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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常伟思又点点头,“失败主义是目前最大的敌人,对这一点军委也有深刻的认识,这就使得军种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负重大使命,而太空军的基层部队一旦形成,工作将更复杂,难度也更大。”
章北海翻开工作簿。“下面开始工作汇报。太空军成立伊始,在部队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们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对指战员总体思想状况的调查了解。由于目前新军种的人员较少,行政层次少,机构简单,调查主要通过座谈和个人交流,并在内部网络上建立了相应的论坛。调查的结果是令人忧虑的,失败主义思想在部队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扩大的趋势,畏敌如虎、对战争的未来缺乏信心,是相当一部分同志的心态。
“失败主义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术崇拜,轻视或忽视人的精神和主观能动性在战争中的作用,这也是近年来部队中出现的技术制胜论和唯武器论等思潮在太空军中的延续和发展,这种思潮在高学历军官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部队中的失败主义主要有以下表现形”一、把自己在太空军中的使命看作是一项普通的职业,在工作上虽然尽心尽职,认真负责,但缺少热情和使命感,对自己工作的最终意义产生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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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消极等待。认为这场战争的胜负取决于科学家和工程师,在基础研究和关键技术研究没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军只是空中楼阁,所以对目前的工作重点不明确,仅满足于军种组建的事务性工作,缺少创新。
“三、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要求借助冬眠技术使自己跨越四个世纪,直接参加最后决战。目前已经有几个年轻同志表达了这种愿望,有人还递交了正式申请。表面上看,这是一种渴望投身于战争最前沿的积极心态,但实质上是失败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对战争的胜利缺乏信心,对目前工作的意义产生怀疑,于是军人的尊严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与上一种表现相反,对军人的尊严也产生了怀疑,认为军队传统的道德准则已不适合这场战争,战斗到最后是没有意义的。认为军人尊严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这种尊严,而这场战争一旦失败,宇宙中将无人存在,那这种尊严本身也失去了意义。虽然只有少数人持有这种想法,但这种消解太空武装力量最终价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
说到这里,章北海看看会场,发现他的这番话虽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没有扫走笼罩在会场上的困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来的发言中改变这种状况。
“下面我想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失败主义在这位同志身上有著很典型的表现,我说的是吴岳上校。”章北海把手伸向会议桌对面吴岳的方向。
会场中的困倦顿时一扫而光,所有与会者都来了兴趣,他们紧张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吴岳,后者显得很镇静,用平静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我和吴岳同志在海军中长期共事,相互之间都很了解。他有很深的技术情结,是一名技术型的,或者说工程师型的舰长。这本来不是坏事,但遗憾的是,他在军事思想上过分依赖技术。虽没有明说,但在潜意识中一直认为技术的先进性是部队战斗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决定因素,忽视人在战争中所起的作用,特别是对我军在艰苦的历史条件中所形成的特有优势缺乏足够认识。当得知三体危机出现时,他就已经对未来失去信心,进入太空军后。这种绝望更多地表露出来。吴岳同志的失败主义情绪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同,以至于我们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希望。应该尽早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对部队中的失败主义进行遏制,所以,我认为吴岳同志已经不适合继续在太空军中工作。”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吴岳的身上,他这时看着放在会议桌上的军帽上的太空军军徽,仍然显得很平静。
发言的过程中,章北海始终没有向吴岳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着说:“请首长、吴岳同志和大家理解,我这番话,只是出于对部队目前思想状况的忧虑,当然,也是想和吴岳同志面对面进行公开的、坦诚的交流。”
吴岳举起一只手请求发言,常伟思点头后他说:“章北海同志所说的关于我的思想情况都属实,我承认他的结论:自己不适台继续在太空军服役,我听从组织的安排。”
会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几名军官看着章北海面前的那个工作簿,猜测起那里面还有关于谁的什么。
一名空军大校起身说道:“章北海同志,这是普通的工作会议,像这样涉及个人的问题,你应该通过正常的渠道向组织反映,在这里公开讲合适吗?”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众多军官的附和。
章北海说:“我知道,自己的这番发言有违组织原则,我本人愿意就此承担一切责任,但我认为,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使我们意识到目前情况的严重性。”
常伟思抬起手制止了更多人的发言:“首先,应该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责任心和忧患意识。失败主义在部队中的存在是事实,我们应该理性地面对,只要敌我双方悬殊的技术差距存在,失败主义就不会消失,靠简单的工作方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是一项长期细致的工作,应该有更多的沟通和交流。
另外,我也同意刚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到个人思想方面的问题,以沟通和交流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还是要通过组织渠道。“
在场的很多军官都橙了一口气,至少在这次会议上,章北海不会提到他们了。
罗辑想象着外面云层之上无边的暗夜,艰难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不知不觉间,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现在昏暗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冲击着他的心扉,接踵而来的,是对自己的鄙视,这种鄙视以前多次出现过,但从没有现在这么强烈。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她?这之前,对于她的死你除了震惊和恐惧就是为自己开脱,直到现在你发现整个事情与她关系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还贵重的悲哀给了她一点儿,你算什么东西‘可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飞机在气流中微微起伏着。罗辑躺在床上有在摇篮中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在婴儿时睡过摇篮,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张落满灰尘的童床,床的下面就安装有摇篮的弧橇。现在,他闭起双眼想象着那两个为自己轻推摇篮的人,同时自问:自你从那张摇篮中走出来直到现在,除了那两个人,你真在乎过谁吗?你在心灵中真的为谁留下过一块小小的但永久的位置吗?
是的,留下过。有一次,罗辑的心被金色的爱情完全占据,但那却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名写青春小说的作家,虽是业余的但已经小有名气,至少她拿的版税比工资要多。在认识的所有异性中,罗辑与向蓉的交往时间是最长的,最后甚至到了考虑婚姻的阶段。他们之间的感情属于比较昔通常见的那类,谈不上多么投入和铭心刻骨,但他们认为对方适合自己,在一起轻松愉快,尽管两人对婚姻都有一种恐惧感,但也都觉得负责的做法是尝试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罗辑看过了她的所有作品。虽谈不上是一种享受,但也不像他瞄过几眼的其他此类小说那么折磨人。白蓉的文笔很好,清丽之中还有一种她这样的女作者所没有的简洁和成熟。但那些小说的内容与这文笔不相称,读着它们。罗辑仿佛看见一堆草丛中的露珠,它们单纯透明,只有通过反射和折射周围的五光十色才显出自己的个性,它们在草叶上滚来滚去,在相遇的拥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坠落中分离。太阳一升高,就在短时间内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书,除了对她那优美的文笔的印象外,罗辑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些每天二十四小时恋爱的人靠什么生活?
“你真相信现实中有你写的这种爱情?”有一天罗辑问。
“有的。”
“是你见过还是自己遇到过?”
白蓉接着罗辑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说:“反正有的,我告诉你吧,有的!”
有时,罗辑对自蓉正在写的小说提出意见,甚至亲自帮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学才华,你帮我改的不是情节,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难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对那些形象都是点睛之笔。你创造文学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开什么玩笑,我是学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学数学的。”
在去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罗辑要求一个生日礼物。
“你能为我写一本小说吗?”
“一本?”
“嗯……不少于五万字吧。”
“以你为主人公吗?”
“不,我看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画展,都是男画家的作品,画的是他们想象中最美的女人。你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休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儿,你要完全离开现实去创造这样一个天使。唯一的依据是你对女性最完美的梦想。”
直到现在,罗辑也不知道白蓉这要求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犹豫。
于是,罗辑开始构思这个人物。他首先想象她的容貌。然后为她设计衣着,接着设想她所处的环境和她周围的人。最后把她放到这个环境中,让她活动和说话。让她生活。很快,这事变得索然无味了,他向白蓉述说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每个动作和每一句话都来自于我的设想,缺少一种生命感。”
白蓉说:“你的方法不对,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创造文学形象。要知道,一个文学人物十分钟的行为,可能是她十年的经历的反映。你不要局限于小说的情节,要去想象她的整个生命,而真正写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于是罗辑照白蓉说的做了,完全抛开自己要写的内容,去想象她的整个人生,想象她人生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想象她在妈妈的怀中吃奶,小嘴使劲吮着,发出满意的晤晤声;想象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伞,享受着和雨丝接触的感觉;想象她追一个在地上滚的红色气球,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着远去的气球哇哇大哭。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刚才迈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象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孤独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从门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妈妈了,就在她要哭出来时,发现邻桌是幼儿同的同学,高兴地叫起来;想象大学的第一个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铺,看着路灯投在天花板上的树影……罗辑想象出她爱吃的每一样东西,想象她的衣橱中每一件衣服的颜色和样式,想象她手机上的小饰物,想象她看的书她的MP4 中的音乐她上的网站她喜欢的电影,但从未想象过她用什么化妆品,她不需要化妆品……罗辑像一个时间之上的创造者,同时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时空编织着她的人生。他渐渐对这种创造产生了兴趣,乐此不疲。
一天在图书馆,罗辑想象她站在远处的一排书架前看书,他为她选了他最喜欢的那一身衣服,只是为了使她的娇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从书上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一下。
罗辑很奇怪,我没让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经留在记忆中,像冰上的水渍,永远擦不掉了。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夜里。这天晚上风雪交加,气温骤降,在温暖的宿舍里,罗辑听着外面狂风怒号,盖住了城市中的其他声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响,向外看一眼也只见一片雪尘。这时,城市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这幢教工宿舍楼似乎是孤立在无际的雪原上。罗辑躺回床上,进入梦乡前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鬼天气,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该多冷啊。他接着安慰自己:没关系。
你不让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这次他的想象失败了,她仍在外面的风雪中行走着,像一株随时都会被寒风吹走的小草,她穿着那件白色的大衣,围着那条红色的围巾,飞扬的雪尘中也只能隐约看到红围巾,像在风雪中挣扎的小火苗。
罗辑再也不可能人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后来又披衣坐到沙发上,本来想抽烟的,但想起她讨厌烟味,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着。他必须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风雩揪着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个人,如此想念一个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时,她轻轻地来了,娇小的身躯裹着一层外面的寒气,清凉中却有股春天的气息;她刘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莹的水珠。她解开红围巾,把双手放在嘴边呵着。他握住她纤细的双手,温暖着这冰凉的柔软,她激动地看着他,说出了他本想问候她的话:“你还好吗?”
他只是笨拙地点点头,帮她脱下了大衣。“快来暖和暖和吧。”他扶着她柔软的双肩,把她领到壁炉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炉前的毯子上,看着火光幸福地笑着。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罗辑站在空荡荡的宿舍中央对自己说。其实随便写出五万字,用高档铜板纸打印出来,PS 一个极其华丽的封面和扉页,用专用装订机装钉好。再拿到商场礼品部包装一下,生日那天送给白蓉不就完了吗?何至于陷得这么深?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眼湿润了。紧接着,他又有了另一个惊奇:壁炉?我他妈的哪儿来的壁炉?我怎么会想到壁炉?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炉,而是壁炉的火光,那种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壁炉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别再去想她了,这会是一场灾难!睡吧!
出乎罗辑的预料,这一夜他并没有梦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觉单人床是一条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根尘封多年的蜡烛,昨夜被那团风雪中的小火苗点燃了。他兴奋地走在通向教学楼的路上,雪后的天空灰蒙蒙的,但他觉得这比万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两排白杨没有挂上一点儿雪,光秃秃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觉中,它们比春天时更有生机。
罗辑走上讲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她又出现了,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个人,与前面的其他学生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她那件洁白的大衣和红色的围巾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只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衣,她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低头翻课本,而是再次对他露出那雪后朝阳般的微笑。
罗辑紧张起来,心跳加速,不得不从教室的侧门出去,站在阳台上的冷空气中镇静了一下,只有两次博士论文答辩时他出现过这种状态。接下来罗辑在讲课中尽情地表现着自己,旁征博引,激扬文字,竞使得课堂上出现了少有的掌声。
她没有跟着鼓掌,只是微笑着对他颔首。
下课后,他和她并肩走在那条没有林荫的林荫道上,他能听到她蓝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吱吱声。两排冬天的白杨静静地倾听着他们心巾的交谈。
“你讲得真好,可是我听不太懂。”
“你不是这个专业的吧?”
“嗯,不是。”
“你常这样去听别的专业课吗?”
“只是最近几天,常随意走进一间讲课的阶梯教室去坐一会儿。我刚毕业。
就要离开这儿了,突然觉得这儿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以后的三四天里,罗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来,他独处的时间多了。喜欢一个人散步,这对于白蓉也很好解释:他在构思给她的生日礼物,而他也确实没有骗她。
新年之夜,罗辑买了一瓶以前自己从来不喝的红葡萄酒,回到宿舍后,他关上电灯,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点上蜡烛,当三支蜡烛都亮起时,她无声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着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兴起来。
“怎么?”
“你到这边看嘛,蜡烛从对面照过来,这酒真好看。”
浸透了烛光的葡萄酒,确实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像死去的太阳。”罗辑说。
“不要这样想啊,”她又露出那种让罗辑心动的真挚,“我觉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欢晚霞。”
“为什么?”
“晚霞消失后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了。”
“是,是啊。”
他们谈了很多,什么都谈,在最琐碎的话题上他们都有共同语言,直到罗辑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进肚子为止。
罗辑晕乎平地躺在床上,看着茶几上即将燃尽的蜡烛,烛光中的她已经消失了。但罗辑并不担心,只要他愿意,她随时都会出现。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罗辑知道这是现实中的敲门声,与她无关,就没有理会。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白蓉。她打开了电灯,像打开了灰色的现实。看了看燃着蜡烛的茶几,然后在罗辑的床头坐下,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还好。”
“好什么?”罗辑用手挡着刺目的电灯光。
“你还没有投入到为她也准备一只酒杯的程度。”
罗辑捂着眼睛没有说话,白蓉拿开了他的手,注视着他问:“她活了,是吗?”
罗辑点点头,翻身坐了起来:“蓉,我以前总是以为,小说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让她是什么样儿她就是什么样儿,作者让地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就像上帝对我们一样。”
“错了!”白蓉也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现在你知道错了,这就是一个普通写手和一个文学家的区别。文学形象的塑造过程有一个最高状态,在那种状态下,小说中的人物在文学家的思想中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这些人物,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为,只是好奇地跟着他们,像偷窥狂一般观察他们生活中最细微的部分,记录下来,就成为了经典。”
“原来文学创作是一件变态的事儿。”
“至少从莎士比亚到巴尔扎克到托尔斯泰都是这样,他们创造的那些经典形象都是这么着从他们思想的子宫中生出来的。但现在的这些文学人已经失去了这种创造力,他们思想中所产生的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残片和怪胎,其短暂的生命表现为无理性的晦涩的痉挛,他们把这些碎片扫起来装到袋子里,贴上后现代啦解构主义啦象征主义啦非理性啦这类标签卖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成了经典的文学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个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个;而那些经典文学家,他们在思想中能催生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形象,形成一幅时代的画卷,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过你能做到这点也不容易,我本来以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过吗?”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简单地回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锋,接住罗辑的脖子说,“算了,我不要那生目礼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好吗?”
“如果这一切继续下去会怎么样?”
白蓉盯着罗辑研究了几秒钟,然后放开了他,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晚了。”
说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计时,接着,一直响着音乐的教学楼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声,操场上有人在燃放烟花,看看表,罗辑知道这一年的最后一秒刚刚过去。
“明天放假,我们出去玩好吗?”罗辑仰躺在床上问,他知道她已经出现在那个并不存在的壁炉旁了。
“不带她去吗?”她指指仍然半开着的门。一脸天真地问。
“不,就我们俩。你想去哪儿?”
她人神地看着壁炉中跳动的火苗,说:“去哪儿不重要,我觉得人在旅途中,感觉就很美呢。”
“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那样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罗辑开着他那辆雅阁轿车出了校园,向西驶去,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向,仅仅是因为省去了穿过整个城市的麻烦。他第一次体会到没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带来的那种美妙的自由。当车外的楼房渐渐稀少,田野开始出现时,罗辑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让冬天的冷风吹进些许,他感到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右面颊上,怪痒痒的。
“看,那边有山——”她指着远方说。
“今天能见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会一直与这条公路平行,然后向这面弯过来堵在西方,那时路就会进山,我想我们现在是在”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那好,咱们就努力迷路吧。”罗辑说着,拐上了一条车更少的支路,没开多远卫随意拐上另一条路。这时,路两边只有连绵不断的广阔田野,覆盖着大片的残雪,有雪和无雪的地方面积差不多,看不到一点绿色,但阳光灿烂。
“地道的北方景色。”罗辑说。
“我第一次觉得,没有绿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绿色就埋在这田地里,等早春的时候,还很冷呢。冬小麦就会出苗,那时这里就是一片绿色了,你想想,这么广阔的一片……”
“不需要绿色嘛,现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只在太阳下睡觉的大奶牛?”
“什么?”罗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两侧车窗外那片片残雪点缀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说,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秋天。”
“为什么不是春天?”
“春天……好多感觉挤到一块儿,累人呢,秋天多好。”
罗辑停了车,和她下车来到田边,看着几只喜鹊在地里觅食,直到他们走得很近了它们才飞到远处的树上。接着,他们下到一条几乎干涸的河床里,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条窄窄的水流,但毕竟是一条北方的河,他们拾起河床里冰冷的小卵石向河里扔,看着浑黄的水从薄冰上被砸开的洞中涌出。他们路过了一个小镇,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时间。她蹲在一处卖金鱼的地摊前不走,那些在玻璃圆鱼缸中的金鱼在阳光下像一片流动的火焰。罗辑给她买了两条,连水装在塑料袋里放在阜的后座。他们进入了一个村庄,并设有找到乡村的感觉,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几家门口停着汽车,水泥面的路也很宽,人们的衣着和城市里差不多,有几个女谈子穿得还很时尚,连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里一样的长毛短腿的寄生虫。但村头那个大戏台很有趣,他们惊叹这么小的一个村子竟搭了这么高大的戏台。戏台上是空的,罗辑费了好大劲儿爬上去,面对着下面她这一个观众唱了一首《山楂树》。中午,他们在另一个小镇吃了饭,这里的饭菜味道和城市里也差不多,就是给的分量几乎多了一倍。饭后,在镇政府前的一个长椅上,他们在温暖的阳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会儿,又开车信马由缰地驶去。
不知不觉,他们发现路进山了。这里的山形状平淡无奇,没有深谷悬崖,植被贫瘠,只有灰色岩缝中的枯草和荆条丛。几亿年间,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来,在阳光和时间中沉于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们感到自己变得和这山一样懒散。“这里的山像坐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头儿们。”她说,但他们路过的几个村子里都没有见到那样的老头儿,没有谁比这里的山更悠闲。不止一次,车被横过公路的羊群挡住了,路边也出现了他们想象中应该是那样的村子——有窑洞和柿子树核桃树,石砌的平房顶上高高地垛着已脱粒的玉米芯,狗也变得又大又凶了。
他们在山间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下午,太阳西下,公路早早隐在阴影中了。罗辑开车沿着一条坑洼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阳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们决定把这里作为旅行的终点,看太阳落下后就回返。她的长发在晚风中轻扬,仿佛在极力抓住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
车刚驶回公路上就抛锚了,后轮轴坏了。只能打电话叫维修救援。罗辑等了好一会儿,才从一辆路过的小卡车司机那里打听到这是什么地方,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里手机有信号,维修站的人听完他说的地名后,说维修车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那里。
日落后,山里的气温很快降下来,当周围的一切开始在暮色中模糊时,罗辑从附近的梯田里收集来一大堆玉米秸秆,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着火,像那一夜在壁炉前那样高兴起来,罗辑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所淹没,感觉自己和这篝火一样,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她带来温暖。
“这里有狼吗?”她看看周围越来越浓的黑暗问。
“没有,这儿是华北,是内地,仅仅是看着荒凉,其实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你看就这条路,平均两分钟就有一辆车通过。”
“我希望你说有狼的。”她甜甜地笑着,看着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飞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
然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话,在火边默默地坐着,不时把一把秸秆放进火堆中维持着它的燃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辑的手机响了,是白蓉打来的。
“和她在一起吗?”白蓉轻轻地问。
“不,我一个人。”罗辑说着抬头看看,他没有骗谁。自己真的是一个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条公路边的一堆篝火旁,周嗣只有火光中若隐若现的山石,头上只有满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但你和她在一起。”
“……是。”罗辑低声说,再向旁边看。她正在把秸秆放进火中,她的微笑同蹿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围亮了起来。
“现在你应该相信,我写在小说中的那种爱情是存在的吧?”
“是,我信了。”
罗辑说完这四个字,立刻意识到自己和白蓉之间的距离也真的有实际的这么远了,他们沉默良久,这期间,细若游丝的电渡穿过夜中的群山,维系着他们最后的联系。
“你也有这样一个他,是吗?”罗辑问道。
“是,很早的事了。”
“他现在在哪儿?”
罗辑听到白蓉轻笑了一声:“还能在哪儿?”
罗辑也笑了笑:“是啊,还能在哪儿……‘”好了,早些睡吧,再见。“白蓉说完挂断了电话,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细丝中断了,丝两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仅此而已。
“外面太冷了,你到车里去睡好吗?”罗辑对她说。
她轻轻摇摇头,“我要和你在这儿,你喜欢火边儿的我。是吗?”
从石家庄赶来的维修车半夜才到,那两个师傅看到坐在篝火边的罗辑很是吃惊:“先生,你可真经冻啊,引擎又没坏,到车里去开着空调不比这么着暖和?”
车修好后,罗辑立刻全速向回开,在夜色中冲出群山再次回到大平原上。清晨时他到达石家庄,回到北京时已是上午十点了。
罗辑没有回学校,开着车径直去看心理医生。
“你可能需要一些调整,但没什么大事。”听完罗辑的漫长叙述后,医生对他说。
“没什么大事?”罗辑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我疯狂地爱上了自己构思的小说中的一个虚构人物,和她一起生活,同她出游,甚至于就要因她和自己真实的女朋友分手了,你还说没什么大事?”
医生宽容地笑笑。
“你知道吗?我把自己最深的爱给了一个幻影!”
“你是不是以为,别人所爱的对象都是真实存在的?”
“这有什么疑问吗?”
“不是的,大部分人的爱情对象也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他们所爱的并不是现实中的她(他),而只是想象中的她(他),现室中的她(他)只是他们创造梦中情人的一个模板,他们迟早会发现梦中情人与模板之间的差异,如果适应这种差异他们就会走到一起,无法适应就分开,就这么简单。你与大多数人的区别在于:你不需要模板。”
“这难道不是一种病态?”
“只是像你的女朋友所指出的那样,你有很高的文学天赋,如果把这种天赋称为病态也可以。”
“可想象力达到这种程度也太过分了吧?”
“想象力没有什么过分的,特别是对爱的想象。”
“那我以后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忘掉她?”
“不可能,你不可能忘掉她,不要去做那种努力,那会产生很多副作用,甚至真的导致精神障碍,顺其自然就行了。我再强调一遍:不要去做忘掉她的努力,没有用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你生活的影响会越来越小的。其实你很幸运,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爱就很幸运了。”
这就是罗辑最投入的一次爱情经历,而这种爱一个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后,罗辑又开始了他那漫不经心的生活,就像他们一同出行时开着的稚阁车,走到哪儿算哪儿。正如那个心理医生所说,她对他的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小了,当他与一个真实的女性在一起时,她就不会出现。到后来,即使他独处,她也很少出现了。但罗辑知道,自己心灵中最僻静的疆土已经属于她了,她将在那里伴随他一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所在的世界,那是一片宁静的雪原,那里的天空永远有银色的星星和弯月。但霄也在不停地下着,雪原像白砂糖般洁白平润,静得仿佛能听到雪花落在上面的声音。她就在雪原上一间精致的小木屋中,这个罗辑用自己思想的肋骨造出的夏娃,坐在古老的壁炉前,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火焰。
现在,在这凶险莫测的航程中,孤独的罗辑想让她来陪伴,想和她一起猜测航程的尽头有什么,但她没有出现。在心灵的远方,罗辑看到她仍静静地坐在壁炉前,她不会感到寂寞,因为知道自已的世界坐落于何处。
罗辑伸手去章床头的药瓶,想吃一片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就在他的手指接触药瓶前的一刹那,药瓶从床头柜上飞了起来,同时飞起来的还有罗辑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它们直上天花板,在那里待了两秒钟后又落了下来。罗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离开了床面,但由于睡袋的固定投有飞起来。在药瓶和衣服落下后,罗辑也感到自己重重地落回床面,有那么几秒钟,他的身体感觉被重物所压,动弹不得。这突然的失重和超重令他头晕目眩,但这现象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很快一切恢复正常。
罗辑听到了门外脚步踏在地毡上的沙沙声,有好几个人在走动,门开了,史强探进头来:“罗辑,没事吧?”听到罗辑回答没事,他就没有进来,把门关上了,罗辑听到了门外低低的对话声。
“好像是护航交接时出的一点误会,没什么事的。”
“刚才上级来电话又说了什么?”这是史强的声音。
“说是一个半小时后护航编队要空中加油,让我们不要惊慌。”
“计划上没提这茬儿啊,”
“嗨,别提了,就刚才乱那一下子,有七架护航机把副油箱抛了(1)。”
①歼击机在进入空中格斗状态时,要抛弃副油箱减轻重量。
“干吗这么一惊一咋的?算了,你们去睡一会儿吧,别弄得太紧张。”
“现在这状态,哪能睡呀!”
“留个人守着就行了,都这么耗着能干啥?不管上面怎么强调重要性,对安全保卫工作我有自己的看法:只要该想的想到了,该做的做到了,整个过程中要真发生什么,那也随它去,谁也没办法,对不对?别净跟自个儿过不去。”
听到了“护航交接”这个词,罗辑探起身打开了舷窗的隔板向外看,仍是云海茫茫,月亮已在夜空中斜向天边。他看到了歼击机编队的尾迹,现在已经增加到六根,他仔细看了看尾迹顶端那六架小小的飞机,发现它们的形状与前面看到的那四架不一样。
卧室的门又开了,史强探进来半个身子对罗辑说:“罗兄,一点儿小问题,别担心。往后没啥了,继续睡吧。”
“还有时间睡吗?都飞了几个小时了。”
“还得飞几个小时,你就睡吧。”史强说完关上门走了。
罗辑翻身下床,拾起药瓶,发现大史真仔细,里面只有一片药。他把药吃了,看着舷窗下面的那盏小红灯。把它想象成壁炉的火光,渐渐睡着了。
当史强把罗辑叫醒时,他已经无梦地睡了六个多小时,感觉很不错。
“快到了,起来准备准备吧。”
罗辑到卫生间洗漱了一下。然后回到办公室简单地吃了早饭,就感觉到飞机开始下降。十多分钟后,这架飞行了十五小时的专机平稳地降落了。
史强让罗辑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出去了。很快,他带了一个人进来,欧洲面孔,个子很高,衣着整洁,像是一位高级官员。
“是罗辑博士吗?那位官员看着罗辑小心地问。发现史强的英语障碍后,他就用很生硬的汉语又问了一遍。
“他是罗辑。”大史回答。然后向罗辑简单地介绍说,“这位是坎特先生,是来迎接你的。”
“很荣幸。”坎特微微鞠躬说。
在握手时,罗辑感觉这人十分老成,把一切都隐藏在彬彬有礼之中,但他的目光还是把隐藏的东西透露出来。罗辑对那种目光感到很迷惑,像看魔鬼,也像看天使,像看一枚核弹,也像看同样大的一块宝石……在那目光所传达的复杂信息中,罗辑能辨别出来的只有一样:这一时刻,对这人的一生是很重要的。
坎特对史强说:“你们做得很好,你们的环节是最简洁的,其他人在来的过程中多少都有些麻烦。”
“我们是照上级指示,一直遵循着最大限度减少环节的原则。”史强说。
“这绝对正确,在目前条件下,减少环节就是最大的安全,往后我们也遵循这一原则,我们直接前往会场。”
“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一小时后。”
“时间卡得这么紧?”
“会议时间是根据最后人选到达的时间临时安排的。”
“这样是比较好。那么,我们可以交接了吗?”
“不,这一位的安全仍然由你们负责,我说过,你们是做得最好的。”
史强沉默了两秒钟,看了看罗辑,点点头说:“前两天来熟悉情况的时候,我们的人员在行动上遇到很多麻烦。”
“我保证这事以后不会发生了,本地警方和军方会全力配合你们的。”
“那么,”坎特看了看两人说。“我们可以走了。”
罗辑走出舱门时,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飞时的时间,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处于地球上的什么位置了。雾很大,灯光在雾中照出一片昏黄,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飞时情景的重演:空中有巡逻的直升机,在雾中只能隐约看到亮灯的影子;飞机周围很快围上了一圈军车和士兵,他们都面朝外围,几名拿着步话机的军官聚成一堆商量着什么,不时抬头朝舷梯这边看看。罗辑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让人头皮发炸的轰鸣声,连稳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头一看,正见一排模糊的亮点从低空飞速掠过,是护航的歼击机编队,它们仍在上方盘旋,尾迹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在雾里也隐约可见的大圆圈,仿佛一个宇宙臣人用粉笔对世界的这一块进行了标注。
罗辑他们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辆等在舷梯尽头的显然也经过防弹加固的轿车,车很快开了。车窗的窗帘都拉上了,但从外面的灯光判断,罗辑知道他们也是夹在一个车队中间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罗辑知道,他正在走向那个最后的未知。感觉中这段路很长,其实只走了四十多分钟。
当坎特说已经到达时,罗辑注意到了透过车窗的帘子看到的一个形状,由于那个东西后面建筑物的一片均匀的灯光,它的剪影才能透过窗帘被看到。罗辑不会认错那东西的,因为它的形状太鲜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轮手枪,但枪管被打了个结。除非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雕塑,罗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一下车,罗辑就被一群人围起来,这些人都像是保卫人员,他们身材高大,相当一部分在这夜里也戴着墨镜。罗辑没能看清周围的环境,被这些人簇拥着向前走,在他们有力的围挤下双脚几乎离地,周围是一片沉默,只有众人脚步的沙沙声。就在这种诡异的紧张气氛令罗辑的神经几乎崩溃之际,他前面的几名大汉让开了,眼前豁然一亮,接着其余的人也停住了脚步,只让他和史强、坎特三人继续前行。他们行走在一间安静的大厅中,这里很空荡,仅有的人是几名拿着步话机的黑衣警卫,他们每走过一人,那人就在步话机上低声说一句。三人经过了一个悬空的阳台,迎面看到一张色彩斑斓的玻璃板,上面充满了纷繁的线条,有变形的人和动物形象夹杂在线条之中。向右拐,他们进入了一个不大的房间。坎特在关上门后与史强相视一笑,两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罗辑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这是个多少有些怪异的房间,它尽头的一面墙被一幅由黄白蓝黑四色几何形状构成的抽象画占满。这些形状相互问随意交叠,并共同悬浮于一片类似于海洋的纯蓝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间中央一块成长方体的大石头。被几盏光线不亮的聚光灯照着,仔细看看,石头上有铁锈色的纹路。抽象画和方石,是这里仅有的两件摆设,除此之外,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罗辑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换件衣服?”坎待用英语问罗辑。
“他说什么?”史强问,罗辑将坎特的话翻译后,史强坚决地摇摇头,“不行,就穿这件!”
“这,毕竟是正式场合。”坎待用汉语艰难地说。
“不行。”史强再次摇头。
“会场不对媒体开放,只有各国代表,应该比较安全的。”
“我说不行,要是没理解错的话,现在他的安全是我负责吧。”
“好吧,这都是小问题。”坎特妥协了。
“你总得对他大概交待一下吧。”史强向罗辑偏了一下头说。
“我没被授权交待任何事情。”
“随便说些什么吧。”史强笑笑说。
坎特转向罗辑,脸色一下子紧张凝重起来,甚至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带,罗辑这时才意识到,在这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对视。他还发现,史强这时也像变了一个人,他那无时不在的调侃的傻笑不见了,代之以一脸庄严,并以他少见的姿势立正站着,看着坎特。这时罗辑知道大史以前说的是真话:他真的不知道送罗辑来干什么。
坎特说:“罗辑博士,我能说的只是:您即将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会议要公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在会议上,您什么都不需要做。”
然后三人都沉默了,房间里一片寂静,罗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以后他才知道,这个房间就叫默思室,那块重六吨的石头是高纯度生铁矿石,用以象征永恒和力量,是瑞典赠送的礼物。但现在,罗辑不想默思,而是努力做到什么都不想,因为现在真的可以相信大史说过的话:怎么想都会想歪的。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开始数那幅抽象画上几何形状的数量。
门开了,有一个人探进头来对坎特示意了一下,后者转向罗辑和史强:“该进去了,罗辑博士没有人认识,我和他一起进去就可以,这样不会引起什么骚动。”
史强点点头,对罗辑挥手笑笑说:“我在外面等你。”罗辑心里一热,这一时刻,大史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接着,罗辑随着坎特走出默思室,进入联合国大会堂。
会议大厅中已经坐满了人,响着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坎特带着罗辑沿座间的通道向前走,一开始没有引起谁的注意,直到他们走得太靠前了,才使得几个人转头看了看。坎特安排罗辑在第五排靠通道的座位上坐下。自己继续向前走去,在第二排的边缘坐下了。
罗辑抬头打量着这个他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地方,感觉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建筑设计者要表达的意象。正前方那面高高的镶着联合国徽章的黄色大壁,作为主席台的背景,以小于九十度的角度向前倾斜着,像一面随时都可能倾倒的悬崖绝壁;会堂的穹顶建成星空的样子,但结构与下面的黄色大壁是分离的,丝毫没有增加后者的恒定感,反而从高处产生一种巨大的压力,加剧了大壁的不稳定,整个环境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倾覆的压迫感。现在看来,这一切简直就是上世纪中叶设计这里的那十一位建筑师对人类今日处境的绝妙预测。
罗辑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听到了邻座两人的对话,他们的英语都很地道,搞不清国籍。
“……你真的相信个人对历史的作用?”
“这个嘛,我觉得是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问题。除非时间重新开始,让我们杀掉几个伟人,再看看历史将怎么走。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些大人物筑起的堤坝和挖出的河道真的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但还有一种可能:你所说的大人物们不过是在历史长河中游泳的运动员,他们创造了世界纪录,赢得了喝彩和名誉,并因此名垂青史,但与长河的流向无关……唉,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这些还有意思吗?”
“问题是在整个的决策进程中,始终没有人从这个层面上思考问题,各国都纠缠在诸如人选平衡资源使用权力这类事情上……”
会场安静下来,联合国秘书长萨伊正在走上主席台,她是继阿基诺夫人、阿罗约之后,菲律宾贡献给世界的第三个美女政治家,也是在这个职位上危机前后跨越两个时代的一位。只是如果晚些投票,她肯定不会当选,当人类面临三体危机之际,她的亚洲淑女形象显然不具有世界所期望的力量感。现在,她那娇小的身躯处于身后将倾的绝壁下,显得格外弱小和无助。在萨伊走上主席台的中途,坎特起身拦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秘书长向下看了一眼,点点头,继续走上主席台。
罗辑可以肯定,她看的是自己坐的方位。
主席台上,秘书长环顾会场后说:“行星防御理事会第十九次会议现在进入最后议程:公布最后人选的面壁者名单,并宣布面壁计划开始。
“在进入正式议程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对面壁计划进行一个简单的回顾。
“在三体危机出现之际,原安理会各常任理事国就进行了紧急磋商,并提出了面壁计划的最初设想。
“各国都注意到以下事实:在最初两个智子出现之后,已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更多的智于正在不断地到达太阳系,进入地球,这个过程到现在仍在持续中。所以,对于敌人而言,现在的地球已经是一个完全透明的世界,对于他们,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像一本摊开的书那样随时可供阅读,人类已无任何秘密可言。
“目前,国际社会已经启动的主流防御计划,无论是其总体战略思想,还是最微小的技术和军事细节,都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在所有的会议室中,所有的文件柜里,所有的计算机硬盘和内存中,智子的眼睛无处不在。一项计划、一个方案、一次部署,不论大小,当它们在地球上出现之际,同时就会在四光年之外的敌统帅部显示出来,人类内部任何形式的交流都会导致泄密。
“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战略和战术计谋的水平并不是与技术进步成正比的。已经有确切情报证明,三体人是用透明的思维直接进行交流,这就使得他们在计谋、伪装和欺骗方面是十分低能的,这也使得人类文明对敌人拥有了一个巨大的优势,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个优势。所以,面壁计划的创始者们认为,在主流防御计划之外,应该平行地进行另外数项战略计划,这些计划对敌人是不透明的、是秘密。最初曾经设想过多种方案,但最后确定只有面壁计划是可行的。
“应该纠正前面说过的一点: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是有秘密的,我们的秘密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智子可以听懂人类语言,可以超高速阅读印刷文字和各种计算机介质存贮的信息,但它们不能读出人的思维,所以,只要不与外界交流,每个人对智子都是永恒的秘密,这就是面壁计划的基础。
“面壁计划的核心,就是选定一批战略计划的制定者和领导者,他们完全依靠自已的思维制定战略计划,不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计划的真实战略思想、完成的步骤和最后目的都只藏在他们的大脑中,我们称他们为面壁者,这个古代东方冥思者的名称很好地反映了他们的工作特点。在领导这些战略计划执行的过程中,面壁者对外界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行为,应该是完全的假象,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伪装、误导和欺骗,面壁者所要误导和欺骗的是包括敌方和己方在内的整个世界,最终建立起一个扑朔迷离的巨大的假象迷宫,使敌人在这个迷宫中丧失正确的判断,尽可能地推迟其判明我方真实战略意图的时间。
“面壁者将被授予很高的权力,使他们能够调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战争资源中的一部分。在战略计划的执行过程中,面壁者不必对自己的行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释,不管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可理解。面壁者的行为将由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进行监督和控制,这也是唯一有权根据联合国面壁法案最后否决面壁者指令的机构。
“为了保证面壁计划的连续性,所有面壁者将借助冬眠技术跨越时间,一直到达最后决战的时代,这期间,在何时和何种情况下苏醒,每次苏醒期有多长时间,均由面壁者自行决定。在以后的四个世纪的时间里,联合国面壁法案将作为一项与联合国宪章同等地位的国际法存在,它将与各国制定的相应法律一起,保证面壁者战略计划的执行。
“面壁者所承担的,将是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使命,他们是真正的独行者,将对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彻底关闭自己的心灵,他们所能倾述和交流的、他们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只有他们自己。他们将肩负着这伟大的使命孤独地走过漫长的岁月,在这里,让我代表人类社会向他们表达深深的敬意。
“下面,我将以联合国的名义,公布由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最后选定的四位面壁者……”
罗辑被秘书长的讲话深深吸引了,同所有与会者一样,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名单的公布,想知道将是什么人承担这不可思议的使命,一时间,他把自己的命运完全抛在脑后,因为与这历史性的时刻相比,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
“第一位面壁者:弗里德里克。泰勒。”
秘书长的话音刚落,泰勒从第一排座位上站了起来,步伐从容地走上主席台,目无表情地面对会场,没有掌声,所有人只是在一片寂静中把目光聚焦到第一位面壁者身上。泰勒身材瘦长,戴着宽框眼镜,这个形象早已为全世界熟悉。他是刚刚卸任的美国国防部长,是一个对美国国家战略产生深刻影响的人。他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一本名叫《技术的真相》的著作中,泰勒认为,技术的最终受益者将是小国家。大国不遗余力发展技术,实际上是为小国通向世界霸权铺下基石。因为随着技术的发展,大国所拥有的人口和资源优势将不再重要,而技术对小国而言是一个可能撬动地球的杠杆。核技术的后果之一就是使一个人口只有几百万的小国有可能对一个人口过亿的大国产生实质性威胁,而在核技术出现之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泰勒的一个重要论点是:大国的优势,其实只有在低技术时代才是真正的优势,技术的飞速发展最终将削弱大国的优势,同时提升小国的战略分量,有可能使得某些小周突然崛起,像当年的西班牙和葡萄牙那样取得世界霸权。
泰勒的思想,无疑为美国的全球反恐战略提供了理论基础。泰勒不仅是一个战略理论家,同时也是一个行动的巨人,他在处理多次重大危机时所表现出来的果敢和远见,赢得了广泛的赞誉。所以,无论在思想的深度还是领导的能力上,泰勒作为面壁者是当之无愧的。
“第二位面壁者:曼努尔。雷迪亚兹。”
当这个棕色皮肤、体型粗壮、目光倔强的南美人登上主席台时,罗辑很是吃惊,这人现在能出现在联合国已经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了。但再一想,罗辑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他。雷迪亚兹是委内瑞拉现任总统,他领导自己的国家,对泰勒的小国崛起理论进行了完美的证实。作为乌戈,查韦斯的继承者,雷迪亚兹继续由前者在1999 年开始的“波利瓦尔革命”,在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已成为王道的今日世界,在委内瑞拉推行查韦斯所称的“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在吸取了上世纪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国家各个领域的实力迅速提升。一时间,委内瑞拉成了世界瞩目的象征着平等公正和繁荣的山巅之城,南美洲各个国家纷纷效仿。
一时间,社会主义在南美已呈燎原之势。雷迪亚兹不仅继承了查韦斯的社会主义思想,也继承了后者强烈的反美颂向,这使美国意识到,如果再任其发展,自己的拉丁美洲后院有可能变成第二个苏联。在一次因意外和误会产生的千载难逢的借口出现时,美国立刻发动了对委内瑞拉的全面入侵,企图依照伊拉克模式彻底推翻雷迪亚兹政府。但这次战争中止了自冷战结束以来西方大国对第三世界小国的战无不胜的势头。当美军进入委内瑞拉之际,发现这个国家穿军装的军队已经消失了,整个陆军被拆分成了以班为单位的游击小组,全部潜伏于民间,以杀伤敌军有生力量为唯一的作战目标。雷迪亚兹的基本作战思想建立在这样一个明确的理念之上:现代高技术武器主要是用于对付集中式的点状目标的,对于面积目标,它们的效能并不比传统武器高,加上造价和数量的限制,基本上难以发挥作用。雷迪亚兹还是一名少花钱利用高技术的天才。在本世纪初,曾有一名澳大利亚工程师,出于引起大众对恐怖分子的警惕的目的,仅花了五千美元就造出了一枚巡航导弹。到了雷迪亚兹那里,批量生产使其造价降到了三千美元,共生产了二十万枚这样的巡航导弹装备那几千个游击小组。这些导弹使用的部件虽然都是市场上便宜的大路货,但五脏俱全,具备测高雷达和全球定位功能,在五公里的范围内命中精度不超过五米。在整个战争中虽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导弹命中了目标,但也给敌人造成了巨大的杀伤。雷迪亚兹还在战争中大量使用其他一些可以大批量生产的高科技小玩意儿,如装有近炸引信的狙击步枪子弹等等,同样取得了辉煌的战绩。美军在委内瑞拉战争中的伤亡在短时间内就达到了越战的水平,只得以惨败退出。雷迪亚兹也因此成为二十一世纪以弱胜强的英雄。
“第三位面壁者:比尔。希恩斯。”
一位温文尔雅的英国人走上主席台,与泰勒的冷漠和雷迪亚兹的倔强相比,他显得彬彬有礼,很有风度地向会场致意。这也是一个为世界所熟悉的人,但没有前两者身上那种光环。希恩斯的人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阶段。在作为科学家的阶段,他是历史上唯一一名因同一项发现同时获得两个不同学科诺贝尔奖提名的科学家。在他和脑科学家山杉惠子共同进行的研究中发现,大脑的思维和记忆活动是在量子层面上进行的,而不是如以前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分子层面的活动。
这项发现把大脑机制在物质微观层次上向下推了一级,也使得之前脑科学的所有研究成为浮光掠影的表面文章。这项发现也证明动物大脑的信息处理能力比以前想象的还要高几个数量级,因而使得一直有人猜测的大脑全息结构成为可能。(1)
①一种猜测中的大脑信息贮存方式。能通过大脑的任一局部恢复它所贮存的全部信息。希恩斯因此获得物理学和生理学两项诺贝尔奖提名,但由于这项发现太具革命性,这两个奖项他都没得到,倒是这时已经成为他的妻子的山杉惠子,因该项理论在治疗失忆症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具体应用而获得该年度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希恩斯人生的第二阶段是作为政治家,曾任过一届欧盟主席,历时两年半。希恩斯是一名公认的稳重老练的政治家,但他在任时并没有遇到很多的挑战来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同时从欧盟的工作性质来说,更多从事的是事务性的协调工作,对于面对超级危机的资历,他与前两位相比相差甚远。但希恩斯的人选显然是考虑了他在科学和政治上的综合素质,而把这两者如此完美结合的人确实不多见。
此时,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座位上,世界脑科学权威山杉惠子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主席台上的丈夫。
会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公布最后一位面壁者。前三位面壁者:泰勒、雷迪亚兹、希恩斯,是美国、第三世界和欧洲三方政治力量平衡和妥协的结果,最后一位则格外引人注目。看着萨伊再次把目光移到文件夹里的那张纸上,罗辑的头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个举世瞩目的名字,最后一位面壁者应该在这些人中间产生。他的目光掠过四排座位,扫视着第一排的那些背影,前三位面壁者都是从那里走上主席台的,从背影他看不出自己想到的那些人中是否有人在座,但第四位面壁者肯定就坐在那里。
萨伊缓缓抬起了她的右手,罗辑的目光跟着那只手移动。发现它并没有指向第一排。
萨伊的手指向了他——“第四位面壁者:罗辑。”
“啊,我的哈勃!”
艾伯特。林格双手合十喊道。他两眼盈满的泪水映照着远方突现的那团耀眼的巨焰,轰鸣声几秒钟后才传过来。本来,他与身后这群发出欢呼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同事们应该在更近的贵宾看台上看发射的,但那个狗娘养的NASA 官员说他们没资格去那了。因为这即将上天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们。然后那人转向那群军服笔挺的将军们,像狗似的献媚着,领他们通过岗哨走向看台。林格和同事们只好来到这个远得多的地方,与发射点隔着一个湖泊,这里有一个上世纪就立好的很大的倒计时牌,向公众开放,但现在是深夜,除了科学家们外,看的人也没几个。
从这个距离上看,发射的景象很像日出的快镜头,火箭上升后,聚光探照灯并没有跟上,所以巨大的箭体看不太清。只见到那团烈焰,隐藏在夜色中的世界突然在它那壮丽的光芒中显现,本来如墨水般黑乎乎的湖面上荡漾着一片灿烂的金波,仿佛湖水被那烈焰点燃了。他们看着火箭上升,当它穿过薄云时,半个天空都变成了梦幻里才能见到的那种红色,然后,它消失在佛罗里达的夜空中,它带来的短暂黎明也被漫长的黑夜所吞噬。
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是哈勃空间望远镜的第二代,它的直径由后者的4.27米扩大到21 米,其观测能力提高了五十倍。采用了镜片组合技术,把在地面制造的镜片组件在空间轨道上装配成整镜。要把整组镜片送入太空,需进行十一次发射,这是最后一次。与此同时,哈勃二号在国际空间站附近的装配已接近完成。
两个月后,它就可以把自己的视野指向宇宙深处。
“你们这群强盗,又夺走了一件美好的东西!”林格对旁边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说,他是在场的人中唯一没有被这景象打动的。这类发射他见得多了,整个过程中他只是靠在倒计时牌上抽烟。乔治。斐兹罗是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被征用后的军方代表,由于他大多数时间穿着便服,林格不知道他的军衔,也从没称他为先生,对强盗直呼其名就行了。
“博士,战时军方有权征用一切民用设施。再说,你们这些人并没有给哈勃二号研磨一块镜片组件、设计一颗镙钉,你们都是些坐享其成的人,要抱怨也轮不到你们。”斐兹罗打了个哈欠说,应付这帮书呆子真是件苦差事。
“可没有我们,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民用设施,它能看到宇宙的边缘,而你们这些鼠且寸光之辈,只打算用它盯着最近的恒星看!”
“我说过,这是战时,保卫全人类的战争,就算您忘了自己是美国人,至少还记得自己是人吧。”
林格哼着点点头,然后又叹息着摇摇头:“可是你们希望用啥勃二号看到什么呢?你肯定知道它根本不可能观察到三体行星。”
斐兹罗叹口气说:“现在更糟的是,公众甚至认为哈勃二号能看到三体舰队。”
“哦,很好。”林格说,他的脸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但斐兹罗能感觉到他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像空气中正在充满的某种刺鼻的味道一样使他难受,这味道是风从发射架那边吹过来的。
“博士,你应该知道这事的后果。”
“如果公众对哈勃二号抱有这样的期望,那他们很可能要等到亲眼看见三舰队的照片后才真正相信敌人的存在!”
“你认为这很好?”
“你们没有向公众解释过吗?”
“当然解释过!为此开了四次记者招待会,我反复说明:虽然啥勃二号空间望远镜的观察能力是现有的最大望远镜的几十倍,但它绝对不可能看到j 体舰队。
它们太小了!从太阳系观测宇宙中另一颗恒星的卫星,就像从美国西海岸观察东海岸一盏台灯旁的一只蚊子,而三体舰队只有蚊子腿上的细菌那么大。我把事情说得够清楚了吧?“
“够清楚了。”
“但公众就愿意那么想,我们有什么办法?我在这个位置已经时间不短了,还没看到有哪一项重大的太空计划没被他们想歪的。”
“我早说过,在太空计划方面,军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信誉。”
“但他们愿意相信体,他们不是称你为第二个卡尔。萨根吗?你那几本宇宙学科普书可赚了不少钱,请出来帮帮忙吧,这是军方的意思,我正式转达了。”
“我们是不是私下里谈谈条件?”
“没什么条件!你是在尽一个美国公民,不,地球公民的责任。”
“把分配给我的观测时间再多一些,要求不高,比例提到五分之一怎么样?”
“现在的八分之一比例已经不错了,谁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保证这个比例。”
斐兹罗挥手指指发射架方向的远方,火箭留下的烟雾正在散开,在夜空中涂出脏兮兮的一片,被地面发射架上的灯光一照,像牛仔裤上的奶渍,那股子难闻的味道更重了。火箭首级使用液氢和液氧燃料,应该不会有味道,可能是焰流把发射架下导流槽附近的什么东西烧了,斐兹罗接着说,“我告诉你,这一切肯定会越来越糟的。”
罗辑感到主席台上倾斜的悬崖向他压下来,一时僵在那里,会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他后面低低地响起一个声音:“罗辑博士,请。”他才木然地站起来,迈着机械的步子向主席台上走去。在这段短短的路上,罗辑仿佛回到了童年,充满了一个孩子的无助感,渴望能拉着谁的手向前走,但没有人向他伸出手来。他走上主席台,站在希恩斯的旁边,转身面向会场,面对着几百双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来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着地球上二百多个国家的六十亿人。
以后的会议都有些什么内容,罗辑全然不知,他只知道在站了一会儿后被人领着走下了主席台,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错过了宣布面壁计划启动的历史性时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会议似乎结束了,人们开始起身散去,坐在罗辑左边的三位面壁者也离开了,一个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也离去了。会场空了,只有秘书长仍站在主席台上,她那娇小的身影在将倾的悬崖下与他遥遥相对。
“罗辑博士,我想您有问题要问。”萨伊那轻柔的女声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像来自天空般空灵。
“是不是弄错了?”罗辑说,声音同样空灵,感觉不是他自己发出的。
萨伊在主席台上远远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认为这可能吗?
“为什么是我?”罗辑又问。
“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萨伊回答。
“我只是个普通人。”
“在这场危机面前,我们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责任。”
“没有人预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萨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OGIC?”
“是的。”
“那您就应该能想到,这种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担它的人征求意见的。”
“我拒绝。”罗辑断然地说,并没有细想萨伊上面那句话。
“可以。”
这回答来得如此快,几乎与罗辑的话无缝连接。一时间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来。他发呆了几秒钟后说:“我放弃面壁者的身份,放弃被授予的所有权力,也不承担你们强加给我的任何责任。”
“可以。”
简洁的回答仍然紧接着罗辑的话,像蜻蜒点水般轻盈迅捷,令罗辑刚刚能够思考的大脑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吗?”罗辑只能问出这几个字。
“可以,罗辑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罗辑转身走去,穿过一排排的空椅子。刚才异常轻松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责任,并没有令他感到丝毫的解脱和安慰,现在充斥着他的意识的,只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这一切,像一出没有任何逻辑的后现代戏剧。
走到会场出口时,罗辑回头看看,萨伊仍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悬崖下显得很小很无助,看到他回头,她对他点头微笑。
罗辑转身继续走去,在那个挂在会场出口处的能显示地球自转的傅立叶单摆旁,他遇到了史强和坎特,还有一群身着黑西装的安全保卫人员。他们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罗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对他保持着较为自然姿态的史强和坎特,此时也毫无掩饰地把这种表情显露出来。罗辑一言不发,从他们中间径直穿过。他走过空旷的前厅,这里和来时一样,只有黑衣警卫们,同样的,他每走过他们中的一个,那人就在步话机上低声说一句。当罗辑来到会议中心的大门口时,史强和坎特拦住了他。
“外面可能有危险,需要安全保卫吗?”史强问。
“不需要,走开。”罗辑两眼看着前方回答。
“好的,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史强说着,和坎特让开了路,罗辑出了门。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天仍黑着,但灯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
特别联大的代表们都已乘车离去,这时广场上稀疏的人们大多是游客和普通市民,这次历史性会议的新闻还没有发布,所以他们都不认识罗辑,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罗辑就这样梦游般地走在荒诞的现实中,恍偬中丧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维能力,不知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草坪上,来到一尊雕塑前,无意中扫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个男人正在用铁锤砸一柄剑,这是前苏联政府送给联合国的礼物,名叫“铸剑为犁”。但在罗辑现在的印象中,铁锤、强壮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压弯的剑,形成了一个极其有力的构图,使得这个作品充满着暴力的暗示。
果然,罗辑的胸口像被那个男人猛砸了一锤,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体接触草地之前,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休克的时间并不长,他的意识很快在剧痛和眩晕中部分恢复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电光,只得把眼睛闭上。
后来光圈从他的跟前移开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脸,在眩晕和剧痛产生的黑雾中,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史强的脸,同时也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需要安全保护吗?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
罗辑无力地点点头。然后一切都是闪电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担架上,然后担架被抬起来。他的周围一直紧紧地围着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处于一个由人的身体构成四壁的窄坑中,由于“坑”口上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夜空,他只能从围着他的人们腿部的动作上判断自己是在被抬着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着灯的救护车顶板。罗辑感到自己的嘴里有血腥味,他一阵恶心翻身吐了出来,旁边的人很专业地用一个塑料袋接住他的呕吐物,吐出来的除了血还有在飞机上吃进去的东西。吐过之后,有人把氧气面罩扣在他的脸上,呼吸顺畅后他感觉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旧,他感觉胸前的衣服被撕开了,惊恐地想象着那里的伤口涌出的鲜血,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没有进行包扎之类的处理,只是把毯子盖到他身上。时间不长,车停了,罗辑被从车里抬出来,向上看到夜空和医院走廊的顶部依次移去,然后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 扫描仪那道发着红光的长缝从他的上方缓缓移过,这期间医生和护士的脸不时在上方出现,他们在检查和处理他的胸部时弄得他很疼。最后,当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时,一切都安定下来。
“有一根肋骨断了,有轻微的内出血,但不严重,总之你伤得不重,但因为内出血,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位戴眼镜的医生低头看着他说。
这次,罗辑投有拒绝安眠药,在护士的帮助下吃过药后,他很快睡着了。梦中,联合国会场主席台上面那前倾的悬崖一次次向他倒下来,“铸剑为犁”的那个男人抡着铁锤一次次向他砸来,这两个场景交替出现。后来,他来到心灵最深处的那片宁静的雪原上,走进了那间古朴精致的小木屋,他创造的夏娃从壁炉前站起身,那双美丽的眼睛含泪看着他……罗辑在这时醒来了一次,感觉自己的眼泪也在流着,把枕头浸湿了一小片,病房里的光线已为他调得很暗,她没有在他醒着的时候出现,于是他又睡着了,想回到那间小木屋,但以后的睡眠无梦了。
再次醒来时,罗辑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感到精力恢复了一些,虽然胸部的疼痛时隐时现,但他在感觉上已经确信自己确实伤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来,那个金发碧眼的护士并没有阻止他,而足把枕头垫高帮他半躺着靠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史强走进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觉怎么样,穿防弹衣中枪我有过三次,应该没有太大的事。”史强说。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罗辑无力地说。
史强摆了下手:“出了这事,应该算是我们的失职吧,当时,我们没有采取最有效的保卫措施,我们只能听你的,现在没事了。”
“他们三个呢?”罗辑问;大史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谁,“都很好,他们没有你这么轻率,一个人走到外面。”
“是ETO 要杀我们吗……‘”应该是吧,凶手已经被捕了,幸亏我们在你后面布置了蛇眼。“
“什么?”
“一种很精密的雷达系统,能根据子弹的弹道迅速确定射手的位置。那个凶手的身份已经确定,是ETO 军事组织的游击战专家。我们没想到他居然敢在那样的中心地带下手,所以他这次行动几乎是自杀性质的。”
“我想见他。”
“谁,凶手?”
罗辑点点头。
“好的,不过这不在我的权限内,我只负责安全保卫,我去请示一下。”史强说完,起身出去了,他现在显得谨慎而认真,与以前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很不同,一时让罗辑有些不适应。
史强很快回来了,对罗辑说:“可以了,就在这儿见呢,还是换个地方,医生说你起来走路没问题的。”
罗辑本想说换个地方,井起身下床,但转念一想,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来:“就在这儿吧。”
“他们正在过来,还要等一会儿,你先吃点儿东西吧,离飞机上吃饭已经过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史强说完,起身又出去了。
罗辑刚吃完饭,凶手就被带了进来,他是一个年轻人,有着一副英俊的欧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征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长在他脸上似的,从不消退。
他没有戴手铐什么的,但一进来就被两个看上去很专业的押送者按着坐在椅子上,同时病房门口也站了两个人,罗辑看到他们佩着的胸卡上有三个字母的部门简写,但既不是FBI 也不是CIA.罗辑尽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但凶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没有这么严重吧。”凶手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这是另一种笑,叠加在他那永远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渍,转瞬即逝,“我很抱歉。”
“抱歉杀我?”罗辑从枕头上转头看着凶手说。
“抱歉没杀了您,本来我认为在这样的会议上您是不会穿防弹衣的,没想到您是个为了保命不拘小节的人,否则,我就会用穿甲弹,或干脆朝您的头部射击,那样的话,我完成了使命,您也从这个变态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担的使命中解脱了。”
“我已经解脱了,我向联合国秘书长拒绝了面壁者使命,放弃了所有的权力和责任,她也代表联合国答应了。当然,这些你在杀我的时候一定还不知道,ETO 白自浪费了一个优秀杀手。”
凶手脸上的微笑变得鲜明了,就像调高了一个显示屏的亮度:“您真幽默。”
“什么意思?我说的都是绝对真实的,不信……”
“我信,不过,您真的很幽默。”凶手说,仍保持着那鲜明的微笑,这微笑罗辑现在只是无意中浅浅地记下了,但很快它将像灼热的铁水一般在他的意识中烙下印记,让他疼痛一生。
罗辑摇摇头,长出一口气仰面躺着,不再说话。
凶手说:“博士,我们的时间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来不仅仅是要开这种幼稚的玩笑吧。”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这样,对于一个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罗辑博士,您太不LOGIC 了,看来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费了。”凶手说完抬头看看站在他身后充满戒备的两个人,“先生们,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那两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罗辑,罗辑冲他们摆摆手,凶手便被带了出去。
罗辑从床上坐起来,回味着凶手的话,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他下了床,走了两步,除了胸部隐隐作疼外没什么大碍。他走到病房的门前,打开门向外看了看,门口坐着的两个人立刻站了起来,他们都是拿着冲锋枪的警卫,其中一人又对着肩上的步话机说了句什么。
罗辑看到明净的走廊里空荡荡的,但在尽头也有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他关上门,回到窗前拉开窗帘,从这里高高地看下去,发现医院的门前也布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卫,还停着两辆绿色的军车,除了偶尔有一两个穿白衣的医院人员匆匆走过外,没看到其他的人。仔细看看,还发现对面的楼顶上也有两个人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着四周,旁边架着狙击步枪,凭直觉,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楼顶上也布置着这样的警卫狙击手。这些警卫不是警方的人,看装束都是军人。罗辑叫来了史强。
“这医院还处在严密警戒中,是吗?”罗辑问。
“是的。”
“如果我让你们把这些警戒撤了,会怎么样?”
“我们会照办,但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现在很危险的。”
“休是什么部门的?负责什么?”
“我属于国家地球防务安全部,负责你的安全。”
“可我现在不是面壁者了,只是一个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险,也应是警方的普通事务,怎么能享受地球防务安全部门如此级别的保卫?而且我让撤就撤,我让来就来,谁给我这种权力?”
史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个橡胶面具似的,“给我们的命令就是这样。”
“那个……坎特呢,”
“在外面。”
“叫他来!”
大史出去后,坎特很快进来了,他又恢复了联合国官员那副彬彬有礼的表情。
“罗辑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体恢复后再来看您。”
“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
“我负责您与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日常联络。”
“可我已经不是面壁者了!”罗辑大声说,然后问,“面壁计划的新闻发布了吗?”
“向全世界发布了。”
“那我拒绝做面壁者的事呢?”
“当然也在新闻里。”
“是怎么说的?”
“很简单:在本届特别联大结束后,罗辑声明拒绝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负责您的日常联络。”
罗辑茫然地看着坎特,后者也像是藏着和大史一样的橡皮面具,什么都看不出来。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随时叫我的。”坎特说,然后转身走去,刚走到门口,罗辑就叫住了他。
“我要见联合国秘书长。”
“面壁计划的具体指挥和执行机构是行星防御理事会,最高领导人是PDC轮值主席,联合国秘书长对PDC 没有直接的领导关系。”
罗辑想了想说:“我还是见秘书长吧,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好的,请等一下。”坎特转身走出病房,很快回来了,他说,“秘书长在办公室等您,我们这就动身吗?”
联合国秘书长的办公室在秘书处大楼的三十四层,罗辑一路上仍处于严密的保护下,简直像被装在一个活动的保险箱中。办公室比他想象的要小,也很简朴,办公桌后面竖立着的联合国旗帜占了很大空间,萨伊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迎接罗辑。
“罗辑博士,我本来昨天就打算到医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满文件的办公桌,那里唯一能显示女主人个人特点的东西仅是一只精致的竹制笔筒。
“萨伊女士,我是来重申我会议结束后对您的声明的。”罗辑说。
萨伊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要回国,如果现在我面临危险的话,请代我向纽约警察局报案,由他们负责我的安全,我只是一个普通公民,不需要PDC 来保护我。”
萨伊又点点头:“这当然可以做到。不过我还是建议您接受现在的保护,因为比起纽约警方来,这种保护更专业更可靠一些。”
“请您诚实地回答我:我现在还是面壁者吗?”
萨伊回到办公桌后面,站在联合国旗帜下,对罗辑露出微笑:“您认为呢?”
同时,她对着沙发做着手势请罗辑坐下。
罗辑发现,萨伊脸上的微笑很熟悉,这种微笑他在那个年轻的凶手脸上也见过,以后,他也将会在每一个面对他的人的脸上和目光中看到。这微笑后来被称为“对面壁者的笑”,它将与蒙娜丽莎的微笑和柴郡猫的露齿笑一样著名。萨伊的微笑终于让罗辑冷静下来,这是自她在特别联大主席台上对全世界宣布他成为面壁者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静。他在沙发上缓缓地坐下,刚刚坐稳,就明白了一切。
天啊!
仅一瞬间,罗辑就悟出了面壁者这个身份的实质。正如萨伊曾说过的,这种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担它的人征求意见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赋予,也不可能拒绝或放弃。这种不可能并非来自于谁的强制,而是一个由面壁计划的本质所决定的冷酷逻辑,因为当一个人成为面壁者后,一层无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与普通人之间建立起来,他的一切行为就具有了面壁计划的意义,正像那对面壁者的微笑所表达的含义:我们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已经在工作了?
罗辑现在终于明白,面壁者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诡异的使命,它的逻辑冷酷而变态,但却像锁住普罗米修斯的铁环般坚固无比。这是一个不可撤销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凭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挣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对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赋予了面壁计划的意义:我们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天怒火涌上罗辑的心头,他想声嘶力竭地大叫,想问候萨伊和联合国的母亲,再问候特别联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母亲,问候全人类的母亲,最后问候三体人那并不存在的母亲。他想跳起来砸东西,先扔了萨伊办公桌上的文件、地球仪和竹节笔筒,再把那面蓝旗撕个粉碎……但罗辑终于还是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面对的是谁,最终控制了自己,站起来后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发上。
“为什么选择我?比起他们三个。我没有任何资格。我没有才华,没有经验,没见过战争,更没有领导过国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学家,只是一个凭着几篇东拼西凑的破论文混饭吃的大学教授;我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妈在乎过人类文明的延续……为什么选中我?”罗辑在说话开始用两手捂着头,说到最后从沙发上跳起来。
萨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罗辑博士,说句实话,我们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调动的资源是最少的。选择您确实是历史上最大的冒险。”
“但选择我总是有原因的!”
“是的,只是间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谁都不知道,我说过,您要自己去找出来。”
“那间接的原因是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授权告诉您。但我相信,适当的时候您会知道的。”
罗辑感到,他们之间能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于是转身向外走去。走到办公室门口才想起来没有告辞,他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像在会场那次一样,萨伊对他点头微笑,不同的是他这次理解了这微笑的含义。
萨伊说:“很高兴我们能再次见面,但以后,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框架内进行,直接对PDC 轮值主席负责。”
“您对我没有信心,是吗?”罗辑问。
“我说过,选择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险。”
“那您是对的。”
“冒险是对的吗?”
“不,对我没有信心是对的。”
罗辑仍然没有告辞,径直走出办公室。他又回到了刚被宣布成为面壁者时的状态,浸无目标地走着。他走到走廊尽头,进入了电梯,下到一楼大厅,然后走出秘书处大楼,再次来到联合国广场上。一路上,一直有几名安全保卫人员簇拥在他周围,他几次不耐烦地推开他们,但他就像一块磁铁,走到哪里都把他们吸在周围。这次是白天,广场上阳光明媚,史强和坎特走了过来,让他尽快回到室内或车里。
“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得阳光了,是吗?”罗辑对史强说。
“不是,他们清理了周边,这里现在比较安全了。但游人很多,他们都认识你,大群人围过来就不好办了,你也不希望那样吧。‘,罗辑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现在还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与秘书处大楼相连的会议中心走去,很快进去了,这是他第二次进入这里。他的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经过那个悬空阳台后,他看到了那块色彩斑斓的彩色玻璃板,从玻璃板前向右,他进入了默思室,闭上门,把跟来的史强、坎特和警卫们都挡在外面。
罗辑再次看到了那块呈规则长方体的铁矿石,第一个想法是一头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来做的是躺在石头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头很凉,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体感觉着矿石的坚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这种时候想起了中学物理老师出过的一道思考题: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张床,使人躺上去感觉像席梦思一样柔软,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个与人的身体背部一模一样形状的坑,躺到坑里,压强均匀分布,感觉就十分柔软了。罗辑闭上双跟,想象着自己的体温融化了身下的铁矿石,形成了一个那样的坑……就用这种方式,他使自己渐渐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睁开双眼,望着朴素的天花板默思室是第二任联合国秘书长,瑞典人达格,哈马舍尔德提仪设立的,他认为在决定历史的联合国大会堂外,应该有一处让人沉思的地方。罗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国家元首或联合国代表在这里沉思过。但1961 年死于空难的哈马舍尔德绝不会想到默思室里会有他这样一位面壁者在发呆。
罗辑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逻辑陷阱,也再一次确定自己绝对无法从这个陷阱中自拔。
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自己因此拥有的权力,虽然如萨伊所说,他是四个面壁者中权力最小的一个,但他能够使用的资源肯定依然是相当惊人的。关键是,他在使用这些资源时无须对任何人做出解释,事实上,他职责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为令人无法理解,而且,更进一步,还要努力使人产生尽可能多的误解。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古代的专制帝王也许可以为所欲为,但最终还是要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的。
既然现在我剩下的只有这奇特的权力了,那何不用之?
罗辑对自己说完这句话便坐了起来,只想了很短的时间,便决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从这坚硬的石床上下来,打开门,要求见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
本届PDC 的轮值主席是一名叫伽尔宁的俄罗斯人,一个身材魁梧的自胡子老头。PDC 主席的办公室比秘书长的低了一层。当罗辑进去时,他正在打发刚来的几个人,这些人中有一半是穿军装的。
“啊,您好,罗辑博士,听说您有些小麻烦,我就没有急着与您联系。”
“另外三个面壁者在做什么?”
“他们都在忙着组建自己的参谋部,我劝您也尽快着手这个工作,在开始阶段,我会派一批顾问协助您。”
“我不需要什么参谋部。”
“啊,如果您觉得这样更好的话……如果您需要,随时可以组建。”
“我能用一下纸和笔吗?”
“当然。”
罗辑看着面前的白纸问:“主席先生,您有过梦想吗?”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过自己住在某个很美的地方?”
伽尔宁苦笑着摇摇头,“我昨天刚从伦教飞来,飞机上一直在办公,到这里后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又急着来上班。今天的PDC 例会结束后,我就要连夜飞到东京去……我这辈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这种梦想对我有什么意义?”
“可我有自己的梦想之地,有好多个,我选了最美的一个。”罗辑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起来,“这儿没有颜色,您需要想象:看,这是几座雪山,很险峻的那种,像天神之剑,像地球的长牙,在蓝天的背景上,银亮银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尔宁很认真地看着,“这是个很冷的地方。”
“错了!雪山下面的地区不能冷,是亚热带气候,这是关键!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广阔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种蓝,像您爱人的眼睛……”
“我爱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那湖水就蓝得发黑,这更好。湖的周围,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只有一样。这就是这个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这一切都要处于纯净的原生态,当您看到这个地方时,会幻想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在这儿,湖边的草地上,建造一个庄园,不需要很大,但现代化的生活设施应该齐全,房子的样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现代的,但要和周围的自然环境协调。还要有必要的配套设施,比如喷泉、游泳池什么的,总之,要保证这里的主人过上舒适的贵族生活。”
“谁会是这里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安度余生。”
罗辑等着伽尔宁出言不逊,但后者严肃地点点头:“委员会审核后,我们就立刻去办。”
“您和您的委员会不对我的动机提出质疑吗?”
伽尔宁耸耸肩,“委员会对面壁者可能的质疑主要在以下两个方面:使用的资源数量超过了设定的范围,或对人类生命造成伤害。除此之外,任何质疑都是违反面壁计划基本精神的。其实,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很让我失望,看他们这两天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那些宏伟的战略计划,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但你和他们不同,你的行为让人迷惑。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说的那种地方?”
伽尔宁又像刚才那样眨着一只眼笑笑,同时做了一个“0K”的手势:“地球很大,应该有这种地方的。而且,说真的,我就见过。”
“那真是太好了,请您相信,保证我在那里舒适的贵族生活,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
伽尔宁严肃地点点头。
“哦,还有。如果找到了合适地方,永远不要告诉我它在哪里。”
不不,别说在哪里!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伽尔宁又点点头,这次显得很高兴:“罗辑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还有一个最令人满意的地方:这项行动是四个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投入永远不会多。”
“那您将是我所有继任者的恩人,钱的事真是让人头疼……往后具体的执行部门可能要向您咨询一些细节问题,我想主要是关于房子的。”
“对了,关于房子,我真的忘了一个细节,非常重要的。”
“您说吧。”
罗辑也学着伽尔宁眨着一只眼笑笑:“要有壁炉。”
父亲的葬礼后,章北海又同吴岳来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坞,“唐”号工程这时已完全停工,船壳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阳光下,巨大的舰体已没有一点儿生气,给他们的感觉除了沧桑还是沧桑。
“它也死了。”章北海说。
“你父亲是海军高层中最睿智的将领,要是他还在,我也许不会陷得这么深。”吴岳说。
章北海说:“你的失败主义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认为有谁能真正让你振作起来。吴岳,我这次不是来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谢你,北海,你让我解脱了。”
“你可以回海军去,那里的工作应该很适合你。”
吴岳缓缓地摇摇头,“我已经提交了退役申请。回去干什么,现有的驱逐舰和护卫舰建造工程都下马了。舰艇上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去舰队司令部坐办公室吗,算了吧。再说,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只愿意投身于有胜利希望的战争的军人,不是合格的军人。”
“不论是失败或胜利,我们都看不到。”
“但你有胜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到嫉妒,这个时候有这种信念,对军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将军的儿子。”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吴岳指指远处的“唐”号,“像它一样,还没起航就结束了。”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船坞方向传来,“唐”号缓缓地移动起来,为了腾空船坞,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轮拖往另一处船坞拆毁。当“唐”号那尖利的舰首冲开海水时,章北海和吴岳感觉它那庞大的舰体又有了一丝生气。它很快进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只部上下起伏起来,仿佛在向它致意。“唐”
号在海水中漂浮着,缓缓前行,静静地享受着海的拥抱,在短暂而残缺的生涯中,这艘巨舰至少与海接触了一次。
虚拟的三体世界处于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甚至连地平线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为一体。
“管理员,调出一个恒纪元来。没看到要开会了吗?”有声音喊道。
管理员的声音仿佛来自整个天空:“这我做不到。纪元是按核心模型随机运行的,没有外部设定界面。”
黑暗中的另一个声音说:“你加快时间进度,找到一段稳定的白昼就行了,用不了太长时间的。”
世界快速闪烁起来,太阳不时在空中穿梭而过,很快,时间进度恢复正常,一轮稳定的太阳照耀着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管理员说。
阳光照着荒漠上的一群人,他们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顿、冯。诺伊曼、亚里士多德、墨子、孔子、爱因斯坦等等。他们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后者站在一块岩石上,把长剑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个人,”秦始皇说,“这是核心领导层的七人在说话。”
“你不应该在这里谈论新的领导层,那是还没有最后确定的事情。”有人说,其他人也骚动起来。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举了一下长剑说,“领导权的争议先放一放,我们该做些更紧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计划已经启动,人类企图用个人的全封闭战略思维对抗智子的监视,而思维透明的主绝无可能破解这个迷宫。人类凭借这一计划重新取得了主动,四个面壁者都对主构成了威胁。按照上次网外会议的决议,我们应该立刻启动破壁计划。”
听到最后那个词,众人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辜始皇接着说:“对于每一个面壁者,我们将指定一个破壁人。与面壁者一样,破壁人将有权调用组织内的一切资源,但你们最大的资源是智子,它们将面壁人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你们面前,唯一成为秘密的就是他们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务,就是在智子的协助下,通过分析每一个面壁者公开和秘密的行为。尽快破解他们真实的战略意图。下面,领导层将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长剑伸出,以册封骑士的方式搭在冯。诺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号,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
冯,诺伊曼单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礼:“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长剑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号,曼努尔。雷迪亚兹的破壁人。”
墨子没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点点头,“我将是第一个破壁的。”
长剑又搭在亚里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号,比尔。希恩斯的破壁人。”
亚里士多德也没跪下,抖抖长袍,若有所思地说:“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长剑扛回肩上,环视众人说:“好了,破壁人已经产生,与面壁者一样,你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与你们同在!你们将借助冬眠,与面壁者一起开始漫长的末日之旅。”
“我认为冬眠是不需要的,”亚里士多德说,“在我们正常过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赞同地点点头,“破壁之时,我将亲自面见自己的面壁者,我将好好欣赏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绝望中崩溃,为了这个,值得搭上我的余生。”
其他两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后的破壁时刻将亲自去见自己的面壁者,冯,诺伊曼说:“我们将揭露人类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后一线秘密,这是我们能为主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我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辑的破壁人呢?”有人问。
这话似乎触动了秦始皇心中的什么东西,他把长剑拄在地上沉思着。这时,空中的太阳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长,最后一直伸向天边。
在太阳落下一半后,突然改变运行方向,沿着地平线几次起落,像不时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鲸背,使得由空旷荒漠和这一小群人构成的简单世界在光明与黑暗中时隐时现。
“罗辑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对主的威胁所在。”秦始皇说。
“我们知道他对主的威胁是什么吗?”有人问。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会了主隐瞒这个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们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罗辑是不是最大的威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这我们也不知道,只有一点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着在蓝黑问变幻的天幕说,“在四个面壁者中。只有他,直接与主对决。”
太空军政治部工作会议。
宣布开会后,常伟思长时间地沉默着,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的目光穿过会议桌旁两排政治部军官,看着无限远方,手中的铅笔轻轻地顿着桌面,那哒哒的轻响仿佛是他思维的脚步。终于,他把自己从深思中拉回来。
“同志们,昨天军委的命令已经公布,由我兼任军种政治部主任。一个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现在我们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种复杂的感觉。我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太空军中最艰难的一批人,而我,现在是你们中的一员了。
以前,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向大家表示歉意。“说到这里,常伟思推开了面前的文件。”会议的这一部分不做记录,同志们,我们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现在。
我们都做一次三体人,让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这对我们以后的工作很重要。“
常伟思的目光在每一位军官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两秒钟,他们沉默着,没有人说话。常伟思站起来,绕过会议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军官后面踱着步。
“我们的职责,就是使部队对未来的战争建立必胜的信念,那么,我们自己有这种信念吗?有的请举手,记住,我们是在谈心。”
没有人举手,几乎所有与会者的眼睛都看着桌面。但常伟思注意到,有一个人的目光坚定地平视着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伟思接着说:“那么,认为有胜利的可能性呢?注意,我说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点几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义的可能性。”
章北海举起一只手,也只有他一人举手。
“首先谢谢同志们的坦诚。”常伟思说,接着转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谈谈你是如何建立这种信心的。”
章北海站起来,常伟思示意他坐下:“这不是正式会议,我们只是谈谈心。”
章北海仍然立正站着:“首长,您的问题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毕竟,信念的建立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我在这里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队中的错误思潮。大家知道,在三体危机之前,我们一直主张用科学和理性的眼光审视未来战争。这种思维方式以其强大的惯性延续到现在,特别是目前的太空军,有大批学者和科学家加入,更加剧了这种思潮。如果用这种思维方式去思考四个世纪后的星际战争,我们永远无法建立起胜利的信念。”
“章北海同志的话很奇怪,”一名上校说,“坚定的信念难道不是建立在科学和理性之上的吗?不以客观事实为基础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
“那我们首先要重新审视科学和理性,要明白,这只是我们的科学和理性。
三体文明的发展高度告诉我们,我们的科学只是海边拾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还没有见到。所以,我们在自己的科学和理性指导下看到的事实未必是真正的客观事实,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学会有选择地忽略它,我们应该看到事物在发展变化中,不能用技木决定论和机械唯物论把未来一步看死。“
“很好。”常伟思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胜利的信念是必须建立的,这种信念,是军队责任和尊严的基础!我军曾经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面对强敌,以对祖国和人民的责任感建立了对胜利坚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对全人类和地球文明的责任感也能支撑起这样的信念。”
“但具体到部队的思想工作,我们又如何去做呢?”一名军官说,“太空军的成分很复杂,这也决定了部队思想的复杂,以后我们的工作会很难的。”
“我认为,目前至少应该从部队的精神状态做起。”章北海说,“从大处说,上星期我到刚归属奉军种的空军和海军航空兵部队调研,发现这些部队的日常训练已经十分松弛了;从小处说,部队的军容军纪也出现越来越多的问题,昨天是统一换夏装的日子,可在总部机关居然有很多人还穿着冬季军装。这种精神状态必须尽快改变。看看现在,太空军正在变成一个科学院。当然,不可否认它目前正在承担一个军事科学院的使命,但我们应该首先意识到自己是军队,而且是处于战争状态的军队!”
谈话又进行了一些时间,常伟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谢谢大家,希望以后我们能够一直这样坦诚交流。下面,我们进入正式的会议内容。”常伟思说着,一抬头,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稳中透着坚毅,令他感到一丝宽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样的父亲,不可能没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这种信念中还包含着什么更多的内容,就像你父亲,我敬佩他,但得承认,到最后也没有看透他。
常伟思翻开了面前的文件,“日前,太空战争理论的研究全面展开,但很快遇到了问题:星际战争研究无疑是要以技术发展水平为基准的,但现在,各项基础研究都刚刚开始,技术突破还遥遥无期。这使得我们的研究失去了依托。为了适应这种情况,总部修改了研究规划,把原来单一的太空战争理论研究分成独立的三部分,以适应未来人类世界可能达到的各种技术层次,它们分别是:低技术战略、中技术战略和高技术战略。
“目前,对三个技术层次的界定工作正在进行,将在各主要学科内确定大量的指标参数,但其核心的参数是万吨级宇宙飞船的速度和航行范围。
“低技术层次:飞船的速度达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 倍左右,即800 公里/秒左右,飞船不具备生态循环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飞船的作战半径将限制在太阳系内部,即海王星轨道以内,距太阳30 个天文单位的空间范围里。
“中技术层次:飞船的速度达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 倍左右,即4800 公里/秒,飞船具有部分生态循环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飞船的作战半径将扩展至柯伊伯带(1)以外,距太阳lO00 个天文单位以内的空间。
“高技术层次:飞船的速度达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 倍左右,即16000 公里/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飞船具有完全生态循环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飞船的作战航行范围将扩展至奥尔特星云(2),初步具备恒星际航行能力。
①太阳系边缘含有许多小冰晶的盘状区域,距太阳30-100 天文单位。②包围太阳系的球体云团,布满大量不活跃的彗星。
“失败主义是对太空武装力量的最大威胁,所以太空军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负着极其重大的使命,军种政治部要全面参与太空军事理论的研究,在基础理论领域清除失败主义的污染,保证正确的研究方向。
“今天到会的同志,都将成为太空战争理论课题组的成员。三个理论分支的研究虽然有重合的部分,但研究机构是相互独立的,这三个机构名称暂定为低技术战略研究室,中技术战略研究室和高技术战略研究室,今天这次会议,就是想听听各位自己的选择意向,作为军种政治部下一步工作岗位安排的参考。下面大家都谈谈自己的选择吧。”
与会的三十二名政治部军官中,有二十四人选择低技术战略研究室,七人选择中技术战略研究室,选择高技术战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看来,北海同志是立志成为一名科幻爱好者了。”有人说,引出一些笑声。
“我选择的是胜利的唯一希望,只有达到这一技术层次,人类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阳系防御系统。”章北海说。
“现在连可控核聚变都没有掌握,把万吨战舰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让这些庞然大物比现在人类那些卡车大小的飞船还要快上一千倍?这连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
“不是还有四个世纪吗?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可是物理学基础理论已经不可能再发展了。”
“现有理论的应用潜力可能连百分之一都还没有挖掘出来。”章北海说,“我感觉,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科技界的研究战略,他们在低端技术上耗费大量资源和时间。以宇宙发动机为例,裂变发动机根本就没有必要搞,可现在,不但投入巨大的开发力量,甚至还在投入同样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学发动机!应该直接集中资源研究聚变发动机,而且应该越过工质型的,直接开发无工质聚变发动机也很有限。”(1)。在其他研究领域,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比如全封闭生态圈。
是恒星际远航飞船所必需的技术,而且对物理学基础理论依桢较少,可现在的研究规模①工质型核聚变发动机与化学火箭类似,是核聚变的能量推动有质量的工质,产生反推力推进飞船;无工质型核聚变发动机则是用核聚变辐射能量直接推进飞船。前者需要飞船携带推进工质,当远程航行长时间加速或减速时,工质的需要量将非常巨大,因而工质型发动机不可能进行星际远航。
常伟思说:“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目前军方和科技界都在忙于全面启动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间沟通不够。好在双方都意识到了这种状况,正在组织一个军方和科技界的联席会议,同时军方和科学院已成立专门机构,加强双方的交流,使太空战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动关系。下一步,我们将向各研究领域派出大量军代表,同时,也将有大批科学家介入太空战争理论研究。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能消极等待技术突破,而应该尽快形成自己的战略思想体系,对各领域的研究产生推动。这里,还要谈谈另一层关系:太空军和面壁者之间的关系。”
“面壁者?”有人很吃惊地问,“他们要干涉太空军的工作吗?”
“目前还没有这个迹象,只有泰勒提出要到我军进行考察。但我们也应该清楚,他们在这方面是有一定权力的,如果干涉真的出现,可能对我们的工作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应该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在这种情况真的出现时,应保持面壁计划和主流防御之间的某种平衡。”
散会后,常伟思一人坐在空荡的会议室中,他点上一支烟,烟雾飘进一束由窗户透人的阳光中,像是燃烧起来一样。
不管怎么样,一切总算开始了。他对自己说。
罗辑第一次体会到了梦想成真的感觉。他本以为伽尔宁的承诺是吹牛,当然能找到一个原生态的很美的地方,但与他的想象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别。可是当他走下直升机时,感觉就是走进了自己的梦想:远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边的草原和森林,连位置都和他给伽尔宁画出来的一样。特别是这里的纯净,是他以前不敢想象的,一切像是刚从童话中搬出来一样,清新的空气有淡淡的甜味。
连太阳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丽的一部分撒向这里。最不可思议的是,湖边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别墅为中心的小庄园。据同行的坎特说,这幢建筑建于十九世纪中叶,但看上去更古老些,岁月留下的沧桑已使它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不要吃惊,人有时候会梦到真实存在的地方。”坎特说。
“这里有居民吗?”罗辑问。
“方圆五公里内没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
罗辑猜想,这个地方可能在北欧,但他没有问。
坎特领着罗辑走进别墅,宽大的欧式风格的客厅里,罗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壁炉,旁边整齐地摆放着生火的果木,散发出一股清香。
“别墅的原主人向你问好,他很荣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这里。”坎特说,接着他告诉罗辑,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设施外,庄园里还有更多的东西:一个有十匹马的马厩,因为到雪山方向散步,骑马最好;还有一个网球场和一个高尔夫球场,一个酒窖,湖上有一艘机动游艇和几只小帆船。外表古老的别墅内部很现代化,每个房间都有电脑,宽带网络和卫星电视等一应俱全,还有一间数字电影放映室。除此之外,罗辑来时还注意到那个直升机停机坪显然不是临时建的。
“这人很有钱吧?”
“岂止有钱,他不愿透露身份,否则我说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
他已经把这块土地赠送给联合国,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块大多了。所以现在要明确,这块土地和其上的不动产都属于联合国,你只有居住权。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临走时说,他自己的物品已经都拿走了,这别墅里剩下的东西都送给你了,别的不说,这几幅画大概就很值钱。“
坎特带着罗辑察看别墅的各个房间,罗辑看到这里的原主人有不俗的品位,每个房间的布置都给人一种高雅的宁静感。书房里的书相当部分是拉丁文的旧版。房间里的那些画,大多是现代派风格的,但与这古典气息很浓的房间并无不协调之感。罗辑特别注意到这里一幅风景画都没有,这是很成熟的审美情调:这幢房子就坐落在绝美的伊甸园中,风景画挂在这里就像往大海中加一桶水那样多余。
回到客厅后。罗辑坐到壁炉前那张十分舒适的摇椅上,一伸手从旁边的小桌上摸到了一样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个烟斗,有着欧式烟斗很少见的又长又细的斗柄,是有闲阶级使用的室内型。他看着墙上一处处的白色方框,想象着那些刚刚摘走的都是些什么。
这时,坎特领进来几个人并对罗辑做了介绍,他们是管家、厨师、司机、马夫、游艇驾驶员等等,都是曾为以前的主人服务的。这些人走后,坎特又介绍了一位负责这里安全的穿便装的中校军官,他走后,罗辑问坎特史强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移交了你的安全保卫工作,现在可能回国了吧。”
“让他来代替刚才那个中校,我觉得他更胜任。”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他不懂英语,工作不方便。”
“那就把这里的警卫人员都换成中国人。”
坎特答应去联系一下,转身出去了。
罗辑也走出了房间,穿过修饰得十分精致的草坪,走上一座通向湖中的栈桥,在栈桥的近头,他扶着栏杆,看着如镜的潮面上雪山的倒影,周围是清甜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罗辑对自己说:与现在的生活相比,四百多年后的世界算什么?
去他妈的面壁计划。
“怎么能让这个杂种进入这里?”终端前的一名研究人员低声说。
“面壁者当然可以进来。”旁边另一位低声回答。
“平淡无奇是吗,大概让您失望了吧,总统先生?”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主任艾伦博士领着雷迪亚兹走过一排排电脑终端时说。
“我已经不是总统了。”雷迪亚兹正色说道,同时四下张望。
“这里就是核武器模拟中心之一,这样的中心洛斯阿拉莫斯有四个,劳仑斯利弗莫尔有三个。”
雷迪亚兹看到两个稍微不那么平淡无奇的东西,那玩意儿看上去很新,有一个很大的显示屏,控制台上还有许多精致的手柄,他凑过去细看,艾伦轻轻把他拉了回来:“那是游戏机,这里的终端和电脑都不能玩游戏,所以放了两个让大家休息时放松。”
雷迪亚兹又看到另外两个不太平淡无奇的东西,结构造明且很复杂,里面有液体在动荡,他又过去看,这次艾伦笑着摇摇头,没有制止他,“那个是加湿器,新墨西哥州的气候很干燥;那个,只是自动咖啡机而已……麦克,给雷迪亚兹先生倒一杯咖啡。不,不要从这里面倒,去我办公室里倒上等咖啡豆煮的。”
雷迪亚兹只好看墙上那些放得很大的黑自照片了,他认出上面一个戴礼帽叼烟斗的瘦子是奥本海默,但艾伦还是指给他看那些平淡无奇的终端机。
“这些显示器太旧了。”雷迪亚兹说。
“但它们后面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计算机,每秒可以进行五百万亿次浮点运算。”
这时,一名工程师来到艾伦面前:“博士,AD44530G 模型这次走通了。”
“很好。”
工程师的声音压低了些:“输出模块我们暂停了。”说着看了一眼雷迪亚兹。
“运行。”艾伦说着,转向雷迪亚兹,“您看,我们对面壁者没有什么隐瞒的。”
这时,雷迪亚兹听到了一阵嘶嘶啦啦的声音,他看到终端前的人们手中都在撕纸,以为这些人是在销毁文件,嘟嚷道:“你们没有碎纸机吗?”但他随后看到,有人撕的是空白打印纸。不知是谁喊了一声:“Over”所有人都在一阵欢呼声中把撕碎的纸片抛向空中,使得本来就杂乱的地板更像垃圾堆了。
“这是模拟中心的一个传统。当年第一颗核弹爆炸时,费米博士曾将一把碎纸片撒向空中,依据它们在冲击波中飘行的距离准确地计算出了核弹的当量。现在当每个模型计算通过时,我们也这么做一次。”
雷迪亚兹拂着头上和肩上的纸片说:“你们每天都在进行核试验,这事儿对你们来说就像玩电子游戏那么方便,但我们就不行了,我们没有超级计算机,只能试真的……干同样的事,惹人讨厌的总是穷人。”
“雷迪亚兹先生,这里的人对政治都没有兴趣。”
雷迪亚兹依次凑近几台终端细看,上面只有滚动的数据和变幻的曲线,好不容易看到图形和图像,也是抽象的一团,看不出是什么。当雷迪亚兹又凑近一台终端时,坐在前面的郝名物理学家抬起头说:“总统先生,您想看到蘑菇云吗,没有的。”
“我不是总统。”雷迪亚兹在接过麦克递来的咖啡时重申道。
艾伦说:“那么,还是谈谈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吧。”
“设计核弹。”
“当然,虽然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是多学科研究机构,但我猜到您来这儿不会有别的目的。能谈具体些吗?什么类型?多大当量?”
“PDC 会很快把完整的技术要求递交给你们的。我只谈最关键的:大当量,最大的当量,能做到多大就做多大。我们给出的最低底限是两亿吨级。”
艾伦盯着雷迪亚兹看了好一阵儿,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这需要时间。”
“你们不是有数学模型吗?”
“当然,这里从五百吨级的核炮弹到两千万吨级的巨型核弹、从中子弹到电磁脉冲弹,都有数学模型,但您要求的爆炸当量太大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当量热核炸弹的十倍以上。这个东西聚变反应的触发和进行过程与普通核弹完全不同,可能需要一种全新的结构,我们没有相应的模型。”
他们又谈了一些此项研究的总体规划,临别时,艾伦说:“雷迪亚兹先生,我知道,您在PDC 的参谋部中有最优秀的物理学家,关于核弹在太空战争中的作用,他们应该告诉了您一些事情。”
“你可以重复。”
“好的,在太空战争中,核弹可能是一种效率较低的武器,在真空环境中核爆炸不产生冲击渡,产生的光压徽不足道,因而无法造成在大气层中爆炸时所产生的力学打击;它的全部能量以辐射和电磁脉冲形式释放,而即使对人类而言,宇宙飞船防辐射和电磁屏蔽技术也是很成熟的。”
“如果直接命中目标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时,热量将起决定作用,很有可能把目标烧熔甚至汽化。但一颗几亿吨级的核弹,很可能有一幢楼房那么大,直接命中恐怕不容易……其实,从力学打击而言,核弹不如动能武器;在辐射强度上不如粒子束武器,而在热能破坏上更不如伽马射线激光。”
“但你说的这几种武器都还无法投入实战。核弹毕竟是人类目前最强有力和最成熟的武器,至于你所说的它在太空中的打击效能问题,可以想出改进的办法,比如加入某种介质形成冲击波,就像在手雷中放钢珠一样。”
“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设想,您不愧是理工科出身的领导人。”
“而且,我就是学核能专业的,所以我喜欢核弹,对它的感觉最好。”
“呵呵,不过我忘了,同一名面壁者这样讨论问题是很可笑的。”
两人大笑起来,但雷迪亚兹很快止住笑,很认真地说:“艾伦博上,你同其他人一样,把面壁者的战略神秘化了。人类目前所拥有的能够投入实战的武器中,最有威力的就是氢弹和宏原子核聚变。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两者之一上,不是很自然的吗?我认为自己的思维方式是正确的。”
“那您为什么不考虑宏原子核聚变呢?”
“你还不知道吗?你们的前国务卿抢先一步在搞了,他已经去了中国。”
这时两人停住脚步,他们正走在一条幽静的林问小路上,艾伦说:“费米和奥本海默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广岛和长崎之后,第一代核武器研制者们大都在忧郁中度过了后半生,如果他们的在天之灵知道人类的核武器现在的使命,会很欣慰的。”
“武器,不管多可怕,总是好东西……我现在想说的是,下次来不希望看到你们扔废纸片了,我们要给智子一个整洁的印象。”
因为天气原因,“五月花”号航天飞机不得不改降备用机场,弗里德里克。
泰勒也因此匆忙地乘直升机从肯尼迪航天中心赶到爱德华兹空军基地。他站在跑道尽头,看着抛掉减速伞的“五月花”号缓缓停下。泰勒感到一股热浪从那边扑来,在他眼中,航天飞机那被防热瓦覆盖的机体有一种原始的笨拙感,像工业革命时代的产物。想到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种低效率高消耗的东西仍然是人类进入太空的主要运载工具,他不禁叹息着摇摇头。
机舱门打开后,首先走出来的是五名机组成员和两名从国际空间站接回来的学者,接着有两个带着担架的人进入机舱,从里面抬出一个人来,也许是为了在担架上方便,这人在机舱内就脱了航天服。
担架走下舷梯后,飞行指令长走过去,对担架上的人说:“丁仪博士,站着走下航天飞机是一名太空旅行者起码的尊严。”
丁仪在担架上说:“全人类都没有尊严了,你应该知道我们这次的发现,上校,今天晚上你做爱的场面都会被智子津津有味地观察记录。”
“博士,我真的不希望再和您同机飞行了。”指令长把两个小东西扔到担架上,丁仪拿起来,发现是他的烟斗,但已被折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