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良预兆

凌晨三点半,亚力克斯起来,穿好衣服,吃了饭,虽然依旧很累,但是已经可以开工。丹尼尔还在睡,无知无觉,安静祥和。他醒来以后一定觉得休息得不错,但是却搞不清楚状况。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知道今天星期几。对于她的工作流程来说,不适感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具。

她拿走他的枕头和毯子时,发现自己有些后悔。但是这很重要,托之前训练的福,每一个目标人物在敌人面前光着身子都会有极大的不适感和无助感。后悔是她近几天最不允许自己拥有的情绪。时隔三年多,她依然能够感觉到自己强力压制下去的东西。她还记得该怎么做,她知道自己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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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了快速着色染发剂,头发还是湿的,化上的妆容也好像是糊在脸上,不过她其实真的没打算化得很浓。任何特别复杂的事情她都不懂得如何做,所以她只是在脸颊扫了粉底,涂上很重的腮红,再抹上血红色的口红。她没准备这么快就改变头发的颜色,可黑色的头发和脸上的妆容是她上演这出新剧的一部分。实验室穿的白大褂和她带来的浅蓝色抹布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她的背包里。不过,她还是重新套上了那件紧身黑衬衣和蓝色牛仔裤。

农舍里有洗衣机和烘干机真是不错,这件衬衣该洗了。哦,事实上,是昨天就该洗了。

真是奇怪,一点点有颜色的粉末和动物膏油就能够改变别人对你的印象。她站在浴室镜子前审视了一下自己,很高兴她此刻的表情是那么冷酷和坚决。她拿起梳子梳理头发,光滑柔顺的头发全都向后背过去,然后走回到她用来当作审讯室的挤奶房。

她在聚氯乙烯管搭起的天棚架上安装了探照灯,不过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开,只开了两盏便携式工作灯,高度大概到腰部。黑胶带和灰色的海绵垫在黑暗中看起来像一个颜色。气温随着进入深夜直线下降,目标人物的胳膊和肚子上全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第二次用电子体温计扫了一下他的额头,还在正常范围内。

终于,她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设置电脑控制程序。中断操作二十分钟之后,就会跳到屏保模式。她的电脑对面是一个黑色小箱子,表面是键板,边上还有一个小红灯,不过她现在并没有用,只是专心打字。

她给输液袋里注射将目标人物唤醒的药剂时,内心不禁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但她轻而易举就将这种情绪压抑下去。丹尼尔•比奇有两面,她也是。她现在是另外一个她,那个被组织称为“化学家”的人,而“化学家”是一台机器。没有同情心,残忍无情。她内心的魔鬼此时已经被释放出来。

希望他心里的魔鬼很快也会露面。

新加的药物一点儿一点儿输进他的静脉,他的呼吸变得浅了许多。一只手指修长的手握成拳,拉扯着扣带。虽然他基本上还处于无意识中,但是脸上已经眉头紧皱,想要翻一个身。他的膝盖蜷曲,拽着脚踝上的脚镣扯来扯去。他的双眼猛地睁开。

她静静地站在不锈钢台的前面,看着惶恐不已的他。他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身体在绑绳镣铐中颤抖。他睁大眼睛盯着黑暗之中,试图理解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寻找某些熟悉的东西。突然,他停了下来,凝神细听。

“有人吗?”他弱弱地问。

她静静地站着,等着合适的时机。

整整十分钟,他在两种状态中不停切换,一会儿用力挣扎,一会儿又安静不动,试图听见除了他自己粗重呼吸之外的声音。

“救命!”终于他大声喊出来,“这里到底有没有人?”

“你好,丹尼尔。”她小声回答。

他猛地向后转头,扯着脖子,好像在寻找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像这样将自己的咽喉暴露出来,不是一个职业军人应有的本能反应,她记下来。

“谁在那儿?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丹尼尔。”

“这是哪儿?”

“也无关紧要。”

“你想要什么?”他半喊着问。

“对了,终于问到重点了。这个问题很重要。”

她绕着台子走,这样他的注意力可以专注在她身上,但是她依然保持了一点儿距离,这样她的脸基本上还被隐没在黑暗中。

“我什么都没有,”他声明道,“没有钱,也没有毒品。我帮不了你。”

“我不想要东西,丹尼尔。我想……不对,是我需要一些情报。你能从这里离开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些情报给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尤其是那些重要的事!求你……”

“闭嘴。”她大声呵斥,他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现在要听我说了吗,丹尼尔?这部分十分关键呢。”

他点点头,飞快地眨眨眼。

“我必须要得到这些情报,别无选择。如果有必要,丹尼尔,我可能会用伤害你的方式让你把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我。那可是很痛的哟,我不是很想这么做,可如果我真要做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可以在我开始之前想好怎么做。把我要知道的事告诉我,我立刻放你走。就是这么简单,我保证我不会伤害你。这样既可以节省我的时间,又可以让你免遭折磨。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不过请你一定要认清一点,反正你早晚都会告诉我。或许会花一点儿时间,不过最终你还是阻止不了你自己。所有人都是这样,所以现在选一个比较轻松省事的办法。如果你不答应,你会后悔的。你明白了吗?”

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她曾经对无数的目标人物说过同样的话,通常都很有效。大约有百分之四十的目标人物在听完这番话之后就开始坦白。当然,全部老实交代完的人很少见,总会有一些试探性的东西,不过总要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机会,让他们能够在第一时间承认罪责,透露一些情报。采取何种策略,取决于她讲话的对象是谁。粗略统计,多半是当兵的,基本上在有实质上的痛苦之前,他们就会第一次吐口。只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的人是真正的特工,如果不施加一点儿身体上的痛苦,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狂热的激进分子所占到的比例也差不多。对跑腿的小卒子来说,这番话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管用。而那些主要负责人,不遭点罪的话,绝对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真心希望丹尼尔今天只是被自己过度美化了。

她讲话的时候,他只是盯着她,表情因为害怕而变得有些僵硬。不过,就在她估量结果的时候,他的眼睛因为迷惑而眯起来,眉毛也拧在一起。这并不是她期望的表情。

“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丹尼尔?”

他的声音有些困惑。“亚力克斯?是你吗,亚力克斯?”

这就是你不能跟一个先入为主被定了性的人打交道的原因。现在,她又不能按剧本走了。

“那肯定不是我的真名,丹尼尔。你知道的。”

“什么?”

“我的名字并不是亚力克斯。”

“可……你是一个医生,你救了我。”

“我并不是你口中的那种医生,丹尼尔,而且我也没有救你。我给你下了药,绑架了你。”

他的表情冷静下来。“你对我很好。”

她不得不压下一声叹息。

“我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就为了带你到这里。现在,我需要你了解重点,丹尼尔。我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要不要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她再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怀疑。不相信她会真的伤害他,可这件事是绝对会发生的。

“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不过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不知道什么重要的情报。我没有银行账户,也不知道什么藏宝图一类的东西。比这些加起来还有价值的那些,就更不知道了。”

他试图用被捆起来的那只手比画一下。他这样做的时候看着自己,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的。他的皮肤——脸、脖子以及通往他胸口的那一道线——一下变红了,他不自觉地拉紧绑绳,好像这样可以遮住自己。他的呼吸和心跳再一次加快。

赤身裸体——无论是在黑暗处潜伏的特工,还是最不入流的恐怖分子,全都痛恨被弄成这个样子。

“我不想要藏宝图。我这么做并非出于私人目的,丹尼尔,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无辜的百姓。我们谈谈这个吧。”

“我不明白。这种事我怎么能帮得上忙?我为什么不想保护他们?”

她不喜欢这个谈话的走向。那些坚称自己是无辜的、毫不知情的人,通常会比那些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可是又不愿意出卖他们的政府或同志的人,更加难以突破。

她走到桌旁,拿起第一张照片。这是那些高清晰度的监视照片里的一张,照片里面是德拉富恩特斯的近景。

“我们先从这个人开始吧。”她边说边将照片举到他眼前,并且抓过来一盏便携式工作灯当作强光。

一脸的迷茫,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不良的预兆。

“这人是谁?”

这一次,她允许自己叹息出声。

“你做了错误的选择,丹尼尔。请再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做法。”

“可我不认识这个人!”

她用一种完全放弃的眼神看着他。

“我说的全是实话,亚力克斯。我不认识这个人。”

她又叹了口气。“那么我猜,我们可以开始了。”

又是那种不相信的表情,她之前从来没有在审讯中遇到过这种情况。所有在她手术台上躺过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被捆在那里的。她曾经面对过恐惧和乞求,偶尔也有不屑一顾的蔑视,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奇怪的、信任的、几乎是一种挑衅的表情:你不会伤害我。

“嗯,我们是在玩性幻想游戏一类的东西吗?”他压低嗓子问道,似乎在给自己置身的这种奇怪境遇寻找一个听起来令人有些尴尬的解释,“我不是特别懂这类东西的游戏规则……”

她扭过头,掩饰自己不合时宜的笑。严肃点。她命令自己。她若无其事地走到桌边,看起来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她按下电脑上的一个按钮,将电脑唤醒,然后拿起放了各种道具的托盘。托盘很沉,她把它拿起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彼此碰撞,叮当乱响。她拿着托盘走到他旁边,将它跟放着好多针管的那个托盘摆齐,然后调整了一下工作灯的角度,这样能把那些医疗用品照得闪闪发亮。

“很遗憾,你对此还抱有幻想。”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我向你保证,我完完全全是认真的。我希望你可以看看我用的工具。”

他看了,眼睛瞪得溜圆。她寻找有没有蛛丝马迹能够预示他的另一面,那个黑暗丹尼尔冒出来的迹象,但是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神虽然流露出凄惨和惊恐,却依然多少保有一丝温和与纯真。她脑海里闪过希区柯克拍的《惊魂记》里诺曼•贝茨的那句台词。我想,我一定长了一张你无法不相信的脸。

她打了个哆嗦,不过他没有留意,他的眼睛依然盯着她的工具。

“这些东西我并不常用。”她对他说道,轻轻摸了摸镊子,又将手指放在一把特别大的解剖刀上轻轻滑动。

“他们叫我介入,就是希望目标人物基本上可以……完好无损。”她特意在说到最后那个词的时候,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强调了一下重音,“不过,其实我并不是真的需要这些东西。”她用指甲弹了弹喷枪的罐子,发出刺耳的声音,“你能猜出来是为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已经被吓呆了。现在,他开始明白了。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只不过,黑暗丹尼尔一定早就知道这一点。那么他为什么没有浮出来呢?他觉得她很好骗?还是说他觉得自己在地铁上施展的魅力会将她融化,让她变得软弱,恢复妇人心肠?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她放低音量,用一种近似呢喃的声音说道。她不怀好意地弯身凑到他近前,脸上挂着一种半带惋惜的甜蜜的笑,然而那笑意并没有直达眼底。“因为我做的事……会比这些……更……痛。”

他的眼睛看起来好像要从眼眶瞪出来了。至少,这个反应是她熟悉的。

她将托盘拿开,让他的注意力自然转移到后面那个托盘上摆放的一长排针管上面,针头在灯光下亮闪闪的。

“第一次的药效时间是十分钟,”她对他说,脸依然背对着他,走过去将工具放回到桌子上,然后猛地转身,“可它会让人感觉不止十分钟。这还只是让你尝尝滋味——你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警告。等它结束以后,我们再接着聊。”

她拿起托盘上最远的那根针管,将针筒推进去,直到里面的液体被推到尽头,悬挂在针尖上,然后像电影里的护士那样,恐吓性地轻弹一下。

“算我求你了,行吗?”他小声说,“求你了,你说的这个我什么都不知道,帮不了你。我发誓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告诉你。”

“你会说的。”她保证道,将针头刺进他的身体。

药剂几乎立刻发挥了作用。他的左臂痉挛起来,在绑绳扣里猛烈挣扎。趁他正惊恐地盯着自己抽搐的肌肉看,她飞快地又拿起一支针,这一次绕到了他的右边。他看着她凑近。

“亚力克斯,不要!”他喊道。

她没有理他,而他试图避开她的针头,就好像他强壮得足以挣脱这些镣铐似的。第二针。他的膝盖猛地伸直,肌肉抽搐着,脚伸到了台子外面。他大口喘气,随后呻吟起来。

她从容不迫地继续,不急也不慢。第三支针剂。他的左臂已经动不了了,根本不能反抗。立刻,肌肉猛地收缩。空气从他口中一下子爆出来,就好像他刚刚被人揍在小腹上,不过她清楚,这种痛可比拳头的那种要更加厉害。

第四针。刚刚发生在胳膊上的同一种撕扯挣扎,此刻也开始在他腿上发生。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尖叫。

她转去站在他头部前面,平静地看着,看他的脖子上的青筋勒进白色的扣带中。在他张开嘴巴又尖叫起来的时候,她往他的嘴里塞了一个口塞。如果他咬掉了舌头,就没办法告诉她情报了。

他的尖叫声被四周贴着的双层海绵垫吸收,她踱步到自己桌前的椅子前,盘起腿坐下。她看着检测仪——所有的数值都在下降,但是都还没有到危险区。在重要器官陷入危险之前,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忍受的实际痛苦,往往比人们预想中的要多得多。她轻按电脑上的键盘,让显示器一直处于明亮的状态。然后,她从兜里掏出一块手表放在膝盖上。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威慑,她要真的看时间,看电脑上的时钟或者检测仪上的都可以。

她等待的时候,面朝向他,她的脸色凝重,那块银色的手表被她的黑衣衬得更加明亮。看见她如此镇定自若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目标人物一般都会觉得很不安。所以她盯着他,彬彬有礼,一副观众在看一场平淡无奇的戏的样子,而他的身体躺在台子上痛苦扭曲,尖叫声透过口塞闷闷地传出来。有时候他的目光会飘向她,痛苦地乞求,其他时候那双眼睛都在朝着这个房间的各个方向疯狂转动。

十分钟可以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他的肌肉开始一块一块各自抽搐,有些拧成一个结,有些似乎想把自己从骨头上撕扯下来。汗珠从他脸上滚落,使他的头发颜色变暗。他颧骨处的皮肤看起来已经分离了。尖叫的分贝低下来,嗓音变得嘶哑,听起来不像是人类,更像是动物。

还有六分钟。

而这些甚至还不算什么好药。

任何一个丧心病狂的人都会希望能够复制她现在制造的这种痛苦。她使用的酸性药剂在美国并不是违禁品,很容易就能买到,哪怕买主是从美国政府的黑暗秘密部门逃出来的。在过去她当主审的那些日子里,在她还拥有自己的美丽实验室和充足的预算、有她自己的测序仪和反应器的日子里,她曾经能够配出某些真正独一无二的非常特别的药剂来。

“化学家”其实并不是最适合她的代号,不过,要是叫“分子生物学家”也可能太夸张了。巴纳比曾经也是制药界的专家,而他教给她的东西让她能在失去自己的实验室之后还可以活下去,到最后,她还是变成了和自己代号一样的人。可是起初,正是她对单克隆抗体的理论研究,让她引起了组织的注意。不能带丹尼尔去自己的实验室,对她而言是一种耻辱。那样的话,也许能更快达到目的。

她曾经距离真正将痛苦从等式中删除那样接近。那本来是她的圣杯,虽然似乎除了她没有别人想要。她很确定,如果她过去三年里依然还在实验室工作,而不是在外逃亡,那么现在她一定已经研制出一种关键药物,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把它从人的心里解锁出来。没有折磨,没有恐惧。只有飞快地回答,愉快地说出来,然后带着同样的愉快回到要么是监牢,要么是刑场的地方去。

他们应该让她继续自己的研究。

还剩四分钟。

她和巴纳比曾经讨论过进行这种审问后要如何调整自己的方法。巴纳比会给自己讲故事,他会回忆他小时候听过的那些童话故事,会去想如果换成现代版本,或者是改动结局,又或者是将人物换掉一个会怎么样。他说他想出来的有些灵感非常绝妙,等他有时间了就把这些全都写下来。而她呢,觉得如果不让她干点实事就是在浪费时间。她会计划各种东西。一开始,她计划改良单克隆抗体,制造出一个全新版本,能够控制大脑反应,阻断神经元接受刺激。后来,她又计划起逃亡路上的人生,考虑所有可能会出现问题的地方,每一种情况会出现的最糟局面,以及她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免于掉进这些陷阱,还有怎么从已经掉进去一半的陷阱里逃出来。这些全都想好以后,她又开始预想所有可能。

巴纳比说过,她需要时不时让大脑休息一会儿,找点乐子,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那也得先活下来,她这样决定。她所要求的,就是活着。所以,她绞尽脑汁,以确保这一点。

今天她开始考虑下一步。今晚、明晚或者最迟明晚之后,丹尼尔就会对她和盘托出。每个人都是这样。人类无法忍痛忍那么久,这是最简单的一个事实。有些人能够对某一两种痛苦忍耐得久一点儿,不过那也只意味着她只要再换一种痛苦类型就可以。如果他出于某种原因还不说,那么她就要把他翻过来趴下——这样他就不会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然后使用那些被她称为绿针的药水,这种药水跟其他药水一样是透明的。如果这也不管用,她就会再从那些致幻剂里挑一种。让身体体验到刺激的方式有太多种了,总会有新办法让你痛苦。

一旦她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就会停止他的痛苦,将他解放出来,然后用这里的IP地址发电邮给卡斯顿,把自己问出来的情报全告诉他。然后她就可以开车离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或许卡斯顿和他的同伙不会再来追她,也可能会。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她应该会继续藏起来,一直藏到死——希望是符合自然规律的那种死法。

就快到九分钟的时候,药效开始慢慢减弱。但是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丹尼尔和大多数人的情况一样。他的尖叫变成呻吟,身体也渐渐地软成一摊烂泥,筋疲力尽地瘫在台子上,然后就不出声了。她拿掉口塞,他开始大口吸气。他畏惧地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开始哭。

“我给你几分钟时间。”她说,“你整理一下思绪。”

她从他看不见的出口出去,然后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窝里,听他抽抽噎噎。

哭很正常,而且通常这是一个好兆头。可是,很显然,现在哭的人是为人师表的丹尼尔。依然没有黑暗丹尼尔的任何迹象,没有会心的一瞥或是防备的细微表情。到底什么才能触动他呢?如果这真的是人格分裂,她能不能按照预期的那样逼出他的另外一重人格?她今天的行动必须要瞒着以前的团队。如果她按照他们的希望顺从地去了实验室,他们或许在她开口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就找到她的踪迹了。嗯,那她可就真的没什么办法了。

她静静地啃着一根软塌塌的蛋白条当早餐,等着他呼吸平稳下来,然后又拿起第二根。她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盒苹果汁,把蛋白条冲下去。

等她重新回到帐篷里,丹尼尔绝望地瞪着贴满海绵垫的天花板。她静静地走到自己的电脑前,轻轻敲着键盘。

“我对你刚才不得不经历的事情表示抱歉,丹尼尔。”

他没有听见她走进来。他缩着身子,尽可能远地躲开她的声音发出的地方。

“我们不要再来第二次了,好吗?”她问,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我也想回家。”虽然是谎话,不过如果能实现的话,倒也是事实,“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但我必须要说,我不是一个虐待狂。我一点儿都不享受看着你受苦的感觉。我只是别无选择,我不能让那些人死。”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等你知道有多少人也这么说过之后一定会吓一跳——而且他们会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地经历你刚刚经历的事,还有可能更糟!有的人大概能撑到第十遍,有的人是撑到第十七遍,突然真相就滔滔不绝地蹦出来了。然后我就可以告诉那些好人,应该去哪儿找弹头,去哪儿找生化炸弹或者是感染病毒的特工。然后人们就能得救了,丹尼尔。”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他厉声说。

“可你正准备这么干,我的任务是令你改变主意。”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准备。”

她叹气。“看来我们要打持久战了,是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你找错人了。”

“这种话我也听得多了。”她轻声说,但是她的神经稍微被触动了一下。如果她没办法让另一个丹尼尔现身,那么自己是不是真的折磨错了人?

她迅速做了决定,再次偏离了剧本,不过当她提及精神疾病的时候,收获也不大。

“丹尼尔,你有没有过暂时失去知觉的时候?”

久久的沉默。“什么?”

“你有没有过,比如说,在一个地方醒来,但是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有没有过别人跟你说你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可你自己却没有印象?”

“嗯,没有。好吧,今天。我是说,那就属于你说的情况,对不对?就是说我可能打算要做坏事,可我自己不知道那是件坏事?”

“你有没有被诊断出有人格分裂?”

“没有!亚力克斯,这个屋子里疯掉的人不是我。”

这样的对话根本没用。

“给我讲讲埃及。”

他朝她转过头来。他的表情清清楚楚将他心里想的事情大声说了出来:你在逗我吗,小姐?

她只是等着。

他痛苦地小声叹了一口气。“好吧,埃及是拥有悠久历史的现代文明古国之一。有证据表明,埃及人早在公元前十世纪的时候就居住在尼罗河流域。到公元前六千年……”

“你说的是历史,丹尼尔。我们现在能进入正题了吗?”

“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你是在测试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历史老师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他的力量又回来了。她的这种药比较好的一方面,就是药效退得非常快。她能够在两轮中间进行一场专注的对话。她曾经发现,在再也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那些目标人物对疼痛的恐惧更大。高峰和低谷交替,似乎能够加速事情的进展。

她按下电脑的一个键。

“跟我讲讲你去埃及的旅行。”

“我从来没去过埃及。”

“你两年前没跟仁爱之家一起去过埃及?”

“没有。我过去三年的暑假都在墨西哥。”

“你知道人们是可以查证这种事情的,对吧?只要把你的护照号码输进电脑,就会有记录说明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所以你就应该知道我只去过墨西哥啊!”

“也就是你遇见恩里克•德拉富恩特斯的地方。”

“谁?”

她缓缓地眨眨眼,觉得非常没劲。

“等一下。”他说,眼睛盯着天花板,好像上面贴着一份说明书,“我听过这个名字。就在前不久的新闻上……好像跟禁药取缔机构的官员陆续失踪有关。他是个毒贩子,是吧?”

她又举起那张德拉富恩特斯的照片。

“就是他?”

她点点头。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认识他?”

她回答得很慢。“因为我有你们两个在一起的照片。因为他在过去三年里,一共给了你一千万美元。”

他很震惊,说出的话伴着一声惊呼。“什……么?”

“一千万美元,以你的名字,分布在开曼群岛和瑞士的银行里。”

他又瞪着她看了一秒,然后怒意突然扭曲了他的脸,他的语气也严厉起来。“如果我有一千万美元,那为什么我还要住在哥伦比亚高地那个到处都有蟑螂在爬的小开间里?为什么学校的排球队还在穿一九七三年就开始穿的全是补丁的排球队服?为什么在我前妻跟着她新任老公开着大奔满城转的时候,我却还要挤地铁?为什么我还要到处找优惠券,才能每顿都吃上拉面?”

她任由他发泄,这种说话的欲望是朝着正确方向迈进的一小步。不幸的是,这个愤怒的丹尼尔依然还是教书匠版本的,只不过是一个不太高兴的教书匠。

“慢着,你刚才说有我跟那个贩毒的在一起的照片是什么意思?”

她走到自己的桌子旁,挑出一张照片。

“在埃及的明亚,跟德拉富恩特斯一起。”她把照片举到他眼前,说明着。

终于,有反应了。

他猛地伸着头,眼睛眯起来,随后又张大。她几乎能看见他的思绪跑过他的大脑,最后落在他的脸上。他正在分析自己看见的,然后制定对策。

还是没有另一个丹尼尔的踪迹,不过至少他认出来那是他自己的另一部分。

“现在你能跟我讲讲埃及的事了吗,丹尼尔?”

丹尼尔双唇抿紧。“我从来没去过那儿。那个人不是我。”

“我不信。”她叹了口气,“这真是太糟糕了,因为我们必须把狂欢进行到底。”

恐惧回来,快而狠。

“亚力克斯,求求你,我发誓那个人不是我。求你别这样。”

“这是我的职责,丹尼尔。我必须要找出拯救那些人的办法。”

所有的审慎全部消失。“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也希望你能救他们。”

现在,很难相信这番话是出自他的真心。

“那张照片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摇了摇头,慢慢变成了抗拒的表情。“那个人不是我。”

她不得不承认,她现在不仅仅是觉得着迷,这是某种全新的感受。她多么希望巴纳比能在,好让她咨询一下。哦,好吧,她时间紧迫,没工夫希望。她将针管一支一支摆在自己左手掌心。这一次,一共八支。

他盯着她,充满惊恐和……伤心。他想要说什么,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她停下右手的动作,手里已经拿起了第一支针管。

“丹尼尔,如果你有话要说,最好快点。”

他拒绝道:“没用的。”

她又等了一秒,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只不过是我的脸。”他说,“和从前一样……一模一样。”

她打了个寒战,随后猛地转过身走向不锈钢台子,站在他的头部旁边。他试图躲开她,但是她想快点离开,于是她推下了针管。她不敢正视他,只是在他张开嘴巴的时候再次将口塞塞了进去。然后,她扔掉其他七支针管,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