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铁奇遇

选了这条路无异于让她寅吃卯粮。

她在心里不停盘算。她若想撑过下个星期,并且想与组织合作的意愿没有变化,那么她将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要想改变已经有了三年基础的生活方式,花费可谓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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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挣够一大笔用于采买的钱可是一个大工程。她有钱——毕竟,最初让她选择做这份工作的一个因素,就是组织给出的薪酬,而在那之前,她离世的母亲还给她留下了遗产——一笔数目可观的保险赔偿金。但是当你替一个权势滔天的妄想偏执狂工作,他可能会把你什么时候换了牙刷牌子都记录在案,你肯定不能就那么直接地把钱取出来塞进床底的鞋盒。

就算他们之前没打算对你怎么样,这样做或许也给了他们一个动手的理由。而如果他们早就有这种打算,这种做法就是逼着他们下决心提前动手。你可以在路过某个小镇的时候把钱取出来,但是要想把这笔钱花出去买一些高级玩意儿,可能性有限。

就如同之前巴纳比曾经规划的那样。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具体的细节,因为他要保护替他转移资金的朋友的安全。

在实验室楼上几层的咖啡厅,她和巴纳比曾经讨论过一次很有前途的投资机会,并有意让旁人听到。好吧,只有巴纳比觉得那叫有前途,努力想说服她相信。这番讨论平淡无奇,可能就在同一时间,在许多普通办公室的饮水机旁边都有同样内容的无数种版本在上演。她假装被说动了心,巴纳比大声答应会替她开一个投资账户。她汇了一笔钱到一个投资公司——或者说是一个听起来特别像投资公司的公司。

几天以后,这笔钱转到了俄克拉何马州塔尔萨的一家银行——但是刨除了百分之五的“佣金”作为对付出时间、甘冒风险的那些朋友的感谢,开户用的名字是弗雷德丽卡•诺贝尔。她后来收到了一个开户成功的通知,通知用一个白信封装着,夹在社区图书馆的一本《结外淋巴瘤》的书里。信封里还有一个俄克拉何马州的驾照,名字也是弗雷德丽卡•诺贝尔,上面的照片是她自己。

她不知道巴纳比的那份钱转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他用的新名字是什么。她本来希望两人一起离开——那时候,逃亡路上的巨大孤单就已成为她噩梦的一部分——不过他觉得这样不太明智,他们两个人分开会更加安全。

更多的投资账户,更多的小信封。多数的账户是用弗雷迪的名字开的,不过也有其他几个账户用了别的名字,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是埃利斯•格兰特,在俄勒冈州的是谢伊•马洛。这三个身份下面的资产都不少,一定会受到监管。

弗雷迪第一个收到消息,说组织在找她,但这只令她行事更加小心。埃利斯和谢伊依然安全,这两个是她的宝贵财产,她很小心地使用它们,能免则免,这样就不会让人把它们和朱丽安娜•富通博士联系起来。

同时,她也开始买珠宝——值钱的那种,越小越好。黄钻在她眼里和其他黄色的石头没什么区别,都有澄净的外表,但价格却是黄色宝石的十倍。粗重的金项链,沉甸甸的金项坠,她还试图再入手一些裸钻。她很清楚她花出去的钱可能有一半都是冤枉钱,但这些珠宝携带方便,而且之后就算有人监视,也还是可以变现。

通过电话支付,弗雷迪在塔尔萨城郊租了一座小木屋,使用的是一张新信用卡,直接从塔尔萨的银行账户还款。小木屋的房东年纪稍长,非常贴心,听起来是兴高采烈地接收她寄过去的那些大箱子——箱子里全都是她离开朱丽安娜•富通的人生之后的必需品,从毛巾到枕头,从杂七杂八的珠宝到各种回流冷凝器和烧瓶,无所不包——然后收好自己的房租,对其他人一句说辞都没有。她零零星星地暗示自己是准备要结束一段糟糕的情感,这对房东来说已经足够。她还用图书馆的电脑下单买了点生活必需品,用的是她在家用的笔记本从来不会登录的电邮地址。

她做了一切能够准备好的事情,然后等着巴纳比给她信号。结果是他的确让她知道现在该跑了,但却并不是以他们预计中的那种方式。

那些钱,那些被小心翼翼保管了那么久的钱,现在如流水一般从她手指缝中溜走,好像她是一个靠着信托基金就有花不完的钱的被宠坏的小孩。

这是一场狂欢,以期能够获取她那看似不可能的自由,她这样对自己保证。她也有几个可以挣钱的小绝招,但这些办法都太危险,其中暗含的风险是她无法承受,但又别无选择,不得不承受的。

人们需要那些不守行规的医疗专家。有些人希望医生绕过医疗监管,搞到一些没有被食品及药物管理局批准的药,可能是俄罗斯或者巴西产的。也有些人需要取出身上的子弹,但又不愿意去医院,因为医院可能会报警。

她在网上一直维系着一种飘忽不定的存在。有几个客户曾经用她之前使用的那个电邮地址联络过她,不过那个邮箱已经被注销了。

她不得不重新回到一些网络社区的讨论区,有人认识她的板块,和几个客户保持联络,不会留下新的尾巴,这可不容易。如果组织已经找到了那个邮箱地址,或许其他的也都已经知道。好在她的客户能够理解,她替他们做的许多事,都是游走在法律边缘,有些或许可以称作犯罪,偶尔消失或换个新名字这种事,他们一点儿不会惊讶。

当然了,为超越法律许可范围的人效劳,让她早就超载的危险又多加了几重。比如说有一次,一个人到中年的黑手党大佬发现她的服务很方便,觉得她应该在伊利诺伊州定居。她讲了一个自己精心编造的掩饰身份用的故事,尝试着向这位名叫乔伊•詹卡迪的大佬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毕竟,这群黑手党可不懂对外人忠诚,这些情报很有可能被拿去卖钱——但大佬非常坚持,甚至不惜威胁。他向她保证,有他的保护,她永远不会有麻烦。到最后,她不得不丢下夏丽•彼得森这个开发得非常充分的身份跑了。或许直到现在,那个黑手党家族的人还在找她。不过这种事并不会让她失眠。要论人手和资源,黑手党连美国政府的边都摸不上。

又或者,这些黑手党根本没打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医生满世界都有,他们是人,所以大部分都会合作。现在,如果乔伊•詹卡迪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或许会用更加激烈的手段来把她留下。

至少乔伊•詹卡迪在让她把珠宝变现这方面还很慷慨。而创伤医学研究因此遭到毁灭性打击,也没什么妨碍。这是替地下世界干活的又一好处:不会有人因为你干的事超出了法律许可范围而太过愤慨。早晚都会死,执业过失保险没有存在的必要。

无论何时,她只要一想起乔伊•詹卡迪,就会紧跟着想起卡洛•阿吉。虽然卡洛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但也相当接近。他曾经是她的联络人,那时最常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人。虽然他表面上是一个典型的杀手,但是对她却一直都很好——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所以当她不能救回卡洛的性命时,比救不回别人的命更让她难过。

曾经,他的左心室中了一颗子弹。他们抬着卡洛送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但是乔伊•詹卡迪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夏丽在过去曾经救过他很多次。当他听见夏丽宣布说,卡洛在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居然变得豁达起来。“卡洛是最棒的。人生嘛,有一得,就必有一失。”然后耸了耸肩。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想起卡洛。

她宁愿多花几个星期想想别的事——完善自己的计划,考虑一下自己的弱点都有哪些,做好体能准备——可卡斯顿的计划给她画了一道死线。她必须要将有限的时间分成两份,一份用来对付盯梢,一份用来筹备工作,而这两件事肯定都无法做得完美。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们已经盯上了她,免得她企图甩开他们单独行动。她那么轻松就能找到卡斯顿,他们应该预想到了这一点。那她应该怎么办呢?听他们的话,随时汇报?

就她这几日的观察,她敢打赌,丹尼尔今天也会遵循和过去三天一样的作息时间。而他几乎一成不变的穿着——相似款的牛仔裤、单排系扣衬衣、休闲风的运动外套,以及整体相近只有些微不同的色调——都会让她怀疑这个人在公众生活中是一个被习惯支配的产物。下课以后,他要找学生谈话,为第二天的教学备课,等到静校铃声响起才作罢。随后,他将几份文件和笔记本电脑塞进双肩背包,甩过左边的肩头,然后往外走,路过秘书处的时候他会打个招呼。他徒步走过六条街,六点左右到国会高地站坐地铁,正赶上城市交通处于高峰的时候。他直接冲上绿线坐到哥伦比亚高地,他那间小小的开间公寓就在这里。回到家以后,他会坐下来吃点冷饭,然后批改作业。差不多十点上床休息,就目前她看到的来说,他从来不看电视。

早上起来的情况很难监视到——他挂的藤帘在屋里有光时基本是全透明的,但在清早阳光的照耀下就一丝光都不透了。他会在五点的时候出门晨跑,一个小时后回家,然后过三十分钟再出门,朝三条街外的地铁站走去,刚冲完澡,他长长的鬈发还是湿的。

两天前,她跟着他的晨练路线跑过一圈,尽量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不让自己被人发现。他跑步的步伐坚定快速——很显然是一个跑步老手。她一边跟跑,一边发现自己暗自希望要是之前能够常跑步就好了。她不喜欢按照其他人那样跑步——她总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大街上,没有汽车可供躲避——而这一点很关键。如此,她的身体素质就比不上他们派来追她的人。再说她的腿很短,注定跑不快,没有一种武术是她学会了就能打赢职业杀手的。就算她那些小把戏能够让她度过危急时刻,她也务必要保持杀手跟她之间的距离大于杀手能追上来的距离。多荒唐的一种死法——呼哧带喘,肌肉酸痛,一瘸一拐,只因为她日常缺乏锻炼。

她可不想要这种死法,于是她尽可能经常跑步,做一些能在自己狭小住所里做的锻炼。她发誓,等到这件事结束,她一定会找个好地方——一个有许多条逃跑路线和藏身地点的地方——天天慢跑。

但是他的晨跑路线就跟他选的公寓和学校一样太显眼,让她没办法动手。最简单的方法,可能是等他跑完步的时候直接把他从街上拖走,打昏或者迷晕,可是跟踪她的那帮家伙肯定也会想到这一点,他们一定会提前布防。他去上班途中步行的两段路也是同样的情况,所以只能选在地铁里下手。他们也肯定会想到,地铁是另外一个有可能发生意外的地方,但是他们不可能提防每条线路、每个站台,并且同时注意自己周围每个人的每条腿。

四处都是摄像头,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这么干。搞定之后,她的敌人肯定会拿到无数清晰的镜头,看清楚三年之后的她到底长什么样。不过,他们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她之前在组织的工作经历让她非常清楚,实际上用机器在大街上捕捉目标的难度要比八点档电视剧里演的那种难度大得多。地铁安装摄像头的目的,是为了抓住犯了案的嫌疑人。他们不可能有资源和人手保证所有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处于监视之下。所以,这些摄像头能告诉他们她曾经到过哪里,而不是她会去哪里,没有了这个信息,这些摄像头就是摆设。所有监控录像带能够调出来的信息就是——她是谁,她从哪里获得情报,她的动机是什么——而这些事他们早就已经知道。

再者,她也想不出其他风险比较小的方法。

今天,她的名字叫杰西。装扮非常职业化——深V领黑T恤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小西装,当然那条皮带没有忘。她换了一副更加逼真的假发,这一副假发长度到锁骨,颜色更浅一些,介乎金色与褐色之间。她用一条简单的黑色发带把头发束起,加了副眼镜,细细的金属眼镜框让它看起来不是为了刻意掩饰用的,不过夸张的镜框把她从额头到颧骨都遮了起来。她的脸很匀称,配她娇小的身子比例刚好,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她很清楚,从常理来看,人们一般都不会注意到她。不过她也知道,她并不特别擅长伪装,水平还没有高到能让专门找她的人见了都认不出来的地步。她必须尽可能不要抬头。

她今天拎的是手提包,没有拿那个托特包。托特包肩带上的装饰木片已经拆下来,装到了手提包的把手上。手提包是金属镶边,就算什么都不装就已经很沉了,如果有必要,完全可以用来当武器猛打别人的头。相片盒吊坠和戒指她也都戴上了,唯独没有戴耳环。她可能会被迫跟人近身搏斗,耳环太不安全。她还带了鞋刀、外科手术刀片、无色唇膏、各种喷雾……几乎是全副武装。今天,这些东西并没有让她多点信心,这样的行动计划离她的舒适区太远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去绑架。在过去三年里,她也没有设想过除了杀人和逃亡,她还有做其他事情的可能。

杰西开车驶过黑漆漆的大街,打了个哈欠。她睡眠不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也不太可能睡太多。她有一点儿药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药效最多维持七十二个小时,那之后缺的所有觉都会卷土重来。她必须要找个地方妥妥地藏起来,等待睡意袭来。她希望自己不必动用这些药。

里根国家机场的经济停车场有许多空车位。她将车停在靠近摆渡车站的一个车位里,大多数人都很钟爱这种车位,然后等着摆渡车来。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机场。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许久不见的亲切感——就是周围的事物都是你熟悉的那种舒适的感觉。摆渡车到来之前,又走来两个乘客,全都拖着大行李箱,满脸倦容,他们看都没看她。她坐着摆渡车来到三号航站楼,然后从步行天桥上折回去进了地铁站。她步伐轻快地走完这条路,用了差不多一刻钟。这就是机场让人高兴的地方——所有人都是步履匆匆。

她犹豫过要不要穿高跟的靴子,那样她的身高会变得不一样,不过后来她想到自己今天肯定要走很多路——如果情况不妙,可能还得跑。于是她穿了一双黑色平底鞋,款式有点接近球鞋。

她随着拥挤的人潮朝地铁月台走去,试着让自己的脸尽可能地避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她用眼角余光寻找要混到哪一群人里。杰西很确定,盯梢的人一定会找一个独自一人的女性。人比较多的地方——任何地方——都是不错的伪装,效果比化装或是戴假发要好得多。

高峰时段第一拨人潮挤上电梯,有好几群人簇拥在她周围,往她要坐的那条线去。她选择了一个三人的小团体,两男一女,全都穿着职业套装,拎着手提包。那个女的有一头光亮的金发,比穿着高跟鞋、踮起脚之后的杰西还要高出二十多厘米。杰西跟着其他几伙人蹭到她身边,跟在他们身后,将自己夹在这个女人和墙中间的位置藏起来。任何一双刚刚看过来的目光都自然会被这个高挑的金发美女吸引过去。除非那双眼睛是专门在找朱丽安娜•富通。

杰西硬凑成的这个四人组径自穿过人流,在月台边等车。这伙人里的其他成员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小个子女人是跟着他们一起移动的。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她离得这么近也没有显得特别突兀。

地铁冲进视野,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猛地往前一蹿,然后停住。“杰西四人组”犹豫了一下,想找一个人比较少的车厢。她已经准备放弃他们,不过那个金发女郎也没了耐性,自己挤进了他们面前这个空间有限的第三节车厢。杰西紧贴在后面往里挤,她的身子被牢牢夹在金发女郎和另外一个女人中间。这个女的也比她高大一点儿。她完全淹没在两个人的身影里,就是这个姿势不太舒服。

他们乘着黄线一直来到唐人街。然后她离开那三个人,加入一个新的二人组,这两个女人可能是秘书,也可能是图书管理员,全都穿着单排扣的女士衬衣,戴着猫眼框架眼镜。她们一起上了绿线坐到肖恩•哈沃德站,杰西一直昂着头朝个子相对矮一些的黑发女人那边看,假装被她说的故事内容吸引,听她讲上周末参加的那个婚礼,招待的酒水居然不是免费的,真是厚颜无耻。

听到一半,她就下了车融入出地铁的人群里,两个秘书依然在车里聊得挺欢。她假装去洗手间整理衣物,飞快地兜回来,跟着人群重新下来继续等下一趟车。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时间,她不能一直藏在人群里。

听见地铁刺耳的哀号,杰西的心脏也跳到了嗓子眼。她鼓起勇气,这种感觉就好像她是守在起跑线上的短跑运动员,就等着信号枪响。随后她被自己这个想法里隐含的意味吓得一哆嗦——一声枪响这件事太有可能发生了,只不过这把枪里射出的是真正的子弹,而且枪口不是朝天。

地铁吱的一声停下来,她开始行动。

杰西横冲直撞地顺着一节车厢往后走去,门呼哧一声打开,她用手肘给自己在拥挤的人流中辟出一条通路。她以最快的速度扫视四周,寻找那个长发飘飘的高个身影。从她身边挤过去的人太多,挡住了她的视线。她默默地在脑海里将那些不符合的人头上打了个×。她走得太快了吗?还是说不够快?地铁刚好在她走出最后一节车厢的时候离站,她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在这节车厢里,估计不在。按照她估算的他前两次上车的时间,他更有可能坐下一趟车。她看着车门关上,咬住嘴唇。如果她这一次没成功,就得在他下次坐地铁的时候再试一次。她一点儿都不想再来一遍。离卡斯顿给出的计划动手的时间越近,这样做就越危险。

但是她也没有过多沉浸在哀怨里,继续快步朝出口走去。

她在洗手间又逗留了一会儿,假装检查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妆容,稍微拖延了一点儿时间。她在心里数到九十,才重新跟着人群又一次往月台走去。

这一次的人更多。杰西选择站在月台前端的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旁边,试图融进他们一群人的黑色外套里。这些人正在谈论股票和金融,这些东西似乎离杰西的生活太过遥远,听起来好像跟科幻小说差不多。下一趟车才刚刚进站,她就准备好走过去重新开始扫视。她绕过这群金融人士,在车停稳之后,从第一节车厢开始找起。

杰西走得很快,眼睛已经看向下一节车厢。女的,女的,老头儿,太矮,太胖,太黑,秃子,女的,女的,小孩儿,金发……下一节……

他就好像是在帮她,就好像他跟她是一伙的。他就靠着车窗站着,望着外面,高高挺挺,一头飘逸的鬈发非常显眼。

杰西朝打开的门走过去,也飞快地扫了一眼其他人。很多商务打扮的人士——这些人都有可能是受雇于组织的。不过没有特别明显的迹象,没有不适合正常尺寸西装的过宽肩膀,没有小平头,没有人衣服底下是鼓鼓的,乘客之间没有人有目光接触,没有人戴墨镜。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在心里想,到了他们希望将我们两个套住头,把我们抓回实验室的关键时刻。除非这是一个陷阱,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丹尼尔和他纯真的鬈发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有可能朝我开枪的人就是他,或者是拿刀刺我。又或者他们想要将我带下地铁,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再开枪。也可能他们先将我敲晕,再将我扔到铁轨上。

可如果那个故事全都是真的,他们就会希望我们两个都活着。他们会试着用和我现在类似的办法抓住丹尼尔。接着他们将我押送到实验室,从此永无出来的那一天……这种事可不怎么美好。

她脑海中闪过一千种糟糕的结局,门在她身后关上。她飞快地走过去站在丹尼尔旁边,和他握着同一根栏杆以便站稳,她的手指就在他下方,离得很近,他的手指显得更加苍白,更加修长。她的心就好像被人紧紧攥进了手里,她同目标离得越近,她就越感到痛苦。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依然望着窗外,神情缥缈,他们驶进黑漆漆的隧道,他也依然这副模样,他可以从车窗的倒影里看见车里的情况。车里没有人往他们这边过来。

她在这个丹尼尔•比奇的身上看不到另外一个他,那个她在来自墨西哥和埃及的照片上见过的他,那个把自己的头发藏起来,行动更加积极自信的他。她身边这个心不在焉的男人,就像是一个旧世界的诗人。他一定是一个演技绝佳的演员……要么就是他可能真的有精神疾病,拥有多重人格?她不知道如果真是那样,自己该怎么办。

他们离唐人街站越来越近,杰西开始紧张起来。列车冲进了站,她不得不紧抓栏杆,以免自己被悠出去撞进丹尼尔•比奇的怀里。

三个人,两个穿西装的、一个穿衬衣的,下了车,谁都没有朝杰西望一眼。他们都匆匆而过,好像马上就要迟到似的。又有两个男人上了车,其中一个引起了杰西的注意——这家伙块头很大,身材很像专业运动员,穿着一件帽衫,一条休闲裤。他两只手插在帽衫前面的连体口袋里,除非他的手加起来有鞋盒那么大,不然他手里一定是拿着东西。他从杰西身边走过时,也没有看她,直接走到车厢尽头的角落,抓住头顶的扶手拉环。她用眼角余光从车窗里留意他的动向,不过不管是对她还是她的目标,他似乎都没什么兴趣。

丹尼尔•比奇没有动。他沉浸在自己飘远的思绪中无法自拔,她觉得自己站在他身边放松了许多,就好像他不过是一个车上的路人,根本不用她防备。这太蠢了。就算这不是陷阱,就算他真的是他们告诉她的那种人,这个人也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一个杀人狂魔。

那个运动员从帽衫的大兜里掏出一副大耳麦罩在耳朵上。耳机线一直连向兜里面,可能是插在他手机上,也可能不是。

她决定,到下一站的时候先试探一下。

车门打开,她弯下腰好像在调整裤子上根本不存在的卷边,然后突然站直身子朝着车门迈了一步。

没有人做出反应,那个戴着耳麦的运动员已经闭上了眼睛。人们上车,人们下车,没有人看她,没有人过来挡住她的去路,也没有突然抬起来的胳膊,西服袖子难受地绷在上面。

如果她的敌人知道她准备做什么,一定会先让她做完。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是真的,还是说他们只是现在希望她往这方面想?想理清楚他们心里的弯弯绕,这让她想得头疼。列车重新开动,她重新抓住了栏杆。

“不是这站?”

她抬头,丹尼尔•比奇正低头对着她微笑——这种完美的微笑甜蜜、诚恳,是学校最受欢迎的老师专有的,也是面向仁爱之家的受助者的。

“嗯,对。”她眨眨眼,大脑飞速运转。一般正常人会怎么回话?“我,嗯,刚才有一会儿忘了自己在哪儿。所有的站都混了。”

“再坚持坚持。还有八九个小时,就挨到周末了。”

他又笑了,一种善意的微笑。她对自己正在跟丹尼尔——自己的目标人物寒暄这件事并没有觉得不安,反而觉得有一点儿怪异的正常——这么说可能有点虚伪,这让她更容易进入自己必须要扮演的角色里:友好的陌生人。一个普通人。

对他刚才的评论,她爆出一声带点腹黑的笑,她的工作周才刚刚开始。“我要是真能有周末的话,反倒好了。”

他哈哈大笑,跟着又叹了口气。“真不幸。学法律的?”

“学医的。”

“更惨。他们会因为你表现良好放你出去玩吗?”

“很少,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派对。”

“我也老得不爱去派对了。”他坦承道,“事实上,我一般只记得每天晚上十点前的事。”

他哈哈大笑,而她礼貌地微笑着,尽量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不像个疯子。这种感觉诡异且危险,居然跟自己的下一个审问目标交上了朋友。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跟自己的目标人物有过任何互动。她实在承受不了将他看作是人的感觉,她必须专注于他魔鬼的一面——有一百万人可能会死——这样她才能保持冷静。

“不过我很喜欢偶尔安安静静出去吃一顿饭的感觉。”他继续说。

“嗯。”她漫不经心地小声说。她意识到,这听起来像是一种赞成。

“嗨,”他说,“我叫丹尼尔。”

出乎她预料的是,她忘了自己应该叫什么名字。他伸出手,她拉住握了握,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那枚毒戒指的分量。

“嗨,丹尼尔。”

“嗨……”他扬起眉毛。

“嗯,亚力克斯。”哦,这名字好像之前用过。好吧,算了。

“很高兴认识你,亚力克斯。你看,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从来没有。不过……嗯,为什么不呢?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或许我们有空可以一起安安静静吃一顿饭。”

她盯着他,惊讶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在泡她,一个男人正在泡她。不,不是一个男人,是一个替疯狂的毒贩子工作,很快就要变身成杀人狂魔的人。又或者是一个想要分散她注意力的特工?

“我吓到你了吗?我发誓我没有恶意。”

“嗯,不。我只是……嗯,从来没有人在地铁上约我。”这句话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事实上,已经好几年没有人约过她了。“我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也是实话。

“好吧,那还是我来吧。我把名字和电话写在这张纸上,然后给你,你下车以后,可以把它直接扔进看见的第一个垃圾桶里,因为随地乱扔是不对的,然后立刻忘了我。这对你来说基本没什么不便——只需要在垃圾桶旁边多站几秒。”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带笑容,不过他已经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将自己的信息用一根2号铅笔写在一张收据的背面。

“你想得非常周到,我很感激。”

他抬起头,依然笑着。“或者你其实不必非把它扔了。你还可以留着它给我打电话,然后在我请你吃饭的时候,花几个小时跟我聊天。”

头顶上的广播响起,潘恩区站到了,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已经开始觉得不妙了。是的,她是准备跟丹尼尔•比奇共处一个晚上,但是他们两个谁都不会觉得特别享受。

她没时间难过。太多无辜的人会死。死去的孩子,死去的爸爸和妈妈。好人从来不害人。

“这可真是难为我了。”她小声回答。

列车再次停下,她假装被身后要下车的男人推了一下。尺寸刚好的针尖已经被她握在手里。她伸出手好像要扶着栏杆稳住自己,然后按照设计好的误抓了丹尼尔的手,看起来就像是个意外。他惊讶地愣了一下,她紧紧抓住,做出好像要努力站稳的模样。

“哎哟!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她说。她松开他的手,让那个小小的注射器滑出掌心,落入外套的口袋里。她经常练习,很注重手腕的灵活性。

“没关系。你还好吗?那人真的撞到你了。”

“是的,我很好,谢谢。”

车又开始动,她看见丹尼尔的脸飞快地失去血色。

“嘿,你还好吗?”她问,“你脸色看起来有点……白。”

“嗯,我……什么?”

他看了看周围,有些迷惑。

“你看起来好像要晕过去了。不好意思,”她对坐在他们旁边的女人说,“能让我朋友坐下吗?他有点不舒服。”

那个女人翻起她那双巨大的褐色眼睛,然后假装认真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不,”丹尼尔说,“不用……替我担心。我……”

“丹尼尔?”她问。

他整个人稍微有一点儿摇晃,脸色惨白。

“把你的手给我,丹尼尔。”

他茫然地伸出手。她握住他的手腕,嘴唇嚅动得很明显,同时一边看手表假装在心里数脉搏。“学医的。”他喃喃地说,“你是医生。”

这一部分已经和她的剧本很相近了,这令她安心了许多。“是的,我觉得你的情况不太乐观。你最好等下站停车跟我一起下去。我带你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不行。我还要上课……不能迟到。”

“我给你写个说明。别争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好吧,亚力克斯。”

郎方广场是这条线上最大的一站,也是最乱的一站。车门打开,亚力克斯就伸出胳膊搂着丹尼尔的腰,扶着他下了车。他一只胳膊搭着她的肩膀好撑住自己。她对此一点儿都不奇怪。她刚刚给他注射的β-吲哚基乙胺可以迷惑人的神志,让人变得顺从,而且特别友好。只要她不特别强势地逼迫他,他都会听从她的指示。这种致幻剂和那种被非专业人士称为吐真剂的巴比妥类药物有远亲关系,都可以让人产生一种近似迷幻的状态。这两种药物都可以很好地瓦解嫌犯的精神意志,引诱对方配合。因为这种迷惑效果,她钟爱这种合成药物。丹尼尔会觉得很难做出决策,因此她无论要他怎么做他都会照做,直到药效过去——除非她要他做的事,是真的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多亏了那意料之外的私人谈话,情况比她预计的要容易很多。她本来的计划是跟着他,然后上演一出经典老戏码——“车上有医生吗?”“怎么了?是的,我恰好就是医生。”然后剧情才能走到让他同意跟她下车这里。按照那种剧情也可以走下去,不过他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顺从。

“好的,丹尼尔,你感觉怎么样?可以呼吸吗?”

“是的,呼吸没问题。”

她带着他快步往前走。这种药几乎不会让人难受,不过总是会有万一的。她抬头瞥了一眼他的脸色。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不过嘴唇并不是那种马上就会吐的青色。

“你的胃有没有不舒服?”她问。

“没……没有。我没事……”

“恐怕不是。我要带你去检查一下,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希望确认你的情况并不严重。”

“好……不行。我还有课。”

他很轻松就能跟上她的步伐,只是头脑比较混乱而已。他的腿大概有她的两倍长。

“我会告诉他们出了什么事。你有学校同事的电话吗?”

“有的,史黛西——她办公室的电话。”

“好,我们一会儿在路上打给她。”

这样做会拖延他们的速度,但是也没办法。她必须要消除他的顾虑,这样他才会一直这么温顺。

“好主意。”他点点头,随后从兜里掏出一个非常古老的黑莓手机,按下按键。

她将电话轻轻从他手里接过来。“史黛西姓什么?”

“在‘F’下面。”

“看见了。好的,我替你打。给,你跟史黛西说你病了,要去看医生。”

他顺从地接过手机,等着史黛西接电话。

“你好,史黛西。”他说,“我是丹尼尔。是的,比奇老师。我不太舒服,要去找亚力克斯医生看一下。抱歉。我也不想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多谢。是的,我会好起来,当然。”

她听见他说自己的名字时,稍微哆嗦了一下,不过那只是一种习惯,无关紧要。她暂时不会再用亚力克斯这个名字,问题就解决了。

将他带离学校,这是一次冒险。如果德拉富恩特斯一直密切关注这个死亡使者,或许会发现不对劲。不过,他在周五消失一天,肯定不会带来严重后果,乃至拉响警报。等到下一个周一早上,丹尼尔一出现,那个毒枭就会放心了。

她拿过丹尼尔的电话,放进自己兜里。

“我先替你保管一下,可以吗?你看起来站不太稳,我可不想你把手机弄丢。”

“可以。”他又四处看了一下,看着头顶巨大的拱形水泥天花板,皱起了眉头,“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我办公室,记得吗?我们现在要换乘这条线了。”她在这节车厢里没有看见上一趟车出现过的面孔。如果他们真的在跟踪,一定会跟在远处。“你看,这里有个座位,你可以休息一会儿。”她扶着他坐下来,偷偷把他的电话扔到自己脚边,然后用脚把电话一点点踢到座位底下。

追踪手机是想找到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根本什么都不用做。所以电话一直是她尽量躲着的一个坑,这就好像你自愿替敌人在自己身上贴了个标签。

好吧,她其实也没有一个能够跟她打电话的人。

“多谢。”丹尼尔说。他一只胳膊仍然搂着她,不过现在他坐着而她站着,他的胳膊滑落到她的腰上。他晕晕乎乎地抬头盯着她,又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的长相。”

“哦。嗯,谢谢。”

“特别喜欢。”

坐在丹尼尔旁边的那个女的转过头,仔细看了看亚力克斯。真是太好了。

那个女人似乎不以为然。

丹尼尔的额头抵着她的腰,闭上了眼睛。这种亲近在带来几种不同程度的不安的同时,也让人感到奇怪的安慰。已经很久没有人类带着爱意碰过她了,即便这种情感出自一个她要绑架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现在就睡。

“你教什么的,丹尼尔?”

他仰起脸,脸颊仍然贴着她的腰。

“主要是语文。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门。”

“真的?我对所有人文类的课目都有一种恐惧,我最喜欢科学课。”

他做了个鬼脸。“科学课!”

她听见旁边那个女的嘀咕着对邻座的人说:“喝多了。”

“我就不应该告诉你我是老师。”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女人不喜欢当老师的。兰德尔说过:‘千万不要主动提起这个。’”他说这话的口气,很显然是完全照搬了这个兰德尔当时的语气。

“可教师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职业,替这个世界培养未来的医生和科学家。”

他抬头看她,一脸悲伤。“但是老师不挣钱。”

“不是每个女人都这么看重物质。兰德尔找错了人。”

“我妻子就喜欢钱,前妻。”

“我很遗憾。”

他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心都伤透了。”

又一阵怜悯的刺痛袭来,很难过。她知道,如果不是她那种综合了致幻剂和吐真剂的药物的作用,这种事他本来是绝对不会说的。他现在说得更加清楚明白,药效实际上没有退,只是他的心决定选择用这种方式说出来。

她拍拍他的脸颊,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振奋。“如果她那么容易被人拐跑,可能也不值得你为她哭。”

他再次睁开眼睛,这双眼睛是淡淡的褐色,甚至还混了一点点绿色和柔柔的灰色。她试图想象这双眼紧张起来的样子——能配得上照片里那个藏在棒球帽底下、自我保护意识极强、正跟德拉富恩特斯碰面的男人的眼睛——结果失败了。

她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有多重人格障碍,她该怎么做。她之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案例。

“你说得对。”他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我必须要看清她的本质,而不是只看见我想象中她的样子。”

“完全正确。我们总是会对别人抱有各种幻想,创造出一个我们希望爱上的人,然后努力把真人装进这个虚假的壳里。不过,这种做法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一通胡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她这辈子只谈过一次不太认真的恋爱,恋情并没有持续很久。课业比男生重要,就好像在那六年里,工作比所有一切都重要。就好像她现在,能活着比其他一切更重要。她对于恋爱这种事不太理解。

“亚力克斯?”

“什么?”

“我是要死了吗?”

她安抚地笑笑。“没有。如果我觉得你就要死了,一定会打电话叫救护车。你会好的。我只是想要再确认一遍。”

“好吧,那我必须抽血吗?”

“有这个可能。”

他叹了口气。“针管总是让我紧张。”

“没事的。”

对他说谎,她不喜欢为这种事感到困扰。但他这种单纯的信任里有某些东西,他这种愿意将她做的每件事都归到一个善良动机的样子……她必须要改变这种心态。

“谢谢你,亚力克斯。真心的。”

“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这不是谎话。

“你……会给我打电话吗?”他充满期待地问。

“丹尼尔,我们肯定会一起共度一个晚上。”她应承道。如果他不是被打了药,一定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也一定能看见她眼中的一丝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