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我将成为书法家;有人把我当作“大众情人”;舞场中,我的劲舞很受欢迎;戏台上,扮演“流氓”角色是我的一绝……他们都接纳了我这世俗方面的显现,却将我的信仰仅仅当作是一种人生的戏耍。

一位女生说:“他会出家?我才不信呢。”

信仰不是一句玩笑

圆修是成都电子科技大学英语系的本科生,1999年来到佛学院。他年龄不大,但性情温和,老成持重,所谓“疾言厉色”在他的脸上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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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管家会议上,我问起他的学佛因缘。他敞开心扉,讲述了一段心灵蜕变史。

从“及时行乐”到“及时行善”,佛法带给他的改变难以想象。

他说要神游内心的无极风光,纵使身边无人喝彩。

学佛是我真正懂事以后的人生选择。而在小时候,家乡用来骂人的最厉害的一句话便是:“你咋不去当秃子?”这种蔑称,使我幼小的心灵中对出家人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好的印象。

小时候我挺怕死的,所以非常喜欢“及时行乐”这句话。万一哪天没命了,人生中的许多乐趣却还没尝到,岂不太亏了。因而初中时我就“及时”地抽烟喝酒,如此“行乐”了两三年,结果考试成绩经常名列倒数前几名。乐趣没找着,母亲倒是痛哭了几回,以致最后补习了一年才得以混进高中。

高三时,偶尔接触了“潜息气功”,按照它的要求修炼了一段时间后,浑身上下出现的现象让我既新奇又大惑不解,这是我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身心体验。可能我们对身心世界忽视得太久,一旦“潜息气功”重新打开了这个窗口,才发现自身原来蕴藏着如此巨大的潜能。

练了一年左右吧,身心的确有所改观,自己的觉受和同学亲友的一些实例,让我对特异功能的存在确信不疑。但有一日,忽闻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因舞场惹祸而横尸家门,这个突发事件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生命的含义。我本来就怕死,现在又亲眼看见了生命的脆弱,人生苦短之感便渐渐充溢于胸了。

这时,一位同学给我推荐了几本书:《向知识分子介绍佛教》《一位科学工作者研究佛经的报告》及《佛学群疑》等。本是带着挑剔的目光来看这些书的,只准备将佛法当作修习气功的辅助而已。谁料在一段时日的阅读之后,原先对社会、人生的一些苦闷与迷惘,竟在经书中一扫而空。

在佛法甘露的滋润下,我畅快无比,感觉与内心甚相契合。不久,我便彻底放弃了气功,心安理得地遨游在佛法的智慧海洋里,熏习日久,竟悄悄萌发了出家之志。慎重起见,我做了三四年的痛苦等待。有时为了“考验”自己,便有意恣情放浪形骸,以便观察此心能否真正淡于红尘、安于宁静,不为声色犬马所左右。同时又全力争取考上外省(我家在贵州)重点大学,多少让父母稍感安慰,也可摆脱他们的直接影响,好等因缘成熟后悄然出家。

最后,天遂人愿——我顺利地考入了四川成都电子科技大学。上大学时,我常常悲哀地发现,大多数同学根本不理解我。有人认为我将成为书法家,因为只要临赛前找几本帖子参研一下,我的一幅中堂或对联便有可能在全校获一等奖;有人把我当作“大众情人”,因为我和许多女同学的关系都不错,尽管我不曾对其中任何一位有非分之想;舞场中,我的劲舞很受欢迎;戏台上,扮演“流氓”角色是我的一绝……他们都接纳了我世俗方面的显现,却将我的信仰仅仅当作是一种人生的戏耍。

一位女生说:“彭大师(她们对我的戏称)会信佛?他会出家?我才不信呢。”

心的真诚无人喝彩,行为的造作倒“应者云集”,这世界是否有点颠倒?在我的内心深处,已认定出家修行才是此生最应走的路。

1999年夏,宽霖老和尚与清定上师相继离世,在成都的我,心中茫然不知所措,顿觉人世无常、胜缘难求。小时候一直畏怕的死亡阴影,更使我对了生脱死的佛法充满渴求。儿时对出家人的恶劣印象,早已换成了对闻思经论、闭关苦修的出家生活的向往。我本来就鄙夷犹豫不决的小人心性,大丈夫当机立断,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拎着简单的行李,念着大悲咒,我一路径直奔向期盼已久的佛法圣地——喇荣五明佛学院。

转眼,我在佛学院已待了两年。两年来的闻思让我对世人误解佛法、鄙视出家人的愚痴言行深感痛惜。我想告诉他们,如果你真的关爱生命,真想探究关于身心乃至宇宙的终极真理,为什么不能以宽容之心对待佛法呢?佛法至少不会教人杀人放火,有什么理由不给它一席生存之地呢?

记得有人说过:“人死之时,心中万分留恋与恐怖。也许出生时,同样因恐怖与不情愿,我们才哭着来到如此难舍的人间。”话头话尾,值得有心者一参。三世因果的存在,使我安心不少。对死亡的害怕,也就悄然消融在当下的努力与对未来的长远规划中了。

对佛法,我只是刚刚涉及,略知皮毛。现举《大方广佛华严经》中的点滴内容,将个人的心得体会呈现给大家。

经中,佛陀不假借任何仪器设备,在他自证的现量境界中,提到各种生命体所居世界,有仰世界、覆世界、侧世界等种种情形。联系地球,以北极为仰世界,则南极为覆世界,赤道上为侧世界。如此,地球之圆相已见端倪。扩而宏之,经有“十方三千大千世界”的说法,正是“十方虚空无有穷尽,世界国土不可限量”。因此,佛教展示的空间是无穷浩渺的,时间亦无始无终,远非“天圆地方”的狭隘思量所可比拟。

如此广大的宇宙,又与我们的身心世界和谐一体,是整合的统一场,有着众妙之门,即《华严经》所说的“十玄门”。比照当今的科学理念,颇令人玩味。这里我不做广述,有兴趣的人可以自行翻阅。总之,如果将身心世界命名为法界,四种法界就已将宇宙人生的奥秘尽示无余。

四法界亦即事法界、理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凡夫通过修行,历经这四个层次就能证得一真法界的实相,也就是成佛。最起码,若我们能懂得理法界的内涵,就能了知佛教圆融大平等的义理。

纵向来看,现在入于过去,过去入于未来,一念可入漫长历史,漫长历史又可归为一念。横向来说,没有绝对卑微的小,因为一是一切;也没有绝对尊贵的大,因为一切是一。由此纵横无二,一味平怀,等视群生。这俨然为社会建设及人心教化提供了理论方向。并且,若能按佛教的方法去实践,最终必能超越凡情,远离一切烦恼困顿,进入自由王国的大乐境界。

真诚奉劝诸位有识之士,只有深入经藏,方能智慧如海。如果沿着闻思修的路径前行,待一朝灵机妙发,定能顿然朗彻大千世界的本来风光。人生、理想、整个身心,都将豁达无碍、悠游自在、神游无极、通透十方。到那时,尽虚空皆我体性,满大地是我光明。

真乃庆快平生。

圆修一口气讲完他的大学生活、他的思想转变、他学佛后的观点境界。我一字不漏地品味着他的话,尽力想走进并领会这个学佛者的内心世界。

等他意犹未尽地结束论述,我发现在座的管家们有的已酣然入梦;有的则兴奋地睁大双眼,跟我同样欣喜;还有的在窃窃私语,对他的学佛之路颇多感触……但我不得不终止这一切。我提醒大家:“还是进入正行吧,毕竟这次开会的议题不是圆修的学佛之道与华严十玄。”

打断了大家的分别念后,我们开始了今天的议事日程……

在繁荣的表层下,是摆脱不掉的深层痛苦。

我想这根源在于心逐物欲,

以致失掉本来的清净面目。

我们正被自己的工具所驱役。

工具年代的主仆关系

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人生轨迹、与众不同的人生故事。

在佛学院的汉族四众弟子中,圆拔就属于比较特殊的一类。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出家不久,家人就跑来佛学院将他押赴回乡,结果,他在途中设法逃走,重新回到佛学院的怀抱。

从1994年他来佛学院算起,我跟他的相识已逾七个年头。这个小伙子,1964年出生,1982年考入武汉大学物理系,1989年考入北京大学攻读物理学硕士,1992年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1995年来佛学院正式出家。

他刚到佛学院的时候,本着物理学“格致”的字面含义,举着实证、唯物两把标尺,几乎天天找我和慈诚罗珠堪布辩论。现在的他,依然保留了一个科学工作者应有的严谨、求实,只不过背后的指导思想,比起当年的实证理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当我问起他求学、出家的经过与因缘,圆拔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想不到这个物理学硕士讲起话来还蛮文绉绉的,让人饶有兴味。

进入大学后,每每于闲暇无人之时,我总是被一些问题久久困扰,那就是人为何而生?人生所求又是为何?前思后想、辗转反侧,依然不得其解,总是感觉身心空荡荡的,无所寄托。

尽管父母对我非常慈爱,他人也多投来羡慕的目光,这种百无聊赖的空虚却无法排遣,于是便借由书籍来充实。我曾遍阅气功、道教、佛教典籍,也曾自修气功,颠来倒去,但收效甚微。后来,偶然在图书馆借到一部《金刚经》,读后虽不甚明了,却怦然为之心动。

此后我又翻阅了《佛教书籍汇编》,从此渐渐深信,唯有佛教才能解决自己身心的痛苦。在广泛涉猎了大量的佛教经论后,我于1989年寒假正式皈依了佛门,并在师父的教导下开始持诵“百字明”。这些初步的闻思修行已让我的身心有了诸多感应,于是,我越来越认定佛教是真实不虚的,绝非世人讥谤的迷信之论。为更求深造,1994年我终于来到了喇荣圣地闻思佛法。

可能是时节因缘未到吧,加上自己业障深重,在喇荣待了没多久,我就又回到了北京。回京后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备受煎熬的阶段。那时我在一家电脑公司,商场尔虞我诈的环境让我越来越害怕,怕以自己目前的修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下去,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与之同流合污。苦苦追寻的解脱之道,刚刚因值遇圣地、值遇上师而稍露光明,难道即将夭折?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一旦错失因缘,再回头恐怕已是百年身。但父母那边又如何交代呢?就这样,我彷徨于世间感情、名利与出世修行之间,达半年之久。直至1995年10月13日,自己突然醒悟:六年前的今日踏足北京,难道这六年还不足以让我参透、看破、放下尘缘?人生又有几个六年?难道要用一生的光阴去重复别人已重复过无数次的世俗生活?

我下定决心,只身再次奔向佛学院。一到这里,便好像顺理成章似的马上出家为僧。

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对物理学方法、理念的执著。这么多年过去,回头再看看佛法之理与物之理,感觉真如天渊之别。科技的日益发达,更加反衬出人类的可悲。知识爆炸让各种学问日趋繁杂精密,却仍然解决不了世人身心的烦恼。在繁荣的表层下,是摆脱不掉的深层痛苦。我想这根源在于心逐物欲,以致失掉本来的清净面目。我们正被自己的工具所驱役。

比如关于意识与物质谁先谁后的问题,多年来科学界、哲学界都未有定论。有一种哲学观点认定物质先于意识而存在,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意识对物质具有反作用。学佛之前,我对此种观点未加分析就全盘接受。现在,有了佛法的正知正见,我想在此对这一观点略做剖析:

首先,心识具有能动性或主观创造力,而物质明显不具有此种功能,那么物质决定意识岂非无中生有?若无中可生有,那无中不生有也应能成立。以物理学为例,任何量,在更大的范围内都是守恒的,如物质守恒、质能守恒等,从来没有无中生有之理。而意识既然有能动性,由意识产生物质岂非更为合理?

其次,我们一般人认识世界都借助于眼、耳、鼻、舌、身、意,以眼睛认识色法来说,所谓的“看见”只不过是借助光线等因缘,在眼识中产生了一个影像而已。除此之外,山河大地从本性上来说并非实有,这些千姿百态的影像和梦中见到的色法又有什么不同?剩下的耳鼻等感官的本质也可以此类推。佛教唯识宗指出,外境的色法或物质,只不过是业力所感的心识幻现,本无实有。大前提都不成立,再言物质先于意识、决定意识,岂不是错上加错?

再者,物理学中都说物质由分子构成,分子由原子构成,原子由原子核与电子构成,原子核由质子与中子构成,质子由基本粒子构成,诸如此类,而佛教的着眼点并非在此。以中观自续派的离一多因进行分析,就能了知,既然粗分由细分构成,粗分就没有真实的自性。而细分还可再分,所以可判定细分也没有自性。如果用数学极限来推理,就能认知任何物质从粗分乃至最微分都不是实有,都没有自性。理解这一点,便可理解唯识宗万法唯心所现的道理,也有助于理解中观应成派一切不予承认的最究竟的大空性观点。

还有,物理学中讲述物质的运动变化时,着重的是量上的关系,如讲裂变、聚变等,从实验就可以得出一定的质量能转化为一定的能量,其公式即为E=mc2。其中E为能量,m为质量,c为光速。以佛教的观点考察,如果用中观自续派的大缘起因观察,既然在一定的条件下,质量可以转变为能量,那么二者就都并非恒常不变,而是观待因缘。一旦观待,就不会是独立、实有的存在。

来佛学院前,我曾对物理学的研究方法,颇引以为豪,认为这种“严谨”“慎重”“求实”的方法论非常值得佛法借鉴。而现在,站在佛法最究竟的立场,重新审视物理学的方法论,真有一种登万仞峰顶而小视天下的感觉。

其实,像量子力学等学科,都是建立在一定的假设或公式之上,再借助数学来构成一套理论。当这套理论可以解释新发现的物理现象,并预测尚未被实验发现的现象,而这些现象又能被将来的实验所证实时,就可以称之是一个伟大的理论。但是再伟大的理论也有它的适用范围,就像爱因斯坦的理论超越了牛顿时代一样,因为这些都是第六意识的产物。而诸法实相、大空性,以至佛的如所有智境界,远离了一切分别妄念,无有二取,现量所见。二者的差别,悬如天地。

但所有的科学都具有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对新事物的探索,常常需要采用一些科学的假说来进行小心翼翼的推证。对于博大精深的佛法体系,如果动辄就斥为迷信,这种做法并不符合科学的精神。就像唯物主义所倡导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如果你能潜心深入佛法,最终一定会发现,它也是关于宇宙、社会、人心的一种理论与实践。

圆拔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抬起头,满天灿烂的星斗将人的视线引向无尽的宇宙。这辽阔苍穹、浩瀚时空,引得多少科学工作者殚精竭虑、毕生求索,以期了悟宇宙的真相。然而一个个定律、理论总是被后人一次次地超越和推翻,因为它们并不是最终极的答案。

如果说圆拔出家前的求学之道,代表了世间大多数学科的治学方向,那么佛法则无疑给他,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认知途径。我们是否应该从单一对物质的推究,转向对人心的把握?佛法不但可以揭示水分子的缘起性空,更能指示心的方程式,它才是万法的本源,是一切谜题的关键所在。心之为物,其妙处有几人能知?

从物理到心理,愿圆拔能在“心”途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终回归心物一如的圆觉状态。

五颜六色的油彩建构起关于世界的纷繁表象。

但油彩的背后只有一个特征——盲目。

可以丰富,不可以盲目

每个人追寻人生究竟意义的途径都不同。

有些是遭遇太多磨难而入佛门,以期找到摆脱痛苦的方法;有些是看透了世界的虚幻而探究真相;还有的通过深入思考而对般若正见确立起信心……无论人们选择的路有多么不同,只要虔心学佛,最终都能摆脱烦恼抵达幸福的彼岸。

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圆哲显然属于前者。因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太强烈,求解脱心切的他,在对佛法还不甚了解的情况下,就手捧一把宝剑来到我面前,向我求一种六个月就能斩断烦恼丝、直趋圆满境地的法……

痛苦能压垮人,也能逼人坚强。自那以后,我对圆哲就多了一分关注。他在中央美院上过学,酷爱绘画。他曾用语言做画笔,为我描绘了一幅“自画像”:一双深邃的目光,正努力穿透时光的迷雾,看清生存的困境。

近四十年的人生岁月里,我从事过室内外装潢、CIS(企业形象设计)、灯光效果等实用美术的设计与创作,同时对纯艺术也有着强烈的兴趣。在进行美术创作之余,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总是有许多不解。

每当放下画笔,开始思考世界的风云变幻,那份感觉总是苦涩而失落的。五颜六色的油彩建构起关于世界的纷繁表象,但油彩的背后只有一个特征——盲目。我开始理解古人“五色令人目盲”的深义了。是这种盲目,变幻出那么多空洞又令人迷乱的色彩。

我十分赞叹法兰西艺术大师奥古斯特·罗丹(1840—1917)不朽的雕塑作品《思想者》。那个有着深邃目光的人,似乎正想穿透时光的迷雾,去把握自己的生存困境。“思想者”的目光并没有仰望星空,但见过这座雕像的人,几乎都能体悟到他的“思想”其实上穷碧落下黄泉。“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位雕刻出人类思想之广袤与迷离的伟人,曾经豪迈地宣称:“我们的社会将要多么快速地把曾经的错误与丑恶除掉,而且我们的世界将会何等迅速地成为乐园!”

每当想起这句话,我的心总会沉入悲哀的深渊。一百年过去了,罗丹的梦想只是一次次地破灭。

不只是罗丹,正像莎士比亚所言: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罗丹还有一件伟大的作品,叫《地狱之门》。我觉得它很符合预言的特性,只不过在今天的地球上,“地狱”景观远比罗丹的作品惨烈百倍。单以波黑战争为例,交战双方,特别是美国,在那个地区投下的贫铀弹相当于在日本广岛所投下原子弹当量的十倍。

先哲曾警告过后人:以巧智对付巧智,非常危险和愚蠢。现今的世界格局,恐怕说“以巧智对付巧智”都太过美誉了。无论个人还是国家,都正被逼上“以强力制服强力,以霸权对抗霸权”的险路。其结果,将是非常危险而愚蠢地将整个地球变成活地狱。

地狱之门已洞开无数,天国之路又何处寻觅?

想起美国电影大师库布里克对人类未来的预警之作《奇爱博士》。电影中,核武器狂人稍一发神经,整个地球就可以被毁灭无数次。三四十年过去,这部电影真的成为一则预言。高度发达的科技,没能把“错误与丑恶”除掉,相反,电脑黑客的一个设计,可以使美国总统随时打开控制导弹发射的黑匣子。我们的生命就悬于那一线之间。

假如罗丹活到现在,还会雕塑“思想者”吗?恐怕一尊名为“绝望者”的雕塑将要诞生于世了。

不去审视周围,反观自己的生活又如何呢?

学佛前,我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人,诸如围棋、跳舞、唱歌、纸牌、电子游戏甚至搏击术,全都在爱好名单上,为此还交了各路朋友。就拿跳舞来说吧,不敢说自己是舞帝,但在我们那一杆人马里,至少也称得上是王子了。哪怕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我也不会在任何一个场合缺席,我对玩太在行了(学佛后才知道这是自己慧浅障重,习气业力所致)。

再看看我的家庭。父母一方面对我很溺爱,另一方面又专横不讲道理,很多时候让我难以适从。妻子更是刁蛮无理,她自诩美貌,经常出入舞厅、牌场,往往一上牌桌,就与人打得天昏地暗、面无人色,甚至彻夜不归。

人生在内忧外患之中,太多的丑恶与无奈,让我无法在笔下的油彩中找到“悠然见南山”的和谐,对自己和家人庸庸碌碌生活的厌倦,更增添了一种走投无路的空虚苦闷。由此我才开始在佛法中去探寻一种别样的人生。

记得在那些最憋闷的日子里,内心深处常会涌起一股股莫名的悲哀。这悲哀在我离家奔赴喇荣五明佛学院的车上达到了最高潮,仿佛从内心深处奔涌而出,要把我和整个世界吞没……

好在最后,我终于来到了这片雪域。

从出家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回头看自己当初的选择,常忍不住暗自窃喜。假如没有遇到佛法,没有选择佛学院,现在的我又会飘荡在何处?是在牌桌旁,还是舞场里?还是整日握着画笔,试图描绘出这个我根本把握不住的光影世界?

回顾自己走过的这些弯弯曲曲的路,真想把这些反思、审视与朋友们分享。也曾热切关注过科技的发展,但我总算明白,现代科技只是停留在对显现之法的研究上,对空性之理根本没有触及,更不用说“显空双运”了。

科学巨人爱因斯坦终其一生才明白这个道理。而牛顿晚年的困惑,就在于他对科学产生了极大的怀疑,最终只能向上帝追问宇宙的第一推动力。粗浅者不明所以,动辄批判牛顿是倒退、迷信,其实牛顿的“倒退”,何尝不是基于对科学的冷静反思?

《佛教科学论》中说:“那么知识水平一般,甚至连普通家务也茫无头绪的人,对佛教也就没有理由横加非议,否则只能显出自己的浅薄无知。”

真希望每个人都能对佛法做一个客观的、心平气和的研究。不论是像我这样,于穷途末路之际才把佛法当作最后稻草的人;还是正处在得意扬扬之时,不屑或无心了解佛法的人,都祈望大家能静下心来,仔细地审视佛法对这个世界的解释。

如今,正如一位西方哲人所言:“整个大地充满了狡诈者。”一个不害怕因果、不承认轮回的社会,怎么能说是一个美丽新世界呢?

离开画笔所粉饰的幻象,走到佛陀揭示的真实世界中来,心中常常有两种情感在交织冲撞:对自己选择的欣慰,对未觉悟者的悲哀。当我穿上庄严的僧衣,站在雪域神山之巅,遥望那个灯火辉煌的迷幻世界,我总在想,那里有我的父母双亲,有我的兄弟姐妹,什么时候他们也能挣脱出迷幻之网、踏上菩提正道?

应该说圆哲已经踏上菩提正道了,现在的他比起两年前成熟了许多。未来的路很长,而选择在他,成就与否也在他。以他目前的精进来看,我相信他的前方一定充满光明。

房子就像我们的躯壳,

设计得再富丽堂皇,

也抵挡不了无常的风。

我们没有“永久居住权”

广阔无垠的天地间生存着智者和愚者。愚者在盲目中了其一生,智者则总想活得明白、自在。

不过,“智”有“大智若愚”,也有“世智辩聪”。

世间公认的知识分子,如建筑师、医师、教师、工程师等,往往认为自己的研究领域最有价值,自己揭示的真理最为正确。

藏族同胞有句俗话:“山上有天,水上有桥。”意思是说,不要认为自己的见地已臻圆满。如果用佛法来衡量世间的每一个专业,就会像登上泰山极顶般“一览众山小”。

圆枚就是一位建筑学的极具天赋者。当她认识到建筑的虚幻无常,才明白永恒美好的设计,唯一存在于心灵之中。

茫茫戈壁滩的落日中,站着一个看夕阳的小女孩。待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美丽的霞光渐渐从视野中退去,小女孩便心满意足地牵着羊回家了。那个小女孩,就是我。

童年的这一幕总是历久弥新,我总忘不了小时候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一个普通的双职工家庭,一家五口人其乐融融。

作为家里最娇宠的女儿,我总是第一个品尝到父母用微薄工资买来的美味。刚开始时觉得天经地义,可偶尔回过身,看到父母苦涩的脸上挂着的满足的微笑,我的心便沉重起来。尽管那时我还很小,但已学会了体贴父母、谦让兄长,尽量让爸妈的心情更愉快、笑容更灿烂。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我长成了一个孝顺、听话、乖巧的女孩。我经常感叹命运的不可思议,谁能料到像我这样一个女孩,最后竟会出家成为一名比丘尼呢?父母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了。

当我跨出某个著名大学建筑系的大门,怀揣一张毕业文凭奔赴社会的时候,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终于要开始设计图纸了,这个社会未来的建筑景观,将会留下属于我的一道风景线。

坐在北京一家宽敞明亮的设计室里,我开始废寝忘食地工作。走上工作岗位后接的第一个设计方案,是一项上百万的路标工程,这个根本难不倒我。当我把十几天熬夜熬出的一纸图样送到老板手中,老板的双眼立刻变直了。没过几天,他就得到了这项工程,至少几十万的利润轻松地流进了他的腰包。

按理说水涨船也应当高吧,但我一丝甜头也没尝到。这倒也罢,我的贪心本来就没那么强烈,但渐渐地,我发现周围同事的目光开始有些不对劲,他们的眼神总带着一丝嫉妒。不久,各种流言蜚语便漫布整个公司。我这时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老板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头,到最后,为了防止我跳槽,他竟然扣下了我全部的设计费与奖金。我本没想过跳槽,却被他逼上梁山。

不想再干唯命是从的奴仆工作,我便当上了直销员。有一天偶然路过一间寺院,看着蓝天下那红墙碧瓦的庄严,听到一阵阵清净悠远的唱诵,不由自主便迈进了殿堂。

刚进大殿门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扑面而来。我也不知该干什么,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大殿里。

“有事吗?”一个师父轻轻问道。我回过神来,不由脱口而出:“我想摆脱烦恼。”

师父笑了笑,转身进殿拿了几本书出来递给我。我一眼瞥见最上面的一本书上赫然印着“因果”二字,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使我潜意识里已把“因果”等同为迷信。我眉头一皱:“我想摆脱烦恼,不是想了解这个。况且我从不相信什么因果、轮回。”

“为什么不相信?”师父还是那么和蔼地笑着。

“我根本看不到轮回。”我有些不服地顶撞着他。

“你没见过你妈妈生你,就可以断定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我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句话呛得我三天没吃下饭。

从此我便成了寺院的常客。师父对我格外看重,特意为我开示了整部《法华经》。记得头一天师父为我宣讲《法华经》,刚讲到序文中的“生死流转,无有出期”八个字,我就已止不住地泪流满面。每个人的入佛因缘都不一样,我常常想,那个师父是不是已在庙里等了我很久呢?

对我来说,接受佛法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好像离佛法就隔了那么一层窗户纸,只需一个明眼人一捅就破,否则我不会对佛经里的说法涕泪纵横的。似乎一切本都是我已经知晓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遗忘了。再次归家,能不喜从心生吗?

当师父从《金刚经》讲到《心经》,又从《心经》讲到《华严经》时,我便对师父说:“我要出家。”当时,师父高兴地答应了。

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我想先引导父母吃素,慢慢带他们走上佛道,再告诉他们我要出家的决定。谁料当我刚把佛像摆上书案,就遭到了全家的一致反对。为了对抗我的吃素,平日里对我言听计从的父亲,竟要当面杀我养的一只小兔子。我没有一点办法,只有流着泪大声念阿弥陀佛圣号和往生咒,悲哀地看着它死去。当天晚上,我拼命地祈祷上师三宝,慈悲摄受我的父母,让他们能早日忏悔。整整一个晚上,没有间断。

一个多月来的祈请总算有点成果。为了巩固他们刚刚生起的一点信心,我又在家多待了一段时间。第二年正月十三的黎明,我想我该走了,我要走自己的路,父母的路也得靠他们自己蹚出来。以我现在掌握的佛法力量,还远远不能从根本上解救他们。我必须早点出家求道。

天才刚刚现出鱼肚白,我就悄悄掩好了门。望着家的方向,我在心里说:再见了,爸爸妈妈,你们醒来就看不到女儿了,但愿我留下的那封信能让你们感伤的心有所释怀……

我先是到了一个深山里的小庙,庙里只有两位尼师。老尼师对我非常好,非常希望我能留下来。但一个月过后,我就决定要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没有讲经说法,不能闻思修行。

不过,现在回想起在那个小庙度过的一个月时光,我觉得收获还是挺大。因为在那儿更让我体味了世态炎凉,更让我渴求听闻正法,更让我明白了自己肩负的使命——续佛慧命。人生旅途上遇到的第一位精神导师,不就是这么谆谆教诫我,并殷殷期盼着我吗?最重要的是,在那间小庙里,我见到了一本介绍法王如意宝晋美彭措上师的略传。

于是二话不说,带着身上仅剩的六百元钱,我又向地处雪域高原的喇荣圣地进发了……

曾经以为设计一些美丽的建筑物就是我此生的全部生活。及至到了这里,住在根本不用设计的简陋不堪的板皮房子里,心里才总算明白:房子就像我们的躯壳,设计得再富丽堂皇,也抵挡不了无常的风。

多么希望朋友们能跟我一道,走上设计灵魂的光明之路。

圆枚的故事尽管比较短,却非常精彩,应该说她真正的生活现在才刚刚开始。她正拿起佛法这支妙笔,展开人生旅途的画卷,准备设计未来的前程。

大雪中,我孤身一人背着一百多斤供品赶回山上,

直到晚上十点半,才奋力地在风雪、饥饿、

疲劳的侵袭中,踏上北台顶厚厚的雪地。

我那迷茫躁动的心突然平静了,

平静得就像五台山白雪皑皑的山野。

一个人的圣地

我坐在喇荣沟摩尼宝区的甘露旋山谷里。这里有清净的小溪,两岸盛开着金、银两色的花朵,还点缀着零星的小树。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中,我打开了《喇荣课诵集》。

正读着每日的功课,几只蓝色布谷鸟飞到我身旁的小树上。它们唱起美妙的歌曲,那声音婉转极了。没办法,我不得不中止念诵。

“美丽的布谷鸟,你们不要再唱了。否则连小溪都要被你们的歌喉耽搁在这儿,不肯再向前了,我也没办法再念经了。”

就在此时,圆用穿着那身惯常的黄色汉僧装向我走来。

圆用时不时帮我整理些文稿,对他我还是非常了解的。记得两年前评选汉僧堪布,我觉得他的戒律、行持、智慧都已够格。他却说不希求堪布的名声。他认为自己离真正的“堪布”还有很大差距,想达到了这种境界再说。

因为这件事,我对他印象深刻。等他坐在我身旁,我突然想到,何不趁此机会,请他讲讲出家的经历。

我出生于江南的一个小镇,自幼喜欢寂静独处,少言寡语,邻居都叫我“哑巴”。与中国所有同时代的少年一样,我在六到十七岁之间,接受了小学、中学僵硬的灌输式教育,高中毕业统考时,又终于冲过“独木桥”,进入了大学。

在长沙市求学的那几年,是我极为迷茫困惑的时期。国门打开,令当时的大学生开始接触到外界的许多知识。当眼界从封闭、狭窄、愚昧的壁垒中解放出来,激进的年轻人便不愿再死心塌地地相信课本和灌输训练,开始向西方所谓的自由文化投去了羡慕的目光,也向东方传统文化伸出了热忱的手。

在那种大环境下,我也开始苏醒,渐渐想到了人生、世界的种种问题:人应该怎样生活?我的一生应该追求什么?国家、社会、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事物?……我成天泡在图书馆里做“书虫”,啃完了一部又一部的哲学、文学、历史巨著,以期洞彻心头疑惑。在这期间,不期然也开始遭遇了佛法。

记得那时候的图书馆,基本上找不到一本真正的佛学书籍。第一次遇到佛教教义,还是因为历史课本上一段批判佛教的文字,其中对“苦集灭道,欲望即是痛苦”有简短的介绍。说来荒谬,惯有的逆向心理,也或许是某种因缘,在听到老教授念那段文字时,我的心居然感到一阵颤动,还有一丝丝的清凉。

从此之后,我的足迹便不断出现在麓山古寺,目光时时停留在佛像、经书与寺内宁静超然的景致上。我很想明白,是什么义理在让我心动。尽管没有找到人为我解说佛教教义,但每每在闷热不安的校园中待不住时,只要到古寺坐上一会儿,我的心灵就会得到安慰,宛若游人于陌生的暗夜旷野中,忽然看到一点若明若暗的灯光。

1989年某一天,我在麓山古寺的大殿前照了一张相:两手平伸、双腿分叉,全身紧紧“钉”在大殿门口阻挡游客的柵栏上。佛陀的圣像在暗淡的背景中现出金光闪耀的头部,双目悲悯地关注着这位为愤懑、疑惑所困扰的年轻人。

在麓山寺的宁静与校园图书馆的中外名著的抚慰下,被种种人生问题困惑的我总算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毕业后,我顺利地分配到石油销售系统工作。那时石油是专营商品,国营石油公司一统天下,公司里的干部职工养尊处优,享受着丰厚的工资、奖金、福利待遇。虽然如此,在堂皇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生活,却不是真正有理想、有良知的年轻人所愿意过的。

面对社会的“大酱缸”,我尚未解决的困惑之上,无疑又笼上了厚厚的迷云:是随波逐流,还是奋斗?是毁灭,还是生存?难道我也要消磨在这千百年来的怪圈中,随顺庸庸之辈,为衣食住行、权力、家庭忙碌一生?难道人就没有更有意义的活法?难道不能摆脱这些迷惑,过一种理智而无痛苦的生活……公司上下、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总是让我的心灵一阵阵抽搐。面对人世的阴暗,敏感纯洁的心如何忍受?

但由于此时无缘进一步学习佛法,我便将时间大部分花在对《资治通鉴》等历史巨著与尼采的哲学、美学思想的研究上,希望能从中获得有关人生幸福的答案,结果却发现,整个人类历史其实充满了杀戮与绝望。面对现实与理想的激烈冲突,我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尽管亲友一再劝告,我还是放弃了“铁饭碗”“铁交椅”,决心出去闯荡世界,看看人世间的真面目。

在沿海开放城市拼杀了多年的朋友们,纷纷向我伸出了热情之手。繁华的深圳、珠海;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生活环境;“拼命地玩,玩命地干”的生活准则,一度也让我觉得“充实”。然而每于清晨酒醒、晓风残月之时,不甘沉沦的心总会感到阵阵刺痛:“这就是我吗?感官刺激就是人生的安乐吗?”

无边的大黑洞,横亘在前方的虚空,令人窒息的迷惑与恐惧不时扼紧了我的心。我向周围的朋友,甚至一些事业有成、大名鼎鼎的奇人异士询问这些问题,然而他们和我一样,对此只有困惑与无知。

1993年夏季,疲惫、焦虑、不安的我在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三亚休养了一个多月。每天踱步在海风拂面、波浪轻涌的沙滩上,思索着人世间的炎凉苦乐、生活中的团团乱麻、宇宙的无尽奥秘、哲人们的名言警语,我的心智渐渐得到了一些启发:再去深入书山,游历四海,去拜访一些真正超尘脱俗的高人。我要找到明鉴一切的智慧,要过上自由而理智的生活。

于是,在读万卷书的同时,我又背上了简单的行囊,开始了远涉万里的新长征路上的思索。我乘海轮自南向北,以水天一色的大海来壮阔心境;徘徊于苍山洱海及西双版纳的密林,徜徉于桂林山水,让森林碧流涤荡心灵的灰尘;借故宫长城,勾起千古的幽思;最后溯黄河而上,试图体味千万年中,龙的传人如何用血泪沉淀出凄凉的历史……

1994年的一天,我又回到广东佛山喧闹的大街上。看着似蚂蚁觅食一般急匆匆的行人,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应声救苦的观音菩萨,又想起了能赐予无上智慧的文殊菩萨,心里面好像突然一亮:跑了那么久,为什么就没想到去清凉山的冰雪世界呢?能在圣境雪山之巅的巨石上坐坐,看看蓝天白云,让身心热恼消失在雪线之上的碧空中,此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快乐!

当南山寺脚下的“清凉圣境”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我那迷茫躁动的心突然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五台山白雪皑皑的山野。刹那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前的二十五年既然没能让我在痛苦不堪中找到人生真谛,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何不尝试一下另外一种生存实践?几次与佛法擦肩而过,是不是应该静下心来,按它的教法实修一次?不管成功与否,至少可以告诉自己:我尝试过了,我过的是自由意志选择的信仰生活,并没有轻易俯首于惯常的社会规则。

走自己特立独行的生活之路吧,我多么渴望能从纷繁的表象中提炼出生活的真谛,为此将不惜付出身心作为代价,否则,此身心要它又有何用?是留着它继续感受痛苦,还是盲目地与众沉浮?看来我得把这副躯体交到佛门去锤打一番了。

刚刚进入寺庙时,我一边向诸位比丘长老借阅高僧大德的传记,一边砍柴、挑水、做饭、扫地,这期间我得到了许多磨炼。特别是随师父们下山搬运供品、粮食时,背着沉甸甸的大包向山上爬,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在变得坚强。

有一天下午天气陡变,大雪中,我孤身一人背着一百多斤供品赶回山上,直到晚上十点半,才奋力地在风雪、饥饿、疲劳的侵袭中,踏上北台顶厚厚的雪地。每一次拼尽全力从积雪中拔出腿来,我都感到两眼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死在文殊净土的叶斗峰顶,我会不会有什么遗憾?人生的意义不就是锤炼自己、升华自心吗?不能超越肉体感官的束缚,心灵怎能变得坚强,又怎能达到超越一切的自由之境?文殊菩萨,加持弟子吧……

那一次的经历后,我向寺庙的师父们请了七天假,在一间茅棚里开始禁食、念经、打坐。我想进一步体会饥饿感与静坐修道交织冲撞的矛盾与力量;想更深入地了解自己的身心,到底在一种什么状态下才能达到平衡。后来我又反复翻阅了《密勒日巴大师全集》《梦游集》《虚云老和尚年谱》等著作,也寻访可以终生依止的大善知识,期冀获得修行的指导。可能是缘分不到,我一直未能如愿,只能自学自修。最终,我发心在憨山大师闭关修行过的狮子岩神仙洞住上一段时间,专心修持一位宁玛巴噶陀派堪布所传的大圆满前行法。

狮子岩人迹罕至,非常寂静。岩窟面南背北,宽敞干燥,阳光充足。洞前的山坡上长满了山桃、樱花、金银花,还有黄精、党参、香草。沟底下的山泉终年流淌不息,演奏着清泠的妙音,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在那儿修持大礼拜、百字明等加行时,除了一位慈眉善目的放羊老人偶尔光顾外,白天,我只能与山雀、松鼠、野兔说说话。在冬季的晚上,还会有一只豹子准时到沟底的泉眼边喝水,并时不时卖弄一番它的嗓子。

修习加行时,我真切感受到贪嗔妄念如同藤蔓一般紧紧缠缚着自心。无奈之际,只有拼命地诵咒、磕大头。心情闲逸时,我也会经常回味、咀嚼一番人世的经验,那时我就会想:没有崇高理想的人,恐怕与这山上的野兽并没有多大差别。

有一年夏天,我的邻居老松鼠生了一窝小松鼠,但后来老松鼠不知怎么掉进附近的水坑中死去了。过了两天,四只小松鼠也全都死在水坑里,这使我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了一场。我终于无奈而悲戚地由世间亲友的离别思量到人世的衰变无常,从此更为努力地修习四加行。这期间我做了不少吉祥的梦,不时感到三宝的慈悲加持。

这样过了十八个月后,我觉得自己贪恋软暖安逸的习气稍微得到减轻,内心也较以前安宁坚强了一些。这十八个月的修行体验足以让我明白一些事实:佛陀的教法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品性,当然也就可以改造整个人类社会的前景;人生失意、愤世嫉俗,在佛陀所揭示的宇宙真相面前,都成了遮蔽太阳的乌云,真理的光芒终将穿透世俗的一切假象;世人的一些评价,诸如学佛是青灯古佛了却余生的消极、人生不得意时的逃避等,只不过是门外人戴着“盲公镜”得出的误解,自己放下凡尘琐事走进佛门后,才真正开始了积极向上、勤勉不息、自我完善的人生。

在得出了以上结论之后,1994年的四月初八,在尚是雪花纷飞的北台顶,我终于下定决心:脱下俗装,剃除须发,将俗世的风尘抛尽,开始二十六岁以后新的人生征程。

后来又过了三年,时节因缘可能都成熟了吧,我听闻到喇荣五明佛学院的名字,并看到了从那里流传过来的法本。一股暖流在心中澎湃起来:也许在那里,可以找到我终生依止的根本上师!

一个清晨,我背上小包,告别当地熟悉的道友,静悄悄地来到了喇荣五明佛学院这块彩虹升起的圣地,开始了又一轮求学之旅。由于上师的大恩加持,我心无旁骛地在经论海洋中畅游了数年,自己的心终于开阔起来,多年盘结在心头的乌云,也一点点散去。从人生世界的种种困惑旷野中,终于走上了一条金光闪耀的大道。

通过在佛学院的闻思,越发觉得这个世间,无有一刻不受着生老病死、无常衰变的侵袭;面对无穷的宇宙奥秘,我们如同白痴一样无知,有许许多多无法逾越的苦难;面对轮回的巨大黑洞,人类是那样渺小而无奈;哲人们从古至今苦苦追寻,又有谁洞悉了这一切的答案?

一切智智的佛陀告诉我们:宇宙万事万物,无一不是分别心所现的幻影。由于无始劫来的习惯误执,我们在幻影中,假立了森罗万象,安立了种种名言。就像在梦中,我们认假成真,时而哭泣,时而欢笑,如同患癔症的疯狂者一般,枉劳心神。如今由宿缘成熟,我们感而为人,有血有肉,有灵有思,决不应沉迷于虚幻的感官刺激,像牲畜一样只知寻求衣食享受;而应依止善知识,追求真理,开启本具的智慧,彻达人生宇宙的真相,从痛苦不绝的生死大梦中醒悟,证得超越一切束缚的大安乐。

如果你不甘受困于人生陷阱,也请踏上佛法这只天梯,走上寻求心灵升华和解脱的自强不息之旅。

圆用讲述他的经历时,太阳一直在微笑。而四周也空无一人,除了我们俩。

本来我还欣赏着小鸟的歌声、树林的风景。听他讲完,我的心也开始沉静而内观起来。圆用的修行并不是口头禅,这让我联想到当今许多形象上的修行人,遇到真正的违缘、痛苦时,他们的“行持”“智慧”往往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原因就在于没有落在实处。

藏族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话:“许多在舒适悦意环境中能修行的人,在违缘痛苦面前则显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无论是选择在家还是出家学习佛法,我希望人们都能了解,并最终证悟佛陀每句话、每个字的含义。否则,未来会有很多无法排解的挫折、痛苦,将你压垮。

在今天的佛教徒中,有财富的人我看到过许多,而拥有调伏身心的智慧资财的人却微乎其微。尽管我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修行人,却始终不敢忘记华智仁波切的这句教言:“修心、修心、修自心。”

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海明威,

竟然都选择了以同样的方式——自杀来结束生命,

尽管他们都已站在了世俗人生的最高处

——诺贝尔奖的领奖台。

这样的归宿岂能作为我们的样板?

站得越高,越“恐高”

人生的许多挫折、痛苦,都可以是成长的顺缘。正像华智仁波切所说:“显现上的一些挫折实际上成了值遇佛法的因缘。”

日常生活中,的确有人在遭遇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疾病缠身等的痛苦折磨后,遇到佛法而终获解脱。藏汉佛教史上,从违缘困缚中破茧而出的成就者也大有人在。

佛学院的圆达,就是在家门遭遇种种变故后投身佛门的。如今的他,正在这块清静的圣土上,弃绝俗缘,潜心研读如海的经论。看多了生死,他不想再“反认他乡是故乡”。

我曾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人在快乐的时候似乎是想不到宗教信仰和精神寄托的,所以那时我离佛很远。但命运的转变由不得人,就像每天的天气,当我十五岁那年就要进行中考的当儿,幸福抛开了我们。

父亲在我中考前夕突然病倒,几天后就被确诊为肺癌晚期。拖着最后一线希望,母亲和姐姐陪他一同前往上海。空荡荡的房间里,我第一次成为这个家的主人。虽然深夜醒来,难免会有凄凉感泛上心头,但繁重的功课使我不得不暂时淡忘这一切。年少的我第一次领教了厄运面前人的渺小、微弱和无奈。

中考结束,父亲也从上海回来。没过几天,还没等他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他就匆匆忙忙抛下我们娘仨先走一步了。

痛定思痛,我实在想不通命运对我们的捉弄,便打算从文学作品中寻找生死的答案。

现代文学大师中,林语堂是那么幽默和机智;梁实秋是如此轻松与悠闲;周作人又带给我们闲适和平淡;徐志摩则让我们品味浪漫与燃烧……可是在他们人生的最后阶段,都没有奏出华彩的乐章,相反,却是同样的黯淡与苦涩:医院中全身插满管子;监狱里苦苦挣扎;空难的一声巨响……至于最伟大的文化战士鲁迅,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一个都不宽恕”,让我们看到了他的铮铮铁骨与磊落胸怀,同时也感受到他放不下的执著。

再看国外,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海明威,竟然都选择了以同样的方式——自杀来结束生命,尽管他们都已站在了世俗人生的最高处——诺贝尔奖的领奖台。这样的归宿岂能作为我们的样板?也有人说,到了他们那个境界,生死都无所谓了。但我觉得这句话经不起推敲,同时也不负责任——结束自己的生命到底高到了人生的什么境界?

四大古典名著中,《红楼梦》是我最后接触的,但印象最深: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是否就是人生?如果人生就是这样的虚幻多变,又谈何生活的意义?

三年的技校生活总算结束了,我第一次能将自己挣得的薪水交给母亲。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不知她是怎样的含辛茹苦。此时家境已日渐好转,当辛酸终于熬到了头,她的身体却彻底垮了下来。1992年的夏天,母亲住进了医院——尿毒症,这种比癌症还要可怕的病,在她身上已潜伏了很久。

当医生告诉我诊断结果时,我一连串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不幸全要落在我头上?医生的回答客观得近乎冷漠:谁都可能碰上,包括我自己。

单位—医院—家,在这条三点一线的轨迹上奔波了近半年,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被我骑成了一堆废铁,最后终于争取到了让母亲前往上海进行肾脏移植手术的机会。为此我中止了工作,在1992年腊月二十八的凌晨,我们登上了“江申一号”的甲板。

寄居他乡十一个月,其中的辛酸一言难尽,好歹还是平安回来了。正当我们欢喜地为1994年的春节忙碌时,姐姐却因婚姻破裂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保持镇定,强打起精神,来安慰我那伤心欲绝的母亲。夜间,独自一人睡下时,我常常被噩梦惊醒,泪湿双襟。

人力与业力的拔河是一场艰苦的战争,也是一场势力悬殊的战争。数十万元的代价,也只让母亲的生命多维持了一年半。当她再次住进医院,前后仅仅七天,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在极度的痛苦中,我写下了这样一段日记:我是一株孤独的草/春雨浇头/夏阳炙烤/肃杀的秋风吹过/我已失去了生命的绿色/连日的冬雪又将我深深掩埋/岁月难挨/生机渺茫/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腐烂/还是燃烧

母亲的丧事结束,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生活还将延续下去,它根本不会顾及一个弱者的呼喊。而我也必须生存,凡夫的生命也不是那样不堪一击。但我必须找到新的生命支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满腹的苦楚、满腔的心事、满怀的疑惑,我开始接触佛教。

来到九华山,当时刚好在举办地藏菩萨圣诞的纪念活动,钟鸣悠远,青烟袅袅。躲过热闹的人群,我和一两位刚刚认识的年轻出家人交谈,谈人生、谈历史,也谈哲学、宗教……最后我们都在深夜的虫鸣声中沉默了:我们的归宿将在何处?

临别时,他们送我一套录音带——《倾听恒河的歌唱》,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而内容却是满含血泪的沉重,我也仿佛成了其中心酸的一个音符。

对于佛法,我了解的仅仅是一点零星皮毛,但我已隐约知道了未来要走的路。

六个月后,我结束了一切俗事杂务,冒着严寒来到雪花纷飞的九华山,开始了另一段人生旅程。

在这条路上没走多久,我就决定剃发出家了。既然家徒四壁,那就干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吧。

再后来,我来到了喇荣五明佛学院,并决定在这里长住下来。曾经问过自己,生命是腐烂还是燃烧?既然认定佛学院是一个大熔炉,答案当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圆达的故事让我们又一次领略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几个字的含义。世间的一切财富、名利、家族荣耀、亲情友爱,最终都将像大梦一场,消散得了无痕迹。只不过这种无常的体验对圆达而言,多了一些沉甸甸的血与泪的分量。

其实,纵然是对那些人生经历尚且平静、安定的人来说,一切的一切也都终将如流水一般不复存在。唐代大诗人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就曾歌咏过:“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当时间告诉你,一切都不可靠时,你还要继续执“实”不悟吗?

现今的许多人贪恋美色、美酒,陶醉其中不愿自拔。有些人虽想修行,却往往意识不到人生其实很短暂。如白驹过隙一般的时光中,一半要用于睡眠、饮食,还有那么多琐事牵绊,有时又会因生病而不得不躺在床上,这样,剩下的修行时间又有多少?

萨迦班智达曾说:“诸人寿短其一半,夜间入眠如死亡。又遇病老等众苦,余半亦无享乐际。”正是道出了生活的实相。

所有珍爱生命的人们,愿能三思。

当“我”与虚空相游舞,

“我”的痛苦与执著又能在虚空的哪个角落立足?

丢掉脆弱不堪的“我执”,

我又将何惧何畏?

既脆弱,又强大

现代人接触佛法的机会并不多,年青一代中,很多人都将生活重心放在了感情、事业上,有些人甚至将组建温馨的家庭当成人生的根本目的。这种人生观实在是不经观察的一种迷妄。

现量所见,许多人成家后就变成了家庭的奴仆,哪里谈得上实现人生的崇高理想。照顾父母、操心孩子的成长,大量的琐碎家事占去他们的时间与精力。

我接触过的许多已成家的知识分子,都曾向我诉说、抱怨生活对他们的重压,其实这种不堪承受之重依然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果。

面对压力,许多人选择单身,但这只是一种消极逃避。还有一些人知道了人生无常的本质后,前往寂静之地,去过清净的出家生活。

这样的选择,并不容易被世人所理解。但在兰州大学读博士的圆博,却从中感受到了重生的喜悦。

我自幼就生长在小康之家,衣食无忧的我对生活的唯一打算便是读书。而只要有机会、能力读书,父母也会倾其所有、全力支持。在这种少不更事的心态下长大,我养成了非常自私的自我意识:对父母的辛劳从不感恩,反而认为世界就应该围着自己转,我的中心地位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心境日久成习,年轻的我逐渐丧失了对周遭人与事的耐心,不合自己的心意,就抱怨不断。我也曾因自我计划的暂时受挫,对人生意义和目的产生过疑问,也曾想寻求人的不同遭遇、境况背后的原因。不过所有的这些沉思,在对现实学位、爱情不断升级的追逐下,终于不再生起。我越来越相信,生命本该随心所欲,事事都应该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我梦想着能和社会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建立属于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这些才是自我价值的全部。

直至多年前,我虽满心欢喜地在异国考取了硕士学位,但很多自我计划开始变得越来越不顺遂,生命跌入前所未有的低谷,此时,那些对生命的疑惑才又重新浮起。

正是因为我的强烈执著,在个人欲望与现实困境的冲突日益突显时,我对此毫无心理准备,也没有人能适时地告诉我,生活为什么不能像自我设计的那样圆满,反而充满如此多的无奈与变数?为什么生命必须经受意料不到的考验和不幸?

为了得到答案,我多次走访过基督教会,试图在现世知识与人伦价值体系之外,从宗教的角度给心灵找到一份慰藉。尽管也从中得到过片刻的安详与宁静,却仍然无法让躁动不安的灵魂彻底平静。

我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把握住自我的实质,也根本没能掌握生命的终极答案。对人生的实际意义而言,我只是一个不明所以的过客。

彷徨之际,几经寻觅,最后在一个朋友家的聚会中,我遇见了一位改变我命运的善知识。现在回忆他当时说的话,内容大都是关于佛教的基本概念,诸如因果业报之类,但平实的道理却蓦地解开了我对生命的重重疑问。

印象最深的是,他反复强调个人在修身养性之余,应始终不忘为人服务的重要,以此广积福德,并培养“无我”的慈悲情怀。他告诉我,当把“小我”融入全体,人一定会体味到一体与无限交融无尽的旷达胸怀,一定会深味佛陀宣示过的“一体同怀”的博大境界。当个体与全法界熔冶为一炉,从中锻铸而出的一定会是人性最纯最真的结晶;当“我”与虚空相游舞,“我”的痛苦与执著又能在虚空的哪个角落立足?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去,当意识到因为无明而做下那么多无知之事时,我头一次有了对自我的严厉谴责与深深忏悔。我深刻感受到,生命应该而且只能是在永无止境的自我改造与无怨无悔的利他行为中,才能趋向圆满与无憾。

我的生命就这样得到了再生,从此也开启了学佛修行的生涯。

一步一步,从最初的涉猎佛教书籍、亲近寺院道场、加入义工团体,到后来的于寺院任职,及至最终出家,伫步回首之时,我并未发现自己有任何的盲目与冲动。倒是入佛愈深,便愈发遗憾自己听闻佛法太迟,以致把那么多的大好时光都浪费在了无谓的自我算计与营求上。佛法深广如大海,仅取一瓢饮,就已让人感慨无尽并受用无穷。

从对佛法的懵懂不解到如今对它稍有体会,我的人生逐渐变得充实而有意义:在感谢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众生所提供给我的帮助的同时,我惭愧自己无以回报,在这种情感的支配下,我学着去尊重他人、爱护每一个与自己无二无别的生命;在认知因缘果报的真实不虚时,我感受到人与人、人与环境无尽复无尽的层层关系与因果之网,从而学习去尊重每一处、每一时都在发挥作用的因果法则;在沉浸于“阿弥陀佛”的佛号中时,我感念到了佛菩萨的慈心悲愿,从而祈盼自己的道业能精进而永不退转……

学佛并且出家后,我的生活一点也没被局限,反而更加宽广起来。因为外在的执著被慢慢放下,烦恼在不断地自我观照中日趋减少。也许表面看,生活不像过去那样五光十色,但心灵的世界却越发丰盈、灿烂。

以后的生活当然还会充满许多考验,但幸运的是,我已有了佛法相伴。我相信自己不会再怨天尤人,遇到挫折时也不会惶惑无助,因为佛法的“无我”理念使我一天天坚强。丢掉脆弱不堪的“我执”,我又将何惧何畏?

学佛并不在于对神通感应的追求,而在于对自我的深刻剖析以及随之而来的心境提升和智慧增长。学佛的好处无法言尽,不过有一点却始终令我感怀:靠着佛法,我毫无疑问已站在了迈向解脱的起跑线上……

把短暂的一生用于出家求道,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种选择。就算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出不了家,仅在内心发愿出家的功德也不可思议。

《月灯经》云:只要向出家、前往寂静地修行这个方向走上七步,功德都无法衡量。所以,切莫对别人出家的行为轻易毁谤。别以为走投无路才会出家,出家恰恰是获取新生的崇高举动。

对此,每个人都要有一种宽容的智慧。

一幕幕的际遇,就像扬起漫天沙尘的风暴,

让我们亲眼照见生命里沉淀的杂质。

佛法却教我们像贝壳含容细沙那般,

从中孕化出珍珠。

当泥沙变成珍珠,苦难就有了价值

真实说来,一个真正学佛人的行持,会给社会、家庭和个人带来不可估量的积极能量。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并不懂得他们的价值所在。这种认识上的偏颇和我们所处的教育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一些佛法兴盛之地,大都非常重视佛法的普及、提高,有关佛法的讲学及研讨也举办得相当频繁。浓郁的学佛氛围,让许多民众久已蒙蔽的善根得以苏醒并最终成熟。现在四川大学攻读宗教学博士学位的圆答,就是在偶遇一次佛学讲座时顿萌菩提心志的。

圆答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在校期间便因听某位法师的讲座而迈入佛门并至出家。她说自己不喜欢北京、天津等大城市,却偏爱四川这个独具人文魅力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很多认识汉、藏高僧大德并深入研究佛学的机缘。

我当然很赞赏并随喜她的选择,不过最令人感慨的还是她的入佛因缘。众生皆具菩提种子,但成熟与否还需要种种外缘,因缘聚合才有苗芽的萌发和茁壮成长。

多么希望,全社会都能为佛法这棵古老慧树的兴盛、壮大,培养一方肥沃的土壤;全社会都能为每颗求真、求善的心灵,给予些许关注的目光。

母亲离开我已经十年了。

我永远都坚信,她来这世上的短暂一遭,目的就是为了引领我学佛。因而不管今后的人生际遇如何、我会处在天涯的哪一个角落,在每一天清晨与黄昏的太阳光线中,内心深处都会回荡起她那一声声悲切而虔诚的弥陀圣号。那时的母亲,跪在老家佛堂里,总要念到腿麻声哑方才止歇……

而当时的我,刚刚通过激烈竞争才考入著名大学,在书生意气的年代,整日以知识分子身份傲然自居。我将佛教看作与其他民间信仰一般落后、消极,想当然地将它斥为迷信。只是在大二放春假时,一个大和尚来到我们那个淳朴的小镇,并惹得整个街坊沸沸扬扬。为了与母亲做伴,我才跟着人流挤进了镇上的学校礼堂,生平第一回听闻了有关佛法的那场演讲。

出乎意料,那和尚的演讲竟让我无法自制地哭了起来,尽管我根本不懂那位法师到底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反正脸上的泪水就那么痛快而恣意地流淌……

从那以后,“佛法僧”就刻在了我心深处,让我终日系念不已。

那年暑假,我主动和母亲上了佛光山,参加了一个连续七天的“短期出家”。在那里,我好像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出家人的生活作息、举止要求、清苦与满足,都仿佛似曾相识。于是,在活动即将结束时,我又一次泪水涟涟。

从小到大的幸福快乐与一帆风顺,让我从未想过在父母的温暖怀抱之外,会找到另外一个魂牵梦萦的“家”,而且这个“家”居然让自己有那么强烈的归宿感。在来这之前,与离开这里之后,我忽然发现,我的心竟一直是孤独的,在漂泊中长久地守候着什么……

又一个寒假来临时,我没有回东部老家,却直接上了佛光山。当跟着那儿的修道者一起搬柴运水、晨课暮诵时,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活。而这等快活,竟是在粗茶淡饭里觅得,在返璞归真中拾获。我的整个身心如痴如醉了,就好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世间繁华阑珊处,我却发现了生命本然的质朴面目。

农历年之后,我终于决定出家了。

当然会遇到亲友的阻碍与挽留,甚至跪泣,但我已心如止水,只期待时间能替我安顿好每一个人的怀疑与痛苦。那时的我依然对佛教教义了解不深,但我可以用剩下的全部时日去拥抱佛法。对生命而言,这有点像一个赌注,但我相信佛法定会让我成为赢家,因为它已在我的生命里注入了超越一切有形质碍的资本。

相信时间会让我庆幸自己的选择,就像相信在并不遥远的将来,父母会理解我的选择。

出家以后,在老师同学异样的眼光里,我继续念完了大学,然后重回佛学院,学习如何从外而内做个彻头彻尾的出家人。我开始一句一句地了解佛陀的言教,同时学着抖下尘俗、剥落自己的习气。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当执著与自以为是充塞全身时。在这一过程中,我看见了自己的点点瑕疵,摸清了自己的脆弱、我执本质,但我别无选择——不跨越生命的极限,何来从人性到佛性的飞升?累累伤痕中,我选择了忍耐与坚强。

而恰在此时,母亲却离我而去了。

办完母亲的丧事,我回到山上的佛学院。一脚跨入大悲殿,看见菩萨慈目低眉的那一瞬间,突然我似乎看见了母亲的容颜。心底的悲情霎时化成一种释然,原来母亲并没有走,她将在大悲殿里,注视着女儿生生世世的修行。

从佛学院毕业以后,我进了研究所进一步深研佛学。有时融入古代高僧大德的思想中,会以为自己也是那远古时代的佛子。等回过神,才恍然发现“哲人已远”,只有自己仍然还在轮回中。每每此时,心中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久久不散;有时读着经典,就像见到佛陀直指凡夫漏习的智能,如利剑般直逼而来,弄得自己无处遁逃;有时又如失怙稚子,悔恨为何“佛灭度后我出生”,一股回归思绪便油然而生。我慢慢相信了,在轮回的生命里,我本西方一衲子。

后来,我成了一名佛学院的教师,对着一班又一班年轻的孩子们讲说佛法僧的功德。看着他们在修道中跌倒又爬起,我仿佛看见了自己青涩的过去,看见了用修行包裹着的心性中,还有恒河沙石般的烦恼系缚。于是,心中对佛陀的崇敬便日益加深,对修道的渴望也日趋强烈,对习气染浊的污垢也更加厌恶。这三者的对照,使我一度在矛盾中困顿了很久。直到后来,当我学会用“平常心”在漫漫菩提路中耐心地陪伴自己,才明白只有“中道”能让自己走出更远的路。

一幕幕的际遇,就像扬起漫天沙土的风暴,让我们亲眼照见生命里沉淀的杂质。佛法却教我们像贝壳含容细沙那般,从中孕化出珍珠。只有学会接受杂质,透视杂质,将它转换为人生的智能,我们才会懂得修行的真义:就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没有了水底烂泥,莲花也不会如此芳香。

1999年,我又考取了川大宗教所的博士生,并因此来到大陆,开始寻找我的佛国净土。此刻,回首出家十三年的岁月,不仅我那曾经老泪纵横的父亲理解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感到自己生命的视野已超越了世俗情爱的牵绊,落在了一个更宽阔的世界里;我还看见了一颗菩提种子轻轻落上了柔软的心田,正在萌芽吐绿……

无常世间,没有哪个因缘会与我们相伴永远,可在冷酷生命中,三宝却与我们紧紧相系;感谢三宝,没有嫌弃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在佛法的无尽智海中,仍赐予我一瓢之饮。我只有“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前方,不管归“家”的路还有多远,我都会全力以赴。

圆答在与我谈话的最后还说道:“我很爱读书,但这‘书’仅限于佛法,除此之外的一切世间学问丝毫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因为我想探究人的内心世界,而佛法是最完美的内心科学。”她还表示,今后想依靠种种方便善巧,把她所掌握的佛法精髓向世人广为宣说,就像当初给她以人生启迪的那位法师一样。

对此我非常理解和赞同。的确,当外在的科技面对心灵荒漠,越来越捉襟见肘时,佛法一定会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人类心灵医师的角色。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佛法可以自在无碍地得到传播。为此,我们需要营造学佛的氛围,更需要培养弘法利生的人才。

我想每一个负责任的佛教徒都应该竭尽全力去弘扬佛法,如果暂时无力改变周遭的环境,可以先扩展自己的内心,真正做一个续佛慧命、积极利他的人,哪怕仅仅给众生播下一点点善根,也会促进对方未来的因缘成熟。

若只关心自己的成就,恐怕将背离了大乘佛法的悲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