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短暂的安宁

亚力克斯选择了巴吞鲁日城外的一个加油站,她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收银员八十来岁了,她只盼着他的听力和视力都过了最好的时候。

亚力克斯的浓妆浓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她一确定他并没有注意她,便开始购物。她挑了很多瓶水,又拿了大量坚果和牛肉干,反正就是把所有能买到的、不易坏的蛋白质食物都买了。她又拿了几瓶维生素,虽然她对维生素不感冒,不过这家便利店没有新鲜蔬果区。她向自己保证,一定要找机会去真正的杂货店,但她希望他们能再等一段时间。毕竟每过一天,她身上的瘀伤就能消散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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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昼夜营业的网吧里也没出任何意外。网吧在大学附近,通宵上网的人有很多。她戴着帽兜,低着头,坐在偏僻的角落,要了杯黑咖啡,看也不看给她送咖啡来的咖啡师。她本来希望选个敌人追踪不到他们目的地的地方发邮件,但当务之急是把那辆蝙蝠战车换掉。它现在是最大的不利之处。

她使用胡乱选择的字母和数字,注册了一个新的电子邮件地址,开始写邮件。

 

你本该罢手了,迪弗斯。你不该把平民牵扯进来。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替你干那些肮脏的勾当,但我还是替你解决了那个小个子审问者。得克萨斯是个说“不客气”的好方式。适可而止吧。

 

这不是什么具体的威胁,却包含了很多暗示。她犹豫片刻,手指悬在鼠标上方,小箭头就摆在发送图标上。她有没有透露出他们尚未掌握的信息?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得知,丹尼尔并没有死在牧场。她在这一点上是无法愚弄迪弗斯的。她是否在邮件中无意中泄露了什么?这会不会让情况越发恶化?

她点击发送图标。反正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邮件刚一发送出去,她就站起来。悍马停在小巷里的几个大垃圾桶后面。她低着头、戴着帽兜,快步向外走,手里拿着一个注射器。小路上很冷清,只有一小群人在黑暗中围在一扇隐蔽的太平门门口。她端详了一会儿那三个人,便钻进了悍马中。

爱因斯坦用鼻子蹭蹭她的肩膀。丹尼尔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夜视镜在哪儿吗?”亚力克斯小声说。

丹尼尔放下她的手。“有什么问题吗?”他也小声说,转身在座位之间翻找。

“没什么新情况,”亚力克斯保证,“但可能对我们有帮助。”

他把夜视镜交给她。她戴上夜视镜,更仔细地打量那几个人。

他们就要散了。这里算不上“三不管”地带,三个人都衣着奢华,不过都是休闲服。一个黑头发男人搂着一个金发女孩,她衣服上有很多艳丽的标签,活像是中档奢侈品牌赞助的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的车手。他们两个现在走开了,距离悍马越来越远。金发女郎走起路来扭腰摆臀的。和她在一起的男人正往他那件连帽衫的衣兜里塞着什么。

第三个人还站在黑暗中的门框边,懒洋洋地靠在上面,像是在等更多客人。他的衣饰在她看来就是所谓的“高级混混”做派。

她想着在网吧里按下发送图标之前的感觉——反正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她这个主意可能会出乱子,不过她自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们摆平。要是这个混混跟她以为的一样,就一定能派上很大用场。

亚力克斯摘掉夜视镜。

“现金呢?”她小声问。

三十秒后,亚力克斯一只手拿着一支注射器,另一只手拿着现金,悄悄地走下悍马,向那个男人走去,这会儿,他正放松地靠在墙上。没戴夜视镜,她看得不太清楚,但她隐约看到,他一看出她是向他走过来,便做出了细微的反应。他的身体略微有些僵硬,但没有动。

“你好。”她在走到近处时说,在这个距离,就算小声说话,他也能听到。

“晚上好。”他用南方口音慢吞吞地说。

“请问能否帮个忙。我在找……一种特别的商品。”她的语调在最后上扬,像是在说一个问题。她并不清楚该怎么在街头买毒品。她以前从没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她在芝加哥积攒的补给品到现在才刚开始见底。她向来都不吝啬付钱买单。

她原以为这个混混会把她当成警察,反正电视里的毒品贩子都这样,但他只是点点头。

“我或许能帮忙。你在找什么?”

他倒也不像警察,除非她刚才看到的交易是装出来的,好吸引真正的买家。如果他要抓她,她就把他弄昏,然后逃跑。在巴吞鲁日遭到追捕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知道他看不清她的脸——毕竟他并没有对她脸上的伤有任何反应。

“阿片类药物——鸦片、海洛因或吗啡。”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他在黑暗中望着她在帽兜里的脸。她估摸他根本看不清。

“哦——这都什么鬼东西,鸦片?哈,我可不知道能从哪里弄到。”

“海洛因也行。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粉末状的。我看你不太可能有未经加工的海洛因吧?”他压根儿就不可能有纯海洛因。不管他手里有什么货,肯定都是加工了两三次,才到了他手上。他是不会把实情告诉她的。提纯并不容易,但她能抽出时间。

他哈哈一笑,亚力克斯估摸像她这样买货的人并不常见。

“我手里有点高级货,只是价格嘛——可不便宜。”

“你出个价吧。”亚力克斯说,“我不会讨价还价。”

“两百块一克。纯白粉末。”

当然是这个价,她心想。但是,次品海洛因总好过什么都没有。“我要三克。”

他顿了顿。天太黑看不清他的神色,可见到他把脑袋歪向一边,她便猜出了他的意图。她从口袋掏出现金,数出十二张。有那么一刻,她很好奇他会不会把她剩下的钞票都偷走。不过他似乎就是个贩子。他要的是像她这样出手阔绰的买家成为老顾客。

他接过亚力克斯递过来的钱,很快地查看了一番,塞进了工装短裤的后袋,然后蹲下。亚力克斯立马紧张起来。但他只是从堆在墙边的一堆垃圾袋后面拉出一个背包。他随手一摸,就拿出了他想要的东西,然后他很快就站了起来,递过三个小塑料袋。黑暗中,她无法确定成色,但看来很接近白色。她伸出手,他把塑料袋放在她的手心里。

“谢谢。”她说。

“很荣幸为你服务,女士。”他滑稽地一点头,几乎像是在鞠躬。

亚力克斯快步向悍马走去,很高兴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悍马。毒品贩子只会看到一辆很大的深色汽车。

爱因斯坦在她爬进乘客座时轻轻叫了一声。“走吧。”她说。

丹尼尔发动引擎。

“在那条小路左转,那个家伙就看不到悍马了。”

“出什么事了?”丹尼尔一边按照指示开车,一边小声问道。即便是很小声,他声音里的紧张也是清晰可闻。难怪爱因斯坦如此焦虑。

“就是买了点我需要的原料。”

“原料?”

“我的阿片类药剂用完了。”

他们来到一条更宽的路上,亚力克斯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不见了,大概是因为她的若无其事吧。

“你是在买毒品吗?”

“是的。还记得我说过的浴缸化学吗?现在得到原材料要比从前复杂多了。我可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但愿我这么做是对的。”她小声道。

“你觉得他会对别人说我们两个的事?”

亚力克斯眨了眨眼睛。“什么?噢,不。我担心的不是那个毒品贩子。我只是在想发电子邮件的事。”

“电子邮件是凯文要发的。”丹尼尔答道。

她点点头。“他可比我厉害多了。”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出状况了,都怨他。”

亚力克斯笑了笑。她的笑声很沉重。

“你不喜欢?”

“我不知道。我希望赶快结束……但我很累了,丹尼尔。我也想跑到天涯海角躲起来。”

“听起来还不赖。”丹尼尔表示同意,“不知我是否有幸与你同行呢?”

亚力克斯斜睨了他一眼,有点惊讶。“当然。”

“很好。”

这种下意识的念头又来了——假设他会出现在她未来的生活之中,这也太疯狂了。

亚力克斯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令人身心俱疲,反正在这个夜晚接下来的时间里,一股不祥的预感始终在她心里盘旋不去,搞得她烦闷不已。或许只是两天来她终于喝到了咖啡,才有些神经过敏。

七个小时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他们来到了那个偏僻的小屋。一路上平安无事,她几乎有些讶异。

丹尼尔只指错了两个路口——这还真有些出人意料,毕竟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时只有十岁。天亮之后他们走过的公路都人烟稀少。这意味着不会有人举报在周围地区看到了一辆装甲车。

她把悍马暂时停在车库的后面。丹尼尔将台阶附近的石头踢来踢去,终于找到了一块塑料石头。他拿出藏在里面的钥匙,走上门廊台阶,爱因斯坦就跟在他后面。

亚力克斯站在木屋前面。这是一幢红杉木A字形房屋,看起来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不过倒也别具风格。她太累了,连走上这最后几级台阶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一夜风平浪静,可毕竟在路上开得太久。出了巴吞鲁日,她和丹尼尔交换开车,当时,因为发邮件的缘故,她提心吊胆,紧张焦虑,神经一直绷得很紧。丹尼尔时不时打个盹儿,现在看来挺活跃的。他从亚力克斯身边走过,把罗拉从悍马后备厢抱了出来。

“你看起来像是也需要抱一抱。”他抱着罗拉又从她身边走过时说道。他把罗拉放在门边,回到亚力克斯身边。

“给我点时间。”亚力克斯嘟囔着说,“我的大脑还是浑浑噩噩的。”

“只差几步而已。”丹尼尔鼓励道。他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轻轻带着她往前走。

亚力克斯一动起来,就感觉容易多了。她走上台阶,穿过前门。亚力克斯匆匆一瞥,只看到屋里有一扇三角窗,可以俯瞰沼泽森林,沙发很旧,但看来很舒适,有一个老式的烧木柴的炉子,还有一道很短的开放式楼梯,他带着她从楼梯边走过,走进一条很逼仄的走廊。

“这里是主卧室……我和凯文一直都住在阁楼。我去把车里的东西卸下来,再把两条狗安顿好,然后我也要睡一觉。”

亚力克斯点点头,丹尼尔带她进入一个昏暗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很大的铁床。在她的头碰到枕头之前,唯一注意到的就是这张床了。

“小可怜。”亚力克斯听到丹尼尔轻笑一声,接着便进入了梦乡。

亚力克斯缓缓地恢复了意识,在虚幻的梦境中浮浮沉沉。她感觉舒服又平静,没有任何意外让她惊醒,即便神志尚未清醒,她也意识到丹尼尔温热的身体在她旁边。这时候,附近一阵低沉的轻敲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还没来得及害怕,就感觉到一架摆头电扇送来阵阵凉风,吹拂着她的身体。她猛地睁开眼睛。

房间依然昏暗,但相比她刚才睡着那会儿,此刻光线的颜色不一样了。对面墙壁上有一扇大窗,阳光从镶着花边的窗帘边照射进来。现在是傍晚,没那么热了。她之前肯定出了很多汗,不过现在都干了,脸上感觉很僵硬。这个房间是用红杉圆木建造的,跟外间一样。她身后也有光。亚力克斯翻了个身,看到开放式卫生间上方有个天窗。她的背包、防毒面具、急救箱都放在洗手池边。

丹尼尔或许不是个天生的逃亡者,但他比她认识的任何人都要体贴周到。

亚力克斯踮起脚走进走廊,迅速地察看了一番。小屋里的其他地方很小,厨房的一角作为餐厅,起居室里都是窗户,上方是开放式的阁楼,还有一个小次卧,带个小浴室。她到那里很快地洗了个澡——她太需要洗澡了。蓝色的小淋浴池里有洗发水和护发素,没有香皂,于是她只好用洗发水当香皂来使用。她很高兴没有香皂了,就好像她很高兴看到冰箱里是空的,所有表面都落了一层灰。这里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过了。

亚力克斯手脚麻利地给脸上的伤口换了新纱布,并检查了双手,发现手上的伤看起来要比她以为的好很多,然后,她从前门边的长窗向外看去,只见两条狗在门廊上睡得正香。她已经习惯了有它们预警,这让她感觉很安慰。

亚力克斯有点饿,只是这会儿她还不愿意去弄吃的。她还记得昨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时的感觉,所以不愿意让丹尼尔也经历同样的恐慌。她现在并不困,却极端疲倦,大床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美好。这或许是在逃避。只要她闭上眼,脑袋挨上枕头,就不必去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做计划。

她恢复刚才的姿势,蜷缩在丹尼尔的怀里,让自己放松下来。眼下没有任何要紧事。她只需要休息二十分钟,或许一个小时吧,什么都不想,这算不得什么过分的要求。她已经把他们两个活着带到了这里,现在理应享受一番。

很不幸,什么都不想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想到了她给丹尼尔的承诺——她绝不会丢下他不管。一方面,她知道,对于任何与他的安全有关的长期安排,她都不会满意。即便她能囤积足够一年的食物,即便她相信房主不会回来,即便她可以在这个地方布置武器,干掉闯入者,即便她能把丹尼尔像个犯人似的锁在房子里,不让他出去找麻烦,她也很难满意。毕竟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意外。猎人以前就找到过他,况且她也留下了线索,即便线索并不起眼,猎人说不定也会寻到这里来。她可以带他一路向北去她租住的地方,但中央情报局在她还住在里面时跟她联系过。她估摸他们八成不知道地址,可如果他们知道呢?只要丹尼尔和她在一起,她就必须想尽办法护他周全,单凭他自己是想不到这些的,而她能发现他发现不了的陷阱。

另一方面,她自己有何欲望?她想和丹尼尔在一起。她是在心里为这个欲望找借口吗?她的逻辑思维是不是出了问题,纵使扭曲变形也要满足她的这个欲望?她怎么会如此肯定?从前,她告诉他,若要采取攻势,把碍事的人带在身边会很麻烦,她知道这话听来很符合逻辑。当然了,如果他们在她走得远远的时候找上了他,即便相隔万里,她也不能独善其身。

她叹了口气。她怎么才能把事情看得清楚明白呢?现在被情感一搅和,整个局势就像打了个死结,棘手又复杂。

丹尼尔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手臂一伸,搂住了她。她知道他会就她的两难境地说些什么,她也知道,他的见解并不能帮她把事情看得更清楚。

他叹了口气,醒了过来。他的手指轻轻向下滑过她的背,又缓缓向上,把玩着她后脖颈上湿漉漉的发梢。

他呻吟了一声,伸个懒腰,又握住她的头发。

“你早就醒啦。”他小声说。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眨巴两下,找到了焦点。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

“我身上总算不黏腻了。”她说。

他哈哈一笑,又闭上眼睛,把她搂得更紧了。“很好。现在几点了?”

“四点吧。”

“有没有出什么事?”

“没有。至少暂时没有。”

“很好。”

“是呀,的确很好。”

“是很好。”他说。

他又开始抚摸她的背,手渐渐地移到她的右肩,轻轻滑过她的肩胛骨,最后捧起她没有受伤的一边脸颊。他托起她的脸,他们的鼻尖触碰在一起。

“是呀,很不错。”亚力克斯表示同意。

“何止是不错。”他喃喃地说着,吻住了她。他捧起她的脸的手是那么温柔,他的唇是那么柔软,而圈住她腰身的手臂把她箍得那么紧,让她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她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拉近自己与他的距离。

此时跟在车里那会儿不一样,当时,他们仍在逃亡的紧张气氛中,惊恐慌乱的心跳响彻耳畔。此刻,没有恐惧,她和他的心跳加速也并非因为害怕。

她知道这是水到渠成的。他们一直卿卿我我,况且这个地方偏僻安静,暂时没有危险,只有他们两个,又无人干扰,再也没有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了。

说来也怪,渐渐地,水到渠成的感觉消失了。这反而成了她这一生中最大的意外。她体会到了一连串截然相反的感受,使她无法做出任何判断。惬意、熟悉……却又兴奋刺激,十分新鲜。一方面很轻柔,另一方面又很猛烈,既能带给人抚慰,又令人震撼。就好像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同时被数十种互相冲突的刺激物点燃了。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丹尼尔的心,是那么纯粹,比她从前了解的一切都要美好。他所属的世界比她的更美妙。现在,他们成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和他一起,在那个世界里停留。

她很清楚,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判断,她对男女关系的经验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无法对比。她一向都认为性是一种单一事件,具有明确的结果,旨在求得肉体上的满足,只是有时候能心想事成,有时候却不能。

现在的体验不符合之前的任何感受。这已经不是一个事件,更像是对彼此进行不间断的探索,是在满足各自的好奇心,每发现一个细节,都会觉得对方的魅力多了一点儿。这无关满足,但每一种需要都得到了迎合,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比较模糊的方面,都是一样。

这会儿,他们正在安静从容地亲吻,窗帘边透射进来的光线变成了红色。有一种情感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甚至要撑破她的肌肤,她却不知道它叫什么。有点像她想起他时便会笑的那种激情,只是要强烈无数倍,然后,烈焰熊熊,将所有杂质、所有多余的感觉通通烧毁,只剩下这一种情感。她说不出它是什么。她能想到的最接近的词是快乐。

“我爱你。”他一边吻着她的唇一边说,“我爱你。”

或许就是这个词。她只是从未想到这个词的含义可以如此……丰富。

“丹尼尔。”她小声说道。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是必须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要是还把它憋在心里,我就要爆炸了。我还会不停地说。现在只是先提醒你一下。”

她笑了。“我再也不想回到没什么可失去的境地。我很高兴有你这个‘累赘’。我很感激。有了你,就有了一切。”

她把头放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很长时间以来,保证自己活着呼吸都是她的首要任务。若是她能和一个月前的自己对话,她知道,那时的亚力克斯一定会很害怕,一定不愿把保护另一个人活着也当成自己的首要任务。那时的她只关心自己这一条命。但那样的话,她也会错过很多。亚力克斯甚至都想不起来她过去靠什么活着。现在的生活才值得她为之一战。

“我估摸那时候我只有十二三岁吧,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不再指望过与众不同的人生。”丹尼尔若有所思地说,手指胡乱地揉着她的一头秀发,“人们差不多都是在那个年纪开始成长,不再做白日梦。也开始意识到,你永远都不会发现你其实是个外星人,由平凡的人类父母收养,拥有可以拯救世界的超级力量。”他咯咯笑着,“我是说,虽然早就清楚这一点,但就是不能释怀,好几年都念念不忘。然后,这个世界会打击你,有些色彩开始从生活中慢慢淡出,你不得不安于现实……我觉得我做得还不错。我在单调平凡的世界里找到了很多乐趣。然而,我希望你知道——这次和你在一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很可怕,我却体会到了一种我从来都不曾了解的幸福。而这都是因为你是个非凡的人。我真高兴你找到了我。我的生活看来注定要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我真感激我与你在一起。”

她的喉咙发紧,心里很诧异,她连忙眨眨眼睛,以免泪水夺眶而出。她曾因为悲伤、痛苦和孤独而哭泣,甚至因为害怕而流泪,可现在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因为快乐而蓄满泪水。这似乎是个奇怪的反应,她以前在书里看到过这样的情节,一向都不解其意。这是她第一次明白快乐要比痛苦更为强烈。

要是一辈子不离开这张床,她也很高兴,只是他们总得吃点东西。丹尼尔并没有抱怨,但她看得出来,他很想吃点真正的东西。他们围着小桌吃花生、牛肉干、巧克力曲奇,不时哈哈大笑,抚摸狗狗的耳朵——他们把爱因斯坦和罗拉带进了屋,反正它们也会冲进来,还不如主动点。说来也怪,他们甚至觉得此时没必要再回到蝙蝠战车,紧张地在夜色中逃亡。他们有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想做什么都可以。她想到一个特别好的主意,不过不管他们做什么,关键是他们很自由。生活简直美好到令人难以置信。

而凯文打电话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嘿,丹尼,你们还好吗?”她听到凯文在电话里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具有穿透力。

“好极了。”丹尼尔说。亚力克斯冲他摇摇头。没必要详细描述他们之间的事。

“不错。我想你们已经到达麦金莱家的房子了吧?”

“是的。这个地方还是老样子。”

“很好。这表示房子还是他们家的。你们休息够了吗?”

“是的。谢谢你的问候。”

亚力克斯叹了口气,凯文很少有这么礼貌的时候,简直是好到难以置信。她伸出手,与此同时,听到凯文说“我要和夹竹桃说话”。

丹尼尔听来有些糊涂,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把手机交给了亚力克斯。

“我来猜猜,”亚力克斯说,“你需要我们尽快与你会合。”

“是的。”

丹尼尔的唇角立即耷拉了下来。

“迪弗斯有动静吗?”亚力克斯问。

“还没……我可不希望这样。他肯定会有所行动,只是现在更谨慎了。他猜到我在监视他,所以做得很隐秘。他肯定是在其他人的办公室打了电话,我听不到。你在电子邮件里是怎么写的?”

她一字不错地复述了一遍:她知道他要了解细节,所以把邮件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

“还不错,夹竹桃,还不错。在我看来或许有点太巧妙,但不要紧。”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希望在这个星期出击,也就是说,你们到了这里,就必须采取行动。”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同意。”

“萨博曼汽车还在吗?”

“噢,我还没看。”

“为什么没有?”他问。

“我睡过头了。”

“甜心,你必须振作起来。过几个星期再睡美容觉也不迟。”

“我要以最佳状态迎接下面的挑战。”

“是啊。你什么时候能动起来?”

“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我有个很棒的地方,到了那里,我们可以好好睡一觉。你有纸和笔吗?”

他给了她一个地址,在华盛顿的一个地方。她对那个区域并不熟悉。在她的印象中,那是个富人区,却不符合她对藏身之所的设想。她肯定是记错了。毕竟她有段时间没去那里了。

“好吧,我先去收拾东西。只要……只要能再找辆车,我们就出发。”

“上午九点之后,你们在亚特兰大城外停一下。我给罗拉找了个地方。”

“你是怎么说的?它的腿上有枪伤。”

“有人劫了你们的汽车。你和狗都受了伤。你要去亚特兰大,和你母亲住段时间,但她不喜欢狗。而且,你受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他们应该不会刨根问底。你叫安迪•威尔斯,他们知道你会付现金。顺便说一句,我是那个最担心你的大哥。”

“不错。”

“那是当然。现在去车库看看,再给我回电话。”

“遵命,先生。”她讽刺地说。

凯文挂断了电话。

“我们真要把麦金莱家的汽车偷走?”

“是的,如果我们走运的话。”

丹尼尔叹了口气。

“听着,我们把悍马留在车库。一辆悍马至少能买四五辆萨博曼了。就算我们无法把车子还回来,他们也没损失,对吗?”

“就算是吧。但凯文肯定不喜欢他的爱车变成抵押品。”

“反正也是不义之财。”

房门钥匙也可以打开车库门。进了车库,就看到大门右边靠近灯的开关处有个小钩子,上面挂着两辆汽车的车钥匙。丹尼尔打开了灯。

亚力克斯倒吸一口凉气。“太妙了。”

“嚯!他们换了辆新车。”丹尼尔说,他倒是不太兴奋,“旧萨博曼大概报废了。”

亚力克斯围着车转了一圈,用指尖抚摸车身。“看看吧,丹尼尔!你见过比它更漂亮的车吗?”

“啊?就是辆银色的SUV而已,亚力克斯。跟路上的其他汽车没什么两样。”

“我知道!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再来看看这个!”她拉起他绕过汽车,指指尾灯旁边的铬合金小牌。

他注视着她,一头雾水。“混合动力车?所以呢?”

“就是混合动力车!”她几乎是在唱歌了,一下子搂住他,“这简直就是圣诞礼物啊!”

“我还是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兴奋。”

“嘘。你知道开这辆车,路上我们需要加几次油吗?两次!顶多三次,就能一直开到华盛顿。快看——你看这超棒的车牌!”她用手一指,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游戏节目主持人。

“是的,这是弗吉尼亚州的车牌。麦金莱一家一年大多数时候都住在亚历山大市,亚力克斯。这不稀奇。”

“到了华盛顿,这辆车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跟隐形轰炸机一样。如果有人试图追踪我们的蝙蝠战车留下的痕迹,现在就算走进了死胡同。这车来得太及时了,丹尼尔,我们真是太走运了,不过你好像不太买账。”

“我真不喜欢偷朋友的东西。”他嘟囔道。

“麦金莱一家是好人吗?”

“非常好。他们对我们一家特别好。”

“那他们肯定不希望你丢掉小命,对吗?”

他忧郁地看了她一眼。“是的。”

“我很肯定,如果他们知道整件事,一定会欣然同意把车借给你。”

“如果说借,就该有还。”

“我们当然会还。除非我们没命还。你说说看,除了死,还有什么能阻止凯文要回他最喜欢的座驾呢?”

丹尼尔突然变得更严肃了。他双臂环抱,不再看她,而是扭头看着汽车。“别开玩笑。”

亚力克斯搞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什么变得这么快。“这其实也算不上开玩笑。”她解释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在开走这辆车这件事上那么纠结。只要有可能,我们就把车送回来,我保证。”

“只是……不要说到死。不要那个态度。不要这么……漫不经心。”

“啊,对不起。你知道的,不是笑,就是哭,只有两个选择。我希望在可以的时候笑。”

他低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姿势依然很僵硬。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软化下来,伸出一只手摸着她的半边脸。

“也许我们可以不听凯文的话。我们干脆留在这里好了。”

她拉住他的手。“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当然会这么做。但他们最后还是会找到我们的。”

他点点头,好像在说服自己。

“那好吧。是不是该把东西装车了?”

“当然。我先给凯文打个电话。”

丹尼尔开始把悍马上的东西搬进丰田里,亚力克斯则兴高采烈地把车的事对凯文说了一遍。凯文并不比丹尼尔兴奋,只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太棒了,伙计。现在手脚麻利点,时间不等人。”

“用不着在九点前赶到亚特兰大,我们凌晨两点出发就可以。”

“很好。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就能见面了。”

“那就开始倒计时吧。”她开玩笑地说。也许是因为那辆车,也许是和丹尼尔待了一个下午,反正她的心情很舒畅。

“我很高兴你即将开一夜的车。”凯文说,“我还是喜欢睡眠不足的你。”他说完又挂了电话。

“我应该带爱因斯坦去遛遛。”亚力克斯沉思着说,“还要给罗拉重新包扎。打包食物,再睡一觉。我们的作息时间又要变了。”

“我想我是不能再带狗出去了。”丹尼尔道。

“抱歉,你现在是美国头号通缉对象。我这张悲伤的小脸现在比你的好用,不管你留不留胡子都一样。”

“天快黑了。你确定你一个人出去没问题吗?”

“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一条超级聪明的猛犬和一支西格绍尔P220手枪。”

他微微一笑。“饿着肚子的短吻鳄碰到你就倒霉了。”

短吻鳄。她从没想过要面对这种猛兽。好吧,不要靠近水边就好了。但愿凯文训练过爱因斯坦,它除了能对付人类攻击者,还能对付别的。

她们很快就回来了,只是让爱因斯坦稍稍活动了一下腿脚。她老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巨大的爬行动物。路上黑漆漆的,但她不愿意打开手电。她看不到车头灯,也看不到人家的灯光,除了沼泽地里的声响,四周都静悄悄的。天气依然很热,汗水从她的太阳穴流下来,但她很庆幸自己穿了连帽衫,不然准会被这里的蚊子生吞活剥。

她返回小屋,只见丰田停在了房子前面,悍马则停进了车库中。丹尼尔已经做好了一切,只剩下给罗拉重新包扎。亚力克斯负责这件事,她尽量弄得专业一些。但愿收养它的人会相信是兽医给罗拉做了救治。她悲伤地轻抚罗拉的耳朵。让罗拉去一个有人照顾它的地方对它有好处,但亚力克斯会想它的。

亚力克斯将床边的闹钟设定在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但丹尼尔显然无意补充睡眠。

“到了早晨八点,我们就该后悔了。”她向他保证,这时,他的唇正在轻吻她的胸前。

“我才不会后悔。”他坚持。

或许他说得对。现在时间有限,所以不应该浪费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就跟她以前认为的一样,幸福是有期限的。只是现在幸福来得更强烈,而到了最后期限则会显得更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