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十一】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閉門謝客,天天和呂仲在家花天酒地,經過我一段時間的美食侍候,原本困頓的呂仲逐漸精神健旺,恢復了元氣。有一天,我竟然注意到他對我家的幾個婢女投去異樣的眼光,我懷疑他開始想女人了。這也難怪,食色性也,兩者本來就像同產兄弟。既然衣食無憂,情慾按捺不住跳出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於是在這天晚上,我悄悄把一個稍有姿色的婢女叫到我的房間裡,命令她去給呂仲陪寢。那婢女開始以為我對她有意思,滿面喜色,含羞斂眉地跪在床前,及至聽到我的命令,大驚失色,當即把頭伏在地上,連連哀求,希望我不要這麼殘忍。

我有些惱怒了,問道:「呂仲是我的恩人,妳去給他陪寢,只要好好侍候,也許他將來就娶妳為妻也未可知。我不妨告訴妳,我很快會把自己家產的一半分贈給他,如果妳做了他的妻子,馬上就成為富甲一方的主母了。對妳來說,難道這不算喜從天降嗎?」

那婢女哭了:「雖然如此,只怨婢子命薄,不配享受這樣的富貴,求主君好歹把這件美事讓給別的姊妹罷。」

雖然是一家之主,然而多年來,我對家僕婢女都抱著寬厚的態度,所以他們有時也會對我的命令討價還價,一般只要不太過分,我都一笑置之。現在這位婢女顯然就是這樣,這都是我平時治家不嚴的後果,霎時間我想大發脾氣,強令她去陪寢,但是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實在楚楚可憐,又有些不忍心。我嘆了一口氣,道:「難道呂兄就這麼怕人麼?他又不是鬼。」

「呂公誠然不是鬼……可是……婢子私下以……為,鬼到底……可能是……假的,而……他……是實實在在的。」她仍舊哭泣道,語句也不連貫。

我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好吧,下去下去,妳這人果然沒福。」

她馬上爬起來,抬起袖子橫七豎八地擦擦眼淚,千恩萬謝地走了。

我一個人焦躁地在屋裡來回走動,心下思忖,家裡其他的婢女都長得很一般,拿不出手。不如明天一早去旗亭市場看看,碰上運氣好,或許可以花重金買到兩個有點姿色的,到時再送給呂仲不遲。我這樣想著,又回到堂上,呂仲正在那裡撫弄我的長劍,看見我,又把長劍放下,神色有些靦腆地說:「萭兄,回來啦。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像聽見有哭聲。」

我強笑道:「沒什麼,有個婢女不聽話,我訓斥了幾句,把她訓哭了。」

呂仲「哦」了一聲,道:「萭兄果然是個好人,家裡的婢僕竟然臉皮薄得像竹膜,罵得兩句就流麻油,可見她們平時都很自覺啊。」

我敷衍道:「哪裡哪裡。」

我腦中繼續考慮別的事,一時忘記了跟他寒暄。雙方沉默了一會,他突然有些囁嚅地說:「有一件事,想問問萭兄,又怕萭兄笑話我。」

我說:「恩人有什麼話儘管問,千萬不要客氣。」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也沒有什麼,我是想說,其實你妹妹長得挺好看的,性格也很好,是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好女子。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我心裡陡然一驚,他問這個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難道他竟然看上了我妹妹,想打她的主意?

我說:「恩人過獎了,其實舍妹挺頑劣的,以前行事風風火火,我的那幫朋友都有點怕她。只是最近才稍微改了一點,何況在恩人面前,她的脾氣自然也會有所收斂。」我心裡有點矛盾,不知道怎麼措辭才好。

「不會不會,我覺得她很天真,很好看。」他急忙說,臉色竟然紅了。

天,我可能真沒有猜錯,這可怎麼辦?雖然我對他感恩戴德,但實話實說,他長得也確實有礙觀瞻,我究竟不想把妹妹送給他報恩。何況連我身邊的婢女都對他膽戰心驚,妹妹怎麼可能接受。我沉默了,絞盡腦汁想著怎麼引轉話題。

他卻開始擺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態了:「萭兄,我想令妹還沒有許配人家罷?」

無法迴避了,我急中生智:「雖然還沒成婚,但是她的心已經交給了我的好友陳湯,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我雙手一攤,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呂仲的臉色頓時顯得非常失望:「哦,原來如此,那太……。」他沉默了一下,又突然問道:「對了,萭兄你剛才說什麼?陳湯,那是什麼人。」

「陳湯是我的一個朋友,是朝廷的富平侯張勃介紹來的,他去年曾在我家裡住了半年,這人才華橫溢,我妹妹和他相處之間,不由得對他極其愛慕。」我娓娓道來。

他失望的臉突然又變得非常興奮:「難道,難道這麼巧,你說的富平侯張勃,是不是長著一副宦者的臉孔,下巴上一根鬍鬚也不長的。」

我有些驚奇:「恩人難道也見過張侯麼?」

他抓了抓頭,道:「曾經有緣碰到過,你說的這位陳兄,是不是山陽郡瑕丘縣人,字子公,長得比較俊美,身材也很壯健。」

我一下子懵了:「對,就是他,難道恩人你也認識他,那未免太巧了。」

「當然太巧了,我生平都沒經歷過這麼巧的事。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呂仲重重地拍了拍大腿。

【十二】

我道:「恩人不妨說說,怎麼認識張侯和陳湯的。」我的確饒有興趣了。

呂仲又抓了抓頭皮,遲疑了一會,大聲道:「我不妨都說了罷。這位陳君,我不但認識,他還曾經救過我一命,可以說是我的恩人了。」

我驚訝地叫了一聲:「啊,他怎麼會救你一命?」

他又拿起我的劍,低頭在手上把玩,道:「這件事說起來就長了。不瞞萭兄說,當年我一怒之下殺了那個欺侮我的死鐵官小吏後,就帶著一幫貼心的兄弟奔到縣武庫,搶走了一些武器,乾脆上了太行山。當然為了留條後路,我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做孫孟,我自稱太行王,為的是傳出去氣派一些,就算將來死了,也算是當過他媽的一回王侯罷。當然我們這夥人過得也不容易,像老鼠一樣在山中躲著,有時沒有吃的,那就免不了會到附近的縣邑去搶一點。你是不是很討厭我了,如果你討厭我,我現在就可以走。這些天來你對我很好,你一點都不欠我的。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我趕忙道:「不是,恩人多心了,你看我現在家境富足,在官府和遊俠兩方都有朋友,雖然沒有什麼大奸大惡,但違背法令的事也幹了一些。人活在世間,有時身不由己。我理解恩人的苦衷,畢竟君不是那種欺侮良善,諂上欺下的人。」

他笑道:「很好,我呂仲平生能交到你這麼一位朋友,也算不枉。我繼續說罷,我們到附近的縣邑和鄉亭去搶掠,有時會很順利,有時卻也會碰到麻煩。有一次我終於碰到他媽的大麻煩啦,那是我去石邑縣搶劫一家名叫馬翁壹的富戶的時候。我的兄弟中有一個是石邑縣人,我要他推薦石邑縣有什麼慣常勾結官府欺壓平民的豪滑,他告訴我,馬翁壹就是在當地有名的為富不仁的豪滑大奸。於是我們就選中他了,選中之後就開始占卜,占了三次,得了兩次吉卦,一次凶卦,我有點想打退堂鼓,但想想當時的確缺吃少喝,最後還是出發了,沒想到那次凶卦應了驗。當我們二十多個兄弟跑到他家,他早已經有了防備,我們一去就陷入了重重包圍,被他的家奴和他從縣廷雇來的縣吏射殺不少,我自己也在接戰中丟了兩根手指。」說著,他舉起手掌在我面前揚了一下。

哦,原來他的兩根手指是這樣丟的,我恍然大悟。

他把手上的劍插回劍鞘,繼續說:「我在幾個兄弟的拚死保護下逃出了包圍,順利地出了城門,沿著小道一路狂奔,馳入了城外的山間狹道。可是有十多個馬翁壹的家奴們在後面緊追不捨,我身上受傷,沒有力氣再打。而且更他媽糟糕的是,我的馬也因為負了傷,在跑到山道的轉折處時,終於摔倒,再也不肯起來。這破馬!我一瘸一拐地爬起,眼看追兵臨近,我只能是死路一條了,卻不料突然從山後跑來一位漢子,騎著一匹赤色鬣毛的馬,他不說一句話,伸手把我拉上他的馬,打馬就奔。你知道赤色鬣毛的馬相傳一向壯健,但究竟這次載了兩個人,跑不了太快,馬翁壹的家奴仍是越追越近,我絕望地要他扔下我自己走。因為我和他素不相識,怎麼能讓他白白的為我陪葬呢。」

我不由得讚了一聲:「好。」心裡很感動,面臨死亡,猶自能夠知道生死大義,老想著不要連累他人,果然是條漢子。對於搶劫富戶這種行為,我無法判斷可否,但可以肯定,人世間確實有些事是被逼迫的。

呂仲道:「雖然我不停地叫他扔下我,可是他堅決不肯,說很快就能擺脫追捕。我心裡苦笑,想要掙扎著跳下馬去,怎奈身上負傷,沒有力氣。他的力氣又很大,我根本無法掙脫。於是只能聽天由命,那馬載著我們兩個跑到一處名叫石臼谷的地方,他突然跳下馬來,又將我火速抱下,然後踢了那馬一腳。那馬被他踢疼,撒腿就跑。他攙扶著我幾步奔到山坡,看見一個小小的瀑布,他在瀑布前遲疑了一下,果斷地將我背在身上,穿過瀑布,我發現我們進到了一個山洞之中。」

「哦,他這麼熟悉地形?」我驚訝道。

「是啊。」呂仲說,「事後他告訴我,他從小就讀了很多有關天下地理的書籍,還喜歡向家鄉當過戍卒的人打聽他們曾經經過的山川、關津、哨卡,石邑縣北邊的甕山石臼谷有個瀑布,瀑布裡有個山洞,可以通到別的出口,他是知道的。」

我驚異地說:「既然他知道有這個洞穴,那石邑縣當地的人更應該知道才對。如果他們沒有追到你們,難道不會懷疑你們躲進了洞穴之中?」

「奇就奇在,他還知道更多的隱秘。他一進洞,就塞給我幾顆棗子,壓低了喉嚨對我說:『快,洞裡有毒氛,吃下這棗子可以無恙。』說著他也往自己嘴裡塞了幾顆棗子。我這時也聞到洞裡果然有點異味,趕忙把棗子吞下。他又從包裹裡摸出一些細草,揉成一團,塞進鼻孔,同時遞給我一些,叫我照他的動作來。因為他是我的恩人,當然我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馬上也把草揉揉塞進鼻孔,很快我感覺一陣辛辣的味道,頭也逐漸不痛了。」

我奇怪地說:「洞裡怎麼會有毒氛?」

呂仲又迷惑地抓了抓頭皮,道:「他後來跟我解釋了說洞中有一種什麼古怪的石頭,經水浸泡會放出毒氛,他叫我塞住鼻孔的草有解毒的功效。更具體的我就不懂啦,反正這是不會錯的。因為很快我聽見洞外有馬翁壹家的家奴說話聲。其中一個說,且慢,那賊盜會不會躲進了頭痛洞。另一個說,那賊盜又不是本地人,怎麼會知道瀑布後有個頭痛洞。況且洞中毒氛厲害,他就算進去,也別想活著出來。看,這裡有馬蹄印,肯定是往前面逃了,我們快追。於是他們漸漸去遠了。」

我道:「陳湯這豎子果然厲害,他不是本地人,卻對當地地理瞭如指掌,怪不得追你們的那幫人會被他騙過。」

「是啊。」呂仲道,「這麼說罷,他是我見過的天下第一聰明人。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那後來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呂仲道:「後來,他攙扶著我到附近的農家買了兩匹馬,送給我一匹,他說他是跟從上計吏去長安投奔博士受學的,因為想順便沿路熟悉一下山川地理,所以常常和上計吏的車馬分開走,只是約好時間在某某亭舍會面。現在他必須趕去前面的安樂亭,不能陪我了。我問他為什麼要救我,他說他自小就非常討厭豪滑富戶對窮人的欺壓,看見我受追殺,忍不住就設法相救。我對他千恩萬謝,然後就中途告別了。」

【十三】

「哦,那你們從此就沒再見過面是嗎?」我問道。

呂仲傻笑地搖了搖頭:「不是,說來很巧,我和他很快就見了面。而且,見面的地方很讓一般人想像不到。那次的見面雖然破壞了我的好事,但是,我從此就不欠他的了。我生平最怕欠別人的,要不然會一輩子不安。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我非常驚奇:「那是怎麼見面的?」

「說起來我還挺不好意思的,算了,還是那句話,如果你聽了,想叫我滾蛋,馬上可以說,我也馬上就走,不會死皮賴臉。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他張開他的大嘴,神色有點難堪。

我說:「你還是不信任我。我說過了,你是我的恩人,我的行事規矩是,寧可死了,也不能背恩棄義。」

他道:「好吧。其實主要是我自己太不好意思了。我和他怎麼再次見面的,還得從我跟他告別後講起。那天我騎著馬回到太行山上的寨子,我那些留在山寨裡的兄弟見我帶傷回來,而其他夥伴全部陣亡,當即勃然大怒,發誓要掃平馬翁壹的宅子。於是我們作了一個計劃,選中了一天,磨好刀,餵好馬,四十多個兄弟傾巢出動,在下晡時分,向石邑縣疾馳。可是途中計劃突然打亂,我們聽諜報說這天身兼石邑縣西平鄉嗇夫的馬翁壹臨時去了井陘,說是井陘出現山道崩塌,石邑縣長派遣馬翁壹率人協助上艾縣長清除道路。我當時想改變計劃,另選日子,不過我的兄弟們建議說當地離井陘不遠,正好可以趕赴井陘殺掉馬翁壹,說不定還可以趁機劫持上艾縣長。想到那天在馬翁壹家,如果不是縣吏們幫忙,馬翁壹的那些家奴恐怕也奈何我們不得。所以我也激起了心頭的憤怒,聽從了他們的建議,打馬趕往井陘谷。」

聽到這裡,我有點思緒聯翩,我沒想到呂仲從前的生活竟然這麼驚心動魄,我開始以為他僅僅因為無奈才走上了伏竄太行山的道路,沒想到他手下竟然有四十多人,而且敢於明目張膽地攻擊縣邑令長。我心裡思忖,自己收留他確實是個很大問題,雖然朝廷新近大赦,但按照慣例,一般群盜的首領不在赦令之內。如果他當時不改名孫孟,未必這時敢出來重新書寫名數。不過,雖然我現在有些恐慌,卻也絕不會出賣他,我只是想著得好好想個辦法安置他,讓他將來不再重蹈覆轍。

他看了我一眼,道:「萭兄,你在不在聽我說?」

我趕忙說:「當然在,很驚心動魄。」

「你真的不害怕我會連累你,畢竟我曾經是群盜首領,還殺過朝廷的長吏。」他有些懷疑。

我苦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你以後聽我的,不要再做那些了,而且跟任何人絕對不能提。現在我有錢,我可以讓你下半生過得衣食無憂,甚至是錦衣玉食。」

他習慣地抓抓頭:「其實我何嘗想當群盜,實在是過不下去啊。我在鐵官勞作了二十多年,每天吃的是粗礪的麥飯,臉也被鐵水灼得像個麻子,連個老婆都娶不到,就這樣還時常受到小吏的辱罵。那天要不是那小吏竟然按住我的腦袋叫我啃泥巴,我也不會按捺不住。萭兄你說,我們這群人雖然是天生的賤命,可究竟是人,難道是隨便可以打罵的嗎?他們當官的不是天天叫喊著『仁者愛人』那一套嗎,怎麼就不把我們當人?」

我鼻子有點酸,我曾經熬過這樣的苦日子,毫無尊嚴的苦日子,我審視著他坑坑窪窪的麻臉,又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說:「萭兄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只要有口安穩飯吃,我一定循規蹈矩。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他頓了一下,補充道:「本來我也就是天生的賤命,從沒有幻想跟那些王侯將相們比。」

「你不是賤命,你馬上就會好起來。那都是你命裡有的。」我說,又擤了一把鼻涕,接著說,「現在你繼續給我講陳湯的事情罷。」

「好,我們一路飛奔,很快就進了井陘,跑了一會,果然看見一些縣吏指揮百姓在清理通道。我的兄弟們看見那些穿紅色衣服的人,分外眼紅,當即一聲吶喊,亂箭齊發,射殺了十多個。我急忙下令停止,要他們尋找馬翁壹,可是抓住一個縣吏問,說剛才還在,不知道他跑到哪去了。我當時又氣又恨,於是在周圍四處搜索,發現了山坡上有個亭舍,叫做井研亭。我想那老豎子會不會躲到井研亭去了,於是率領兄弟們進攻亭舍。在院子裡,我聽見了一個仇人的聲音,這個人叫王利漢,是當年鐵官的另一個欺侮過我的小吏,事隔兩年,他竟然被調到這裡當亭長了。我當即按捺不住,一箭射中他後心,接著率領兄弟們闖進去,看見堂上竟然有兩個佩戴青綬的官吏。」

「佩戴青綬?」我忍不住打斷了他,「在那亭舍裡竟然有兩個二千石的大官?那也不是馬翁壹了?」

「對,裡面沒有馬翁壹。」他道,「他們看見我進去,其中一個嚇得簌簌發抖,另一個下巴沒鬍子的,他身子左右側各佩著一掛青色的綬帶。」

「對,那是張侯,他以列侯的身份擔任太常,自然要佩戴雙綬。」我脫口而出。

「嗯,後來知道就是張勃,他倒還算鎮靜,竟敢喝問我是哪裡的,想幹什麼?我問他馬翁壹在哪裡?他臉上一片茫然。我知道馬翁壹不在,有點失望,但看到這兩位中二千石的大官,心裡也算有點安慰,因為他們肯定有很多錢,這回我不是正好可以搶一點來花嗎。」

「於是我馬上告訴他們,要他們趕快交錢買命。不料這時有一個人突然嘰哩咕嚕說話,搞得我很沒興致,我聽他是在安慰他的老婆不要害怕,說話還結結巴巴的,不過這個死結巴穿得卻很華麗,顯然是個富家王孫,只是人材非常一般,除了結巴這個毛病之外,他的面目也非常讓人覺得不順眼,尤其是下巴,好像為了方便人攀登似的,自告奮勇地向前凸出。不過當我看到他的老婆,卻吃了一驚,那女子長得真像一朵鮮花,非常美貌,我心裡突然起了一個願望,想把她搶回去當夫人。」呂仲說到這裡,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說:「沒關係,見了美貌女子,所有男人都是像你一樣的心思。」

呂仲道:「其實我對那個結巴印象還不錯,因為他對老婆很好,對老婆好的男人我喜歡,老婆來之不易啊。不過我實在被他老婆迷住了,於是逼迫他讓給我,我可以給他留點錢,讓他自己再去買個美貌女子。他不肯,跪在地下求我,我有些焦躁,這時那個張侯也開口勸我了。我本來就很看不慣他,因為他竟然在我面前沒有害怕的神色,也不知怎麼回事,突然間我就動了殺心。而且更主要的是,在這次出征之前,我占了一卜,卦辭上說,我的刀一定要見血才能回來,否則將來會很不順利。所以我就想用這張侯的血來祭刀。萭兄,那時我可完全不知道那位宦官模樣的張侯和你竟然是好朋友,否則我寧願自己將來不吉,也不會殺他。」

「不知者不怪,當然這位張侯的確品行很好……對了,他是怎麼從你刀下逃生的?」我問道。

「我命令他把頭放到砧板上,乖乖讓我砍。他照辦了,我正要下刀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一聲大喊,說他願意代張侯挨刀。」

「哦,那個人難道就是陳湯?」我忍不住打斷他。

【十四】

「正是。」呂仲道,「我一聽到聲音,就知道是他,所以趕快把刀收起。果然,他大踏步走了進來。我的幾個兄弟想攔住他,我喝住那些兄弟,要他們放他到我身邊來,其實見到陳湯我心裡蠻高興的,只是不知道他阻擋我殺張侯到底有什麼用意,我想試試他,於是假裝喝問道:『你說要代這位張侯挨刀,是不是真的?』」

「他回答道:『如果你一定要殺他,我也只好這樣了。』」

「我問:『壯士,你為什麼要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難道你他是你的故交?』」

「他說:『我不認識他,我只是覺得一位列侯不應該受到這樣不禮貌的對待。』我有些不高興了,說:『如果沒有理由,那我就不客氣了。你願意代他死,那就把你的腦袋放在砧板上罷。』他毫不辯白,當即把頭像張侯一樣,乖乖地放到砧板上。這時那位結巴的美麗老婆尖叫道:『不要,不能殺他。』而且還想衝到我身邊來,但是她的胳膊被那個結巴死死抱住,而且結巴很快用手摀住了她的嘴。我當然不會殺陳湯,但想嚇唬他一下,看看他執意要救張侯,究竟是什麼目的。如果他只是抱著我會饒他的心理,則一定隱藏了什麼動機。於是我高高揚起刀,就要砍下,在我的刀刃快要到陳湯脖子的時候,我硬生生止住了手臂。我看他果然是不要命了,這樣的話,即使他救張侯有什麼動機,我也覺得不重要了。為了別人願意把自己的性命獻上,這樣的人我佩服。張侯身邊的那些侍衛和他相比,簡直是一堆老鼠糞。何況他還救過我的性命。」

我心裡暗暗心驚,思忖陳湯這種做法,如果是真的,我簡直不能把他和我認識的陳湯聯繫起來。我認識的陳湯,是一個會出賣自己母親求生的人,是一個熱衷於名利到了極致的人,怎麼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張侯情願不要自己的性命。就算他想攀附上張侯,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可究竟他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賭在呂仲的人品上,如果呂仲對自己的恩人毫不憐憫,他就算賭輸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輸掉的不僅是金錢,而是自己的腦袋。這真是一個可怕的人。

呂仲繼續說:「我把刀扔了,扶起他,我固然是一個粗人,可是我也不想在那幾個朝廷官員面前顯示陳湯救過我。我知道陳湯想去長安求官,如果他和我混在一起,對他的前途不利。於是我誇獎他說:『你是一個好壯士,為了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連命都不要,殺你這樣的人是不祥的。有一句什麼話,叫做『盜亦有道』,今天我只好做一回有道的人。好吧,我放過你,我不殺這個宦官了。』我指了指張侯。」

「但是我身邊的一個兄弟講:『大兄,別忘了占卜啊。』我明白他的意思,心裡盤算怎麼辦才好。陳湯說道:『多謝大王不殺之恩,剛才大王的話,陳湯在門外也聽到了,陳湯願意賠大王的兩根手指。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突然拾起我剛才扔起的刀,手起刀落,將自己左手的兩根手指斬下了。他摀住自己滴血的手指,滿頭大汗地說:『大王,你的刀算見了血了,不違背你占的卦,你一定會吉利的。』」

「我呆住了,想上前去扶他,卻又有所顧忌,我對他說:『好,我饒了這位列侯,你們可以走了,但是錢要留下,還有這位美貌嬌娘。』我用手指著那結巴的老婆,剛才她終於嚇得暈過去了,這時才算醒了過來。我發現她仍時不時地望陳湯瞟去,顯得非常關心和緊張。」

「那個結巴聽說我仍要將他的老婆留下,又撲通一聲跪下,哀求我饒了他老婆。我勃然大怒,命令兩個兄弟:『把他拉出去,斬了。』他父親,那個佩青綬的大官也跟他一起跪在地下,對我苦苦哀求。我對他們不理不睬,這時陳湯又過來了,說:『剛才大王要殺這位張侯,只不過因為張侯為這位美貌女子求情,現在大王既然已經饒了張侯,就應該一併饒了那位女子。大王是個有道的人,不應該做這種出爾反爾的事,請大王三思。』我聽了他這番話,腦袋都有點暈了,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嘴巴就是會說。」

「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覺得很歉疚,無話可說,覺得應該給他這個面子,只是到底感覺不大甘心。陳湯大概看出了我有點猶豫,又對我使了個眼色。我點點頭,大聲道:『這小豎子太不識相,我剛才饒了他,他竟然得寸進尺,又來囉嗦,我倒要好好審審,看他到底是什麼來歷。』於是我把他牽到一邊,低聲問道:『陳兄,剛才對不起你了,我也不會真殺你,你何必斬了自己的手指。』他強笑了笑,說:『求趙兄饒了那位女子,不瞞趙兄說,那位女子也是山陽人,其實是我的老相好。』我有點糊塗了,問道:『這麼好看的女人,既然是你的老相好,為什麼被這個結巴佔了,看來我必須殺了這個結巴,幫你把女人搶回來。你放心,既然是你的女人,我不會再打主意。』他有點急躁,道:『趙兄,具體情況我沒時間解釋,只是現在求兄放了他。湯銘感五衷。』說著他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聽到這裡,我也有點疑惑,陳湯究竟是什麼想法,難道那個女子真是他的老相好,剛才呂仲說到他斬下自己手指的時候,那女子竟然那麼著急,顯然的確有些問題。我問道:「那麼後來呢?你放了那女子。」

呂仲道:「當然只能放了,我的恩人開了口,還為此給我下跪,我怎麼能不放。我這條命都是他給的,就是他要我的頭我也只能給他。我以西王母的名義擔保。」

我笑道:「好兄弟,你是我的恩人,你要我的頭,我照樣會給你。」

【十五】

自從知道了呂仲的往事之後,我比較擔心張勃見到呂仲,那也許會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罷。在這長安城中,張勃要殺掉呂仲,就像踩死一隻螞蟻。所以,每次聽見門外有人拜訪,我都緊張得不行,叫呂仲趕快迴避。還好,張勃一直沒有再來。

不知不覺新年過去了許久,春天都來了,正是鶯飛草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該去夕陰街的富平侯府第去拜訪一下張勃,因為我聽說他新年過後,一直身體不大舒服。他以前對我不錯,我不能裝傻。

見到張勃的時候,他正坐在堂上低頭看著一編竹簡,聽見我的腳步聲,才抬起頭來,臉上堆滿了笑容,說:「一直聽說萭子夏不肯謁見王侯,今天枉駕光臨,勃實在有幸啊。」他看上去確實精神大不如前,臉色比往常黯淡了許多。

我趕忙伏地道:「聽說君侯身體有點小恙,所以特來看望。至於不肯謁見王侯,實在是抬舉章了,章只不過不願意人家說我趨炎附勢而已。這也是章的一點可鄙的愛慕虛名之心,讓君侯見笑了。」

張勃笑道:「不管怎麼樣,你來我家,實在非常難得。今天要陪我痛飲,才能放你。」說著他吩咐身邊的家僕道:「趕快擺酒上來,我要和萭子夏痛飲。」

家僕遲疑道:「君侯不是說自從去秋以來,飲酒之後就覺腹痛胸懣嗎?為此君侯都戒酒三個月了,今天我看還是不要開戒了罷?」

我聽家僕這麼說,也趕忙勸道:「原來君侯已經戒酒,還是保養玉體要緊,等身體康復,章一定獻上家藏陳釀,為君侯祝壽。」

張勃尷尬地說:「今天高興,就讓我盡興一回。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高興嗎?」說著他揚了揚手中的竹簡。

「不知道,望君侯和章同樂。」我略微有些失望,我開始以為張勃是為了我的拜訪而欣喜,畢竟我從沒有來過張勃的府第,即使是他屢次到我家去,我都沒有按照應有的禮節回拜,理由就是我要保持不謁王侯的虛名。張勃應該對我的第一次來訪感到欣喜的,可現在……

「實話說吧,我終於為陳湯辦成了一件事。」他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好像如釋重負。

陳湯,又是陳湯。看來在張勃眼裡,陳湯的確非常重要。我以前不知道陳湯救他的細節,直到我聽呂仲描述之後,才發現陳湯輕浮性格下面的堅忍,他寧願丟掉自己的兩根手指去為將來下注,要是換了我,我可能做不到。還好,陳湯這次的賭博贏了,他碰到了這麼善良的一位列侯。

「哦,什麼事?」我問道,「其實上次陳子公當上太官尚食丞,君侯就算出了大力了。」

張勃搖了搖頭:「不然。上次主要是子公自己的才能,如果他不能在十天內記熟幾種藥典,誰又能幫得了他?但是這次,我總算可以獨攬功勞了。」

看他那麼得意,我知道,如果不讓他把這份得意發洩出來,他的病情沒準會加重。於是我恭敬地說:「願聞其詳。」當然,我也的確對陳湯的事感興趣,不是因為他本人惹我感興趣,而是最近一年來,我身邊的人都鬼使神差地和他有或多或少的瓜葛,尤其是突然冒出來的呂仲。我簡直不好意思用「巧合」兩個字來搪塞。

張勃仰起頭,感嘆地說:「是這樣的,今上即位才四個多月,三個月前,他下了一道詔書,要列侯們為大漢朝廷舉薦人才,我趕忙把陳湯舉薦上去,希望能把陳湯選拔為『秀才』,今天剛接到文書,我的奏章被批覆了。你看看,今上還嘉獎我呢。」

他的家僕會意地把他几案上的那編竹簡遞給我,我看到奏書的末尾果然有今上的御筆朱批:「君心在朝廷,朕胡不喜?所薦山陽陳湯,可應秀才,俟太常試畢,即可列為郎選。」

「列為郎選」,說明陳湯從此可以升為郎官,郎官中最高的中郎和議郎,秩級為六百石,如果現在僅僅秩級為二百石太官尚食丞的陳湯能選拔為郎官,顯然就是大大的陞遷。更重要的是,當郎官是晉陞更高職位的階梯,多少列侯子弟都是從郎官出身,最後當上太守九卿的。怪不得張勃這麼高興。

「唉,子公真是命好,有君侯這樣的好人關照他。」我奉承道。

這時候府中的侍者已經將酒食擺了上來,張侯道:「來,我們邊飲邊談。子公在宮中侍奉皇帝,不能隨便出來,否則今天就叫人把他喚過來了。怎麼樣,你們也有很長時間不見了罷?」

我道:「去年還見過幾次,新春以來,一直沒有他的音信,想是宮中事繁,沒有閒暇出來罷。」

張勃點點頭:「也許。」

我們正說著話,感覺斜照進廳堂的日頭漸漸溜走了,時辰已經近了日中時分。忽然家僕又趨上堂來,在張勃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張勃帶笑的灰暗臉上突然變動顏色,他伸手在自己的左顱拍了一下,道:「唉,我真是老糊塗了。」

他看著我,解釋道:「前段時間左馮翊王翁季約我今天去他家飲宴,說是慶祝他孫子的週歲,我近幾天身體有點小恙,加上一直忙於子公的事,竟然把這事忘了。現在他派了兒子來迎接我,我真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他又對著家丞說:「你先去把王府君的公子請進來,我當面跟他請罪。」

家僕點點頭,躬身下堂而去。

【十六】

在等待的間隙,張勃道:「這位左馮翊王公,曾是子公的父母官,當過山陽郡瑕丘縣的縣長,因為積勞陞遷,除為右扶風。說來也巧,前年我去關東遊歷,在途中正好碰到他來關中上任。」

我口中應和道:「哦,由小縣縣長一下子升任右扶風,此乃超遷,這位王公一定有什麼過人的才幹罷。」

張勃的臉色突然有些古怪,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位王公在右扶風任上,據說去年的考績還不錯,現在已經歲滿,轉為真任了。」

我正想說什麼,這時家僕已經帶著一位青年人走上了堂來。

我一見到這位青年,就感覺有點面熟,該不是在哪見過罷?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他中等個頭,臉色還比較白皙,但是下巴很古怪。張勃是南向坐的,我東向坐,他伏地向張侯施禮的時候,我正好看到他的臉部側影,下頷骨陡然凸出一塊,使得他的嘴巴上面毫無遮擋,真讓人懷疑如果碰上雨天,他嘴裡會不會積滿行潦。他鄭重地對張侯行了拜手禮,說:「君侯,家父今,天早晨,雞鳴時,就起來了。吩咐侍,者準,備酒食,恭候,君侯大,駕。」

他艱難地說完這番話,嚥了一口唾沫。我腦中突然雪亮,這個人不就是呂仲跟我提過的那位井研亭碰到的結巴嗎?原來他父親就是左馮翊王翁季,而王翁季竟然和張侯是在井研亭認識的,難怪剛才張侯提到他們時有點閃爍其辭。

張侯這會捂著右腹,皺眉道:「實在抱歉,近來賤體有恙,一般不大出門,竟然忘了此事,死罪死罪。如果肯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我們現在立刻駕車出發如何。另外,我這裡還有一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市萭子夏,希望能允許我和他一起去。」

結巴馬上道:「君侯,不要客,氣,玉,體不安,想來是,思慮鬱積,出去,走走,會好的。」他又轉臉向著我,深深一揖,道:「柳市,萭子夏,大名,如雷貫,耳,希望能,屈尊,同去。」

本來我有點不悅,張侯竟然擅自作主,要帶我去王翁季家,但看到面前這位憨厚的結巴如此誠懇,心裡也就釋然了。何況,剛才的發現讓我生起了好奇之心,他父親,那位王翁季顯然就是在井研亭被嚇得要死的大官了,我得去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尤其是這位結巴的妻子,竟然讓呂仲那麼饞涎欲滴,我尤其想見一見,雖然不一定碰巧見得到。

王翁季家也在夕陰街,離張侯的家並不是很遠,馬車一陣疾馳,很快就到了。這個宅子,比張侯可差得遠了,世家究竟是世家,像王翁季這樣靠著積勞勉強當上中二千石的人,要趕上張侯家的派頭,起碼還得往下傳好幾代。可是如果王翁季就只有那麼一個結巴兒子的話,恐怕傳下去的希望實在很小。我看著他憨厚的面孔,不禁為他惋惜。

院子裡果然很熱鬧,透過院子左邊的側門,我遙遙看見邊院裡有許多侍女蹲在井台上洗刷各種蔬菜和魚肉。面前中庭的左側,則已擺上了一排木架,掛著大小不一的石磬。看見張侯到來,一個頭髮花白,帶著三梁冠的老者急忙下堂,對張侯深施一禮,笑道:「張侯枉駕蒞臨,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張侯也笑著還禮,接著向他介紹我。但是他聽了我的名字,面色似乎有些不悅,不過仍是客氣地招呼:「原來就是以遊俠仗義聞名的柳市子夏,失敬失敬。」看來他是不很喜歡我這種地痞流氓的。

我猜想張侯之所以強行抑制住身體的不適,特意趕赴王翁季家,一方面是帶著不能失信的態度,另一方面也是想跟王翁季談談陳湯的事。果然,酒過三巡,他命令停止奏樂,對王翁季說:「今天有一件喜事,要和府君共享。」

王翁季饒有興趣地說「哦,君侯有什麼喜事。」

張侯悠然笑道:「我舉薦陳湯的奏書已經被皇上批覆了,很快他就可以選拔為郎官。」

王翁季一愣,看出來他並不感到驚喜,但他仍強笑道:「陳湯真是好命,有君侯這樣的貴人一直照顧他。希望翁季有朝一日也能有幸讓犬子列為郎選,那就死也可以瞑目了。」

要是我事先沒有猜出那個結巴的身份,肯定會對他們的問答莫名其妙。既然猜出了,我能推測王翁季是嫉妒,他又何必這樣嫉妒呢?人家陳湯好歹救過你兒子的命以及你兒媳的貞潔,為此人家還付出了丟掉兩根手指的代價,你就不該為人家高興高興嗎?況且你的兒子說話結巴,又怎麼能進宮侍候皇帝?若是被皇帝看到他鱷魚般碩大的下頷骨,說不定反而會心裡鬱悶呢。

張侯道:「令郎秉性忠厚,思維縝密,正是做郎官的良選,以足下的秩級,碰上下一輪選拔,一定可以依靠蔭庇而達成所願的。」

「那就多謝君侯的吉言了。」王翁季頓時露出真誠的喜色。

【十七】

說話的間隙,張侯突然想起什麼,道:「對了,令孫呢,怎麼不抱出來見見,不要光顧我們吃喝,忘了主要的事情。」

王翁季道:「難得張侯還記著這些小事,快去請小王孫出來,讓張侯看看。」

侍者答應了一聲,一會兒,一個青年婦人抱著一個孩子走堂上冉冉走下來,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女僕。這個青年婦人面目憂傷,但是的確端莊清麗,看到她,我立刻肯定她就是在井研亭把呂仲迷得七巔八倒的女子了。

我呆呆的看著那女子走到張侯面前,伏席拜手,道:「張侯萬壽無疆,好久不見了。」

張侯按住腹部,笑道:「免禮。」說著又把按住腹部的手張開來:「來,讓我看看令郎的模樣。」

那婦人把孩子抱上前去,張侯喜笑顏開地看著襁褓中的孩子,道:「令郎取了什麼名字?我應該送他一點禮物才行。」

一旁的結巴插嘴道:「他大父,給他,取了,叫充,國。」

張侯道:「充國,好名字。我大漢營平侯趙充國因為不世的功業,天子將其圖畫於未央宮殿牆上,和當年大司馬大將軍霍光一起列為十一名臣。希望王氏的充國,將來也能傚法營平侯,立功封侯,為天子股肱之臣。」

坐在他對面的王翁季臉上樂開了花,道:「多謝張侯吉言,我王家世代都會忠心耿耿輔佐漢室,死而後已的。」

我感覺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那裡,王翁季對我愛理不理的,倒是他那個結巴兒子挺熱情,怕冷落我,時不時跟我搭訕兩句,可惜他說話太不利索,任何一句囫圇的話都被他說得千瘡百孔,有時我看見他巨大的下頷吃力地張合,就很有一些憐憫,想把他說了一半的話給補充完,然後問他一句:「你想說的是不是這樣?」他肯定會極度贊同我的話,因為的確,我在心裡屢屢把他下面的話猜中了。

宴會可以說非常無聊,張勃之所以帶我來,可能是為了踐諾,又不好意思徑直把我扔下罷。他在席上也的確跟王翁季大讚我對優點,可是王翁季顯然無動於衷,頂多是客氣地應付兩句。好不容易熬到宴會結束,我心裡陡然一鬆。

回家之後,我把陳湯的事告訴妹妹,她也很高興,但眉目間仍有一絲悵惘,我本來想建議是否去拜訪陳湯,或者邀請陳湯來家裡做客,但轉而一想,似乎也沒有多大必要,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面的日子我比較忙,擇了一個吉日,我和呂仲去了長安縣廷,跟長安令說,我要把家產的一半贈送給呂仲。長安令感到非常驚訝,對我盤問了將近一個時辰,想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慷慨。我把當初呂仲對我的救命之恩說了三遍,當然也編了一些鬼話,主要是隱瞞了呂仲以前的身份和經歷。我在長安還算小有令名,最後長安令命令戶曹的官吏給我辦了家產轉讓文書,我藉著喜慶的名義也順勢送了長安令兩萬錢,相當於他三個多月的薪俸,於是一切都皆大歡喜。

雖然我並不想張揚這件事,但它還是很快傳開了,長安人誰都知道我萭章有上千萬家產,一下子贈出五百萬,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的豪爽、知恩必報的名聲更是傳遍朝野,拜訪我的遊俠少年和達官貴人們更多了。這簡直是大漢天下一種古怪的風景,本來官吏們和遊俠們是死對頭,可是在樂善好施、仗義疏財這些公認的品德上,大家竟然輕易地走到了一起。

這期間我很擔心張侯也會因此好奇,要求見一見我這位恩人,那樣的話,不知會惹來什麼後果。不過我是沒法顧忌這一點的,我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好在張侯也許忙於他的事,沒有什麼來往。就這樣春去秋來,轉眼又過了一年,我突然得到了張侯的邀請,說是他病勢垂危,想要見我。

【十八】

我的頭登時轟的叫了一下,急切地問送信的使者:「怎麼會這樣,張侯他到底生了什麼病?」

使者低垂著腦袋說:「其實張侯自去年新年以來身體就一直不適,今年又遭受了打擊。皇上下璽書譴責他舉薦不實,削了他二百戶的租稅。張侯自己心裡羞愧,感覺看錯了人,於是病勢越發沉重,終至不起。」使者說著,聲音也哽咽起來。

我想使者一定很傷心,像張侯這樣的列侯,據說對下人一向溫恭有禮,傳為佳話,我在家裡對待婢僕雖然也很寬厚,但和張侯相比還略有不如。何況張侯的地位遠高於我,那顯然更加難能可貴了。可是他怎麼會犯「舉薦不實」的過錯呢?朝堂的事我向來漠不關心,難道是陳湯……

「如果不是很冒昧的話,我想問問,張侯到底怎麼舉薦不實了?」我坐在疾馳的車子裡,狐疑地問身邊的使者。

使者道:「有一位叫陳湯的人,不知道君有沒有聽說?」

果然是他,我說:「當然,張侯還曾介紹給我認識。」

使者突然眉目間帶著怨恨:「都是這個人,害得我們張侯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請君具體說說。」我對使者的怨恨之情感到驚訝。

「去年我們君侯向朝廷舉薦陳湯為秀才,皇上也批覆了,準備選拔陳湯為郎吏,可是這時候陳湯的家鄉來人,告訴他,他父親突然去世,要他回去奔喪。陳湯眼看自己好不容易將要當上郎官,怎肯回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於是竟然賄賂這位家鄉人,讓他不要聲張。後來這件事被人告發,陳湯就因為父死不奔喪的罪名下獄。丞相府主事官吏一查記錄,發現陳湯是我們君侯所舉薦,於是劾奏我們君侯『舉薦不實』,削去二百戶的稅收。我們君侯一怒之下,病勢越發沉重,今天稍微神智清醒,急令小人請君一見。」他說著說著又垂淚了。

我連連嘆氣,不知道說什麼好。很快馬車已經到了夕陰街張侯宅前,我跳下車,一路跑進張侯的宅邸。

張侯看上去很有精神,簡直可以說容光煥發,一時間我簡直以為使者傳錯了消息,但看見他周圍的親屬都個個臉色哀戚,心頭頓時豁朗,大概張侯已是病入膏肓,今天正是迴光返照的時候。我跪在張侯床前的青蒲席上,叩頭道:「君侯,萭章來拜見了。」

張侯神采奕奕,一雙眼睛精光四射,我從認識他起,就沒有發現他這麼有精神過。他看了看四周,笑道:「很好,你們先出去,我要單獨和萭子夏說幾句話。」

身旁張侯的太子、姬妾、家臣、婢女都遲遲不動,張侯面朝他們,又揮了揮手。他們無奈,只好相繼朝我點了點頭,躬身退了出去。

張侯這才伸過一隻枯瘦的手掌,抓住我的手,緊緊抓住,道:「子夏君,我靠著先人蔭庇,享受富貴有三十多年之久,朝中高官貴戚也頗有交往,但死前卻一直忘懷不了你這位布衣之交,算來這也是天意罷?」

我眼中滾出熱淚,雙手握緊張侯的手,泣道:「承蒙君侯看得起章,可惜章受君侯照顧多年,一直不能對君侯有所輔弼,君侯能時時不忘章,章真是不知何以為報。」

張侯仰頭朝著房梁嘆了口氣,道:「子夏君何必過謙,君之仗義疏財,早已傳遍三輔,現在朝中的公卿,若論品德,誰人能超過子夏?不過今天我叫子夏來,的確有一事相求。如果子夏能夠應允,我就是隕身九泉,也會感激不盡的。」

我又叩頭道:「君侯看得起章,章粉身碎骨,也不會辜負君侯的託付。」

「呵呵,」張侯道,「如果我還能好好活下去,任何事我吩咐下去,或許都有人肯為我辦,現在我很快要死了。遍想平生所交,除了子夏君之外,竟沒有一個死友,我一生做人,真是太失敗了。」

「君侯過謙了,三輔誰不傳頌君侯品節淑清,為天下士大夫之表。」

張侯搖搖頭:「我和君本來就不以利交,我想只有君在我死後,能夠像我生前一樣對待我託付的事情。」

我再次伏席道:「請君侯吩咐。」

「你能肯定可以應允我嗎?」他道。

「只要章力所能及,死亦不悔。」

張侯點了點頭,歎道:「唉,其實還是為了陳湯子公的事。」

我吃了一驚,原來他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的竟然是陳湯,他病勢加劇,也完全可以說是陳湯給他帶來的,但是他竟然一點不在乎。難道陳湯真有這麼重要嗎?

於是我脫口而出:「還是為了陳湯?」

張侯道:「我想你肯定會對我感到不可理解,我曾經跟你說過,陳湯在井陘救過我的性命。其實這只是其一,甚至是個很小的方面。性命固然重要,可是我這條命就算多活幾年又能怎樣?我自出生以來,就錦衣玉食,享受朝廷和先人的恩典,卻從不能對朝廷有所補益,尸位素餐三十多年,每一念及,便愧疚於心。但是當我遇見陳湯之後,我敢說,我終於可以對朝廷有所補益了,我在長安可謂閱人無數,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像陳湯這樣智勇雙全的人,如果給他機會,他會像鷹隼一樣翱翔的。」

我心裡有點不服氣,陳湯怎麼會有你說得這麼好,不過我倒不想和他辯駁,只是心中的疑慮還是覺得不吐不快:「可是據說陳湯因為父死不奔喪,連累君侯削戶二百啊。」

「其實人哪有那麼完美的。」張侯道,「我並不認為陳湯完美無暇,這世上也絕對不存在完美無暇的人,所以我們不應該求全責備。我自己雖然平庸無能,但看人這一點還略微有點自信。陳湯出身貧苦,他一心想出人頭地的心情,這點是我們沒法體會的。而能讓他出人頭地的只有他的才能,現在他被關進監獄,不過是小罪,以後還有再起的機會。我希望在我死後,君能夠幫助陳湯,其實如果不是我的舉薦,他也不會捨不得郎吏這個職位,也就不會犯父死不奔喪的罪了。」

天,他真是吃了迷魂藥,竟然把陳湯的犯罪歸咎於自己的舉薦。我知道沒法再跟他辯論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辯論,既然他把陳湯託付給我,我就一定要答應,一定要踐諾,這是我做人的準則,至於他託付的人值不值得我這麼做,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們這些游離於朝廷之外的人,是從來不考慮這點的。受人之託,雖死不負,是我們這幫人立身的根本。何況,當年陳湯在田聽天面前,也曾救過我一次。

我安慰他道:「父死不奔喪,不過是小罪,我想君侯不用這麼擔心。我一定多方活動,讓陳湯盡早出獄。君侯且安心將養玉體,不要為這點小事傷神。」

張侯再次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簡直嵌進了我的手掌中,然後對我欣慰地笑了笑,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多謝!」突然鬆開了我的手,仰身跌落在床上,不動了。

我站起來,俯下身體,伸出手,顫抖地放在他的鼻孔上,沒有感覺到出的氣,心裡感到一陣傷心,又一代富平侯消失了。人生就是這樣,送往迎來,直到自己也變成別人送的對象,看見他的屍體,我忽然想像自己日後也是這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

【十九】

張勃的喪事一完,我馬上去獄中探望陳湯。他關在廷尉的監獄,看見我,臉上有些羞愧。我告訴他張侯的事情,他當即嚎啕哭泣。等他哭夠了,我又安慰他:「張侯臨終前託付我,一定要我想方設法救你出獄,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竭盡全力,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他眼睛裡頓時射出一絲光芒:「多謝萭兄,實在麻煩了。」

我從來沒看過那樣一種熱切的目光。

接下來我和他又寒暄了一會,回到監獄的前室。那個長相粗蠢的獄吏見到我,臉上笑瞇瞇的,顯然我剛才給他的錢還讓他餘興未盡。我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問:「我這位兄弟的獄事究竟會怎麼樣?」

他模稜兩可地說:「現在只是先繫押著,就等廷尉府判決了。」

我道:「我仔細讀遍了《神爵元年律令》,沒有發現父死不奔喪要下獄的條文,難道是今上為此特別下詔繫捕陳湯的嗎?」

他臉上略微有些驚訝:「萭君,難道你真不知道,陳湯的下獄不僅因為父死不奔喪,而在於他勾結群盜啊!」

「勾結群盜。」我心裡一沉,「誰說他勾結群盜的?」

獄吏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據說有人親眼看見他在太行山井研亭和群盜勾結,掠殺過往的行人官吏。」

又是「井研亭」,那就是說陳湯和呂仲認識的事有人知道了,告發他的到底是誰呢?如果這個罪行坐實,則陳湯一定被判腰斬。大漢的刑律規定,五人以上的群體搶劫就算「群盜」,而對「群盜」的處罰比單個強盜的懲罰要重得多,凡是參加「群盜」的人,哪怕是為群盜通風報信活著送食物的人,都要全部判處腰斬。我看這回陳湯是死定了。

可是我絕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否則我還叫什麼「柳市萭子夏」,天下誰不知道我萭章為朋友可以不顧生死,何況我答應了張侯要救陳湯,如果做不到,將來死了,怎麼去面見張侯?

回到家,我悶悶不樂,當即把呂仲請來商量。

呂仲現在已經是衣著光鮮,因為有錢,連臉上星羅棋布的麻子都好像減少了許多。聽了我的話,他也非常驚異,把寬大的深衣袖子一挽,怒道:「哪個禽獸這麼誣告,當時我在井研亭就怕這個,所以極力裝著不認識他,沒想到還是逃不脫這些小人們的誣陷。」

我心裡歎道:要說完全是誣陷,也未必。陳湯他確實救了你啊,如果這還不算勾結群盜的話,那些僅僅是給群盜送點衣食的人就死得更冤了。我心裡有些煩躁,於是打斷他:「呂兄,現在抱怨也沒有用,你覺得誰會看出這一點,偏偏要致子公於死地呢?」

呂仲搔搔頭:「當時屋裡有二十多人,張侯的侍衛就有十來個,我想他們不至於去告罷。另外就是那個即將上任的左馮翊王翁季一家,難道是他們告發的嗎,也不會罷?子公可是對他們不薄,要不是子公求情,他們家那個美貌嬌娘早就被我帶上太行山了。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唉,幸好沒被你帶上太行山,否則就被你生生糟蹋了。你自己也東躲西藏的,怎麼安頓人家。」不知道是相處久了,還是因為我給他的錢讓我心安理得,現在我也可以隨便跟他開開玩笑了。

他傻笑了一下:「嘿嘿,也是。只有靠萭兄的照顧,我才能混得像個人樣。」他新近娶了妻子,據說他妻子的肚子也鼓起來了,也難怪他這麼得意。想到他的幸福全是我給的,我心裡也一陣滿足的快樂,畢竟像我們這樣的人,不知疲倦地仗義疏財,圖的就是這個。

然而我馬上又憂慮起來,現在我面臨著更艱鉅的任務,怎麼樣才能解救陳湯。

呂仲也無計可施。「實在不行,我們就只好去篡取了。」他說。他倒是個爽快人。

我搖搖頭:「這不是個好辦法。我先做做別的努力罷,但是,如果實在不行,恐怕也只有篡取這條路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到處打聽陳湯獄事的具體細節,漸漸地知道了,他的下獄可能和右扶風王翁季確實有關係。據說告發他的人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和陳湯家鄉山陽一帶口音非常相近。我心裡猶疑,王翁季為什麼要害陳湯呢?我問呂仲:「當日在井研亭發生的事,你沒有記錯罷。」

「千真萬確。如果不是陳湯相救,王翁季的孫子都成了我的兒子了。王翁季為什麼會害陳湯呢?你有沒有搞錯?」呂仲道。

「應該不會。我已經通過廷尉府掌管文書的小吏打聽到了,千真萬確就是王翁季做的。至於王翁季為什麼要害陳湯,我也想不通。」

「我們也不要想通了,沒有別的辦法,咱們就去劫獄篡取。」呂仲有點焦躁地說。

【二十】

我當然不想聽呂仲的話,這豎子群盜出身,打打殺殺慣了,殊不知廷尉府繫押的囚犯想篡取出來簡直難於登天。實在不行要走那條路的話,也得買通獄卒,做好周密計劃。好在我並不缺錢,也不缺人手。但在活動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發現事情遠遠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容易,廷尉田聽天雖然起先對陳湯還算賞識,但陳湯的下獄也讓他頗有連累,因為當年他曾經選拔陳湯為太官尚食丞,在陳湯下獄兩月之後,他終究還是接到了御史大夫寺下發的詔書,免去他廷尉的職位,只保留少府一職。我的想通過田聽天的判決減輕陳湯罪責的想法破產了。

不過接下來的消息讓我頓時感到欣喜。

在田聽天被免職之後,過了近一個月,新任廷尉才上任,而且竟是我的熟人,也就是原來擔任京兆尹的陳遂,陳遂也是世家子弟,兩年前他父親歷陵侯陳不識去世後,他以長子的身份繼承了爵位,不過據說他父親一直不喜歡他,而喜歡小妻生的兒子陳覽,並且想讓陳覽繼承自己的爵位。但他的想法很快就被朝廷任命的家丞駁回,說不合律令。他無可奈何,終於鬱鬱而終。雖然我很久不見陳遂了,但是那天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拜訪他,希望能從他嘴裡套出點消息。「柳市萭子夏」這個名字還算有點面子,聽說是我上門拜見,他立刻下令迎接。

陳遂長得身材纖細,好像弱不勝衣,真難把他的形象和廷尉這個官職聯繫起來。我伏地拜見後,他有點高興地說:「久聞子夏從不拜見王侯,今天怎麼肯屈駕光臨敝舍?」

我恭敬地說:「豈敢,其實從不拜見王侯這個說法早就不是事實了,至少前年和今年,我就兩次拜訪了富平侯家。」

他的眼睛一亮,蒼白的臉上也露出一絲血色:「哦,張侯也是我的至交,他跟你這麼熟,竟從不跟我提起。」他停了一下,又嘆了一口氣,道:「唉,可惜天不假年,善人短壽,他年紀輕輕的就去世了。我在這世上的至交又少了一個。」

我心裡一喜,如果張侯生前也和他是至交,那麼陳湯的事,他肯定不會袖手旁觀的。我肚子裡這樣盤算,又耐著性子和他好一陣寒暄,終於把話題繞到了陳湯身上,我說:「章今天冒昧造訪,實在有一事相求,希望君侯能賜一間,容章稟告。」

他點點頭:「以萭君的聲名,沒事的話,我想也不會來我這了。」他揮了揮手,對身邊的人說:「你們都退下。」

旁邊的奴僕答應一聲,都陸續退下堂去,但是站在他身後的一位戴著漆紗冠的侍者仍站著不動,這位侍者大概五十多歲的年紀,長著一個鷹勾鼻子,非常嚴肅。陳遂扭頭目光仰視他,說:「請長年君也迴避一下罷,我和客人有重要事情商量。」

這侍者有點不情願地說:「節侯臨終前囑咐臣,一定要好好侍奉君侯,臣不敢廢職。」

陳遂嘴唇有點顫抖:「難道我一點自由也沒有嗎?」

侍者這才趕忙跪下道:「老臣不敢。」他站起來,倒退著到我跟前,又轉過身子,意味深長地對我看了一眼,急速地走下堂去。

我心裡莫名其妙,從他的裝束看,也不過是一位身份比較高的僕人,怎麼竟然敢惹得自己的主君發脾氣呢?

陳遂可能也怕我狐疑,解釋道:「他是先君臨終前託付照顧我的老僕,名叫陳長年,因為他為人忠直謹厚,先君在世時,對他事事聽從,慣出了他一些脾氣,子夏君莫怪。」

我道:「常言道『君明臣直』,君侯聰明睿智,才會有這樣的忠僕啊,只怕別的列侯羨慕也羨慕不過來,章又怎麼敢有什麼看法呢?」

陳遂臉上又顯出一絲喜色:「子夏君真會說話,說吧,君今天來我家有什麼指教?」

「有一位陳湯,是張侯和我的好友,因為被人誣陷,被繫押在廷尉獄。張侯臨終前對我說,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陳湯,希望我能竭盡全力救得他出獄。他還鄭重告訴我,陳湯是位難得的人才,將來一定能為國家匡危濟難,為公為私,我都必須做成這件事。章受張侯囑託,不敢或忘,所以——」說到這裡,我抬頭看了看陳遂,停住了。

陳遂的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君侯能否對陳湯的獄事重新按驗,我和張侯都對陳湯相識很久,都相信是有人在誣陷陳湯,望君侯明察。」我再次伏席。

「陳湯的獄事是勾結群盜,連詔書大赦,都不在赦免之列。難道你不知道嗎?從上次考掠的爰書上來看,他的罪狀可謂證據確鑿明白,恐怕我也無能為力。」陳遂盯著我,緩緩說道。

我心裡大驚,他對陳湯的獄事如此瞭解,可見對陳湯也早有注意。廷尉獄關押的犯人不知凡幾,而獨有陳湯的獄事他胸有成竹,這情形十分不妙,看來想從他這裡得到幫助的希望是微乎其微了。我自己一向對律令的問題本來也不是很懂,所以一下子竟呆在那裡,想不出什麼詞來回答他。

陳遂看我不說話,笑了一下,瘦瘦的臉上泛著青色的光芒,他看上去精神很不好,兩個眼圈烏黑,除了笑的時候,其他時間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表情,難以想像官當得這麼大而且身為列侯的一個人,竟然會這麼不快樂。

他又向前欠了欠身子,做出一副知交的模樣來,說:「我奉勸子夏君一句,君最好也不要跟陳湯這樣的群盜勾勾搭搭,君雖然家資巨萬,但在聖天子的眼裡,終究是個不事本業的豪滑,老老實實在家裡灌園治業,良衣美食過完一生也就罷了,一旦不安分,被有司找到過錯,不是自掘墳墓嗎?想想當年茂陵袁廣漢,難道還不足以清醒嗎?」

看來他的確是對我很生反感了。袁廣漢這個人一直活蹦亂跳在三輔父老百姓的嘴巴裡,他是孝武帝世代的人,據說也是家資巨萬,光家僮就有八九百人。最聞名的就是他有一個很大的園子,位於始平原的北芒巖下,東西四里,南北五里,園子裡湖水假山,應有盡有。除此之外,他還購買了很多珍禽異獸,什麼白鸚鵡、紫鴛鴦、犛牛、青兕等,可謂數不勝數。更兼池水浩闊,隨風漾波,海鶴江鷗,翱翔雲際。而亭台樓閣,也點綴在樹木莽蒼之中,不知其止。客人到來,都彷彿置身於群玉山下的瑤池仙境,而這一仙境卻被袁廣漢這麼一個地位卑賤的商人所獨有,誰能不生嫉妒?袁廣漢對自己成為眾矢之的還毫不知情,以為自己過著悠哉游哉的富家翁生活,沒招誰惹誰,可以富貴終老,可是不久卻天降奇禍,他被人告發勾結群盜,下獄腰斬,家產也全部充公,大家都認為他實際上是因為沒有積極響應孝武帝「納粟助邊」的詔令而遭到厄運的。他一死,他那個經營了幾十年的園林,很快就變成了上林苑的一部分。其實這件事又何須陳遂提醒,每次我想花錢給自己修築一個大園林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會想起袁廣漢的遭遇,古語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有錢終究會受人嫉妒,我何必如此招搖。我不知道大漢之外的宇宙之下,有沒有那樣一個國家,像我這樣有錢的平民,可以永遠不必擔心被君上剝奪財產的危險。如果有,那些住在那個國家的人,他們有福了。而我是天生沒福的,只能無奈地苟活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即使我多麼有錢,我也總覺得自己是苟延殘喘,我之所以會毫不吝惜的散落家產,是不是也和我心中的憂慮有關呢?

【二一】

我假裝順從地答應了陳遂,就辭別了。在車中,我淚眼婆娑,沒想到自己折騰了這麼久,終於一無所得,不可避免要走篡獄這條道路。

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呂仲時,他傻眼了。「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啊!」他問。

「你到底想不想幹?」我有些不高興了。

他抓抓頭皮,尷尬地笑道:「幹,怎麼能不幹,陳湯好歹是我的恩人啊。」他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又補充道:「雖然上次在井研亭,我饒了他,已經不欠他了。」

我沒有好氣地說:「那你就別去了罷,我已經佈置好了別的兄弟,廷尉獄的牢監獄吏我也買通了幾個。」雖然我心裡的確有點不高興,但忽然又覺得自己沒必要連累他,他剛剛娶了妻子,剛剛過上好日子,妻子還剛剛懷孕,現在又要讓他去幹這種篡獄的事,我自己都覺得有點過分。

他不高興了:「你把我呂仲看成什麼人了?我是這麼貪生怕死的人嗎?兄弟有難,絕對不能那個什麼——袖手旁觀。」

我這時腦中盤算著,家裡平時養了一些門客遊俠,加起來大概有十幾人罷,加上平時結交的一些三輔少年,也有二十多個,人手基本夠了。廷尉獄我也勘察過,在直城街修成裡的南面,那裡的獄吏數十人都已被我買通,雖然丟失犯人他們也會受到一定的懲罰,但我給他們的錢財遠遠超過了他們應該付出的代價。我現在唯一擔憂的是,就怕情況會出意外。雖然,我曾經也幹過不少椎埋為奸的事,但篡取廷尉獄囚究竟是第一次幹,萬一走漏風聲,我就得像袁廣漢那樣死無葬身之地了。雖然我受張侯囑託,可是我究竟有沒有這個義務為一句諾言賣命?我突然遲疑起來。

「子夏兄,你說的那個陳遂,當京兆尹的時候不是挺看重你的嗎?怎麼現在突然就翻臉。」呂仲突然又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回過神來:「哦,是這樣的,那還是他當京兆尹的時候,有一次招我去參加一個宴會,當時我已經在三輔間有點薄名,在座的很多公卿將相一聽說我,都上來跟我施禮,反倒把他冷落了。他後來很不高興,從此再不找我,尤其不和我一起出席宴會。」

呂仲艷羨地說:「子夏兄,你可真是混得好啊。嘿嘿,說實話,當初救你,是我一輩子最自豪的事了。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我搖搖頭:「其實我並不樂意出席這些貴族們的宴會,他們表面上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實際上不過是把我們當成點綴,骨子裡未必瞧得起。」

呂仲道:「也是。可是總比我們這些鐵官徒好,就連一個屁大的小吏都敢欺負我們。」他說到這裡,伸出了一個小手指,又似乎來了怒氣,把腳往席上一跺:「我們什麼時候行動?」

「什麼行動?好像和廷尉有關,怎麼不通知我。」從簾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我心裡一驚,原來是萭欣來了,我可不想她也捲入這件事,於是急忙搪塞道:「沒什麼,我們過兩天帶上『廷尉』,準備去杜陵鬥一場罷了。」

她冷笑了一聲,道:「阿兄你別騙我了。你當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你們是要去救陳湯罷?」

我假裝懵然:「什麼陳湯?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陳湯好好當著他的官,要我們救他幹什麼?」

「我可是聽見人說,陳湯因為父喪不歸,被免去了太官尚食丞的職位,另外又有人告他勾結群盜,下廷尉獄,判了腰斬,等冬天一到就要處決。不是嗎?」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萭欣把臉轉向呂仲。

呂仲又抓了抓頭,欲蓋彌彰地說:「誰知道這麼多事,陳湯是什麼人,他下不下獄也不關我的事啊。」

「哼,自己的救命恩人,這麼快就忘了,真不像個壯士。」萭欣不屑地說。

呂仲急了:「先前我就報答過他啦!怎麼說我不是個壯士。」他話一出嘴,自知失言,尷尬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唉,這個頭腦簡單的人,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對妹妹說:「好了,妳知道就好了,我們的確要去救陳湯,妳非要打聽得那麼清楚幹什麼?總不會妳也想去罷。」我又緊接著補充了一句:「像陳湯這種人品的人,本來我是沒興趣管他的,怎奈張侯臨死前,我在他床前親口答應了救他,如果不踐諾,只怕不好向鬼神交代。」我真有些怕妹妹還想念著陳湯,所以故意把陳湯的人品說得極為不堪。

萭欣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然要去的。反正我自小也學了點舞刀弄棒,不如我也跟阿兄一起去吧,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果然如此,我勃然大怒:「妳去幹什麼,妳一個女人,手無縛雞之力,只會給我添亂。好好待在家裡,等我喜訊。」我的發怒是因為她的反應正好印證了我隱隱的擔心,我不能想像世上還有這麼癡情的女人,對一個根本不值得去愛的男人如此念念不忘。

看見我突然聲色俱厲,萭欣嚇住了,她呆了一會,眼裡突然噙滿了淚水,泣道:「不去就不去,兇什麼?大不了我在家裡佈置好酒食,等你們回來慶功。」

我嘆了一口氣,無力地倚在臥几上,呆呆地看著窗外奪目的海棠,一絲清風從窗櫺間吹了進來,可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