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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樂縈
【一】
我和子公都是山陽郡瑕丘縣人,他大概是我們這裡最貪婪最頑劣的男子了。可,我就是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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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到青年的子公,是在巨野澤的一次祓禊盛遊的時候,那一天正是三月初三,柳徑桃蹊,春意盎然。巨野澤千頃碧波,一望無際,是我們這裡的大湖,也是瑕丘縣的人都喜歡去遊玩的地方。當時,我們正在岸邊徜徉散步,看見很多女子圍著一個男子的牛車,發出陣陣的驚呼聲。我覺得好奇,在幾個強壯家僕的保護下,也擠進人群觀看,只見一個身穿麻布的男子坐在破爛的牛車上吹簫,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我只能看見他的側影,可是心馬上陣陣揪緊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英俊的男子。霎時,我心中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等到擠出人群,我連忙四面問:「這個人是誰。」
「他叫陳湯,就是我們家附近樂壽里的人,樂壽里都是無賴,樂君沒見過也很正常了。」
陳湯,我記起來了,小時候我和他一起在縣學念過幾個月的書。他怎麼成無賴了,而且變得這麼英俊,他原來竟是住在樂壽里的。我嘆了口氣。
樂壽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非常清楚,它和我家所在的富貴里僅僅一條街的距離,但貧富是如此的懸殊。我們富貴里的里牆是厚實的青磚砌成的,每一塊上都打著「昌邑」兩個大大的篆字鈐記。對,都是從繁華的昌邑縣買來的,平均每一塊要花上三枚五銖錢。而他們樂壽里的里牆卻是可憐的夯土牆,很有層次,每一層夯土都用乾草和高粱葉隔開,經年累月遭到雨水沖刷後,乾草和高粱葉便赤身裸體,在風中飄揚,像乾屍風化後的碎片,嶙峋而恐怖。我們兩個里之間的差別,你從這里牆就可以想見。
住在我們里的人身份複雜,有富商、有致仕官吏、有縣廷長吏、有豪俠,還有一些不知什麼來歷,但是手頭莫名其妙闊綽無比的傢伙,皮膚多是白而細膩。而子公所在的里住的卻是一些引車賣漿的小販、不事產業的浪蕩子、額頭上永遠有刑具壓痕的前刑徒、坐贓為盜的前官吏、家貲不滿萬錢的窮鬼等等,幾乎每一個都披著永遠洗不乾淨的黑皮。記得小時候一起去縣學習字,我們互相只要一說自己住在哪個里,各家的貧富就昭然若揭。對那些貧家孩子來說,這是殘酷的一刻,我能一眼看出他們臉上血紅的羞慚。不過,有一個人很例外,他就是子公。
那時他還沒有字,別人都叫他「小湯」。每次他大聲說出「樂壽里」三個字時,總是面不改色。因此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認為他是一個鮮廉寡恥的孩子。我那時卻暗暗覺得,能做到如此毫不知羞的人未必會平庸。現在他長這麼大了,竟是我意料不到的英俊。
我就是在那一刻愛上他的,你得承認這世上有一見鍾情這回事。我沒有辦法,可恨我的父親卻對他嗤之以鼻。
我父親名叫樂萬年,這是一個人云亦云的名字,大概瑕丘國和他同名的人有不下數千,都是一些幻想長生萬年的。當然他的姓氏比較好,別人祈求萬年,也許僅是想苟延殘喘,他卻不但萬年,而且快樂。的確,我們家家貲巨萬,他沒有理由不快樂。
每天一大早,我父親會在堂上細心穿戴,母親撐著一面銅鏡對著他,銅鏡裡立刻出現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左顧右盼,擠眉弄眼,風流自喜。我母親則在鏡後含著微笑看著他,目光裡滿是脈脈的柔情和賞析,顯然很以她的丈夫為驕傲。我真想不通,這樣一個老男人,兩腮鼓鼓的,像一隻倉鼠,有什麼好驕傲的。我這樣描繪父親實在有點不敬,可是我的確很恨他,他把我生下來撫養大,卻又限制我和心上人交往,我怎能不怨恨?我怔怔地看著他細緻地將掛在肘後的繡囊打開,捻出一枚長條形的銅印,照老樣子呵了口氣,用絲巾狠狠擦拭了幾下,放回繡囊,又細緻地將印紐上的幾縷黃色的綬帶捋了捋,讓它們乖而整齊地盪下來。然後大踏步走到院子裡,大叫道:「駕車,我要去縣廷坐曹治事。」他一向是如此的得意忘形。
我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不就是佩個半通印的有秩嗇夫嗎,有什麼值得神氣,每天早上搞這麼繁瑣,累不累?我低下頭,拈起雕花的銀匙仍舊吃我的黍臛,嘴裡卻一點味道都沒有,這是我最喜歡喝的了,但我一想到子公喝不上這麼美味的東西,我心裡就一點都不快樂。
母親將父親送出里門,返身徑直向我走了過來,她跪坐在我面前,輕輕拍著我的肩膀,曼聲細語地說:「縈兒,別怪妳父親狠心,實在是陳湯那小豎子太窮,又不肯事產業,還有個跛腳的窮鬼父親。妳說,我們能放心讓妳嫁給他嗎?」
「那是你們還沒看出他的價值。」我脫口而出,「你們怎麼不效仿單父縣的呂公,哪怕學學外黃縣的許負也行啊。可你們鼠目寸光,只想步那臨邛縣卓王孫的後塵。」
呂公、許負的事蹟他們都是知道的,卓王孫的笑料他們也瞭如指掌。母親被我噎住樂,她若有所思,嘆了口氣:「可是那個陳湯不是高皇帝,也不是陳丞相,甚至不可能是司馬相如。你想想他去年幹的那件事,他像個有出息的人嗎。我們要是招他為女婿,在這小小的瑕丘縣裡怎麼還抬得起頭來?」
我的臉也霎時有點發燒,母親提到的是祭社那件事,子公的行為確實有點可笑。
【二】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當時田壟的麥子收割完畢,各個里開始舉行社祭,以賽禱上天賜給我們的豐收。本來尋常年月這種事由各個里的三老、里長、單【註一】祭酒、單父老等有頭有臉的人一起主持,可是那年縣廷突然發下來一份文書,要求這年各鄉所轄的里按照貧富結對,共同搞一次賽禱社神的盛會。我們富貴里和子公所在的樂壽里既然相鄰,就被縣廷強行捆綁在一起。我們里德高望重的父老們都很不高興,但是縣廷的文書上說,這是長安的旨意,說是正當盛世,「富者不能獨逸樂,貧者不能獨勤苦」,鄰里間相互幫助,才能走上太平的道路。
【註一】單:漢代一種民間社團組織。
父老們都唉聲嘆氣,因為這樣肯定會讓他們多花錢,我卻挺高興的。我很鄙視這些父老,他們之當上父老,表面上說是德高望重,其實還不是按照家貲來的,有錢就能當選,沒錢自動退職。這個世道真是薄情寡義,枉縣學裡那些先生們天天扯著嗓子鬼叫什麼「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之類的昏話,這些腰間掛著印綬的三老、里魁、單祭酒們,惜錢如命,難道配得上他們的榮譽稱號嗎?
詔書是沒人敢違抗的,因此合夥的社祭歡天喜地開始了,畢竟這是一年中罕有的幾次可以好好放鬆的日子。尋常日子,聚集在一起殺豬宰牛地吃喝是縣廷禁止的。我們富貴里的人家湊了兩萬錢,買了兩頭牛、幾十隻雞以及幾桶酒。樂壽里的人呢,僅僅湊了幾十斗黍米、幾升鹽,就樂顛顛地跑來咸與維新。自然,我們里的父老們都瞧他們不起,我父親甚至看見他們靠近還趕快捏著鼻子,說是怕沾染窮酸之氣。他吩咐里中的廚護【註二】把樂壽里的人全部安排到社壇的左邊就席,我們富貴里的人則全部坐到右邊,中間用步障隔開。我聽到他這麼說,心裡難受極了,我是想通過今天的見面找機會和子公好好幽會一下的,趁著車水馬龍的混亂,這樣做並不困難。平常我去找他很不方便,他又個性倔強,從不肯來就我。而且,我心裡最忐忑不安的是,他似乎並不因為我是富家的女兒而對我委屈小心,不管我怎麼樣對他,他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好罷,我直說了罷,我的的意思是他可能並不愛我。
【註二】廚護:漢代里中公共聚會時管理廚房事務的一種職位。
想到這點我有些傷心,可是沒有辦法,誰叫我愛他呢?一看見他,我就魂不守舍,魄不止身;見不到他,我就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我每日裡遭受煎熬,他卻安之若素。每當我父親去縣廷,我能偷偷溜出來的話,一定不會想去別處,我只想給他帶去好吃的好喝的。他也從不客氣,每次大嚼完畢後,就會嘿嘿笑道:「阿縈,以後等我當了大官,百倍還妳。」
我伸手掩住他的嘴:「誰要你還了?我的就是你的……」
他拉開我的手,把我抱了起來:「妳相不相信我能當很大的官?」
「多大的官,有縣令那麼大嗎?」
「縣令算什麼大官」,他頭轉到一邊,不屑地哼了一聲,「不做到二千石,這輩子那就太失敗啦!」
二千石,那是什麼概念,我只當他是瘋話。不過他怎麼瘋我都不管,我只喜歡看他的樣子,他說這話的時候,樣子愈發好看極了。他的臉寬寬的,鼻子挺挺的,牙齒白白的,嘴唇稜角分明,唇下的短髭尤其讓我發瘋。至於身材嘛,我沒有確切量過他的身高,不過據我目測,大概有七尺五寸,雖然不算太高,比他們里的其他年輕人還是要高一些。我們里的年輕人倒有幾個比他魁偉的,但是他們樂壽里的臭刑徒大部分比他還要矮上數寸,我知道那是飯食太粗礪的緣故。子公雖然不是很高,但他天天舞劍,身體看上去非常壯,胳膊很粗。我常常喜歡吊在他胳膊上,讓他把我輕易地放到雞塒上。我抱著他的腦袋,吹著春日的風,身上滿是雪一樣的丁香花,心裡有說不出的幸福。對了,我都幸福得忘了說去年那件他讓我臉紅的事了。
當廚護把我們的坐席安排好後,開始祭祀,我們在那棵代表社公的大槐樹下獻上牛頭,恭恭敬敬地跪拜。之後,我們開始要分餘下的牛肉。照例要徵求分肉的人選。所謂的徵求完全是一種假模假式的禮節,其實那是我父親樂萬年的權力。樂萬年他官職雖然不大,但是家貲最多,幾年來一直兼任單中的祭尊,連三老和里長都不敢跟他爭。所以等主持社祭的治中【註二】話音一落,父親就站起身來,振振衣袂,順理成章地準備往祭壇上走。哪知這時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子公突然站起來大聲叫道:「我!我來。」接著他還長嘆了一聲:「嗟夫!如果讓我來宰割天下,一定會同樣平均的。」
【註二】治中:漢代官職名。
空氣中立刻靜得像墳場一般,每個人呼吸都能聽到。但只有短短的一霎那,潮水般的笑聲立刻淹沒了墳場,我則羞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偷眼看瞟瞟子公,這該死的卻面不改色,大聲道:「你們這些田舍奴,認不清誰是長者。你們可知道,當年陽武縣戶牖鄉的父老豪傑們是怎樣對待陳平的?」
他說的是陳平年輕時的事,這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們誰不知道,還用得著他來提醒。於是,又一波嘲笑淹沒了他的嗓音。我父親則氣得臉色發青,大聲喝道:「哪裡來的豎子,來人,快給我把他趕出去,馬上!」
我們富貴里的兩個監門馬上跑過去,把子公的兩條胳膊一扭就死勁往外拖。子公雖然也比較強壯,但你要知道,我們富貴里的監門是特別從昌邑縣僱傭來的,膀大腰圓,子公根本就沒有反抗的力氣,他臉色漲得通紅,腳跟在地上犁了兩條深深的溝壑,仍被直挺挺地拉了出去。那麼盛大的宴會,好吃的東西琳琅滿目,可子公卻沒有口福。真是何苦來。我為什麼喜歡這麼一個無賴,又真是何苦來。
我坐臥不安地吃了些東西,父老們都觥籌交錯,投壺的投壺,博戲的博戲。樂壽里那幫窮鬼們也一個個吃得興高采烈,滿臉泛光,還不時地以磚擊地,仰天大呼,唱著一些鬼也聽不懂的曲子。我則去廚房用荷葉捲了一些肉食,從後門偷偷溜了出去。
這次似乎因禍得福,平常對我無可無不可的子公突然變得非常熱情,他大嚼完了那些食物,胡亂把我抱在懷裡,抱得死死的,我的氣都喘不過來,他身上不一樣的汗味刺激得我腦子暈暈糊糊的,我只想把全身往他身上貼,迷糊中我感覺他撕開了我的裙幅,在汗味的氤氳中,我像騰雲駕霧一樣,好像快要飛了起來。等我清醒過來之後,我一眼看見的是身側牆上那個圓圓的甕口,那是一個破了的甕口,穩穩當當地嵌在牆壁上。藍色的天空上有縷縷白雲在隨風飄蕩,透過這個甕口看得清清楚楚,我就躺在這個甕口之下,身子一絲不掛,一張邊緣像斬衰喪服的人字形竹蓆被我的屁股緊緊壓著,子公也赤裸著全身躺在我身邊。天啊,我知道這下發生了什麼!
我急急忙忙地裹上我的衣服,心裡怦怦直跳。等我穿好了衣服,子公還呼呼地打著鼾,結實的胸脯一起一伏,我瞥了一眼他的腹下,馬上把眼光掠開,臉上熱辣辣的。這就是子公的屋子,他家真窮,我這回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窮得把破甕口當窗戶的人家。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這張鋪在破床架上的爛蓆子之外,床頭只有一盞油燈,外加幾摞竹簡,其他什麼也沒有,真是家徒四壁。我把那竹簡攤開一冊,看見是《論語》,這我是熟悉的。我背得很熟,當然子公不但背得熟,說起來還頭頭是道,縣學的老先生江公也對他讚賞有加,這小豎子的記憶力的確超常,過目成誦,我如此愛他是不是也有這個因素,我自己也說不準。
我放下《論語》,又撥弄了一下其他的簡冊,見還有《緇衣》、《坊記》、《表記》之類,有一卷《穀梁春秋》則被他做了許多紅色的記號。我又回頭看了看他,他還沒有醒,這時日光已經快照到甕口,我有些著急了,如果社祭結束了就麻煩了,我得趕快回家去,如果被父親發現我不在家,母親會遭連累的。
我站起來,走出房門,來到高低不平的堂上,發現子公的父親竟然也蹲在屋簷下一個人玩著博局,難道他也沒參加社祭麼?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臉上立刻露出畢恭畢敬的表情:「樂君枉步玉趾,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這老瘸子別看窮得叮噹響,說話卻是一向這麼文雅的,也真難為了他。我紅著臉對他施了個禮,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這才感覺到兩腿間隱隱作痛。可我的心裡反而樂滋滋的。
【三】
自從那次以後,我和子公就有點心照不宣,如果有機會見面,免不了要做那一星半點事,我漸漸從那件事中嘗到了難以言傳的快樂。有一次我紅著臉問他我為什麼沒有懷孕。他又嘿嘿笑了兩聲,扔給我一冊竹簡,我揀起來一看,上面是隸書的「房中術」三個字。子公道:「妳看了這個,就知道我的本事了。」
我把那本書偷偷帶了回家,花了一天時間把它讀完,恍然大悟,原來子公和我做的那些事,書裡全部寫得清清楚楚。那上面還寫了在什麼時間交合不會讓女子懷孕。我這才明白有時子公也會拒絕我的要求,因為那個時間一定不符合書上叮囑的時日,可是為什麼子公要這麼做呢?我想為子公生孩子,生一堆,在瑕丘縣美美地過一輩子。當然,怎麼過我父親這一關是個頗費腦子的事情。我想起這些就不免憂心惙惙,我可不願意一輩子和子公過這樣偷偷摸摸的日子。
現在面對母親,我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母親有點驚慌了,抱緊了我,柔聲哄道:「阿縈,好好的哭什麼?妳真要喜歡那個小豎子,我就慢慢勸勸妳阿翁,他總會答應的。實在不行,我去縣學請江公來幫我一起勸,江公既然也欣賞那個小豎子,說明那小豎子還不是一無是處。江公德高望重,妳阿翁說不定會聽他的。他窮是窮一點,不過我們家有的是錢,只要他本身有才幹,窮些也沒有什麼關係。」
我突然下定了決心,低聲泣道:「母親,我,我,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已經懷孕了,懷了他的骨肉。」其實我是騙她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騙她。
母親的手不自禁抖了一下,鬆開了我,聲音裡充滿了恐怖:「什麼?妳真的和他做上了那種事。妳阿翁知道,一定會打死妳。不,還會打死那個千刀萬剮的豎子,我知道,妳阿翁絕對做得出來。」
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偷偷瞥了母親一眼,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可見,我剛才的這句謊言給她造成了多麼大的打擊。
不管多麼無恥的話語,如果一直在舌尖打轉,那麼這個人還是純潔的;一旦這些無恥的話從舌尖飛了出去,則不僅這個人立刻變得鮮廉寡恥,而且這種鮮廉寡恥簡直可以成為要挾善良好人的手段。現在,我這個喪盡廉恥的女人對我可憐的母親就是這樣。
我母親顯然也認可了這種要挾,她能怎麼辦?究竟,她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讓我好好想想。」半晌,她的喉嚨裡滾出這麼一句,顯得非常可憐。
【四】
黃昏的時候,父親陰沉著一張臉回來了。吃完飯,他坐在燈下,面前攤著一疊帳簿。我知道,又到一個季節的最後十天了,他得審核全鄉的稅錢。每一季最後一段時間他都像暴雨前搬家的螞蟻那麼忙忙碌碌。嚴謹地來說,父親的職務名稱為「槐聚鄉嗇夫」,「槐聚鄉」這個名字因為我們富貴里的社樹而得名。那棵社樹就是大槐樹,非常粗,要五六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盤根錯節的,它的樹冠像一團巨大的綠雲,方圓上畝的地方都在它的籠罩之下。樹枝上還掛了很多的紅色絲帶,都是鄉民們來這裡祈福所獻的。槐聚鄉是都鄉,也就是在瑕丘縣城內的鄉,掌管著十個里。每季末我父親都要派小吏去各個里徵收口稅、田租和芻?稅,然後仔細核算,製作圖表,上報縣丞。
今天父親的心情似乎不好,眉頭凝得很緊。他的眉毛一向很濃,這麼一直皺著,像兩團狗糞蛋,顯得非常滑稽。母親步入後堂,不知在裡面搗鼓什麼。不多久,端出來一碗熱湯,逕直走到父親面前跪坐下來,柔聲問道:「長孺,今天什麼事這麼不快?先歇一歇,喝點熱湯罷,不要累壞了身子。你知道,你都連續勞作了一個多時辰了。」
長孺是我父親的字,母親一向這麼稱呼他的。我很羨慕母親,從她目光裡透出的那份柔情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她心中的那份幸福感,像春夜的竹筍那樣格格作響。她有她愛的男人,他們可以天天在一起這麼恩愛溫馨。我又想起了子公,我以後也要點上一支枝形的油燈,讓子公在燈下坐著,他幹什麼都可以。我則冉冉地從後堂步出,手裡端著一個漆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莧菜湯。我把漆托盤在子公面前輕柔地放下,雙手端著那碗莧菜湯,也像母親這樣柔聲道:「子公,為妻給你端湯來了。」莧菜湯是我最喜歡的菜湯,每次喝過,我的嘴唇都被染得紅紅的,我在銅鏡裡照見自己,顯得有說不出來的美麗。那種絳色的唇粉給不了我這種效果。
我正癡癡地想著,突然聽見父親大聲道:「妳先端走,我現在沒心情喝湯。」我從幻想中一下跌到現實,只見父親頭也不抬,眼睛盯著帳簿,十根肥厚的手指飛快在算盤上揮動,把算盤珠子撥得啪啪作響,無處可逃。母親則尷尬地望著他,眼光像受驚的老鼠,不知所措。父親撥打了一會,停下來,帶著一絲歉意的語氣對母親說:「阿群啊,請原諒,我剛才心情不好。這季的稅錢沒收齊,不好向縣廷交待啊。」他又拿過一本帳簿,用手指著其中一支簡說:「妳看看,這次算錢、田租和芻?稅又是陳黑家收不上來,陳黑,我敢肯定,這個臭無賴一定會被捕進監獄。誰也救不了他。還有他那個無賴兒子,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民,恐怕也跑不掉。下次皇帝征討匈奴,這對父子可以派上用場了。他們都是填戰壕的好材料。」
陳黑就是子公的父親,我的心陡然一沉。我把目光轉向母親,母親也正好把眼光對著我,她的眼光非常黯淡,對著我,微微搖了搖頭。我能清楚她的意思,想讓她幫我提嫁給子公的事,暫時是沒有指望了。
【五】
算錢,每人每月是十錢。芻?稅,就他們家那點破田,每月也不過十錢。子公和他父親母親三個月加起來總共也不過九十錢。他們也真夠不爭氣的,這點錢怎麼會交不出來。他交不出來,我父親就收不到,收不到就是「不能勝任」【註三】,在縣廷面對縣令時,面子上就過不去。雖然我父親並不想升多高的職,他曾對母親說過,當縣令必須離開家鄉,他在家鄉住慣了,從沒不想過背井離鄉去做什麼官。在這瑕丘國,他過著富家翁的日子,想要什麼就是什麼,誰都會給他面子。他以一個富翁兼著鄉嗇夫這種小官,有實際權力,很威風,又不用擔太大責任,整個縣都對他畢恭畢敬。而且我大父曾經靠著納粟朝廷被賜予了左庶長的爵位,父親繼承了爵位,雖然降了一級,變成了五大夫,但也算是高爵,在瑕丘國就算縣令對我父親也得和顏悅色,別的郡縣的郡功曹、郡丞和縣令還經常和我父親有書信往來,書信抬頭都客客氣氣地寫著「謹遣吏奉謁再拜」。父親並不怕被縣令斥責,只是他一向好強,死要面子,不願別的嗇夫政績高過自己而已。我現在也很生子公的氣,如果不是他這麼窮,我父親不至於這麼沉著臉,母親也會為我向父親求情。那個該死的小豎子,還敢嘲笑我父親,他憑什麼嘲笑我父親?他窮得只有兩個卵子在褲襠裡相互碰撞,還敢腆顏說我父親胸無大志。他說自己是當二千石的料,實在太鮮廉寡恥啦!我怎麼會如此發瘋地愛上這麼一個小豎子。真是造孽啊!
抱怨歸抱怨,我還得為子公解決眼前的困難。我可不想他為了區區九十枚五銖錢而入獄。說到錢,我倒有的是。我妝奩裡有十多件黃金的首飾,床頭的縑囊裡還有數百錢。我可以把這些錢送給子公,讓他趕快去縣廷補繳算錢和芻?稅。我這樣想著,耳邊隱約還聽見父親還在對母親絮叨:「如果那個賊賭徒三天之內湊不出這筆錢,那就得轉變一下身份,變成居債【註四】的賊刑徒啦,我可幫不了他。槐聚鄉有這麼一對父子,可真夠丟人的。」
【註三】不勝任:漢代官員考察常用成語。
【註四】居債:漢代刑律名稱,指通過服勞役抵償債務。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來,蹬著木梯跑上樓去。我打著燈籠,從我的床頭找出縑囊,將所有的錢全部倒在床上,細細數了三遍,不多不少,總共六百七十七錢。估計可以幫子公家交納大半年的。我心裡有一陣欣喜,覺得自己很高大,可以幫助自己最心愛的人。可是歇了一會,我又發愁了,這也不是長久之策啊。半年之後呢?半年之後怎麼辦?難道我能幫助子公一輩子嗎?
我枕著縑囊輾轉反側了一夜,天明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心思下樓進早食。母親派了婢女上來問我怎麼回事,我推說身體有些不大舒服,晚點再下去。其實我的心一直跳動得厲害,我側著耳朵伏在樓板上聆聽樓下堂上的動靜。天氣冷,時間也好像凍住了,非常難熬。終於,我聽到父親老調重彈的聲音:「駕車,我要去縣廷坐曹治事。」
我像被扔進沸水裡的蝦子一樣,猛然從床上彈了起來,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把頭髮挽好,懷裡揣著縑囊,???跑下樓,沒注意迎面和母親撞了個滿懷,差點把她撞倒了。母親後退了好幾步才站住,她艱難地彎腰撐住自己的膝蓋,又撣撣了身上的塵土,對身邊的婢女們說:「妳,去後院井榦邊把衣服洗了;妳,去餵豬;還有妳,去溪邊浣紗。」
婢女們都唯唯答應,恭敬地施了個禮,出去了。母親拉我到席上坐下,低聲道:「阿縈,妳這個瘋孩子,妳可真是害死我了。昨天晚上的事妳也聽見了,陳湯那小豎子是靠不住的無賴子,妳怎麼偏偏喜歡上這麼一個無賴。以後我也不許妳和他來往了。」
我突然又想哭了。我抱住了母親,肩膀一起一伏,哭得很傷心。我不知道是真的傷心還是假的傷心。反正我就想哭,我甚至懷疑我愛上子公可能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可我又真的割捨不下他。我的淚水像決堤一樣噴湧而出,把母親的肩頭都打濕了。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唉。不要哭了,我的腸子也快被妳哭斷了。好吧好吧,我派越人給那小豎子送點錢去,讓他先把算錢和芻?稅交了。下面的事,我們慢慢再想辦法。」
越人是我們親信的家僕,我頓時破涕為笑,在母親臉上親了一口,親得她左臉全是鼻涕和眼淚,然後我從懷裡掏出縑囊,舉在母親鼻子跟前,道:「妳看,我這裡有六百多,我這就去送給他。」
【六】
當我跌跌撞撞跑到樂壽里的時候,子公還坐在院子裡讀書,我聽見他渾厚的聲音在院子裡響徹:「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復始……」晨曦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額頭亮晶晶的,血管在皮膚裡隱隱跳動,念得真入神啊!連我進來了都不知道。
我喚了他一聲,他停住嘴巴,對我笑了笑,眼睛又回到簡冊上。我有點生氣了,上前奪過他的簡書,說:「你知不知道你都快要進監獄了,還有心情在這念文章。」
他笑道:「妳說的是我們沒交算錢和芻?稅那件事是罷,實在沒辦法啊,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只好欠著。不行的話就去坐幾天監獄也無可奈何。我早餐還沒吃呢。」
我從懷裡掏出一個漆盒,遞給他。他會心地一笑,這才把書放下,轉過脖子叫道:「阿翁,來吃肉餅了。」
他那老窮鬼父親應了一聲,從屋裡走出來,看見我,喜笑顏開:「樂君又來了,剛才不知道,請恕遲慢之罪啊。」
我禮貌地點了點頭,撇過臉不看他。這樣的人哪裡配當父親,連一點點算錢和芻?稅都交不起。子公遞給他一張肉餅,他恬不知恥地接過,又對我恭敬地點了點頭:「你們談,我還有事,先進去了。」
有事,有個屁事。我心裡暗想,不過知道迴避,還算識相。我看著子公大嚼的樣子,有點不耐煩了:「什麼坐幾天監獄,我父親說,這次縣廷要將你們這些人補在今年的戍卒名籍中,罰你們去敦煌郡戍邊。」
他愣了一下,馬上又咧嘴笑道:「那也正好,我剛才學的東西就可以派上用場了。」說著揚了揚手中的簡書。
我哭笑不得,這是個什麼無賴啊!要不是我愛他,早就甩袖子揚長而去了。不過我不得不耐著性子:「派什麼用場,你真是腐儒之見,去敦煌郡守邊,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何況你這種情況也不是普通戍卒,別人可以三年一換,你這負債的刑徒恐怕只能一輩子待在那裡。你叫我怎麼辦?」
他把最後一塊肉餅塞進嘴裡,雙手一圈,將我抱在懷裡,嘴巴貼著我耳朵笑道:「有妳惦記著我,怎麼可能發我去戍邊。」說著,又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我的腦子立刻又開始糊塗了。他摸到我腰間,咦了一聲,掏出我藏在腰間的縑囊,抖了幾下,縑囊裡的銅鑊發出歡快的笑聲。子公的臉也綻開了,得意地補充道:「我就知道妳不會對我作壁上觀的。」
他握著那袋錢,同時環抱住我的腰,把我抱進了他房間。在那破舊的蓆子上,我們又及時行樂了一回。興許是他剛才吃了肉餅罷,他的勁頭十足,整個過程我不知道是在天上還是人間,或者說,像在我們郡內的巨野澤盪舟一樣,不知道身體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之後子公溫柔地給我穿上衣服,又抱著我親吻了好一會,說:「好久沒喝過酒了,今天一定得去市場買兩升解解渴。妳也一起去罷。」
「什麼,拿我給你的救命錢喝酒?虧你想得出來。」我有點不悅了。
「只喝兩升,兩升酒不過十二錢,妳別這麼慳吝。等我當上了二千石,十倍還妳。」他還是笑嘻嘻地說。
我急了:「我不要你去長安當什麼二千石,我只要你乖乖地給我待在瑕丘縣,我們好好過日子。」
「真是婦人的想法,我不當二千石,妳父親能讓妳嫁給我嗎?妳去不去,不去我去啦!」
我很想拉住他,不讓他走,可是怎麼拉得住,我只能對著他的背影大叫:「千萬別把錢全花光了,順便去縣廷把算錢和芻?稅交了。我父親那邊,我會想辦法的。」
每升酒才六錢,我知道就算他肚子再大,也花不了幾個錢。我呆想了一會,也出了院子,沿著里牆慢慢走,旁邊幾個樂壽里的少年倚著里牆色迷迷地看著我,眼光像鼻涕一樣,粘在我鼓鼓的胸脯和渾圓的小腿上。弄得我甚至下意識地蹦跳了兩下,想把那些鼻涕顛落。這幾個少年的頭髮都髒亂髒亂的,其中一個髻子上還粘著稻草,好像插標賣首的樣子。他們的牙齒也都是屎黃屎黃的的,咧開嘴,涎水似乎要滴下來。甚至上唇都是不約而同的窄,一笑起來就不得不往上翻著,露出大片暗紅的牙齦。脖子則向前伸,像一排猴子在接受檢閱。我們瑕丘縣的東市有一個表演猴戲的,他手下的幾隻猴子就是這樣子。真不明白,子公怎麼會跟這樣的人住在同一個里。
我加快了腳步,心裡又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只要子公高興,我就莫名的很高興。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罷。我現在要考慮怎麼才能說動我父親,讓他允許我嫁給子公。
【七】
可是我打錯了算盤。
這天晚上,父親回來時笑瞇瞇的。我以為子公已經給縣廷交了錢,父親不用在縣令面前面子上過不去了,所以很愉快。但是我想錯了。吃飯的時候,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阿縈,妳也老大不小了,該嫁人了。」
他剛說完這句話,我的心霎時像遭到了電擊一樣,手上的筷子差點也握不住,我瞟了一眼母親,認為她已經幫我向父親求過情了。可母親卻是一副疑惑得沒有輪廓的面容,我心裡正忐忑不安,只聽父親繼續說道:「我已經給妳物色好了一個人,就是縣令王翁季的長公子,我見過幾次,長得身高體壯,面容俊俏,熟讀《詩》、《禮》,將來一定前途無量。明天是休沐日,我邀請了王公一家來我們家做客,大家都是熟人,不必拘從禮節。妳明天可以親眼看看。」
我脫口而出:「不行,除了子公,我誰也不嫁。」我的臉這時一定很難看,我感覺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臉上的肌肉,它們正在痙攣。
父親愣住了,他突然暴怒起來,揚起手,重重地落在几案上,案上的一個漆碗再也站不穩腳步,劃個弧線,掉到地下旋轉了幾圈,屁股朝天。我從來沒見過父親發這麼大脾氣,不假思索地哭了出來。父親氣咻咻地說:「別再跟我提那個無賴子,他下個月就會發配敦煌郡,一輩子也別想回來了。妳嫁誰,都得由我說了算。」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寧願妳死了,也不會讓那個無賴子得了去。」
我哭了一夜,差點有了尋死的念頭,母親不放心,派婢女來樓上陪我睡。其實我也不真的想死,一想起我還沒跟子公成婚生孩子,我就覺得不甘心。不到最後那一刻,我是不會甘心自己的失敗的。現在的情況就是要見機行事,靜觀其變。
第二天一早,父親派婢女敦促我梳妝洗沐,然後讓我穿上華麗的裙襦,逼著我下樓來。早食時分,王縣令一家果然來了。父親還請了我們富貴里的幾個斑白頭髮的父老作陪,大家開滿桃花的院子裡鋪上枰席坐定,當父親向在座的父老介紹到王縣令的兒子王君房時,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那是一個長得肥頭大耳的豎子,眼睛一直瞇成一條線,鼻子肥厚,就是《相術書》上說的那種不得其死的樣子。尤其是他的下巴長得古怪,下頷骨向前凸出,像一扇忘記了關上的抽屜。天,這就是父親所謂的面容俊俏的縣令公子?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自己對這一點也感到奇怪,我為什麼要失望呢?本來我也沒想過要嫁給他啊,我為什麼要失望?
【八】
那頓飯吃得我很不開心,自始至終,我都沒對王君房什麼好聲色,他則頻頻對我注目,不時地大聲說話,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我覺得相當好笑,這不過是一個平庸男子最喜歡用的伎倆,我在瑕丘國的各種高會上見得多了,子公就從來不會這樣,他一向都是那樣自以為是。唉,其實我的心也真夠矛盾的,我不希望子公離開我去長安,但是如果他沒有這種志向,又到底能不能使我這樣著迷呢?
縣令王翁季也似乎對我很滿意。切,怎麼能不滿意,誰不知道我樂縈是瑕丘縣最嬌艷的牡丹,對我虎視眈眈的青年男子車載斗量。王翁季還關切地對我父親說我看上去有點憔悴,應該好好將養玉體。父親很窘迫,撒謊說我近來受過一點風寒,一直沒好好進食,很快就會恢復的。
從此之後,父親對我管束加嚴了。我不再能隨便出去,即便父親每天依舊按時去縣廷治事,我也沒法出去。我們家的奴婢們把大門關得死死的,理由是近段時間外面不平靜,有刑徒造反,盜取了武庫兵車,縣廷正在徵發士卒鎮壓,隨便逛街很危險。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整個里一點異樣也沒有。我記得前年不過有幾個賊人搶劫,里中父老就派人輪流上角樓日夜候望,何況有刑徒造反,還盜取了武庫?一定是父親指使他們監視我的,不過我雖然知道這一點,卻對他們無可奈何。
我只能一個人坐在閣樓上,對子公恨得咬牙切齒,我明明給了他六百七十多錢,他竟然沒有去交算錢和芻?稅,不知道怎麼花掉了。按照律令,他會被罰戍邊郡。年底他就要被送到不知哪個郡去當戍卒,很可能就會死在那裡。他是不是真的想死,怎麼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想到這裡,我真是欲哭無淚。我看見屋頂上兩隻烏鴉在那裡喁喁爾汝,心中的悲痛更是難以形容。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像這神鴉一樣插翅飛到子公身邊。我妝奩裡還有十幾根金釵,可以換錢為他贖罪。可是我沒有翅膀。
母親偶爾會上樓來看我一眼,看見我玉容瘦損,卻無計可施。我讓她為我打聽一下子公為什麼沒有把我給他的錢去繳納賦稅,為什麼甘冒去邊郡當戍卒的危險也不聽我的話。母親很快就給我帶來了反饋,說子公拿那筆錢去賭博了,據說他本想賺一筆錢去賄賂縣廷令史,疏通關係,讓縣廷推舉他為秀才。他自以為才學過人,如果能有機會去長安上書金馬門,無論是講《穀梁春秋》還是獻治安之策,博得一個待詔公車的名分是不難的。只要能待詔公車,就有奉使出對,鷹揚虎視的機會。可是他的運氣實在差得可以,把我給的錢輸得精光不算,還額外欠下一屁股債。顯然他還不起,按照律令只能罰戍邊郡。
聽完這個結果,我眼前一黑,站立不穩,摔在席上。本來我幾天都沒吃好飯,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打擊。等我悠悠醒來,看見我母親正在給我餵粥,我看著她慈祥的面孔,眼淚不由得撲簌簌直下,全部撒在粥碗裡。母親又深深嘆了口氣,道:「阿縈,妳不要怪我也不跟妳一條心了,其實妳阿翁說得對,陳湯那個小豎子只會夸夸其談,根本靠不住。到這一刻,他心裡想到的是去長安欲憑僥倖求官,哪裡把妳放在心上,他如果真正愛妳的話,又怎會把妳冒著艱難送給他的錢拿去賭博?阿縈,妳還是聽妳阿翁的話,老老實實嫁了王君房,他雖然下巴長得像抽屜(母親完全接受了我對王君房的描述),嘴巴不夠巧,樣子不如陳湯那小豎子中看,但是穩重踏實,他父親又是我們瑕丘縣的縣長,別人想高攀還高攀不上呢,妳就別一門心思走到黑了。」
我噙著淚水,不知道說什麼好,母親又用匙挑起一匙粥,溫言道:「阿縈是乖孩子,聽話。吃粥。」
我張開嘴,想把這匙粥吃下,突然感覺胃裡一陣翻滾,有什麼想要嘔出來。我趕忙抓過榻上的沫巾,想吐到沫巾上,但是除了嘔出一點苦水,什麼也沒有。可能我這幾天真是餓出毛病了。我歉意地對媽媽微笑了一下,擦掉嘴邊的苦水,說:「阿母,我聽妳的話,從今天起就忘掉那個薄情的小豎子。」
但是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難看,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阿縈,妳這幾天一直這樣嗎?」
「沒什麼的,阿母,以後我一定好好進食,努力加餐飯。」我努力從自己缺乏水分的臉上擠出一滴濕潤的笑容。
母親甚至有點緊張,她起身關了門,插上栓扣,又坐到我身邊。「妳這個月又沒有來姅污?上個月幾時來的?」她的話音有些顫抖。
我搖搖頭:「沒有,上月幾時來的我也沒有記錄。」我霎時明白母親為什麼這麼問我了,「妳是說,我可能懷孕了?」我從子公給我的《容成子房中術》中也學到了不少,所以一下就反應過來了。
母親的額上沁出了汗珠,她說:「阿縈啊,妳這回可真的很麻煩了。我得跟妳父親好好商量商量。」她站起來,好像神思恍惚,跌跌絆絆地下樓去了。我的心也驟然空空蕩蕩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九】
大概我只配得到這個命運,我確實懷孕了,以前那麼多次也沒懷孕,這次的懷孕,大概就是我見子公最後那一次造成的。可能我們都太得意忘形了,尤其是子公,他是一個穩重的人,這個天殺的,他當時拿了我那囊錢,滿腦子一定想著先去旗亭找人賭一把罷?其他什麼都扔到腦後。現在我可怎麼辦?
要瞞住父親本來是說不過去的,但母親當時在對父親進行了言語試探之後,認定父親不會改變他的決定,她向我轉達他們是這樣對話的:
母親:「長孺啊,據說當年秦國的相國呂不韋把自己的愛妾送給秦惠文王的太子異人,當時這個愛妾已經懷孕了,但異人並不知道。後來愛妾生下了秦始皇,後來呂不韋反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殺死,你覺得他是不是很冤枉?」
父親說:「求仁而得仁,他有什麼冤枉的。」
母親的臉馬上變成了苦瓜。父親警惕地看著她,狐疑道:「妳問這個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陳湯那個賊刑徒對我們阿縈做了什麼?」
母親一向崇拜父親的聰明,知道瞞不住,於是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把我和子公的事告訴了他,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有沒有產生一種僥倖心理,其實我是有這種心理的。也許父親會接受了這個既成事實,乾脆破罐子破摔,資助子公娶我,再贈送我一份厚厚的嫁妝,一隊勤勉的童僕,就像卓王孫最後對司馬相如做的那樣。有了這份嫁妝,子公就可以有資財去長安實現他的夢想了。他的文章確實寫得很好,我相信他的才能。不過有一個條件,他得帶我一起去。
我的夢想是如此的不現實,父親得知我懷孕的消息,暴跳如雷卻不敢聲張。那幾天家裡鬧得沸反盈天,婢僕們都受到了莫名其妙的責罰,以致除了那些賣身給我家的婢僕之外,其他都紛紛要求結帳走人。我感到對不起他們,可是又有誰來同情我呢?
父親已經接受了縣長家的聘禮,納采、納吉等一干禮儀都已經履行過了,婚約顯然是不可變更的。尤其是,他不能接受子公這樣一個無賴竟然和他女兒「和姦」的事實。和姦,這個詞我很難說出口,可是事實就是這麼回事。可我當時並沒有想太多,我是下定了一百個決心要嫁給子公的,既然事情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那又怎麼能賴我?我玷污了樂氏,雖然樂氏並不是什麼詩禮簪纓之族,我父親再神氣,也不過是個懂點律令的鄉吏。只是比起尋常百姓,多少要講點禮節罷了。我做出這樣的事,似乎也說不上有多光彩的。
沒有什麼好的方法了,父親準備封鎖一切消息,讓我早早嫁入王家。幸好有一件事真是天意,王縣長因為積功次得到陞遷,要到外郡去擔任太守,王君房因此催他父親趕快娶我過門。對父親來說,這真是瞌睡碰到了枕頭,馬上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想讓我帶著腹中的孩子嫁去王家,真是瘋了。他說:「如果妳不說,誰也不會知道。」也許罷,當年呂不韋也是這麼做的,他的兒子最終成了秦王,結果又殺了呂不韋。將來我的兒子長大,子公會死在他手上嗎?我日日就在樓上這麼胡思亂想。我還有什麼辦法,也許這是我心中僅存的安慰,我的子公,終於要永遠離我遠去了。這不知道應該怪誰,這個瑕丘縣最讓少女們慕想的美丈夫,也最讓惡少年們服膺的人,終於要遠離故鄉,去邊郡度過他的餘生了。
出嫁的日期逐漸接近,我跟母親說,我必須得見子公最後一面。如果見不到,我就去死。母親害怕了,她說去打聽打聽,看看有什麼辦法。
我於是忐忑不安地等待母親的消息,可是回答我的是沒有機會。在離正式的吉禮還有十多天天的時候,我對母親發下毒誓,如果在坐上馬車離開樂家之前,我還不能見到子公,就絕對不會苟活。
這個威脅終於奏效了,於是在第二天晚上,我見到了子公。
【十】
子公兩手戴著木製的手梏,頸上栓著鐵鉗,腳上也沒閒著,一副鐵鑄的腳鐐讓他動彈不得。他只能靜靜地坐在草地上偃仰嘯歌。看見我,他的眼睛裡射出驚喜的光芒。我心裡冷冷一笑,這小豎子終究還是怕了,往日的神氣呢?不過很快悲哀填充了我的心胸,我叫來獄吏,怒沖沖地問他:「我們家子公不過是負債的刑徒,用得著戴這麼重的刑具嗎?」我平素雖然不關心公家的事,但是究竟生長在鄉吏家,耳熏目染,也懂得不少律令條文,知道負債的犯人是用不著這麼對待的。何況他們還要罰到邊郡去當戍卒,戴刑具弄殘了手腳怎麼辦。
獄吏並不認識我,我是賄賂了牢監進來的。他從上到下看了我一眼,嘖嘖驚歎了兩聲:「好漂亮的女子,跑到牢裡來幹什麼?」
我說:「我是子公的親戚,特意從魯縣跑來看他的。」
「沒想到這個賊刑徒還有妳這麼一個高貴美貌的親戚。」獄吏的眼光像鋸子一樣在我身上來回拉動,又狐疑地說,「那他為什麼會負債入獄呢?」
我急切地說:「你趕快給他鬆掉刑具好嗎?他欠多少錢,我都替他還了。」說著,就想掏出自己帶出來的幾件黃金首飾,它們加起來起碼值五千錢。
獄吏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他搖搖頭:「晚了,他現在可不僅是負債這麼簡單了。關進來的第二天,他就想逃跑,還打傷了我們的同僚,這次去敦煌是去定了,多少錢也別想贖他回家。」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美女啊,妳沾上這麼個親戚真是倒霉。」
我快要瘋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叫了起來:「阿母,我要妳幫我,把子公救出來。救他出來,妳們要我怎麼樣都可以,我什麼都可以答應妳們,要我嫁抽屜,我就嫁抽屜,要我吃屎我也幹。」
母親當時正在門外等候,聽見我的驚呼,嚇得不輕。她把頭臉都遮得嚴嚴實實,生怕被人認出來。一個鄉嗇夫的妻子,跑到監獄來看一個欠債的無賴子,是怎麼也沒法解釋清楚的事。她揮揮手,她身邊的兩個婢女馬上跑過來死死按住我的嘴巴。我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肺都快氣炸了。如果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子公在監獄裡遭受這樣的折磨,還不如馬上死了。
我鼓足全身的力氣掙扎,兩個婢女雖然經常下地耕田,長得非常粗壯,但在我狗急跳牆的掙扎下竟然一時無法讓我就範。那個獄吏在旁邊看到這個場景,有些不知所措。他又不好意思馬上將我們趕走,畢竟上司囑咐他要對我們客氣,他自己剛才也收了我們不少賄賂。
母親有些手足無措了,這樣鬧下去,她怎麼去向父親交代?尤其是我來探獄的事一傳出去,瑕丘縣就會鬧得沸沸揚揚,我們樂家有再大的家產,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瑕丘雖然小,畢竟靠著孔孟之鄉,這種丟人的事可不能發生在我們這種人家啊。
我們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聽見監獄外轟隆一聲巨響,嚇得我們都打個冷戰。接著我聽見外面有慘呼的聲音,那個獄吏遲疑了一下,轉身就往外跑,兩個婢女興許也有點好奇,探長了脖子透過窗櫺往院子裡看。實際上監獄的過道上窗戶很小,而且開得很高,很難看見外面。但是她們一旦三心二意,手上的力氣就鬆了。我一下子就掙脫了她們。可是掙脫她們又怎麼辦呢?我又變得無所適從,只是悲傷還實實在在地憋在心胸裡。
母親臉色大變,對婢女說:「趕快,我們離開這裡。」但是她的話還沒說完,幾個臉上塗滿了黑灰的人已經衝了進來。一個掄著大斧,大聲喝道:「子公在哪裡?」
我急忙指指子公待的牢房,我猜想他們是上天派來救子公的。那幾個人衝過來,用斧頭一頓狂劈,監獄門霎時被他們劈了個大窟窿。他們蜷身鑽了進去,緊接著,裡面響起了叮叮噹噹砸鐐銬的聲音。
我心裡又緊張又興奮,很像親眼看看子公被救出去。但是我母親快崩潰了,她大罵了一聲,叫兩個拖住我的婢女鬆開,命令跟從她的男僕上前把我拖出去。顯然眼前這件事太驚險了,如果不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很可能會被牽扯進去,就算到了縣廷把事情辯明白,也會鬧得灰頭土臉,世人皆知。我們樂家還要不要臉啊!為了子公,我可以不要臉;但他們並不愛子公,他們要臉。
我被兩個男僕強拖著出了獄門,牢監也聞聲而來,看見我們,急忙把我們拉到附近一座空牢房,打手勢囑咐我們不可出聲。我們剛跑進去,就見窗口蜂擁跑過大群穿緋紅公服的縣吏,舉著長戟和弓弩等武器,往子公所在的監獄奔去。我聽見一個腰間掛著黑色印綬的中年男子大聲命令道:「弓弩手,聽到我的號令就立刻放箭。如果賊刑徒不束手就擒,就當場射殺。」
我當即頭轟隆一聲,暈了過去。
【十一】
我後來才知道,來救子公的就是他們里的那幫蓬頭垢面的猴子,但是他們並沒有成功。所有人都付出了代價,都以「篡取罪囚」【註五】的罪名被判處戍邊,判決完了之後,還得先在牢裡坐坐,就等十月被押解出發的時節了。而子公更倒霉,因為張弓將一個縣吏射傷,被縣決曹判為賊殺縣吏,棄市。判案爰書很快送往長安,他大概活不過今年冬天了。
【註五】篡取:漢人對劫獄的稱呼。
那天母親不管我的反抗,最終下了死命令,讓婢女強行把我拖了回去。我是事後才知道子公的逃跑再次失敗的,據說他們雖然跑出了監獄,但是最終沒有跑過搜捕的車騎。而且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父親在這次搜捕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他自告奮勇向縣廷要求當搜捕首領,縣長答應了,父親命令縣吏要不惜一切代價捕到逃犯,否則全部治罪,如果逃犯敢於抵拒,立刻格殺,捕到則重重有賞。我這才知道父親是多麼恨子公。為什麼這麼恨,也許其他當父親的能理解,總之我不能。
母親為此大大的受了驚嚇,從此再也不聽我的意見。沒過幾天,我被順利嫁到了王家。新婚之夜,當那個男人迫不及待地脫光我的中衣的時候,我悲哀地意識到子公永遠是我心中的一個遙遠的夢了。我無助地忍受著這個男子在我身上的壓迫,身體殊無半分快樂,子公帶走了我的靈魂,快樂是附在靈魂上的,和肉體似乎毫無關係,除非他在某一天肯把靈魂還給我。那個男人邊在我身上動作著,邊含糊不清地說:「美人,我早,就在等,這一天了。哼……哼……我早就等——」這使我想起了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我記得《容成子房中書》裡說過,女子在懷孕的初期交合,可能會導致「變子」【註一】。我心裡有些緊張,一會既擔心子公的孩子變出,真相大白,我也會完蛋;一會又感到傷心失意,覺得既然不能嫁子公,死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腦子裡這樣矛盾著,身體本能地躲避著他的進攻。他卻以為是我害羞,愈發起勁。這天晚上,這個豎子蹂躪了我數次,不過聊堪告慰的是,不管怎麼樣,子公的兒子在我肚子裡好好的。唉!我自幼生活在孔孟之鄉,卻染上了三河【註二】、關中一帶婦人對待男女交合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有時靜靜想起來不由得想尖叫幾聲才能減弱羞愧。
新婚三天之後,那個男人帶著我回父母家歸寧。我不得不承認他對我很好,一路上他對我噓寒問暖,我沒有情緒理他,只是懨懨地從車窗看著外面的風景。今天,瑕丘縣的街道上人來人往,集市比尋常似乎要熱鬧許多,車子駛到城門附近,我看見很多縣吏在吆喝著,凡是路經旗亭的百姓全部截住,趕進一個平時賣豬的圈裡。我看見一個面色黧黑的男子不心甘情願地辯解著什麼,從他的嘴巴開合的形狀和手勢來看,他大概是說:「幹什麼,幹什麼要我去豬圈。」但是那個縣吏報之以清晰的怒喝聲:「不幹什麼,他媽的叫你進去就進去。」他的聲音歷歷如在耳邊。
【註一】變子:流產。
【註二】三河:指河東、河西、河南三郡,大概在今天的山西、河北、河南一帶。
好在我們的車是官車,縣吏們不敢攔,反倒齊齊躬身施禮,向我們問好。我夫君掀開車簾,也客氣地溫言慰勉他們,他是個好人,一般的縣令公子有這麼好脾氣的不多,我這麼認為。我繼續透過車窗朝外望,看見那些被趕進豬圈的百姓人頭攢動,伸長了脖子往豬圈中心仰望。那中心的部位被臨時搭起了一個檯子,我看見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縣吏器宇軒昂地上場了,他兩手握著一卷竹簡,開始一本正經地向人群宣讀著什麼。我心裡一緊,該不是要斬人吧,這麼熱鬧。我常聽手下的婢僕們說過集市斬人的盛況,但我自己從沒去看過。父母都不讓我去,理由是「君子遠庖廚」,好笑,斬人像庖廚那樣麼?但既然我們是富貴人家,就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樣去集市湊這種悲涼的熱鬧。我這時最隱隱擔心的是,子公會不會在被斬的人中,雖然我知道子公的罪行就是棄市,可這畢竟是五月,草木欣欣向榮,按照大漢的規矩,根本不可能在這個季節實行斬人的刑罰。然而我還是知道自己的臉色在這時非常難看。
我的夫君首先發現了我的臉色,趕忙問我怎麼樣。我都不知道怎麼說話了,指著人群問:「今天縣廷要斬人麼?」
他的臉色立刻釋然了:「怎麼,可能?大漢的,律令,只在,秋冬斬人。何況如果,真要斬人,的話,我就不會,讓馭者路過,這個集市。」
「那為什麼這麼多人?」我的心頓時落下了,指著車窗外。
他笑了笑,抽屜一樣的下頷骨好像很吃力地開合著,也許他不感到吃力,但我為他擔心。這讓我自己都驚訝了,我是不是對他有好感了?我都知道為他擔心了啊?!
「據阿翁說,昨天長安,丞相府、御史寺聯合,發下皇帝詔書,逐捕,一個逃犯,命令天下郡國,所有鄉亭,都必須傳達,倘若,百姓,有發現這個,逃犯蹤跡的,立即,報告官吏。縣廷,不敢怠慢,所以一早,就將文書下達,各亭市,都要,向百姓,宣讀。」
「哦,」我好奇道,「什麼樣一個逃犯,竟然要詔書名捕,值得這樣大張旗鼓?」
夫君道:「說起來,妳還,恐怕不信,連我自己,也奇怪呢。這次詔書,名捕的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婦人,而且逃亡,起碼三十,多年了——這簡直像,大海撈,針啊。」
這時我耳邊隱約傳來那個縣吏宣讀詔書的聲音,百姓們因為也開始在豎著耳朵聽,萬頭攢動的人群頓時靜止了,好像魂夢中的死亡場景。我感覺我們的車像樹葉一樣在天緩緩飄過,只聽得風聲中飄過來幾句這樣的話:「雜驗問鄉里吏民,嘗取婢及免奴以為妻,年五十以上……」
好一會兒,我才重新回到了現實,我問他:「君房,這個逃亡的老婦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詳細說說?」
「難得,妳這麼,有興致,我有什麼,理由,不滿足,我的,美人呢。」他的臉上興奮得放了光,這幾天我都沒給他什麼好聲色,也難怪他會這樣受寵若驚。
【十二】
「這件事,說起來,就長了。武皇帝,征和二年,也就是,三十九年前,當時的衛太子,劉據被奸賊,江充陷害,不得已,發兵自救,兵敗自殺。沒過幾年,武帝駕崩,立了八歲,的新皇太子,為帝,就是昭帝。昭帝崩後,今上即位,到今天已經,二十二年了。什麼,快點,呵呵,妳怎麼,這麼著急,其實,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背景。好吧,呵呵,那我,講快點。五鳳,四年,也就是,兩年前,武皇帝僅存的,一個兒子,廣陵王,劉胥謀反敗露,自殺。妳不知道,當年為了,這個劉胥,也曾經,鬧得,沸沸揚揚,劉胥有一個,女婿叫沈武,當時官為,京兆尹,參與過衛太子,的謀反,事件,最後跳崖,身死。據說沈武,是大漢立國以來,最合格的,京兆尹,連後來,威名赫赫的,趙廣漢和,尹翁歸都,不及他。我又,囉嗦了,見諒。總之,劉胥死後,按照,律令,他的官屬奴僕,都得連坐,他有一個愛妾名叫李惠,這個李惠,又有一個同,產妹妹,叫李中夫,曾經,嫁給了衛太子,的奴僕嬰齊,為妻,嬰齊死後,李中夫,又改嫁了,一個叫,陳游的人,夫婦倆,同時依附蓋主。元鳳元年,蓋主,因為謀反自殺,按照律令,他們都得,沒入諸,中都官為,奴僕。但是,他們害怕,被處死,就雙雙,逃亡了,逃亡的時間,離今天也有,整整,三十年。昨天,得到的詔書,所要名捕的,就是這個,叫李中夫的人,詔書上寫的逐捕,理由,是她的同產姊姊,李惠因為犯有,大逆不道罪,按照律令,同產必須,連坐。所以詔書下達,給天下,各郡國,說一旦有,發現了李中夫,蹤跡的,百姓,要立刻,報告官吏。凡是告發,有功者,如果,想當官,可以當,二百石的官;如果,想要錢,可以得到,二十萬錢。妳看,這個價碼,開得,真不小。」
他說完這些話,累得已經額頭冒汗,可是我心裡還很好奇,不得不追問下去。
「是不小。」我搖搖頭,「不過真是讓人心生疑竇,這個李中夫逃亡已經整整三十年了,既然一直沒有發現蹤跡,興許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吧,哪裡還能找到?對了,她長得什麼樣子,詔書裡該寫了吧?而且,現在已經是個老嫗了吧?」
夫君笑道:「是啊。逃亡的,時候年齡,都將近,三十,現在,大概是,六十歲的,老嫗了。詔書上說她,中等身材,黃色的,皮膚,黑色的,頭髮,橢圓的,臉,尖下巴。現在哪裡,還會是,黑髮,橢圓的臉,大概,也成了乾,棗吧。」
「看你挺老實的,沒想到說話這麼刻薄。其實人都是要老的,我老了也會是一枚乾棗,那時你一定會厭煩我的吧?」我笑道,這是我第一次發現他說話這麼有趣,和子公一樣有趣。
他又笑了笑:「妳,現在,也並不像,一枚,鮮棗啊!」
「什麼?難道我現在就乾了嗎?」我有些不高興了。
他趕忙陪笑:「不會,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妳身材,頎長,肌膚,飽滿,根本,就不像,棗子,妳像,一顆葫蘆,熟透的,葫蘆,鮮翠欲滴。妳就算,再老,也會很好,看的,我深信,這一點。」
我心裡立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高興,虛榮心得到了巨大的滿足。子公說話油腔滑調,我很喜歡,但他從來就不會說類似諂媚我的話。沒想到我這個下巴像抽屜的夫君,結結巴巴,竟然也會討女子歡心,我真要對他另眼相看了。我又想起了自家院子裡種的葫蘆,一到夏天,就在窗前搖曳。葫蘆成熟了,就是鮮翠欲滴的。看著這些青翠的小生靈,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用鏡子照照自己,我的雪白的臉蛋,粉嫩的胳膊,似乎也要沁出水來。我微笑地看著抽屜,道:「好啦,不開玩笑了,你接著往下說吧,詔書裡還說了什麼?」
「其他,也沒什麼了,妳說說,妳有什麼,疑問吧?」他道。
我說:「嗯,我有幾個疑問,不知有沒有道理。第一,這個李中夫的同產姊姊李惠既然是廣陵王的愛妾,那麼在廣陵王謀反自殺的時候就該連坐棄市,但廣陵王是兩年前自殺的,為什麼拖到現在才逐捕李惠的同產妹妹?第二,李惠是不是參與了廣陵王的謀反,如果參與了,李中夫也是『謀反罪』,早該處死;如果李惠沒有參與,則她本身只不過是『從反者罪』,應當沒入為奴婢。從反者罪犯的同產妹妹,似乎不值得朝廷如此追查。第三,李中夫逃亡民間三十餘年,毫無蹤跡,這麼一個老嫗,根本不會對朝廷構成威脅,是否值得今上專門下詔書來逐捕?」
「唉,妳要是,個男子,一定會,比我有,出息的。」他歎了一聲,「妳好像,一個斷案,老吏,分析得,頭頭是道。不過,詔書上寫明,這個李惠,是大逆無道,顯然,是謀反,但似乎,又不像是,參與劉胥,的謀反,否則,不會拖到,兩年後,來追查她的,同產妹妹,而且,這個妹妹已經,失散了,三十年。也許,這裡面,有其他,隱情。不過,朝廷的事,我們,操什麼心,上面說,捕誰,我們,盡力,去辦就是了。捕到了,是我們的福氣,可以,陞官;捕不到,也沒什麼,畢竟一個,失蹤了,三十年,今天可能,已經面目,全非的人,捕到的,可能性,並不大。」
我若有所思,其實我平時並不喜歡思考這些問題,為什麼我今天對這件事很感興趣,自己也不明白。我總感覺到面前這些事和某個很熟悉的東西有關,到底是什麼熟悉的東西,卻一下子怎麼也想不起來,只是我隱隱感覺到心中有一絲恐怖。
【十三】
車子終於到了家,今天父親「取告」【註一】在家,請了很多里中父老,排了豐盛的宴席,接待我們這對新婚夫婦。父親好像對我有些歉意,說話變得十分客氣。當一系列禮儀活動過後,父老們開始比較隨便地觥籌交錯,唱歌起舞,嗚嗚咽咽的歌聲響徹了整個院庭。有些老頭子喜歡唱歌,也不管自己的嗓子難聽不難聽,平時在家聽眾不多,難得有這樣的機會獻醜。他們年長有地位,誰也不敢說什麼。我不喜歡這種烏煙瘴氣的場面,乾脆和母親到樓上去說悄悄話。
【註一】取告:請假。
母親首先抱著我低泣了一場,說些捨不得離開我的話,還說父親一生中每件事都做得極英明,獨有嫁女這件事頗為糊塗。我不耐煩地推開她,說:「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妳不還得跟著他過完這一生嗎?妳看看,現在我已經認命了,妳反倒想不通,實在好笑。」
她擦了擦眼淚:「妳能原諒妳阿翁,我就放心了。我可不願意他被自己的親生女兒怨恨,妳知道,被人怨恨會沒有好結果的。」說到這裡,她指了指房梁,繼而用右手手背在左手手掌上重重敲擊,發出啪啪的聲響,重複道:「妳知道,上天曉得的,一個人心裡有怨恨之氣,上天是會曉得的。」
對這個母親,我沒有辦法,只好陪笑道:「阿母,妳放心吧,我沒有怨恨之氣,這輩子不可能會怨恨妳的夫君。妳要不要我背誦一段《孝經》給妳聽聽?『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於事父以……』。」
母親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阿縈,妳連阿母也不放過,對阿母也極盡嘲諷之能事,真讓阿母我防不勝防。」
真沒想到,她還能說出這麼文雅的句子。我看看她,又看看四周的牆壁,到處掛滿了我自己做的或者別人送的裝飾品。這是我出嫁前住的房間,這屋裡浸漬了我多少生長的歲月和回憶,可是以後我再也回不來了。我伸手取過桌上的一個木蟬放在手中把玩,是我從小到大的玩具,被我飽經滄桑的手摸得非常光滑了。我的眼裡又沁出了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也上樓來了,他看見我在流淚,有點不知所措。過了半晌,才低聲道:「阿縈,妳別怪阿翁狠心,將來妳會知道阿翁的一片苦心的。何況那個豎子已經被判決棄市了,妳就當做了一場春夢吧。」
我默不作聲,知道跟這個歹毒的老頭子說任何話都沒有絲毫用處,還是接受現實吧。我想起剛才在城門口看到的事,沒話找話地說:「阿翁,今天旗亭很熱鬧啊,擠滿了百姓,據說是聽新到的詔書。」
「哦,」他回答道。「是詔書,妳也看到了,逐捕大逆無道的逃犯的,這個逃犯是三十年前逃亡的,很奇怪為什麼現在要詔書名捕。」
連父親也覺得奇怪,可見我的分析是不錯。「那妳怎麼看這件事呢?」我追問道。
「朝廷的事,不需要我們這些臣子來猜測,我們就按照詔書盡力做就是了。」他爽快地說。
父親的回答和夫君的回答如出一轍,唉,這可能是當官者的一致思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