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逃亡计划

凯文没有打来电话。

丹尼尔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亚力克斯觉得她好像看见阿尼的肩膀比平时绷得更紧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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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了。

就亚力克斯理解的情况来看,凯文只需要赶到合适的位置,跟踪他们唯一知道的和这件事有关系的人——卡斯顿就可以了。他开车大概两天内就可以轻轻松松抵达华盛顿。她也跟凯文说了,等他到那儿以后,就能够找到她前老板的确切地点。这点事,凯文最多花几个小时就能搞定。如果卡斯顿不在本来应该在的地方,那凯文也应该打个电话来。他到底在干什么?

还是说他出事了?她应该等多久,才可以把这种可能性告诉丹尼尔?

这个新出现的担心加剧了亚力克斯的妄想症。她在门外又多布了一条电线通往自己的房间,这样就算她在大屋的别处,她也能够得到警示。不能将电线布满整个楼层,这让人十分恼火,而且现在还缺一个防毒面具。

不过反过来想,每成功地多度过一个小时,她脸上的伤就恢复得更好一点儿。只要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再加上厚厚的粉底,她或许就可以成功逃过别人的注意三秒钟,甚至四秒。

等待的感觉五味杂陈——无聊、紧张,最奇特的是还混杂着一种幸福的感觉。那是一种世界末日前的幸福,一个有截止日期的幸福,但是这并没有让事情简单一点儿。亚力克斯现在应该潜伏在暗处,耳朵里充斥着猎人追捕她的声音,可她发现她现在的默认表情竟然是微笑。丹尼尔也跟她一样搞不清状况,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第二天下午,他们谈起这件事。

亚力克斯趁着阿尼出门训练其他狗的时候,把罗拉叫了进来——她觉得他们关上大门不让狗狗进来,这样很不好,似乎很不讲理——然后爱因斯坦和可汗也跟着它一起进来了。结果房间里全是狗,搞得很尴尬。她希望阿尼不会因此而生气。他们养的狗平时一定也会进来,要不然洗衣房的门就不会开一个狗洞。她不知道这些狗多数时间被关在外面,是不是它们训练内容的一部分,还是说这是一个预警系统,又或者是因为阿尼不喜欢狗——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那只能说他选错了生活方式。

罗拉将柔软的下巴和耳朵都贴在亚力克斯的大腿上,亚力克斯相信,很快她的大腿就会被滴上口水。爱因斯坦则直接跳上了沙发卧在丹尼尔身边,它的尾巴热情地摇来摇去,仿佛很开心打破了原有的规矩。可汗独自趴在沙发前面的地面上,像一个长长的脚凳。电视新闻开始播出无聊的老套开场——一般都是先聚焦在政治方面,好像过了一年那么久以后,才开始有实质性的进展。丹尼尔伸直了腿搭在可汗的后背上,可汗似乎并不介意。亚力克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罗拉的耳朵,罗拉的尾巴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

这种感觉既舒服又熟悉,虽然她的前半生都没有过这样的情形。她从来没有被有生命的东西这样紧密地包围过——抚摸它们、听它们的呼吸——更别说还跟一个男人手拉手,并且这个男人觉得她很可爱……又很会要人命。这个男人知道她所有的故事,却还用那种方式看着她……

亚力克斯想到这里,目光就自动移到了丹尼尔的脸上,她发现丹尼尔也在看着她。丹尼尔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两天没刮的胡子让他看起来出乎意料地带着野性——她想都没想就回他以微笑。各种各样的感觉像泡泡一样从她心口升起,她觉得这可能是她有史以来体验过的最美妙的感觉。

亚力克斯叹了口气。

丹尼尔瞥了一眼电视,想要找出亚力克斯叹气的原因,但是电视上现在播的是广告。

“怎么了?”他问。

“我觉得这很愚蠢,”她老实承认,“感觉特别傻。为什么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特别顺眼?我甚至没法有逻辑地将各种想法穿起来。我本来是想担心的,结果最后发现自己在微笑。我可能已经疯了,我现在应该很在乎附近的情况才对。我很想打自己一下,可我的脸才刚刚开始恢复原样。”

丹尼尔哈哈大笑。“我想,这是恋爱时智商变低的表现之一。”

亚力克斯的胃又开始隐隐刺痛。“在你眼里,我们现在是在恋爱吗?”

“对我来说,是的。”

亚力克斯皱着眉头说:“我没有任何比较对象。如果我真的疯了怎么办?”

“你绝对是一个正常人。”

“可我不相信人能这么快就坠入爱河。”说句心里话,亚力克斯根本就不是很相信什么爱情啊,浪漫恋曲啊这种事。化学作用,有;异性吸引,有;性格互补,有;友谊、忠诚和责任,全都有。可是,如果说是爱情的话,就有点过于童话了。

“我……嗯,我之前也不相信。我是说,第一眼就被吸引这种事我是相信的。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而且,那就是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丹尼尔又笑了笑,“可是一见钟情?我坚信,这只存在于幻想中。”

“当然是这样。”亚力克斯说。

“只不过……”

“没有什么‘只不过’,丹尼尔。”

“只不过我在地铁上的情况除外,那种感觉完全超出了我过去的经验,我也没法解释。”

亚力克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瞥了一眼电视,刚好在放新闻节目的片尾字幕。

这也引起了丹尼尔的注意:“我们错过了吗?”

“没有,这次根本就没有播。”

“这可不是件好事。”丹尼尔说,他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件事我只能想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第一种,他们推出了这个故事,但是没有收到任何效果,所以只能让它自己灭亡。第二种,这个故事就要被改写了。”

丹尼尔防卫性地挺直肩膀:“你觉得我们最快什么时候能看到最新版本?”

“很快,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还有第三种可能性,但是亚力克斯并不准备说出来。那就是如果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那么这个故事就可以完全消失了——如果凯文现在已经在他们手上的话。

亚力克斯觉得她很了解凯文的性格,很确定他不会那么轻易就出卖他们。如果组织抓住了他,他有足够的聪明才智编出一个最可靠的故事版本:他去救丹尼尔,但是去晚了……在杀死了夹竹桃以后,他到华盛顿来报仇。她希望,他可以咬住这个故事不松口再多坚持一会儿……她不知道他们现在是用谁来进行审讯。如果那个人真的很出色——那么,凯文到最后还是会开口。虽然她不是凯文的头号粉丝,但她还是替他觉得难过。

当然了,凯文可能已经做好了被抓的准备,和亚力克斯之前一样。当然凯文也可能已经死了。

不管去不去蝙蝠洞,如果凯文到了半夜还没打电话来,他们就是时候离开了。每当她赌运气的时候,她自己都会有感觉。

好吧,先把此刻的幸福放在一边。至少,这个迹象表明她还没有彻底疯掉。

他们赶在阿尼结束训练回来之前,把狗赶回外面的门廊上,不过这些动物的气味可能还是会将它们曾经进屋的事暴露出来。丹尼尔开始做意大利面的肉酱,她帮忙做一些最简单的事——开个罐头啊,拿点调料什么的。他们两个人肩并肩下厨,配合轻松默契,就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做了很多年。这就是丹尼尔说的那种感觉吗?两个人在一起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放松?虽然亚力克斯并不相信丹尼尔的理论,但是她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这件事。

丹尼尔手里忙活的时候嘴里还哼着歌,他哼唱的曲调很熟悉,但是亚力克斯没能马上想起来是什么歌。几分钟以后,她自己也跟着哼了起来。丹尼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不知不觉就已经唱出了歌词。

“内疚的舞步毫无节奏。”他唱道。

“这首歌是不是比你还老?”亚力克斯听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丹尼尔似乎很惊讶。“哦,我是唱出声了吗?抱歉,我一般做饭的时候,如果不注意控制,就会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歌词的?”

“我必须要告诉你,就算到今天,这首《无心快语》也是卡拉OK里最受欢迎的曲目。我都点过八十回了。”

“你喜欢唱卡拉OK?”

“嘿嘿,谁说中学老师就不了解该怎么狂欢了?”丹尼尔从灶台边退开一步,右手举着沾满酱汁的勺子,左手温柔地将亚力克斯搂住。他带着她转着小圈跳舞,丹尼尔的胡茬贴着亚力克斯的脸颊,同时在嘴里唱着:“痛苦时最好不要再解释……”然后他放开亚力克斯转身站在炉灶前,自己一边原地跳着,一边欢快地唱着。

别傻了,亚力克斯在心里提醒自己,但是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傻傻的微笑。

闭上嘴,她的身体做出反应。

丹尼尔的声线并不完美,但却是另一种愉快、清亮的男高音。如果声线有缺憾,那也全都被他的热情弥补了。等到他们听见外面的狗在门口迎接阿尼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男女合唱那首充满激情的《一颗破碎的心》,刚好唱到一半。亚力克斯立刻不再唱了,脸羞得通红,不过丹尼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害羞,也没注意到阿尼进来。

“今晚我真的需要你!”阿尼进门的时候,丹尼尔摇头晃脑地大声唱着。这令亚力克斯很好奇,不知道凯文是不是也这么有趣,还是说他和阿尼独处的时候,一直都是只谈公事。

阿尼一言不发,只是关上身后的纱门,让新鲜温暖的空气融进大蒜、洋葱和番茄的味道里。现在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屋里亮起了灯,她必须要确认她关上了外面的门之后,才能和丹尼尔走进可能会被盯梢的人看见的大厅。

“狗有什么反应吗?”她问阿尼。

“没有。如果它们发现了什么,你一定会听见它们叫。”

亚力克斯皱着眉说:“今天新闻什么都没播。”

亚力克斯和阿尼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阿尼的目光转向丹尼尔的后背,随后又看向她。亚力克斯知道他在问什么,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不。不,她没有告诉丹尼尔凯文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凯文没打电话来会意味着什么。阿尼的眼中的确多了一些不安的神色,这似乎是他紧张时唯一会出现的身体反应。

就算是为了阿尼,他们也必须尽快离开。如果有人把丹尼尔和亚力克斯与这栋房子联系起来,那么就会置阿尼于险境当中。她希望他能理解这种联系。

丹尼尔也沉默了下来。就连他似乎都感觉到了大家现在不安的情绪。亚力克斯决定,等到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对凯文的担心向丹尼尔和盘托出。能让丹尼尔再安稳地睡一晚是很不错,不过他们或许应该赶在第一抹阳光出现之前就动身离去。

他们吃完了饭,一根面条都没剩。想必,起码阿尼会怀念房客带来的这个好处——亚力克斯帮忙收拾桌子,阿尼走去看电视新闻。熟悉的新闻一个接一个重放,亚力克斯觉得自己几乎能一字不落地重复那个女主播的话。但是阿尼今天还没有看过新闻,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亚力克斯擦干净盘子,把它们递给丹尼尔放好。有一条狗在纱门外面叫,可能是罗拉。亚力克斯希望这个下午他们没有把它们惯坏。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爱狗的人,但是她发现自己会想念和狗狗相处的这段时光中的温暖与友善。或许有一天——如果凯文能够想办法活下来,而且计划到最后完美执行——她或许可以找条狗养一养。如果这些幸福的想法都能成真,或许凯文会把罗拉卖给自己。这个想法可能不太现实。

一个快速、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个声音太突兀了。她的目光看向丹尼尔,看他是不是失手掉了盘子,或者关橱柜门太用力,而她的大脑此刻已经开始提前运转。她的身体还没有跟上大脑的速度,门廊上突然传出一阵特别响亮的犬吠声,同时还伴有各种低吼。接着又是一声,这一次的声音在狗叫的喧嚣中显得比较小,随后狗发出了痛苦的尖叫。

丹尼尔正准备转身朝门口看看,亚力克斯拉着丹尼尔趴在地上。虽然他比亚力克斯重很多,但他还是一下子就被她拽倒在了地上。

“嘘……”亚力克斯贴着丹尼尔的耳边小声地嘘了一声,然后从他身上爬过去来到厨房岛台旁边,四处察看。她看不见阿尼。于是亚力克斯又朝纱门看去——在门框上的正中间有一个小圆洞。她试着从狗叫声和电视声中听外面的动静,但是没有听见阿尼应该坐着的地方有任何动静。

这肯定是远距离射击,不然那些狗肯定会提前发现。

“阿尼!”她沙哑着嗓子小声叫道。

没有人回答。

她悄悄溜到餐厅的桌子旁边,她的背包靠在她自己坐的那把椅子的椅子腿旁。她撕开装着警用手枪的密封袋,然后把它从地上滑过去给丹尼尔。她眼下要做两手准备。

枪朝着厨房岛台的方向滑到一半的时候,丹尼尔一把抓了过来,然后靠在岛台旁边。他没有练习过使用手枪,不过这种距离,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她戴上所有的戒指,飞快地把腰带系好。

丹尼尔一下子站起来,手肘撑在台面上。他看起来似乎内心毫不抗拒自己会开枪这件事。亚力克斯匍匐着移动到餐厅和大客厅之间的墙壁旁。她爬过去的时候,看见一只手按下了门把手——其实并不能说是一只手。那是一只毛茸茸的黑爪子。

这么说,凯文没有选择标准的转动型门把手,理由不仅仅是审美趣味的关系。

爱因斯坦冲进房间的时候,她终于能再次喘口气,可汗和那条罗威纳牧羊犬紧跟其后。她能听见罗拉在前面喘着粗气并痛苦地大叫,亚力克斯咬紧了牙。

狗悄悄地爬到丹尼尔身边,形成一个毛茸茸的盾牌,亚力克斯也趁机穿上了自己的战靴,将绞索放进了一边的兜里,然后在另一边兜里放了木把手。

“下那个指令。”她小声对丹尼尔说。

狙击手一定在朝这边跑,不过他肯定会先被狗发现。如果他有选择,肯定会换掉远距离的狙击步枪,另找一把能够造成更大伤害的武器。这样的话就一定会给狗群带来严重的伤害。

“逃亡计划?”丹尼尔小声地问,不太确定。

爱因斯坦动了动耳朵。它微微地咳嗽着叫了一声,然后小跑着奔向厨房。

“跟着它。”亚力克斯指挥丹尼尔。她弯着腰,两三步就跨过了墙壁与灶台之间的距离。

丹尼尔刚要站直身子,亚力克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爱因斯坦就扑了过来,叼住丹尼尔的手,将丹尼尔拽回到地上。

“别起来。”她小声翻译道。

正如亚力克斯所想,爱因斯坦领着他们朝洗衣间走去,可汗和罗威纳牧羊犬断后。她弯腰从客厅走到黑漆漆的走廊时,想看看阿尼在哪里。她一开始只看见了一只手,一动不动,但是后来她在对面的墙上看见了飞溅到上面的污渍。那很显然是混合了鲜血的脑浆。所以也没必要拖着阿尼跟他们一起走了。现在救他已经太迟了。这个狙击手显然是一个百发百中的人。好消息真是源源不绝。

爱因斯坦在洗衣间停下来,爪子扒着走廊里的一个橱柜。亚力克斯觉得很意外。丹尼尔打开柜门,爱因斯坦跃过他身边,进去叼着什么东西使劲往外拽。亚力克斯爬过去看时,正好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落在她头上。

“这是什么?”丹尼尔在她耳边轻声地问。

她伸手摸了摸说:“可能是件皮草大衣,也有可能是别的。太沉了……”她飞快地伸手顺着大衣摸下去,再顺着袖子往下摸。皮毛底下有一个长方形的、硬硬的东西。她把手从袖子里面伸进去,想弄明白自己摸到的是什么。终于,她的手指碰到了它,如果不是她最近剪破过凯文的蝙蝠战衣,她可能根本猜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爱因斯坦又拽出另外一个毛茸茸的大包,落在他们头上。

“这真是凯文风格的东西。”她小声说。

“我们应该把它们穿上。”

亚力克斯挣扎着把那个东西穿在身上。凯文的风格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外面还要带这么多毛毛?凯文是为了在大冬天训练狗吗?只是这个原因?这里有那么冷吗?不过当她挽起过长的袖子露出双手时,她看见丹尼尔的大衣和爱因斯坦的皮毛完美地融在了一起,根本看不出哪里是人哪里是狗。亚力克斯明白了。这是一种伪装。

这大衣甚至还有凯文式审美的帽兜,她拉起帽兜罩在头上。现在,她和丹尼尔在黑暗中看起来就是另外两个毛茸茸的黑影。

爱因斯坦直接从洗衣间另一头的狗洞钻了出去,丹尼尔也跟着钻了过去。她能感觉到可汗热乎乎的身子紧贴着她。亚力克斯钻过狗洞,看见爱因斯坦直接把想要爬起来蹲着的丹尼尔顶了回去。

“爬着走。”她解释道。

这样走速度慢得气人,亚力克斯每往前爬一段,身上的大衣就变得更重,她掌心和膝盖下面的砾石路面就好像是由一个一个小刀尖铺成的。等他们爬到干枯的草地上,痛苦就稍微减轻了一些,可亚力克斯还是很讨厌这种慢吞吞的速度,几乎看不出来在移动。爱因斯坦领着他们朝狗狗们住的那幢建筑物走去的时候,她很担心它会领着他们去找她让阿尼停好的那辆卡车。卡车并不是最佳的逃跑工具。狙击手可能还待在自己的位置,等着看有没有人想从这条唯一的车道上开车跑掉。又或者可能会有新的变化,就是狙击手自己在原地等着,然后由他的伙伴来清扫房屋,替他把猎物赶出来。

亚力克斯能听见前面被困在外面犬舍的狗正在焦躁不安地狂吠,没有一条狗喜欢刚刚发生的事情。在他们爬完差不多四分之三路程的时候,又一阵尖锐的突突声响起,同时激起了一小片尘土扬到她脸上。爱因斯坦狂躁地叫了起来,亚力克斯听见身后有一条狗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那个步伐加快时爪子沉重落地的声音,让亚力克斯确定中枪的一定是那条罗威纳牧羊犬。紧跟着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声音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响起,但是罗威纳犬并没有加快速度。她听见了什么声音,可能是谁张嘴骂了一声,然后一阵弹雨扫了过来,肯定不是狙击步枪。亚力克斯绷紧身体,一边加快爬行的速度好跟上丹尼尔,一边等着听罗威纳牧羊犬发出不可避免的尖叫声。但是她没有听到这个声音,可是咆哮声也消失了。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可汗走到亚力克斯的身旁——朝向射击手的那一面——她看见爱因斯坦也为丹尼尔提供了同样的保护。凯文曾经说过,这些狗可以为了丹尼尔献出生命,它们证明了这句话。如果凯文知道它们也为她做了同样程度的牺牲,很可能会气得跳脚。

凯文。好吧,看来他还活着。新闻不再播放,不是因为中央情报局找到了凯文的下落,而是因为他们已经成功锁定了丹尼尔的坐标。

他们终于爬到了外面的犬舍。她心怀感激地爬进里面的一片漆黑之中。犬舍里面的狗都在焦躁地呜咽、狂吠着。她同身上大衣的重量搏斗了一阵之后,挣扎着站了起来,虽然腰依然弯着,但是行动速度可以快一点儿。丹尼尔也学着她的样子,一边留意爱因斯坦,看它是不是坚持要他们趴下。不过,此时此刻,爱因斯坦并没有留意丹尼尔。

它和可汗正沿着两片狗栏中间的小道一路小跑,在每一扇狗栏门前停下来,再跑去下一个。一开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跑起来,不过后来她看明白了它们要做什么。最近的狗栏门突然打开,后面的也紧跟着一个一个打开。凯文教会了这些令他引以为傲的小学生,怎样从外面打开狗栏的门。

被放出来的狗立刻安静了下来。最先被放出来的是两条差不多大的德国牧羊犬。这两条狗竞相冲出犬舍的门,朝北面跑去。它们还没有跑出亚力克斯的视线范围,又有三只罗威纳牧羊犬从亚力克斯的身边冲出去,朝南方跑去。紧跟着是一条杜宾犬,然后又是四条德国牧羊犬,每一组都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这些狗如潮水般冲出犬舍,速度快得她根本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条。最少也有三十条狗,尽管有些还非常小。她心里有一点儿想欢呼:孩子们,撕碎他们!可是她心里又有另外一部分想要告诉它们:孩子们当心!亚力克斯看见罗拉的小狗崽跑了出去,眼中再次充满泪水。

黑夜中,有人在惊惶地呼喊。枪声,然后是尖叫声。她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沉重的微笑。

但是好消息还不止这些。她听见另外的方向也传来了枪声。对方来的人肯定不止一个。

“枪呢?”她小声对丹尼尔说。他点点头,从裤腰里把手枪掏出来。丹尼尔把枪递给她。亚力克斯摇了摇头。她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把枪落下。她穿着这件厚厚的皮草大衣,身体在里面直出汗。她推下帽兜,抹了抹脑门儿上的汗。

“现在怎么做?”他小声问,“我们要留在这里吗?”

她刚想说这是逃亡,不过这种问题根本不用回答,这时爱因斯坦回来了,它重新把丹尼尔按了下来。亚力克斯也手脚并用地跟在爱因斯坦的后面,从来时的门口再出去。可汗依然跟着他们,依然在后面断后。这一次爱因斯坦领着他们朝北方走去,不过她完全不知道那边的地形。她意识到,这次可能要爬很久,她的手已经被干枯的草秆磨出了很深的伤口。她试着用大衣长长的袖子保护手掌,不过这一部分没有缝内衬,所以帮助有限。最起码,那个狙击手要多操心在夜里出没的毛茸茸的影子,没空理会那四个没有发动进攻的。她回头看着远处的大屋。没有看见重新亮起来的灯光。他们还没有开始彻底搜查房间。狗叫声还在继续,远远传来咆哮声和罗拉小狗崽的叫声,偶尔响起断断续续的汪汪声。

亚力克斯忘记了时间,只注意到自己身上不断流出的大量汗水,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被磨破了一次又一次的手掌。他们现在似乎是在朝一个小山坡爬去,丹尼尔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亚力克斯觉得他们并没有爬出多远,丹尼尔就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停了下来。她爬到丹尼尔的身边。

是铁丝网。他们已经爬到了牧场最北边的边界。亚力克斯去找爱因斯坦,想知道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做,这时,她才意识到爱因斯坦已经在铁丝网的另一边了。它看着她,用鼻子示意了一下铁丝网的底部。亚力克斯伸手摸了摸它示意的地方,发现铁丝网下面的土陷下去一块。她本来以为是阴影的地方,其实是一道在黑色的岩石上挖出来的沟。空间的大小刚好足够亚力克斯钻过去。她感到丹尼尔抓住了她的脚踝,把她当作向导。等他们两个都钻过来以后,亚力克斯转头看见可汗正拼命地想要从沟里钻出来。亚力克斯打了个激灵,她很清楚铁丝网一定扎破了它的皮肤。它连一声都没有吭。

他们钻出来了,站在一个浅浅的岩石峡谷的上方。从大屋的方向是看不见这里的,因为这里藏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坡后面。她从来没有想到这片往北延伸通往俄克拉何马州的平原会有尽头。爱因斯坦已经开始顺着岩石表面往下走。看起来它的脚下好像有一条不太显眼的狭窄小道。可汗从后面用鼻子顶着她。

“我们走。”她小声说。

亚力克斯弯下腰把身子压低,见爱因斯坦没有反对,她便集中精力看着脚下的陡坡。她能感觉到丹尼尔在后面紧跟着自己。这里的确有一条小路,不过也可能是动物踩出来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声音,一种轻柔的潺潺水声,这让她失神愣了几秒。她之前从没有发觉那条河离大屋这么近。

这个峡谷走到底大概只有四米多深,他们走到了谷底,亚力克斯觉得这里很安全,可以站直身子了。水流在黑暗中从他们的身旁静静地淌过。她想着自己应该可以走到河对岸去。这里的河面比谷仓那边的要窄很多。爱因斯坦正在使劲拽一个藏在岩石底下的什么东西,河水冲刷河岸,在这里留下一片悬空的岩石。亚力克斯走过去想要帮忙,然后她激动地发现那是一条小船。她想,现在她明白这个逃亡计划是怎样的了。

“以后我再也不说你弟弟的坏话了,一句都不说了。”她一边嘀咕着一边帮忙把船从隐藏的地方拖出来。如果凯文还活着,如果她和丹尼尔能活着撑过今晚,她毫无疑问会违反这个誓言。不过现在,她的确是满怀感激的。

丹尼尔走到小船的另一边用力推。没用几秒,他们就把船推下了水,水流没过他们的小腿。她身上的大衣比他的长太多,大衣的下摆已经掉在了河里。皮毛吸了水之后,每走一步都变得更重。水下的暗流比表面上平静的河面要快得多,两条狗跳上船的时候,他们必须双手紧紧扶着船。可汗的分量使得船尾危险地沉了下去,差一点河水就要漫进来了,所以他们两个都坐到了爱因斯坦所在的船头。丹尼尔扶着船,让亚力克斯先上,然后他再跳上船坐在她的旁边。之后小船像离弦的箭一样漂离岸边。

亚力克斯脱掉了闷热、沉重的大衣。如果真的不得不下水的话,穿着大衣实在没办法游泳。丹尼尔也跟着快速把大衣脱下来,要么是因为他想到了同样的危险,要么仅仅是因为他相信她,凡是她做的都是对的。

强劲的水流推着他们轻快地一路向西行驶。亚力克斯不得不假设,这水流或许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因为凯文并没有在船上留船桨。大约过了十分钟,水流开始变缓,船两边的河面变宽了。她的眼睛适应了一下,勉强能够看出来河对面都有什么东西。水流将他们往南岸推进——正是他们出发的那一边。爱因斯坦坐在船头很着急,它的耳朵立起来向着前方,肌肉也都绷得紧紧的。亚力克斯不能确定它看见了什么,不过当他们越过一道看不见的界线之后,它突然从船上跳进河里。河水的深度足以让爱因斯坦游泳,不过亚力克斯猜不到它正在划水的腿距离河底还有多远。爱因斯坦回头看着他们,嗷嗷地叫了起来。

亚力克斯意识到抢在可汗跳下去之前先跳船是个好主意,她立刻也跳了下去。冰冷的水短暂地没过了她的头顶,她用力蹬水浮出水面。紧跟着她听见扑通扑通两声——第一个声音比较小,第二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河面被激起一阵波浪,向她打了过来,再次将她淹没。可汗从她身边游过,白色的水沫出现在它四条腿周围,亚力克斯发现它的爪子只比自己的脚尖快了一秒,抢先站在河底的泥沙上。她转头看见丹尼尔正在和水流搏斗,想把木船拖到岸边。亚力克斯知道在河水比较深的地方自己肯定帮不上忙,于是她一瘸一拐地往河边走去,在浅滩处与他会合。亚力克斯抓住船头,丹尼尔拉着船身,没多久他们便到了岸边,那两条狗已经站在岸上抖掉了身上的水。他们将船拴在距离岸边三米的地方,丹尼尔放下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亚力克斯也低头看了看。粗糙的木头对她已经被磨伤的手掌并不友善。现在,他们两人的手都是血淋淋的,红色的鲜血从指尖上一滴一滴流下来。

丹尼尔右手在牛仔裤上擦了一下,留下一道血痕,然后他回到船上,去拿枪和一个小东西——一部手机,一定是凯文给他的那部。丹尼尔一定是早就想到不能让这两样东西沾水,不过他在看见这两样东西还是沾了水以后,表情非常吃惊。幸好亚力克斯背包里的东西都被她用密封袋仔细封了起来。

亚力克斯飞快地看了一下丹尼尔的脸色。他看起来不像是崩溃的样子,不过或许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丹尼尔抓起那两件大衣,两只手笨拙地把它们抱在怀里。亚力克斯本想告诉他别管这些了,后来她突然想起肯定会有杀手来这里调查,所以最好还是把证据毁了。

“把它们扔进河里,还有那条船。”她小声说,“这两样东西最好不要被人发现。”

丹尼尔没有一丝犹豫,他匆匆地回到河边把大衣扔进河里。这两件大衣很沉,花了很久才吸饱了水,从河面彻底消失。亚力克斯刚想去推船,丹尼尔也走过来帮她,他们一起把船朝下游推去。没用几秒钟,船就已经漂过了黑漆漆的河面。她知道船上有他们的血渍和指纹,但是也只能祈祷船能在今晚漂得足够远,远到天亮以后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把它跟凯文的住处联系起来。那条船很旧,饱经风霜,肯定不值钱。或许发现它的人会把它当成垃圾处理掉。

亚力克斯能想象凯文和爱因斯坦白天时,在河边一遍一遍地演练这条逃亡路线。他们一定试过了无数次。考虑到他们付出的努力,凯文可能会对她把船扔掉这件事很生气。

她和丹尼尔转身一起朝岸边走去。谷仓就矗立在眼前,在一片漆黑中也能分辨出来。他们朝谷仓跑去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清晰的人影。亚力克斯吓了一跳,希望狗能对此做出反应。随后她看清楚了那个影子——那是他们练习射击的一个草垛。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继续往前跑。

他们跑到谷仓以后,又绕过去继续跑到大门口。丹尼尔的大长腿让他第一个抵达,等到她追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门锁。他拽着门,等她和两条狗进去,然后才回身关上门。

里面漆黑一片。

“等我一下。”丹尼尔小声说。

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和两条狗喘粗气的声音,基本没听见其他动静。先是很轻微的吱呀一声,然后是轻轻的金属声。一道微弱的绿光在她右方亮了起来。她只能看清丹尼尔的轮廓——他的手按着闪光的键盘,也被映得亮了起来。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从他身边的缝隙里射出来。丹尼尔将裂缝拉开,好让更多的白光照进这个地方,亚力克斯终于看清楚了他在做什么。他正坐在停放在那边的一辆旧车上。丹尼尔打开假电池,输入了解锁密码,密码是他自己的生日,然后将引擎盖打开。白光照耀下,里面露出了一排排步枪。

“挑几把枪放到悍马上。”亚力克斯悄声对丹尼尔说。其实现在没有必要压低音量,不过她不敢让自己讲得太大声。

光线足够照亮丹尼尔身边十几米的每一个角落。两条狗守在门口,脸朝外,喘着粗气等待着,仿佛会有入侵者闯进来一样。

亚力克斯跑去她藏露营包的地方,掀开上面的旧油布。她拉开最底下的包,掏出一副胶皮手套。她将手套戴在血淋淋的手上,然后又拿起一副,半掖在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

亚力克斯回来的时候,丹尼尔已经朝那台巨大的拖拉机走去了。他背上背了两支步枪,怀里抱着两把格洛克手枪,还有一把她一直想要的手枪。亚力克斯看着丹尼尔又伸手去拿之前曾经见她练习过的西格绍尔手枪。或许在她的这个世界里,丹尼尔还是个新人,不过他的本能似乎自动担起了责任。

亚力克斯来回跑了两趟,才把自己的包都放到了藏在草堆后面的车里。第一趟,她跟丹尼尔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把手套给了他。他甚至连为什么都没问,就给自己戴上了。亚力克斯高兴地发现悍马内部的车灯已经被拆掉。她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去之后,又搬了一箱手榴弹,那些火箭炮则留了下来——她不确定在不把自己炸飞的前提下,她能不能搞明白怎么用这些东西。

“钱要带吗?”她第二次与丹尼尔擦身而过的时候,丹尼尔问她。

“对,全都带上。”

他飞快地行动起来,这疯狂的一秒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们分工协作——就像两个人一起洗盘子一样。

还有几件防弹背心。她穿上一件,虽然已经把带子系到了最紧,但还是有点松松垮垮的。防弹背心并没有沉得让人受不了,所以她猜可能是陶瓷板做的。她又拿了一件给丹尼尔。另外还有两件蝙蝠侠穿的紧身连体衣,不过这两件衣服对她来说都太大了,而且丹尼尔穿上的话可能也要花很长时间。亚力克斯还找到了两顶厚厚的棒球帽,她笑了。亚力克斯曾经听说过这些东西,不过她觉得只有美国特勤局才会用到这玩意儿。她自己戴了一顶,然后把另一顶帽子和防弹背心一起递给了丹尼尔。

丹尼尔默默地穿戴好,他神情坚定、面色惨白。亚力克斯想着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她希望丹尼尔源于本能的肾上腺素能够坚持到他们脱险之后。

她将一把薄薄的长匕首固定在大腿上,在平时系的多用途皮带下面又系了一条带枪套的皮带,然后又斜肩系了一条。她走回到悍马旁,拿出一把格洛克手枪别进右侧的腰间。她在一边的胳膊下面插好那把西格绍尔手枪,警用手枪则插在另一边胳膊底下。然后她又将那把枪身被锯短了的霰弹枪别在左边的腰间。

“你有枪吗?”

丹尼尔点点头。他已经把自己最喜欢的那支步枪斜挎在了肩头。

“那支步枪不要离身,然后再带一把手枪。”亚力克斯说。

他拿起另外一把格洛克手枪,紧紧地握在戴着手套的手里。

“我们需要把你碰过的所有东西都擦一遍。”

亚力克斯还没说完,丹尼尔就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捡起之前盖在亚力克斯的背包上的油布,撕下来两根布条。他扔了一根给她,然后自己走出去擦门锁,爱因斯坦跟在他后面形影不离。亚力克斯开始去擦丹尼尔打开的第一辆车。他们没用多久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擦了一遍。油布条上有血渍,所以她把它们也塞进了悍马的后备厢里。

她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除了他们和狗狗们紧张的呼吸声,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们现在去哪儿?”丹尼尔问。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紧张一些,音调也变了一点儿,“去你在北方的据点吗?”

亚力克斯知道自己回答丹尼尔的时候,表情一定很严肃,甚至有些吓人。

“现在还不行。”亚力克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