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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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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在當天晚上回去了,我則在父母家還要多住幾天,但最終也得回到夫君家裡。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和夫君一家到關中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心愛的瑕丘縣。所以,閒暇時我就坐著馬車在大街小巷亂逛,貪婪地看著周圍一片片熟悉的風景,恨不能把它們捲起來裝箱帶走。
此刻我的馬車正通過富貴里和樂壽里之間的長巷,巷子裡靜悄悄的,除了間或傳來的幾聲犬吠,就是轔轔的車轂聲。
整條巷子快要走盡的時候,我看見了里牆內子公家的宅子,透過矮小的夯土里牆,他家破甕的窗口還歷歷可見,只不過現在被一道竹簾子遮住了,看不清裡面是什麼。我低下頭,心裡正在傷感,突然覺得馬車劇烈搖晃了一下,猛的停住了。
「你這個死老棺材,擋著道幹什麼,想死啊?」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馭者在破口大罵。
我問馭者:「發生什麼事?」
馭者回換了恭敬的語氣:「少夫人,受驚了。一個死老婦人,突然從牆邊衝出來,攔住我們的馬車,幸好我們駛得並不快,否則就要給她收屍。」
我有些不高興了:「你說話怎麼能這麼粗暴,也許人家是無意的。」
馭者沒想到我反而會指責他,愣了一下,趕忙恭敬地說:「少夫人說得是,是小人錯了,小人這給這位阿媼道歉。」
接著他好像在跟一個人交談著什麼,過了會,又回頭對我說:「少夫人,這位阿媼說認識妳,想和妳共話平生之歡。」
「哦,」我猶疑了一下,掀開車簾,只見一個老媼站在車前,像個煮熟的蝦米,兩頭蜷成一頭了,就差顏色不是紅的。她的身高大約六尺五寸左右,穿著一件青色的麻衣,雖然舊,卻很乾淨,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整潔,和一般里巷的窮家婦女大不一樣。
我對這個人沒有任何印象,但還是溫言道:「有勞請問這位阿媼,我們曾經見過嗎?」
她咧開嘴,艱難地笑了笑:「當然,不過像老妾這樣地位卑賤的人,樂君就算見了,也不會有印象的。」
我又一次絞盡腦汁搜索對她的印象,但仍一無所獲,只好說:「請恕妾身眼拙,望阿媼不妨明示?」
她又蜷了蜷腰,有點慌張地說:「老妾不才,有個冒昧的請求,能否有幸請樂君賜片刻閒暇,到寒宅一晤?」她似乎怕我不肯去,又急忙補充道,「絕對不會耽誤樂君多少時間,而且樂君自已也一定會有所收穫的,老妾萬望樂君俯允。」說著,她還稍微屈了屈身,做了一個標準的禮節,我家裡曾接待過一些長安來的官吏,他們的夫人慣常這樣行禮。
我心裡一動,對馭者說:「請攙扶這位阿媼上車,去她的高宅拜訪。」
【十五】
「樂君可能會感到驚訝罷,其實老妾就是陳湯的母親。」她在坐席上欠了欠身,謙卑地說。
我仍是吃了一驚,起初已經奇怪她帶我進的是子公的家,更萬萬料不到她竟然是子公的母親。我去子公家的時候不算多,也不算少,可從來沒見過她。當然,我沒有搜查過子公的家,她可能不愛拋頭露面吧。不過以前我一向以為子公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阿媼招呼妾身來,有什麼事嗎?」我的聲音顫抖了。
她突然離席叩頭道:「恐怕這件事情只有樂君能幫我了,望樂君千萬應許老妾,老妾行將就木,無以為報,死後一定結草啣環。」
她雪白的頭髮就在我眼睛下面,我心中油然而生一些悲涼,趕忙起身扶起她:「阿媼,不管什麼事,只要妾身能辦到,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況且——我和子公也曾經很熟悉……」
「正因為如此,老妾才敢冒昧請求樂君幫助。」她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必須得救我的湯兒出來,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能獨活。我死不足惜,可是不能看見他過得好,死也不會瞑目的。」她哽咽了起來。
我心裡非常悲痛,說:「妾身也非常想救子公,可是無能為力;妾身求過父親,他老人家也同樣無能為力啊!」
她掃視了我一眼:「他當然無能為力了。」她似乎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妥,又低聲下氣道:「其實,開始老妾自己也以為絕望了,但是蒼天有眼,給老妾送來了一個機會,讓老妾可以救得了湯兒,只是這件事如果沒有樂君的幫助,仍舊辦不成。所以老妾不揣冒昧,一定要請到樂君幫助。」
我趕忙說:「如果能救得了子公,妾身也是無所吝惜的,請阿媼明言。」
她欣喜地笑了,臉上的皺紋像流水一樣迅疾四面散開,沖刷成了一道道細細的溝壑。她真老啊,一張皮幾乎是漫不經心地隨手掛在臉上,我生怕風一吹過來就會把它刮走。
「妳知道我是誰嗎?唉,我不妨明說罷,不知道妳有沒有聽說,前幾天長安來了詔書,要逐捕一個大逆不道的老婦。」她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憂傷的表情。
我的身體一震:「聽說了,難道,難道那個老婦就是妳!」
她點點頭:「樂君,妳真聰明。我就是李中夫。要是我的湯兒真能娶到妳為妻,那就好了。妳們的孩子一定會出類拔萃的——湯兒也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
我臉紅了,差點想告訴她,我的肚子裡正懷著子公的孩子,可我知道這是個天大的秘密,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就算是他的母親也不能說。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恐怕只有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我家窮,不配和妳家攀親。當然,我的湯兒還算配得上妳,妳信不信?」她茫然地望著庭院,若有所思地說。
我剛要答話,她又突然夢中驚醒似的,否定道:「不,他太不爭氣,配不上妳。或許,歸根結底也在於我家裡太窮,如果我能有錢讓他去長安遊宦,又何至於此呢?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教他讀書,他也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那麼多新鮮事,也就會老老實實在家裡種田治產了。」
「原來子公讀的書都是妳教的?」我脫口而出。以前我也覺得奇怪,子公家怎麼會有那麼多錢來買書,又有誰教他,沒想到他母親竟然這麼有才能。可是這樣一個女人,怎麼會嫁給陳黑這個瘸子呢?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點頭道:「妳一定奇怪,我為什麼會嫁給湯兒的父親,其實開始我也很不願意,但昌邑是我前夫陳游的家鄉,我從長安出逃,不回他家鄉又能躲到哪裡去呢?陳游為了我自殺身亡,我躲在他的從弟陳黑家,陳黑冒著連坐的危險幫助我躲過了縣吏的數次追查,我很感激他。元鳳二年,正好碰上朝廷大赦,我才謊稱是流民,去縣廷重新登記戶口,名正言順地嫁給了陳黑。」
「我嫁給陳黑,幾年後生下了湯兒。他是那麼聰明,什麼東西我一教他,他就會。我從前在蓋主的身邊做過事,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看書。所以我逃亡出來,也不忘帶上一些書,現在看來,真是這些書害了我的湯兒,害得他好高騖遠,不切實際。」她的聲音悽苦。
我現在才回憶起當時在子公家曾見過幾卷帛書,有的鈐有篆書的印章,依稀可見是「蓋侯家藏」幾個字。當時不知蓋侯是誰,現在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也許,這就是命罷。上天給我一個救他的機會,這也是命,也許上天就是想借此告訴他功業未成罷。」她喘息了一下,低聲吟道:「犛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捨諸?」
我知道她吟的是《論語.雍也》篇裡的話,是孔子對他的弟子仲弓說的,仲弓是個出身低賤的人,但是孔子很欣賞他,認為他父親雖然很平庸,但他卻是個大大的人才。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個老媼是夠自信的,不過在父母眼裡,沒有不是的兒女,況且子公確實優秀,她的話也沒什麼不對。然而,我究竟不是來這裡聽她自賣自誇的,我不能在這裡待得太久,今天是我回夫家的日子,家裡人還等我回去收拾行裝呢。於是我回答道:「阿媼,還是繼續講妳說的那件事罷,妳到底想怎樣救子公?」
【十六】
她有些抱歉地說:「慚愧,我不妨直說罷。我的想法很簡單,妳知道我現在是詔書名捕的要犯,今上用高爵和錢財購賞,如果讓湯兒出來告發,他不但可以免罪,而且可以得到官爵。湯兒一直想有機會去長安待詔公車,我相信湯兒的才能,如果他能夠得遂所願,我死也就瞑目了。」
我大吃一驚:「妳是說,讓子公告發他的母親?萬一他不但沒有得到免罪,反而因為妳的罪加重了他的罪怎麼辦?」
她搖搖頭:「不會的,律令規定:『凡謀反者,皆棄市,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其坐謀反者,能遍捕,或先告吏,皆除坐者罪,並行其購賞如律。』如果湯兒肯告發我,不但一定可以除罪,而且能得到賞賜。」
「妳怎麼對律令這麼熟悉?」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蓋主家裡做過事,律令能不學點嗎?」她臉上露出一絲驕傲,但轉瞬即逝,繼續道:「我姊姊李惠,幾十年了,她終於沒有逃脫她的命運。」說完,又突然哽咽起來,流出了兩行渾濁的老淚。她從袖子裡抽出一段麻布的巾子,擦了擦眼淚,道:「也沒什麼好說的,這是我們做奴僕的必然命運。樂君,我現在要妳幫忙的是,妳能不能把這個消息傳達給湯兒,讓他向官吏自首,告發我?」
我感覺全身冰涼,原來她想的就是這麼一個辦法,天底下還有這樣一心要把自己送上死路的人,我搖搖頭:「不,就算我告訴子公,子公又怎麼肯去告發他的母親?」
她搖搖頭:「我比妳更瞭解我的兒子,他不是一個扭扭捏捏的人,如果能有機會幫自己實現夙願,他不會輕易放棄的。當然,他究竟習過一點儒術,他會有些遲疑。不過妳可以告訴他,即便他不告發我,我恐怕也隱藏不下去。妳跟他說,他母親沒有別的什麼能耐,她曾經教她的兒子唸書,讓她的兒子飽學有才,但是她一直沒有能力幫她的兒子,讓她兒子胸中的才學得以施展,這次是個機會,也是他母親最後能幫他做的一件事了。」
我呆若木雞,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蒼老的哭聲。我們坐在堂上談話,哭聲是從房裡傳來的。我感覺是陳黑的聲音。果然,李中夫把脖子扭向背後,大聲說:「你哭什麼,我在你家待了三十年,為你生了個兒子,就是死也知足了。人不都是要死的嗎,就算不死,我也風燭殘年,能活多久呢?人生勞苦,死也未必不樂。」
她這麼一說,陳黑的哭聲更響了。我心裡也免不了一絲傷感。李中夫道:「請樂君少待,我進去請他出來。」說著她站起來,躬身走進房裡去。
我聽見裡面李中夫在輕聲絮語,陳黑的哭聲漸漸低了。接著,他們兩個一起出現在我面前,陳黑瘸著一條腿,李中夫攙扶著他。我早知道陳黑是個瘸子,所以幹不了多少活,連賦稅也很難交上。幸好他有殘疾,否則他也免不了和子公一樣被關進牢房裡。
陳黑兩眼紅腫,對我深施一禮:「未能迎接樂君光臨,死罪死罪。」
我還了禮,對李中夫說:「很敬佩妳能為兒子做出這樣的犧牲,這樣的事按理我無法傳達,因為實在令人傷感。但既然妳決心已下,我一定盡力。妳說罷,我具體應該怎麼辦?」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內心一陣絞痛,按理說子公能夠逃脫一死,是我意想不到的驚喜,但想到他的活命要建立在他母親的死亡上,卻讓我難以為情。雖然我明知,如果子公不這麼做,他的母親也一定會自殺。如果母子都死了,陳黑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嗎?相反,如果子公能活下來,他父親也能咬牙活著。
李中夫點了點頭,從坐席旁邊的木箱裡掏出一個精緻的漆盒,上面佈滿了黑紅相間的花紋,光可鑒眉,一看就不像普通人家所能擁有的。她把漆盒推到我面前,道:「這是當年乘輿的用物,是武皇帝賜給我們蓋公主的。蓋公主把它又賜給了我,妳看上面還有少府的印鑒。」
她把盒子翻過來,底部果然有一圈清晰的字跡,筆畫像蚊子的腿那麼細,我看見上面寫的是:
太始元年,河南工官令曾,守丞喜,作府充,工午造。
她驕傲地解說道:「河南工官製作的漆器,天下聞名,只有未央、長樂宮中才有,一般民間是見不到的。這件漆盒曾經沾染過武皇帝和我們蓋公主的手澤,唉,應該不是一般的珍貴了。武皇帝御下極嚴,百官府寺都兢兢業業,工官製作的器物也是一絲不苟,現在宮中的器物,一定沒有這麼堅牢了。」
我心裡嘆了口氣,有點為她感到可憐,妳還驕傲什麼呢?就算妳身邊有乘輿的器物,現在不也得像老鼠一樣伏藏民間嗎?況且武皇帝御下極嚴,給天下百姓帶來了數不清的災難,又有什麼值得誇讚的。當然,這種話要我說出口來,那是想也不敢想。我打斷了她的憧憬:「阿媼,妳還是說罷,具體怎麼做。」
她道:「恕罪,其實我剛才囉嗦這麼多,也是想說明這件漆盒就可以證明我的身份。如果是一般人,哪裡能有這樣的器物呢。」
她說的確實也有道理。可是,這個漆盒作為證據夠嗎?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道:「這件漆盒裡裝有一件帛書,裡面蘊涵有一件天大的秘密。」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什麼秘密?」
「昌邑王賀?」我搖搖頭,一下沒反應過來。
【十七】
她苦笑道:「妳太小,難怪不知道了。二十二年前,那時妳還沒有出生呢。二十二年前,山陽郡還是一個王國,國王是武皇帝的孫子,名諱為賀。為了讓妳聽得明白,下面我就不避名諱了。劉賀的祖母說起來大大有名,就是號稱大漢第一美人的李夫人。她生了個兒子名叫劉髆,被封為昌邑王,治所在我們山陽郡的昌邑縣。劉髆於征和年間去世,劉賀即位。那也是距今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哦,妳繼續說。」我雖然不喜歡思考政令、法律和郡縣這樣的大事,但是對故鄉的變遷還是有一點好奇的。
「劉賀本來好好的當他的昌邑王,但是上天好像要戲弄他,元平元年的端午節那天,半夜,長安的使者突然來到了昌邑,火把蔽天,叫昌邑王劉賀起來接詔書。昌邑王大為驚恐,以為有什麼不祥的事。妳知道五月初五,向來就不是什麼吉祥的日子。」
她敘述得還很有文采,我聽得津津有味,都忘了她是一個被詔書逐捕的罪犯。我說:「劉賀因為行為淫亂昏悖,被大將軍霍光給廢掉了,不是嗎?」
她冷哼了一聲:「什麼行為淫亂昏悖,我侍奉了蓋主那麼多年,最後又被蓋主派去侍奉昌邑王,從來沒見過這麼忠厚的主子,哪點算得上行為淫亂昏悖了。那完全是霍光一夥的陷害,既然他們掌握大權,青史就是他們書寫的,想怎麼說都可以。我看,這個冤屈是永遠會沉埋下去的了。當年知情的人幾乎都遭了他們的毒手,少部分知道真相的舊臣則怯懦自私,鮮廉寡恥地投奔了霍光,只為延續他們的犬馬之命。把平日裡讀的經書,什麼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教誨全部拋到了腦後。什麼儒生,都是一幫曲學阿世的小人。」
她非常激動,但仍是和緩道來,並沒有疾言厲色,可見涵養很不錯。我並不贊同她的看法,什麼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我是從來不考慮的,多少年來,我只想跟我最心愛的男人在一起過一輩子。現在這個幻想算是破滅了,我很難過。儒生們要活命,只能違心說點瞎話。何況妳李中夫為了活命不也躲藏民間這麼久嗎?妳說妳侍候過昌邑王,可妳也沒有為他自殺,反是為了妳的兒子陳湯,終於願意出來自首,這說明什麼呢?說明父子之親、夫婦之愛才是人的天性,比什麼儒家大義都來得重要。
「霍光為什麼要陷害昌邑王呢?當時不就是他主張徵召昌邑王入長安為帝的麼?」我有點疑惑不解。
「那只是表面情況。」她說,「他開始的確是真心的,但也是百般考慮的結果。霍光這人一向貪權,知道如果徵召廣陵王為帝,自己會駕馭不了。而那時昌邑王才十八歲,在山東寂寞地當著一個小小昌邑國的國王,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機會成為漢家天子。霍光猜想昌邑王一定會對他感恩戴德,他的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這個官位可以永遠佔據下去。哪知道昌邑王並不甘心當一個傀儡皇帝,他要安排自己的郎衛,任命自己的大臣。霍光終於忍不住了,冒著擅自廢立的罪名也要廢掉我們王。他們一夥人結黨營私,趁著我們王在長安立足未穩,也輕易地成功了。」
「後來又怎麼樣呢?」我愈發有興趣了,以前從來沒想過這麼複雜的問題,誰當皇帝跟我並沒有太大關係,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畢竟碰上一個好皇帝,官吏們都會勤心奉職,百姓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我也曾經為廢掉昏庸的昌邑王,改立英明的今上感到慶幸,因為官府給我們申申宣告過昌邑王淫亂無道的行徑,他在當皇帝的短短二十七天內,就幹下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壞事,實在是罪惡滔天。但經過她這麼一分析,我根深蒂固的看法動搖了。也許昌邑王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我不由自主地展開了李中夫剛才遞給我的一幅帛畫,看著上面昌邑王的畫像,不禁對這個從來沒有謀面的可憐的王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李中夫喘了口氣,嘶啞著嗓子繼續道:「可憐的王,他被貶回了昌邑。而且連原來的王號也沒有了。他居住在原來的昌邑王宮,但是失去了自由,地方官吏都奉命監視他。後來山陽太守張敞還時不時去假裝探視,實際上是偵察我們王的動靜。我們王並不是傻瓜,知道如果表露出一點抱怨的意思就會沒命,於是裝聾作啞,顯得極為愚鈍。張敞把這些報告今上,今上才對我們王不再擔心。說起來今上比我們王強的地方就在於他比較懂得隱忍,而我們大王還保持了赤子之心。」
「為什麼?」我聽見她這麼議論今上,感到非常緊張,因為這是很忌諱的事情,但是我又有忍不住的好奇。
她淡淡一笑:「因為今上從小生長在民間,和五陵的一幫無賴遊俠交往,鬥雞走狗,人世間的那些爾虞我詐的陰謀詭計早就爛熟於胸,霍光那個不學無術的豎子,當然看不透他;而我們王自小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淳樸至真,哪會知道人世間竟有那麼多骯髒齷齪的勾當。他毫無機心,自然一下子遭到了奸臣的陷害。」
「那文皇帝當年也是這樣嗎?」我問出這句話,簡直不相信這句話是從自己嘴裡吐出來的。
她略微有些驚異:「哦,妳這個問題問得好。當年文皇帝從代國徵召到長安當皇帝,周圍也是強臣環伺,但文皇帝上有母親教誨,內有忠臣如薄昭、張武等輔弼,自己也小心翼翼,終於安然無恙。而我王生於承平時代,上無母親教誨,內無忠臣輔佐,尤其是霍光比文皇帝時的絳侯周勃等人要奸詐萬倍,世易時移,自然結果也就完全兩樣。」
我點點頭:「霍光死後,昌邑王應該日子會好一些罷?」
李中夫歎道:「妳這孩子真是天真,我承認今上也算是英明之主,但涉及皇位,任是再善良的人也不能無動於衷了。既然我們王是從皇位上被廢的,那自然會遭到嫉恨,怕他東山再起。就算霍光死後,今上又怎麼可能放過他呢?否則,他今天為何要下詔逐捕我這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嫗呢。」
「那也是。到底為什麼要逐捕妳呢?」我看了那個漆盒一眼,心想,這裡面到底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她又長嘆了一聲,道:「霍光死後,元康二年,今上假惺惺地下詔,將我們王封為海昏侯。海昏是豫章郡的一個縣。妳聽這個名字就蘊含著諷刺的意思,海者,晦也。晦昏,黑夜也,那也就是說我們王像黑夜一樣昏庸了。大漢天子的心胸竟也是這麼不廣的。」
我也聽說昌邑王被貶到海昏去了,而地名還蘊涵著這麼惡毒的含義,卻是第一次聽說。我不由自主地問:「那麼昌邑王後來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據說經常坐船沿著贛江上溯,遙望長安,慨歎流涕,感傷不已。當地百姓見了都很為他難過,把他坐船經常停駐的渡口稱為慨口。」
我的眼前也頓時出現了一副悲傷的畫面了,我看見一艘孤舟在風浪中顛簸,天空烏雲密佈,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站在船頭流涕悲傷。可憐的人,從爽塏的中原被流放到卑濕的南方,那日子顯然是非常難過的。我重重嘆了口氣,問道:「那妳究竟要告訴我一個什麼樣的天大秘密呢?說了這麼久好像我還莫名其妙。」
【十八】
「其實我剛才說這麼多,基本上已經把秘密說完了。」她道。
我狐疑地看著她。
她解釋道:「我藏的秘密是霍光當年陷害昌邑王的證據,也就是霍光和邴吉、張安世、田延年等一幫奸臣來往密謀的信件。其實這麼多年來,這些證據的公佈與否都無所謂了。反正我們王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他雖然抱憾去世,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否則,活在人世之間,天天面對這些蠅營狗苟,只能是徒自傷感而已。」
「這些證據怎麼會在妳手上呢?」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討論這樣的事就是殺一百次頭也不足以贖罪的,可是強烈的好奇心讓我身不由己。
她道:「其實我們王在從昌邑去長安的路上,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長安派去的使者劉德、邴吉等幾個奸臣一路上對我們王嚴密監視,好像我們王不是去長安當天子,而是檻車徵召。我們王聽從幾個心腹的建議,派了親信去聯絡廣陵王劉胥,希望萬一自己在長安受制於霍光,廣陵王能在外面以武皇帝親生兒子的身份起兵討伐。他所派的人其中就有我的姊姊李惠。」
「到了長安之後,我們王發現事情果然如他所料,身邊被霍光安滿了親信,一舉一動都要經過霍光允許,哪像一個天子。我們王氣不過,暗暗部署心腹侍衛,準備在七月初七乞巧節這天斬了霍光,卻不料走漏消息,霍光反咬一口,以皇太后的詔書廢黜了我們王。雖然我們王之前也拿到了霍光的一些謀反證據,可惜兵力不足,功敗垂成,最後只能束手就擒。之前他把這些證據交給了我和我的前夫,讓我逃出去交給廣陵王。怎奈霍光早有準備,去廣陵的路上密佈關卡,我們根本沒法到達,只好先潛回家鄉瑕丘,見機行事。我前夫死於逐捕中所受的箭傷,今上即位之後,我知道事無可為,終於冷卻了再去廣陵的心思。」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打斷她道:「前些年霍光已死,他的親族也都以謀反罪被今上族誅,今上為什麼還要逐捕妳?就算妳身上藏有當年霍光謀反廢黜昌邑王的證據,也對今上毫無影響啊。」
「唉,妳還是稚嫩,想事情總是這麼簡單。妳想想,既然今上是霍光擁立的,而擁立的理由是昌邑王淫亂,既然事實證明當初昌邑王受了冤枉,那麼今上的即位還能算名正言順嗎?今上豈能容忍這種情況發生?何況今上生於民間,地位卑微,當上皇帝完全是邀天之倖,自然格外敏感。」
我恍然大悟,男人們的世界實在是太複雜了,真讓人不寒而慄。我吸了口氣,道:「我明白了,前兩年廣陵王謀反自殺,他的奴婢沒入縣官,其中就包括妳的姊姊李惠,而事隔兩年,李惠被揭發出和昌邑王還有關聯,經過拷問,最終牽扯出了妳,所以今上才下詔急著逐捕妳。是不是?」
她頷首點頭道:「妳這個判斷不錯。其實我從來沒想過散佈那些和霍光有關的文書。那些事已經是過往煙雲,我活到六十歲了,這點還看不開嗎?然而他們是不會這麼想的。也好,既然下詔購賞我,我正好趁機幫我的湯兒一把,我這個做母親的,臨死還能發揮這點作用,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妳想清楚了嗎?」我看著她平靜的面容,心裡酸酸的,母愛真是偉大,就像我母親,雖然我做下了那麼見不得人的醜行,可是我母親始終站在我一邊。她對我父親崇拜得五體投地,可是最終承認,在嫁我給王家的這件事上,我父親做錯了。如果不瞭解母親對父親的感情,就不可能理解母親那個承認是何等不容易。
「當然。根本不用想。」她神色淡然。而陳黑又淒愴地嗚咽起來了,邊嗚咽邊責怪自己的窮愁無聊,竟然害得兒子入獄,害得妻子要捨身救子。我在他的哭聲中努力分辨他的號訴,大意是這麼點內容。不過最後幾句算有點新鮮,他說,沒有妻子,他自己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終於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我能想像陳黑此刻心中的感受,他本來身體殘廢,沒人肯嫁給他,年近四十才從天上掉下了一個女人給他做妻子,而且這個妻子不是一般的鄉村鄙婦可比。她曾是王侯的貼身侍女,文雅善書,機敏豁達,給他生了個聰明的兒子,那個兒子雖然有些頑劣,但總是因為不甘心一輩子居賤處微,才做出了一些有悖法令的事情。他和這個女子相伴了三十來年,相濡以沫,有了她,他才發現了人世間的溫暖,現在她下決心要離他而去,他怎能不痛斷肝腸?然而,如果不這樣,他們的兒子又必須死,兩者之間選擇一個,他能做出怎樣的選擇?就算是他想選擇,他的妻子又怎麼會給他選擇的機會?他能做的,只能是面對生死離別的那一瞬了。
李中夫柔聲安慰陳黑道:「不要哭了,這麼大年紀,在客人面前也不好意思啊。」
陳黑收住了哭聲,哽咽道:「妳叫我不哭我就不哭,我一向都聽妳的。可是這次……」他的肩膀一聳一聳。
李中夫道:「別任性了,時間不早了,還是趕快和樂君商量正事罷。」
【十九】
看來嫁給王君房也不是沒有好處,往常非常困難的事,現在變得很輕易。我直接把李中夫給我的漆盒交給了王君房,由王君房上呈給他的父親。他父親大概做夢也沒料到會得到這麼一件立功受賞的機會,非常興奮,在堂上走來走去,聲音顫抖,連聲對我說:「實在靈驗啊,實在靈驗。我第一次去妳家的時候,帶了一個相士去,那個相士說妳有大貴之相,可以旺夫,看來我們王家今後的發達,還要靠妳啊。」
我哭笑不得,如果我真有旺夫之相,應該對子公有利才對。我和子公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而且我還懷著他的孩子。我有點羞愧,感覺實在對不起他們家,垂首道:「阿舅,陳湯的母親告訴我,一定要救他兒子一命,那麼她死亦不恨。母子深情,希望阿舅一定要成全。妾身一向聽說凡是治獄,應當盡量多積陰德,讓生者不怨,死者不冤,後世子孫就一定會有興旺發達能當大官的。」
王縣長越發興奮了,他捻著頷下數根枯黃的鬍鬚,連聲道:「對對對,現在朝廷的御史大夫于定國,他的父親于公,當年也是這麼說。于公的家鄉就在我們臨近的東海郡郯縣,他是當獄吏的,據說凡是由他經手判決的犯人無不心悅誠服,死亦不恨。真是廣積陰德,廣積陰德啊。後來他的兒子果然當上了御史大夫。依我看,丞相的位置,不久也是他的。妳放心,為了我的子孫,陳湯一定會沒事。何況按照律令,他本來就算立功,不但不會有事,還能受賞。我現在就去縣廷提審陳湯。」
他吩咐立刻駕車,和我夫君一起馳往縣廷,我則忐忑不安地在家裡等他的消息。黃昏時候,兩個人都回來了,王縣長見了我,似乎有點悵然所失,說:「我以為勸說陳湯告發他的母親會費一點勁,沒想到我一開口,他就爽快地答應了,真正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唉,枉費了他的母親一番愛子之心啊!這陳湯據說還飽讀詩書,擅長屬文,品德卻如此不堪一擊,不堪一擊。」
我又一次聽到他人對子公的指責,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也許子公在道義上真的很不堪罷。一想起他母親在我面前婉轉求情,慨然決心就死的神態,就覺得子公的爽快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但是我想看到什麼?看到子公嚴詞拒絕,不願告發其母嗎?唉,我不想考慮這麼多了,我只知道心裡仍割不斷對子公的愛,即便子公無恥之尤,十惡不赦,我也放不下,愛情真是一種可怕而盲目的東西,它也是不講究禮尚往來的,我的夫君對我這麼好,可我就是不愛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淫賤無恥。
「他母親是詔書名捕的重犯,再有愛子之心,又值得什麼敬佩了?阿公難道同情反者嗎?」我嘴裡無端蹦出來這麼一句。
王翁季臉上有點驚愕:「阿縈,妳怎麼能這麼說?陳湯的母親確實罪不容誅,但在道義上卻不是沒有可敬之處。那個陳湯自小苦讀儒書,豈不知道『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他的儒書難道都白讀了嗎?白讀了嗎?」
唉,大漢的官吏真是越來越呆,個個都把《論語》背得滾瓜爛熟,我知道他剛才說的是《論語·子路》裡的話,那些話是說得不錯,不管怎麼要求公義,如果這世上父子夫妻之間都需要互相告發,那實在很可怕。所以今上特地在地節四年頒布了一道詔書,規定父子和夫妻之間的互相包庇是允許的事情。我對這詔書也很贊同。但是,現實中有時又免不了會碰到一些難以取捨的事,比如明明親人破壞了公義,也曲為袒護,那不就沒有公正可言了嗎?就拿眼下這件事來說,如果子公假惺惺地表示拒絕,不過是鬧得母子俱丟了性命,又有什麼益處呢?以愚蠢的孝心將母親的苦心輕易拋擲,這恐怕不是他母親熱於看到的。我想如果他那樣做了,在黃泉之下,他母親也將會恨他的。我腦中快速地這麼為子公辯解,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某種東西蒙蔽了理智。
於是我嘴裡又脫口而出:「母子相隱,固然說得不錯。不過涉及大逆無道的重罪,也只能棄私恩而取公義了。妾身從小也誦讀一點儒書,曾聞孔子說:『門內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斬恩。』如今陳湯以義斬恩,似乎也沒什麼不妥,就算論起儒家大義,也是說得過去的。」
王翁季的眼睛都直了,良久才嘆了口氣,道:「妳要是個男子,一定可以去長安遊宦,憑著這種辯才,俯拾金紫不在話下。」他又轉過頭對他兒子說:「君房,阿翁為你娶婦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了。永遠不要忘記阿翁我的恩德,永遠不要忘記。」
我的夫君喜笑顏開,又吃力地張開他那抽屜般的大嘴連聲道:「大人,說得是,臣永世,不忘,大人恩,德。」
我突然覺得腹中一陣翻滾,乾嘔了幾聲。王翁季臉上掠過一絲驚訝,轉瞬又欣喜道:「君房,我們王氏快有新苗了。快去叫你的母親,讓她帶你妻子去找醫師看看。」
【二十】
子公如願地放了出來,可是我不再能見到他了,只是從阿舅王翁季那裡聽說他得到了該得的賞錢。同時,不出所料,他的名聲果然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之後他去了一趟昌邑縣,想用得到的那筆賞錢賄賂太守丞,讓太守丞設法把他作為山陽郡推舉的郡秀才,送到長安待詔公車,可是太守丞這回嚴辭拒絕了他,據說不敢冒這個險。作為一個靠著告發親生母親苟且逃生的人,子公已經名聲在外,怎麼也不符合秀才的標準。以他的品行,這輩子是別想走「察舉」這條仕宦之路了。他只能打別的主意。
但是子公的好運來了。不久朝廷的新詔書到達,要求郡國舉薦人入太學,如果想要去京城拜師學習經術的,也可以趁著年底,跟從上計吏一起去。據說他馬上去縣廷報名,要求響應這道詔書。主事官吏這回沒有辦法,只能答應他的要求。
子公的母親李中夫則被押往了長安,結局是什麼可想而知。在她乘坐的檻車啟程的那天,我偷偷去給她送別。我看見她花白的頭髮凌亂,盤腿坐在木質的囚車裡,神情倒是很安詳。很多人圍著囚車觀看。我沒有看見子公,只有陳黑攀住她的囚車號啕大哭,縣吏們費了好大勁才把陳黑的手掰開。李中夫在人群中看見我,微微對我點了點頭,還笑了一下,神情非常淡然。我暗暗嘆了口氣,退出了人群。
最倒霉的是那群幫助子公越獄的人,他們都被判決謫戍敦煌郡魚澤障,以弛刑徒的身份擔任戍衛亭障的任務。
他們被押解上路的那天,也是我出發的日子。我夫君和公公要去長安的右扶風任職,這是臨時得到的徵書,之前準備調他去當豫章太守,但因為捕到了李中夫,被朝廷破格超拔為右扶風,秩級為中二千石。瑕丘縣的左尉負責押送戍卒,我公公一家既然要去長安,正好隨著這幫戍卒一起走。每年徵發戍邊的縣民上路都有一些儀式,很多人都哭哭啼啼的,一路喧闐。往年我倒沒在意,今年心裡挺酸楚的。因為實際上我也是像他們一樣,要遠離父母,去遙遠的關中了。
分別的時候,我和母親抱頭痛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母親也是。她就我這麼一個女兒,我走了她就很孤單了。雖然我還有一個弟弟,但那是父親的小妻生的,和她也親熱不起來。父親看來也有些傷感,悶聲不響,我本來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看見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恨不起來了。也許他真的是為了我好罷,他究竟是我父親,有什麼必要害我呢。
人群出發了,我透過黑色的車簾,望著那些走得東倒西歪的戍卒們,謫戍的弛刑徒和普通徵發的戍卒待遇是不一樣的。普通徵發的戍卒只戍邊一年,而這些謫戍的人則沒有這麼好命運,他們也許一輩子只能待在邊境,娶妻生子,直到老死。
長安路途漫漫,一路上數不盡的顛簸,我的妊娠反應很厲害,經常在車裡是顛一路吐一路。我的阿姑,也就是夫君的母親倒是挺歡喜的,雖然她是長輩,卻一點也沒有尋常阿姑對待兒媳婦那種威嚴的態度,她總是溫煦地撫慰我,這讓我一度產生了羞愧的念頭,我肚子裡孩子是子公的,可他們完全不知道。之前我心裡從沒有自責的念頭,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我的錯。但現在我發現自己錯了,至少他們王家是無辜的,有罪的是我父親。只是我現在必須牢牢保住這個秘密,以王翁季現在的官職,要是知道真相,捏死我父親只像捏死一隻螞蟻。我平時一挨枕頭就能睡著,而現在這種需要保守秘密的極度願望反而讓我夜夜失眠。我們沿路一直都在官方的傳舍和郵亭過夜,為的是能讓我得到好好的休息。可我就是睡不著。我希望他們對我壞一點,那麼我就能睡得心安理得。
當然,比起那些謫戍的苦命人,我又算好多了,尤其是那七八個因為想篡取子公而被判謫戍的猴子。說起來,我和他們都是子公的犧牲品。有時這真讓我驚訝,為什麼子公會有這麼大的魅力,我和這些人都會為了他而甘願做出犧牲。我後悔了嗎?可能有一點,但終究不是很確定。他們卻毫不改悔。有一天,我們的隊伍將要通過太行山的鳥道——井陘,我順便和他們做了簡短的交談。
那是在井陘口的石邑縣,我們中途休息,那些弛刑徒也在樹下吃著乾糧,因為究竟是鄉鄰,我上去搭訕道:「你們這些孩子,真不懂事,竟敢去劫獄,現在後悔了罷?」
「後悔什麼,做人就得這麼做,重然諾,講義氣,否則還不如死了。」其中一個張開他的大嘴,咬了一口乾糧,含糊不清地說。
「子公對我們好,我們就要對他好,這個道理不用講了。」另一個說。
我感覺自己有一種沒有愛錯人的感覺,心裡熱乎乎的。「那現在他靠著告發母親,不但出獄,還得了賞錢,只有你們反倒被流放。不覺得冤嗎?」
他們嬉笑道:「不冤。子公那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做的每件事都有理由。」
真是盲目崇拜,我無話可說了,只能看著藍天發呆,心裡不斷閃過子公的影子。直到夫君叫醒我,才上車進入井陘峽谷。
太行山陡峭無比,僅有八條道橫絕其中,井陘是其中的一條。我以前只在郵人的嘴裡聽過它的險絕,待到親眼見到,才知道所聞不虛。
正是清晨時分,兩邊道上的野草上還全是露珠,我們的馬車緩緩駛入井陘,就像發生了日食那樣,光線陡然暗了下來。舉頭仰望,藍天照樣明媚,然而只有細細的一線。兩邊則絕壁聳立,連壁虎也休想爬得上去。在我們的右邊有一條河流,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水極清澈。河水蜿蜒到哪,小徑就延伸到哪。越往裡走,小徑越狹窄,讓我感覺驚心動魄。
阿姑和我同車,絮絮叨叨地對我說:「這條路我倒是走過兩回了,八年前,也就是神爵三年,你阿舅以東郡太守功曹史補三輔雲陽縣丞,和原來的東郡太守韓延壽府君一起入關,喜氣洋洋的。韓府君當時剛升任左馮翊,沒過兩年就因罪棄市,妳阿舅作為韓延壽的舊屬受到牽連,重新貶為東海郡功曹史,幾年之後才升為瑕丘縣長。這次升為右扶風,真是想都沒想到。他們說妳有旺夫命,真是上天祐護我王家……」
她絮絮叨叨,我不能不理,只能面帶笑顏聽,臉都酸了,她也沒有絲毫停止的意思,直到馭者把馬車停住。
「為什麼停了?」她終於放過了我,把車簾一掀。
馭者說:「啟稟太夫人,前面山壁坍塌,遮迾了道路。我們又正巧走到井陘最狹窄的地段了,恐怕道路修治得花幾天的功夫。」
井陘最狹窄的地方本來就僅容得兩輛車並排通過,我看見前面車隊喧嚷,人來人往,鳥道上滿是沙礫。但是沒看見有坍塌的痕跡。
馭者解釋道:「道路坍塌已經有好多天,前幾天路過的車馬都被堵塞在此。」
很顯然,在我們的前面停著好些車馬在,看不到最前面。還好他們都是稀稀疏疏的,沒有擠得很厲害。否則在這一線天空的絕壁下,我會感到窒息。
關口那邊上艾縣的縣長徵發了不少百姓,正加緊搶修這條通道。一時間狹窄的通道上,來來往往是穿著紅色公服的縣吏和穿著白色麻衣的百姓。
【二一】
我看見一個帶著兩梁冠,穿著黑色公服的中年人急匆匆地朝我們的車小跑而來,他腰間所掛的銅印和綬帶的顏色讓我一下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是個三百石的小縣縣長。
阿舅的隨從徑直領著他朝阿舅的坐車而去,顯然那隨從對他說了什麼,因此他要來拜見即將上任的左馮翊。左馮翊是中二千石的高官,他一個小小的三百石縣長,自然對阿舅要曲意逢迎了。
他從自己的隨從手裡接過一塊竹板,躬身遞給阿舅,大概是他的名刺。阿舅接過,用眼睛掃了一眼,又遞給自己的隨從。接著,兩個人就站在車前,煞有介事地寒暄。不一會兒,我看見那縣長又對隨從指手畫腳吩咐著什麼,幾個縣吏立即從遠處跑過來,對我們的馭者說:「奉廷君的命令,請各位到附近的井研亭舍歇息。」
說著他們牽著我們的駕馬往回走,走了數百步,有一條岔道,這大概是井陘中間唯一的一個可以迴環轉折的地方了。岔道舒緩地向山坡上逶迤延伸,山坡的不高處碧綠的楊樹鬱鬱蔥蔥,樹葉子在山風中嘩啦嘩啦的,聲音像碎花組成的海洋,潮起潮落,永無休止。我隱約看見十幾間屋子掩映在那綠樹之間,最大的一棵楊樹上釘著一塊長條形的木牌子,上面寫著隸書的三個大字:井研亭。
見我們來了,亭長歡天喜地,點頭哈腰。上艾縣長又陪著阿舅寒暄了一陣,才匆匆離開,臨走時他保證道:「下吏一定會在兩天內把道路疏通,請府君放心。有什麼困難缺乏,儘管派人吩咐下吏,下吏這幾天都會在坍塌處督工,催促百姓加快勞作速度。」
然後亭長給我們忙碌地安排歇宿地方。
等安頓下來,我開始有興致好好觀察周圍的環境。
這個亭規模不小,房舍數量是外面一般鄉亭的兩倍,大概因為它處於井陘谷的中段,位置比較重要罷。亭舍的兩側都有望樓,據說可以下瞰峽谷裡人馬的行動,我很想上去看看,可惜這個要求不好意思提出。只好靜靜地坐在樓上,無聊地聽風的吟嘯,腦子裡稀里糊塗的,不知道想些什麼。
臨近餔時的時分,縣長突然又出現了,原來這回又是陪同一位貴客。我的眼神不錯,遠遠看見那位貴客的衣飾和印綬,就知道應該是一位列侯。雖然我沒有見過列侯,但從小聽我父親描述什麼級別的官吏應該是什麼裝束,對這些也算是熟得很了。
果然,縣長對阿舅介紹道:「府君,這位是富平侯張公,前車騎將軍的哲嗣。」
阿舅沒想到在這裡能碰到一位列侯,趕忙下拜道:「幸甚幸甚,下走是即將上任的守左馮翊王翁季,謹謁見張侯,敢問張侯無恙。」
我們堂上的人也趕忙下拜行禮,見到列侯要下拜,是大漢的規矩,否則就是輕辱朝廷官爵,這點我們來長安時已經受到過多次教導。
張侯客氣地扶起阿舅,道:「王府君請起,不用多禮。我不過靠先人的勤勞和皇上念及舊恩才襲了一個爵位,比起府君積功次當上中二千石,那是慚愧得多了,快快請起。我豈敢當府君如此大禮。」
我不知道前車騎將軍是誰,這位張侯又叫什麼名字,於是悄悄問我的夫君,他張開大嘴輕輕地說:「前車,騎將軍,張安世,被封,為富平侯。這位張侯,就是他的哲嗣,名諱,我也,不知道。」
張安世,這名字我倒如雷貫耳。原來他的後嗣就長這模樣。他的臉圓圓的,頭髮雖然在束在進賢冠裡,透過黑紗的冠孔,仍看見頭髮呈露一幅稀稀疏疏的慘淡。尤為有趣的是,他的下巴也是光溜溜的,幾乎沒什麼鬍鬚,唇間的皺紋則四通八達,使他看上去像個老嫗。
縣長在恭敬地表示問候之後,再一次離開了亭舍。他剛才還帶來了十來隻雞,兩籠雞蛋,兩三片鹹肉,囑咐亭長要對我們好生款待。另外,好像還要避什麼嫌疑,又聲稱這些款待的食物都是嚴格按照朝廷律令的要求來的,絕沒有任何賄賂的嫌疑。
我們這些女性宅眷拜見過張侯後,都一起退入後堂的廂房,只留下阿舅和夫君在堂上侍候張侯。他們在堂上愉快地交談,我們在廂房裡坐著,感覺天色越發黯淡了,不知不覺,時間大概已經過了餔時,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
好在這時婢女進來稟告,說堂上已經將飯食準備好了,請我們上堂去進食。
張侯請亭長一起進食,這位列侯真的很平易近人。以前我老聽說長安的貴冑列侯們都很盛氣凌人,驕橫不法,現在看來並不可靠。
見張侯發話,阿舅也熱情地附和:「一起吃罷,不要客氣。」
飯菜都是亭長等人弄的,現在卻搞得他自己像個客人,我感覺人世間真的太多不平。
亭長受寵若驚,說話都顫抖了:「既然,既然明侯和明府都,都命令下吏侍食,下吏,下吏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阿舅捻捻他的鬍鬚,面帶微笑,很為自己的施惠感到快樂。但他看了側眼看了張侯一眼,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馬上又把手放下了。
我差點笑出聲來,也偷偷看了一眼張侯,阿舅大概是意識到張侯沒有鬍鬚可捻,自己在他面前撚鬚有點驕傲罷。
不過阿舅好像要掩飾這個尷尬,沒話找話,問亭長道:「亭長君是哪裡人,敢問姓名。」他的語氣仍然保持著平靜,不愧是在官場混了幾十年的老手。
亭長伏地施禮道:「豈敢,下吏賤姓王,名利漢,府君就叫我利漢好了。」
阿舅大為喜悅:「你也姓王,看來五百年前還是同宗了。利漢也是個好名字,大有利我漢朝。」他又側頭看了一眼張侯,繼續道:「夫忠心利國者,必反利其身,精誠之至也。《詩》不云乎:無言不讎,無德不報。你好好謹勉做事,將來一定會大有長進的。」
我有點煩阿舅了,他聽說長安的公卿都以儒術起家,也東施效顰,天天嘴巴裡引經據典,以為這樣就能位至公卿,但我看子公的經術比他強很多,又有什麼用,弄得差點連自己的腦袋也沒保住。當官是要命好的,也許他命還不錯,現在都升到左馮翊了,將來位至九卿的可能性也的確不是沒有。但是,你對一個小小的亭長也文縐縐的之乎者也,未免有點小題大做。
王利漢倒喜笑顏開:「多謝府君誇獎,下吏也希望有一天能夠有報國的機會啊!」
張侯也笑道:「王府君說得對,只要勤勉做事,一心想著為利國家,國家也不會虧待你的。」
他的話音剛落,我耳畔只聽得「嗡」的一聲響,王利漢的身體突然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剛才還笑逐顏開的臉龐突然凝固了,似乎戴了一個說唱俑的面具。他的兩眼睜得大大的,好像在極力回憶一件什麼事情,帶著笑容的回憶,接著他長吐了一口氣,噴出一口血沫,望前一撲,栽倒在地上。背上一枝羽箭的箭竿低徊顫抖,發出米粒般細碎的聲音,又宛如一隻蜜蜂在急劇振翅。
與此同時,從堂外傳來一聲大笑:「的確,國家是不會虧待他的,他如願報國了。」
【二二】
我們登時目瞪口呆,還沒等回過神來,屋外已經呼啦一聲湧進了大批青壯男子,他們個個頭上裹著青色的頭巾,手裡或執刀,或執戟,或執盾,或執鉤,背上都背著弓弩。為首的一個大約三十歲左右,挽著碩大的髮髻,下半邊臉上短鬚橫七豎八,此起彼伏。手上則挽著弓箭,很顯然,剛才亭長王利漢背上所中的致命一箭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阿舅下意識地喊叫道:「來人,快保護張侯,有賊盜,有賊盜。」
張侯的侍從早就圍上來,眾星拱月般圍住了他,手裡環刀出鞘,齊齊前指。也許在這種刀戟森嚴的護衛下的緣故,張侯顯得比阿舅要鎮靜點,他尖聲道:「你們是什麼人,竟剛攻擊國家亭舍。」
那個挽弓的中年漢子冷笑了幾聲,露出一口黑中帶黃的牙齒,好像被蟲蛀過的朽木,零落不堪。它的參差不齊,又讓我聯想起海底凹凸不平的綠色礁石,隨時都可能從裡面飄浮出長長的海帶。這是一種天天吃糙米的人獨有的牙齒,我大概可以猜出這個人的身份了。
「我,太行王孫孟,來向諸位府君、將軍借點錢和糧食,乖巧的話,就趕緊照辦,饒你們一命,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他大聲道。
我們面面相覷,面色死灰。果然是群盜。之前聽說常山、太原兩郡的鐵官徒造反,奪取郡武庫的兵器,殺死縣令,聚保太行山,搶掠過往官吏行人,為首的名叫孫孟,自稱太行王。兩郡郡守早發兵圍剿,聲稱已經完全剿滅,沒想到他們還活蹦亂跳。
我下意識地死死抓住夫君的衣袖,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裡。他疼得吸了一口涼氣,道:「阿縈,不害怕,要死,我們,一起死,我不會,拋下妳,不管的。」
這個沒有出息的男人。我有點失望,可是我失望什麼?誰能對付得了這麼多賊盜。子公能嗎?
那孫孟聽見他的話,朝我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驚呆的神色,讚道:「這位小夫人好漂亮,嘖嘖,真是不錯,很是不錯。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天哪!這賊盜頭目竟然看上了我。這也難怪,我的美貌究竟有目共睹。我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夫君身後躲。
孫孟嘴裡還自言自語道:「嘖嘖,不錯……」,邊把手上的弓往身上背去,邊朝我身邊走來。
我望著他嘴裡的礁石,身子簌簌發抖,又迅疾側頭望了一眼我的夫君,他也面如土色。
還好,孫孟在距我只有兩三尺遠的地方,站住了。這時,我才看清他的臉像柚子皮一樣,疙疙瘩瘩的,散佈著細細的星羅棋布的傷疤,可能是在常年的冶鐵勞作中燙傷的。他的雙手也黑不溜秋,積滿了黑色的污垢,那些污垢是如此陳舊,看來已經和他的皮膚相濡以沫,融為了一體。我同時還發現,他左手的手掌少了兩根手指,大概因為身體的殘缺,讓他愈發顯得渾身上下充滿了暴戾之氣。
「小夫人,跟我走罷。妳當王后,我當國王,我們南面稱孤,可不比跟著這個該死的小吏強一百倍。」他笑嘻嘻地說,黑黃的牙床上下張開,幾根渾濁的黏液線頓時在上下牙床間搖曳,像蛛絲一樣,使兩塊牙床的分離顯得頗為優柔寡斷、依依不捨。
我感覺胸臆間一陣翻滾,但是強行忍住,沒有吐出來。
他皺了皺眉頭:「妳如果答應我,我就饒了這堂上所有人的性命,否則全部殺光。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哇的一聲,我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身後的那些賊盜頓時笑得前仰後合,好像大風吹刮下的麥田。
撲通一聲,夫君突然跪了下來,哀求道:「大王,我妻子,正懷著,身孕,求大王,饒了他。我可以,買幾個,年輕貌美,的婢女,送給大王,做姬妾……」
他稱呼賊盜頭領為大王,簡直是瘋了。就算今天能逃得性命,如果有人向朝廷告他一狀,那一定會判處他腰斬,這是毫無疑義的。不過,我倒萌生了一絲感動,畢竟他是為了我,不得已才這樣做。
「懷孕了?」孫孟愣了一下,他搓了搓手,顯得頗為侷促,突然抬腿一腳將我夫君踢倒在地,罵道:「你他媽的要是敢騙我,我就把你五馬分屍,五馬分屍,說到做到。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夫君在地下打了個滾,爬起來,迅疾又恢復了標準的跪姿,叩頭如搗蒜地說:「大王,我說的,句句,是實。
孫孟拔出刀,用刀背按在我夫君的背上:「什麼句句是實,你說話結結巴巴,顯然心裡有鬼。說謊的人才會結結巴巴。」
「不——是,不——是」,夫君越發急了,「真的……」
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了,趕忙代他答道:「我夫君平常就是這樣說話的,他沒有說謊,只是口才欠佳。」
孫孟抬頭看著我,臉色和悅了:「真美。很好,既然有美人為你解圍,本王就饒你一命。不管她懷孕不懷孕,我都要定了。不管她現在肚裡的還是將來肚裡的,全都是我太行王的兒子。我會封他們為小王,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他又踢了我夫君一腳:「滾罷,看在我們兩人有相同愛好的分上,你可以留下一些錢不交給我,自己去買個婢女做老婆,反正這個女人我要定了。」
夫君頓時癱在地下,哀聲痛哭。阿舅臉色鐵青,欲言又止。阿姑則低頭哭泣了起來。
【二三】
張侯突然拱手道:「這位趙君,我可以給你五百金,請你放過這位女子,有五百金,天仙也能買到,何必要人家正懷孕的家眷為妻呢?再說這也是有損陰德的。我是富平侯張勃,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的話。」
孫孟上下審視了張侯幾眼,道:「原來是一位列侯,失敬了。今天運氣真不錯,捕獲了一位列侯。我早說過,跟著我太行王,以後錢花都花不完。」
他身後的同夥都爆發出一陣陣爽朗的笑聲,看來當強盜也挺開心的。我想。
張侯的侍衛則個個臉色嚴峻,露出恐懼的神色。賊盜的人數是他們的數倍,而且都執著長兵和弓弩,他們的害怕不是沒有緣由的。
「好了,你有五百金,如果帶在身邊,那不都是我的嗎?如果還在長安,我也沒耐心等你去取。」他突然加大了聲音,咆哮道,「給我把這個女人帶走,不要驚嚇了她。」說著他拔出腰間的環首大刀,「快點把你們的錢都交出來,否則,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我要屠亭了。」
兩個賊盜立刻跑上來,一邊抓住我的一條胳膊就往他們那邊拉。
我看見阿舅王翁季身體搖晃了兩下,好像站立不穩。阿姑的哭泣聲越發壯烈,夫君也茫然失措。張侯則皺緊眉頭,一籌莫展。
孫孟將刀背在几案上敲道:「都他媽的不許哭,號喪啊。」
只聽尖利的一聲,阿姑的哭聲雖然措手不及,但到底還是停住了。
孫孟笑了笑:「很好,免得我發火。」他握著刀,來回走了幾步,又道:「不瞞你們說,今天我本來預備將你們殺個精光的,但是幸而獲得這個美人,是件喜事,所以不得不改變主意。只是,我們這行的規矩,刀既然拔出來了,就不能空著放回去,否則以後再也殺不到人啦。所以,我還得殺一個給它充飢,給你們一刻時間,自己推選一個出來獻血罷。如果婆婆媽媽的不選,我就一古腦殺個乾淨。」
堂上的人都面面相覷,沒人吱聲,顯然誰都不願意死。
孫孟不耐煩了:「那我就殺官最大的罷。」他揮一揮手,「給我把這位列侯請過來,今天我的刀也要嘗嘗貴種的血了。」他突然像唱歌一樣哼道,「大刀大刀真舒服,飽飲貴血真舒服。」
阿舅大驚,脫口道:「不能,張侯可萬萬殺不得,殺不得啊!」
「你如果想換他,我就殺你。」孫孟停住了歌聲,斜眼看著他。
阿舅嘴唇煞白,不發一言。
孫孟後面的強盜舉起長矛衝上前去,向張侯逼近。張侯身邊雖然有十來個侍衛,但手中只有腰刀,眼睜睜地看著長矛伸近,完全喪失了反抗的勇氣,每個人手中的刀尖都不由自主地滑向地面。
這時,空氣中靜得一根草落到地下也能聽見。張侯的臉色看似挺平靜的,但從他臉上肌肉的收縮情況來看,顯然還是有一點恐懼。
我很想幫張侯求情,但是看到這幫強盜凶神惡煞的模樣,又生怕惹禍上身。人真是一個可鄙的東西,明知道命運相同,而總懷著僥倖,哪怕災禍延遲得一刻也是好的。
可是我終究忍不住,我對張侯的印象很好,他的官那麼大,可是脾氣這麼不壞。這樣的人顯然殺一個就少一個,非常可惜。我於是囁嚅地對孫孟說:「大——大王,能不能不殺張侯,他是個好人。」
孫孟上下看了我兩眼,還是笑瞇瞇的:「美人,按理說妳開了口,我必須給妳點面子。但是,那就是拿我們的腦袋開玩笑了。」他突然又大發興致地哼道,「美人美人真漂亮,但是腦袋更重要。」接著立刻正色道,「上次我在石邑縣搶了一個美女,因為心軟,聽她的勸告,饒了她情人一命,後來搞得幾次出戰不利,手指還丟了兩個。我們請的建除家說,就是因為上次沒血喝,我們的刀不高興啦,拒絕再幫我們幹活啦。最後聽從建除家的勸告,殺了那個搶來的美人,才得到禳解。」
我不寒而慄,再也不敢吱聲。
張侯身邊的侍衛在長矛的進逼下,已經不由自主地退到了牆壁。賊盜用長矛像趕豬一樣,把張侯趕到了孫孟跟前。
孫孟看了張侯一眼,自言自語地道:「還缺個砧板。」
大家都默不作聲。
「聾了嗎?」他突然又吼道,「給老子拿個砧板來,老子數三下,再不拿來,老子又要改變主意啦,要把你們一古腦殺個乾淨。你們這些畜生,當初在鐵官作室是怎麼對待我的,我也要讓你們也嘗嘗相同的味道。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他的脾氣真是反覆無常,我的頭皮陣陣發麻。天哪,這樣的人我日後怎麼侍候?想到這裡,我覺得自己特別可恥,難道我真有勇氣腆顏活著去侍候這個瘋子嗎?
一個亭卒身體顫抖了一下,趕忙答應了一聲:「我去拿。」
很快他抱回了一個圓圓的砧板,放在孫孟面前。
孫孟的神智的確有點不大正常,他這回又恢復了平靜,溫言對張侯笑道:「請君侯上砧!」
張侯環顧了大家一眼,每個人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面,他絕望了,雙膝一軟,無可奈何跪倒在砧板面前。他把臉側了側,讓頭顱安詳而平穩地躺在砧板上。
孫孟滿意地笑了笑:「很好,君侯死後不要怨我,只怪你的手下全是懦夫。有這幫懦夫,你們漢家的天下也該完蛋了。」
說著,他雙手高舉環首大刀,深深吸了口氣,就往下猛砍。
我嚇得閉上了眼睛,突然聽到門外大叫一聲:「且慢,我願意代張侯受死。」
孫孟的雙手一震,硬生生把刀收回。我們大家都把腦袋移到適合的位置,朝那聲音所在處望去。
一個青年男子,穿著乾淨的灰色短衣,大踏步走進了屋子。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差點要從胸腔裡蹦了出來,完全信不過自己的眼睛。
因為,那個人竟然是我曾經日思夜想,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忘懷的——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