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临时实验室

剩下的事进行得好像有点太顺利了……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吗?亚力克斯已经成了重度妄想狂,很难讲新冒出来的担忧是不是加剧了这种症状。

在罗斯林站,丹尼尔钻进出租车后一声都没吭。亚力克斯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感受——她和巴纳比曾经体验过与这种没有致命危险的药类似的大部分药物,以便获取准确的体验报告,弄清这些药物的作用。这种药就像是让你置身于一场美梦当中,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都交由别人去打理,你所需的只是一只能够拉住你的手,带着你往正确的方向轻轻一拽。他们在笔记里把这种药亲切地称为“听领导的话”,不过它出现在正式报告中的名字就正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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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轻松的旅途,如果不是现实需要她拼命克制自己,可能在更早之前,她就沉溺其中了。

她先是引导他讲了他辅导的那支排球队——因为他问起了他能不能按时回学校训练——他就用坐在出租车上的所有时间,跟她讲女排那些姑娘的事,讲到最后,她觉得自己已经把每个人的名字还有在场上打的位置都熟记于心了。出租车司机完全没有在意,一直哼着一首歌,他哼的速度特别慢,她根本听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歌。

丹尼尔整段路似乎都很放松,但是在等一个特别长的红灯时,他皱了皱眉,抬起头问道:“你办公室这么远?”

“是啊。”她同意道,“上下班简直是噩梦。”

“你住哪儿?”

“贝塞斯达。”

“那个地方不错。哥伦比亚高地就没有那么好。至少,我住的附近是这样。”

出租车继续前行。她很高兴,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就算他们知道她上了刚才那趟地铁又下来,也很难在高峰时段如潮水一般涌动的车流里追踪某一辆出租车。事先准备有时候感觉像是一个魔法咒语,这就好像你有了力量,可以将事情捏成自己想要的形状,只要你提前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

丹尼尔现在不那么健谈了。这是这种药物起作用之后的第二阶段,他会变得更加疲惫。她需要他处于清醒状态的时间再稍微久一会儿。

“为什么你要给我你的电话?”她看见他的眼皮开始打架,于是问道。

他笑得很梦幻。“我之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我也是。”

“之后我可能会觉得丢人。”

“如果我打给你了,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吧,嗯?”

“或许吧,我不知道,这完全不符合我的本性。”

“那你为什么那么做?”

他温柔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我喜欢你的脸。”

“你已经说过了。”

“我真的很想再次看见你,这给了我勇气。”

她皱着眉,歉意一阵一阵冒上来。

“是不是觉得有些变态?”他似乎很担心。

“没有,听起来很甜蜜。能够对女人说出这样的话的男人可不多。”

他严肃地眨眨眼。“我也并不常说。胆子太……小了。”

“但是你在我这儿好像挺勇敢。”

“嗯,整个人不一样了,我觉得应该是因为你。我看见你笑以后,整个人就好像不一样了。”

是我给你下了药以后。她在心里纠正。

“好吧,这真是太恭维我了。”她说,“我们到了,你能站起来吗?”

“当然。这不是机场吗?”

“是的,我的车停在这儿。”

他皱了皱眉头,随后又松开。“你是刚出去旅行回来?”

“是的,刚刚去了外地。”

“我有时候也会这样,我最爱去墨西哥。”

她的目光凌厉起来。他此时眼望前方,看着自己正在去往的方向,他的脸上看不出痛苦不安。如果他意识到她是将他推向一个能够给他造成压力的隐秘的地方,他安静的神色一定会变成怀疑。他或许会将另外一个陌生人当成他的“领导”,试图逃跑。也可能会变得情绪激动,让大家都注意到她。

“你都喜欢墨西哥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儿炎热干燥的天气,我很喜欢。我从来没有在特别热的地方住过,不过我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但是我很容易被晒伤,我这种皮肤完全晒不成古铜色。你看起来好像经常在太阳底下待着。”

“没有,我天生就这样。”她的肤色是遗传自她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基因测试告诉她,他是一个多国混血,身上有韩国人、西班牙人和英国威尔士人的血统,她一直都很好奇他是什么样子。他的血统和她妈妈的苏格兰血统混在一起,造成了她独特的大众脸——你说她是哪国人都有可能。

“那真不错。我必须得抹防晒霜,抹许多,要不然我就会被晒爆皮。特别讨厌,恶心死了。我不应该给你说这个。”

她哈哈大笑。“我向你保证我会把它忘了。你还喜欢什么?”

“干点手艺活。我帮人盖房子,不是负责技术部分,而是拿着锤子,他们让我钉哪儿我就钉哪儿。那些人善良又大方,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点。”

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又有说服力,她心底升起一股惊恐的感觉。他在身体里有药物作用的情况下,怎么还能把故事编得这么圆满,说得这么轻描淡写?除非他已经受过了某种抗药的训练。前提是组织已经研制出了解药,并且给他采取了预防措施,他此时是在跟她装,她脖子后部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过提前让他有了防备的人也可能不是组织的人,也可能是他和德拉富恩特斯接触互动的结果。谁知道那种新发明的病毒和她的药物碰在一起会产生什么作用?她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龈上那颗假牙。如果组织的目标是要她死,那么只要把她杀了就好了。德拉富恩特斯或许会报复她,因为自己试图阻止他的计划。但问题是,他怎么会事先知道呢?丹尼尔怎么会这么快就识破了她的特工身份?她甚至还没有开始行动呢。

按原计划不变,她对自己说,带他上车,然后你就能弄明白了。最起码也能弄明白一点儿。

“我也喜欢那儿的房子。”丹尼尔还在说,“你根本不用关窗,让风吹进来就好,甚至有的窗户根本没有安玻璃。那儿比哥伦比亚高地要好太多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可能比贝塞斯达也要好一点儿。我打赌,医生住的地方肯定不会差。”

“我的可不怎么样,就是普通的公寓。我住在家里的时间不多,所以无所谓。”

他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你忙着在外面治病救人。”

“嗯,其实也不是。我不是急诊室医生那类的。”

“你正在救我。”丹尼尔睁大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露出完全信任的表情。她知道如果这个举动是出自真心,那就说明药效还没过,可这依然令她很不安。她只能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只是要检查确认你的情况。你不会死。”这句话大部分是真的。躲在公寓里的那些家伙有可能会最终结果这个人的性命,至少她让他躲过了这一劫。不过……她阻止这场悲剧发生以后,丹尼尔•比奇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监狱之外的景色了。这令她觉得……

上百万死人,无辜的小婴儿,慈祥的老奶奶。天启时的第一位骑士骑着白马到来。

“哦,还要坐摆渡车。”他说得很委婉。

“我们坐它去拿我的车,然后你就不必再走了。”

“我不介意,我喜欢跟你一起走。”他笑着低头看她,正在上台阶的脚绊了一下。她扶稳他,免得他摔下去,然后哄着他上了摆渡车,在最靠门的位置上坐下来。摆渡车上基本没人。

“你喜欢外国电影吗?”他问,典型的没话找话。

“哦,还好吧,我猜。”

“那边的大学里有一家很不错的电影院。如果晚饭吃得不错,我们或许可以约着下一次一起去看。”

“我可以跟你做这个约定,”她说,“如果等我们共度一晚之后你还喜欢我,我绝对同意去跟你看一部我看不懂的片子。”

他微微笑了笑,合上眼皮。“我肯定会喜欢你。”

这真的是荒唐透顶。肯定有办法来引导这场对谈绕开调情的方向,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自己像是勾人的魔鬼呢?好吧,她的确是魔鬼,但她也是不得已,最主要的,她指的是那种有存在必要、以此来换取大众幸福生活的魔鬼。从某些方面而言,她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必须要用痛苦来挽救生命。就好像用截掉坏死的肢体来换保全身体的其他部分,做一种分割。这里虽痛,但是其他地方得到了救赎,而这里所指的其他地方更有拯救的价值。

她和以往一样将错误合理化,这样她才能自己一个人继续生存下去。但她也从来不会完全彻底地自欺欺人。她知道她并不是游走在某个道德上的灰色地带,她整个人完全处于黑暗中。但比亚力克斯出色完成任务更糟糕的一件事,就是别人做得太差。又或者根本没人做这件事。但就算她完全接受贴在自己身上的魔鬼标签,她也绝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恶魔。她甚至连这个十恶不赦的人都不想杀死……而这个人此时正抬起头,透过藏在长长鬈发后面那双像小狗一样大大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死去的婴儿,她不断在心里重复,死去的婴儿,死去的婴儿,死去的婴儿。她从来都不想当什么特工,也不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而现在她发现,从情感上来讲,自己依然不适合这次任务。显然,充溢在她心里的同情心太过泛滥,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这就是在他之前,她从来不跟自己的目标人物讲话的原因。

“好吧,丹尼尔,我们到了。你能站起来吗?”

“呃……嗯。哦,好了,我替你拿包。”

他弱弱地抬起一只手,朝她的手提包伸去。

“我自己来。”事实是,她手提包的把手上全都是各种机关和针头,“你现在只需要注意脚下别摔着。”

“我真的走不动了。”

“我知道,瞧,我的车就在前面。银色的那辆。”

“有好多银色的呢。”

说得很对。“就在那儿。好吧,我扶你去后座,这样你可以稍微躺会儿。把外衣脱下来怎么样?我可不希望热着你。还有鞋。”好了,省得她一会儿费事,“你把膝盖蜷起来,这样腿就能感觉舒服些。很好。”

现在,他的头枕在靠背上,这个姿势当然不舒服,但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

“你真好,亚力克斯。”他喃喃地说,眼睛已经闭上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我觉得你也很好,丹尼尔。”她老实承认。

“谢谢。”他已经口齿不清了,然后就彻底睡了过去。

她马上从行李箱拿出一件哔叽毯子,颜色和车座套一样。她将毯子盖在他身上,然后从包里抽出一支针管,从他脚踝找了一根血管注射进去,她这样做的时候身子弓起来,挡住了外面的视线。“听领导的话”药效还能再持续一个小时左右,她需要他多睡一会儿。

不是特工。她这样判断。如果是特工,他或许会愿意陪她玩一玩这个药物绑架的游戏,但绝对不会让自己像现在这样陷入昏迷状态。那么说,只剩下被雇用的杀人狂魔这一个选项了。

临时实验室设在弗吉尼亚州西部的野外。她租了一间很不错的小农舍,还带一个挤奶房,但是这里已经很久没养过牛了。挤奶房的复合墙板漆成白色,和农舍保持一致,里面四壁和天花板都内衬了铝箔。地板是水泥抹的,留着很方便的水沟槽。房舍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卧室,这里被广告夸大为可以接待客人留宿的额外空间。乡村的质朴惹人喜爱,她非常肯定,一定有很多天真的游客会在这里找到乡村的魅力,但她关心的东西只有水电能不能使,以及怎么逃跑。农舍和挤奶房坐落在一座大约一平方公里的苹果园中间,而苹果园四周是更为广阔的农场。这里最近的邻居也在一公里开外。果园的主人在淡季将这里租给城里人挣点外快,那些城里人都希望来这里体验田园风光。

这里租金非常贵。每次她想起价格就禁不住皱眉,可是没办法。她需要一个隐蔽性高又实用的地方。她连续熬了几晚,才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白天她还要在远处跟踪丹尼尔,所以只趁着丹尼尔在学校的时候稍微在车里眯一会儿。此时此刻,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但是在工作日结束之前,还有太多事要做。

第一站停在了高速路上的一个小出口,这里距离城里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顺着一条看起来已经十几年没人用过的狭窄土路往树林深处开,这条路肯定会通往什么地方,但她并没有往远开。她停在一处树荫茂密的地方,熄了火,开始工作。

如果丹尼尔是受雇于组织,或者,更有可能是某个与组织合作密切的部门——比如说中央情报局,或者军方的某些部门,又或者是其他一些和组织类似的根本没有官方名称的秘密部门——他身上一定会有电子跟踪器,正如她之前那样。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蹭了蹭脖子后面那个微微鼓起的小伤疤,这里之前被她的头发挡住了,他们很喜欢在这个位置放东西。若想在身上找一处能被覆盖住的最隐蔽的地方,头部绝对是放这种身份认证装置的不二之选。

她拉开副驾驶那侧的后座门,跪在丹尼尔的头旁边潮乎乎的地上。她盯着丹尼尔头部她和巴纳比统一被打了标记的地方,手指轻轻在他的头皮上摸索,然后又用力按了按。什么都没有。她曾经从几个国外的目标人物身上看见过,那些跟踪器是从耳后取出来的,于是她又检查了那里。接着她的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戳着头骨看看有没有本不该存在的隆起或者硬硬的地方。他的鬈发非常柔软,橘子味道的,很好闻。并不是说她对他的头发特别关注,但起码她不用将手伸进一堆油腻腻又难闻的鸟窝里。对此她很感激。

现在要举重了。如果德拉富恩特斯在这个人身上放了监视设备,那么跟踪器只可能放在身上。她先把他的鞋扔进路边的树林——这双鞋似乎是他的衣着最不可饶恕的部分,很多男人都是一双鞋每天都穿。然后她脱掉他的衬衣,很感激前面有扣子可以解,不过要想从他沉甸甸的身子底下抽出来,还是颇费了一番力气。她没准备把他穿的汗衫从头顶脱下来,只是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轻轻弹开,然后将汗衫割成很容易拿走的三大片。她扫了一眼他的胸膛——上面没有可疑的疤痕或是鼓包。他身上的皮肤比胳膊上的更白,胳膊上还微微带一点儿农夫的古铜色,这无疑是在墨西哥穿着T恤衫盖房子时晒出来的。也可能是在埃及拿那些超级病毒时晒出来的——埃及的太阳也很大。

他身上的肌肉如她所想那样是运动出来的,而不是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线条并不明显夸张,而是呈现出一种优美顺畅的弧度,显示出他热爱运动,而非只是赶时髦而已。

亚力克斯用力把他朝座椅前面的空间翻过身来,挂在座椅间的扶手上。他的左肩胛骨那里有两道很轻的疤痕,是竖直平行的两道。她仔细检查了一下,戳了戳四周的皮肤,但是除了正常筋腱和肥大的肌肉组织,并没有感觉到其他东西。

没过多久,她就意识到她应该在把他翻过去之前,先把他身上的牛仔裤脱了。她现在不得不爬到他的上方,伸手绕过他的身子,然后把拉锁拉开。谢天谢地,他今天穿的不是紧身牛仔裤,然后她爬到副驾驶一侧的前座,把裤腿顺着脚拽下去。看见他穿的是平脚内裤,而不是那种三角裤,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这很符合他的衣着风格。紧跟着她扒掉他的内裤,然后是袜子,最后抱起所有这些衣服,走出几米到了离路边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把它们统统塞到一根倒下的树干后面。她又往返了一趟去拿双肩背包,并以同样的方式把它扔掉。如果有人希望他能随身携带电子芯片的同时又对此不知情,笔记本电脑是一个非常合适的隐藏地点。

这不是她第一次把目标人物从头到脚剥得赤条条的。在实验室那种工作环境里,这种事先的准备工作不用她亲自动手——巴纳比管那些干这种活的人叫打下手的——但她并不是一直都在实验室,她去阿富汗的赫拉特做第一次田野调查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对这些打下手的报以深深的感激。脱光一个好几个月没洗过澡的男人并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特别是在那之后,她自己也没能洗澡。至少今天,丹尼尔很干净,而她是唯一满身汗味的人。

她从行李箱拿出一把螺丝刀,飞快地把哥伦比亚特区的车牌卸下来,换上她从西弗吉尼亚一个废料场的一辆差不多的车上偷来的车牌。

为了做到滴水不漏,她还捎带着匆匆检查了一下他的大腿后侧、脚底板和手心。她从来没见过有人把跟踪器植入手心和脚心的,或许是因为这些地方有时候会被割伤的缘故。她没有找到任何伤疤,也没有发现有显示他接受过射击训练或是经常拿枪的茧子。他有一双软软的教师的手,只有几处硬硬的茧子表明他因为不善体力劳动,有几个地方被磨出过水疱。

她试图将他翻回到座位上,不过很快意识到这根本就是白费力。他刚才的睡姿可不怎么舒服,醒来以后绝不会一无所知。他很快就会觉得浑身酸痛,但是替他做这些无谓的考虑,本身就够荒唐可笑。她将毯子重新盖在他身上,尽可能把他身体周围塞严实。她从之前看过的他的资料里了解了他人生的大概,而这些证据就摆在她面前。

她相信,丹尼尔•比奇的性格和她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基本一致,就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好人。能被他前妻那样虚荣的女人看上也可以理解,他大概很容易就坠入爱河。等到时间过去,等到他前妻认为这样的爱已经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以后,她就会将焦点转移到她之前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上去,比如高档公寓、大个儿戒指以及车子。如今,他前妻或许会怀念丹尼尔好的一面,草总是别人家的绿。

可是,丹尼尔身上也有黑暗的一面,被深深埋藏起来的一面,或许是源自失去父母的痛苦,又经历前妻的背叛而有所发展,最后因失去唯一的家人而彻底激发出来。这个黑暗面不会轻易浮出表面,他一定会把它压制住,和这种普通的生活隔绝开来,打包放在某个适合它的黑暗地方。怪不得他可以那样轻松地谈起墨西哥,他心里一定有两个墨西哥:一个是作为教师的他喜欢的惬意的墨西哥,一个是魔鬼出没其间的危险的墨西哥。也可能,这两个都跟他心里想的那同一个地方不沾边。

她希望,丹尼尔最后别真的是个神经病。别是一个性格分裂的人,一方面不愿放弃自己认为的应该的模样,另一方面又很需要内心滋生的黑暗。

她觉得这种评估结果非常令人满意,而这令她的计划不得不稍做调整。她之前的工作经常需要扮演某种角色。对某些目标人物来说,表现为一个非常专业、毫不情绪化的角色的效果最好——白大褂、外科医生的面具、亮闪闪的铁器。而对另外一些目标人物来说,最管用的办法是虐待狂般的威胁(不过一般来说,巴纳比演这种类型更成功。他的长相完全就是为这类人而生,尤其是他那头奓着的白头发,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我刚刚被电击过”的样子)。每个案件的当事人都会稍有不同——有些怕黑,有些怕光。她本来打算扮演的是医生——这是她所有角色储备中最令她舒服的一个——不过她已经想明白,丹尼尔应该是需要被黑暗恐吓才能显露出他黑暗的那一面的那种人,而黑暗丹尼尔才是她需要找出来聊聊的人。

她开来这里的时候稍微有些七拐八绕。如果有人在丹尼尔的衣服或物品里放了跟踪器,她不希望那些人再追到这里来。

她第一百万次重新考虑了一下各种可能性。第一栏,这是精心设计的陷阱。第二栏,这件事是真的,有几百万人命悬一线,但并不包括她。

在她开去农舍的漫漫长路中,天平终于朝向其中一端稳稳地落下去。躺在她车里的这个人并不是政府的特工,她对此非常肯定。而如果他是一个无辜的公民,被随机挑选出来将她引出洞的话,那他们已经错过了抓住她的最佳时机。一次攻击都没有,也没有人跟踪她……她目前所见就是这样。

她想到大量针对丹尼尔•比奇的犯罪指控,有些不能自已。她曾经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所以她最好开始工作,拯救众生。

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她将车子开进农舍的车道,累得要死,饿得要死。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能让组织或是德拉富恩特斯的人追她到门口。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农舍,确认有没有人闯进来过并且死了——因为只要一息尚存,他或者她一定会想办法开门跑出来。然后,在解除了她设的警卫系统之后,她开车进了挤奶房。把车停好,把门关上,并且重新将警卫系统设好之后,她开始动手将丹尼尔安顿好。

其他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她从费城的家得宝商店买了许多定时器,在里面拧上灯泡,分别放在农舍的各个房间,然后像要出门旅行几周时那样,拉上窗帘,装作屋里有人的样子。还有一台收音机也连在了其中一个定时器的上面,这样房间里也能有声音。这所农舍是一个非常好的诱饵,大部分人一定会先确认这里无事,再进入那间漆黑的挤奶房。

挤奶房里依然漆黑一片。她在挤奶房正中的空地上支起一个类似于帐篷的东西,这样可以用来遮蔽光线、消除声音,同时也能让丹尼尔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环境。这长方形的帐子大约有两米高,三米宽,四米半长,是全部用聚氯乙烯管架起的结构,再蒙上黑色油布。绳子是蹦极用的那种,里面用胶带粘了两层放鸡蛋用的海绵垫。很粗糙,没错,但是比山洞更实用,之前她也干过类似的事。

帐篷中间是一张超大的不锈钢台,底下是四条可折叠的黑色的腿,这样能够调整桌子的高度。这东西最开始就出现在挤奶房的广告照片里——真实性毋庸置疑——应该是兽医用来当手术台的。这个东西比她需要用的稍大——因为是兽医用来给牛而不是给小猫咪做手术的——不过依然算是一个惊喜。这也是促使她咬牙租下这间巨贵无比的度假小屋的诸多理由之一。还有另外一张不锈钢台被她拿来当了桌子,上面放了电脑、检测仪,还有一个托盘,只是摆摆样子,不会真的用到。静脉输液架放在桌子前面,上面已经挂好了一袋盐水。她还从厨房找来一个带轮子的金属推车,放在架子旁边,一大堆看上去就觉得不祥的小针管摆成一排,放在不锈钢托盘上,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在这些针管下面的托架上,还摆了一个防毒面具和量血压用的袖带。

当然了,她用的绑绳都是从网上买的,监狱医疗用等级的,她将这些绳子从不锈钢钢板上的洞穿过,这些洞都是她亲自钻出来的。没有外人帮助,没人能挣脱开这些绑绳。而前来救他的人或许需要一把喷枪。

她给自己留了两个出口,只要像拉开窗帘那样掀开油布就行。她在帐篷外面给自己安了一个小窝,她的睡袋、电磁炉、小冰箱和她所必需的其他所有东西一应俱全。这里还有一个很小的三面玻璃浴室,连着那个小卧室,但是那里离她太远了,完全没法住,而且也没有浴缸,只能淋浴。她必须在这个周末打破自己的日常惯例。

她用了搬家工人用的那种专业吊带把丹尼尔从车里弄了出来,然后放在一辆运冰箱的推车上,整个过程中磕了他的头几次,或许没有严重到会磕成脑震荡的地步。然后她推着他来到台子旁边,把台子降到最低,把他翻上去。他还睡得很香,她把他仰面放在台子上,腿和手都伸开,与身体成四十五度夹角,然后升高了台子。她将所有的绑绳一根接一根扣好,他暂时没法换姿势了。然后是插输液管,幸运的是他之前喝了很多水,或者也可能是他本身血管就是这么粗。她很容易就将针头插好,开始输液,然后她在盐水包旁边又多挂了一个肠外营养袋。这些便是他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摄入的所有,如果能耗那么久的话。他一定会觉得饿,但是只要她想,他的脑子随时能清醒起来。她将脉搏血氧仪夹在他的脚趾上——夹在手上的话他可能会给拽下来——然后在他背上贴了几个干电极,肺部底下一边一个,用来监视他的呼吸。她拿着电子体温计在他额头飞快地一扫,上面的数字告诉她,他目前的体温正常。

膀胱导管的操作她并不熟练,不过这个步骤十分简单,而且就算她哪儿操作有误,反正他此时也无力反抗。这样就可以保持干净,不必处理排尿的问题。

想到这里,她将吸收剂、尿垫——家用训练宠物的那种——铺在手术台旁边的地板上。如果需要跳过第一阶段,那肯定会有呕吐物产生。有没有血,就要看他对她这些常用手段怎么反应了,至少她已经准备好了冲洗的水管。

挤奶房里很冷,于是她把之前的毯子重新给他盖上。她还需要他在毯子底下多睡一会儿,让他裸露的皮肤碰上冷气可没有什么帮助。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走去那个小卧室拿了一个枕头,然后走回来枕在他的头底下。这只是因为我不希望他醒,她这样说服自己,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她将一个小针管里的药注射进盐水袋,又给他多加了一剂安眠剂。他至少还能再睡四个小时。

丹尼尔的睡脸十分平和,而且……还有那么一点儿安详。她不记得自己见过有人的五官能够排列组合出这样一张脸,从内到外透着一种纯真。很难想象这样的祥和与纯真居然跟她存在于同一个世界。有那么一阵,她又开始担心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不同于她之前所有经验的精神病患者。不过她又一想,如果德拉富恩特斯一直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会让别人直觉信任的人,那么这张脸正是他想要的。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那个大毒枭一开始会找上这么一个中学老师。

她将防毒面具给他戴上,把滤毒罐拧在上面。如果她的警卫系统误杀了丹尼尔,那她就问不出自己想要的情报了。

她在四周最后巡视了一遍。透过窗子,她看见农舍所有亮灯的地方都准确无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觉得她甚至能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四十大流行金曲的旋律。

当确认所有的入口都安全无误之后,她吃了一根蛋白条,跑去小浴室刷了牙,闹钟上到凌晨三点,把枪放在窝铺底下,胸口抱着她的滤毒罐,然后钻进叠好的睡袋。她的身体已经睡着,脑子也差不多了。她只来得及把自己的防毒面具戴上,就彻底没有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