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过往的一幕幕

凯文在谷仓后面建了一个靶场,正对着那条河。亚力克斯盯着靶场表示怀疑,不过她也必须承认这种偶然响起的枪声,在得克萨斯州的郊区是世界上最不会引人注意的。

“你上次拿枪是什么时候?”他问丹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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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猜,是跟爸爸一起。”

“不是吧?”凯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想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你没有全忘光。”

他拿出一堆武器,将它们放在一个草垛上。那些草垛,每一个都有一人多高,拴着打印出来的黑色人形纸,彼此之间的距离各不相同。有些远处的,她勉强能看见。

“我们先从手枪开始,不过我更希望你试试那几支步枪。保证安全的最佳方法就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枪。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一直离这些近距离的玩意儿远一点儿。”

“这些步枪跟我原来用过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丹尼尔说。

“这些是狙击步枪。这一把……”他拍了拍后背上斜挎着的那把麦克米兰,“曾经创造了世界上最远的狙击纪录,距离超过一千六百米。”

丹尼尔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隔着那么远,你怎么能知道要杀的人是谁?”

“有瞄准器,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个。你不需要学那么远距离的射击。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老老实实待在一个地方,然后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把对方干掉就行。”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朝人开枪。”

现在轮到凯文难以置信了。“那你最好赶紧想办法。因为如果你不开枪,追来的人绝对会抢占上风,一秒钟都不会犹豫。”

丹尼尔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但是凯文直接挥挥手,跳过这个小冲突。“我们先一起来瞧瞧,你还记不记得怎么开枪。”

凯文带他复习了基础知识,种种迹象表明丹尼尔记得的还不少。他挑了一支步枪,拿枪的样子很轻松,亚力克斯觉得自己拿枪就从来没有这种轻松的时候。很明显,他是天生用枪的人,而她刚好相反。

在几轮开火以后,她终于克服了自己对枪声的恐惧,举起了那把西格绍尔手枪。

“嘿,你介不介意我用这把试试比较近的目标?”

“没问题。”凯文说道,他一直看着他哥哥的瞄准线,头都不抬,“一起狂欢。”

这把西格绍尔手枪比她的警用手枪要沉,而且杀伤力更大,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种感觉不错,很有力量。她试了几轮才逐渐适应,不过后来就差不多像使用自己的枪一样。她觉得假以时日,她应该能用得更好。或许她可以趁住在这儿的时候,每天都练一会儿。这种事情,并不是她经常能够有机会练习的。

凯文给射击指导做了一个总结之后,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夕阳将枯黄的草场染成深红色,就好像太阳真的落在了地平线上,点燃了所有毛茸茸的枯草。

她不情愿地把这支西格绍尔手枪跟其他枪放在一起。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密码。等凯文的狂欢结束,她或许能给自己补点新货。

“好吧,丹尼尔,很高兴看见你还会用枪……看来我自己的天分也并非偶然。爸妈一定是给了我们这方面的基因。”凯文说着,他们三个一起驶回住处。

“但也只是打靶练习。我还是觉得我做不到你那样。”

凯文哼了一声:“如果有人想要杀你,你就会了。”

丹尼尔看着自己那侧的车窗外,显然没有被说服。

“好吧。”凯文叹了口气,“你不如这样想,想一下你想要保护的人,比如妈妈,就站在你身后。有的新兵就需要这种具象化的想象,才能让他们的思维进入正确的轨道。”

“但是从狙击手蹲点的位置看,并不符合这个场景设定。”丹尼尔指出。

“那就想象妈妈被那个在你瞄准器里的家伙塞进了车子的后备厢。发挥你自己的想象力。”

丹尼尔受够了。“好吧,好吧。”

她敢打赌他还是没有被说服,不过她在这个话题上,不得不和凯文站在一起。在被人追杀的时候,一种求生的本能就会被激发出来。置身于“你死我亡”的情境中,一般人都会选择“你死”。丹尼尔要等到真的有猎人追上他,才会真正明白这种感觉。她希望他永远都不必得知这种感觉的滋味。

好吧,凯文会尽自己所能,而她也会。或许他们两个一起,会替丹尼尔•比奇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安全一点儿。

回到农场,凯文还在继续介绍。凯文带着他们来到一个现代外观的建筑物前,这里从房子正面看不见,里面全都是狗。

每一条狗都有自己独立的、可调温度的狗栏,有出口可以通往各自的户外跑道。凯文向丹尼尔解释着驯狗计划,说哪些狗已经被预订了,哪些狗已经上了待训名单。她想,他大概也在训练自己适应未来的农场生活吧。丹尼尔似乎很喜欢这里,每条狗都拍一下,询问它们的名字。这些狗都很喜欢被别人关注——并且纷纷提出要求,她真希望自己能够调小这些狗吠和呜咽的音量。那些在地上跟着凯文四处跑的狗狗很显然是已经训练毕业的。

亚力克斯怀疑凯文让自己一路跟着,就是为了让她不舒服。那条像马一样大、身上有斑点的狗——她后来知道,这是大丹麦犬——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很确定这条狗并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凯文一定是给了它一道无形的命令。她能够感觉到这条大型犬的呼气喷在她的脖子上,她猜自己衣服后面可能还有口水溅上去的斑斑点点。那条猎犬也一直跟着她,不过她觉得这可能是出于它自己的选择。每次亚力克斯瞥它,它都挤着双哀怨的眼睛看她。其余狗狗全都围着丹尼尔和凯文转,只有爱因斯坦除外,它紧跟在凯文身旁,似乎在很严肃地检阅部队。

他们走过了德国牧羊犬、杜宾犬、罗威纳犬的狗栏,还有其他几条她叫不上名字的狗狗的狗栏。亚力克斯一直走在狗栏夹道的正中间,什么都不碰,尽量避免留下指纹。

有一个狗栏是两条小猎犬共用的,凯文对丹尼尔说,这两条是罗拉生的小狗,然后指了指跟在亚力克斯身后的那条猎犬。

“哦,罗拉,是吗?”亚力克斯低声说,她的声音低得别人都听不见,“我不应该瞎猜。”

罗拉似乎知道有人叫它。它眼巴巴地看着亚力克斯,尾巴一下一下打着亚力克斯的腿。亚力克斯飞快地弯腰,拍了拍它的脑袋。

凯文发出嫌弃的声音,她站直身子时发现他正瞪着自己。

“罗拉见人就喜欢。”凯文对丹尼尔说,“鼻子挺灵,品位太差。我正试图培育一种缺乏辨别能力,但是嗅觉却很灵敏的小东西。”

丹尼尔摇摇头:“够了啊。”

“我没有开玩笑。我希望能够更好地激发出这些狗的本能。”

亚力克斯蹲下来,像丹尼尔做过的那样,手指摩挲着罗拉的身子,她明知这样做会让凯文发疯。罗拉立刻翻倒在地上,露出自己的肚皮。突然,那条大狗也躺在了亚力克斯的脚边,她几乎能够确定,它也希望被抚摸。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拍拍它的肩膀,它没有张嘴去咬。它的尾巴啪啪敲地两下。她将其视为一种鼓励,于是也挠了挠它的耳朵后面。

“起来,可汗,你不能这么没出息!”

亚力克斯和大丹麦犬都没理他。她扭着身子盘腿坐在地上,这样能照顾到两条狗,而且还可以背对着那两兄弟。如果她以后要被这些毛茸茸的杀人机器包围,那么她或许可以将其中几条争取到自己这边。

罗拉舔舔她的手背。很恶心,但是又有一点儿甜蜜。

“看来亚力克斯有自己的小粉丝了。”丹尼尔说。

“我才不管呢。这里只是我们储存粮草的地方。阿尼每隔一周从劳顿采购回来。我们需要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用来……”

凯文剩下的话消失在身后狗狗开心的吠叫声和咕噜声中。

她又继续摸了几分钟狗狗,不知道如果自己停手,它们会不会同意。最终,她谨慎地慢慢站起来。罗拉和可汗也很快站起来,非常开心地跟在她后面,随着她往回走。它们护送她一直到门口,然后惬意地趴在门廊上。

“好姑娘,好小子。”她说完走进了屋。

或许凯文本来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不过当这些狗真的需要她,而不是监视她时,她便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令人舒服的感觉。如果她能过一种别样的生活,或许再多加一条狗也不错。只不过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适合狗戴的防毒面具。

阿尼坐在大客厅的沙发里,对面墙上挂着一台平板电视。他腿上放了一份用微波炉做的简易餐,一口一口地吃着。她进来,阿尼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食物的香气——准确地说是通心粉和索尔兹伯里牛排的香气——馋得她直流口水。虽然这食物连四星级水平都够不上,可她饿坏了。

“哎,你介意我给自己弄点吃的吗?”她问。

阿尼咕哝了一句,眼睛根本没有离开眼前的棒球比赛。她希望他默认了,因为她已经自顾自朝冰箱走了过去。

这是一台令人印象深刻的双开门不锈钢冰箱,里面基本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些调味品、几罐运动饮料,还有一大罐腌菜。而且这冰箱也该擦了。她拉出冷冻室的抽屉,在里面倒是有所发现:阿尼正在吃的那些东西塞了个满满当当。她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份奶酪比萨饼,坐在旁边的吧椅上抱着吃起来。整个过程中,阿尼完全当她是空气。

如果你不得不把另外一个人列入考虑范围,阿尼还算不错的选择,真的。

她听见兄弟俩走进来,于是上了楼。他们来这里的路上一直被迫挤在一辆小车里,现在既然有了回旋的余地,理应给对方留一点儿空间。她知道丹尼尔和他弟弟有很多话要说,她没有道理在这里偷听。

在她那间储藏室里,她也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先重新将小小的医疗注射器灌满,不过她想不出在这里有需要用到它们的场景。她本来可以着手剥桃核,不过她把桃核都丢在谷仓了。现在也不需要上网,万一她只是在这里暂住,就不需要任何阅读素材。不过有一件事是她一直想做的——把自己的过往写下来,但是她的内心有一个角落在强烈抗拒。虽然国家安全跟她无关已经有段日子了,她还是不能将公众置于危险之中。写回忆录不是一个好选择。

可她需要有条理地将前半生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或许她只需要写下能够帮助她回忆的关键词就好?

她非常确定一个事实:过去六年里,她和巴纳比博士共事时偷听到的事情,是实验室爆炸,以及后面每一次刺杀的理由。如果她能够知道是与哪些情报有关,她就能够更清楚策划这场谋杀的幕后黑手是谁。

问题在于她听过了太多东西,对所有的情报都敏感到不正常。

她开始列清单。她自己想了一个暗号,从那些最重大的事件开始,跟核武器相关的那些,标记为从A1到A4。她任职期间一共处理过四次大型核爆炸事件。这些是她经手过的最重大的工作。这几件应该就是性质最为恶劣的事件了。

她这样希望。如果有哪个海军上将有卑鄙的念头,觉得自己可能被牵扯进某次审讯当中,她现在也没有机会查明白了。

T1到T49是她能够回忆起来的一些不涉及核武器的恐怖行动。她知道,其中有些是很小的计划,小到她平时根本想不起来。而那些从T1到T17的大计划,涵盖的范围从生化袭击到制造经济混乱,再到制造自杀炸弹,全都有。

她试图编出一个系统,帮助她将这些五花八门的行动分门别类(原城市的首字母加上目标城市的首字母怎么样?这样能够区分各个事件吗?她会不会忘了这个记谱法?但是将完整的名字写下来,这样白纸黑字,信息量就太大了)。这时,她听见凯文叫她。

“嘿,夹竹桃!你藏哪儿去了?”

她猛地关上电脑,走到楼梯口。

“你要干什么?”

他从拐角出来,抬头看她。两个人隔着长长的楼梯,待在各自的地方一动不动。

“就是冒个泡。我要出发了。我给丹尼尔留了一个电话,你准备好可以发邮件的时候,就打电话。”

“预付费的一次性电话卡?”

“这不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了,大姐。”

“好吧,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了。”

“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家变成什么死亡实验室。”

太迟了。她强压下一丝微笑:“我尽量克制。”

“那样就最好了。这是我的荣幸……”

她微微笑着:“我们之前一直都是坦诚相待的。现在怎么开始说起瞎话了?”

他也微微笑着,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会照看他吗?”

对于这个请求,她稍微有些退缩。凯文是想把他的哥哥塞给她。可她的回答也吓了自己一跳。

“当然。”她立刻答应下来。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是多么真心实意、多么不由自主的时候,她有些不安。她当然会尽自己所能保证丹尼尔的安全。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她再次想起在那个黑暗的刑讯帐篷中,第一次出现的那种预感自己要再肩负起一个人性命的那种奇怪感觉。

她开始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种觉得对什么事都要负责的感受中解脱出来。或许在折磨了一个无辜的人之后,总会伴有这样的感受吧。又或者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那种……合适的词是什么来着……诚实、善良、人格统一的人身上?像丹尼尔这样的好人?

他咕哝了一声,随后转身朝大屋的主卧室走去。她看不见他的人,但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丹尼尔,过来。我们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过去噩梦里的内容让她头疼。好奇心促使她静静地走下楼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她很了解凯文,他叫丹尼尔过去不是为了温情拥抱与道别。

前面的客厅里没有人,阿尼已经出去了,但是她听见有声音隔着纱门传进来。她走出屋子来到门廊,罗拉正趴在这里等着她。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挠挠狗狗的头,看着四周,门廊上的灯都已经点亮,小汽车的大灯也亮着。

爱因斯坦、可汗还有罗威纳牧羊犬站在凯文前面,排成一排,立正站好。他好像是在点名,而丹尼尔则在旁边观看。

凯文从自己的明星队员开始:“爱因斯坦,出列。”

爱因斯坦往前迈了一步。凯文转身指了指丹尼尔:“这是你的甜心,爱因斯坦。甜心。”

爱因斯坦朝丹尼尔跑过去,摇着尾巴,在他腿边上上下下地嗅着。从丹尼尔的表情来看,他跟亚力克斯一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了。”凯文对那几条狗狗说,“可汗、巩特尔,仔细看。”

他转身背对着爱因斯坦和丹尼尔,猫着腰像摔跤选手一样,慢慢接近丹尼尔。

“我要抓走你的甜心。”他声音低沉地揶揄着那条狗。

爱因斯坦猛地一转身,横在丹尼尔和朝这边接近的凯文中间。它肩胛上的毛奓起来至少有十几厘米,同时突然咧嘴露出尖牙,发出威胁性的咆哮。她第一次遇见的那条恶犬又回来了。

凯文朝右佯攻,爱因斯坦挡住了他。他又从左边朝着丹尼尔扑过去,那条狗直接扑到凯文身上,咚的一声将他扑倒在地。与此同时,爱因斯坦的爪子也搭在了凯文的脖子上。如果不是凯文脸上露出微笑,这一幕真是十分骇人。

“好孩子!真聪明!”

“杀了他!杀了他!”亚力克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

爱因斯坦松开爪子,跳了起来,尾巴又开始摇来摇去。他后退了几步,又往前跳,准备玩下一个游戏。

“好了,可汗,该你了。”

同样,凯文告诉这条大丹麦犬丹尼尔是它的甜心,然后做出攻击的样子。爱因斯坦跟在可汗身边,亚力克斯觉得,它可能是在做指导。这条大狗在凯文进攻的时候,只是将一只大爪子抵住凯文的胸口,就直接推了他一个人仰马翻。而爱因斯坦走过去时,也用一只爪子将凯文牢牢按在地上。

“杀了他!”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比较大。

这回凯文听见了,瞪了她一眼,很显然是在说:如果我不是教这些狗学会很重要的事才教到一半,一定会让它们把你撕成碎片。

下一轮,可汗坐在一旁观摩,爱因斯坦还是在旁边指导。身材像桶一样圆的罗威纳牧羊犬扑倒凯文时的力道,甚至比爱因斯坦还要猛。她听见他被撞得叫了一声——一定很痛,她不厚道地笑了。

“你介意我问一下这些是要做什么吗?”丹尼尔看见凯文站起来,掸掉黑色牛仔裤和黑色T恤衫上的土时,问道。

“这是我发明的命令,要这些狗保护主人。这三条狗从今以后,会用生命保护你。它们有可能会经常出现在你的脚边。”

“为什么是甜心?”

“就是一种叫法而已。不过说实话,我本来一直想的是用它们来保护妇女和儿童……”

“谢谢啊。”丹尼尔不满地嘟囔道。

“哦,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然你想一个更好的口令,我们等到下辈子的时候再用。”

一阵尴尬的沉默。凯文看着车,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哥哥。

“你看,你在这里很安全。但是别离开这三条狗。还有那位毒药小姐,她很厉害。就是别吃她给你吃的东西。”

“我确定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如果有事发生,就对爱因斯坦下这个指令。”他掏出一张小纸条,跟名片差不多大。丹尼尔接过来放在兜里,并没有看。亚力克斯觉得凯文没有大声说出来有点奇怪。或者他写在纸上是因为不相信丹尼尔的记性。

凯文现在的样子,好像是真的盘算着要不要拥抱一下,这跟她之前想象得不太一样,不过丹尼尔的站姿有点太僵硬,凯文转身就走了。他一边走向车,一边嘱咐道:

“等我回来以后再聊。电话要随身携带。事情都安排好以后,我就打电话。”

“你自己小心。”

“遵命。”

凯文上了车,发动引擎。他的右手搭在副驾驶座位的头枕上,看着后车窗,将车倒上车道。他没有再看哥哥一眼。没过多久,红色的尾灯就消失在远处。

他离开后,亚力克斯似乎感觉放松了一点儿。

丹尼尔看着汽车渐渐远去,三条忠心耿耿的狗坐在他脚边。随后他转过身,若有所思地走上门廊的台阶。三条狗也跟着他上来。凯文说它们会一直跟在他脚边的话,并不是开玩笑。丹尼尔很庆幸可汗走在最后,不然他肯定看不见自己要走的路。

他走到亚力克斯身边停下来,转头望向她看着的方向,两个人都盯着空空荡荡的黑夜愣神。那些狗就在他们脚边找地方趴下了。罗拉被罗威纳牧羊犬挤了一下,抗议地呜咽了一声。丹尼尔双手扶着门廊的栏杆,紧紧地攥着,好像希望能将体重转移到栏杆上面去。

“他走了我反倒松了一口气,这样是不是很不好?”丹尼尔问道,“他……太意外了,你知道吧?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他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些事。”

他松开右手,自然而然地抚上了她的后背,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把手放在上面一样。

他这种和自己不经意地肢体接触,令亚力克斯想起了她和巴纳比几年前做的水箱实验。那个办法很有效,可以让人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说出他们想了解的东西,但是总体而言,这个办法耗时太久,所以并非上上之选。

不过,任何一个被放进水箱的人,无论他嘴硬到什么地步,在吐出真相时总会有同一个反应,就是像瘾君子一样渴望身体接触。她想起了一个难忘的实验,被试者是一个来自军队的志愿者,跟他们一起进行最初的实验,他退出实验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时间最久,甚至久到不太合适的拥抱。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她身上拉开。

丹尼尔此刻的感觉一定跟那个士兵很像。他完全脱离自己正常的生活已经好几天了。他一定需要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带着体温、有呼吸的人给他安慰。

当然了,这也同样适用于她自己,她脱离正常生活的时间比丹尼尔更久。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缺失,却也同时意味着她渴望同人类接触渴望了更久。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对于丹尼尔触碰自己,有一种不真实的踏实感。

“我不认为这样不好。”她回答说,“这很自然,你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接受这一切。”

他笑了一声,这个笑声比他之前那种歇斯底里的笑要阴郁不少。“可除了他,我不需要跟别人保持距离。”他叹了口气,“小凯一直都这样,甚至在我们小的时候也是。什么都必须他说了算,他必须处在聚光灯的中心。”

“对于特工来说,这真是个有趣的特点。”

“我猜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应该有办法压制住这种本能,然后等他不执行任务的时候,一次性全都爆发出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你真走运。”

他又哀叹一声。

“他可能也没那么坏。”为什么要替凯文说好话?她心里想。或许只是为了让丹尼尔高兴起来。“如果你不是被困在这种极端的情况里,他可能会更轻松地面对。”

“这种说法很公平。我也应该试着公平一点儿。我猜我只是……生气,特别生气。我知道他不是成心这么做,但是他选择的生活突然间毁了我的生活。这种做法真是太……凯文了。”

“你遇到的事情,的确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亚力克斯慢吞吞地说,“你或许依然生气,不过这没关系。多数时候,我都已经忘了自己有多愤怒。不过,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毁了我生活的是一群我不熟悉的人,不是我的亲人。”

“可是你的敌人是真的要杀你,这更惨。还是不要拿你遇到的事跟我的事来比较了。凯文永远不会故意伤害我。只是这很难做到,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我还必须努力活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拍拍他攥着栏杆的左手,记起在车里的时候这样的举动是怎样让她感觉好一点儿的。他指关节处的皮肤绷得紧紧的。

“你可以学,就像我一样。最后就会变成一种习惯。你之前的生活会变得……黯淡。所以你要学会思辨。我是说,人们总会遇到各种灾难。你现在的处境,跟你的国家被卷入一场持久战有什么区别呢,对吧?或者你住的小镇被海啸摧毁?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没有一样东西是安全的。只不过,安全其实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抱歉,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疯狂的谈话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不是最疯狂的。我现在觉得好受点了。”

“好吧,我猜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你最初是怎么开始的?”这个问题轻轻地飘出来,就好像是一件很小的事。

她有些拿不准:“你指什么?”

“为什么你选择这个……职业?在他们想要杀你之前,我是说。你是入伍了吗?还是说你是自愿的?”

再一次,这些问题轻轻地飘出来,就好像他是在问她是怎么当上财务分析师或是室内设计师一样。这些话里没有更多的情绪。他一直看着前面,盯着无尽的黑暗。

这一次她没有逃避。她也很想知道,就好像命运要将她过往的一幕幕重新来一遍。她刚开始跟巴纳比搭档时,也曾经问过同样的话。而他的答案与她自己的没有太大不同。

“其实并不是我主动选的,”她一字一顿地解释道,“不过,我也不是军人。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在医学院上学。一开始我是对病理学很感兴趣,后来兴趣转移了。我痴迷于特定的静脉研究——我想,你也可以称之为药物控制意志。之前从事我这种研究的人并不多,而且我的研究之路上有很多绊脚石——资金、设备、实验对象……嗯,主要的问题还是资金。我之前协助的那些教授甚至不能完全明白我的研究,所以我能得到的帮助有限。”

“这个神秘政府机构的出现,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他们给了我最大额度的助学贷款,使我得以在完成学业的同时全神贯注地搞研究,并且还能完成我的资助方的要求。我毕业之后,就去他们的实验室工作,那里的每一项技术都是我梦寐以求的,而且我有很大的自主权,钱也不是问题。

“他们说得很清楚,希望我做什么。他们没有骗过我。我也很清楚自己的工作内容能有什么贡献,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份工作很光荣,可以帮助我的国家……”

他瞪着眼,依然看着前面。

“我真的没想过我自己会是那个将研究成果用在目标人物身上的人。我以为我只需要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就可以……”她慢慢摇着头,“不过,事实并不是那样。我配出来的抗体太过专业了,使用这些的医生必须要完全了解它的原理。所以,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

放在她后背上的手没有动——好像是被冻住了,一动不动。

“唯一一个跟我一起在审讯室,站在目标人物身边的人,就是巴纳比。最开始是由他来问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怕他,但后来事实表明,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做配方,不断改良。事实上,审讯只占我工作内容的百分之五。”她深吸一口气,“但是当手上有案子的时候,我们常常需要同时审讯很多人,所以速度是关键。我必须要能独立工作。我不想,但是我能理解我为什么必须这么做。”

“审讯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最困难的就是我意识到自己能做得多么出色。这吓坏了我。而且我的害怕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巴纳比是唯一听她坦露过心声的人。他跟她说不用害怕,她只是属于那种只要想做就什么都能做得特别出色的人。一个天才。

亚力克斯清了清喉咙。“但是我也有收获。我救了无数人的命,我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在我替政府工作的时候没有。”现在她也盯着前面的黑夜。她不希望看见他的反应。“我一直在想,这样是不是让我没有那么像恶魔。”

不过,她心里很清楚,答案是否定的。

“嗯……”他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闷哼声。

她一直盯着前面空无一物的黑夜。她从来没有跟另外一个人解释过自己的选择——那一连串将她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的多米诺骨牌。她觉得自己可能说得不是很清楚。

这时,他咯咯地轻声笑了。

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容:“我本来鼓起勇气,准备好了会听见某些特别令人不安的理由,不过这些理由比我想象得更合情合理。”

她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他觉得她的故事很合理?

他的肚子咕咕响。他又笑了出来,之前的紧张感似乎随着这个声音消散了。

“凯文没有给你做饭吗?”她问,“我猜,这里是那种全自助式的地方。”

“我们可以用他的食材。”他同意。

她领着他来到冰箱前,努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他对待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把一切和盘托出,这种感觉很危险。不过,她又一想,反正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最坏的一面,也知道她的工作能残酷到什么地步。从此以后,她说的那些话其实都算不了什么。

丹尼尔可能是饿坏了,不过他看见那些可吃的东西,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他拿了一块比萨饼,和她一样咕哝着数落凯文的厨房什么都没有,在她听起来,这种情况似乎已经很久了。他们后面聊得很愉快,就好像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真不知道他身上那些狂躁的能量是怎么来的。”丹尼尔说,“就吃这种破玩意儿。”

“阿尼可能也不怎么下厨。话说回来,他去哪儿了?”

“小凯还没走的时候,他就去睡觉了。我猜,他可能也是一个早起的人。他的房间应该在那后边。”丹尼尔指着楼梯相反的方向。

“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一点儿怪?”

“什么,不怎么说话吗?我觉得这就是他跟凯文的相处方式。如果你要跟小凯当朋友,就必须要有忍受他喋喋不休的肚量。因为你根本没机会说话。”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比萨饼底下还有冰激凌,你要来点吗?”他问。

她同意,于是开始找银器和碗。丹尼尔找到了一把挖冰激凌的勺,还有几把汤匙,不过他们必须要把冰激凌盛进喝咖啡的马克杯里。她看着他将冰激凌从盒子里挖出来,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左撇子吗?”

“嗯,对。”

“哦,凯文是用右手,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同卵双胞胎,那是不是代表……”

“一般来说是这样。”丹尼尔说着,把第一杯盛好的冰激凌递给她。冰激凌是普通的香草味,不是她的最爱,不过她现在很开心吃一点儿甜的东西。“不过,我们是例外。我们这种一般被称为‘镜像双胞胎’。同卵双胞胎里大概有百分之二十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是从同一个卵子里分裂出来,但是却朝不同的方向发育。所以我们的长相其实也不是完全一模一样,除非两个人摆在一起看。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尤其对凯文来说。”他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冰激凌,笑着说,“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如果我需要器官移植的话,这就是一个问题了。我所有的内脏长得都是反的,所以要移植某类器官的话就会很麻烦,除非他们能找到另外一对镜像双胞胎,而且那个人刚好还要跟我的基因匹配。换句话说,我最好还是不要对获得新生抱有太大期望。”他又咬了一口冰激凌。

“如果是凯文身上所有的东西都长反了,我倒是能够理解。”

他们两个一起哈哈大笑,这次的笑声比今天之前的笑声要柔和很多。很显然,他们两个身上的歇斯底里已经全都耗尽了。

“那张纸条上写的什么——就是给狗的指令的那一张?”

丹尼尔从牛仔裤兜里掏出纸条,看了一眼,然后递给她。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逃亡计划。

“你觉得我们如果说这个,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吗?”她问道。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在见识了他这些暗语之后,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凯文真的需要雇一个人,替他想一些好一点儿的命令语。他完全不擅长这种事。”

“我猜这个活儿可能得归我了。”丹尼尔叹了口气,“我喜欢狗。也许这项工作很有意思。”

“也算是一种教学,是吗?”

“如果小凯同意让我做的话。”丹尼尔说道,“我很想知道他看见我在清理狗栏的粪便时会是什么表情,我不会放过他的。”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起码这些学生看起来都很聪明。你觉得我能教会它们打排球吗?”

“……事实上,我觉得可以。它们似乎有很多潜能。”

“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了,对吗?”

“对的。”她自信满满地说。然后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你这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