣测道。
“没错。”
“是你杀了他吗?”丹尼尔问,“德拉富恩特斯?”
“那是任务的一部分。”
“你杀过很多人?”
“你真的想知道?”
丹尼尔默默地等着,没有回头。
“好吧,对。我杀过很多人,大概……四十五个,可能不止。确切人数我说不准——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去摸脉搏确认。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必须要让你离开我了吧?”
丹尼尔看着亚力克斯:“你也杀过人吗?”
“三次。”
“三次……哦!就是你同伴派来追杀你的那几次?”
“是的。”
“别搞得好像她杀人就可以理解,我杀人就是罪恶,行不行?”凯文非常生气地打断他。
“我没有……”丹尼尔刚想反驳。
现在轮到凯文大吼了。“你问问她,在你之前她折磨过多少人?你问问她,每个人都被折磨了多久,是几小时,还是几天?我只是开枪杀人,干净利落。我从来不干她干的那些事。谁都不会,特别是那些无辜的公民,比如……”
“你住嘴!”丹尼尔厉声呵斥道,“别再说下去了。不要再对她说这种话。你记住,无论她给我造成了多少痛苦,你带给我的都更多,伤害更大,痛苦的时间也更长……更长。你说你有自己的理由,那么她也一样。她也是被人骗了,被人操纵,她根本不知情。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说得好像她是无辜的局外人似的。”
“我说了,闭嘴!”丹尼尔的最后两个字,声音大得震耳欲聋。
亚力克斯瑟缩了一下。狗也呜咽着将头收回来,看着自己的主人。
“放松点。”凯文说,大概是对狗说的。
丹尼尔留意到亚力克斯的反应。
“你还好吧?”
“事实上,虽然我身上的伤很难受,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头疼,头痛欲裂。”
“对不起。”
“不用担心。”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我是说身体上,还有心理上。要换我来开吗?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她考虑了一分钟。一直以来,她都被迫一个人扛下所有事情,但是没关系,因为她知道自己能够做好。她从来没有过一个可以跟自己轮换开车的同伴,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她不用一定非得相信什么人。信任是一把杀手锏。
不过,她还是清楚自己的极限。睡觉、开车同时进行,对她来说还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
她真的相信丹尼尔不会伤害她,不会背叛她,她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她还是信任他。
“谢谢。”她说,“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好了。等到下一个出口,我把车停下。”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她自己听着都别扭。就好像是电视剧里会出现的台词,一个演员对另外一个演员说的话。不过她觉得这应该就是普通人互动时会有的样子吧。她这一生中这样的经历并不多。
距离下一个出口还有三四公里,一路上的沉默很可爱。这种平静令她睡意更浓。她将车停在路上的时候,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交换位置的时候没人讲话。凯文向后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丹尼尔从她身边经过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虽然已经很累,还是没办法马上入睡。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只是坐在车上,车就能动的感觉很奇怪。她的身体似乎早就习惯了自己应该是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那一个,她提醒自己绝不许睡觉。她有几次从帽子底下偷窥丹尼尔,只为确认一下。丹尼尔知道这辆车怎么开。她可以放松一下。当然了,车座很不舒服,但也不会比她平时睡觉的地方差很多。她已经教会自己,凡是在能睡的地方都可以睡着。但是她的头还是感觉……太自由。她反应过来,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戴防毒面具。防毒面具已经成为她睡觉仪式的一部分。
知道问题的症结之后,就好办了。她拉低棒球帽,盖在自己鼻青脸肿的脸上,在心里跟自己说放轻松。她今天没有接电线,也不会受到毒气的威胁。一切安好,她这样对自己保证。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觉得浑身僵硬,浑身酸痛,还很饿。她还很想上厕所。她真希望自己还没醒,这样就能避开所有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感觉,但是那兄弟俩又吵起来了。她知道,自己太久没有出声,所以也不能怪他们两个人忘了她的存在,不过她还是希望他们不要在自己醒着的时候争吵和她有关的事。
“……她长得又不好看。”她刚醒过来,就听见凯文这么说。
“你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丹尼尔生气地回答道,“你在自我介绍之前,就给她毁了容。”
“我并不是单纯指长相。你看她的身材,瘦巴巴的,跟一个十岁小男孩差不多。”
“就是有你这样的人,所以女人才会觉得所有的男人都是狗。顺便说下,一般我们称这种身材为少女。”
“你书看得太多了。”
“是你看得太少。”
“我认为这是实事求是。”
“明显是你感知力不足。”
“嘿,行了行了。”亚力克斯打断他们。要想用优雅的方式介入这场对话根本不可能,可她也不想再继续装睡。“无意冒犯。”
她把帽子从脸上拿下来,擦了擦嘴边挂着的一点儿口水。
“抱歉。”丹尼尔小声说。
“不用担心。我也应该醒了。”
“不,我是指他。”
“你弟弟对我魅力的过低评价,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恭维。”
丹尼尔哈哈笑起来:“说得好。”
凯文嗤之以鼻。
亚力克斯伸伸懒腰,哀吟一声:“容我猜一下,你们在想象疯狂科学家的女搭档,那个神秘的夹竹桃时,是幻想她是一个金发女郎,对吧?”她瞥了他一眼,表情突然僵了,“肯定是,绝对想的是一个金发女郎。大胸,小麦色的大长腿,丰满的双唇,还有两只圆圆的蓝色大眼睛,我全都说中了吧?可能还得再加上点法国口音,对吗?”
凯文没有出声。她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窗外,好像没听见她说什么。
“扳回一分。”她哈哈笑着说。
“他一直都是外貌协会的会员。”丹尼尔说。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美女加入我们。”亚力克斯对丹尼尔说,“我不是说胸大无脑什么的,不过说真的,当她们有比别人美得多的外表时,为什么还要花十几年埋头于默默无闻的研究中呢?”
“我这边倒是见过几个这样的美女。”凯文喃喃说道。
“那是,特工嘛。”亚力克斯点头道,“这可是一份性感的职业,还很刺激。不过相信我,实验室的白大褂勾勒不出身材的曲线,除了特别恶心的万圣节套装版。”
凯文又转头,继续看窗外。
“你感觉怎么样?”丹尼尔问。
“很痛。”
“哦,对不起。”
她耸耸肩:“我们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这个样子没办法进饭店,因为肯定会有人打电话报警抓你们。我们可以先随便找个汽车旅馆,然后派个人出去买吃的。”
“叫客房服务不行吗?”丹尼尔问。
“有客房服务的酒店肯定会留意到你是付的现金。”凯文抢在她前面回答,“抱歉了,老哥。我们得凑合一晚了。”
“你开车开了一整天吗?”她问。
“没有,我和凯文换了几次。”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睡得这么死,什么都不知道。”
“我觉得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嗯,我猜我很早之前就是一根蜡烛两头烧了。”
“时间紧,折磨人的任务重。”凯文喃喃地说。
“没错。”她轻声附和,只为了激怒他。
丹尼尔哈哈大笑。
丹尼尔似乎人好又绅士,比她过去认识的一些人还要好。不过他也真的很奇怪,甚至很软弱。
他们在小石城的郊外找了间小旅馆。亚力克斯觉得自己应该多少熟悉这个城市,但是没有一样东西能够令她想起童年来这里探望外公外婆时见到的样子。或许自从她上次来这里之后,这座城市在这十几年间变化太大。也或许是她没有找对地方。她妈妈和她外公外婆应该就葬在这附近。她想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对此有些什么感受。可是她真的对这里无感。她跟他们的关系,并不比她跟他们残存的遗骸亲近多少。
凯文坚持自己去前台安排房间。现在让凯文出面或许是最佳方案。亚力克斯不合适,这要多亏了她的脸,而就算她的脸没事,凯文也还是更专业。她从几年间的不断试错中摸索出一套理论,而凯文是专门受过这方面培训的,他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丹尼尔根本都不用考虑。对,他的脸没事,但是他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例如,他发现凯文只开了一间房的时候,抗议说的那番话。他丝毫没有想到旅馆的工作人员或许更可能会记住一个独自过来,却拿着现金开了两间房的人。而凯文在经过他们预订的房间后,又往前多走了三个停在第四个房间门口的时候,丹尼尔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这是误导,他们解释道,但是这已经超出了丹尼尔的认知范围,超出了他的已有经验。他还是按照一个从来不必躲藏的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思考。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甚至在他们要把狗带进房间之前,问有没有得到允许。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亚力克斯刚刚才一口气睡了十二个小时,所以她很高兴去望风。凯文出去了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抱着玻璃纸包装的三明治、汽水和一大包狗粮。亚力克斯将自己的三明治两三口吞下,又往嘴里塞了一把布洛芬止疼片一起嚼。爱因斯坦跟她一样热情洋溢,直接把头伸进狗粮袋里,不过丹尼尔和凯文的吃相更加斯文。显然,她刚才也错过了在汽车快餐店停留的那几站。
她在刮花的浴室镜子面前飞快地评估了一下自己的伤势,情况不容乐观。她的鼻子肿得有平时两个大,又红又圆。但是往好的方面看,她最后痊愈的时候,鼻子会稍微有一点儿改变,这样,她的外表也会随之变漂亮一点儿。或许整体的改变效果不会有整容手术那样叫人欣喜,但是至少整个过程没有那么痛苦,而且速度比较快。她眼睛四周的黑眼圈可谓名不副实,就像一道彩虹,从黄疸黄到胆汁绿再到病态紫。她嘴唇上的口子从结痂的地方开始往外翻,像是肉气球,她甚至不能张开嘴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瘀青。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她满口的牙齿还在。嘴里弄个支架、烤瓷牙什么的太诡异了。
她要休息好一阵子才能再有所作为了。她真的希望凯文的安全屋是名副其实的。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令她忧心忡忡。她什么准备都没有,这一点令她非常不安。
她冲了澡,刷了牙,然后套上一件白T恤衫和一条黑色打底裤,这是比平时更加痛苦的考验。她的衣服基本上都穿脏了,希望安全屋里会有洗衣机。
她从浴室出来时,丹尼尔已经睡着了,他一只手塞在枕头底下,另一只手从床沿上耷拉着,手心向下,修长的手指轻轻蹭着褪色的地毯。他的睡容和之前昏迷的时候一样,就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种纯真无邪不属于她的世界。
凯文不在房间里,狗也不在。虽然她知道可能是凯文带着狗出去了,但她心里还是亮起了红灯,保持警惕,直到他们回来。
凯文并不领她的情,不过那条狗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倒是吸了吸鼻子。凯文平躺在床上,胳膊往两边一放,立刻就闭上了眼睛,至少有六个小时不会再动。狗从床尾跳到床上,蜷起身子,尾巴搭在丹尼尔的腿上,头枕着凯文的膝盖。
亚力克斯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因为地毯实在惨不忍睹,她没办法躺在地上。她猫腰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浏览新闻。她不知道丹尼尔的失踪会不会引起注意,也不确定引起注意之后会不会上新闻。可能不会吧。成年人总是动不动就出走。就比如,她爸爸。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根本掀不起波澜,除非有一些敏感的细节,比如他的公寓里出现了被肢解的尸体。
也没有新闻是关于一架单人飞机在西弗吉尼亚州坠毁的——没有人员伤亡,正在寻找飞机主人的新闻。不过她很怀疑这条新闻,还会出现在本地的网络、报纸之外的地方。就算这条新闻报道出来,也不会有任何能够引起华盛顿那些人注意的东西。
她殚精竭虑地搜寻或许会对他们构成威胁的新闻。不过至少从目前来看,前景一片大好。此时此刻,卡斯顿会想些什么呢?他的计划是什么?在星期一开学之前,她没打算把丹尼尔还回去,现在才仅仅是星期六……好吧,马上就到周日了。组织知道她不会把丹尼尔怎么样,因为他根本没有任何情报。但是他们肯定对凯文还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事确认无疑。他们认为他会在这场游戏刚开始时就被从暗处引出来走到明处,他们想得没错。只有一件事他们没有想到,就是行刑的人和杀手居然会聊起天来。
如果不是有丹尼尔的介入,事情的走向绝对不会是这样。他本来只是他们的棋子,一个被推入到险境里的小卒子,为的是引出更多重要玩家走到棋盘的中心来。他们从来没想过,他会成为改变棋局的关键。
这场买卖,她本来打算隐瞒自己这边的情况,扮演一个胜利者(虽然其实她是输的那个),让丹尼尔和凯文成为死人。对凯文来说,是又死一回。不过,她多希望自己才是死的那一个。让组织相信像凯文•比奇那种能够在贩毒集团上位的人赢了,而他们失败了,不是更容易吗?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更好吗?就这样消失,然后借着这次机会不再有人找她不行吗?
她叹了口气。胡思乱想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沉浸其中无济于事。那两个男人睡得很死,她确信这一点后,就伸手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她之前挑好的加压毒气管。她只有两个防毒面具,所以今天晚上不会设置致命毒气,只有昨天用她的电脑控制的昏睡剂。这就够了。就算有人找到了他们,这也能帮她掌控大局。
她将线接好之后,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今天晚上她不必在房间外面接好或是拆掉任何防御设备。她瞥了这对双胞胎一眼,两个人都睡了,而且全都睡得踏实平静。她想,不知道这对一名特工来说,是不是一个好习惯。或许凯文是真的信任她——至少她可以提前拉响警报,甚至还能解决掉几个麻烦,哪怕不能把所有人都干掉。她和这对兄弟,真是奇怪的搭档。
守护着他们俩,那种感觉太奇怪了。一方面她感觉很不舒服,这她早就预料到了,可是另一方面她也觉得很好,满足了自己从不知道的被需要感,而这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她又花了点时间来分析目前的情况,寻找自己理论的漏洞,但是她越琢磨,就越觉得可行。甚至前来刺杀她的杀手没什么进步——经过第三次尝试之后,本应该有人察觉她的防御系统的存在,从而改变策略——这一点也很有利。他们一直没什么大动作,只派了几个小喽啰来追杀她,这些人可能并不知情,也可能只知道一点儿皮毛。她又将关键的地方反复分析了两三次,变得更加自信,她终于弄明白了不肯放过她的那些人的情况。
然后,她就没事做了。
她本来想登录哥伦比亚大学病理学项目的网站,看看最新的医学论文,但是这样做并不安全,组织肯定跃跃欲试想要锁定她的位置,对此她十分肯定。组织不可能会对她兴趣爱好的方方面面都下手,但是这一个或许太显眼了。她叹了口气,塞上耳机,打开视频网站,开始看拆卸检修步枪的指导视频。或许这并不是她必须要知道的事,但是知道也无碍。
凯文在五点半的时候准时醒来。他只是坐起来,十分警惕,好像有人已经扣动扳机打中了他。他拍拍爱犬,朝房门走去。他只花了一秒,就注意到她戴着防毒面具,他立刻停下了动作,那条狗就跟在他脚后,也停下了,将自己的鼻子对准她的方向,想知道是什么惹主人烦心。
“给我一秒钟。”亚力克斯说。
她姿势尴尬地站起来,身子依然又酸又痛,不知道是否比昨天晚上好一点儿,然后她僵硬地走到门边,卸掉了她的警卫装置。
“我没有说你可以这么做。”凯文说。
她没有看他:“我不需要你许可。”
他咕哝了一声。
她只用了几秒,就替他清除了路障。她摘掉防毒面具,指了指门。
“别弄出动静。”
“你别弄出动静才是。”她似乎听见他从自己身边经过时这么嘀咕,但是他声音太小了,她不太确定。狗跟在他后面,摇晃着尾巴,速度快得只能看到残影。她想象着前台那个家伙,在这个时候或许不会留意,不过还是觉得凯文是在拿他们的运气做赌注。前台经理如果尖叫,对他们可没有什么帮助。
她翻着昨天凯文买回来的食物。没吃完的三明治完全没有八小时前那么可口,不过还有一盒她昨天没吃的车厘子馅饼。凯文遛狗回来的时候,她正朝着盒里的第二块馅饼进攻。
“你要睡几个小时吗?”他问她。
“如果你不介意开车,我可以上了车再睡。我们最好马上动身。”
他点了点头,然后走到窗边轻轻踢了自己哥哥一脚。
丹尼尔呻吟一声,翻了个身,用枕头盖住头。
“有必要吗?”她问。
“如你所说,我们最好马上动身。丹尼尔一直有起床困难症。”
凯文把枕头从丹尼尔头上一把掀开。
“我们该走了。”
丹尼尔像猫头鹰似的眨了眨眼睛,当记忆浮现,他反应过来他身在何处以及为什么在这里之后,脸色都变了。他宁静的睡梦被丢进灾难般的现实里,很令人心痛。他的目光在屋里逡巡,最后落在她身上。她试着让自己露出令人安心的表情,但是无论她怎么扯动自己的五官,脸上的伤或许都会让它们拧在一起。她搜肠刮肚想着该说什么,说些对他来说不那么黑暗、不那么吓人的话。
“要吃馅饼吗?”她问。
他又眨了眨眼睛:“哦,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