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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得赔偿我!这是登喜路纪念版,你知道值多少钱吗?”丁仪从担架上支起身气急败坏地大喊,但一阵眩晕和恶心又使他躺下了。
“NASA 不罚您的款就是好的了。”指令长头也不回地说,快步追赶前面的同事去了。
泰勒快步跑到担架旁,和丁仪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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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面壁者,您好!”丁仪伸出一只瘦长的手臂同泰勒握手,但他那只手旋即抽回来,同另一只一起紧紧地抓住担架,“我说你们,抬稳些!”他对抬担架的人喊。
“先生,我们一直抬得很稳。”
“我怎么感觉向后仰啊?”
抬担架的人解释说:“您的耳蜗神经系统已经适应了零重力,现在正在重新适应正常重力。”
泰勒笑着说:“不过您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
“您在撒谎!”丁仪说。
“呵,当然,您的脸色是稍微苍白了一些,不过我想很正常。我们毕竟是大地上的动物……我想同您谈一下。”
“他们说还要体检什么的。”
“很抱歉,就一分钟,很紧急的事。”
“哦,天啊,又向后翻了……我想还是自己走舒服些。”丁仪说着,挥手让担架停住,他翻身下来,刚一着地就咚地跌坐下了。
泰勒把丁仪从地上拉起来,把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像扶一个醉汉似的朝不远处的航天勤务车走去,他说:“希望您能参加我的计划 您身上是什么味啊?”
“上面的空气像地牢,循环过滤器的末端网上甚至有厕所里的东西 ……您说的计划是什么?”
“我想建立一支独立的太空力量,以宏原子核聚变为武器。”
丁仪从泰勒的肩膀上看看他,当雷迪亚兹说要制造两亿吨级以上的核弹时,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主任露出的就是这种眼光。“我说,你们还是不要浪费纳税人的钱吧。”
“说到浪费资源,到目前为止没有谁比你们这些物理学家做得更好:你们鼓动建造四个超级加速器,建了一半又都停下来放弃了,但已经投入了几百亿美元。”泰勒说。
“建新加速器不是我的提议,我一直认为用多建加速器的方法与智子赛跑愚不可及,所以我去了太空。”
“我也打算去太空,在那里收集宏原子核更容易一些。”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车门前,丁仪无力地靠着车门对泰勒说:“您的参谋部里应该有物理学家的。”
“是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就有三名,他们对我说:如果说我们收集自然状态下低维展开的原于核——也就是宏原子核——是原始人造出了弓箭的话,那三体人对微观粒子的低维展开就是掌握了导弹。三体文明对宏原子的理解不知比人类高了多少层次,在他们面前使用这种武器——那些学者用了一句我不太懂的中国成语——叫班门弄斧。”
“你不相信他们的话?”
“当然,从一般意义上说他们是对的,但宏原子核聚变是人类目前所掌握的最具威力的武器,我在战略上考虑它不是很正常的吗‘”
“那个委内瑞拉总统在电视上也这么说,他好像要搞微原子核聚变吧。”
这时有人催丁仪上车,泰勒粗暴地制止了那人,拉着丁仪说:“弓箭也不至于就绝对不能战胜导弹——如果前者加上人类的计谋的话,三体人在计谋方面与人类的差异,与我们和它们在科学技术上的差异一样大,人类用计谋把导弹操作员都从导弹旁边骗开,再用弓箭把它们干掉,这不就行了。”
“那祝您成功吧,我是没有兴趣参与的。”
“宏原子核的收集已经是一项成熟的技术,没有您我们也能干,但在这人类文明的危难时刻,您这样一位科学家居然抽手旁观。”
“我在干更有意义的事情。我们这次在空间站开展的项目,就是对宇宙射线中的高能粒子进行研究,换句话说,用宇宙代替高能加速器。这种事情以前一直在做,但由于宇宙中高能粒子分布的不确定性,特别是物理学前沿所需要的超高能粒子很难捕捉到,因而不能代替加速器研究。对宇宙高能粒子的检测方式与在加速器终端的很相似,但每个检测点的成本很低,可以在太空中建立大量的检测点。这次投入了原计划用于建造地面加速器的资金,设置了上百个检测点,我们这次实验进行了一年,本来也没希望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是想查明是否还有更多的智子到达太阳系。”
“结果呢?”泰勒紧张地问。
“检测到的所有高能撞击事件,包括在上世纪就有确定结果的那些撞击类型,结果都呈现出完全的混乱。”
“也就是说,智子现在已经能够同时干扰上百台加速器。”
“也许我们再建立上万个检测点,它们也都能干扰,所以,现在太阳系中的智子数量远不止两个了。”
“哦——”泰勒抬头仰望长空,一时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呢?说什么它们都在听着,它们正源源不断地到来,微观的眼睛无处不在,现在肯定就飘浮在周围,他的话在说给丁仪时也是在对四光年外的三体人说,一时间,他真想直接对三体人说话了。
“不过这也正好证明了面壁计划的必要性。”丁仪说。
勤务车开走后,泰勒一人在跑道边上站了很久,看着“五月花”号被拖向机库。其实他什么都役看到,只是想着另一个以前忽略了的危险:现在要找的不是物理学家,而是医生或是心理学家,还有那些研究睡眠的专家。
总之,找那些能让自己不说梦话的人。
山杉惠子在深夜醒来,发现身边空着,而且那里的床单已经是凉的。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门,和往常一样,一眼就在院子里的竹林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他们在英国和日本各有一套房子,但希恩斯还是喜欢日本的家,他说东方的月光能让他的心宁静下来。今夜没有月光,竹林和希恩斯的身影都失去了立体感,像一张挂在星光下的黑色剪纸画。
希恩斯听到了山杉惠子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很奇怪,惠子在英国和日本穿的鞋都是一样的,她在家乡也从不穿木屐,但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听出她的脚步声,在英国就不行。
“亲爱的,你已经失眠好几天了。”山杉惠子说。尽管她的声音很轻,竹林中的夏虫还是停止了鸣叫,如水的宁静笼罩着一切,她听到了丈夫的一声叹息。
“惠子,我做不到,我想不出来,我真的什么都想不出来。”
“没人能够想出来,我觉得能够最终取得胜利的计划根本就不存在。”山杉惠子说,她又向前走了两步,但仍与希恩斯隔着几根青竹,这片竹林是他们思考的地方,以前研究中的大部分灵感都是在这里出现的,他们一般不会把亲昵的举动带到这个圣地来,在这个似乎弥漫着东方哲思气息的地方他俩总是相敬如宾,“比尔,你应该放松自己,尽可能做到最好就行了。”
希恩斯转过身来,但在竹林的黑暗中,他的面孔仍看不清,“怎么可能,我每迈出一小步,都要消耗巨大的资源。”
“那为什么不这样呢,”惠子的回答接得很快,显然她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选择这样一个方向,即使最后不成功,在执行过程中也是做了有益的事。”
“惠子,这正是刚才我所想的,我决定要做的是:既然自己想不出那个计划,就帮助别人想出来。”
“你说的别人是谁?其他的面壁者吗?”
“不是,他们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我指的是后代。惠子,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事实:生物的自然进化要产生明显的效果需要至少两万年左右的时间,而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现代技术文明只有二百年历史,所以,现在研究现代科学的,只是原始人的大脑。”
“你想借助技术加快人脑的进化?”
“你知道,我们一直在做脑科学研究,现在应该投入更大的力量做下去,把这种研究扩大到建设地球防御系统那样的规模,努力一至两个世纪,也许能够最终提升人类的智力,使得后世的人类科学能够突破智子的禁锢。”
“对我们这个专业来说,智力一词有些空泛,你具体是指……”
“我说的智力是广义的,除了传统意义上的逻辑推理能力外,还包括学习的能力、想象力和刨新能力,包括人在一生中在积累常识和经验的同时仍保持思想括力的能力,还包括加强思维的体力,也就是使大脑不知疲倦地长时间连续思考——这里甚至可以考虑取消睡眠的可能性……”
“怎样做,你有大概的设想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也许可以把大脑与计算机直接联接。使后者的计算能力成为人类的智力放大器;也许能够实现人类大脑间的直接互联,把多人的思维融为一体;还有记忆遗传等等。但不管最后提升智力的途径有哪些,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从根本上了解人类大脑思维的机制。”
“这正是我们的事业。”
“我们要继续这项事业了,与以前一样,不同的是现在能够调动巨量的资源来干这事!”
“亲爱的,我真的很高兴,我太高兴了!只是,作为面壁者,你这个计划,太……”
“太间接了,是吧?但惠子,你想想,人类文明的一切最终要归结到人本身,我们从提升人的自身做起,这不正是一个真正有远见的计划吗?再说,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呢?”
“比尔,这真的太好了!”
“让我们设想一下,把脑科学和思维研究作为一个世界工程来做,有我们以前无法想象的巨大投入,多长时间能取得成功呢?”
“一个世纪应该差不多吧。”
“就让我们更悲观些,算两个世纪,这样的话,高智力的人类还有两个世纪的时间。如果用一个世纪发展基础科学,再用一个世纪来实现理论向技术的转化……”
“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做了迟早要做的事情。”
“惠子,随我一起去末日吧。”希恩斯喃喃地说。
“好的,比尔,我们有的是时间。”
林中的夏虫似乎适应了他们的存在,又恢复了悠扬的呜叫。这时一阵轻风吹过竹林,使得夜空中的星星在竹叶间飞快闪动,让人觉得夏虫的合唱仿佛是那些星星发出的。
行星防御理事会第一次面壁者听证会已经进行了三天。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三位面壁者分别在会议上陈述了自己的第一阶段计划,PDC 常任理事国代表对这些计划进行了初步的讨论。
在原安理会会议厅的大圆桌旁坐着各常任理事围的代表,而三位面壁者则坐在中问的长方形桌子旁,他们是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
“罗辑今天还没来吗?”美国代表很不满地问。
“他不会来了。”PDC 轮值主席伽尔宁说,“他声明,隐居和不参加PDC 听证会,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
听到这话,与会者们窃窃私语起来,有的面露愠色,有的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
“这人就是个懒惰的废物!”雷迪亚兹说。
“那你算什么东西?”泰勒仰起头问。
希恩斯说:“我倒是想在此表达对罗辑博士的敬意,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想无谓地浪费资源。”他说着,温文尔雅地转向雷迪亚兹,“我认为雷迪亚兹先生应该从他那里学到些东西。”
谁都能看出来,泰勒和希恩斯并不是为罗辑辩护,只是与后者相比,他们对雷迪哑兹存有更深的敌意。
伽尔宁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首先,面壁者雷迪亚兹的话是不适宜的,提请您注意对其他面壁者的尊重;同时,也请面壁者希恩斯和泰勒注意,你们的言辞在会议上也是不适宜的。”
希恩斯说:“主席先生,面壁者雷迪亚兹在他的计划中所表现出来的,只有一介武夫的粗鲁。继伊朗和北朝鲜后,他的国家也因发展核武器受到联合国制裁,这使他对核弹有一种变态的情感;泰勒先生的宏聚变计划与雷迪亚兹的巨型氢弹计划没有本质区别,同样令人失望。这两个直白的计划,一开始就将明确的战略指向暴露出来,完全没有体现出面壁者战略计谋的优势。”
泰勒反击道:“希恩斯先生,您的计划倒更像一个天真的梦想。”
听证会结束后,面壁者们来到了默思室,这是联合国总部里他们最喜欢的地方,现在想想,这个为静思而设的小房间真像是专门留给面壁者的。聚在这里,他们都静静地待着,感觉着彼此那末日之战前永远不能相互交流的思绪。那块铁矿石也静静地躺在他们中间,仿佛吸收和汇集着他们的思想,也像在默默地见证着什么。
希恩斯低声地问:“你们听说过破壁人的事吗?”
泰勒点点头,“在他们的公开网站上刚公布,CIA 也证实了这事。”
面壁者们又陷入沉默中,他们想象着自己的破壁人的形象,以后,这形象将无数次出现在他们的噩梦中,而当某个破壁人真实出现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那个面壁者的末日。
当史晓明看到父亲进来时,胆怯地向墙角挪了挪,但史强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你甭怕,这次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我已经没那个力气了。”他说着,拿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把其中的一支递给儿子,史晓明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过来。他们父子点上烟,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史强才说:“我有任务,最近又要出国了。”
“那你的病呢?”史晓明从烟雾中抬起头,担心地看着父亲。
“先说你的事吧。”
史晓明露出哀求的目光:“爸,这事儿要判很重的……”
“你犯的要是别的事儿,我可以为你跑跑,但这事儿不行。明子啊,你我都是成年人,我们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吧。”
史晓明绝望地低下头,只是抽烟。
史强说:“你的罪也有我的一半,从小到大,我没怎么操心过你。每天很晚才回家,累得喝了酒就睡,你的家长会我一次都没去过,也没和你好好谈过什么……
还是那句话:我们自己做的自己承担吧。“
史晓明含泪把烟头在床沿上反复碾着,像在掐灭自己的后半生。
“里面是个犯罪培训班,进去以后也别谈什么改造了,别同流合污就行,也得学着保护自己。”史强把一个塑料袋放在床上,里面装着两条云烟,“还需要什么东西你妈会送来的。”
史强走到门口,又转身对儿子说:“明子,咱爷俩可能还有再见面的时候,那时你可能比我老了,到时候你会明白我现在的心的。”
史晓明从门上的小窗中看着父亲走出看守所。他的背影看上去已经很老了。
现在,在这个一切都紧张起来的时代,罗辑却成了世界上最悠闲的人。他沿湖边漫步,在湖中泛舟,把采到的蘑菇和钓到的鱼让厨师做成美味;他随意翻阅着书房中丰富的藏书,看累了就出去和警卫打高尔夫球;骑马沿草原和林间的小路向雪山方向去,但从来没有走到它的脚下。经常,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湖中雪山的倒影,什么都不想或什么都想,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这几天,罗辑总是一人独处,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坎特在庄园里也有自己的一间小办公室,但很少来打扰他。罗辑只与负责安全的军官有过一次对话,要求在自己敬步时那些警卫的士兵不要远远跟着,如果非跟不可也尽量不要让自己看见。
罗辑感觉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静静地漂浮着,不知泊在哪里,也不关心将要漂向何方。有时想起以前的生活,他惊奇地发现,这短短的几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满足这种状态。
罗辑对庄园里的酒窖很感兴趣,他知道窖中整齐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满灰尘的瓶子中,装的都是上品。他在客厅里喝,在书房中喝,有时还在小船上喝,但从不过量,只是使自己处于半醉半醒的最佳状态,这时他就拿着前主人留下的那个长柄烟斗吞云吐雾。
尽管下过一场雨,客厅里有些阴冷,罗辑却一直没有让人点着壁炉,他说还不到时候。
他在这里从不上网,但有时看看电视,对时事新闻一概跳过。只看与时局甚至与时代无关的节目,虽然现在电视上这样的内容越来越少了,但作为黄金时代的余渡,还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从标签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干邑又使他飘飘欲仙,他手拿遥控器在高清电视上跳过了几则新闻,但很快被一则英语新闻吸引住了。那是有关打捞一艘十七世纪中叶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驶向印度的法里达巴德,在霍恩角沉没。在潜水员从沉船中捞出的物品里,有一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据专家推测,那酒现在还可以喝,而且经过三百多年的海底贮藏,口感可能是无与伦比的。罗辑把这个节目的大部分都录下来,然后叫来了坎特。
“我要这桶酒,去把它拍下来。”他对坎特说。
坎特立刻去联系,两小时后他来告诉罗辑,说那桶酒的预计价格高得惊人,起拍价就可能在三十万欧元左右。
“这点钱对于面壁计划算不了什么,去买吧,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样,继“对面壁者的笑”之后,面壁计划又创造了一句成语。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干的事,就被称做“面壁计划的一部分”。简称“计划的一部分。”
两天后,那桶酒摆到了别墅的客厅,古旧的桶面上嵌着许多贝壳。罗辑拿出一个从酒窖中弄来的木酒桶专用的带螺旋钻头的金属龙头,小心翼翼地把它钻进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诱人的碧绿色。他嗅了嗅后,把酒杯凑到嘴边。
“博士,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坎特不动声色地问。
“不错,是计划的一部分。”罗辑说完,接着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场的人,“你们都出去。”
坎特他们站着没动。
“让你们出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请!”罗辑瞪着他们说,坎特轻轻摇摇头,领着其他人走了。
罗辑喝了第一口,极力说服自己尝到了天籁般的滋味,但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再喝第二口。
但就这一小口酒也没有放过他,当天夜里他就上吐下泻,直到把和那酒一样颜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最后身上软得起不来床。后来医生和专家打开酒桶的上盖才知道,桶的内壁有一块很大的黄铜标签,那时确实习惯把标签做在桶里面,漫长的岁月中,本来应该相安无事的铜和酒却起了反应,不知产生了什么东西溶解到了酒里……当酒桶搬走时,罗辑看到了坎特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
罗辑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吊瓶中的药液滴滴流下,无比强烈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他知道,这几天的悠闲不过是向着孤独的深渊下坠中的失重,现在他落到底了。
但罗辑早预料到了这一时刻,他对这一切都有所准备,只等一个人来,计划的下一步就可以开始了。他在等大史。
泰勒打伞站在鹿儿岛的细雨中,身后是防卫厅长官井上宏一。井上带着伞但没有打开,站得距泰勒有两米远,在这两天,不论在身体上还是在思想上,他总是与面壁者保持一定的距离。这里是神风特攻队纪念馆,他们的面前是一尊特攻队员的雕像,旁边还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队作战飞机,机号是502.雨水在雕像和飞机的表面涂上了一层亮光,使其拥有了虚假的生机。
“难道我的建议连讨论的余地都没有吗?”泰勒问道。
“我还是劝您在媒体面前也别谈这些,会有麻烦的。”井上宏一的话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现在了,这些仍然敏感吗?”
“敏感的不是历史,而是您的建议,恢复神风特攻队,为什么不在美国或别的什么地方做?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责任?”
泰勒把伞收起来。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前者虽然没躲开,但周围似乎有一种力场阻止井上宏一继续靠近:“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未来的神风特攻队只由日本人组成,这是一支国际部队,但贵国是它的起源地,从这里着手恢复不是很自然的吗?”
“在星际战争中,这种攻击方式真有意义吗?要知道,当年的特攻作战战果是有限的,并没能扭转战局。”
“长官阁下,我所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状闪电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内的球状闪电,是以电磁驱动进行发射的,发射后行进速度很慢,要想达到太空导弹那样的速度,发射导轨的长度需要几十甚至上百公里,这不现实;同时球状闪电发射后不具有导弹那样的智能,对敌方的拦截和屏蔽不能进行有效的机动突破,这就需要抵近且标攻击,这就是新的特攻作战的含义。并不是让人类飞船去撞击敌目标,当然,这种情况下伤亡率也不比后者小。”
“为什么非要用人呢?电脑不能控制飞船抵近攻击吗?”
这个问题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机会,他兴奋起来:“问题就在这里!目前在战斗机上,计算机并不能代替人脑,而包括量子计算机在内的新一代计算机的产生,依赖于基础物理学的进步,而后者已经被智子锁死了。所以四个世纪后,计算机的智能也是有限的,人对武器的操纵必不可少……其实,现在恢复的神风特攻队,只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义,十代人之内,没人会因此赴死,但这种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须从现在开始!”
井上宏一转过身来,第一次面对泰勒,他的湿头发紧贴在前额上,雨水在他的脸上像泪水似的:“这种做法违反了现代社会的基本道德准则: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国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从事这种必死的使命。我还大概记得《银河英雄传说》中杨威利的一句话:国家兴亡,在此一战,但比起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来,这些倒算不得什么,各位尽力而为就行了。”
泰勒长叹一声说:“知道吗?你们丢弃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说完他砰一声撑开了伞,转身愤然而去。一直走到纪念馆的大门处,他才回头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着雨站在雕像前。
泰勒走在夹着雨的海风中,脑海中不时回响着一句话,那是他刚才从陈列室中的一位即将出击的神风队员写给母亲的遗书上看到的:“妈妈,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
“事情比想象的难。”艾伦对雷迪亚兹说,他们站在一座黑色的火山岩尖石碑旁,这是人类第一颗原子弹爆心投影点的标志。
“它的结构真的有很大的不同?”雷迪亚兹问。
“与现在的核弹完全是两回事,建造它的数学模型,复杂度可能是现在的上百倍,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需要我做什么?”
“科兹莫在你的参谋部中,是吗?把他弄到我的实验室来。”
“威廉。科兹莫?”
“是他。”
“可他是个,是个……”
“天体物理学家,研究恒星的权威。”
“那你要他做什么?”
“这正是我今天要对您说的。在您的印象中,核弹触发后是爆炸,但事实上那个过程更像一种燃烧,当量越大,燃烧过程越长。比如一颗2000 万吨级的核弹爆炸时,火球能持续二十多秒钟;而我们正在设计的超级核弹,就以两亿吨级来说吧,它的火球可能燃烧几分钟,您想想看,这东西像什么?”
“一个小太阳。”
“很对!它的聚变结构与恒星很相似,并在极短的时间内重现恒星的演化过程。所以我们要建立的数学模型,从本质上说是一颗恒星的模型。”
在他们面前,白沙靶场的荒漠延伸开去,这时正值日出前的黎明,荒漠黑乎乎的看不清细节。两人看到这景色时,都不由想起了《三体》游戏中的基本场景。
“我很激动,雷迪亚兹先生,请原谅我们开始时缺少热情,现在看来这个项目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建造超级核弹本身,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我们在创造一颗虚拟的恒星!”
雷迪亚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与地球防御有什么关系?”
“不要总是局限于地球防御,我和实验室的同事们毕竟是科学家。再说这事也不是全无实际意义的,只要把适当的参数输入,这颗恒星就变成了太阳!您想想,在计算机内存中拥有一个太阳,总是有用的。对于宇宙中距我们最近的这么一个巨大的存在,我们对它的利用太不够了,这个模型也许能有更多的发现。”
雷迪亚兹说:“上一次对太阳的应用,把人类逼到了绝境,也使你我有缘站在这里。”
“可是新的发现却有可能使人类摆脱绝境,所以我今天请您到这里来看日出。”
这时,朝阳从地平线处露出明亮的顶部,荒漠像显影一般清晰起来,雷迪亚兹看到,这昔日地狱之火燃起的地方,已被稀疏的野草覆盖。
“我正变成死亡,世界的毁灭者。”艾伦脱口而出。
“什么?!”雷迪亚兹猛地回头看艾伦,那神情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后开枪似的。
“这是奥本海默在看到第一颗核弹爆炸时说的一句话,好像是引用印度史诗《薄伽梵歌》中的。”
东方的光轮迅速扩大,将光芒像金色的大网般撒向世界。叶文洁在那天早晨用红岸天线对准的,是这同一个太阳;在更早的时候,在这里,也是这轮太阳照耀着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的余尘;百万年前的古猿和一亿年前的恐龙用它们那愚钝的眼睛见到的,也都是这同一个太阳;再早一些,原始海洋中第一个生命细胞所感受到的从海面透人的朦胧光线,也是这个太阳发出的。
艾伦接着说:“当时一个叫班布里奇的人紧接着奥本海默说了一句没有诗意的话:现在我们都成了婊子养的。”
“休在说些什么?”雷迪亚兹说,他看着升起的太阳,呼吸急促起来。
“我在感谢您,雷迪亚兹先生,因为从此以后,我们不是婊子养的了。”
东方,太阳以超越一切的庄严冉冉升起,仿佛在向世界宣布,除了我,一切都是过隙的白驹。
“你怎么了,雷迪亚兹先生?”艾伦看到雷迪亚兹蹲了下去,一手撑地呕吐起来,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艾伦看到他变得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他的手压到一丛棘刺上,但已经没有力气移开。
“去,去车里。”雷迪亚兹虚弱地说,他的头转向日出的反方向,没有撑地的那只手向前伸出,试图遮捎阳光。他此时已无力起身,艾伦要扶他起来,但扶不动他那魁梧的身躯,“把车开过来……”雷迪亚兹喘息着,同时收回那只遮挡阳光的手捂住双眼。当艾伦把车开到旁边时,发现雷迪亚兹已经瘫倒在地,艾伦艰难地把他弄上车的后座。“墨镜,我要墨镜……”雷迪亚兹半躺在后座上,双手在空中乱抓,艾伦从驾驶台上找到墨镜递给他,他戴上后,呼吸似乎顺畅了些,“我没事,我们回去吧,快点。”雷迪亚兹无力地说。
“您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好像因为太阳。”
“这……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症状的?”
“刚才。”
从此以后,雷迪亚兹患上了这种奇怪的恐日症,一见到太阳,身心就接近崩溃。
“坐飞机的时间太长了吧?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罗辑看到刚来的史强时说。
“是啊,哪有咱们坐的那架那么舒服。”史强说,同时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地方不错吧?”
“不好。”史强摇摇头说,“三面有林子,隐藏着接近别墅很容易:还有这湖岸,离房子这么近,很难防范从对岸树林中下水的蛙人;不过这周围的草地很好,提供了一些开阔空间。”
“你就不能浪漫点儿吗?”
“老弟,我是来工作的。”
“我正是打算交给你一件浪漫的工作。”罗辑带着大史来到了客厅,后者简单打量了一下,这里的豪华和雅致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罗辑用水晶高脚杯倒上一杯酒递给史强,他摆摆手谢绝了。
“这可是三十年的陈酿白兰地。”
“我现在不能喝酒了……说说你的浪漫工作吧。”
罗辑啜了一口酒,坐到史强身边:“大史啊,我求你帮个忙。在你以前的工作中,是不是常常在全国甚至全世界范围找某个人?”
“是。”
“你对此很在行,”
“找人吗?当然。”
“那好,帮我找一个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国籍、姓名、住址?”
“都没有,她甚至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可能性都很小。”
大史看着罗辑,停了几秒钟说:“梦见的?”
罗辑点点头,“包括白日梦。”
大史也点点头,说了出乎罗辑预料的两个字:“还好。”
“什么?”
“我说还好,这样至少你知道她的长相了。”
“她是一个,嗯,东方女孩,就设定为中国人吧。”罗辑说着,拿出纸和笔画了起来,“她的脸型,是这个样子;鼻子,这样儿,嘴,这样儿,唉,我不会画,眼睛……见鬼,我怎么可能画出她的眼睛,你们是不是有那种东西,一种软件吧,可以调出一张面孔来,按照目击者描述调整眼睛鼻子什么的,最后精确画出目击者见过的那人?”
“有啊,我带的笔记本里就有。”
“那你去拿来,我们现在就画!”
大史在沙发上舒展一下身体,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没必要,你也不用画了,继续说吧,长相放一边,先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辑体内的什么东西好像被点燃了,他站起来,在壁炉前躁动不安地来回走着:“她……怎么说呢?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垃圾堆里长出了一朵百合花,那么-那么的纯洁娇嫩,周围的一切都不可能污染她,但都是对她的伤害,是的,周围的一切都能伤害到她!你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保护她……啊不,呵护她,让她免受这粗陋野蛮的现实的伤害,你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她……她是那么……
唉,你看我怎么笨嘴笨舌的,什么都没说清。“
“都这样,”大史笑着点点头,他那初看有些粗傻的笑现在在罗辑的眼中充满智慧,也让他感到很舒服,“不过你说得够清楚了。”
“好吧,那我接着说,她……可,可我怎么说呢?怎样描述都表现不出我心中的那个她。”罗辑显得急躁起来,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撕开让大史看似的。
大史挥挥手让罗辑平静下来:“算了,就说你和她在一起的事儿吧,越详细越好。”
罗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和她……在一起?你怎么知道?”
大史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同时四下看了看:“这种地方,不会没有好些的雪茄吧?”
“有有!”罗辑赶忙从壁炉上方拿下一个精致的木盒,从中拿出一根粗大的“大卫杜夫”,用一个更精致的断头台外形的雪茄剪切开头部,递给大史,然后用点雪茄专用的松木条给他点着。
大史抽了一口,惬意地点点头,“说吧。”
罗辑一反刚才的言语障碍,滔滔不绝起来。他讲述了她在图书馆中的第一次活现,讲述他与她在宿舍里那想象中的壁炉前的相逢,讲她在他课堂上的现身,描述那天晚上壁炉的火光透过那瓶像晚霞的眼睛的葡萄酒在她的脸庞上映出的美丽。他幸福地回忆他们的那次旅行,详细地描述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那雪后的田野、蓝天下的小镇和村庄、像晒太阳的老人的山,还有山上的黄昏和篝火……
大史听完,捻灭了烟头说:“嗯,基本上够了。关于这个女孩儿,我提一些推测,你看对不对。”
“好的好的!”
“她的文化程度,应该是大学以上博士以下。”
罗辑点头,“是的是的,她有知识,但那些知识还没有达到学问的程度去僵化她,只是令她对世界和生活更敏感。”
“她应该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过的不是富豪的生活,但比一般人家要富裕得多。她从小到大享受着充分的父爱母爱,但与社会,特别是基层社会接触很少。”
“对对,极对!她从没对我说过家里的情况,事实上从未说过任何关于她自己的情况,但我想应该是那样的!”
“下面的推测就是猜测了,错了你告诉我——她喜欢穿那种,怎么说呢,素雅的衣服,在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显得稍微素了些。”罗辑呆呆地连连点头,“但总有很洁白的部分,比如衬衣呀领子呀什么的,与其余深色的部分形成挺鲜明的对比。”
“大史啊,你……”罗辑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着大史说。
史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最后一点:她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吧,身材很……
怎么形容来着,纤细,一阵风就能刮跑的那种,所以这个儿也不显得低……当然还能想出很多,应该都差不离吧。“
罗辑像要给史强跪下似的,“大史,我五体投地!你,福尔摩斯再世啊!”
大史站起来,“那我去电脑上画了。”
当天晚上,大史带着笔记本电脑来找罗辑。当屏幕上显示出那张少女的画像时,罗辑像中了魔咒似的一动不动盯着看。史强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个,到壁炉那边又取了一根雪茄,在那个小断头台上切了口,点燃抽起来,抽了好几口后回来,发现罗辑还盯着屏幕。
“有什么不像的地方,你说我调整。”
罗辑艰难地从屏幕上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方月光下的雪峰,梦呓似的说:“不用了。”
“我想也是。”史强说着,关上电脑。
罗辑仍看着远方,说了一句别人也用来评价过史强的话:“大史,你真是个魔鬼。”
大史很疲惫地坐到沙发上:“没那么玄乎,都是男人嘛。”
罗辑转身说:“可每个男人的梦中情人是大不相同的啊!”
“但每类男人的梦中情人大体上是相同的。”
“那也不可能搞得这么像!”
“你不是还对我说了那么多嘛。”
罗辑走到电脑旁,又打开它,“给我拷一份。”他边忙活边问,“你能找到她吗?”
“我现在只能说有很大的可能,但也不排除根本找不到。”
“什么?”罗辑停下了手中的操作,转身吃惊地看着大史。
“这种事,怎么可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正相反,我以为你会说几乎没有可能,但也不排除万分之一的偶然找到了,其实你要是这么说我也满意了!”他转头看着再次显示出来的画像,梦呓似的说:“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人儿。”
史强轻蔑地一笑:“罗教授,你能见过多少人?”
“当然无法与你相比,不过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更没有完美的女人。”
“就像你说的,我常常从成千上万的人中找某些人。就以我这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诉你:什么样的人都有。告诉休吧,老弟,什么样的都有,包括完美的人和完美的女人,只是你无缘遇到。”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因为嘛,你心中完美的人在别人心中不一定完美,就说你梦中的这个女孩儿,在我看来她有明显的……怎么说呢,不完美的地方吧,所以找到的可能性很大。”
“可有的导演在几万人中找一个理想的演员,最后都找不到。”
“我们的专业搜寻能力是那些个导演没法比的,我们可不只是在几万人中找,甚至不只是在几十万和几百万人中找,我们使用的手段和工具比什么导演要先进得多,比如说吧,公安部分析中心的那些大电脑,在上亿张照片中匹配一个面孔,只用半天的时间……只是,这事儿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我首先要向上级汇报,如果得到批准并把任务交给我,我当然会尽力去做。”
“告诉他们,这是面壁计划的重要部分,必须认真对待。”
史强暖昧地嘿嘿一笑,起身告辞了。
“什么?让PDC 为他找……”坎特艰难地寻找着那个中文词,“梦中情人?这个家伙已经被惯得不成样子了!对不起,我不能向上转达你这个请求。”
“那你就违反了面壁计划原则:不管面壁者的指令多么不可理解,都要报请执行,最后否决是PDC 的事儿。”
“那也不能用人类社会的资源为这种人过帝王生活服务!史先生,我们共事不长,但我很佩服你,你是个很老练又很有洞察力的人,那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认为罗辑在执行面壁计划?”
史强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抬手制止了坎特下面的争辩,“但,先生,只是我个人不知道,不是上级的看法。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我只是个命令的忠实执行者,而你呢,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
“这不对吗?”
“没什么对不对的,如果每个人都要先弄清楚为什么再执行命令,那这世界早乱套了。坎特先生,你的级别是比我高些,但说到底,我们都是执行命令的人,我们首先应该明白,有些事情不是由我们这样的人来考虑的,我们尽责任就行了,做不到这点,你的日子怕很难过。”
“我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上次耗巨款买下沉船中的酒,我就想……你说,这人有一点儿面壁者的样子吗?”
“面壁者应该是什么样子?”
坎特一时语塞。
“就算面壁者真的应该有样子,那罗教授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像。”
“什么?坎特有些吃惊,”你不会是说竟然能从他身上看到某些素质吧?“
“我还真看到些。”
“那就见鬼了,你说说看。”
史强把手搭到坎特肩上:“比如你吧,假如把面壁者这个身份套到你身上,你会像他这样借机享乐吗?”
“我早崩溃了。”
“这不就对了,可罗辑在逍遥着,什么事儿没有似的。老坎先生,你以为这简单吗?这就叫大气,这就是干大事的人必备的大气!像你我这样的人是干不成大事的。”
“可他这么……怎么说……”逍遥下去,面壁计划呢?“
“说了半天我怎么就跟你拎不清呢?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人家现在做的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再说一遍,这不应该由我们来判断。退一万步,就算我们想的是对的,”史强凑近坎特压低了些声音,“有些事,还是要慢慢来。”
坎特看了史强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能确信自己理解了他最后那句话:“好吧,我向上汇报,不过能先让我看看那个梦中情人吗?”
看到屏幕少女的画像,坎特的老脸顿时线条柔和起来,他摸着下巴说:“唔……
天啊,虽然我不相信她是人间的女孩儿,但还是祝你们早日找到她。“
“大校,以我的身份,来考察贵军的政治思想工作,您是不是觉得有些唐突?”泰勒见到章北海时间。
“不是的,泰勒先生,这是有先例的,拉姆斯菲尔德曾访问过军委党校,当时我就在那里学习。”章北海说,他没有泰勒见到的其他中国军官的那种好奇、谨慎和疏远,显得很真诚,这使谈话轻松起来。
“您的英语这么好,您是来自海军吧?”
“是的,美国太空军中来自海军的比例比我们还高。”
“这个古老的军种不会想到,他们的战舰要航行在太空……坦率地说,当常伟思将军向我介绍您是贵军最出色的政工干部时。我以为您来自陆军,因为陆军是你们的灵魂。”
章北海显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只是宽容地一笑置之:“对于一支军队的不同军种,灵魂应该是相通的,即使是各国新生的太空军,在军事文化上也都打上了各自军队的烙印。”
“我对贵军的政治思想工作很感兴趣,希望进行一些深入的考察。”
“没有问题,上级指示,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对您无所保留。”
“谢谢!”泰勒犹豫了一下说,“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一个答案,我想先就此请教您。”
“不客气,您说吧。”
“大校,您认为,我们有可能恢复具有过去精神的军队吗?”
“您指的过去是什么?”
“时间上的范围很大,可能从古希腊直到二战,关键是在我所说的精神上有共同点:责任和荣誉高于一切,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你想必注意到,在二战后,不论是在民主国家还是专制国家,这种精神都在从军队中消失。”
“军队来自社会,这需要整个社会都恢复您所说的那种过去的精神。”
“这点我们的看法相同。”
“但,泰勒先生,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们有四百多年时间,在过去,人类社会正是用了这么长时间从集体英雄主义时代演化到个人主义时代,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同样长的时间再变回去?”
听到这话,章北海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个很深刻的问题,但我认为已经成年的人类社会不可能退回到童年。现在看来,在形成现代社会的过去的四百年中,没有对这样的危机和灾难进行过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准备。”
“那您对胜利的信心从何而来?据我所知,您是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可是,像这样充斥着失败主义的太空舰队,如何面对强大的敌人呢?”
“您不是说过还有四百多年吗,如果我们不能向后走,就坚定地向前走。”
章北海的回答很模糊,但进一步谈下去,泰勒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只是感觉这人的思想很深,一眼看不透。
从太空军总部出来时,泰勒路过一个哨兵身边,他和那个士兵目光相遇时,对方有些羞涩地肘他微笑致意,这在其他国家军队是看不到的,那些哨兵都目不转睛地平视前方。看着那个年轻的面孔,泰勒再次在心里默念那句话:“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这天傍晚下起了雨,这是罗辑到这里后第一次下雨,客厅里很阴冷。罗辑坐在没有火的壁炉前,听着外面的一片雨声,感觉这幢房子仿佛坐落在阴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岛上。他让自己笼罩在无边的孤独中,史强走后,他一直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感觉这种孤独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就在这时,他听到汽车停在门席的声音,隐约听到几声话语,其中有一个轻柔稚嫩的女声,说了谢谢、再见之类的。这声音令他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
两年前,在白天和黑夜的梦中他都听到过这声音,很飘渺,像蓝天上飘过的一缕洁白的轻纱,这阴郁的黄昏中仿佛出现了一道转瞬即逝的阳光。
接着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罗辑僵坐在那里,好半天才说了声请进。门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随着雨的气息飘了进来。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上面有一个旧式的大灯罩,使得灯光只能照到壁炉前的一圈,客厅的其余部分光线很暗。罗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穿着白色的裤子和深色的外套,一圈洁白的领子与外套的深色形成鲜明对比,使他又想起了百合花。
“罗老师好。”她说。
“你好。”罗辑说着站了起来,“外面很冷吧?”
“在车里不冷的。”虽然看不清,但罗辑肯定她笑了笑,“但这里,”她四下看了看,“真的有点儿冷……哦,罗老师,我叫庄颜。”
“庄严你好,我们点上壁炉吧。”
罗辑于是蹲下把那整齐垛着的果木放进壁炉中,同时间道:“以前见过壁炉吗?哦,你过来坐吧。”
她走过来,坐到沙发上,仍处于暗影中:“嗯……只在电影上见过。”
罗辑划火柴点着了柴堆下的引火物,当火焰像一个活物般伸展开来时,她在金色的柔光中渐渐显影。罗辑的两根手指死死地捏着已经烧到头的火柴不放,他需要这种疼痛提醒自己不在梦中,他感觉自己点燃了一个太阳,照亮了已变为现实的梦中的世界。外面那个太阳就永远隐藏在阴雨和夜色中吧,这个世界只要有火光和她就够了。
大史,你真是个魔鬼,你在哪儿找到的她?你他妈的怎么可能找到她!
罗辑收回目光,看着火焰,不知不觉泪水已盈满双眼,开始他怕她看到。但很快想到没必要掩饰,因为她可能会以为是烟雾使他流泪,于是抬手擦了一下。
“真暖和,真好……”她看着火光微笑着说。
这话和她的微笑又让罗辑的心颤动了一下。
“怎么是这样儿的?”她抬头又打量了一下暗影中的客厅。
“这里与你想象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
“这里不够……”罗辑想起了她的名字,“不够庄严是吗?”
她对他微笑:“我是颜色的颜。”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应该是这样的:有许多地图和大屏幕,有一群戎装的将军,我拿着根长棍指指点点?”
“真是这样儿,罗老师。”她的微笑变成开心的笑容,像一朵玫瑰绽放开来。
罗辑站起来:“你一路上很累吧,喝点儿茶吧,”他犹豫了一下,“要不,喝杯葡萄酒?能驱驱寒。”
“好的。”她点点头,接过高脚杯时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喝了一小口。
看着她捧着酒杯那天真的样子,罗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让她喝酒她就喝,她相信这个世界,对它没有一点戒心,是的,整个世界到处都潜伏着对她的伤害,只有这里没有,她需要这里的呵护,这是她的城堡。
罗辑坐了下来,看着庄颜,尽量从容地说:“来之前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
“当然是让我来工作了。”她再次露出那种令他心碎的天真,“罗老师,我的工作是什么呢?”
“你学的什么?”
“国画,在中央美术学院。”
“哦,毕业了吗?”
“嗯,刚毕业,边考研边找工作。”
罗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她在这里能干什么。“嗯……工作的事,我们明天再谈吧,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喜欢这儿吗?”
“我不知道,从机场来时雾很大,后来天又黑了。什么都看不见……罗老师,这是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她点点头,自己暗笑了一下,显然不相信罗辑的话。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哪儿,看地貌像北欧,我可以马上打电话问。”罗辑说着伸手去拿沙发旁的电话。
“不不,罗老师,不知道也挺好。”
“为什么?”
“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好像就变小了。”
天啊,罗辑在心里说。
她突然有了惊喜的发现,很孩子气地说:“罗老师,那葡萄酒在火光中真好看。”
浸透了火光的葡萄酒,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你觉得它像什么?”罗辑紧张地问。
“嗯……我想起了眼睛。”
“晚霞的眼睛是吗?”
“晚霞的眼睛,罗老师你说得真好!”
“朝霞和晚霞,你也是喜欢后者吗?”
“是啊,您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画晚霞了。”庄颜说,她的双眼在火光中十分清澈,像在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第二天早晨,雨后初晴,在罗辑的感觉中,仿佛是上帝为了庄颜的到来把这个伊甸园清洗了一遍。当庄颜第一次看到这里的真貌时,罗辑没有听到一般女孩子的大惊小怪的惊叹和赞美,面对这壮美的景色,她处于一种敬畏和窒息的状态,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赞美的话来。罗辑看出,她对自然之美显然比其他女孩子要敏感得多。
“你本来就喜欢画画吗?”罗辑问。
庄颜呆呆地凝视着远方的雪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啊,是的,不过,我要是在这儿长大的话,也许就不喜欢了。”
“为什么?”
“我想象过那么多美好的地方,画出来,就像去过一样,可在这儿,想象的,梦见的,已经都有了,还画什么呢?”
“是啊,想象中的美一旦在现实中找到,那真是……”罗辑说,他看了一眼朝阳中的庄颜,这个从他梦中走来的天使,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广阔的粼粼波光荡漾着。联台国,PDC,你们想不到面壁计划是这样一个结果,我现在就是死了也无所谓了。
“罗老师,昨天下了那么多雨,为什么雪山上的雪没被冲掉呢?”庄颜问。
“雨是在雪线以下下的,那山上常年积雪。这里的气候类型同我们那里有很大差别。”
“您去过雪山那边吗?”
“没有,我来这里的时间也不长。”罗辑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雪山,“你喜欢雪山吗?”
“嗯。”她重重地点点头。
“那我们去。”
“真的吗?什么时候?”她惊喜地叫起来。
“现在就可以动身啊,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向山脚,现在去,晚上就可以回来。”
“可工作呢?”庄颜把目光从雪山上收回,看着罗辑。
“工作先不忙吧,你刚来。”罗辑敷衍道。
“那……”庄颜的头歪一歪,罗辑的心也随着动一动,这种稚气的表情和眼神他以前在那个她的身上见过无数次了,“罗老师,我总得知道我的工作啊?”
罗辑看着远方,想了几秒钟,用很坚定的口气说:“到雪山后就告诉你!”
“好的!那我们快些走,好吗?”
“好,从这里坐船到湖对岸,再开车方便些。”
他们走到栈桥尽头,罗辑说风很顺,可以乘帆船,晚上风向会变,正好可以回来。他拉着庄颜的手扶她上了一只小帆船。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她,她的手同那个想象中的冬夜他第一次握住的那双手一样,是那种凉凉的柔软。她惊喜地看着罗辑把洁白的球形运动帆升起来,当船离开栈桥时,把手伸进水里。
“这湖里的水很冷的。”罗辑说。
“可这水好清好清啊!”
像你的眼睛,罗辑心里说,“你为什么喜欢雪山呢?”
“我喜欢国画啊。”
“国画和雪山有什么关系吗?”
“罗老师,你知道国画和油画的区别吗?油画让浓浓的色彩填得满满的,有位大师说过,在油画中,对白色要像黄金那样珍惜;可国画不一样,里面有好多好多的空白,那些空白才是国画的眼睛呢,而画中的风景只不过是那些空白的边框。你看那雪山,像不像国画中的空白这是她见到罗辑后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她就这么滔滔不绝地给面壁者上课,把他当成一个无知的学生,丝毫不觉得失礼。
你就像画中的空白,对一个成熟的欣赏者来说,那是纯净但充满美的内容。
罗辑看着庄颜想。
船停泊在湖对岸的栈桥上,有一辆敞篷吉普车停在湖岸的林边,把车开来的人已经离去了。
“这车是军用的吧?来的时候我看到周围有军队,过了三个岗哨呢。”庄颜上车的时候说。
“没关系,他们不会打扰我们的。”罗辑说着发动了车子。
这是一条穿越森林的很窄的简易公路,但车子行驶在上面很稳,林中未散的晨雾把穿透高大松林的阳光一缕缕地映出。即使在引擎声中,也能清晰地听到林问的鸟鸣。清甜的风把庄颜的长发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睑上,痒痒之中,他又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次冬日之旅。
现在周围的一切与那时的冬雪后的华北平原和太行山已恍若隔世,那时的梦想却与现在的现实无缝连接,罗辑始终难以置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罗辑转头看了庄颜一眼,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而且似乎已经看了好长时间,那眼神中略带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纯的善意。林间的光束从她脸上和身旁一道一道地掠过,看到罗辑在看自己,她的目光并没有回避。
“罗老师,你真的有战胜外星人的本领?”庄颜问道。
罗辑被她的孩子气完全征服了,这是一个除了她之外无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问题,而且他们才认识很短的时间。
“庄颜,面壁计划的核心意义,就在于把人类真实的战略意图完全封装在一个人的思维中,这是人类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窥视的地方。所以总得选出这样几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超人,世界上没有超人。”
“但为什么选中你呢?”
这个问题比前面那个更唐突更过分,但从庄颜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阳光都能被晶莹地透过和折射。
罗辑把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庄颜惊奇地看着他,他则看着前方阳光斑驳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来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骗子。”
“这是你们的责任啊。”
罗辑点点头,“但,庄颜,我下面对你说的是真话,请你相信我。”
庄颜点点头,“罗老师你说吧,我相信。”
罗辑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说出的话的分量:“我不知道为什么选中我,”他转向庄颜,“我是个普通人。”
庄颜又点点头,“那一定很难吧?”
这话和庄颜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让罗辑的眼眶又湿润了。成为面壁者后,他第一次得到这样的问候。女孩儿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丝毫没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时的那种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对面壁者的笑,那纯真的微笑像浸透阳光的露珠,轻轻地滴到他心灵中最干涸部分。
“应该很难,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这样,真话到此结束,恢复面壁状态。”
罗辑说着,又开动了车子。
以后他们一路沉默,直到林术渐渐稀疏,碧蓝的天空露了出来。
“罗老师,看天上那只鹰!”庄颜喊道。
“那面好像还有只鹿呢!”罗辑向前方一侧指着,他之所以快速转移庄颜的注意力,是因为他知道天上出现的不是鹰,而是盘旋的警卫无人机。这使得罗辑想起了史强,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传来史强的声音:“哇,罗老弟,现在才想起我来吗?先说,颜颜还好吗?”
“好,很好,太好了,谢谢你!”
“那就好,我总算是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
“最后?你在哪儿?”
“在国内,要睡长觉了。”
“什么?”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来去治。”
罗辑刹住了车,这次停得很猛,庄颜轻轻地惊叫了一声,罗辑担心地看看她,发现没事后才和史强继续说话。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以前执行任务时受了核辐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没耽误你吧?”
“这事嘛,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谁知道未来医学是怎么回事儿?”
“真的对不起,大史。”
“没什么,都是工作嘛。我段再打扰你,是想着咱们以后还有可能见面,不过要是见不着了,那你就听我一句话。”
“你说吧。”
史强沉默良久,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罗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后的延承,就拜托你了。”
电话挂断了,罗辑看着天空,那架无人机已经消失,如洗的蓝天空荡荡的,就像他这时的心。
“你是给史叔叔打电话吗?”庄颜问。
“是,你见过他?”
“见过,他是个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吓人的。”
“哦……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说你在干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让我帮你。”
这时,森林已经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银白和嫩绿两种色彩中,世界的构图显得更加简洁和单纯了,在罗辑的感觉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像身边这位少女。他注意到,庄颜的眼中这时透出一丝忧郁,甚至觉察到她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颜颜,怎么了?”罗辑问,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这么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这样美的世界。很多年后可能没有人看了,很难过的。”
“外星人不是人吗?”
“我觉得,他们感受不到美。”
“为什么?”
“爸爸说过,对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质上都是善良的,他们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颜颜,他们对人类的政策,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对自己种族生存的一种负责任的作法,与善良和邪恶无关。”
“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呢……罗老师,你将来会见到他们的,是吗?”
“也许吧。”
“如果他们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而你们在末日之战中又打败了他们,嗯,那你们能不能……”庄颜歪头看着罗辑,犹豫着。
罗辑想说后一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又不忍心说出来:“能怎么样?”
“能不能不把他们赶到宇宙中去,那样他们都会死的,给他们一块地方,让他们和我们一起生活,这样多好啊。”
罗辑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指指天空说:“颜颜,你刚才的话不是只有我在听。”
庄颜也紧张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们周围一定飞着很多智子!”
“也可能这时听你说话的,是三体文明的最高执政官。”
“你们都会笑我的吧?”
“不,颜颜,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罗辑这时有一种握住她的手的强烈愿望,她那纤细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盘旁边,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实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吗?”庄颜笑起来。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说你这样的人太少了,如果人类有三分之一像你,三体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们谈判,谈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的可能性,但现在……”他也长叹了一声。
庄颜无奈地笑笑:“罗老师,我挺难的,都说毕业后走向社会,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可大海很浑,我什么郭看不清,总想游到一处清清的海,游得好累……”
但愿我能帮你游到那个海域……罗辑在心里说。
公路开始上山,随着高度的增加,植被渐渐稀疏,出现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们仿佛行驶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车开上了雪线,周围一片洁白,空气中充满着清冽的寒冷。罗辑从车后座上的一个旅行袋中找出羽绒服,两人穿上后继续前行。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个路障,道路正中的一个醒目的标志牌上有这样的警示:这个季节有雪崩危险,前方道路封闭。于是他们下车,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周围的雪坡处于阴影中,纯净的雪呈现一种淡蓝色,似乎在发着微弱的荧光,而远方如刀锋般陡峭的雪峰仍处于阳光中,把灿烂的银光撒向四方,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发出的,仿佛照亮这世界的从来就不是太阳,而只是这座雪峰。
“好了,现在画里都是空白了。”罗辑伸开双手转了一圈说。
庄颜欣喜地看着这洁白的世界:“罗老师,我真的画过一幅这样的画!远看就是一张白纸,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近看会发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鸟,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象出来,那画儿一定很美的……那么,庄颜,就在这空白世界里,你有兴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吗?”
庄颜点点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知道面壁计划是什么,它的成功依赖于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计划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体世界都无人能够理解它。所以,庄颜,不管你的工作多么不可思议,它肯定是有意义的,不要试图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庄颜紧张地点点头:“嗯,我理解,”她又笑着摇摇头,“呵,不不,我是说我知道。”
罗辑看着雪中的庄颜,在这纯洁雪白几乎失去立体感的空间中,世界为她隐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两年前,当他创造的那个文学形象在想象中活起来的时候,罗辑体会到了爱情;而现在,就在这大自然画卷的空白处,他明白了爱的终极奥秘。
“庄颜,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乐。”
庄颜睁大了双眼。
“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孩儿,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
庄颜的双眸中映着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纯净的目光中,种种复杂的感情如天上的浮云般掠过。雪山吸收了来自外界的一切声音,寂静中罗辑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庄颜用似乎来自很远的声音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罗辑显得兴奋起来:“随你怎么做啊!明天,或是我们回去后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作为面壁者,我会尽可能帮助你实现一切。”
“可我……”女孩儿看着罗辑,显得很无助,“罗老师,我……不需要什么啊。”
“怎么会呢?谁都需要些什么的!男孩儿女孩儿们不都在拼命追逐吗?”
“我……”追逐过吗?“庄颜缓缓摇摇头,”好像没有的。“
“是,你是个风清云淡的女孩儿,但总是有梦想的,比如,你喜欢画画儿,难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画廊或美术馆去举办个人画展?”
庄颜笑了起来,好像罗辑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孩子,“罗老师,我画画是给自己看的,没想过你说的那些。”
“好吧,你总梦想过爱情吧?”罗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话,“你现在有条件了,可以去寻找啊。”
夕阳正在从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庄颜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她轻声说:“罗老师,那是能找来的吗?”
“那倒是。”罗辑冷静下来,点点头,“那么,我们这样吧:不考虑长远,只考虑明天,明天,明白吗?明天你想去哪里,干什么?明天你怎样才能快乐?这总能想出来吧。”
庄颜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终于犹豫地问:“我要说了,真的能行吗?”
“肯定行,你说吧。”
“那,罗老师,你能带我去卢浮宫吗?”
当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时,他并没有因不适应光亮而眯眼,这里很暗,其实即使有很亮的灯,这里仍是暗的,因为光线被岩壁吸收了,这是一个山洞。
泰勒闻到了药味,并看到山洞里布置得像一个野战医院,有许多打开的铝合金箱子,里面整齐地摆满了药品;还有氧气瓶、小型紫外线消毒柜和一盏便携式无影灯,以及几台像是便携式X 光机和心脏起搏器的医疗仪器。所有这些东西都像是刚刚打开包装,并随时准备装箱带走的样子。泰勒还看到挂在岩壁上的两支自动步枪,但它们和后面岩石的颜色相近,不容易看出来。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从他身边无表情地走过,他们没穿白衣,但肯定是医生和护士。
病床在山洞的尽头,那里是一片白色:后面的帷帐、床上的老人盖着的床单、老人的长胡须、他头上的围巾,甚至他的脸庞,都是白色的,那里的灯光像烛光,把一部分白色隐藏起来,另一部分镀上弱弱的金辉,竟使得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绘圣人的古典油画。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妈的该死,你怎么能这样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内侧的疼痛,使步伐有尊严地稳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这个这些年来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点不敢相信现实。他看着老人苍白的脸,这果然像媒体上说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脸。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很荣幸见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说。
“我也很荣幸。”老人礼貌地说,没有动,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但却像蛛丝一样柔韧,难以被拉断。老人指指脚边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里坐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亲近的表示,因为床边也确实没有椅子,老人说:“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骑骡子吧?”
“哦,不,以前游览科罗拉多大峡谷时骑过一次。”泰勒说,但那次腿可没磨得这么痛,“您的身体还好吗?”
老人缓缓地摇摇头,“你想必也能看出来,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丝顽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对不起。”
后面这句话中的讥讽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说的也确实是事实。泰勒以前最恐惧的事情就是这人病死或老死。国防部长曾经不止一次地祈祷,在这人自然死亡之前,让美国的巡航导弹或特种部队的子弹落到他头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钟也好啊!自然死亡将是这个老人最终的胜利,也是反恐战争惨重的失败,现在这个人正在接近这个辉煌。其实以前机会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动物”无人机在阿富汗北部山区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里拍到了他的图像,操纵飞机直接撞上去就能创造历史,更何况当时无人机上还带着一枚“地狱火”导弹,可是那名年轻的值班军官在确认了目标的身份后,不敢擅自决定,只好向上请示,再回头看时目标已经消失了。当时被从床上叫起来的泰勒怒火万丈,咆哮着把家里珍贵的中国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转移这尴尬的话题,就把随身带着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给您带了一份小礼物,”他打开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装的书籍,“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干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只看过前三部曲,后面的当时也托人买了,可没有时间看,后来就弄丢了……真的很好,哦,谢谢,我很喜欢。”
“有这么一种传说,据说您是以这套小说为自己的组织命名的?”
老人把书轻轻地放下,微微一笑:“传说就让它永远是传说吧,你们有财富和技术,我们只有传说了。”
泰勒拿起老人刚放下的那本书,像牧师拿《圣经》似的对着他:“我这次来,是想让您成为谢顿(1)。”
①美国科幻作家区萨克。阿西莫夫名作《基地》中的主人公。
那种顽皮戏谑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现:“哦?我该怎么做?”
“让您的组织保存下来。”
“保存到什么时候?‘”保存四个世纪,保存到末日之战。“
“您认为这可能么?”
“如果它不断发展自己,是可能的,让它的精神和灵魂渗透到太空军中,您的组织最后也将成为太空军的一部分。”
“是什么让您这么看重它?”老人话中的讽刺色彩越来越重了。
“因为它是人类少有的能用生命作为武器打击敌人的武装力量。您知道,人类的基础科学已经被智子锁死,相应的,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进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战中,太空战机还得由人来操纵,球状闪电武器需要抵近攻击,这只有拥有那种敢死精神的军队才能做到!”
“那您这次来,除了这几本书,还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泰勒兴奋地从床上站了起来:“那要看你们需要什么了,只要能使您的组织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们需要的一切。”
老人挥手示意泰勒再坐下:“我很同情您,这么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您可以说说。”
“武器?金钱?不不,那东西比这些都珍贵,组织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有谢顿那样宏伟的目标,你没办法让一个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个并为之献身,组织的存在就是因为有了那东西,它是组织的空气和血液,没有它,组织将立刻消亡。”
“那是什么?”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于有了共同的敌人,我们对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体人要消灭的全人类也包括我们曾经仇恨过的西方,对于我们来说,同归于尽是一种快意,所以我们也不仇恨三体人。”老人摊开双手,“你看,仇恨,这比黄金和钻石都宝贵的财富,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现在没有了,您也给不了我们,所以,组织和我一样。也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说不出话来。
“至于谢顿,他的计划应该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长叹一声,坐回床沿上:“这么说,您看过后面的部分?”
老人惊奇地一扬眉毛:“没有,我真的没有看过,只是这么想。怎么,书中的谢顿计划也失败了吗,要是那样,作者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原以为他会写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呢,愿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愿他上天堂。哪一个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时间没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机会欣赏阿富汗贫瘠但险峻的群山,给他牵骡的年轻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动步枪挂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边。
“你用这支枪杀过人吗?”泰勒问。
那年轻人听不懂,旁边一名也骑骡但没带武器的年长者替他回答:“没有,好长时间没打仗了。”
那年轻人仍抬头疑问地看着泰勒,他没有蓄须,一脸稚气,目光像西亚的蓝天一样清澈。
“蚂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罗辑和庄颜是在夜里十点钟走进卢浮宫大门的,坎特建议他们在晚上参观,这样在安全保卫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 形的官殿屏蔽了夜巴黎的喧嚣,金字塔静静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银子做的。
“罗老师,你有没有觉得它是从天外飞来的?”庄颜指着金字塔问。
“谁都有这种感觉,而且你看,它只有三个面。”罗辑说完最后那句就后悔了,他不愿在现在谈那个话题。
“把它放在这儿,开始怎么看怎么别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这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就是两个差异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罗辑想,但没有说出来。
这时,金字塔里的灯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银色变得金碧辉煌,与此同时,周围水池中的喷泉也启动了,高高的水柱在灯光和月光中升起,庄颜惊恐地看了罗辑一眼,对卢浮宫因他们的到来而苏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声中,他们走进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厅,然后进入了宫殿。
他们首先走进的是卢浮宫最大的展厅,有二百米长,这里光线柔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罗辑很快发现只有他的脚步声,庄颜在轻轻地走路,猫一样无声,如同一个初人童话中神奇宫殿的孩子,怕吵醒这里沉睡的什么东西。罗辑放慢脚步,与庄颜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对这里的艺术品没有兴趣,只是欣赏着艺术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画上体形丰美的希腊众神、天使和圣母,从四面八方与他一同看着这位美丽的东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莹的金字塔,很快融为这艺术圣境中的一部分,没有她,这里肯定少了什么。罗辑陶醉在这如梦如幻的意境中,任时间静静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庄颜才想起罗辑的存在,回头对他笑了一下,罗辑的心随之一动,他感到这笑容仿佛是从画中的奥林匹斯山投向尘世的一束光芒。
“听说,如果专业地欣赏,看完这里的所有东西要一年时间。”罗辑说。
“我知道。”庄颜简单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说:那我该怎么办呢,然后又转身凝神看画了,这么长时间,她只看到第五幅。
“没关系的,颜颜,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罗辑情不自禁地说。
听到这话庄颜又转身看着罗辑,显得很激动:“真的吗?”
“真的。”
“那……罗老师,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不过三年前来巴黎时去过蓬皮杜艺术中心,我本来以为你对那里更感兴趣的。”
庄颜摇摇头:“我不喜欢现代艺术。”
“那这些,”罗辑看着周围众多的神、天使和圣母,“你不觉得太旧了吗?”
“太旧的我不喜欢,只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儿。”
“那也很旧的。”
“可我感觉不旧,那时的画家们第一次发现了人的美,他们把神画成了很美的人,你看这些画儿,就能感觉到他们画的时候那种幸福,那感觉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样。”
“很好,不过文艺复兴的大师们开创的人文精神,现在成了一种碍事的东西。”
“你是说在三体危机中?”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发生的事。四个世纪后,灾难后的人类世界可能会退回到中世纪的状态,人性将再次处于极度的压抑之下。”
“那艺术也就进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吗?”
看着庄颜那天真的目光,罗辑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还谈什么艺术,如果真能生存下来,人类即使退回到原始社会也是一个很小的代价。但他还是说:“到那时,也许会有第二次文艺复兴,你可以重新发现已经被遗忘的美,把她面出来。”
庄颜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惨,她显然领会到了罗辑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后,这些画儿。这些艺术品会怎么样?”
“你担心这个?”罗辑问,女孩儿轻轻地说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说刚才的安慰是失败的,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于是托起庄颜的手说,“走,我们到东方艺术馆去。”
在修建金字塔人口前,卢浮宫是个大迷宫,在其中要到某个厅室可能要绕行很远,但现在可以从金字塔大厅直接去各个位置。罗辑和庄颜回到人口大厅后,按标识进入了东方艺术馆,与欧洲古典绘画展区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罗辑指着那些来自亚洲和非洲的雕塑、绘画和古文卷说:“这就是一个先进文明从落后文明那里弄来的东西,有的是抢来的,有的是偷来或骗来的,但你看看,现在它们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战时期,这些东西也都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们在挂于密封玻璃柜中的敦煌壁画前站住了,“想想当年王道士把这些东西送给法国人以后,我们那块土地上又有过多少动荡和战乱,如果这壁画留在原处,你肯定它们能保存得这么好?”
“可三体人会保存人类的文化遗产吗,他们根本不看重我们的文明。”庄颜说。
“就因为他们说我们是虫子?不是这么回事,颜颜,你知道看重一个种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现形式是什么?”
“什么?”
“斩尽杀绝,这是对一个文明最高的重视。”
接下来,两人沉默着穿行于东方艺术馆的二十四个展厅间,走在遥远的过去中想象着灰暗的未来。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埃及艺术馆。
“在这儿你知道我想到了谁?”罗辑站在那具放在玻璃柜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黄金面具旁,想找到一个轻松些的话题,“苏菲,玛索。”
“你是说那部《卢浮魅影》吧?玛索确实很美的,长得还很东方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罗辑感觉到她的话中有一丝嫉妒和委屈。
“颜颜,她不如你美,真的。”罗辑还想说,她的美也许能从这些艺术品中找到,但你的美使这些东西都失色了,但还是不想让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丝羞涩的微笑像浮云般掠过女孩儿的脸庞,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们还是回去接着看油画吧。”庄颜小声说。
他们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厅,但忘记了第一次的人口。罗辑看到,这里最醒目的标志是卢浮官的的「三件镇宫之宝:蒙娜丽莎、维纳斯和胜利女神。
“我们去看蒙娜丽莎吧。”罗辑提议。
在他们朝那个方向走的途中,庄颜说:“我们老师说,他到过卢浮宫后,对蒙娜丽莎和维纳斯都有些反感了。”
“为什么?”
“那些游客就冲着这两样东西来,对这里名气不那么大、却同样伟大的艺术品却不感兴趣。”
“我就是这些俗人中的一员。”
来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时,罗辑感觉这幅画比想象中的要小很多,而且处于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庄颜对它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们。”庄颜指着画中人说。
“我们?”
“面壁者啊。”
“她和面壁者有什么关系?”
“嗯,我是这样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种交流方式,只有人类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远理解不了,这样人类就能够摆脱智子的监视了。”
罗辑看着庄颜思考了几秒钟,然后盯着荣娜丽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体人永远理解不了的。“
“是啊,人类的表情,特别是人类的目光,是最微妙最复杂的,一个注视,一个微笑,能传达好多信息呢!这信息只有人能够理解,只有人才有这种敏感。”
“是,人工智能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识别人类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专家说,对于眼神,计算机可能永远也识别不了。”
“那能不能创造一种表情语言,用表情和目光说话?”
罗辑很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摇头,指着蒙娜丽莎说:“她的表情,我们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着她看时,那微笑的含义一秒钟变化一次,而且没有重复的。”
庄颜高兴得像孩子那样跳了一下:“这不正说明表情能够传达很复杂的信息吗?”
“那这个信息:飞船从地球出发,目的地木星。怎样用表情表达?”
“原始人开始说话时,肯定也只能表达很简单的意思,说不定还不如鸟叫复杂呢,语言是以后才慢慢复杂起来的!”
“那……我们先试着用表情表达一个简单的意思?”
“嗯!”庄颜兴奋地点点头,“那这样,我们每人先想一个信息,然后互相表达?”
罗辑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好了。”
庄颜却想了更长的时间,然后也点点头,“那我们开始。”
他们开始互相凝视,只坚持了不到半分钟,就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请你去香榭里舍大街吃夜宵。”罗辑说。
庄颜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信息:你……你该刮胡子了!”
“关系到人类命运的大事,我们必须严肃起来。”罗辑忍住笑说。
“这次谁也不许先笑!”庄颜说,像一个重新确定游戏规则的燕子那样郑重。
他们背靠背站着,各自又想好了一个信息,然后转身再次相互凝视。罗辑在开始时又有了笑的冲动,他努力抑制着,但很快,这种抑制变得容易起来,因为庄颜清澈的目光再次拨动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这样相互凝视着,在深夜的卢浮宫,在蒙娜丽莎的微笑前。
罗辑心灵的堤坝上渗出了涓涓细流,这细流冲刷着堤坝,微小的裂隙渐渐扩大,细流也在变得湍急,罗辑感到了恐惧,他努力弥合堤坝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溃是不可避免的。
此时,罗辑感到自己站在万仞悬崖之巅,少女的眼睛就是悬崖下广阔的深渊,深渊上覆盖着洁白的云海,但阳光从所有的方向撒下来,云海变成了绚丽的彩色,无边无际地涌动着。罗辑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凭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他慌乱地移动着四肢,想找到一个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
下滑在加速,最后在一阵狂乱的眩晕中,他开始了向深渊的下坠,坠落的幸福在瞬间达到了痛苦的极限。
蒙娜丽莎在变形,墙壁也在变形,像消融的冰。卢浮宫崩塌了,砖石在下坠的途中化为红亮的岩浆,这岩浆穿过他们的身体,竞像清泉般清凉。他们也随着卢浮宫下坠,穿过熔化的欧洲大陆,向地心坠去,穿过地心时,地球在周围爆发开来,变成宇宙间绚烂的焰火;焰火熄灭,空间在瞬间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莹的光芒织成银色的巨毡,群星振动着,奏出华美的音乐;星海在变密,像涌起的海潮,宇宙向他们聚集坍缩……最后,一切都湮没在爱情的创世之光中。
“我们需要立刻观察三体世界!”斐兹罗将军对林格博士说,他们在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控制室中,望远镜在一星期前最后装配完成。
“将军,可能不行。”
“我怀疑现在的观测是你们天文学家在偷着干私活儿。”
“私活儿要能干我早干了,哈勃二号现在还在测试中。”
“你们在为军方工作,只需执行命令。”
“这里除您之外没有军人,我们只按NASA 的测试计划执行。”
“博士,你们不可以就用那个目标做测试吗?”将军的口气软了下来。
“测试目标是经过严密选择的,有各种距离和亮度种类,测试计划是按照最经济的方式制定的,使得望远镜的指向只旋转一趟就可完成全部测试,而现在观察三体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转动近30 度角再转回去。将军,转动那个大家伙是要耗费推进剂的,我们在为军方省钱。”
“那就看看你们是怎么省的吧,这是我刚从你们的电脑上发现的。”斐兹罗说着,把背着的手拿到前面来,手中拿着一张上面已经打印出图像的纸,那图像是一张照片,是从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在兴奋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认出他们就是现在控制室中的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间,还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来女士,可能是他们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们站的位置显然是控制室的楼顶,图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几米高处拍的,与普通照片不同的是,这幅照片中叠印着一大堆复杂的参数标注。“博士,你们站的是楼顶的最高处了,那里不会有一个那种拍电影的摇臂吧?如果说把哈勃二号转动30 度要花钱。那你们转动360 度要花多少?况且这一百多亿的投资好像不是用来从太空为你们和女朋友拍写真的,要不要我把这笔钱算到各位的账单上?”
“将军,您的命令当然是必须执行的。”林格赶紧说,工程师们也立刻忙了起来。
目标数据库中的坐标数据被很快调出,太空中,那个直径二十多米长上百米的圆柱体开始缓缓转动,控制室中的大屏幕上,星空的图像开始平移。
“这就是望远镜看到的吗?”将军问。
“不,这只是定位系统传回的图像,望远镜传回的是静态照片,需经处理后才能看到。”
五分钟后,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制系统报告定位已经完成。又过了五分钟,林格说:“好了,返回原测试位置吧。”。
斐兹罗惊奇地问:“怎么,已经完成了?”
“是的,现在观测图像正在传辅处理中。”
“不能多拍几张吗?”
“将军,已经在不同的焦距范围内拍摄了210 张。”这时第一张观测图像处理完成,林格指着显示器说,“将军,看吧,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敌人的世界。”
斐兹罗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团光晕,很模糊,像雾夜中的街灯,这就是决定两个文明命运的那三颗恒星。
“看来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兹罗掩盖不住自己的失望。
“当然看不到,即使将来直径百米的哈勃三号建成,也只有在三体行星运行到少数特定位置时才能观测到,而且能分辨的只是一个点,没有任何细节。”
“但还真有些别的东西,博士,你看这是什么?”一名工程师指着图像上三团光晕的附近说。
斐兹罗凑过去看,但什么也没看到,那团东西太暗了,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觉察到。
“它的直径比恒星还大。”工程师说。
“说直径不确切,它的形状好像不规则。”林格说。
那片区域被连续放大,直到那个东西占满了整个屏幕。
“刷子!”将军惊叫道。
外行往往更适合给专业对象命名,其实专家在进行这种命名时也总是从外行的视角进行的,“刷子”这个名称就这样固定下来,将军的描述很准确,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准确地说只有刷毛,没刷柄。当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竖起的头发。
“是贴面划痕!在可行性研究阶段我就提出,镜片的粘贴组装方式必然出问题。”林格摇摇头说。
“所有贴面都经过严格检验,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划痕,也不可能是镜片的其他瑕疵产生的,在已经传回的几万张测试图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镜片制造方蔡司公司的专家说。
控制室陷入沉默中,人们都聚集过来盯着那幅图像看,由于人太挤,一些人到另外的终端上调出图像细看。斐兹罗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因漫长测试的疲劳而显得懒散的人们同时紧张起来,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里,只有他们的眼睛越来越亮。
“天啊——”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这个感叹。
定格在那里的人们突然都兴奋地活动起来,他们下面的对话对于斐兹罗而言有些太专业了。
“是目标周围的尘埃带位置吧,查一下……”
“不用,我做过那个课题,观测它对旋臂运动背景的吸收,发现有二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 级。”
“对于其中出现的高速冲击效应各位有什么看法?”
“尾迹沿冲击轴线扩散是肯定的,但扩散范围……有数学模型吗?”
“有的,等一下……这就是了,冲击速度?”
“一百个第三速度吧。”
“现在已经达到那么高了吗?”
“这已经有些保守了……冲击截面就按……对对,这个就差不多,只是大概估计一下吧。”
在学者们忙碌时,林格对站在一边的斐兹罗说:“将军,你能不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数数刷子上有几根毛?”
斐兹罗点点头,伏到一个终端屏幕前散了起来。
每次计算都要进行四五分钟,其间还出了几次错,半小时后结果才出来。
“尾迹的最后扩散直径约二十四万公里,是两个木星的直径了。”操纵数学模型运算的天文学家说。
“那就对了。”林格抱起双臂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在透过它遥望星空,“一切都证实了!”他说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像是对自己喃喃道,“证实了也好,有什么不好呢?”
控制室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带着重重的压抑。斐兹罗想问,但看到人们垂首肃穆的样子,又不好开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轻轻的呜咽声,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里斯,这里不只有你一个怀疑主义者,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有人说。
叫哈里斯的年轻人抬起泪眼说:“我知道怀疑只是一种安慰而已,但我想在这安慰中过完这一生……上帝,我们连这点幸运都没有了。”
然后又是沉默。
林格终于注意到斐兹罗:“将军,我大概解释一下吧:那三颗恒星周围有一片星际尘埃,这之前,有一批高速运动的物体穿过了这片尘埃,它们的高速冲击在尘埃中留下了尾迹,这尾迹不断扩散,现在其断面直径已经扩散到两个木星大小,尾迹与周围的尘埃只有细微的差别,所以在近处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我们这四光年远的位置,它才能被观察到。”
“我数了,约有一千根。”斐兹罗将军说。
“当然,肯定是这个数,将军,我们看到了三体舰队。”
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发现最后证实了三体入侵的真实性,也熄灭了人类最后的幻想。
在新一轮的绝望、恐慌和迷茫之后,人类真正进入了面对三体危机的生活。
艰难时世开始了,历史的车轮经历了转向的颠簸之后,开始沿着新的轨道前进。
在巨变的世界中,不变的只有时间流逝的速度,恍惚间,五年过去了。
中 部 咒语
危机纪年第8 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20 光年泰勒最近一直处于焦躁之中,他常常下到深达二百米的地下存贮库中,看着那些已收集到的宏原子核在禁锢磁场之中跳着永恒之舞。这些线形物的舞蹈有一种强烈的催眠效果,他常常几个小时地盯着它们,只有这时才感到心灵的宁静。
太空电磁发射导轨也在建造中,且进度很快,但泰勒对这些没有太多关注,因为球状闪电和宏原子聚变的大规模实验只能在太空中进行,而现在进入太空的路仍然只有常规发射这条独木桥。太空电梯仍在技术研究阶段,巨大投资所需的国际合作也进展艰难,而且,建设太空电梯所需的常规发射能力现在还不具备。
所以与此同时,人类还得继续改进航天石器时代的石斧和棍棒:化学推进火箭。
泰勒只有等待,于是他回到了家中,在成为面壁者的五年来,第一次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与此同时,面壁者正在引起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他们在公众心目中的救世主形象已经建立起来,顺理成章地出现了面壁者崇拜。
尽管联合国和PDC 一再解释,关于他们拥有超能力的神话还是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神。他们在科幻电影中被表现为超人英雄,在许多人心目中,他们是人类未来唯一的希望。由此,面壁者们也拥有了巨大的号召力和政治能量,这就保证了他们对巨量资源的调用可以更顺利地进行。
罗辑是个例外,他一直在隐居中,从未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一天,泰勒有一个访客。与其他面壁者一样,他的家是戒备森严的,来访者必须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但在客厅中见到来人时,泰勒就明白他肯定能很顺利地进来,因为这人一看就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威胁的人。他在大热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还系着一条同样皱巴巴的领带,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还戴着一顶现在已很少见的礼帽,显然是想让自己的来访显得正式些,而在这之前他大概没去过什么正式的场合。他面黄肌瘦,像营养不良似的,眼镜在瘦小苍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沉重,他那细小的脖子看上去支撑起脑袋和礼帽的重量都困难,那套起皱的西装更像是空荡荡地挂在一个衣架上。作为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这人属于社会上最可怜的那类人,他们的可怜之处不仅仅在于物质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些小职员。虽然社会地位已经很低下,却仍然为保住这种地位而忧心忡忡,一辈子在毫无创造性的繁杂琐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谨慎,做每件事都怕出错,对每个人都怕惹得不高兴,更是不敢透过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会阶层望上一眼。这是泰勒最看不起的一类小人物,他们是真正的可有可无之人,想想自己要拯救的世界中大部分都是这类人,他总是感到兴味索然。
那人小心翼翼地迈进客厅门,不敢再朝前走了,显然怕自己的鞋底弄脏了客厅的地毡。他摘下礼帽,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用谦卑的目光看着主人,连连鞠躬。
泰勒打定主意,在这人说出第一句话后就赶他走,也许他要说的事对他自己很重要,但对泰勒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卑微的可怜人用赢弱的声音说出了第一句话,泰勒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几乎因眩晕而跌坐在地,对于他,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雷霆万钧。“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是您的破壁人。”
“谁能想到,我们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作战地图。”常伟思面对着一比一千亿的太阳系空间图感慨道。显示空间图的超大屏幕。面积相当于一个电影宽银幕,但屏幕上几乎是一片漆黑,只在正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亮斑,那是太阳。空间图的范围是以柯柏伊带中线为边界,全幅显示时,相当于从垂直于黄道面的五十个天文单位远方看太阳系。空间图精确地标示了各行星和行星的卫星的轨道,以及目前已经探明的小行星带的情况。对今后一千年内各个时间断面的太阳系天体运行位置都可精确显示。现在空间图关闭了天体位置的标示。显示的是真实亮度,如果仔细观察,也许可以找到木星,但只是一个似有似无的微小亮点,在这个距离上,其他七大行星均看不见。
“是啊,我们所面临的变化太大了。”章北海说。军方对第一版空间图的鉴定会剐刚结束,现在,宽阔的作战室中只剩他和常伟思两人。
“首长,不知你注意到同志们面对这幅图时的眼神没有?”章北海问。
“当然注意到了,可以理解,他们在会前肯定把空间图想成科普画那样,几个台球大小的彩色行星围着太阳的大火球转动……见到按真实比例绘制的空间图,才感受到了太阳系的广阔。不管是空军还是海军,他们能够航行或飞行的最远距离在这张屏幕上连一个像素的大小都不到。”
“我感觉,他们面对未来的战场,没有表现出一点信心和战斗的激情。”
“我们又要谈到失败主义了。”
“首长,我并不是想谈现实中的失败主义,这应该是正式工作会议上讨论的问题,我想谈的……怎么说呢?”章北海犹豫地笑了笑,这对于说话一贯直率果敢的他是很少见的。
常伟思把目光从空间图上收回来,对着章北海笑笑:“看来你要说的事情很有些不寻常。”
“是,至少没有先例。这是我的一个建议。”
“说吧,最好直奔主题,对于你,不需要这样的鼓励吧。”
“是,首长。这五年中,行星防御和宇宙航行的基础研究几乎没有进展,两项起步技术——可控核聚变和太空电梯,仍在原地踏步,让人看不到希望,连更大推力的传统化学火箭都困难重重,照这样下去,即使是低技术战略层次的太空舰队,怕也只能永远是科幻。”
“对于科学研究的规律,北海同志,在你选择进入高技术战略研究室时,就应该已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
“我当然明白,科学研究是一个跳跃前进的过程,长时间的量变积累才能产生质变,理论和技术突破大都是集中突发的……但,首长,有多少人是像我们这样认识问题的呢?很有可能,十年二十年或五十年,甚至一个世纪后,各个学科和技术领域仍无重大突破,那时的失败主义思潮将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太空军将会陷人怎样一种思想状态和精神状态,首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远了?”
“北海,我最看重你的一点就是对工作有长远的思考,这在部队政工干部中是难能可贵的,说下去。”
“其实我也只是从自己的工作范围来考虑:在上面的那种假设下,未来太空军中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志将面临怎样的困难和压力?”
“更严峻的是,那时部队中还能有多少思想上合格的政工干部呢,”常伟思接过话头,“遏制失败主义,首先自己要对胜利有坚定的信念,这在你所假设的未来肯定比现在更困难。”
“这正是我担忧的,首长,那时,太空军的政工力量可能严重不足。”
“你的建议?”
“增援未来!”
常伟思默默地看了章北海几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向大屏幕,同时移动光标,把太阳向前拉进,直到他们的肩章都反射出阳光为止。
“首长,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常伟思抬起一只手说,同时又把太阳推远,一直推到空间图的全幅显示,使作战室重新笼罩在昏暗中,然后再把太阳拉近……将军在思考中反复这样做着,最后说:“你考虑过没有,现在的太空军政治思想工作已经任务繁重,困难重重,如果用冬眠技术,把优秀的现役政工军官送到未来,对目前的工作将是一个很大的削弱……”
“我知道,首长,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全盘和整体的考虑当然要由上级来做。”
常伟思站起身,把灯打开,使作战室中豁然明亮。“不,北海同志,这工作你现在就要做,从明天起,你先放下手头的事,以太空军政治部为主,也可以到其他军种做些调查,尽快起草一个上报军委的初步方案。”
泰勒到达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一出车门,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一天中最柔美的阳光撒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边的草坪上,罗辑一家正在享受着这尘世之外的黄昏。泰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丽的母亲,她仍是少女的样子,倒像是那个一周岁的孩子的姐姐。距离远时看不清,随着他走近,注意力便转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小生命。
这孩子像一个美丽的干细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状态。母亲和孩子在一张大白纸上画画,罗辑则远远地站在一边入神地看着,就像在卢浮宫中,远远地看着他所爱的现在已成为母亲的少女一样。再走近些,泰勒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边的幸福,那幸福就像这夕阳的光芒般弥漫于伊甸园的雪山和湖泊之间刚刚从严峻的外部世界走来,眼前的一切给泰勒一种不现实的感觉。以前,结过两次婚后来仍单身的他对这类天伦之乐的景象并不在意,他只追求一个男人的辉煌,但现在,泰勒第一次感到自己虚度了一生。
直到泰勒走得很近了,一直陶醉地看着妻儿的罗辑才注意到他。出于由共同身份产生的心理障碍,到目前为止,四位面壁者之间没有任何私人联系。但因为事先已经通过电话,所以罗辑对泰勒的到来并不吃惊,井对他表现出了礼貌的热情。
“请夫人原谅我的打扰。”泰勒对拉着孩子走过来的庄颜微微鞠躬说。
“欢迎您泰勒先生,这里客人很少,您能来我们很高兴。”庄颜说,她说英语有些吃力,但她那仍带着稚气的柔美声音和清泉般的微笑,像一双天使的手抚摸着泰勒疲惫的心灵。他想抱抱孩子,但又怕自己感情失控,只是说:“能见到你们两个天使,我已经不虚此行了。”
“你们谈吧,我去准备晚饭。”庄颜微笑着看了看两个男人说。
“不不,不用了,我只想和罗辑博士谈一会儿,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庄颜热情地坚持留泰勒吃晚饭,然后带着孩子离去了。
罗辑示意泰勒在草坪上的一张白色椅子上坐下,泰勒一坐下,浑身就像抽去了筋一般软瘫下来,仿佛一个长途旅人终于到达了目标。
“博士,这几年你好像对外界一无所知吧。”泰勒说。
“是。”罗辑仍站着,挥手指了一下周围,“这就是我的全部。”
“你真是个聪明人。甚至从某个角度看,也比我们更有责任心。”
“后一句话怎讲?”罗辑不解地笑着问。
“至少你没有浪费资源……那她也不看电视吗?我是说你的那位天使。”
“她,我不知道,最近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不怎么看吧。”
“那你确实不知道这几天外面发生的事了。”
“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好,很累吗?哦,喝点什么?”
“随便……”泰勒迷茫地看着夕阳映在湖面上的最后的金波,“四天前,我的破壁人出现了。”
罗辑正在向杯中倒葡萄酒,听得此言他立刻停了下来,沉默片刻说:“这么快?”
泰勒沉重地点点头,“见到他时我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快?”泰勒对破壁人说,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从容,结果却显得很无力。
“本来还可以更快的,但我想收集更充分的证据,所以晚了,对不起。”破壁人说,他像一个仆役般站在泰勒身后,说话很慢,带着仆役的谦卑,最后三个字甚至带着一种无微不至的体贴——一个老刽子手对行刑对象的那种体贴。
然后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泰勒鼓起勇气抬头看破壁人时,后者才恭敬地问:“先生,我可以继续吗?”
泰勒点点头,收回目光,在沙发上坐下,尽可能地使自己镇定下来。
“是,先生。”破壁人再次鞠躬,礼帽一直端在手里,“我首先简述您对外界显示的战略:建立一支独立于地球主力舰队的太空力量。以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核聚变作为主要武器装备。”
“同你讨论这些没有意义。”泰勒说。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彻底中止这场对话,早在破壁人亮出身份之际,政治家和战略家的直觉就告诉他这人是胜利者,但直到现在,他仍心存侥幸,希望最终证明自己的思想没有被看透。
“如果是这样,先生,我可以不再继续说下去,您接着可以逮捕我,但有一点您肯定已经想到:不管怎么样,您的真实战略以及推测出这个战略的所有证据,都将在明天甚至今晚全世界的新闻中出现。我是以自已的后半生为代价来与您见面的,希望您能珍惜我的牺牲。”
“你说下去吧。”泰勒对自己的破壁人摆了一下手说。
“谢谢,先生,我真的很荣幸,不会用太长时间的。”破壁人又鞠了一躬,他那种现代人中已经很少见的谦卑恭敬似乎已经渗透到了血液中,随时都表现出来,像一根软软的绞索在泰勒的脖子上慢慢套紧,“那么,先生,我刚才对您的战略的表述正确吗?”
“正确。”泰勒说。
“不正确。”破壁人说,“先生,请允许我说,不正确。”
“为什么?”
“我首先注意到,您用了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巡游世界各地,考察各国的军队和其他武装力量,试图找到人类社会中残存的自我牺牲精神,井组建一支具有这种精神的太空军。这种对牺牲精神的关注似乎有些过分了,很不正常。当然,您有自己的解释: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武器需要近距离攻击目标,相对于其他太空武器,有更高的伤亡率,因而需要参战者具有自我牺牲精神。”
“这有什么不对吗?”泰勒从沙发上扬起头问。
“没有什么不对,合情合理,但这种合理只是对您显示给外界的战略而言。”
破壁人弯下腰,把嘴凑近了泰勒的耳朵,用更低的声音继续说,“但在您的真实战略中,情况稍有变化:如果这支太空神风特攻队或太空基地组织真的建立起来,那他们不会被部署到您的球状闪电舰队中,而是成为地球主力舰队的一部分,当然,您更希望能成为全部。”
泰勒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已经知道后面将要发生的一切。并选择了沉默,此后,他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但破壁人却一直说下去,他的嘴吹到泰勒耳根的风没有一点儿热度,像是从幽灵那里吹来的,带着一股坟墓的味道:“您的球状闪电舰队不需要那样的战士,因为这支舰队最终要攻击的根本就不是三体舰队。它的攻击目标是地球主力舰队。”奇網网收集整理泰勒继续沉默,面部像石像般坚硬,他在等着刽子手的屠刀。
“在接近末日之战的某一时刻,当地球舰队严阵以待,准备出击时,将发生一次超级太空珍珠港事件,这次毁灭性的袭击将来自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向,来自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人。宏原子聚变的光芒将在太空军港中亮起,其聚变能量之高,看上去像无数个太阳,就在这些蓝色的太阳中,地球主力舰队灰飞烟灭,化作无数量子幻影消失在太空中。这时,您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支呈宏观量子态的地球舰队。用大众更容易明白的话说:你要消灭地球太空军,让他们的量子幽灵去抵抗三体舰队。您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已被摧毁的舰队不可能再被摧毁,已经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
屠刀落下,泰勒仍沉默着,但他在精神上已身首异处。
“所以,您所寻求的自我牺牲精神,不是在与主的战争中发扬,而是保证那些太空军人在被自己的人类同胞杀死后,其量子鬼魂仍能忍辱负重,仍以拯救地球文明为己任,继续完成那些本应由活着的他们完成的使命。您最初并没有计划对主力舰队进行最后的突然袭击,您想让太空战士们自愿借助于宏原子,与他们的战舰一同化为量子态。但在周游世界后,您对现代人类的献身精神彻底失望了,于是产生了这个极端的战略计划。设想袭击之后,只要量子舰队的一部分能够作战,且其余部分不与人类为敌,胜利也是有希望的。不过我认为,这希望不大,您是在冒一个大险。但是,按照面壁计划的原则,在这场战争中,冒险才是最安全的。”
破壁人直起身,离开了泰勒,踱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园。他吹到泰勒耳根的地狱之风消失了,但那股寒气已经侵彻泰勒的全身。
“坦率地说,泰勒先生,作为面壁者您是不合格的。在战略欺骗领域,诺曼底登陆是你们最后的辉煌,以后,美国强大的力量使它的领导者们失去了很多东西,包括战争谋略所需的诡秘和奸诈,因为你们不再需要这些。当面对力量比你们强大的敌人时,这种能力也无法恢复,您的战略缺少曲折和误导,也缺少欺骗的陷阱,过分直白,所以,您成为了第一个被破壁的面壁者。”
泰勒想说什么,但喉结动了动,没有说出来。
“但,泰勒先生,您并非一无是处,您有一点让我很吃惊:毅然决然地抛弃了现代社会的道德基石,而且在整个行动过程中坚定不移。这不容易,我表示钦佩,但同时也要提醒您:您这是在谋杀。”
破壁人从窗前转过身来,他那刚才还苍白病态的脸上浮现出精神焕发的红晕,他对着泰勒张开双臂:“好了。我完成了,泰勒先生,叫人来吧。”
泰勒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走吧。”他说这话时嘴似乎没动,脸仍像一尊石像。
破壁人弯下腰,挥动礼帽行了一个旧式礼:“谢谢您,先生,谢谢您给了我后半生,在余生里,我会不断回忆起今日的幸福,再见。”
当破壁人拉开门时,泰勒又用僵硬的声音问:“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破壁人回过头来,再次表现出那种刽子手的温柔体贴:“不会怎么样的,泰勒先生,不管地球舰队是坍缩态还是量子态,不管人类太空战士是活人还是量子幽灵,主都不在乎。”
听完泰勒的叙述,罗辑久久无言以对。
当一个普通人与他们交流时,总是时时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可信,这种暗示造成了一种交流障碍。而当两个面壁者空流时,这种暗示同时存在于双方的意识中,使得交流的障碍是前者的平方。事实上,在这种交流中,双方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意义,因而使得整个交流也失去了意义,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间没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么评价破壁人的分析?”罗辑问,其实发问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识到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他猜对了。”泰勒说。
罗辑欲言又止,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他们都是面壁者。
“这真的是我的战略。”泰勒接着说,他显然有强烈的倾述需求,并不在乎对方是否相信,“当然还处于很初步的阶段,仅从技术上说难度也很大,关于量子态的人如何与现实发生作用,以及他们如何通过自我观察实现在现实时空中的定点坍缩,都是未知。这些需要实验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这类宴验都属于谋杀,所以不可能进行。”
罗辑说:“在球状闪电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变成量子态,你是否能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他心想:没意义也说吧,就当是在做语言体操。
“我当然试过,没有成功,那些人已经多年没有任何消息了。当然有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但每一个最后都被证明不真实,他们似乎永远消失了,这可能同物理学家所说的概率云发散有关。”
“那是什么?”
“宏观量子态的概率云会随着时间在空间中扩散,变得稀薄,使得现实中任何一点的量子概率越来越小,最后概率云平均发散于整个宇宙,这样量子态的人在现实空间中任何一点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理论和技术问题,我都期望能在这四个世纪中逐渐解决,不过现在从敌人对这项计划的态度来看,这一切可能都无意义,不理睬是最大的轻蔑。但对我最大的打击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罗辑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意义的对话机器。
“破壁人出现后的第二天,网上就出现了对我的战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万字的资料,其中有很大部分来自于智子的监测信息,引起了很大轰动。前天,PDC为此召开了听证会,会议做出的决议是这样的:面壁计划绝不能存在伤害人类生命的内容,如果我的这项计划真的存在,那计划的执行者就犯了反人类罪,必须得到制止,相应的面壁者也将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听,他们用了反人类这个词,这个词在这几年用得越来越多了。决议最后说,按照面壁计划的基本原则,目前外界出现的证据可能是面壁者战略欺骗的一部分,并不能证明该面壁者确实制定并在执行这样的计划,所以我不受指控。”
“我也是这么想。”罗辑说。
“但我在会议上声明,破壁人的分析是准确的,把地球舰队量子化确实是我的战略,我请求依照国际法和本国法律得到审判。”
“我能想象到他们的反应。”
“PDC 轮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国的代表都看着我,露出对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布会议结束。这群杂种!”
“我知道那种感觉。”
“我当时完全崩溃了,冲出会场,冲到外面的广场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经成功揭穿了我的战略!他是对的!我要用球状闪电消灭地球舰队!我要让他们变成量子幽灵去作战!我要杀人!我反人类!我是魔鬼!你们惩罚我。杀了我吧!”
“泰勒先生,这么做无意义。”
“广场上一大群人围着我看,在他们的眼神里,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关爱,他们的目光都在说: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啊,他做得多么好,他装得多么像啊,敌人怎么可能探知他的真实战略呢?而那个只有他知道的、将拯救世界的战略是多么多么的的伟大……啊呸!这群白痴!”
罗辑终于决定保持沉默,他对泰勒无言地笑笑。
泰勒盯着罗辑,一丝笑意在他那苍白的脸上荡漾开来,终于发展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对面壁者的笑,一个面壁者时另一个面壁者的笑!
你也认为我是在工作,你也认为我装得多么像,认为我在继续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们怎么会被置于如此滑稽的境地?“
“泰勒先生,这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从中脱身的怪圈。”罗辑轻轻叹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远无法脱身?不,罗辑博士,有办法脱身,真的有办法,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办法的。”
“你需要休息,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吧。”罗辑说。
泰勒缓慢地点点头:“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们之间才能相互理解对方的痛苦,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他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落下去一会儿了,伊甸园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这里真是天堂,我可以一个人到湖边走走吗?”
“你在这里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松一下吧,一会儿我叫你吃饭。”
泰勒向湖边走去后,罗辑坐下来,陷入沉重的思绪。
这五年来,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别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却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对爱人和孩子的爱融汇在一起,使他的灵魂深深陶醉其中。在这与世隔绝的温柔之乡,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一种幻觉里:外部世界也许真的是一种类似于量子态的东西,他不观察就不存在。
但现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现在他的伊甸园中,令他感到恐惧和迷茫,在这方面他无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绪转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后几句话在他耳边回荡,面壁者真有从怪圈中脱身的可能吗,如何打破这铁一般的逻辑枷锁……
罗辑突然猛醒过来,抬头望去,湖边暮色苍茫,泰勒巳不见踪影。
罗辑猛跳起身,向湖边跑去,他想大声喊,但又怕惊动了庄颜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宁静的暮色中,只能听到他的脚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声,但在这个节奏中,突然插进了轻轻的“嗒”的一声。
那是来自湖边的一声枪响。
罗辑深夜才回到家中,孩子已经睡熟,庄颜轻声问:“泰勒先生走了吗?”
“是,他走了。”罗辑疲惫地说。
“他好像比你难。”
“是啊,那是因为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颜,你最近不看电视吗?”
“不看,我……”庄颜欲言又止,罗辑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严峻起来,外部的生活与这里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差异令她不安,“我们这样生活,真的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吗?”她看着罗辑问,还是那个天真的样子。
“当然,这有什么疑问吗?”
“可如果全人类都不幸福,我们能幸福吗?”
“亲爱的,你的责任就在于,在全人类都不幸福的时候,使自己幸福,还有孩子。你们幸福快乐多一分,面壁计划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点。”
庄颜无言地看着罗辑,现在,她五年前在蒙娜丽莎前设想的表情语言在她和罗辑之间似乎部分实现了,罗辑越来越多地从她的眼睛中读出心里的话来,现在他读到的是:我怎么才能相信这个呢?
罗辑深思许久说:“颜,什么都有结束的那一天,太阳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人类认为自己应该永生不灭呢?我告诉你,这世界目前正处于偏执中,愚不可及地进行着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对于三体危机,完全可以换一个思考方式。抛弃一切烦恼,不仅是与危机有关的,还有危机之前的所有烦恼,用剩下的时光尽情享受生活。四百多年,哦,如果放弃末日之战的话就有近五百年,这时间不短了,用这么长的时间人类从文艺复兴发展到了信息时代,也可以用同样长的时间创造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的惬意生活,五个不用为长远未来担忧的田园世纪,唯一的责任就是享受生活,多么美妙……”
说到这儿罗辑自觉失言。声称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计划的一部分,是庄颜生活的一层保护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种责任,这是使她面对严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现在他居然说了真话。庄颜那永远清纯的目光是他无法抗拒的,每次她问这问题时他都不敢与她对视,现在,还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才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些。
“那……你这么说的时候,是面壁者吗?”庄颜问,“是,当然是。”罗辑想做出一些补救。但庄颜的眼睛在说:你好像真是那么想的呀。
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第八十九次面壁计划听证会。
会议开始后,轮值主席讲话,敦促面壁者罗辑必须参加下一次听证会,拒绝参加听证会不应属于面壁计划的一部分,因为行星防御理事会对面壁计划的监督权是超越面壁者战略计划之上的。这一提议得到了所有常任理事周代表的一致通过,联系到第一个破壁人的出现和面壁者泰勒自杀事件,与会的两名面壁者也听出了主席讲话的弦外之音。
希恩斯首先发言。他说自己的基于脑科学研究的战略计划还处于起步阶段,他描述了一种设想中的设备,作为进一步展开研究的基础,他把这种设备称为解析摄像机。这种设备以CT 断层扫描技术和核磁共振技术为基础,但在运行时对检测对象的所有断面同时扫描,每个断面之间的间隔精度需达到脑细胞和神经元内部结构的尺度。这样,对一个人类大脑同时扫描的断层数将达到几百万个,可以在计算机中合成一个大脑的数字模型。更高的技术要求在于,这种扫描要以每秒24 帧的速度动态进行,所以合成的模型也是动态的,相当于把活动中的大脑以神经元的分辨率整体拍摄到计算机中,这样就可以对大脑的思维活动进行精确的观察,甚至可以在计算机中整体地重放思维过程中所有神经元的话动情况。
接着雷迪亚兹介绍了自己的战略计划的进展情况:经过五年的研究,超大当量核弹的恒星型数学模型已经接近完成,正在进行整体调试。
接着,PDC 科学顾问团就两位面壁者计划进一步实施的可行性研究做了汇报。
关于希恩斯的解析摄像机,顾问团认为在理论上没有障碍,但其技术上的难度远远超出当代水平。现代断层扫描与解析摄像机的技术差距,相当于手动黑白腔片照相机与现代高分辨率数字摄像机的差距,解析摄像机最大的技术障碍是数据处理,对人脑大小的物体以神经元精度扫描并建模,所需要的计算能力是目前的计算机技术不具备的。
关于雷迪亚兹的恒星型核弹模型。所遇到的障碍与希恩斯的计划相同:目前的计算能力达不到。顾问团相应的专业小组在对模型已经完成的部分考察后认为,按照模型的运算量,用现有的最高计算能力模拟百分之一秒的聚变过程,就需大约二十年时间。而研究过程中的模拟需要反复进行,这使得模型的实际应用成为不可能。
科学顾问团计算机技术首席科学家说:“计算机技术发展到今天,传统的集成电路和冯。诺伊曼体系的计算机已经接近发展的极限,摩尔定律(1)即将失效。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传统电子和计算机技术这两颗柠檬中挤出最后几滴水,我们认为,即使在目前巨型计算机性能发展不断减速的情况下。这两个计划所需的计算机能力也是有可能达到的,但需要时间,乐观地估计也需要二十至三十年。如果达到预期目标,就是人类计算机技术的顶峰,再向前就难了,在前沿物理学已经被智于锁死的情况下,曾经最有希望的新一代计算机——量子计算机已经不太可能实现。“
①指集成电路芯片上所集成的电路的数目,每隔18 个月就翻一翻“我们已经触到了智子在人类科学之路上竖起的这堵墙。”主席说。
“那我们在这二十年间就无事可做了。”希恩斯说。
“二十年只是一个乐观的估计,作为科学家,您当然知道这种尖端研究是怎么回事。”
“我们只能冬眠,等待着能胜任的计算机出现。”雷迪亚兹说。
“我也决定冬眠。”希恩斯说。
“如果是这样,请二位向二十年后我的继任致意。”主席笑着说。
会场的气氛轻松起来,两位面壁者决定进入冬眠,使与会者都松了一口气。
第一个破壁人的出现以及相应面壁者的自杀,对面壁计划是一个沉重打击。尤其是泰勒的自杀,更是愚不可及,只要他活着,量子舰队计划的真伪就永远是个谜,他的死等于最后证实了这个可怕计划的存在。他以生命为代价,确实使自己跳出了面壁者怪圈,但国际社会对面壁计划的质疑声也因此高涨,舆论要求对面壁者的权力加以进一步的限制。可是从面壁计划的实质而言,过多的权力限制必然使面壁者的战略欺骗难以进行,整个计划也就失去了意义。面壁计划是人类社会从未经历过的一种全新的领导体制,只能逐步调整和适应它,两位面壁者的冬眠,无疑为这种调整和适应提供了缓冲期。
几天后,在一个绝密的地下建筑中,雷迪亚兹和希恩斯进入冬眠。
罗辑进入了一个不祥的梦境,他在梦中穿行于卢浮官无穷无尽的厅堂中,他从未梦到过这里,因为这五年中一直身处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梦以前的幸福。
而在这个梦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经消失了五年的孤独,他的每一次脚步声都在宫中回荡多次,每一次回荡都像是什么东西远去了,以至于他最后不敢再迈步。前面就是蒙娜丽莎,她不再微笑,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怜悯。脚步声一停下,外面喷泉的声音就渗了进来,这声音渐渐增强,罗辑醒了过来,那水声跟着他来到了现实中,外面下起了雨。他翻身想抓住爱人的手,但再次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庄颜不在了。
罗辑翻身下床,走进育儿室,那里亮着柔和的灯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张已经收拾整齐的小床上,放着一张画。那是庄颜画的他们两人都最喜欢的一张画,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远看就是一张白纸,近看会发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雁,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但现在,空白中还有一行娟秀的字:亲爱的,我们在末日等你。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这种像梦的生活怎么可能永远延续,迟早会有这一天,不怕,你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罗辑这样对自己说,但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他拿起画,向客厅走去,两腿虚软,仿佛在飘行。
客厅中空无一人,壁炉中的余烬发出模糊的红光,使得厅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中的冰。外面的雨声依旧,五年前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这样的雨声中,她从梦中走来,现在,她又回梦中去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罗辑拿起电话,想拨坎特的号码,却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虽像女性的脚步,但他肯定不是庄颜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扔下电话冲出门去。
门廊上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虽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个剪影,罗辑还是立刻认出了她是谁。
“罗辑博士,您好。”萨伊说。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们在末日等你。”萨伊说出了画中的话。
“为什么?”
“这是行星防御委员会的决议,为了让你工作,尽一个面壁者的责任。另外需要告诉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适合冬眠,这对她不会有任何伤害。”
“你们,居然敢绑架她们,这是犯罪!”
“我们没有绑架任何人。”
萨伊最后这句话的含义使罗辑的心颤了一下,为了推迟面对这个现实,他极力把思路扭开:“我说过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PDC 经过全面考察,认为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所以要采取行动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绑架,你们没经同意就带走了我的孩子,这也是违法的!”罗辑意识到他说的“你们”中所包括的那个人,心再次颤抖起来,这使他虚弱地靠在身后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罗辑博士,不要忘记,您所得到的这一切所动用的资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内,所以联合国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机时代,从法律上也能解释得通。”
“您现在还代表联合国吗?”
“是的。”
“您连任了?”
“是。”
罗辑仍想努力岔开话题,避免面对残酷的事实,但他失败了。我怎么能没有她们?我怎么能没有她们……他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最后说出口来,他沿着柱子滑坐下来,感到周围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浆自顶而下,但这次的岩浆是灼热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们还在,罗辑博士,她们还在,安然无恙,在未来等你。你一直是一个冷静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更冷静,即使不为全人类,也为了她们。”萨伊低头看着靠柱而坐处于崩溃边缘的罗辑说。
这时,一阵风把雨丝吹进了门廊,这清凉和萨伊的话多少冷却了罗辑心中的灼烧。
“这一开始就是你们的计划,是吗?”罗辑问。
“是的。但走这一步,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那她……在来的时候真的是一个画国画的女孩?”
“是的。”
“从中央美院毕业?”
“是的。”
“那她……”
“你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她,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有使她成为她自己的一切: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思想等等。”
“您是说她真的是那样一个女孩?”
“是,你以为她能在五年中一直伪装自己,她就是那个样子,纯真文静,像个天使。她没有伪装任何东西,包括对你的爱情,都是真实的。”
“那她就能够进行这样残酷的欺骗?!五年了,一直这样不露声色!”
“你怎么知道她不露声色?从五年前那个雨夜第一次见到你时,她的心灵就被忧伤笼罩着。她并没有掩盖,这忧伤在五年里一直伴随着她,就像永远播放着的背景音乐,在五年问一直没停,所以你觉察不到。”
现在罗辑明白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是什么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东西,使他觉得整个世界对她都是一种伤害,使他愿意用尽一生去保护她。就是她那清澈纯真的目光中隐藏着的淡淡的忧伤,这忧伤就像壁炉的火光,柔和地拂照在她的美丽之上,真的像背景音乐般让他觉察不到,但悄悄渗入到他的潜意识之中,一步步把他拉向爱情的深渊。
“我不可能找到她们了,是吗?”罗辑问。
“是的,我说过,这是PDC 的决议。”
“那我就和她们一起去末日。”
“可以。”
罗辑本以为会被拒绝,但同上次他要放弃面壁者身份一样,萨伊的回答几乎无缝隙地紧跟而来,他知道,事情远不像这个回答那么简单,于是问:“有什么问题吗?”
萨伊说:“没有,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从面壁计划诞生起,国际社会就一直存在着反对的声音,而且,不同的国家出于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对另一部分,总有想摆脱你的一方。现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现和泰勒的失败,使得面壁计划反对派的力量增强了,与支持力量处于僵持状态。如果你在这时提出直达末日的要求,无疑给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案。但,罗辑博士,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在全人类为生存而战的时候?”
“你们政治家动辄奢谈全人类,但我看不到全人类,我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人。我就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担负不起拯救全人类的责任,只希望过自己的生活。”
“好吧,庄颜和你们的孩子也是这一个一个人中的两个,你也不想承担对她们的责任吗?就算庄颜伤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爱她,还有孩子。自从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最后证实三体入侵以来,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类将抵抗到底。你的爱人和孩子在四个世纪后醒来时,将面临末日的战火,而那时的你,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投有能力保护她们,她们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狱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后毁灭,你愿意这样么,这就是你带给爱人和孩子的生活?”
罗辑无语了。
“你不用想别的,就想想四个世纪后,在末日的战火里,她们见到你时的目光吧!她们见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把全人类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抛弃的人,一个不愿救所有的孩子,甚至连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你能承受这样的目光?”
罗辑默默低下头,夜雨落在湖边的草丛中,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无数倾诉声。
“你们真的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罗辑抬起头问。
“为什么不试试?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那你说吧,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在全人类中,你是唯一一个三体文明要杀的人。”
罗辑靠着柱子,双眼盯着萨伊,其实他什么都没看见,他在极力回忆。
萨伊接着说:“那起车祸,其实是针对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车祸,那辆车是因为另外两辆车相撞而转向的。”
“他们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
“但那时我只是个没有任何保护的普通人,杀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就是为了使谋杀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们几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潜伏在地球三体组织内部的侦察员有确切情报:这是ETO 精心策划的谋杀!最令人震惊的是:指令直接来自三体世界,通过智子传达给伊文斯,这是迄今为止,它们发出的唯一的刺杀命令。”
“我吗?三体文明要杀我?原因呢?”罗辑再次对自己有一种陌生感。
“不知道,现在没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谋杀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显然是他附加的,这也进一步说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罗辑摇头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个拥有超能力的人吗?”
“你没有超能力,也别向那方面想,那会使你误人歧途的!”萨伊抬起一只手以强调自己的话,“对你早有过专门研究,你没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还是在已知自然规律内的超技术能力,你都没有,正如你所说:你是个普通人,作为学者你也是个普通的学者,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至少我们没有发现。伊文斯在谋杀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问接证明了这一点,因为这说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别人所拥有。”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怕影响到你可能拥有的那种能力,由于未知因素太多,我们认为最好能让你顺其自然。”
“我曾经打算从事宇宙社会学研究,因为……”这时,罗辑意识深处有一个声音轻轻说: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这个声音,他还仿佛听到了另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那是在周围飞行的智子的嗡嗡声,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几个萤火虫般迷离的光点。第一次,罗辑做出丁一个面壁者应有的举动,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说:“是不是与这个有关系?”
萨伊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关系,据我们所知,这只是你提出的一个科研选题申请,研究还没有开始,更没有任何成果。况且,即使你真的从事了这项研究,我们也很难指望得到比其他学者更有价值的成果。”
“此话怎讲?”
“罗辑博士,我们现在的谈话只能是坦率的。据我们了解,你作为一名学者是不合格的,你从事研究,既不是出于探索的欲望,也不是出于责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当做谋生的职业而已。”
“现在不都这样吗?”
“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你有很多与一名严肃和敬业的学者不相称的行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强,常常以投机取巧为手段,哗众取宠为目的,还有过贪污研究经费的行为;从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没有责任心,对学者的使命感更是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其实我们都清楚,对人类的命运你并不在意。”
“所以你们用这种卑鄙的方式来要挟我……您一直轻视我,是吗?”
“通常情况下,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承担任何重要职责的,但现在有一点压倒了一切:三体世界怕你。请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这是为什么。”
萨伊说完,转身走下门廊,坐进了在那里等候的汽车,车开动后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罗辑站在那里,失去了时间感。雨渐渐停了,风大了起来,刮走了夜空中的乌云,当雪山和一轮明月都露出来时,世界沐浴在一片银光中,在转身走进房门前,罗辑最后看了一眼这银色的伊甸园,在心里对庄颜和孩子说:“亲爱的,在末日等我吧。”
站在“高边疆”号空天飞机投下的大片阴影中,仰望着它那巨大的机体,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号航空母舰,后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这样的想象:“高边疆”号机壳上是不是真的有几块“唐”号的钢板,经过三十多次太空飞行归来时再人大气层的燃烧,在“高边疆”号宽阔的机腹上留下了烧灼的色彩,真的很像建造中的“唐”号,两者有着几乎一样的沧桑感,只是机翼下挂着的两个圆柱形助推器看上去很新,像是欧洲修补古建筑时的做法:修补部分呈全新的与原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色彩,以提醒参观者这部分是现代加上的。确实,如果去掉这两个助推器,“高边疆”号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古老的大型运输机。
空天飞机其实是很新的东西,是这五年航天技术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时也可能是化学动力航天器的最后一代了。空天飞机的概念在上世纪就已经提出,是航天飞机的换代产品,它可以像普通飞机一样从跑道起飞,以常规的航空飞行升至大气层顶端,再启动火箭发动机开始航天飞行,进入太空轨道。“高边疆”号是目前已经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飞机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飞机正在建造中,将在不久的未来担负起建造太空电梯的任务。
“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没机会上太空了,”章北海对前来送行的常伟思说,他将和其他二十名太空军军官一起,乘坐“高边疆”号登上国际空间站,他们都是三个战略研究室的成员。
“有没出过海的海军军官吗?”常伟思笑着问。
“当然有,很多。在海军中,有人谋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这种人。”
“北海啊,你还应该清楚一点:现役航天员仍属于空军编制,所以,你们是太空军中第一批进入太空的人。”
“可惜没什么具体任务。”
“体验就是任务嘛,太空战略的研究者,当然应该有太空意识。空天飞机出现以前这种体验不太可能,上去一个人花费就是上千万,现在便宜多了,以后要设法让更多的战略研究人员上太空,我们毕竟是属于太空的军种,现在呢,太空军竟像一个空谈的学院了,这不行。”
这时,登机指令发出,军官们开始沿舷梯上机,他们都只穿作训服,没有人穿航天服,看上去只是要进行一次普通的航空旅行。这种情形是进步的标志,至少表明进入太空比以前稍微寻常了一些。章北海从服装上注意到,登机的除了他们外还有其他部门的人。
“哦,北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备箱时,常伟思说,“军委已经研究了我们呈报的关于政工干部增援未来的报告,上级认为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章北海眯起了双眼,他们处于空天飞机的阴影中,他却像看到了刺眼的强光:“首长,我感觉,应该把四个世纪的进程当做一个整体,应该分清什么是紧急的,什么是重要的……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在正式场合这么说,我当然清楚,上级有更全面的考虑。”
“上级肯定了你这种长远的思考方式,并提出表扬。文件上强调了一点:增援未来计划没有被否决,计划的研究和制定仍将继续进行,只是目前执行的条件还不成熟。我想,当然只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干部充实进来,使目前的工作压力减轻一些再考虑此事吧。”
“首长,你当然清楚,对太空军政丁干部而言,所谓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具备什么,现在这样的人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
“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阶段的两项关键技术:太空电梯和可控核聚变取得突破——这在我们这一代可见的未来应该是有希望吧——情况就会好些……好了,在催你了。”
章北海向常伟思敬礼后,转身走上舷梯。进入机舱后,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与民航客机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座椅宽了许多,这是为穿航天服乘坐而设计的。
在空天飞机最初的几次飞行中,为防万一,起飞时乘员都要穿航天服,现在则没有这个必要了。
章北海坐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旁边的座位上立刻也坐上一个人,从服装看他不是军人。章北海冲他简单地点头致意后,就专心致志地系着自己座位上复杂的安全带。
没有倒计时,“高边疆”号就启动了航空发动机,开始起飞滑行,由于重量很大,它比一般飞机的滑跑距离要长,但最后还是沉重地离开地面,踏上了飞向太空的航程。
“这是‘高边疆’号空天飞机第三十八次飞行,航空飞行段开始,约持续三十分钟,请不要解开安全带。”扩音器中的一个声音说。
从舷窗中看着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过去的日子。在航母舰长培训班中,他经历了完整的海军航空兵飞行员训练,并通过了=级战斗机飞行员的考核。
在第一次放单飞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离去的大地,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蓝天要甚于海洋,现在,他更向往蓝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注定是一个向高处飞、向远方去的人。
“与乘民航没什么两样,是吗?”
章北海扭头看坐在旁边的说话的人,这才认出他来:“您是丁仪博士吗?啊,久闻大名!”
“不过一会儿就难受了……”丁仪没有理会章北海的敬意,继续说,“第一次,我在航空飞行完了后没摘眼镜,眼镜就像砖头那么沉地压在鼻粱上;第二次倒是摘了,可失重后它飞走了,人家好不容易才帮我在机尾的空气过滤网上找到。”
“您第一次好像是乘航天飞机上去的吧?从电视上看那次旅程好像不太愉快。”章北海笑着说。
“啊,我说的是乘空天飞机的事儿,要算上航天飞机,这是第四次了,航天飞机那次眼镜起飞前就被收走了。”
“这次去空间站做什么呢,您刚被任命为可控核聚变的项目负责人,好像是第三研究分支吧?”
可控核聚变项目设立了四个研究分支,分别按不同的研究方向进行。
丁仪在安全带的束缚下抬起一只手指点着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变就不能上太空?你怎么和那些人一个论调?我们的最终研究目标是宇宙飞船的发动机,现在在航天界掌握实权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学火箭发动机的人,可现在,照他们的意思,我们只应该老老实实在地面搞可控核聚变,对太空舰队的总体规划没有多少发言权。”
“丁博士,在这一点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带松了一下,探过身去说,“太空舰队的宇宙航行与现在的化学火箭航天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就是太空电梯也与现在的航天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过去的航天界还在这个领域把持着过大的权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规,这样下去后患无穷。”
“没办法,人家毕竟在五年内搞出了这个,”丁仪四下指指,“这更给了他们排挤外人的资本。”
这时,舱内扩音器又响了:“请注意:现在正在接近两万米高度,由于后面的航空飞行将在稀薄大气中进行,有可能急剧掉落高度,届时将产生短暂失重,请大家不要惊慌。重复一遍:请系好安全带。”
丁仪说:“不过我们这次去空间站真的和可控核聚变项目无关,是要把那些宇宙射线捕捉器收回来,都是些很贵的东西。”
“空间高能物理研究项目停了,”章北海边重新系紧自己的安全带边问。
“停了,知道以后没必要白费力气,也算一个成果吧。”
“智子胜利了。”
“是啊,现在,人类手里就这么点儿理论储备了:古典物理、量子力学、加上还在娘胎中的弦论,在应用上能走多远,听天由命吧。”
“高边疆”号继续爬高,航空发动机发出吃力的隆隆声,像在艰难地攀登一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现象没有发生,空天飞机正在接近三万米,这是航空飞行的极限。章北海看到,外面蓝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来,但太阳却更加耀眼了。
“现在飞行高度31000 米,航空飞行段结束,即将开始航天飞行段,请各位按显示屏上的图倒调整自己的坐姿,以减轻超重带来的不适。”
这时,章北海感到飞机轻轻上升了一下,像是抛掉了什么负担。
“航空发动机组脱离,航天发动机点火倒计时:10、9、8……”
“对他们来说,这才开始真正的发射,好好享受吧。”丁仪说,随即闭上眼睛。
倒计时到零以后,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听起来仿佛外部的整个天空都在怒吼,超重像一个巨掌把一切渐渐攥紧。章北海吃力地转头看舷窗外面,从这里看不到发动机喷出的火焰,但外面空气已经很稀薄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高边疆”
号仿佛飘浮在稀薄的晚霞中。
五分钟后,助推器脱离,又经过五分钟的加速,主发动机关闭,“高边疆”
号进入太空轨道。
超重的巨掌骤然松开,章北海的身体从深陷的座椅中弹出来,安全带的束缚使他飘不起来,但在感觉中他已经与“高边疆”号不再是一个整体,粘接他们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飞机在太空中平行飞行着。从舱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明亮的星空。后来,空天飞机调整姿态,阳光从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无数亮点在舞蹈,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颗粒尘埃。随着飞机的缓缓旋转,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这个低轨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体,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线,但大陆的形状清楚地显现出来。接着,星海又出现了,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里说:“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这五年来,斐兹罗将军觉得自己更像实际意义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对的墙壁就是大屏幕上三体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细看有星光点点。
对于这一片星空。斐兹罗已经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无聊的会议上,他曾试着在纸上画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后和实际照片对照,基本正确。三体世界的三颗恒星处于正中,很不显眼,如果不进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颗星,但每次放大后就会发现,三颗星的位置较上次又有了变化,这种随机的宇宙之舞令他着迷,以至于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么。五年前观测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经渐渐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现。三体舰队只有穿过星际尘埃云时才能留下可观察的尾迹,地球天文学家通过观察对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体舰队长达四个世纪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尘埃云。现在,人们把这些尘埃云称做“雪地”,其含义是雪地上能够留下穿越者的痕迹。
如果三体舰队在五年中恒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块“雪地”了。
斐兹罗早早来到了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来。
“将军,您怎么像个圣诞刚过又要礼物的孩子?”
“你说过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错,但三体舰队目前只航行了0.22 光年,距我们还有4 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线要四年后才能到达地球。”
“哦,对不起,我忘了这点。”斐兹罗尴尬地摇摇头,“我太想再次看到它们了,这次能测出它们穿越时的速度和加速度,这很重要。”
“没办法,我们在光锥之外。”
“什么?”
“光的传播沿时间轴呈锥状,物理学家们称为光锥,光锥之外的人不可能了解光锥内部发生的事件。想想现在,谁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们飞来,有些可能已经飞了上亿年,但我们仍在这些事件的光锥之外。”
“光锥之内就是命运。”
林格略一思考,赞赏地冲斐兹罗连连点头,“将军,这个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锥之外看到锥内发生的事。”
“所以智子改变了命运。”斐兹罗感慨地说,同时朝一台图像处理终端看了看。五年前,那个叫哈里斯的年轻工程师在那里工作,看到“刷子”后他哭了起来,后来这人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几乎成了个废人,被中心辞退了,现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这样的人还不多。
这段时间,天气很快冷了下来,开始下雪,周围的绿色渐渐消失,湖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大自然像一张由彩色变成黑白的照片那样褪去了亮丽的色彩。在这里,温暖的气候本来就是很短暂的,但在罗辑的感觉中,这个伊甸园仿佛是因爱人和孩子的离去而失去了灵气。
冬天是思考的季节。
当罗辑开始思考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已到了中途。记得上中学时,老师曾告诉过他一个语文考试的经验:先看卷子最后的作文题,然后再接顺序答卷,这样在答卷过程中,会下意识地思考作文题,很像电脑中后台执行的程序。罗辑现在知道,其实从成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思考,而且从未停止过,只是整个过程是下意识的,自己没有感觉到。
罗辑很快重复了已经完成的思考的头几步。
现在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一切,都源白九年前与叶文沽的那次偶然会面。会面以后,罗辑从未与任何人谈起过这次会面,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
叶文洁已不在人世,这次会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体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时间,到达地球的智子只有两个,但可以肯定,在黄昏的杨冬墓前,它们就悬浮在他们身边,倾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量子阵列的波动瞬间越过四光年的空间,三体世界也在倾听。
但叶文洁说了什么?
萨伊有一点是错的,罗辑那并未开始的宇宙社会学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体世界要杀他的直接原因。萨伊当然不知道,这项研究是在叶文洁的建议下进行的,虽然罗辑自己不过是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学术娱乐化的机会——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三体危机浮现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确实是一个哗众取宠的项目,容易被媒体看上。这项没有开始的研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文洁给他的提示,罗辑的思维就堵塞在这里。
他一遍遍地回忆叶文洁的话: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我这幺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客易处理了。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你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
罗辑无数遍地回想着这些话,从各个角度分析每个句子,咀嚼每一个字。组成这些话的字已经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个虔诚的僧人那样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甚至解开连线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们按各种顺序串起来,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层。
不管怎样,罗辑也无法从这些话中提炼出那个提示,那个使他成为三体世界唯一要消灭的人的提示。
漫长的思考是在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进行的,罗辑走在萧瑟的湖边,走在越来越冷的风中,常常不知不觉中已经绕湖走了一周。有两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脚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带已经被白雪覆盖,与前面的雪山连为一体。只有在这时,他的心绪才离开思考的轨道,在这自然画卷中的无边的空白上,庄颜的眼睛浮现出来。但他总是能够及时控制住这种心绪,继续把自己变成一台思维机器。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冬天彻底来临,但罗辑仍在外面进行着他那漫长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锐利起来。
这时,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经被磨损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们似乎越磨越新,最后竟发出淡淡的光来: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罗辑锁定了这两句话,虽然还不知道最终的奥秘,但漫长的思考告诉他,奥秘就在这两句话中,在叶文洁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这个提示毕竟太简单了,两个不证自明的法则,罗辑和全人类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不要轻视简单,简单意味着坚固,整个数学大厦,都是建立在这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在逻辑上坚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罗辑四下看看,周围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这时地球上的大部分区域仍然生机盎然。这充满着海洋、陆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纷繁复杂,渺如烟海,其实也是运行在一个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简单的法则下:适者生存。
现在,罗辑看到了自己的困难:达尔文是通过生命的大干世界总结出了这条法则,而他是已经知道了法则,却要通过它复原宇宙文明的图景,这是一条与达尔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艰难。
于是,罗辑开始在白天睡觉,晚上思考,每当这条思想之路的艰险让他望而生畏时,头顶的星空便给他以安慰。正如叶文洁所说,遥远的距离使星星隐去了复杂的个体结构,星空只是空间中点的集合,呈现出清晰的数学构彤。这是思想者的乐园,逻辑的乐园,至少在感觉上,罗辑面对的世界比达尔文的世界要清晰简洁。
这个简洁的世界却有一个诡异的谜:在距我们最近的恒星上,出现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个银河系,却是一片如此空旷的荒漠(1),正是在这个疑谜中,罗辑找到了思考的切入点。
①此既关于外星文明的费米悖论:从理论上讲,人类能用100 万年时间飞往银河系的各个星球,那么,外星人只要比人类早进化100 万年,现在就应该来到地球了。这个悖论之所以具有说服力,是因为它是基于银河系的两个事实:一、银河系非常古老已有约100 亿年的年龄;二、银河系的直径只有大约10 万光年。所以,即使外星人只以光速的千分之一在太空中旅行,他们也只需要1亿年左右的时间就可横穿银河系——这十时间远远短于银河系的年龄。如果真存在外星人的话,按这个道理他们早该到达太阳系了。
渐渐地,那两个叶文洁没有说明的神秘概念变得清晰起来:猜疑链、技术爆炸。
这天夜里比往常冷,罗辑站在湖边,严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纯净,那些黑色空间中的银色点阵,把那明晰的数学结构再一次庄严地显示出来。突然间,罗辑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中,在他的感觉里,整个宇宙都被冻结了,一切运动都已停止,从恒星到原子,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群星只是无数冰冷的没有大小的点,反射着世外的冷光……一切都在静止中等待,在等待着他最后的觉醒。
远处一声狗叫,把罗辑拉回了现实,可能是警卫部队的军犬。
罗辑激动不已,刚才,他并没有看到那个最后的奥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罗辑集中思想,试罔再次进入刚才的状态,却没有成功。星空依旧,但周围的世界在于扰着他的思考。虽然一切都隐藏于夜色中,仍能分辨出远方的雪山和湖边的森林草地,还有身后的别墅,从半开的门能看到壁炉中暗红的火光……与星空的简洁明晰相比,这近处的一切象征着数学永远无法把握的复杂和混沌,罗辑试图从感觉中剔除它们。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开始小心冀翼,后来发现冰面似乎很结实,就边滑边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为止。这时,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尘世的复杂和混沌隔远了些。他想象着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无限延伸,使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平面世界,一个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困扰消失了,他很快又进入了那种状态,感觉一切都静止下来,星空又在等待他哗啦一声,罗辑脚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体径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没罗辑头部的一瞬间,他看到静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旋祸,然后散化成一片动荡的银色乱波。刺骨的寒冷像晶莹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他意识中的迷雾,照亮了一切。他继续下沉,动荡的星空在他的头顶上缩化为冰面破口那一团模糊的光晕,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罗辑感觉自己不是沉人冰水,而是跃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这死寂的冷黑之间,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罗辑很快上浮,头部冲出水而,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边缘的冰面,可是身体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压塌了,再爬再塌,他就这样在冰面上开出一条路来,但进展很慢,寒冷中体力渐渐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冻死之前,警卫部队能否发现湖面的异常。他把浸水的羽绒服脱下来,这样动作的负担就小了许多。随后他马上想到,如果把羽缄服铺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许能起到一些分散压强的作用。他这么做了,剩下的体力也只够再爬一次,他竭尽全力爬上铺着羽绒服的冰缘,这一次。冰面没有下塌,他终于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离破口很远才敢站起来。这时,他看到岸边有手电光在晃动,还有人的喊声。
罗辑站在冰面上,牙齿在寒冷中格格地碰撞着,这寒冷似乎不是来自湖水和寒风,而是从外太空直接透射而来。罗辑没有抬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和雷迪亚兹害怕太阳一样,罗辑从此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他低着头,牙齿在寒颤中格格作响,对自己说:“面壁者罗辑,我是你的破壁人。”
“这些年,你的头发都白了。”罗辑对坎特说。
“至少在以后的很多年,不会继续白下去了。”坎特笑着说,以前,他在罗辑面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老到周全的样子,这样真诚的笑容罗辑还是第一次看到,从他的眼中,罗辑看到了段说出来的话:你终于开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罗辑说。
“这没有问题,罗辑博士,您对那个地方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吗?”
“除了安全,没有任何要求,要绝对安全。”
“博士,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们可以做到很接近,不过我需要提醒您,这样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适方面……”
“不用考虑舒适,不过这个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国家内。”
“没有问题,我立刻去办。”
在坎特要走时,罗辑叫住了他,指着窗外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的伊甸园说:“能告诉我这儿的地名吗,我会想念这里的。”
经过十多个小时在严密保卫下的旅行,罗辑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出车门,就立刻知道了这是哪里——地下车库模样的宽敞但低矮的大厅,五年前,罗辑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了自己全新的梦幻人生,现在,在噩梦和美梦交替的五年后,他又回到了起点。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个叫张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强一起进他走的年轻人,现在是这里安全保卫的负责人,五年后的他老成了许多,看上去是一个中年人了。
开电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当然不是当年那个,但罗辑心中还是有一种亲切感。其实当年的老式电梯已经换成了全自动的,不用人操纵,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钮,电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筑显然经过了新的装修,走廊里的通风管道隐藏起来。墙上贴了防潮的瓷砖,包括人防标语在内的旧时的痕迹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层全部都作为罗辑的住处,虽然在舒适上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没法比,但配备了完善的通讯和电脑设施,还有安装丁远程视频会议系统的会议室,使这里像一个指挥部。
管理员特别指给罗辑看房间里的一类照明开关,每个开关上都有一个小太阳标志。管理员说这一类叫太阳灯的灯具每天必须开够不少于五小时的时间,这原是矿井工作者的一种劳保用品,能模拟包括紫外线在内的太阳光线,为长期处于地下的人补充日照。
第二天,按罗辑的请求,天文学家艾伯特。林格来到了地下十层。
见到林格后,罗辑说:“是您首先观察到三体舰队的航迹?”
听到这话,林格显得有些不高兴,“我多次对记者声明过,可他们还是把这个荣誉强加到我头上,它本应属于斐兹罗将军,是他坚持哈勃二号在测试期就观察三体世界的,否则可能错过观测时机,星际尘埃中的尾迹会淡化的。”
罗辑说:“我要同您谈的事情与此无关,我也曾搞过天文学,但没有深入,现在对这个专业已经不熟悉了。首先想请教一个问题:在宇宙间,如果存在着除三体之外的其他观察者,到目前为此,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吗?”
“没有。”
“您这么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经与三体世界进行过交互通讯。”
“这种低频通讯,只能暴露地球和三体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与三体世界间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们通过这些通讯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银河系猎户旋臂的这一区域中存在着两个相距4.22 光年的文明世界,但这两个世界的精确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实,通过这样的交互通讯来相互确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阳和三体这样相距很近的恒星问能够实现,对于稍远些的第三方观察者,即使我们与他们直接进行交互通讯,也无法确定彼此的位置。”
“为什么?”
“向宇宙中的其他观察者标示一颗恒星的位置,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做个比喻吧:您乘飞机飞越撒哈拉沙漠时,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冲您大声喊‘我在这儿’,而您也听到了这喊声,您能够在飞机上就此确定这粒沙的位置吗?银河系有近两千亿颗恒星,几乎就是一个恒星的沙漠了。”
罗辑点点头,似乎如释重负,“我明白了,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林格不解地问。
罗辑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那么,以我们的技术水平。如何向宇宙问标示某颗恒星的位置呢?”
“用可定位的甚高频电磁波,这种频率应该达到或超过可见光频率,以恒星级功率发出信息。简单地说,就是让这颗恒星闪烁,使其本身变成一座宇宙灯塔。”
“这远超出了我们的技术能力啊。”
“哦,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这个前提。以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力,向遥远宁宙显示一颗恒星的位置相当用难,办法倒是有一个,但解读这种位置信息所需要的技术水平远高于人类,甚至……我想,也高于三体文明。”“请说说这个办法。”
“恒星间的相对位置是一个重要信息,如果在银河系中指定一片体空间区域,其中包含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大概有几十颗就够了吧,那么这些恒星在这片三维空间的相对排列在宇宙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像指纹一样。”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恒星与周围恒星的相对位置信息发送出去,接收者把它与星图进行对照,就确定了这颗恒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接收者需要拥有整个银河系的三维模型,这个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亿颗恒星,精确地标明它们的相对位置。这样在接收到我们发送的信息后,他们可以从这个庞大的数据库中进行检索,找到与我们发出的位置构图相匹配的那片空间。”
“这真的不容易,相当于把一个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对位置都记录下来。”
“还有更难的呢,银河系与沙漠不同,它处在运动之中,恒星间的位置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这种位置变化产生的误差就越大,这就需要那个数据库具有预测银河系所有千亿颗恒星位置变化的能力,理论上没问题,但实际做起来,天啊……”
“我们发送这种位置信息困难吗?”
“这倒不困难,因为我们只需掌握有限的恒星位置构图就行了,现在想想,以银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恒星密度,有三十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就足够了,甚至还可以更少,这只是个很小的信息量。”
“好,现在我问第三个问题:太阳系外其他带有行星的恒星,你们好像已经发现了几百个?”
“到目前为止,五百一十二个。”
“距太阳最近的是?”
“244J2E1,距太阳16 光年。”
“我记得序号是这样定的:前面的数字代表发现的顺序,J、E、X 分别代表类木行星、类地行星和其他类型的行星,字母后面的数字代表这类行星的数量。”
“是的,244J2E1 表示有三颗行星,两个类木行星和一个类地行星。”
罗辑想了想,摇摇头:“太近了,再远些的呢,比如……50 光年左右的。”
“187J3X1,距太阳49.5 光年。”
“这个很好,你能做出这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吗?”
“当然可以。”
“需要多长时间?需要什么帮助吗?”
“只需要一台能上网的电脑,我在这里就能做,按三十颗恒星的构图吧,今天晚上就可以给您。”
“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是晚上吗?”
“罗辑博士,我想应该是早晨吧。”
林格到隔壁的电脑室去了,罗辑又叫来了坎特和张翔,他首先对坎特表明,想请行星防御理事会尽快召开一次面壁计划听证会。
坎特说:“最近PDC 的会议很多,提出申请后,您可能需要等几天。”
“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尽快。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我不去联合国,就在这里通过视频系统参加会议。”
坎特面露难色:“罗辑博士,这不太合适吧?这样级别的国际会议……这涉及到对与会者的尊重问题。”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出的那么多离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这一个不算过分吧?”
“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现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从前,但我坚持这个要求。”罗辑后面的话压低声音,尽管他知道悬浮在周围的智子仍能听到,“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一切都与以前一样,那我去联合国也就无所谓了;但如果另一种可能出现,我现在就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我不能冒这个罗辑又对张翔说:”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这里很可能成为敌人集中袭击的目标,安全保卫工作一定要加强。“
“罗老师您放心,这里处于地下二百多米,上面整个地区都戒严了,部署了反导系统,还安装了一套先进的地层检测系统,任何从地下向这个方向的隧道掘进都能被探测到,我向您保证,在安全上是万无一失的!”
两人走后,罗辑到走廊里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园——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地名,但仍在心里这么称呼它——的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过余生。
他看看走廊顶部的那些太阳灯,它们发出的光一点也不像阳光。
互联网中的虚拟三体世界。
有两颗飞星在缓缓地穿过星海,大地上的一切都处于黑暗中,远方的地平线在漆黑中与夜空融为一体。黑暗中有一阵私语声,看不到说话的人,这语声仿佛本身就是黑暗中飘浮的无形生物。
锵地一声轻响,一个小火苗在黑暗中出现,三个人的面孔在徽弱的火光中时隐时现,他们是秦始皇、亚里士多德和冯。诺伊曼,火光来自亚里士多德手中的打火机,几支火把伸了过来,亚里士多德点燃了其中的一支,然后几支互相点燃,在荒原上形成一片摇晃不定的光亮,照亮了一群各个时代的人,他们之间的私语仍在继续着。
秦始皇跳上一块岩石,举起长剑,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主发布了新指令:消灭面壁者罗辑。”秦始皇说。
“我们也接到了这个指令,这是主对罗辑发出的第二道诛杀令了。”墨于说。
“可现在杀他不容易啊。”有人说。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是伊文斯在主的第一道诛杀令中附加了条件,五年前他就死定了。”
“也许伊文斯有道理,我们毕竟不知道真相。罗辑也真命大,在联合国广场又让他逃过一次。”
秦始皇挥剑制止了议论:“还是讨论一下怎么办吧。”
“没办法,谁能接近那个二百米深的地堡?更别说进去了!那里防守太严了。”
“考虑过用核武器吗?”
“见鬼!那地方就是上世纪冷战时的防核掩体。”
“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派人渗透到警卫部队内部。”
“这可能吗?这么多年了,有谁成功渗透过?”
“渗透到他的厨房!”这话引起了几声轻笑。
“别扯淡了,主应该告诉我们真相,也许能想出别的办法。”
秦始皇回答了最后那人的话:“我也提出过这个要求,但主说这个真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秘密,绝对不能透露,当时同伊文斯谈起,是因为主以为人类已经知道了真相。”
“那就请主传递技术!”
这个声音得到了很多附和,秦始皇说:“这个要求我也提了,出乎预料,主一反常态,没有完全拒绝。”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兴奋的骚动,但秦始皇接下来的话平息了兴奋:“但主在得知目标的位置后,很快又拒绝了这个要求,它说就目标所处的位置而言,能够向我们传递的技术也无能为力。”
“他真有这么重要吗?”冯。诺伊曼问,他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妒忌,作为第一个成功的破壁人,他在组织中的地位迅速提高。
“主很怕他。”秦始皇说。
爱因斯坦说:“我考虑了很久,认为主对罗辑的恐惧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他是某种力量的代言人。”
秦始皇制止了在这个话题上的进一步讨论:“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怎么完成主的指令吧。”
“没办法。”
“真的没办法,一个无法完成的使命。”
秦始皇用长剑铛地敲了一下脚下的岩石:“这个使命很重要,主可能真的遇到了威胁,况且,如果能够完成,组织在主眼中的地位就会大大提高!这里聚集了世界上各个领域里的精英,怎么会想不出办法?大家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把方案通过别的渠道汇集到我这里,这事要抓紧做!”
火把相继燃尽,黑暗又吞噬了一切,窃窃私语仍在继续。
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两个星期后才召开,随着泰勒的失败和另外两名面壁者的冬眠,PDC 的主要工作重点和注意力转移到主流防御方式上。
罗辑和坎特在视频会议室中等待开会,会议视频已经接通,大屏幕上出现了行星防御理事会的会场,那早在安理会时代已为世人所熟悉的大圆桌旁还空无一人,罗辑早早来到这儿,是为了多少弥补一下不亲临会场的失敬。
在等待中罗辑与坎特闲聊,问他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坎特说他年轻时就在中国生活过三年,对这里很适应,过得还不错,毕竟他不用像罗辑这样整天生活在地下,这些天,他那很生疏的汉语又流利起来。
“你听起来好像感冒了?”罗辑问。
“只是染上了轻流感。”坎特回答。
“禽流感?!”罗辑吃了一惊。
“不是,是轻重的轻,媒体上都这么叫。是一个星期前在附近城市流行的,感染率很高,但症状很轻,不发烧,就是流鼻涕,部分患者可能嗓子疼。不用吃药,三天左右就自动痊愈了。”
“流感一般都很重的啊。”
“这次不是。这里的很多士兵和工作人员都传染上了,你没发现房间里的勤杂工换人了吗?她也得了轻流感,怕传染上你,但我这个联络员一时还换不了。”
屏幕上显不,各国代表开始陆续进入会场,他们坐下后低声交谈,似乎没有注意到罗辑的存在。行星防御理事会轮值主席宣布会议开始,他说:“面壁者罗辑,在刚刚结束的特别联大上经修正后的联合国面壁法案,您应该已经看过了。”
“是的。”罗辑回答。
“您一定注意到,法案加强了对面壁者调用资源的审查和限制,希望您将在这次会议上提交的计划能够符合法案的要求。”
“主席先生,”罗辑说,“另外三位面壁者都已经在自己的战略计划执行过程中调用了大量的资源,对我的计划的这种资源限制是不公平的。”
“资源调用权限取决于计划本身,您应该注意到,另外三位面壁者的计划与主流防御是不矛盾的,就是说,即使没有面壁计划,这些研究项目和工程也要进行,希望您的战略计划也具有这种性质。”
“很遗憾,我的汁划没有这种性质,它与主流防御没有任何关系。”
“那我也感到遗憾,根据新法案,您能够在这项计划中调用的资源是很小的。”
“即使在旧法案中,我能调用的资源数量也不大。不过主席先生。这不是问题,我的战略计划几乎不消耗任何资源。”
“就像您前面的计划一样?”
主席的话引起了几名与会者的窃笑。
“比前面的还少,我说过,几乎不消耗任何资源。”罗辑坦然地说。
“那就让我们来了解一下吧。”主席点点头说。
“计划的详细内容将由艾伯特。林格博士为大家介绍,同时我想各位代表已经拿到了相应的文件。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太阳的电渡放大功能,向宇宙中发送一份信息,信息只包括三幅简单的图形,还有一些附加信息,表明这些图形是由智慧体发送而不是自然形成的,图形都附在会议文件中。”
会场上响起了哗哗的翻纸声,很快每个与会者都找到了那三张纸,同时,屏幕上也显示出这三幅图形,真的十分简单,每幅图形只是一些似乎是随机分布的黑点,人们注意到,每张图中都有一个黑点画得大些醒目些,同时还有一个小箭头注明它。
“这是什么?”美国代表问道,同时和其他与会者一样,依次细看那几张图。
“面壁者罗辑,根据面壁计划基本原则,您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主席说。
“这是一句咒语。”罗辑说。
会场上的翻纸和低语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一个方向,现在罗辑知道会场上显示这边图像的屏幕在什么位置了。
“什么?”主席眯起双眼问。
“他说是咒语。”大圆桌旁有人高声说。
“针对谁的咒语?”主席问。
罗辑回答:“187J3X1 恒星所拥有的行星,当然,也可能直接作用到恒星上。”
“会有什么作用呢?”
“现在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咒语的作用,肯定是灾难性的。”
“那么,这些行星上可能有生命吗?”
“对于这一点,我反复咨询过天文学界,从目前已有的观测资料上看,没有。”
罗辑说到这里,也像主席一样眯起了双眼,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他们是对的。
“咒语在发出后,多长时间能起作用?”
“这颗恒星距太阳约50 光年左右,所以咒语起作用的时间最早为五十年后,我们则要在一百年后才能观测到作用的图像,但这是能估计到的最早时间,实际起作用的时间可能要推后很多。”
在会场的一阵静止后,美国代表首先有了动作,把手中的那三张印着黑点的纸扔到桌面上,“很好,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神。”
“躲在地窖中的神。”英国代表附和道,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笑声。
“更可能是位巫师。”日本代表哼了一声说,日本始终未能进入安理会,但在行星防御理事会成立时立刻被吸收进来。
“罗辑博士,仅就使计划的诡异和让人莫名其妙而言,您做到了。”俄罗斯代表伽尔宁说,他曾在罗辑成为面壁者的这五年中担任过几次PDC 轮值主席。
主席敲了一下木槌,制止了会场上出现的喧声:“面壁者罗辑,有一个问题:既然是咒语,为什么不直接针对敌人的世界?”
罗辑说:“这是一次实验,用来证实我自己的战略设想,战略真正的实施要在末日之战到来时。”
“三体世界难道不能作为实验咒语的目标吗?”
罗辑断然摇摇头,“绝对不行,太近了,距我们太近了,咒语发生作用时很可能波及到我们,我为此甚至放弃了五十光年以内的带有行星的恒星。”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一百年或更长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什么?”
“你们可以摆脱我了:冬眠,当观测到咒语在187J3X1 星系上发生作用时叫醒我。”
在准备进入冬眠的期间,罗辑患上了轻流感。最初的症状与别人一样,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轻微发炎,他自己和别人都没在意。但两天后,罗辑的病情加重了,开始发烧,医生感觉有些异常,就取了血样回市里分析。
这天夜里,罗辑在高烧中昏睡,一直被狂躁的梦境所缠绕。梦中,夜空中的群星在纷乱地舞动着,像振动着的鼓皮上的沙粒,他甚至意识到了这些星球问的引力联系,它们做的不是三体运动,而是银河系中所有恒星的2000 亿体运动!
后来,纷乱的星海渐渐聚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在疯狂的旋转中,大旋涡又幻化成一条由所有星星凝成的银色的大蛇,呼啸着钻进他的大脑……
凌晨四点左右,张翔被电话铃惊醒,是行星防御安全部的领导打来的,声音严厉,让他立刻报告罗辑的病情,并命令基地处于紧急状态,一个专家组正在赶来。
张翔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是地下十层的医生打来的,报告病人的病情急剧恶化,现在已处于休克状态。张翔立刻乘电梯下去,惊慌的护士和医生告诉他,半夜里罗辑先是呕吐,接着开始吐血,然后就昏迷不醒了。张翔看到病床上的罗辑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了。
专家组很快赶到,有国家紧急疫情处理中心的专家、解放军总医院的医生和军事医学科学院的一个研究小组的全部成员。
在其他人察看病情时,军事医学科学院的一位专家把张翔和坎特拉到门外,向他们交待了情况。
“我们早就在注意这场流感,感觉其来源和性状都很异常,现在明确了,这是基因武器,或者叫基因导弹。”
“基园导弹?”
“就是一种经过基因改造的病毒,传染性很强,但对一般人而言,它只是产生轻流感这样的轻微症状,但这种病毒具有基因识别能力,能够识别某个人的基因特征,一旦这个攻击目标被感染,病毒就会在他的血液中制造致命的毒素,现在我们知道目标是谁了。”
张翔和坎特面面相觑,先是难以置信,然后陷入绝望,张翔脸色变得苍白,缓缓低下头说:“我负完全责任。”
这位大校研究员说:“张主任,也不能这样说,这真是防不胜防,我们开始虽然怀疑,也没有向这方面考虑。基因武器的概念上世纪就出现了,但谁能相信竟然真有人把它造出来了,虽然还很不完善(2),不过作为暗杀武器真的很可怕:只需要在目标所在的大致范用撒播这种病毒就行了,甚至连目标的大致范闹也不需要知道,可以在全球撒布,因为这种病毒对一般人致病性很弱甚至没有,可以快速大范围传播,最后也有很大的可能击中目标。”
①概念中的基因武器在非目标人群中只是隐性传染,不产生任何症状。
“不,我负全部责任。”张翔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要是史队长在的话,这事就不会发生。”他放下手,眼中闪着泪光,“他冬眠前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刚才说的防不胜防,他说小张啊,我们这工作,睡觉时都要睁半只眼,现在没什么万无一失,有些事防不胜防啊。”
“那下一步怎么办呢?”坎特问。
“病毒已经侵彻很深,病人肝脏和心肺功能都已衰竭,现代医疗手段无能为力了,尽快冬眠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辑已完全消失的潜意识又恢复了一些,他有了感觉,是寒冷,这寒冷仿佛是从他的体内发源的,像光芒般扩散出去,冻结了整个世界。
他看到一片雪白,开始除了这无边的白色什么都没有,后来白色的正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地,看出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庄颜,她抱着他们的孩子,艰难地走在空旷得失去立体感的雪野中。她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就是他在七年前的那个雪夜第一次见到想象中的她时围的那条,孩子小脸冻得红红的,在妈妈的怀抱中向他拼命挥着两只小手,喊着什么,但他听不见声音。他想在雪中追过去,但年轻的母亲和孩子都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白雪中。接着他自己也消失了,雪白的世界缩成一条极细的银丝,在无边的黑暗中,这细丝就是他残存意识的全部。
这是时间之线,细丝本身是静止不动的,向两个方向无限伸延,罗辑的灵魂穿在丝上,以恒定的速度轻轻滑向不可知的未来。
两天后,一束地球发出的强功率电波射向太阳,电波穿透了对流层,到达辐射层的能量镜面,在增益反射中被放大了几亿倍,携带着面壁者罗辑的咒语,以光速飞向宇宙。危机纪年第12 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18 光年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控制中心。
“刷子”在太空中出现了,三体舰队正在穿越第二片星际尘埃。由于哈勃二号一直在密切监视这片区域,所以舰队航迹刚刚出现就被捕捉到了。这时,它们看上去根本不像刷子,而是像漆黑的太空深渊上刚刚萌发的一丛小草,这上千株小草每天都以肉眼能够觉察到的速度生长。而且,这些航迹看上去比九年前要清晰许多,这是由于经过九年的加速,舰队的速度已经提高了很多,对星际尘埃的冲击更剧烈了。
“将军,您仔细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林格指着屏幕上放大后的图像对斐兹罗说。
“好像仍然是一千根左右。”
“不,您再仔细看看。”
斐兹罗细看了好一会儿,指着“刷子”中央的一点说:“好像有一、二、三、四……十根刷毛比别的长得快,它们伸出来了。”
“是的,那十道航迹很微弱,经过图像增强您才能看出来。”
斐兹罗转身看着林格,露出了十年前第一次发现三体舰队航迹时的表情:“博士,这是不是意味着,有十艘战舰在加速驶来,”
“它们都在加速,但这十条航迹显示了更大的加速度,不过那不是十艘战舰,航迹总数现在增长到一千零一十根,多出了十根。通过对这十条航迹形态的分析,这些东西的体积比后面的战舰要小得多,大约只有它们每艘的几十万分之一,也就是一辆卡车大小吧,不过由于速度很高,它产生的航迹仍能观测到。”
“这么小,十个探测器?”
“十个探测器。”
这是哈勃二号又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人类将与来自三体世界的实体提前接触,虽然只是十个小小的探测器。
“它什么时候到达太阳系,”斐兹罗紧张地问。
“还说不清,要看今后的加速情况,但肯定会比舰队提前到达,最保守的估计也要提前一个半世纪。舰队的加速度显然已经达到了极限,因为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它们想尽快到达太阳系,所以发射了能够更快加速的探测器。”
“既然有了智子,发射探测器有什么必要呢?”一名工程师问。
这个问题使大家陷入了沉思,但林格很快打破了沉默:“别想了,这不是我们能想出来的。”
“不,”斐兹罗举起一只手说,“到少能想出来一部分……我们看到的是四年前发生的事,请问,你们能确定舰队发射探测器的确切日期吗?”
“当然可以,很幸运,舰队发射它的时候正在雪地,哦,尘埃中,我们观测到了探测器的航迹与舰队航迹的交点。”林格接着告诉了斐兹罗一个日期。
斐兹罗呆立了片刻,点上一支烟,坐下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博士,你们毕竟不是政治家,就像我看不出那十根长出来的刷子毛一样,你们也没看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
“这个日期…有什么意义吗?”林格不解地问。
“就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参加了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会上,罗辑提出通过太阳向宇宙发出咒语。”
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面面相觑。
斐兹罗接着说:“就在那时,三体世界第二次向ETO 发出了消灭罗辑的指令。”
“他,真有这么重要?”
“你以为他先是个风花雪月的花花公子,然后是装腔作势的假巫师?当然,我们也这么认为,谁都这么认为,除了三体人。”
“那……将军,您认为他是什么?”
“博士,您相信上帝吗?”
这突兀的问题令林格一时语塞,“……上帝嘛,目前在多个层次上有多种含义,不知道您……”
“我是相信的,倒不是有什么证据,而是这样做比较保险:如果真有上帝,我们的信仰就对了;如果没有,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将军的话让人们都笑了起来,林格说:“您后面这句话不确实,不会没损失的,至少对科学来说……不过,如果上帝存在又怎么样?它和眼前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上帝确实存在,它在尘世间可能会有代言人的。”
人们愣了好半天,才理解丁这话的含义,一名天文学家说:“将军,您在说些什么?上帝会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家选择代言人?”
斐兹罗捻灭烟头,两手一摊说:“如果其他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一种无论多么离奇也是真的,你们还能想出别的解释吗?”
林格沉吟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间存在的某种超越一切的公正力量的话 ”
斐兹罗抬手制止他说下去,仿佛把一切都挑明会降低这个事实的神力,“所以,各位,信仰吧,可以开始信仰了。”他说着,自己在胸前面了一个十字。
电视上正在播出天梯三号试运行的实况,在五年前同时开始建造的三部太空电梯中,天梯一号和二号已经在年初投入正式运行,所以天梯三号的试运行没有引起前面那么大的轰动。目前,所有的太空电梯都只铺设了一条初级导轨,与设计中的四条导轨相比,运载能力小许多,但与化学火箭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不考虑天梯的建造费用,现在进入太空的成本已经大大低于民航飞机了。于是,在地球的夜空中,移动的星星目益增多,那是人类在太空轨道上的大型建筑物。
天梯三号是唯一一部基点在海上的太空电梯,它的基点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岛,浮岛可以借助自身的核动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报据需要沿着赤道改变太空电梯的位置。浮岛是凡尔纳笔下机器岛的现实版,所以被命名为“凡尔纳岛”。从现在的电视画面上根本看不到海,只有一座被钢铁城市围绕着的金字塔形基座,基座的顶端就是即将升空的圆柱形运载舱。从这个距离是看不到向太空延伸的导轨的,它只有六十厘米宽,但有时可以看到夕阳在导轨上反射的弧光。
看电视的是三位老人:张援朝和他的两个老邻居杨晋文和苗福全,他们都巳年过七十,虽说不上老态龙钟,也都是真正的老人了,回忆过去和展望未来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负担,而对现实他们又无能为力,唯一的选择就是什么都不想地在这非常岁月里安度晚年了。
这时,张援朝的儿子张卫明领着孙子张延走进家门,他拿出一个纸袋说:“爸,我把你们的粮卡和第一批粮票领回来了。”张卫明说着,首先从纸袋中把一摞粮票拿出来,递给父亲。
“哦,和那时的一样啊。”杨晋文在旁边看着说。
“回来了,又回来了。”张援朝接过粮票感慨地自语道。
“这是钱吗?”小延延看着那摞花花绿绿的小纸片说。
张援朝对孙子说:“不是钱,孩子,但以后买定量以外的粮食,像面包蛋糕什么的,还有去饭店吃饭,都得拿它和钱一起花才行。”
“这个和那时可不一样了,”张卫明拿出一张IC 卡,“这是粮食定量卡。”
“定量都是多少啊?”
“我是21.5 公斤,也就是43 斤,晓虹和你们都是37 斤,延延21 斤。”
“和那时差不多。”老张说。
“一个月这么多应该够的。”杨晋文说。
张卫明摇摇头说,“杨老师啊,您可是那时过来的人,都忘了?现在倒是够,可很快副食就少了,买菜买肉都要号票,这点粮食还真不够吃呢!”
“没那么严重,”苗福全摆摆手说,“这日子我们几十年前就过过,饿不着的,别说了,看电视。”
“唉,可能马上要用工业券(1)了。”张援朝说着,把粮票和定量卡扔到桌子上,转向电视。①国内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购买大件电器等商品所用的凭证。
屏幕上,那个圆柱形运载舱从基座升起,飞快加速,消失在黄昏的天空中,由于看不到导轨,它好像是自己飞升而上的。运载舱的最高速度能达到每小时500 公里,即使这样,到达太空电梯的同步轨道终点站也需68 小时。镜头转换到安装在运载舱底部的摄像机撮下的画面,60 厘米宽的导轨占据了画面相当大的一部分,由于表面光滑,几乎看不出运动,只有导轨上转瞬即逝的标度才显示出摄像机上升的速度。导轨在向下延伸中很快变细消失,但在它所指的遥远下方,“凡尔纳岛”呈现出完整的轮廓,仿佛是被吊在导轨下端的一个大盘子。
杨晋文想起了什么,“我给你们俩看一件稀罕东西。”他说着站起身,迈着已经不太利落的步子走出去。可能是回了趟自家,他很快又回来了,把一片烟盒大小的薄片放在桌子上。张援朝拿起来看了看,那东西呈灰色,半透明,分量很轻,像手指甲盖。“这就是建造天梯的材料!”老杨说。
“好啊,你儿子竟然偷拿公家的战略物资。”苗福全指着薄片说。
“剩下的边角料而已,据他说,建造天梯时这东西成千上万吨地向太空发射,在那里做成导轨后再从轨道上垂下来……马上,太空旅行就平民化了,我还托儿子联系了一桩这方面的业务。”
“你想上太空?”老张吃惊地问。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听说上升时根本不超重,就像坐一趟长途卧铺车似的。”苗福全不以为然地说,由于已多年不能经营煤矿,他早已成了破落户,别墅四年前就卖了,这儿是唯一的住处;而杨晋文由于有一个在太空电梯工程中工作的儿子,家里条件一跃成为他们三家中最好的,有时很让老苗妒忌。
“不是我上太空。”杨晋文说着抬头看看,看到卫明已经领着孩子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才接着说,“是我的骨灰上太空,我说,你们老哥俩不忌讳说这个吧。”
“有啥忌讳的,不过你把骨灰整上去干什么?”张援朝问。
“你们知道,天梯的尽头有电磁发射器,到时候骨灰盒能发射到第三宇宙速度,飞出太阳系,这叫宇宙葬,知道了吧……我死了后可不想待在外星人占领的地球上,这也算是逃亡主义吧。”
“要是外星人被打败了呢?”
“几乎不可能,不过要真是那样我也没有什么损失,漫游宇宙嘛!”
张援朝连连摇头:“你这都是知识分子的怪念头,没什么意思。落叶归根,我还是埋在地球的黄土里吧。”
“你就不怕三体人挖了你的坟?”
听到这话,一直没吱声的苗福全似乎兴奋起来,他示意另外两人靠近些,好像怕智子听到似的压低声音说:“你们别说,我还真想到了这点:我在山西有好几处挖空了的矿……”
“你想葬在那儿?”
“不不,那都是小窑矿,能有多深?但有几处与国有大矿挖通了,沿着他们的废巷道一直可以下到地下四百多米,够深了吧?然后把井壁炸塌,我就不信三体人能挖到那儿。”
“嗨,地球人都能挖到那儿,三体人就不能,沿着墓碑向下挖不就行了。”
苗福全看着张援朝哑然失笑:“你,老张,傻了不是?”看着老张茫然的样儿,他指指杨晋文,后者对他们的谈话已经没有兴趣,在继续看电视转播,“让有学问的告诉你。”
杨晋文对着电视嘿嘿一笑说:“老张你要墓碑干吗?墓碑是给人看的,那时已经没有人了。”
张援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是啊是啊,没有人了,什么都是空的了。”
在去一号核聚变实验基地的路上,章北海的车一直行驶在厚厚的雪中,但在接近基地时地上的雪全化了,路变得十分泥泞,本来寒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而潮湿,有一种春天的气息。章北海看到,在路边的山坡上,一丛丛桃花在这严冬季节不合时令地开放了。他驱车向前方山谷里的那幢白色建筑驶去,基地主体位于地下,这幢建筑物只是入口。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路边山坡中有一个人在摘桃花,细看发现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把车停下来。
“丁博士!”他对那人喊道。当丁仪章着一大把桃花走到车前时,他笑着问,“这花是送给谁的?”
“这是核聚变的热量催开的花,当然是送给我自己的。”在鲜艳花朵的衬托下,丁仪显得满面春风,显然还沉浸在刚刚实现的技术突破带来的兴奋中。
“这么多的热量就这么扩散,太浪费了。”章北海走下车,摘下墨镜,打量着这片小小的春天,在这里呼吸时没有白汽,他的脚底甚至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温热。
“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建一个发电厂,不过也没什么,从今以后,能源在地球上不是什么需要节约的东西了。”
章北海指着丁仪手中的花束说:“丁博士,我真希望有些事情能让你分分心,使这个突破晚些实现。”
“没有我突破得更快,基地有上千名研究人员,我只是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我早就感觉到托卡马克方式是一条死路,方向对了,突破肯定会产生。至于我,是搞理论的,不懂实验又瞎指挥,可能还拖延了研究进度。“
“你们能不能推迟一下成果发布的时间,这话我是认真的,也是非正式转达了太空军司令部的意思。”
“怎么可能昵?对三个研究工程的进展,新闻媒体一直在追踪报道。”
章北海点点头,叹口气说:“那就很糟糕了。”
“我知道一些原因,不过你还是说说为什么吧。”
“可控核聚变技术一旦实现,马上就要开始太空飞船的研究了。博士,你知道,目前有两大方向——工质推进飞船和工介质的辐射驱动飞船,围绕着这两个研究方向,形成了对立的两大派别:航天系统主张研究工质推进飞船,而太空军则力推辐射驱动飞船。这种研究要耗费巨大的资源,在两个方向不可能平均力量同时进行,只能以其中一个方向为主。”
丁仪说:“我和核聚变系统的人都赞成辐射驱动,从我而言,感觉这是唯一能进行恒星际宇宙远航的方案。当然得承认,航天系统也有道理,工质推进飞船实际上就是化学火箭的变种,不过是以核聚变为能源而已,在研究前景上要保险些。”
“可在未来的星际战争中不保险!就像你说的,工质推进飞船不过是个大火箭,要用超过三分之二的运载能力运载推进工质,且工质消耗很快,这种飞船只能以行星基地为依托,在太阳系内航行,这样做,是在重复甲午战争的悲剧,太阳系就是威海卫!”
“这个类比很深刻。”丁仪冲着章北海举举手中的花。
“这是事实,海军的最前沿应该是敌人的港口,我们当然做不到这一点,但防卫前沿至少应前推至奥尔特星云,并且要保证舰队在太阳系外的广阔空间有足够的迂回能力,这是太空军的战略基础。”
丁仪说:“其实航天系统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主张工质飞船的是那些从化学火箭时代过来的老航天们,但其他学科的力量也在进入航天界,比如我们核聚变系统的,他们大都主张辐射飞船。这两种力鼍目前已经势均力敌,打破平衡的就是那三四个处于关键位置的人,他们的意见决定最终的规划方案,真的,就那么三四个人,可惜都是老航天。”
“这是总体战略中最关键的一步决策,如果这一步走错,太空舰队就要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进行建设,有可能浪费一两个世纪的时间,到时再转向怕也没机会了。”
“这你我都没有办法。”
同丁仪吃过午饭后,章北海离开了核聚变基地。车开出不久,潮湿的地面就变成了皑皑的白雪,在阳光中泛出一片白光,空气温度急剧降低,章北海的内心也迅速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