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第二章 恐怖袭击
坐等卡斯顿出现的时候,克里斯想起了另外几次组织想要弄死她的情景。
巴纳比——约瑟夫•巴纳比博士,她的导师,她最后一个朋友——在组织第一次下手的时候就让她学乖了。尽管他考虑周详,计划严密,又是个根深蒂固的妄想狂,但最后还是靠着傻人有傻福躲过一劫——她多喝了一杯黑咖啡,救了自己一命。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她睡眠一直都不好。她就带着这样的状态跟着巴纳比工作了六年,在差不多第三四年的时候,他就跟她说过自己的猜忌。起初她并不愿相信他说的有可能是对的。他们都是奉命行事,并且完成得很出色。你不能认为这种状态会是常态,他坚持道,他在这个部门已经干了长达十七年的时间,他们喜欢我们,可是他们必须要知道的事情却不希望我们也知道,到最后我们就成了绊脚石,根本无须犯错。你绝对是可信的,但是你绝对不能信任他们。
为这些“好人”干活真费劲。
他的猜忌后来变得更加具体,最后转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应对计划,其中也包括心理准备。巴纳比变成了未雨绸缪的忠实信徒,尽管这么做到最后并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这种紧张感在他们准备退出前的最后几个月逐渐升级,然而毫不意外,她又睡不着觉了。在那个特殊的四月清晨,为了让自己的大脑能够清醒运转,她喝了两杯咖啡,而不是像平时那样只喝一杯。她给自己那比常人瘦小的身体里那个比常人略小的膀胱多添了一杯水的量,结果就是她甩开了共事的博士冲出去蹲马桶,她跑得太急甚至都来不及注销电脑,没有老老实实地守在自己办公桌前。而毒气通过排风口飘进实验室的时候她正好在洗手间,但是她的导师巴纳比还待在他的位置。
他的尖叫成了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最后一个提醒。
他们曾经一致认定,就算组织要动手,也不会选择在实验室,那样太麻烦了。死人通常会惹来别人的怀疑,聪明的杀手总是尽量避免让自己同这类证据扯上关系。他们不会选择目标待在自家起居室的时候动手。
她早就应该知道永远都不要低估想要自己命的这群家伙的傲慢。他们根本不在乎法律。他们和那些制定法律的人狼狈为奸。她也应该一早就对这种能够完全出其不意夺走一个聪明人性命的权力抱有敬意,他们蠢得这样纯粹也算得上是无敌了。
后来的三次追杀就更加直截了当。这三拨人都是单独行动,她猜这些人都是专业杀手。到目前为止派出来的都是男性,不过不排除将来有女性出现的可能性。一个男的想要开枪暗杀她,一个想要用匕首,还有一个想用铁棍敲她的头。不过这些尝试都失败了,因为这些暴力行为都是在她睡觉时实施的。接着,来杀她的这几位刺客就都死了。
无形却充满腐蚀性的气体静静地充满了狭小的房间——在两根电线松开之后只用了差不多两秒半的时间。然后,刺客的性命最多只能再延续五秒,具体时间要取决于其身高体重。而这五秒绝对称不上令人愉悦。
她混在浴缸里的东西和他们用来杀死巴纳比的并不是同一种,但也非常接近。这是她知道的能够让一个人快速而痛苦地死去的最简单的方法。并且这个办法需要用到的材料可以随用随买,不像其他那些武器。她所需要的就是买回来一大堆桃子以及一堆焊接器材。获取这些东西不需要严格的许可,甚至连邮寄地址都不需要,她的追杀者根本追查不到。
所以他们居然能够再次找到她,真的让她十分恼怒。
自从昨天起床以后,她就一直憋着气,在制订计划的那几个小时里,她更是越想越来气。
她逼着自己小憩了一会儿,然后找了一辆合适的车开了一夜,这辆车是她用一个特别常见的人名泰勒•戈尔丁的假身份证租的,用来付款的信用卡也是这个名字,全都是她最近新买的。今天一大早,她就开车进了这座她最不想进的城,这令她的怒火提高到了一个全新的水平。她把车还到了赫兹租车位于里根国家机场的门店,然后顺着街道走到另外一家租车行,新租了一辆哥伦比亚特区牌照的车。
换作半年以前,她本可以有完全不同的选择。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她租的那间小房子,把她现在用的车放在分类广告网站“克雷格列表网”上卖掉,再找个不会保存记录的市民,从他手里用现金买一辆私家车,漫无目的地开着转悠几天,直到她找到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二三线小城市。然后她就可以在那里安顿下来,将所有的流程从头再来一遍。
可是现在,她却抱着一个愚蠢而扭曲的念头,希望卡斯顿说的都是真的。一个非常虚幻的希望。这种希望本身作为她的动力来讲或许并不足够,但还有些别的——一丝微小却又让人心烦、被她忽视了许久的一种责任感。
巴纳比救了她。一次又一次。每次她能从新一轮的暗杀中活下来,都是因为往昔他对她的提醒和教导,让她能够有所准备。
如果卡斯顿是在骗她——对此她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把握——安排了埋伏,那么他之前说的一切就都是谎话。
包括他们需要她那一句。如果他们不再需要她,就意味着他们找到了新人来完成那份工作,一个比过去的她更加优秀的人。
他们或许在很久以前就找人代替了她,或许已经将她认识的一整队人员全都杀光了,不过她对此表示怀疑。组织虽然有了资金有了许可,却没有了最为紧俏的人才。像巴纳比或是她这样的人才,需要花大量时间去寻找、栽培、训练。拥有他们这种技能的人,可不是在试管里长大的。
她还有巴纳比来救自己。可被他们新招来接替自己的那个傻孩子要靠谁来救?新来的家伙肯定很聪明,就像她刚加入那会儿一样,但是那家伙一定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忽略了效忠自己的国家,忽略了拯救无辜的性命,忽略了国家最先进的设施和开创性的科研以及无限的预算,忽略了高达七位数的薪水。怎么才能不被人杀死?毫无疑问,现在坐着她之前位置的人一定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其实都是一个问题。
她希望自己能有办法警告一下那个人,哪怕她无法像巴纳比曾经帮她那样贡献出自己的全部时间,哪怕只是一次简短的对话也好——这就是他们回报我们这样的人的方式。你要有所准备。
但这由不得她。
今天早上她就在更加充分的准备中度过。她入住了一家叫布雷斯考特的小型精品酒店,用的名字是凯西•威尔森。这个身份远没有泰勒•戈尔丁方便可信,但是她在前台登记的时候两部电话同时响起,忙碌的前台接待员没有特别留意。接待员告诉她说,现在时间太早,虽然有房间,但是她必须要多付一天的房费,因为一般入住都需要等到下午三点以后才行。凯西答应了这种苛刻的条件,一点儿微词都没有,前台接待员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朝着凯西微笑,这才第一次正眼瞧凯西。凯西控制住自己不哆嗦,就算这个姑娘记住了凯西的样子也不要紧。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凯西必须尽可能给别人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她故意用了凯西这样一个让人分不清性别的名字。这一招是她从巴纳比丢给她的那摞资料里学到的,这些都是真正的间谍常用的招数,但也是常识,有些小说作家也想到过。这里面的逻辑是,如果有人到这家酒店里找一个女人,一定会先从登记人名单里那些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的名字开始,比如詹妮弗和凯茜。或许他们要找完这一轮才会去找什么凯西、特瑞和德鲁。她能为自己赢得任何一点儿时间都是好的,多拖延一分钟或许就能救自己的命。
凯西朝着向自己走来提供服务的热情的门童摇了摇头,自己拉着独轮行李箱上了电梯。她面向电梯按钮,避免将脸对着摄像头。一进房间,她就打开行李,拿出一个手提包和一个带拉锁的黑色托特包。拿出这两样东西之后,她的行李箱就空了。
她将脱掉的宽松款运动外套挂起来,与之相比,她薄薄的灰毛衣和剪裁简单的黑色长裤显得特别专业。为了合身,毛衣的后面用别针别了起来。她摘掉别针,毛衣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娇小,或许还更年轻了一点儿。她擦掉口红,卸掉了眼妆,然后对着衣柜的大镜子检查了一下效果。年轻、娇弱,大口袋一样的毛衣提示着她应该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觉得的确是这样。
如果她要去见的是一个酒店女经理,或许装扮会稍有不同,或许她还会试着用蓝色和黑色的眼影在眼睛下面弄点假瘀青,但是楼下桌子上摆着的名牌是威廉•格林,她觉得自己不需要浪费过多时间。
这个计划并不完美,这一点一直困扰着她。她宁愿再花上一周的时间,只为检查整个计划是不是对所有可能性都有了应对措施。但这是她能够在现有时间内付诸实施的最佳选择。或许有一点儿太过刻意,不过现在重新再想已经来不及了。
她打电话到前台,希望请格林先生接电话。很快,她的电话就被转了过去。
“我是威廉•格林,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电话里的声音热心又让人觉得特别温暖。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长得像海象一样的男人形象,还留着浓密的小胡子。
“啊,是的,我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不,当然没有,威尔森女士。我将力所能及地为您效劳。”
“我的确需要帮助,不过可能听起来会有一点儿奇怪……一言难尽啊。”
“不用担心,女士。我向您保证我可以办到。”他听起来特别自信。这令她有些好奇,他过去都曾经接到过什么奇怪的请求。
“哦,老天。”她慌乱不安地说,“不知道私下里谈方不方便?”
“当然,威尔森女士。您运气不错,我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都没什么事。我的办公室在一楼,就在前台一拐弯的地方。这样安排可以吗?”
她用奉承且松了口气的语气说道:“是的,非常感谢。”
她将行李和托特包放进衣柜,小心地从大手提箱里的一摞现金里数出需要的几张钞票,然后将钱塞进口袋,等了十三分钟之后,她从楼梯下了楼,以便避开电梯里的摄像头。
格林先生热情地将她请进自己没有窗户的办公室,她发现自己幻想的形象与真人相差不大时,不觉莞尔。他没有小胡子——除了两条眉毛上所剩不多的那几根稀疏白毛,头上连一根毛发都没有——其他的地方都长得跟海象一模一样。
要表现得特别害怕毫无难度,而当这个自己被前男友虐待,还被偷走传家宝的故事才讲到一半,她就知道自己拿下他了。他愤怒的表情非常有男子气概,看起来很像要对这种对如此娇小的女子也能动手的禽兽行径发出咆哮,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不断发出啧啧声。“我们会照顾好你,你尽管安心住在这里,这里绝对安全。”就算没有她给他的慷慨小费,他可能也会帮她,但是收下也无伤大雅。他发誓只会把这件事透露给几个相关员工,因为他们要配合她的计划,她也对他的热心肠感激不尽。他希望她一切安好,并且主动提议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让警察介入。凯西装作坦诚地说自己其实也很失望,因为按照过去的经验,报警和限制令一点儿用都没有。她暗示说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只要像格林先生这样高大强壮的男士肯伸出援手。他被恭维得晕晕乎乎,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将一切安排妥当。
这一套路她不是第一次用。这是他们的出逃计划进入到微调阶段时,由巴纳比最初提出来的。起初她很不喜欢这个想法,觉得自己隐约被冒犯了,但是巴纳比一直都是这么实际的人。她个子小而且又是女性,在很多人头脑中,总会觉得这样的她会被人欺负。为什么不将这种偏见利用起来,扮演一个从别人手里逃出来的受害者,将这一特点变成她的优势呢?
凯西回到自己房间,从手提箱里拿出一身衣服,脱掉毛衣,套上一件贴身的深V领黑T恤衫,再加一条雕花繁复的真皮黑色宽腰带。她脱掉的所有衣物都必须刚好能塞进手提箱里,因为她准备将行李箱丢在酒店,而且永远不会再回这里来。
她已经全副武装,她永远不会在准备不周全的情况下出门。不过现在她的自我保护已经升级到最高版本,真正做到了武装到牙齿——确切地说,是一颗牙齿。她镶了一颗假牙,里面塞的东西能像氰化物一样让人立时毙命,却又不至于死得那么痛苦。这能成为小说里常用的套路是有理由的,因为的确很管用。有时候被逼到了最后一步,你能做的就只剩下让你自己从敌人手里永远“解脱”。
黑色大托特包在肩带顶部有两块装饰用的木片,包内几个小首饰盒里装着她的特殊首饰。
每一件首饰都是独一无二的。她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获取到这种长着首饰外表的工具,所以她非常珍惜这些宝贝。
三枚戒指——一枚玫瑰金,一枚纯金,一枚纯银。每个戒指上都有一个可打开的小暗盒,里面装着小倒刺。戒指的颜色直接表明了里面的倒刺上涂抹的是什么东西。简单粗暴,完全不像她的风格。
接下来是耳环,这副耳环她一直都特别小心地珍藏着。她不会冒险在旅途中戴上它们,她要留到接近目标的时候才戴。一旦戴上了它们,她的头部动作就必须特别小心。这副耳环看起来像是两个简单的玻璃球,但是玻璃层非常薄,薄到但凡高分贝的音符就能把它们震碎,并且这两个小球已经受到了来自内部的强压。如果有人抓住她的脖子或者头,这些玻璃就会无声地爆开。那时她就要屏住呼吸——她可以轻轻松松憋气长达一分十五秒——然后尽可能闭紧眼睛,而攻击她的人肯定不清楚这里面的机关。
她脖子上戴了一个大个儿的纯银相片盒吊坠,非常醒目,凡是知道她真正身份的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被这个吊坠吸引。不过,这里面什么致命的东西都没有,这只是障眼法,将人们的关注点从真正有危险的东西上引开。相片盒里放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留着稻草颜色的蓬松头发,长得十分漂亮。这个孩子的全名在照片背后,是手写的。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母亲或其他女性长辈才会佩戴的。然而,这个特别的小女孩却是卡斯顿唯一的外孙女。如果凯西真的遭遇了不测,但愿发现她尸体的人是真正的警察,这样在缺乏身份证明线索的情况下,会顺着这唯一的线索深挖下去,将杀害她的凶手押送到他该去的地方。这或许对卡斯顿不会真的造成什么影响,但起码也能给他找点麻烦,或许还能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担心她可能在别处还留下了其他线索。
因为她非常明白,对卡斯顿来说,藏在暗处的灾难和未知的恐惧远比一点点麻烦更令人头痛。但即使是现在,距离她第一次死里逃生已经整整三年,她对遭人背叛,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依旧感觉很不舒服。她没有办法预见自己的研究潜藏的危害,也没法预见他们可能会对无辜的市民造成伤害,所以她早就想好,不如就让卡斯顿觉得她是把一切都豁出去了,或许这种担忧还能让他有所收敛。一个装着复仇物品的漂亮的小照片盒,可以让输掉赌局的结局变得更易让人接受一点儿。
但是挂着吊坠的绳子却是致命的。这根绳子的抗拉强度,按照它的粗细来说,能与空中缆车的电缆相媲美,轻轻松松就能勒死一个人。绳子两端是磁扣,而不是普通的扣钩,她可不想被本来是自己的武器的东西勒死。托特包肩带上那两块装饰用的木片上各有一道沟槽,可以将绳子的两端扣进去。一旦绳子扣好,这两块木片就变成了把手。近身搏斗并不是她的第一选择,但不是不可能。这样的准备可以让她占据优势。
在她的黑皮带那些繁复的镂空图案上,藏着几个安了弹簧的注射器。她可以一个一个抽出来单独使用,也可以在有人贴近她身体的时候按下机关,一次将这些针头全都发射出去。不同注射器里的东西同时打进对方的身体,它们在他的体内可没法好好相处。
刀刃缠好的手术刀片揣在兜里。
两把标准的鞋刀,一把朝前,一把朝后。
她包里还放着两个贴着辣椒喷雾标签的罐子——一个里面装的的确是辣椒水,另一个装的是效力更加持久的别的东西。
一个漂亮的香水瓶,喷出的不是液体,而是气体。
她兜里还放着一个看起来像无色唇膏的小圆管。
还有其他几样有趣的小玩意儿,都是为了防备万一。她还带着几样大功告成后用的小东西,虽然不太可能用得上——一个浅黄色柠檬形状的挤压瓶、火柴、随身灭火器。还有现金,大量的现金。她将门卡塞进托特包,这家酒店她不会回来,但是如果一切顺利,会有别人来。
她现在这样全副武装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必须要特别小心,不过她已经做了大量练习,所以走路的时候信心十足。如果有人不小心妨碍了她,导致她行动不够谨慎,他的下场一定更糟,而这也令她感到欣慰。
她一手拎着手提箱,另一边肩挎托特包,走出酒店的时候还朝替她办入住手续的那个服务员点点头。她上了自己的车,朝市中心附近一个公园驶去。她将车停在公园北边不远处一条购物街的停车场,之后走进了公园。
她对这座公园太熟悉了。东南角有一个公共厕所,她现在正朝那儿走。正如她预料的一样,在开学期间的上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从手提箱里拿出另外一身衣服,还有一个卷起来的背包和其他几样小零碎。她换了衣服,把来时的穿着都放回手提箱收好,然后把它连同托特包一起塞进那个大大的双肩背包里。
她走出公共厕所,乍一看过去根本认不出来是原来的她。她懒洋洋地朝着公园的最南边走去,集中注意力,努力不让自己的腰胯摆动暴露自己。虽然看起来并不像有人在监视她的样子,不过就当作是被人在监视永远都是更加明智的做法。
快到中午的时候,公园里人开始多起来,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不会有人留意到一个坐在暗处长椅上玩智能手机的看不出性别的小孩,也不会有人凑过来然后发现这个手机并没有开机。
而长椅对面那条街,就是卡斯顿最爱的午餐地点。那里并不是她提出来的见面地点,而且她比约好的时间早来了五天。
她的眼睛藏在男款太阳镜后面,扫视着人行便道。
这很可能徒劳无功,没准卡斯顿已经改变了习惯。毕竟,习惯是一种十分危险的东西,正如对安稳的期待一般。
她从真实案例和小说里得到一个忠告,那就是永远要尽力将一切平常化。不要戴银灰色的假发,也不要因为你是小矮个儿就穿高跟鞋。不要逆向思考,要朝不引人注目的方向去想。要考虑到任何可能会引起别人注意的细节——比如说金发和细高跟——然后避开。要发挥你的长处。有时候你觉得那些不会令你引人注意的东西,往往能救你一命。
在过去的那段时光里,她是拒绝这种男性化装扮的,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如果你身穿一件超大运动衫和一条穿旧的超肥牛仔裤,那些寻找女性的目光或许直接就从这种男性化打扮的人身上跳过去了。她的头发也和男孩子的一样短,轻轻松松藏在棒球帽里,短袜塞进一双特大锐步鞋里,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和小狗一样可爱的普通青少年。那些真正看见她脸的人或许会发现些端倪,但是不会有人去看。公园里遍地是人,无论从年纪还是从性感可爱方面来看,她一定都不显眼,追杀她的人根本猜不到她会来这里。自从组织第一次想杀她时起,她就再没有踏足过华盛顿。
离开自己织的网主动出击,这并不是她的长项,但至少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事。她平日里做的事情大部分都只需要她动用一点点自己的专注力和智慧。她剩余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研究各种可能,想象各种场景,这些让她在这一刻变得稍微自信一些。她已经在脑海中将这一刻演练了好几个月。
卡斯顿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习惯。十二点十五分整,他在自己常去的咖啡馆前的一张户外小铁桌旁坐好。他选的这个位置稍微有些偏,这样他就可以将自己整个藏在遮阳伞的阴影里。卡斯顿曾经有一头浓密的红发,如今的他头发已不像往日那么密,和她预想的一样,但他依然保持着风度。
女服务生朝他挥挥手,冲自己手里拿的一摞纸点点头,然后走进店里。这么说,他经常点一样的东西。任何习惯都可能让人付出生命代价,如果凯西想要卡斯顿死,她或许能够想办法得手,而他甚至根本都不知道她来过。
她起身,将手机塞进兜里,背包甩在肩上。
这条便道藏在一个上坡和几棵树后面,卡斯顿不可能看见她,现在是时候再换一身衣服了。她先将帽子摘掉,然后抖抖肩膀,脱掉套在T恤衫外面的宽松运动外套。她紧了紧腰带,将牛仔裤的裤管挽上来几厘米,变成好像一身男友装的造型。锐步球鞋脱掉,换上从背包里掏出来的芭蕾款平底“一脚蹬”。她的外观又变了一副模样,这一套动作做得随意自然,就好像她觉得热了,所以稍微脱几件衣服,此时的天气让她这套做法变得让人可以理解。旁观者瞧了或许会觉得惊讶,在这身男性化的装扮下藏着的居然是一个女孩,不过她觉得不会有人记住这一刻。今天的公园里各种打扮夸张的人数不胜数,阳光总是能让华盛顿的牛鬼蛇神全都现出身形来。
她把托特包重新背在了肩上。之前的双肩背包她已经摘下来,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藏在了路边的树丛里。就算被人发现了,里面也没什么她离了就不能活的东西。
又确认了一次没有人看着她之后,她给自己戴上一副假发,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耳环掏出来戴好。
她也可以就这样以男性化造型出现在卡斯顿面前,可是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秘密呢?为什么要让他把她和她刚才的盯梢行为联系在一起呢?当然,前提是他刚才留意到了那个“男孩”。她或许很快就需要再装扮成一个男孩,所以她现在还不能浪费这个形象。她原本也可以省点时间,直接穿着离开酒店时的那一身衣服,但是如果她的外表不做丝毫改变,那么她被酒店的摄像头拍下来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够与公共场所或是私人摄像机记录下的她的影像联系在一起。在外表上多花费一点儿时间,尽可能地切断这种联系。就算有人想要找这个小男孩,或是那位女商人,又或者是她现在扮的这个随意逛进公园的游客,他都很难再循着线索追寻下去。
换上这身女性化的衣服之后,她感觉清凉了一点儿。她任由微风吹干自己身上的汗珠,那是被闷在尼龙运动外套里捂出来的。然后,她走到了大街上。
她从后方朝他接近,就顺着他几分钟前过来的同一条路线。他点的东西已经送来了——一份鸡肉芝士三明治——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食物的美味里。但是她现在对卡斯顿的认识比过去深刻了很多,他太擅长伪装出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样了。
她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一丝预兆都没有。他抬头看她的时候,嘴里还塞满了三明治。
她很清楚他是一名优秀的演员。她觉得他一定会掩藏自己真正的反应,在她能够第一时间捕捉到蛛丝马迹之前流露出他希望自己流露的情感,因为他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意外,但她觉得自己是成功地给了他一个出其不意。如果他早就猜到她会来,一定会表现得好像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到的样子。桌对面他坚定的目光,波澜不惊的双眸,有条不紊地咀嚼——都代表着他在克制自己的惊讶。对此,她差不多有八成把握。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迎着他不动声色的目光,等着他将嘴里那口三明治嚼完咽下。
“我猜要想按约定的那样见面是不太容易了。”他说。
“是的,对你们的狙击手来说是这样。”她轻言轻语,音量大小和他一样。任何偷听这番对话的人都会把它当成一个玩笑。不过旁边两桌吃午饭的人正在大声说笑,便道上经过的路人或者耳朵里塞着耳机,或者打着电话。除了卡斯顿,没有人关心她说什么。
“那个人永远不会是我,朱丽安娜。你必须要知道这一点。”
现在轮到她装出惊讶的表情。已经很久没有人叫她的真名了,听起来像在叫一个陌生人似的。最初的震撼过后,她觉得有一点点高兴。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如此陌生,很不错。这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他的目光转向她那副看起来很假的假发——虽然它和她自己的头发十分相近,不过他已经开始怀疑起她是不是掩饰了与此完全不同的东西,随后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转回。他等了一会儿,准备听她的回答,不过见她不再开口,他便自己继续说,措辞十分谨慎。
“嗯,决定你应该……退休的那群人……已经全部失势了。从一开始这项决定就很不得人心,我们这些一直持反对态度的人,现在终于不用再被那些人管着了。”
这句话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不是。
他看出她眼中的怀疑,回应说:“在过去的九个月里,你有没有受到……令人不太愉快的骚扰?”
“我之所以在这儿,就是因为我比你们更擅长玩躲猫猫的游戏。”
“全都结束了,朱丽叶。错误已经得到了纠正。”
“这个大团圆结局我喜欢。”浓浓的嘲讽意味。
他瑟缩了一下,被这嘲讽伤到了,或者是假装被伤到。
“这才不叫大团圆。”他缓缓地说,“真正的大团圆结局是指我根本就不必联系你。你后半生都可以随意度过,不被打扰,而且是漫长的后半生。只要我们当权,这点就不会变。”
她点头,好像自己完全赞同,好像自己完全相信。在过去那些日子里,她总以为卡斯顿是一个言行如一的人,好人这个面具他戴了很久。现在的剧情走向几乎叫人觉得滑稽,就好像是一场游戏,你必须要破译他说的每个字里面蕴含的真正意义。
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弱弱的声音问:如果这不是游戏呢?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我真的可以解放呢?
“你是最优秀的,朱丽安娜。”
“巴纳比博士才是最优秀的。”
“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可他没有你所拥有的天赋。”
“谢谢。”
他扬起眉毛。
“不是谢你夸我,”她解释道,“而是谢你没有想要跟我说他的死是个意外。”这番话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他的死完全是因为一个错误的选择,被妄想症和不忠所驱使。一个会背叛自己同伴的人,也总是觉得他的同伴会在背后算计他。不忠的人不会相信有忠诚的人存在。”
她听他讲时,一脸冷酷。
在三年不断逃亡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吐露过一丝一毫她所知道的秘密,从来没有给过她的追杀者一丝理由,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叛徒。就算他们想要杀她,她也仍然保持着忠诚。而这对她的组织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她失神了片刻,想起她曾经离她追寻的东西有多么接近,如果没有被人打断,或许她现在在研究和创造这方面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不过很显然,那个项目对他们而言,也根本不重要。
“但是,不义之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卡斯顿继续说,“我们再也没能找到和你一样优秀的人。见鬼,甚至连有巴纳比一半优秀的人都没找到。我很惊讶,人们有多么容易忘记,真正的天才是稀缺产品。”
他等着,显然是希望她可以接话,希望她可以问点什么,暴露一些信号,她究竟对什么感兴趣。但她只是礼貌地盯着他,就是人们在收银台看着陌生人给自己收银时那种样子。
他叹了口气,往前倾了倾身子,突然变得急切起来。“我们遇到了问题,需要你给我们提供解决办法,只有你。我们找不到别的能完成这项任务的人,而这项任务是我们绝对不能搞砸的。”
“是你们,不是我们。”她回答得简练干脆。
“我太了解你了,朱丽安娜。你是看重那些无辜者的。”
“过去是。你也可以说,我有一部分已经被你们杀死了。”
卡斯顿又瑟缩了一下。
“朱丽安娜,我向你道歉。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你,我试过阻止他们。每一次你从他们手里溜走,我都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她禁不住还是被他对这一切的坦诚震撼到了。不否认,不找借口。完全没有她曾经以为的那些狗屁话,诸如“那不过是实验室里一场不幸的意外”,“不是我们干的”,“是国家的敌人干的”。也没有编造故事,就那么老老实实承认了。
“现在大家都觉得很后悔。”他的音量弱了下来,她必须要仔细听才能听清他说什么,“因为我们失去了你,而且人们就要死了,朱丽安娜。成百上千的人,成千上万的人。”
这一次,他等着,给她时间思考。她用了几分钟,从各种可能的角度来检查这句话。
现在,她也小声开口,同时确认她的语气里没有透露出任何兴趣与情绪,只是陈述明显的事实,来推动谈话进程。“你认识一个人,就是他给你传递的重要情报。”
卡斯顿点点头。
“你没有办法把他或者她择出来,因为这样会让其他人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而这会导致他们加速进展,完成你不愿发生的这件事。”
卡斯顿再次点头。
“我们在讲的是一次恐怖袭击,对不对?”
卡斯顿一声叹息。
没有什么比恐怖分子更能激发起组织的热血。组织招募她时,双子塔事件余波未平。阻止恐怖分子一直都是她工作的重要内容——这是最好的理由。就算到最后,她已经不太相信自己是真的在为爱国主义者工作,也还是会去遏制、消除来自恐怖分子的威胁。
“还有一个大型装置。”她说道,这并不是一个问句。最可怕的怪物最喜欢干的就是这种事——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对美国抱有绝对敌意的家伙总是会把他或她的手放在某个核爆炸装置上。
正是这种阴影,才让她的专业不能显露于人前,让她变得不可或缺,无论组织有多么不希望她存在于这个世上。
并且她也成功过——还不止一次。人们喜欢她阻止了那些恐怖行动,避免它们变成人类最大的悲剧。这是一种交易,以小规模的恐怖病毒换取避免一场大屠杀。
卡斯顿摇摇头,淡色的眼眸突然充满忧虑。她心里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因为她意识到还有第二道坎。能让人这么害怕的东西只有两种。
是生物武器。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用口型比了一下。
卡斯顿惨淡的表情给了她答案。
她低头深思了片刻,将他有可能的回应梳理了一下,分列成两栏,她脑海里此刻有两种可能的列表。第一栏:卡斯顿是一个天才骗子,他说的东西都是他认为可以打动她,让她去一个他们早已做好准备,能将朱丽安娜•富通彻底除去的地方。他反应敏捷,触到了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第二栏:有人拥有一件大规模杀伤性生物武器,没人知道这个武器在哪儿,或是什么时候使用。但是他们认识知道这些情报的人。
自负本身也是砝码,可以令天平稍稍倾斜。她知道自己很出色,他们说找不到更好的人很可能是真的。
然而,她还是愿意把赌注押在第一栏里。
“小朱丽叶,我不希望你死。”卡斯顿轻轻地说,仿佛猜到了她一连串的想法,“如果我有这种想法,根本就不会联络你。我也不会和你见面,因为我非常肯定,你至少有六种方法可以现在就亲手杀了我,并且采取每一种方法时,都能找出无数个理由。”
“你真觉得我只想了六种办法?”她问。
他紧紧皱着眉头,持续了大约一秒,然后哈哈大笑。“你抓到我的重点了。我不想死,小朱丽叶。我必须承认。”
他看了一眼她脖子上戴着的银吊坠,她挤出一丝微笑。
她轻声回道:“我觉得如果你称我为富通博士的话,我会更乐意些。我觉得我们可以跳过昵称这一块了。”
他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我不是要你原谅我。我应该多尽一点儿力。”
她点头,不过再一次,她没有附和他,只是继续将谈话推进下去。
“我是在请你帮助我。不,不是帮我,而是帮助那些如果你不肯伸出援手,就会死去的无辜人。”
“他们就算死了,也不能把账算在我身上。”
“我明白,小朱……博士。我明白,要算在我身上。但是最后究竟怨谁,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都是死。”
她盯着他的眼睛,她不要做第一个眨眼的人。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阴郁。“你愿意听一下他们打算怎么做吗?”
“不。”
“可能对你那么坚强的神经来说,都有点受不了。”
“我怀疑,不过这其实不重要。会发生什么是第二位的。”
“我很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比好几百万美国人的性命更加重要。”
“听起来可能特别自私,但是对我而言,能活着喘气的重要性高于一切。”
“你要是死了,还怎么帮我们?”卡斯顿说得很直接,“我们已经得到教训了。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需要你帮忙,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痛恨被他说服,但内心的天平倾斜得更加厉害。卡斯顿的话的确能说得通,而且她对改变政策这种事一点儿都不陌生。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呢?她可以表现得很冷酷,可是卡斯顿太了解她了。如果惨剧真的发生,她后半辈子一定活得不安宁,只要想起她本来有机会可以做点什么就会懊恼。从一开始,这就是他们拉拢她,让她陷进这个可能是全世界最糟糕的职业的方式。
“我猜,相关资料你并没有随身带着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