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遂

【一】

父親死的時候,我總算舒了口氣,他的歷陵侯爵位終於有驚無險地傳到了我的手中,我真該額手稱慶。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一直以來,我都非常恨父親,恨極了,是他一直在折磨我的靈魂,讓我沒有一天安生。現在他終於死了,如果人死之後真有靈魂,不知道他會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處心積慮的目的沒有達到,卻招致了自己親生兒子的刻骨仇恨。我想,就算做鬼也不會快樂的。

我是父親的長子,母親是他的正妻,早年他也是非常寵愛我的,因此,我一出生,就是下一代歷陵侯的不二人選,是名正言順的歷陵侯太子,名冊清楚地登記在大鴻護屬下大行令收藏的典冊上。從出生之後的十六年,我都過著幸福的生活,不知道什麼是憂愁煩惱。

然而十六歲那年,生活突然發生了逆轉性的變化。當父親五十歲的時候,有個人為了討好他,給他送了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父親頓時被那個女子迷住了,他不顧自己衰老的身軀,天天和那個女子躲在房裡,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但是父親並沒有因此變得憔悴,相反,他神采奕奕,好像返老還童。第二年,那個寵妾給他生了個兒子,從此我人生的冬天開始來臨。

父親完全放棄了對我的關心,他像含飴弄孫一樣,天天在堂下逗弄著他那個幼子,喜笑顏開。而且一看見我,他的笑容就好像被泥抹過的牆壁,消失得乾乾淨淨,讓我不知所措。終於有一天,我聽說父親有改立太子的打算。

母親為此積鬱成疾,在我十八歲那年,抱恨而終,臨死前她遺憾地說:「遂兒,我沒法幫你,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了。你記住我的話,只要你自己謹慎,你父親就算想廢黜你也絕對做不到。」

我抱著母親的屍體號啕大哭,心裡暗暗立下誓言:「母親,我不會讓妳失望的。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按照大漢的制度,除非我這個嫡長子,歷陵侯爵位的法定繼承人犯了什麼巨大的過失,否則不可能剝奪我作為太子的地位。在那個寵妾的蠱惑下,父親雖然想方設法尋找我的過失,以便能改立他的幼子,卻無計可施。我行事非常謹慎,對婢僕們也溫和有禮,因此得到闔府上下的一致歡心。我母親生前對待婢僕也一直以和善聞名,婢僕們把欠母親的情全部償還到我身上,父親想從我身上尋釁的策略破產了。當然,他也沒有閒著,在外面陸續放出風聲,說我性格偏急,不是襲承侯爵的好人選,他可不想因為我丟了先人留下的爵位。

我偏急?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自以為一向是個溫和的人,對可憐的人從不缺乏同情心,就算我後來當上了京兆尹,也從來不是一味地以殺伐立威。我的門客說我後來變得漸漸冷酷了,也許罷,也許在於父親的冷酷對我潛移默化產生的影響。為什麼十幾年的父子之情竟然比不上一個美貌小妾的幾句甜言蜜語?

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了一個自己著迷的女子時,才覺得父親的做法實在情有可原。我生長在侯家,從小就不缺乏女人,但是無論多美貌的,我也只有一時半晌的興趣,而羅敷的出現,讓我顫慄,真正充分體會到女子的魅力了。

父親臨終前的兩年,我一直在痛苦中煎熬,走路都怕踩傷螞蟻,生怕被他抓到把柄。說老實話,我並不是非常在意他那個列侯的爵位,就憑我頗為自負的才能,將來靠自己的本事博取封侯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我要賭的就是一口氣,父親越是想讓他的愛子繼承爵位,我就越不能讓他得逞。

在這場拉鋸戰中,我贏了。父親和我母親一樣,抱恨而終,臨死前突然對我態度大變,叮囑我一定要發揚孝悌的美德,好好照顧我才幾歲的弟弟。我冷笑道:「死者可以不求,生者可以無違。這不是更好嗎?」他的臉頓時變得極為憤怒,抬起頭,手指著我,想要說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頭直挺挺地跌落在枕頭上,斷了氣。

在正式成為一家之主的那一天,我站在祖廟門前的台階上,命令家丞陳長年,給那個一直想要取代我的弟弟陳覽分了幾十畝薄田,幾所田間的破宅子,讓他們母子倆自謀生路。當然我知道,我這個舉措會引起三輔公卿世家們的議論紛紛,可是我積怒己久,管不了那麼許多了。況且我所做的一切,完全合乎大漢的風俗規範,襲承父爵的長子,本來就是家族的君主,本來就對家族的所有成員有著絕對的支配權。

我以為陳長年會對我的做法有些不滿,可是我發現他竟然無動於衷。這很好,他是父親留下的老臣,非常能幹,在找到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之前,我還必須籠絡他,使喚他。而且,他有個很特殊的才能,讓我怎麼也割捨不下,那就是他非常擅長講述鬼故事。我不知道他從哪裡得來的這種才能,可能是天生的。

而我的最大愛好就是聽鬼故事。

有一段時間,我曾經命令家裡所有的奴僕都到外面去給我搜集鬼故事,奴僕們倒也盡力,可惜他們的口才都不大好,本來很精采的故事,常常被他們講得索然寡味。因此,我常常讓陳長年在一旁陪侍,凡是奴僕們講的故事,讓陳長年旋即複述一遍,往往能益增其跌宕詭異,即便是那些平庸的故事,經過陳長年之口,也往往能夠點鐵成金。

因此我漸漸離不開長年。

每當聽完一個鬼故事,我就既興奮又害怕,這時我心愛的羅敷就笑我:「夫君既然怕,又何必聽,只怕對玉體不利。」

我把她摟在懷裡,不停地親著,邊親邊說:「恐懼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寧可少活兩年,也不能放棄這種享受。」

她就輕怒薄嗔道:「夫君少活兩年,讓妾身怎麼辦?」

「妳放心,在我死前,一定要讓妳當上正妻。即便不能,也會早早安置。」我笑道。

「妾身難道是為了一點名分嗎?」她真的不高興了,「如果夫君有不諱,妾身不會獨活的。」

我看著她花容月貌、滑如綢緞的臉龐,心中一陣蕩漾,如此美人,將來有朝一日,也會變成家中枯骨嗎?這簡直是難以想像的。我的手滑到她微微凸起的腹部,那裡面有我的正在生長的兒子,我突然掠過一個念頭,為了她,我可以給她腹中的這個兒子任何東西,因為那是她和我共同做出來的。我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他一生中最後幾年的所作所為,對他的怨恨一霎時完全煙消雲散。

【二】

萭章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沉浸在驚恐之中,接連幾天的睡眠都不好。這事要追溯到半個月前了。

有一天,我翻檢父親的遺物,竟然發現了幾編簡牘。

我很好奇,因為這編簡牘收藏在一個壁櫥中,非常隱秘,如果不是仔細清掃房屋,根本發現不了,到底是什麼讓父親如此謹慎地把這編簡書收藏得如此隱秘呢?看了簡書的內容,我不由得大驚失色。

簡書上全是父親最後一年的日記,按照天干地支畫成整齊的小框,每個框中都記載了一天中的事。

簡書中經常出現一個人名,叫做「持轡」。這個持轡看來是位女子,而且和父親的關係非常親密,簡書的第一枝上這樣寫道:

今夜月盈,持轡來,貌甚麗,吾自分年內必死,頗自傷。持轡慰余曰:「君侯亦何所傷,觀妾身之命,可稱幸矣。果欲成所願,妾身亦可助之。」余答曰:「毋庸此,等為子也,何可厚此薄彼。」

此後所有的簡書中,多次記載了這個叫持轡的人,不過基本上都只有『持轡來』三字,沒有更詳細的內容。我有些奇怪,於是闔上簡書,呼道:「來人!」

奴僕們馬上在外面答應:「主君,小人等在此,有事請吩咐。」

我叫進來一位老僕,問他:「先君身體不好的時候,我在外郡任職,不能時時回來侍候。我問你,先君臨終前一年,侍候他的貼身婢子是不是叫持轡,她現在在哪?」

老僕顯出迷惑的神情:「持轡?這個名字小人從來沒有聽過。」

我「哦」了一聲,道:「你可能不知道,把長年君叫來。」

但是當我問長年的時候,他也大惑不解:「持轡,府中從來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奴僕。」

我越發驚異,把父親的日記遞給他:「長年君,這是父親留下的手澤,確確實實記載了一個叫持轡的人,父親對她很信任,晚上幾乎經常和她在一起。」

長年接過簡書,仔細翻看,一邊翻,一邊顯出奇異的表情,道:「這,這似乎真是節侯的手澤,不過老臣真的從未見過這位名叫持轡的婢子。我再去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刻向主君匯報。」

我無可奈何地說:「好罷。」

長年應了一聲,出去了。我又攤開簡書,再次重讀,心中思量這位持轡的來路,從第一枝簡的記載來看,她的命運似乎也不大好。我把簡書從頭到尾翻了幾遍,突然覺得背上發涼,好像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我發現每當簡書上記載「持轡來」的時候,幾乎都會加上「月盈」或者「月差盈」幾個字,毫無例外。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一個奴婢的來到,竟一定要月滿的夜晚才行嗎?而且這個奴婢的身份竟然連長年都不知道。我一邊讀一邊內心有隱隱的不安,想起了家裡人都風傳,父親臨死前一年就有些魂不守舍,好像被什麼蠱惑了,不由得抬頭環顧室內,看到剛才發現這份簡書的壁櫥,黑魆魆地張著大口,房間內非常安靜,每一聲響動都讓我心中跳一下,我終於忍不住了,迅疾地合上簡書,往門外跑去。奴僕們正跪坐在堂上,看見我突然從房內跑出,都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不管這麼多,一直跑到庭院中,仰頭看見燦爛的陽光,才彎下腰,兩手撐住膝蓋,長噓了一口氣。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睡不好,長年給我的匯報,仍是說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叫持轡的婢女。我心中開始真的恐懼起來,下令把父親的那間屋子封存,我自己搬到另外一間就寢。

萭章來的時候,正趕上我精神特別不好的幾天。他來為陳湯求情,其實不需要他求情,我早就在想著怎麼為陳湯開脫。這倒並不是因為我和陳湯有什麼交情,而是因為富平侯張勃去世前也曾把陳湯的事委託給我,我在他病榻前答應了。我不知道張勃為什麼要同時把事情託付萭章,難道他信不過我嗎?難道萭章這麼一個有點錢的遊俠無賴能比我堂堂正正的大漢廷尉更有能力嗎?如果不是因為張勃已經死了,我可能真的就不管這件事了。但是對死人的諾言最好不要違背,我確實有些膽小,萬一張勃的鬼魂來責問我,那就一點趣味也沒有了。

不過一個原則必須要確定,救陳湯是我的事,和萭章一點關係也沒有。因此,當著萭章的面,我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三】

正當我在準備找理由為陳湯開脫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很讓人不快的事。萭章竟然率領了幾十個遊俠少年進攻廷尉獄,想篡取陳湯。幸好他們內部發生分裂,萭章的一個門客在老婆的逼迫下偷偷跑來向我告密,我才知道,廷尉獄中起碼有十個獄吏被萭章買通。我勃然大怒,不露聲色地將這些獄吏全部繫捕,又暗中調遣了上百弓弩手,埋伏在整個廷尉獄的四周。萭章的隊伍一來到,就被我的部下包圍,一場混戰過後,萭章留下了十幾個門客的屍體,自己帶著幾個殘兵逃跑了。打掃戰場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現場的屍體中還有一位年輕女性,據認識的獄吏辨認,說是萭章的妹妹,名叫萭欣,她後心中了一箭,當場就死了。我見到這個女子的面龐,感覺有些可惜,她還真有幾分姿色,可惜死得這麼不明不白。有那麼一刻,我幾乎有點後悔了。我做了什麼?明明救陳湯是我們共同的目標,為什麼我非要射殺他們?難道就為了賭那麼一口氣嗎?要是張勃知道了,他的鬼魂會不會照樣來責備我?

想到這些,我的精神越來越不好了。

有一天,我聽長年講過一個驚竦的鬼故事之後,慵懶地躺在榻上,望著窗外溫煦的陽光,問長年:「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如果有的話,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長年道:「主君,鬼自然是有的,否則不會流傳得這麼廣。天下只有兩種人能看到鬼,一種是童蒙,一種是有道術的。尋常人如果在病困的時候,也偶爾可以看見。不過鬼的形狀非常詭異可怕,我們一般人見不到那是最好不過,否則豈不是要把自己嚇壞了嗎?」

我點點頭,確實難以想像自己天天能見到鬼的日子。我又問道:「什麼樣的地方可能會有鬼?」

「老宅子,像我們這樣的。」他豎起一根指頭,指了指房梁。

我們歷陵侯的第宅是先帝賜予的,據說它當初建造好的時候,屬於另一個列侯,這個列侯後來自殺了,而且是殺了他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兒子之後,上吊自殺的。當時的孝武帝大怒,特地為此廢黜了他的爵位,不讓他的後嗣繼承。後來命令將作大匠鴻工重新修理裝飾了這所宅子,又賜給了我的大父,也就是在對匈奴的戰爭中立功封侯的第一代歷陵侯陳珍虜。

事情過去了四十多年,這所宅子從我大父,到我父親,再傳到我手裡,已經有四十多年,在我沒有承襲爵位之前,我並不想打聽它的事,現在我覺得自己有資格了。

於是我問陳長年:「長年君,你是我家的世僕,從出生到現在,自己住在這裡也有四十多年了,侍奉過我大父和父親,應該很瞭解這個宅子罷?這麼多年來,它有沒有發生過什麼詭異的事?」

他沉默了一下,堅定地說:「有,還不止一件兩件呢。」

我沒想到他的回答這樣肯定,心中一凜,問:「真的嗎?具體在哪裡?具體又是什麼事?」

他有些遲疑,「這些,壯侯、節侯都定下規矩,不讓我們這些僕人亂說的。」

壯侯、節侯是我大父和父親的謚號,他們定過這個規矩,我也是知道的,這也許就是我自己也住在這宅中,卻一直沒有聽過什麼異聞的原因罷。但現在我當家作主,一切自然由我說了算。於是我追問道:「這個規矩從我開始廢除了,快說。」

長年道:「其實壯侯、節侯不讓我們這些婢僕們亂說,就是因為我們這宅子確實有比較多的古怪。」他說著,臉上也油然生出驚恐的神色。

被他的神色感染,我的脊背一陣陣發涼,全身的血液都直衝頭頂,雖然溫暖的金色陽光此刻正斜射進屋內,卻終究敵不過黯淡的古宅帶來的蕭瑟之感。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羅敷,快來。」

堂後登時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羅敷一掀簾子,走了進來,兩個眼睛骨碌碌地亂轉,笑道:「夫君又在聽長年叔叔講鬼故事了罷?既然怕,又何必要聽!」

我向她伸出手,可憐巴巴地說:「妳快來,我們一起聽。」我又指著她身後的侍女,命令道:「妳,也坐在堂隅,不許走,跟我們一起聽。」

侍女們抿嘴輕笑了一下,在堂上西側的蓆子上坐下了。

羅敷和我並排坐在一起,我握住她溫暖的雙手,心裡才開始感覺安定

下來,我命令長年道:「現在,你可以好好講這個宅子的故事了。」

【四】

長年嘆了口氣:「既然主君一定要聽,老臣就只好講了。」

我說:「當然,還等什麼,快講!」

「那是地節年間的事了,有一個炎熱的夏日黃昏,當時我正侍候節侯在院庭裡洗沐,突然聽見院子後面傳來一聲尖叫,非常淒厲可怖,以至於黃昏時候的蟬叫聲都被它嚇得嗓止。節侯和我也都嚇了一跳,他立刻派身邊侍候的奴僕前去打探,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奴僕們朝尖叫的地方趕去,不一會兒,帶回來一個婢女,披頭散髮的樣子,衣服上全是斑駁的泥土,似乎在地上滾爬過,臉色也非常慘白,顯得極為驚恐。」

長年一邊講,臉上驚恐的神色也愈發濃厚,像要滴下來。見他這個樣子,我不由自主地把身體往前傾了傾,心裡一邊覺得過癮,一邊頭皮又感到發麻,我就這樣矛盾地很快要沉浸到恐懼帶來的快樂當中,耳朵裡實在不肯漏掉任何一個字。

「節侯當時責問她:『剛才是妳尖叫嗎?到底怎麼回事?說不出原因來,今天就要嚴加杖責!』那婢女跪在地下,渾身顫抖:『主……主君,奴婢死……死罪。剛才奴婢……經過後園內的滄池,突然看……看見一個女……女人披散著頭髮,坐在池……池中心的水……水面上,一邊用梳子梳頭,一邊……邊對著奴婢冷笑,突然她……對奴婢叫道,還我……的孩子,還……還我的孩子,聲音非常淒慘,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嚨,奴……奴婢嚇得魂飛魄散……,想跑,腿卻軟……軟得邁不開步子,她對我喊了幾句……又緩緩沉入了水中。奴婢從來沒……沒見過這等景象,所……所以嚇得尖……尖叫起來。』」長年連婢女斷斷續續的聲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不愧他有目共睹的口才。

我背上不僅僅只感到涼意了,連寒毛都開始踮起腳尖,全部企立。我問道:「不會罷,有這種事?」長年賣關子似地停住了,我催促他:「快—快講,到底怎麼回事?」

長年點點頭,繼續道:「節侯斥責她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妳想找打嗎?』那婢女越發結結巴巴地哭喊:『奴婢……婢沒有……有半句……句謊話,全……全是親……親眼所見。望主君……君明察。』她邊哭邊叩頭。節侯見她身子癱軟,料想不是撒謊,當即帶著她和一幫僕人到後園的滄池邊去查看,當時暮色四合,餘暉散盡,池中央風平浪靜,毫無異樣,只有池側的蓮花還依稀可見綽約風姿。節侯喝問那個婢女:『哪裡有什麼女子?只怕全是妳自己胡編亂造,或者是看花了眼。』那婢女又哭道:『婢子所……所言,千真……真萬確。』節侯皺皺眉頭,囑咐身邊一個老婢:『把她帶回去,找醫師看看,好生將養。』

「那老婢遵命帶了那婢女去。第二天叫了醫師來看,卻沒查出什麼毛病,過了天,又傳來消息,說那婢女自己投滄池死了。節侯以為那婢女得了狂易之症,嘆息了幾聲,卻也只好作罷。可是,可是哪裡知道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不久之後,一件更加可怖的事又發生了。」說到這裡,長年自己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隨著他的聲音,我感覺腦子裡一片恐懼的興奮,靈魂也彷彿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跟隨我父親在一起了,眼前的一切都鋪上了陳舊的色彩。

「什麼可怖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地應道,同時搖緊了羅敷的手掌。

「就在那婢女投滄池死後的半個月,同樣是個悶熱的夜晚,那個府中的總管老婢也戰戰兢兢前來向節侯報告,說適才經過滄池邊,看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坐在池面上,肚子圓圓的,下身全是鮮血,她兩手剝著蓮蓬,把蓮子往嘴裡送,嘴裡不停地說什麼孩子你吃,孩子你吃。而且,半月前投水而死的那個婢女也站在她身後的水面上,細緻地給她梳頭,看見我,還對著我慘笑道,老姐,好久不見了,來,幫我一把。」

「不會罷,有這種事,是不是她也發狂了?」我喘了一口氣,大聲道。我的聲音連我自己也覺得驚訝。

「節侯當時也非常驚訝,但他知道這個總管老婢為人一向沉穩,不會說謊,當即又帶人去池邊查看,仍然發現風平浪靜,只有池側的蓮花和池邊沿岸的楊柳低垂,顯出一派詭異的靜謐。除此之外,在這炎熱的夜晚,滄池邊上卻讓人覺得陰風習習,砭人肌膚。節侯也覺得有點不同尋常,當即命幾個膽大的壯年男僕在池邊守護,自己回去了。

我插嘴道:「那幾個壯年男僕有沒有發現什麼?」

「據那幾個壯年男僕說,他們什麼也沒發現,半夜也睏倦得要命,就都睡著了。睡夢中他們不時聽到有『撲通』的水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投進池中,他們很想看看聲音從哪裡來的,但是他們的眼睛像被粘住了,怎麼也睜不開。除此之外,他們還隱約聽見有年輕女子求饒的哭叫聲。

「節侯聽了,不敢再耽擱,當即叫人請了三輔地區著名的術士來查驗,同時又找來幾個原先曾在西陽哀侯,也就是以前這個宅子的主人手下幹過的舊僕前來問訊,問他們以前這個宅子裡是否有過這麼一個美貌女子。節侯先讓府中的那個老婢把在池中看見的美貌女子的模樣描繪了一遍,其中有一個老年家僕聽了,頓時臉色大變,渾身顫抖。節侯感覺事情果然有隱秘,立即留下那個老僕詳細詢問,那個老僕膽戰心驚地披露了這所宅子的前主人西陽哀侯家的一段悲慘故事。」

「什麼悲慘故事?」我尖聲道,我發現自己的聲音都變了。想到這故事的發生地就在我的宅子裡,恐懼立刻和冷汗一起,浸遍了全身。

長年看了我一眼,繼續道:「那個老僕說:『二十年前,小人在這個宅子裡當僕人,曾經有幸見過西陽哀侯的小妻,那是個非常美貌的女子,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那麼好看。當時府中所有的男性奴僕都對這位小主母非常崇拜,都說,只要這位小主母指使一句話,我們這些人為她赴湯蹈火,死了也甘心。我們都喜歡她鼻子上方那顆小痣,覺得那顆痣讓這位小主母更加迷人。當時我們的主君西陽哀侯對這個小主母也是寵愛得不得了,可以說是言聽計從。

「『後來這位小主母有身子了,我們偶爾會看見她,發現她肚子圓鼓鼓的。西陽哀侯對她也更加寵愛,聲言如果她生下了兒子,就向皇上請求,割讓自己封邑的一半戶數給那兒子,讓他自立為侯。我們那時也無端地為小主母高興,覺得以她的美貌,應該得到這樣的好運。但是後來,我們這些僕人都發現侯府氣氛比較緊張,據說哀侯的嫡妻,也就是我們的大主母聽到了哀侯對小主母的許諾,非常生氣,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絕食抗爭。哀侯苦勸不應,大怒,也不理會他們。然而,有一天晚上,哀侯奉詔去附近的高陵縣傳達文書處理公務,大主母和她的兩個兒子突然帶著奴僕闖進側院,將正待分娩的小主母投進了滄池,小主母和她腹中待產的兒子就這樣被活活淹死了。』

「節侯問那老僕:『後來呢?』那老僕說:『哀侯在第三天才從高陵縣馳回家中,聽到這件事後,怒發如狂,當即提著刀劍,將大主母和兩個兒子全部殺死,然後當晚哀侯自己也仰藥自殺了。皇上怪哀侯為了一個小妾而殺妻殺子,因此廢了哀侯的其他兒子,不讓他們嗣爵。最後這所宅子就賜給了主君您,我也被主君收留,當了主君的奴僕。』節侯問:『剛才你這麼驚慌,到底為什麼?』那老僕指了指那個老碑說:『我聽這位老姐說的那個坐在池面梳頭的女子相貌,和當年的小主母非常相似,所以很害怕,大概是小主母死得太冤,靈魂不肯安息罷。』」

我又插嘴道:「後來我父親怎麼處理的?」

長年道:「節侯找來的術士當晚帶著節侯和我在池邊候望,夜深人靜的時候,術士開始用桃木劍往滄池的方向指畫,果然不久,我們看見池面上有波紋泛起,水聲泠然,池側的蓮花好像也被人撥動似的,不住搖曳。但是我們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術士睜大眼睛望著湖面,嘴巴不住地閉合,臉上的神色很緊張。我們都覺得驚慌,突然看見蓮花旁泛起兩圈漣漪,好像有東西投進,然後又風平浪靜。事後術士告訴我們,他看見兩個女子在湖心水面升起,在蓮花叢中出沒。對那個女子的相貌描述,術士和那個老婢一模一樣,事先我們並沒有讓他們見面,不可能事先商量好。可見,池裡確實有鬼。」

我吸了一口氣:「那麼為什麼你們看不到,而老婢卻能看到?」

長年道:「神鬼之道,變幻莫測,誰知道呢?按照那個術士給我們的解釋,說是有些人天機較淺,所以不見,反而是些童蒙,有赤子之心,什麼都瞞不過他們的眼睛。術士說,如果我們真的想看看鬼是什麼模樣,他可以給我們寫一道神符,只要佩戴這道神符,就可以看見鬼了。節侯和我都謝絕了這個建議,俗話說,察見淵魚者尚且不祥。何況陰陽兩途,何必交涉?」

我有些可惜:「唉,話雖是這麼說,但是平素只聽說有鬼,不知真假,要是真能看一下,也可以解一生的迷惑了。」

長年正色道:「主君千萬別這麼說,看那些不該看的東西,終究不利於身,何況那個女鬼是在分娩之際遭致的橫禍,按照術士的看法,這類鬼的凶橫程度,在所有的鬼中排行第一,看到了它一定不祥。先前府中那個年輕婢女看到了,沒幾天就投水而死。後來看到的那個老碑也在一個月後莫名其妙地失蹤,雖然派人到處尋找也不見下落。也許,也許同樣是被那個女鬼給攝去了。」

我又覺得脊背上冒出冷汗:「有這等事?確實可怕。那,我父親後來怎麼辦?」

長年道:「節侯第二天就派人在池邊祭奠,請求女鬼不要禍害自己一家,並許諾每個月朔都會宰豬對她進行祭祀。後來池中果然風平浪靜,再沒有怪事發生。」

我緘默了一會,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大叫起來:「那麼,我們現在不祭祀,萬一她又出來作祟怎麼辦?」

長年笑道:「主君不必擔心,其實老臣現在每月月朔仍舊派人祭祀,只是以前節侯吩咐過,這件事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老臣也知道主君一向膽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老臣斗膽自作主張,也就沒有告訴主君。」

我張大了嘴,有些不高興地說:「誰說我膽小了,我平日雖然有些怕黑,但究竟還真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什麼詭異的事。」

長年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俯身道:「主君說的是,老臣不過是妄自擔心罷了。」

【五】

這一天我照舊去府中視事,命令把陳湯叫來。前不久我終於想到了理由為陳湯解脫獄事,現在到了該裝模作樣提審一下的時候了。

我記得初次見到陳湯的時候,他是個健壯的青年,經過幾個月的繫獄,他幾乎沒什麼變化,好像在獄中過得如魚得水,這讓我多少有點不快,我寧願看到一個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囚犯,在我當堂宣布他無罪時,他會因此貢獻出痛哭流涕的感激。顯然現在的陳湯達不到我心目中的預期所願,看來獄中的生活對他來說還為時太短。

我清了清嗓子,道:「陳湯,你很有能耐啊?」

還好,他馬上叩頭道:「小人不敢。在廷尉君面前,小人實在是像狗一般。」

他這樣自輕自賤,多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心裡好受些了,道:「我看不像,前些時候,一夥賊盜想來廷尉獄篡取你出去,幸好我見機得早,幾乎將他們全部射殺。對了,其中還有一個女子,長得很有些姿色,看來你還頗有艷福啊。」

「小人獲罪前,一直在宮中侍候皇帝,從不交接遊俠賊盜,怎麼會有人來篡取小人?一定是發生了誤會,請廷尉君明察。」他又頓首道。

「哼,那個被我們射殺的女子名叫萭欣,難道也是誤會嗎?」我加重了語氣。他的身體果然震了一下,不說話了。

我知道他裝不下去了,緩和了語氣道:「富平侯那麼器重君,君何必自甘墮落,和群盜為伍?」

聽到我這句溫和的話,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仰臉道:「小人性情愚鈍,有時難免結交非人,辜負了張侯的期望。如果小人能像廷尉君這麼聰明睿智,來往的都是國家棟樑,也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了。小人發誓,今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傚法廷尉君,潔身謹慎,國而忘家,公而忘私,為主上效力。」

他的眼中含有淚花,不知道是為誰流的。他的話卻讓我聽起來很舒服,雖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是了,這個人未免有些冷酷,不夠忠直。雖然不和遊俠群盜結交是應該的,但是那些遊俠群盜為了他把性命丟了十之七八,又何嘗沒有值得稱道的地方。當然,他這麼說可能也是順著我的引導不得不然,然而真正的忠勇之士,也不能毫無操守,被人牽著鼻子轉。我差點產生了放棄救他的打算,只是一想起張侯早先也叮囑過我,陳湯這個人論品德不算很好,才能卻的確卓異,心中也就釋然了。

於是我摒退從人,對陳湯說:「君怎麼跟左馮翊王翁季結仇的?」

陳湯愣了一下,臉上顯出義憤的神色:「小人一直奇怪怎麼回事,原來是那個老豎子在誣告小人。」

「他為什麼會誣告你呢?除非你和他有仇。」我不解地問。

他遲疑了一下,道:「沒有。」

「你不說實話,那我也幫不了你了。你知道,張侯雖然向我提起你,要我救你,我卻也只能覆按你的獄事。如果你的確有冤情,我當然會設法為你昭雪:但是你如果的確曾勾結群盜,我也不能曲法饒你,否則我怎麼對得起皇上的信任?」我嚴肅地說。

他嘴裡下意識地應道:「對,廷尉君所言極是,所言極是。」又突然抬起頭來,決然道:「小人不能肯定,也許他是因為那件事怨恨小人。」

「什麼事?」我追問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件事當然是小人不對,不過……不過他為此就要誣陷小人成死罪,也未免有點過啦。小人死不足惜,就算為了天子的明法不被奸佞利用,小人也應當把心中的懷疑說出來。」

我看他遲疑不決的樣子,感覺很好奇,道:「那就快說。」

他道:「事情是這樣的,小人是山陽郡瑕丘縣人,當年王翁季正在那裡做縣長。小人居住的樂壽里和富貴里鄰近,只隔一條小巷。不過樂壽里住的多是窮人,富貴里住的多是富人。小人不才,在一次祓禊的時候和富貴里樂家的女兒樂縈認識了,而且互相產生了好感,相約結為夫婦。怎奈樂縈的父親樂萬年嫌小人貧窮,堅決不肯將樂縈許給小人,而是許給了王翁季的兒子王君房。樂縈雖然不願意,卻也父命難違。」

我笑了笑:「這點小事恐怕不足以讓王翁季害你罷?」

陳湯道:「廷尉君英明,也許因為小人之前和樂縈有過夫妻之實,王翁季知道了,因此對小人非常嫉恨。」

「嗯。」我沉吟道,「這麼說,理由倒也說得過去,只是男女之間,相愛達到不能自制的地步,致有夫妻之實者,天下在所多有。依常人的脾性,似乎也不至於蘊積到置人於死地的仇恨。」我停了一刻,盯著陳湯的眼睛,繼續問道:「君真的認為不會有別的原因了嗎?君想必也知道,斷獄的人,最不喜歡的就是受到蒙騙,想想前朝的田延年就知道了。」

我指的是昭帝時大鴻臚田延年的事,當年他因為擁立新皇帝的大功頗得大將軍霍光敬重,但有一次被人告發貪贓三千萬錢,霍光召問他是不是實情,如果是實情,只要當面承認,霍光就打算饒他。但是他竟然說:「我是將軍一手提拔上來的,哪會幹這種事?」霍光很不高興,於是說:「那好,既然沒有,我就只好派官吏窮盡追查了。」結果發現田延年確實貪污三千萬,霍光不再客氣,將田延年下獄,田延年被迫自殺。

陳湯顯然理解了我的意思,叩頭道:「廷尉君果真吏事明敏,天下無雙,沒有什麼可以隱瞞得了的。小人確實還有隱情,倒不是有意蒙騙,只是心中也是疑惑。小人當年和樂縈不但有夫妻之實,一時不謹,也許還讓樂縈懷有身孕,按時日推算,她應當是帶著身孕嫁入王家的,也許王翁季後來發現了樂縈所生並非他兒子的骨肉,所以怨恨小人,一心想置小人於死地也是可能的。」

我點點頭:「這麼說,事情就明白了,自家娶的新婦懷有別人的孩子,在一般百姓,已經算是奇恥大辱,何況王翁季這樣的官宦人家。當然,這事追根溯源,也不能全怪你,只能怪樂萬年嫌貧愛富。我還有個疑問,就是你到底有沒有勾結群盜呢?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張侯要救你,就一定竭盡全力,但是如果你依違敷衍我,就別怪我愛莫能助了。」

「廷尉君,」他道,「關於這件事,實在是個誤會。實際上那次還是小人救了王翁季,王翁季恩將仇報,血口噴人,實在讓小人氣憤填膺。」

我道:「你且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一講來。」

他點點頭,道:「小人當時跟山陽郡上計吏來長安,準備拜博士學習經義,路過井陘峽谷的時候,發現峽谷出現坍塌,道路堵塞,路上橫七豎八躺了不少縣吏的屍體。還有一些百姓和幾十個弛刑徒被綁在路旁。小人認識那伙弛刑徒,是小人家鄉瑕丘縣的,因為犯罪被流放到敦煌郡魚澤障當戍卒,小人因此趕忙幫他們解開了繩索。這些人說,剛才來了群盜,聲稱要找石邑縣鄉嗇夫馬翁壹,沒找到,殺了幾個縣吏就往回走了,好像還在附近搜尋。我一聽,心裡非常生氣,想我堂堂大漢天下,皇帝聖明,而大白天竟有群盜敢於攻殺縣吏,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人於是問那些弛刑徒,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進攻群盜,為聖天子解憂,同時還可以斬首立功。弛刑徒們都說願意,小人大膽跟上計吏商量,將車中配備的兵器發給弛刑徒,率領他們一起去搜尋,很快,在附近山坡上的井研亭,我們發現了賊盜的蹤跡。為防萬一,我沒有立刻命令弛刑徒跟著我一起攻亭,而是先自己去打探,卻意外發現賊盜竟然劫持了富平侯張勃和那位即將上任的左馮翊王翁季,其中還有我先前的情人樂縈。小人知道硬攻不可行,而且賊盜也有二三十人,混戰之下,只怕人質全部會死於非命。但是小人那時突然發現群盜首領孫孟,竟然和小人有一面之緣。」

我忍不住打斷他道:「既然如此,王翁季也的確不算誣陷你啊。」

陳湯道:「廷尉君有所不知,小人只是曾在偶然中救過他一命,但那時小人並不知道他後來會做群盜。按照《盜律》:不知為群盜而與其交通往來者,不過是類鉗為刑徒。王翁季卻想因此取了小人的性命,小人實在冤枉啊!」

我道:「君說的倒也不錯,後來呢?」

陳湯道:「當時小人突然決心賭一把,於是命令弛刑戍卒們埋伏在兩邊山坡上等待小人的命令,如果最後我沒出來而賊盜想逃竄,就強行攻亭,總之那時也就沒法顧及人質了。叮囑過後,小人單身闖進,這時賊首孫孟正要將張侯斬首,小人及時喝止了他,聲言願意代替張侯受死。」

我搖搖頭:「你這個法子又能有什麼用?賊盜如果要殺人,頂多先殺了你,再殺張侯,哪裡還會客氣?」

陳湯道:「廷尉君還是有所不知,當時小人潛在一旁,已經聽到那孫孟說只搶錢財和女子,不想多殺傷人命。但是必須殺一個祭刀,否則以後會不吉利。所以小人才這麼決定。」

「怪不得張侯臨死前一再叮囑我要幫你脫罪。」我心裡有些佩服這陳湯了,問,「你知道那孫孟欠著你的人情,你想他或許會饒你一命?」

陳湯道:「其實小人絕不敢指望孫孟真會饒小人,他既然做了賊盜,小人死也不會和他為伍。小人只想趁他放鬆警惕的時候制服他。果然,他回頭認出了小人,很高興地喊小人入伙。小人假意答應,趁他不備,奪了他的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嚇壞了,立刻命令他的徒眾出去,放了人質。他的徒眾出了院庭,立刻被小人帶來的弛刑戍卒分割包圍。激戰中小人也丟了兩根手指,如果小人是勾結群盜的話,怎麼會受傷呢?」

「按照君自己所說,君也算有勇有謀。不過,既然君成功地引出了群盜,怎麼也算立功罷,怎麼到京後張侯沒有為君向朝廷請功?」我有點疑惑。

「唉,這件事說起來就複雜了,原來當時張侯是私自出關田獵的,違背了列侯不許私自出關的律令。如果把小人的事上報,一定會連累張侯。況且我們當時和群盜激戰,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由於群盜武器精良,我們反而傷亡更多,實在談不上有功了。」他低著頭,不住地嘆氣。

「嗯,如果你說的全部是真的,倒也的確冤枉。」我自言自語地說,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假如王翁季要害你,確實可能因為你那個情人的事。但是他怎麼知道你的情人懷上了你的孩子呢?而且我聽說他現在對他的孫子愛如拱璧,看起來又不像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兒子的骨肉。」

陳湯點點頭道:「小人也只是猜測。不過當時在井研亭,小人闖進去以及在混戰中丟了兩根手指之時,樂縈在旁見到,嚇得驚聲尖叫。恐怕是這種關心惹起了王翁季的懷疑罷。

我看著他帶著刑具的可憐樣子,惋惜道:「你的情人我倒見過,長得確實漂亮,王翁季那個兒子配不上她。那豎子說話結結巴巴,傻傻的。長得也古怪,要是他朝你走來,人未到,下巴早已經到了。」

聽我這麼說,陳湯忍不住笑了起來:「廷尉君說得真形象,太形象了,他就是長得那個樣子,樂縈也說他下巴像一扇沒有關上的抽屜。」

我不禁莞爾:「她的比擬更加精采,可惜了這麼一位麗人。」我感嘆了一聲,又話歸正題,「所以,也許樂縈懷了你的孩子,正遂了王翁季的心願呢。他想只要除去了你,他孫子真正的父親是誰,只怕永遠沒人會知道了。

陳湯道:「廷尉君真是斷獄幹才,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鬼神不享非親,王翁季他就算是得逞了,只怕也是竹籃打水。」

我突然提起了興致:「哦,你難道也相信鬼神嗎?」

【六】

陳湯道:「鬼神有沒有很難說,不過聖人說敬鬼神而遠之,小人自小讀書,只知道恪遵聖訓。」

我有點失望:「還以為君懂得鬼神之事呢。」想起這麼多天來心裡一直受到的困擾,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沉默了一會,我想下令將陳湯押回監獄。這時我已經決定要為陳湯開釋了,因為我覺得他很乖巧。至於王翁季那邊不用管他,他的告發本來毫無道理,我一個世家子弟,又官為廷尉,難道想保一個人都保不了嗎?那我乾脆不要混了。我正要發令,陳湯忽然開口道:「小人看府君精神抑鬱,似有隱憂,小人不才,敢問府君,可是最近受過鬼魂驚擾麼?」

「你怎麼知道?」我心中一驚,脫口而出。但隨即就釋然了,我剛才正問他鬼神之事,他不是蠢人,怎麼會猜測不出。

「其實小人到底是不相信鬼神的。」他答非所問。

「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鬼魂嗎?」我說。

陳湯點點頭:「究竟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何況……」

他正要說下去,忽然陳長年進來了,老遠就叫道:「主君,找到了!找到了!」

很少見長年這麼不沉穩過,我驚訝地問道:「找到什麼了?」

他喘了口氣,說:「請主君立刻回家,有重要的事情。」

他驚慌的樣子讓我不得不離開了,我只好對陳湯說:「好,君且先回去,下次再來對簿。」

獄吏們上來,把陳湯押了回去,我叮囑他們對陳湯好好看待。其中一個獄吏笑道:「府君放心,他在獄裡過得如魚得水呢。」

我敷衍了兩句,隨著長年出去,登上安車。我有些埋怨道:「長年君,什麼急事,還特意跑到廷尉府中來?」

長年快速地望了我一眼,畏畏縮縮地說:「主君,不瞞主君說,今天早上,我們發現一個婢女突然死在家中。按照律令,我們立即報告了長安令,現在長安令率吏卒已經到家驗屍,這麼重大的事,我們不得不叫主君回去。」

我皺了皺眉頭:「怎麼會突然死去,你們自己先查看了嗎?」

長年道:「我們也不知道,只是據掌管灑掃的老婢說,昨天下午她曾命令這個婢女去打掃節侯的舊居,今天早食的時候,我們發現這個婢女一直不見,四處尋找,才發現她死在舊居裡面,掃帚被扔在一旁,眼睛睜得老大,初步看來,好像是受驚嚇而死。」

「你說什麼?」俄叫了起來,本來我最近心裡就有點惴惴不安,「她受了什麼驚嚇?」

「不知道。」長年攤開雙手,表示無可奈何,但是他的臉卻非常驚恐,囁嚅地補充了一句,「也許她臨死前看見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罷。」

我被他的表情感染了,雖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感到陰風颯颯,我追問道:「可怕的東西,是什麼?」

他躲閃著我的目光,道:「在節侯的舊居出現了很奇怪的事,主君先看了再說罷。」

說話間我們已經到了家,家門前果然有穿著緋色公服的長安縣廷的吏卒來回彷徨。我幾步跨進院子裡,長安令已經匆匆出來迎接,我是列侯,秩級也比他高得多,他對我自然非常恭敬,深揖道:「君侯回來了,下吏接到貴家丞的報告,馬上就趕來了。」

我心裡有些生氣,這個陳長年,不經過我的同意就叫來長安令,這不是讓我難堪嗎?我客氣道:「多謝明廷,不知明廷發現了什麼沒有?」

長安令的神情也非常嚴肅,低聲道:「據獄吏查驗,婢女的確是死於恐懼,不知道她死前看見了什麼?據說那間房子是君侯的先父節侯居住的,自從節侯去世後,就一直被封閉,君侯能否告訴我,為什麼要封閉嗎?」

我敷衍道:「因為是先君的舊居,我怕一進去就會想起先君,乃至心情悲傷,所以命令封存。」

「哦。君侯真是天性孝悌,下吏好生景仰。」他誇讚道,「那麼,是什麼導致這個婢女平白嚇死了呢?」

我無暇跟他囉嗦,道:「這個就倚仗明廷的勘驗了,我先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撇開長安令,我徑直走進父親生前居住的房間,發現這間房子已經佈滿了蛛網,灰塵也將厚實的橡木地板薄薄地鋪了一層,只有婢女躺倒的周圍被清掃過。想當年這是我父親和他的寵妾紙醉金迷的地方,是歷陵侯府中最豪華熱鬧的一間居室,現在人去樓空,竟然變得鬼氣森森,往日繁華恍如一夢,讓我不由得不在心裡慨嘆人生易逝。

這個年輕的婢女躺在地板上,她的臉朝著左側牆壁,雙腿微曲,可以看見細而秀麗的腳踝骨。我走近她認真端詳,忍不住輕叫一聲,頭也不由自主地往後仰去。她面色發紫,本來清秀的臉龐現在顯得猙獰,的確是一副極為驚恐的表情。我輕聲問身旁的長年:「你剛才說發現了古怪的東西,那是什麼?」

長年對身旁一個奴僕道:「把那幅畫拿出來。」

一個奴僕馬上過來,在我面前展開了一幅絹帛,我一見之下,頓時渾身發涼。那絹帛上畫著一個年輕女子,正騎在一匹栗色的款段馬【註一】上,身材綽約,面容姣好。她的身體略往前傾,雙手緊緊持著馬髻頭,正臉注視著看畫的人,表情似喜非喜,似憂非憂。尤其是她的鼻子左上角有一顆芝麻大小的痣,愈增清麗。她的肚子也微微凸起,好像懷著身孕。這些特徵讓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忍不住叫了起來:「持轡,她就是持轡。這幅畫哪裡來的?我從前沒有見過。」

【註一】款段馬:指身材矮小的馬。

長年道:「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它當時正掛在牆上,這個死去的婢女驚恐的眼睛就注視著這幅畫。我感到奇怪,就讓人把它取了下來。」

我的牙齒格格打戰,感覺周圍鬼影幢幢,大聲叫道:「快,快把那個掌管灑掃的老婢給我叫來!」

府中一片喧嘩,不一會那個老婢身體顫抖地跪在我的面前。我強打精神,問道:「妳是什麼時候安排這位婢女打掃節侯故居的?」

「昨天下午,主君。」她的身體也打顫,但其中的原因肯定和我不一樣。

「我沒有吩咐,妳為什麼要派人打開這個房間進行灑掃?」我問。

她抖抖索索地說:「主君,婢子聽家中僕人們說,他們經常在夜間聽見節侯的舊居內有奇怪的聲音,婢子認為肯定是因為屋子長久缺乏打掃,導致老鼠橫行。想到這間屋子是節侯曾經居住過的,婢子從小侍奉節侯,節侯對婢子恩重如山,嬸子不忍心讓老鼠盤踞,故此命令婢女蓮花進去灑掃。沒想到第二天聽其他婢女說蓮花一夜沒有回房睡覺,婢子趕忙帶人尋找,才發現她死在節侯舊居裡面。」

我強自攝住心神,道:「那麼,妳看見過這幅畫像沒有?或者說,妳以前是否見過畫像中的這位女子?」我的手指了指那絹帛。

她的眼睛朝那幅畫火速地掃了一眼,又迅疾低頭搖了幾下:「沒有,婢子從來沒見過這幅畫。也沒見過這幅畫中的女人。」

我喃喃地說:「她,叫持轡。她可能不是人,是鬼魂。」

老婢低聲叫道:「持轡,天哪,婢子曾經聽以前府中的老僕說過這麼個人。」

「什麼?妳聽說過。快說,聽過她什麼?」我雙手死死鉗住她的胳膊,疼得她尖叫起來。

她的話語有些扭捏:「婢子也是聽婢子從前的一個相好說的,他說他年輕時就在這宅子裡當僕人,那時的主人是西陽侯,他有個愛妾叫持轡,據說被人害死了。死的時候還懷著身孕。」

我叫了一聲:「果然是鬼魂。」我的頭「嗡嗡」作響,好像千百個蜜蜂在耳朵裡亂叫,這讓我感覺天旋地轉,我無力地躺在地上,暈了過去。

【七】

我一連病了兩個多月,臥床不起。這兩個月中,我命令長年請了三輔著名的巫覡來家禳解。巫覡說不但看見有一個女鬼在宅子裡出沒,而且還有一個男鬼,鬍鬚長長的,五短身材,走路時一條腿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大概是關節有病。這些描述讓我深信不疑,那個女鬼就是持轡,男鬼則是我父親歷陵節侯,他生前確實久犯風濕,腿上關節有毛病。

我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問巫覡:「父親,父親,你為什麼要害我?」

這時從巫覡嘴裡發出我父親活著時候的聲音:「你為什麼要對你弟弟那樣殘酷?為什麼?呢!」聲音真是惟妙惟肖,連聲音停頓處輕微的咳嗽都惟妙惟肖,讓我感到自己已經到了陰曹地府,我渾身冷汗直冒,毛孔像無數個小泉眼,慷慨地散發著我身體中的水分。如果說以前我只是莫名地怕鬼,對是否真的有鬼還抱著懷疑態度的話,這回我是深信不疑了。

「父親,好,好,我把弟弟接回來。如果你還是怪罪我,我情願把爵位讓給弟弟,求父親饒了兒子,原諒兒子的不孝之罪。」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就像絲線一樣在陰風中搖曳,好像時時都有斷絕的危險。

那個巫覡蜷著腰,咯吱咯吱地在床前轉了一圈,滿意地輕笑了一下,就像父親生前的輕笑:「你好自為之罷。呢,好自為之罷。」說到最後,那聲音好像遊魂般漸漸遠去了。

然後巫覡搖頭晃腦地掙扎了一下,又恢復了他自己本來的聲音,道:「好累,快拿水來。」

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感覺眼冒金星,很快又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我看見羅敷把我攬在懷裡,眼圈發青。看見我睜開眼睛,驚喜道:「夫君,你終於醒了。」

我開始腦子裡還有一些憯然,很快我又想起了暈倒之前的事,道:「長年,快,找長年!」

長年就一直在房前侍候,聽到我的叫聲,馬上跑了進來,我立即命令道:「快,替我擬奏書,上大行令,說我病體不堪,請求皇上允許我死前能將列侯的爵位傳給弟弟陳覽。」

羅敷抱緊我,輕輕哭泣起來:「夫君,你一定不會有事的。你把侯爵給他們就是了,給了他們你就會好的。」

我慘然笑道:「聽天由命罷。」

秋天快過的時候,皇帝的詔書下了,同意我把爵位讓給弟弟,並對我的孝悌之行表示嘉獎。但同時也提醒我,我因病取告已經快到三個月了,如果身體還不能勝任吏職,不能去廷尉府視事,就必須免去我廷尉的職務。我在羅敷的照顧下,身體開始逐漸有了好轉,這封詔書讓我突然想起了陳湯,心裡頓時嚇了一跳,我答應張勃解救陳湯的諾言還沒有兌現,如果我不馬上去廷尉府視事的話,恐怕陳湯會活不過即將到來的冬天。我必須得趕在秋天結束前了結陳湯的獄事。

我馬上回奏,說自己已經病癒,可以視事。第二天,我拖著虛弱的身體來到廷尉府,我的那些下屬官員早就得到了消息,整整齊齊地在廷尉府前列隊拜接。他們已經知道我不是列侯,不再稱呼我為「君侯」。我心裡慨嘆了一聲,隱隱想埋怨死去父親的不公平,可心頭立即凜然畏懼,把思緒轉到其他方向。

我坐在几案前,裝模作樣地看了一陣新近的爰書,廷尉府缺了我這個最高長官並沒有因此癱瘓,廷尉右監一直完美地代替行使著我的職責,各封爰書上都有他整齊而合理的批覆。我看了一會,下令把今年應當處決的犯人爰書呈上來,從中我很快挑出了陳湯。

我道:「去,把前秀才陳湯給我提上來。他的爰書我看還有問題,需要覆案。」

過了不長的時間,陳湯就在獄吏的簇擁下來了,他武裝到了牙齒,頸上箍著鐵鉗,手上戴著栓桔,腳上拖著鐐銬。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末日來臨似的,看上去面色遠沒有兩個多月前那麼光鮮。一看見我,他臉上陡然露出喜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下叩頭,急急道:「府君好久不見,小人聽說府君玉體有恙,心憂如焚,好在終於看見府君康復,小人心裡這塊石頭總算放下了。」

我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君恐怕是擔心我不來,自己的獄事沒人平復罷?」

他臉紅了一下,並不否定:「小人早知道府君大福大貴,生來就是要給小人這樣的人賜福的。何況天既降斯文於府君,區區小病,又能奈府君何?」

他引經據典的拍馬讓我心中非常受用。

廷尉府公廷的光線非常好,秋日的晨暉這時正鋪滿著外面的整個庭院,庭院裡的桂花也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這讓久病的我感到一陣舒泰,我對身邊的吏卒說,你們且去外廷侍候,有事我再呼喚你們。

獄吏們魚貫退出,我深吸了一口氣,傾身向前,對陳湯道:「我還想從上次我們中斷的話題談起,君難道真的認為,這世上並沒有靈魂鬼物這種東西嗎?」

他眼中有一些迷茫,但隨即顯出豁然開朗的樣子,誇張地叫道:「廷尉君還記得兩個月前小人的胡說八道,真是記性了得。難怪皇帝這麼信任府君。」

我打斷了他:「不要諂媚了,君還是說些有用的罷。到底鬼魂之事,君有什麼看法?」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該死,小人認為,鬼魂應該是沒有的,至少小人從未見過。記得從前在瑕丘縣的時候,常常有人風傳某某家裡鬧鬼,小人常常表示懷疑,認為不過是活人有所圖,故意借鬼來製造混亂罷了,後來真相大白,每每和小人心中的懷疑應驗。」

我頓時來了興趣,鼓勵他道:「真的?君且說一件來聽聽。」

「既然府君有興趣,小人就講一個。」他跪在地上,歪著腦袋,似乎在絞盡腦汁,一會兒,他叫道:「有了。」

「好,快講。」我鼓勵道。

【八】

「大概是我十六歲那年罷,有一個早晨,我在睡夢中被喧嘩聲吵醒了,爬起來一看,發現隔壁富貴里公乘張彭年家的屋頂上有人在『皋皋』【註一】地亂叫,顯然是叫魂。我就知道張家有人去世了。這世上有喪事本來很尋常,但這次的情況很有些不同,據說死者本人正是年方二十八歲的張彭年,而且他這麼年輕,並非老死戶牖之下,而是被厲鬼擄去了魂魄。後來更進一步的說法是他的妻子因為難產死了,魂魄為祟,據說那個難產婦女生前在張家過得很不順心,張彭年對她非常慳吝刻薄,就連她的難產而死,也是因為張彭年不肯花錢請醫師醫治導致的。所以那婦女怨憤不釋,為祟報仇。府君你知道,我們百姓向來把難產而死的鬼稱為『乳死鬼』,這種鬼非常凶厲,一旦被它惹上,那只有死路一條。」

【註一】:同「嗥」,古人叫魂的聲音。

我的頭皮有些發麻,雖然稍稍抬頭就可以看見院子裡的青天白日,恐懼仍舊如春草般潛滋暗長。我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眼,幸好是厚實的牆壁,我問:「真的乳死鬼有這麼厲害嗎?她為什麼這麼凶厲,為什麼會在眾鬼中排行第一?」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是的,反正民間有這種傳說。至於乳死鬼為什麼會排行第一,我想她的確有她超過常人的怨憤罷?府君不妨設身處地地為她們想想,那種因難產而死亡的女鬼,本指望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可以享受為人母親的哺育之樂,臨到快要達成所願,卻要和腹中的兒子一同歸於地府,這大概是人世間最大的不甘心了,難道她們不應該怨毒憤憊嗎?」

我感覺心頭豁然開朗,的確像是這麼回事,人世間的所有遺憾,大概真的難以超越分娩而死的女子罷,本來懷胎十月,渾身充滿了希望,最後卻連兒子長什麼樣都看不到。我家宅子滄池中傳說的那個女鬼持轡也一樣,她死了已經有四十多年,難道真的還沒有解除她的怨憤嗎?

我道:「子公君,繼續說你的那個故事。」

聽見我稱呼他的字,他顯得受寵若驚,語氣變得更恭敬了:「張彭年的死,據說還因為他在妻子屍骨未寒之時,就在靈前和家中婢女你歡我愛,君侯你想,那鬼魂死時本就怨憤,見到這種薄情寡義的事,哪裡還嚥得下這口氣?也無怪乎他的上吊而死,大家都風傳是被他妻子的鬼魂蠱惑所致,連他家的僕人也都這麼說。而且他的姊姊後來特意請了巫覡來禳解,巫覡對此也加以證實,但小人終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因為一則小人究竟沒有見過鬼神。二則,張彭年一死,我首先就想到誰將會得到好處。」

「哦,這句話什麼意思?」我愈發好奇了。

他解釋道:「君侯有所不知,張彭年家產豐饒,卻守財如命。他妻子臨產時,他確實不肯花一錢為妻子請醫師,導致他妻子難產而死,如果說他妻子因此怨恨他,也是說得過去的。但問題是,那種怨恨有沒有達到切齒痛恨,乃至要向丈夫索命的地步呢?另外,張彭年家產大概有百金之多,卻沒有一個兒女繼承,他只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姊姊,早就嫁了。按照《置後律》,他死之後,只能由他的姊姊繼承家產,而這個姊姊和張彭年一直就很少來往,據說也是因為張彭年慳吝。」

「這似乎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啊。」我說,「你是說你懷疑他姊姊害死了他?張家既然殷實,奴僕想必也有幾個,防護周嚴,他姊姊怎麼能害得了他?」

「關鍵在於因為張彭年的慳吝,家僕們對他也一向很是不滿。但是他一死,他姊姊就大方地解除了奴僕們的奴籍,還分別給他們贈送了錢財,讓他們自謀生路,這些難道不是疑團嗎?」陳湯道。

我說:「可是究竟沒有證據。」

他道:「君侯說得是,由於鄰里對張彭年在為妻子服喪期間就和婢女姦合表示鄙視,里長也深信張彭年的死是神鬼報應,所以誰也沒有對之提出異議。他姊姊最後將他田產的一部分贈給僕人,大部分變賣後就回了夫家,一切都皆大歡喜。雖然我有疑問,卻也人微言輕,輪不到我管。但是半年後張家原來的一個家僕去縣廷舉報,說出了張彭年死亡的真相。」

「哦,什麼真相?」我聽得津津有味了,雖然「真相」,兩個字似乎帶點詭秘的色彩,讓我不由得有些怵然。

陳湯道:「原來張彭年實際上是被幾個家僕一起殺害的,因為張彭年對家僕慳吝,而且脾氣暴躁,非打即罵。張彭年的妻子對奴僕們倒是很好,主母悲慘的死亡讓奴僕們都義憤填膺,他們覺得今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了。再加上張彭年在服喪期間和婢女偷歡,讓家僕們愈發懷念死去的主母,忍無可忍之下,他們商量好了一個計策,派人扮成主母的鬼魂去嚇唬張彭年,開始收到了一定效果,可是接著張彭年有所懷疑,家僕們於是鋌而走險,勒死了張彭年,然後統一口徑,宣揚張彭年被鬼魂索命而死。他死之後,家僕們很慶幸逃脫了官府的懲罰。後來一個家僕因為酒醉,失口說出了這段故事,才被他的賭友威脅告發。」

「好詭秘的故事。」我嘆道,腦子裡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脫口而出,「那個威脅家僕去揭發的賭友大概是你罷?」

陳湯的臉紅了一下,悻悻地說:「君侯真是明察秋毫,小人也是覺得天道神明,人不可獨殺,所以才要那家僕去官府告發的。張彭年雖然違背禮制,傷風敗俗,但畢竟罪不當死,請君侯明鑒。」

這豎子,臉皮還真厚。從律令上來看,他的確毫無瑕疵,做了他該做的事。只是焉知他的告奸,不是出於賭徒之間的相互拆台?何況他可以從告發中得到不少錢財上的好處。不過這豎子頭腦的確清楚,他說的這個故事對我大有啟發,我的心裡隱隱有一絲觸動。對他我何必求全責備呢?我咳嗽了一聲,道:「子公君隨時想著告奸,為皇上分憂,實在佩服。以後不要叫我君侯啦,我已經把列侯的爵位讓給我的弟弟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諂媚道:「府君真是天生孝悌,『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像府君這樣忠厚的人現在可以說是寥若晨星了,小人實在崇敬得五體投地啊。」

真是有才華的豎子,拍馬屁還能隨口引用《詩經》。我暗讚了一聲,道:「那麼在君看來,這世上是真的沒有鬼魂囉?」

他點點頭:「雖然不敢這麼肯定,但是小人活了二十多年,像上面那樣的事,碰到了起碼也有近十起,從來沒有一起被證明是真實的,全是活人裝鬼,想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九】

我看他這麼肯定,終於忍不住把心中的悲傷吐露了出來:「可是我親眼看見巫覡能模仿我先父的聲音和我對話,那是絕對不可能冒充的。」當下我就把近來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我甚至都忘了自己還必須裝出一副兄弟怡怡的姿態,也許我心底裡早已接受陳湯本來就是個無行的人,在他面前裝腔作勢也完全是浪費表情。

果然,他絲毫沒有覺得我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妥,反而讚揚我說:「小人沒想到令尊生前竟然對府君如此不慈,俗話說父慈子孝,父既然不慈,子又何必愚孝。府君是小人所見過的最明智的人了。」

雖然我知道他擅長諂媚,但對這樣的話仍是大吃一驚。我趕忙說:「自古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就像無不是的君上一樣。子公君千萬不要這樣妄說。我猜想,先父之所以這樣做,也是因為我這當兒子的的確不爭氣罷了。」我嘴上雖然這麼說,心底裡其實也大不以為然,不管按照才能還是容止,難道我不比那個小妾生的兒子更優秀嗎?只是既然大漢的天下以「孝」為本,我不得不假裝自責罷了。

他好像一個老練的商人,隨時能隨著我的意願供應商品,立刻臉上換了一副悔改的神色:「府君說得是,小人只是想到像舜帝這樣的大聖,也免不了會遭到他父親的誤解,所以才忍不住要為府君抱屈啊!」

我打斷了他:「罷了。你且說說,巫覡真的能招致先父的靈魂和我說話嗎?」

陳湯的臉上登時有點鄙夷不屑:「類似的事,小人的確也曾一耳聞。不過府君要明白,這世上每個人都有他們各自的才能。像府君這樣的,自然天生就適合做那治民的勞心者,但是那些勞力者雖然愚昧,有著好生之德的上天也不會就此拋棄他們,上天會賜給他們不同的技藝,以便使他們能夠敷衍生活。他們中有的人或許就因此天生的擅長模仿各類聲音,一般人要是不親眼看到,簡直以為他就是神仙。所以小人想,府君可能中了別人的計了?小人敢肯定,府君提到的一切所謂宅中鬧鬼的事全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此話怎講?」我的額頭汗滴涔涔而下,久病初癒的身體簡直有點支持不住。

他興奮起來了,兩個眼睛炯炯有神,興致高漲,剛才畏縮的樣子一掃而光,簡直換了新顏。他侃侃而談:「府君請想,府君的先父,也就是歷陵節侯一生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愛妾和愛子遭遇不幸,一直想讓他的愛子替換府君立為太子,但是朝廷的制度粉碎了他的企圖,長久以來他一定會有所安排。俗話說知子莫若父,他是深切瞭解府君有著敬畏鬼神的美德的,因此可能會在這方面大做文章。他去世後,府君果然立刻斥逐了他的愛妾和幼子,而他的忠實老僕陳長年卻對此不置可否,這不符合府君所描述的他的性格。小人覺得這其中一定大有秘密。」

這豎子口才真是不錯,明明是我怕鬼,他竟然也可以粉飾為我有敬畏鬼神的美德。「哦,快說下去。」我興奮地對他招了招手。

陳湯道:「按照府君的說法,那個陳長年口才極好,而且對令尊極為忠心。小人認為,節侯生前或許和陳長年有過計慮,思索怎樣才能從府君手中奪過列侯的爵位。陳長年之所以後來在府君面前裝得那麼老實,有可能正是在等待時機,實際上他早已在一步步實行他的計劃。首先,他借鬼故事來嚇唬府君,讓府君心中留下這所宅子曾經鬧過鬼的假象;然後,他又故意讓府君發現了節侯生前的日記,顯示節侯生前曾一度和一個叫持轡的女子交往,而這個叫持轡的婢女府中沒有人見過,只有一個老僕聽說她曾是前西陽侯的侍妾。這讓府君更加堅信宅中確實曾經鬧鬼,而且這個鬼還有出現的可能;最後,陳長年又安排了一個婢女被殺的案件,引出一幅不知來歷的鬼畫,將府君嚇倒。很可能那個巫覡也是陳長年買通用來實行這個計劃的,府君這位家丞果然是個忠僕,不欺死人。只可惜府君忠厚,一切都被蒙在鼓裡。」

我感覺腦子像打開的窗戶一樣,一片透亮。這豎子分析得確實頭頭是道,而且合情合理。我感到一陣受騙的侮辱,嘶聲叫道:「陳長年他已經不是我的家丞了,既然我把列侯的爵位讓給了弟弟,那他就是我弟弟的家丞。」接著我發現自己有點失態,恢復了平常的聲音,「子公君,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並不在乎一個爵位,只是我恨自己竟然被他們一夥豎子醜類玩弄於股掌之中,實在太不甘心。我不明白我的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厚彼薄此,同是他的兒子,為什麼他偏要處心積慮地這樣對我,死了也不放過我。還好,雖然我對自己的被騙感到痛心,但從另一面來看,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讓我相信,並沒有所謂鬼魂在縈繞著我,子公君,你算是解開了我的心結了。」

這些倒都是我的真話,我感到屈辱,但是同樣感到輕鬆。一個爵位沒什麼了不起,但是被騙卻很讓人不適。我從來沒有這樣感激過一個人,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報答他的義務。

於是我立刻大聲叫道:「來人,把掾吏們全部召來,我要重新覆案一些爰書。」

站在門外的獄吏馬上大聲通告:「府君有召……」

很快廷尉左、右監,廷尉左、右平和一些高級掾吏們全部魚貫而至,按照官爵秩級在廷中陸續跪坐。我把陳湯的爰書往几案上一扔,威嚴地說:

「陳湯的爰書大有疑問,肯定是誣告成罪,本府今天要與諸位一起平訂覆案之。」

廷中掾吏面面相覷,繼而齊聲恭謹道:「下吏敬聞明府命令。」

【十】

奪回我的爵位暫時是不可能了。捫心自問,我的確不是把那個爵位看得很重,我也不是一個喜歡奢華生活的人,對那筆歷陵縣八百戶的稅收,有固然好,無也未必多壞。但是我嚥不下心中這口惡氣,當初我在祖廟前,將父親的愛妾和幼子驅逐出去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時我每個毛孔都散發著勝利的喜悅,現在屈辱重新堵塞了我的毛孔,而且這些屈辱是我心甘情願找回的。

有一段時間,我簡直想處心積慮地尋找報復的手段,可是陳湯澆滅了我的復仇之火,他說:「府君千萬別莽撞從事,雖然府君受了蒙騙,但這屈辱中生出的一個好處卻是別人求之不得的。」

「什麼好處?」我驚訝道。

他道:「好的名聲,也就是孝悌的名聲。這是今上最喜歡的。我想起今上確實是一個柔仁好儒的人,對倫理孝悌非常重視,即位以來,很快提拔了很多儒生,都是以品德著稱的。如果我也能因此獲得好的名聲,恐怕真的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於是我首肯了。

公平地說,我自己所做的事的確有些不地道,當初我誘殺那些救陳湯的人,一方面是不服氣,一方面也是想討好新即位的皇帝,哪知道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在先帝看來是「大治」的功績,在新皇帝眼裡卻得到「慘刻」的評語。不但官沒升上,還險些降職。有個術士曾對我說:「主君的行為有傷陰德,所以難以陞官,能不丟祖先的爵位就算不錯了。以後好好積善救人,或許子孫還能發跡。

也許陳湯的勸告是對的,我很快就發現自己的處境一天天好轉了。

我得到了好的名聲,孝悌友愛的名聲。當初三輔的列侯們對我是多麼不理解啊,他們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驅逐我的弟弟,就如不理解我為什麼又把爵位拱手讓出一樣。這時我可以向他們解釋,我之所以對弟弟前倨後恭,是想讓他先吃點生活的苦頭,從此明白先人爵位的來之不易,以便將來能謹慎守職,不致給先人蒙羞。我的解釋雖然不是那麼自圓其說,但也頗有一些人對之深信不疑,朝廷的大多數公卿們也似乎對我從此另眼相看。

我還需不需要再對父親怨恨,對弟弟仇視?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簡直無所適從了,好像孤身站在九衙的大街上。

「府君現在可謂因禍得福,我看小小的歷陵八百戶不算什麼,下走認為,府君應該好好利用現在的名聲,力爭另謀大邑,光宗耀祖。」有一天,陳湯這樣勸諫我說。他被我救出後,如今已經成了我的門客。

我不置可否。

陳湯似乎擔心我心中不悅,急忙又道:「當然,歷陵是府君先祖留下的封邑,府君本來應該敬保有之。不過光是謹守先人遺業,也不能算是最善。所以下走認為府君完全可以更進一步,獲賜大邑。」

「嗯,希望能如君的吉言。」我對他的建議逐漸心中蠢動起來。

但是他的吉言並沒有應驗,我照舊當著我的廷尉,日子過得波瀾不驚,不知不覺一年就過去了。陳湯一直屈居在我府中,他在朝廷的名聲實在不堪,我也沒有能力再度保舉他。而且因為他的緣故,新近升為京兆尹的王翁季對我也耿耿於懷。說實話,我能保住陳湯的命就算不錯了,如果不是在我的羽翼下,他很可能會再次遭到王翁季的暗算。作為一個京兆尹,王翁季要對付像陳湯這樣一個平民還不是易如反掌?

說起來仍有一些私心,我決定讓陳湯去外郡躲避一陣,等他的獄事完全平復再回來。

他爽快地答應了,恐怕他自己也覺得待在我這裡太寂寞了。他說不需要我推薦的外郡朋友,他在河西四郡也有幾個知交,我沒有堅持。後來我收到一封來自河西的信件,是他寫來的,說他現在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在河西四郡一帶做些販魚的生意,叫我放心。我一向也覺得依他的性格,實在是個坐不住的人。如果老待在我家,我也覺得很難應付。我幫不上忙,反而在他面前會感到羞愧,他離開了也好。

我在廷尉這個職位上一幹就是數年,似乎沒有陞遷的希望,直到有一天,曙光似乎要降臨了。

那是永光三年七月的一天,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帝聽朝接見百官的日子,我一早去未央宮前殿上朝。自從幾個月前平定西羌的叛亂之後,朝廷可以說是保持著表面上的太平,聽朝不過是例行公事。今天百官奏事完畢後,皇帝沒有立刻退入後寢,而是突然下詔,諭告任命左將軍衛尉許嘉為大司馬車騎將軍,以代替三個月前薨逝的前任車騎將軍王接。

這個詔令一點也不出人意料,而且似乎還來得晚了一些。許嘉在今上即位的第一年就被封為平恩侯,以繼承他叔父,也就是先帝的岳父許廣漢的爵位。和先帝的外祖史氏一樣,許氏也是一直受到皇室尊崇的外戚。兩年前大司馬車騎將軍史高因病去職之後,朝臣一直以為繼任的會是許嘉,卻不料被皇室遠房外戚的王接得到了那個職位。這也難怪,雖然論親疏的程度王接不如許嘉,但是從史高到王接,再到許嘉,三人到底是按照親疏程度將職位遞進交接的。史氏是先帝的外祖家,王氏是先帝的舅家,而許氏則是今上的舅家。大漢的朝廷無時無刻不踐行著儒家「親親尊尊」的教誨。

詔書讀畢,廷上登時響起一片歡呼聲:「萬歲!萬歲!」

在一片熱鬧的氣氛中,皇帝結束了朝會,群臣都蜂擁上前向許嘉道喜。我則怏快地走出前殿,因為那麼多人,我是擠不上前的。就算擠上了前,我平素和許嘉也只是點頭之交,他根本不會對我有印象。

在殿門口,我碰見了京兆尹王翁季,雖然因為陳湯的緣故,我和他的關係有點生澀,但是面子上的交情究竟還要保持。我滿面堆歡,跟他打招呼:「王府君無恙,幸會。」

他那張老臉上也立刻擠出真誠的笑容:「多謝掛念。廷尉君也無恙。」

於是我們親熱地邊聊邊走,前殿有上百級的台階,我們才剛下了幾級,就聽到有個聲音在身後喊:「長卿君,請留步。」

我猶自低頭走我的路,因為朝臣中字叫長卿的起碼有好幾個,比如大司農李堯和光祿大夫周非,他們的字都是長卿,我想不會是叫我,沒想到王翁季回頭望了一眼,臉色頓時變得緊張而艷羨:「廷尉君,車騎將軍叫你呢。」

我心中一震,趕忙回頭,見許嘉果然站在第一級台階上看著我微笑,他身邊還立著丞相扶陽侯韋玄成、御史大夫薛廣德、衛尉李雲,都是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王翁季帶著一絲嫉妒的語氣,輕聲說:「廷尉君發跡了可不要忘記下吏哦。」

我客套了一句,趕快轉身,強行按抑住心中的激動,不緊不慢地走上台階,來到許嘉面前,躬身道:「恕下吏重聽,不知將軍有何見教?」

許嘉捻著領下的鬍鬚,和藹地說:「長卿君,今天晚上敝宅有飲宴,長卿君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希望能枉駕光臨。」

按照大漢的慣例,新任的大司馬車騎將軍在任命的當天晚上,一般會在家裡舉行宴會以為慶賀,表示感謝皇帝的恩寵。作為巴結除了皇帝之外人臣之極的機會,哪個朝臣不想成為宴會的客人?

可是我一直以為自己沒有希望,因為我和許嘉幾乎沒什麼來往,雖然我也位為九卿,但相對大司馬車騎將軍這個職位來說,那又幾乎不值一提了。可是,沒想到……

我的心差點要從胸腔裡跳出來,聲音顫抖:「承蒙將軍厚愛,下吏豈敢推辭?」誰會想到,我這個在一般百姓中視為神仙一樣的高官廷尉,在大司馬車騎將軍面前會是這樣一種諂媚的樣子。然而在朝廷中就是這樣,尊卑井然,由不得你不隨俗。只是我不明白,為何許嘉會突然對我高看一眼?

【十一】

在宴會上,我才恍然大悟。許嘉是這樣對我開誠佈公的:「長卿君,我對君義讓爵位給幼弟的行為非常敬佩,一直想和君結交,只是沒有機會,機緣也不湊巧。現在蒙皇帝陛下隆恩,擢拔臣為大司馬車騎將軍,總管內廷奏事,自當全心竭力,為主上分憂。這樣我也可以放手做點事了,希望君以後能經常不吝賜教,並向我推薦人才啊。」

啊,原來還是因為我讓爵位的事。我不由得苦笑,他哪裡知道我那次的讓爵背後有那麼多的隱秘。看來真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一次無可奈何的失足帶來的卻是這麼大的豐收。我伏席道:「承蒙將軍厚愛,下吏怎敢不竭盡全力輔佐將軍,報答將軍的知遇之恩。」

「很好。」他笑了笑,短小的身子似乎有著想像不到的威嚴,「那麼,我想向皇帝陛下薦舉君為侍中,以備內廷樞機顧問,不知君有意否?」

加官侍中,誰會無意?誰不知道侍中可以經常侍候皇帝左右,有了這個加官,外廷的官員哪怕是丞相對我也得客氣三分,我心中大喜,趕忙表態:「蒙明將軍厚愛,下吏真是萬死不辭,赴湯蹈火,不足以報答明將軍!」

「嗯,很好,只要君為公家盡心做事,皇帝不會虧待君的。以君的才幹,將來再次封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到時你們兄弟雙侯,一定會傳為佳話,留名竹帛。」他再次鼓勵道。

我也再一次鄭重地表示感謝。這場宴會一直延續到幾乎深夜才罷,以至回到家中,我也毫無睡意,興奮不已。

家僕們侍候我洗沐,都各自去睡了,我進了自己房間。羅敷還在燈前等我,我把這個喜訊告訴羅敷,我和她的兒子現在都已經六歲多了【註一】,可是我還是那麼愛她。聽到這個喜訊,她也非常高興,我們躺在莞草編織的蓆子上,熱烈地交談,熱烈地憧憬,又覺得非熱烈地交歡一場不足以澆釋心中的興奮之丘。

於是我們開始在床上興奮地交歡。

【註一】:虛歲,漢人算年齡,比現在一般多兩歲。

這種別樣的慶祝細思起來其實不值一哂,因為那好事現在究竟什麼也沒有兌現。不過,究竟是車騎將軍的親口許諾,它足以使一切的夢想都變得觸手可及。想來人真是一種可憐的動物,小小的名利竟然能讓人的興奮彷徨無依到這種地步,他們到底是不是天底下圓顱方趾的萬物之靈?

「如果我再次封侯,一定要把爵位傳給我們的兒子。」劇烈的興奮中,我向身下的愛妾許諾。

她也尖叫著達到了興奮的峰頂,急促地喘息道:「卿卿,卿卿,我愛你……」她的牙齒幾乎要將我的肩膀咬下來。她不是一個甜得發膩的女人,只有在我們歡愛的時候,她才會如此失態。

激情停止了,我們的身體也停止了,但是仍互相擁抱著,顧不得七月夜間殘存的暑熱。她笑道:「就像你父親把爵位傳給你弟弟那樣。」她象牙般的潔白牙齒在月光中熠熠生光,像窗外夜空中的星星含在她嘴裡。很多女人的牙齒一到年紀大了就會發黃,但是她沒有,大概這也是我一如既往愛她的原因。

我笑應道:「也許處心積慮地把爵位傳給幼子,是我們陳家的特性罷,流在血液裡的特性。」

「可是你怎麼面對你的長子呢?難道你現在一點也不怨恨你的父親了?就算你不,你又怎麼能讓你的長子不怨恨你?」羅敷低聲道。

「那妳的意思是?」我有點糊塗了。

她修長的手指甲在我的胸前刮來刮去,輕笑道:「如果你真能封侯,應當把爵位留給你的長子。我們母子只要生活富足,就心滿意足了。什麼爵位,不過如過眼煙雲。古來富貴而名磨滅者不知凡幾,又有什麼意思呢?要是我的夫君能夠建功立業,留名青史,就算是個布衣,妾身也會心滿意足的。那樣我就可以對我們的兒子說,你的父親就是那天下皆知的英雄,他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樣在人類的夜空中閃爍。我們都會為你感到自豪的。」她的手抬起來,指著窗外。

我不由得嘆道:「我的羅敷就是和其他的婦人不一樣。既然妳這麼說,我會盡力的。」

看著半牆的月光,我摟緊了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入了夢鄉。

【十二】

也許內心的興奮還蘊積在心,很早我就被鳥囀喚起。身旁早空無一人,羅敷已經起床,大概準備早食去了。也真難為了她,每天要侍奉我,還要侍奉我的嫡妻。還好,她和我嫡妻的關係非常好,有這樣的賢妾,少了我很多的憂心。我也穿戴好起床,今天蒙恩准,可以不用去廷尉府坐曹視事。早晨的院子裡有著清新的香氣,太陽還沒有升起,這是一天中最涼爽的時候了。我一路踱到後院去,這所宅子是我新建的,早先的宅院連同爵位一起讓給了弟弟。其實簇新的宅院更適合我這種膽小的人,更適合我這個天天和刑徒打交道的大漢朝廷的廷尉。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滑稽。

庭院裡由雕花牆那邊傳來琅琅的讀書聲:「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我聽出是陳湯的聲音,他前段時間從河西回來了,面目黝黑,好像飽經滄桑的樣子,我問他這幾年幹了些什麼,他也只是敷衍,可能過得很不順心,羞於開口罷。他向我要求暫時在府中借住一陣,等租賃到房子再搬出去。看著他衰老了很多似的面龐,我想起了當年他在監獄裡向我滔滔不絕的樣子。時光催人老,確實如此。

這時我心裡突然異常地興奮起來,如果說幾年前我還沒有能力幫他的話,現在我或許可以做到了。

於是我從牆壁後轉了出來,對陳湯喊道:「子公君,這麼早就起來讀兵法?」

他看見我,趕忙把竹書挾在腋下,躬身施禮道:「府君安好,這麼早就起來了。」

我笑著指指他腋下的竹書:「不如你啊。剛才聽君唸書,沒想到數年不見,君還是好學不倦啊。當初告訴我在張掖販魚為生,恐怕不是實情罷?」

「完全是實情,只是過得實在不順利,不得已罷了。」他有點頹然。

我道:「如果給君機會,君果然能出其不意,斬首立功嗎?」

他苦笑道:「唉,府君休要取笑,下走此生恐怕難以出頭了。」

「君無需如此沮喪,原衛尉左將軍許嘉昨日被皇上拜為大司馬大將軍,他諭告我,要我推薦人才,應郎官之選。我決定推薦君。」我說。

他眼睛睜得老大,激動道:「真的?實在太感謝府君了。」但他低頭想了想,又遲疑道,「不過,下走秉性脫落不羈,在長安一直受人誤解,前富平張侯因為舉薦下走為秀才,被奸人構陷,導致削戶二百,幽憤而逝,下走一直覺得對不起張侯。」

我笑道:「那君的意思是,怕以後連累我,拒絕讓我推薦囉?」

「這個……」他有點張口結舌了。

我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他是如此想出人頭地的人,怎麼會因為怕連累我而拒絕推薦呢?不過客氣的話還是要講兩句的。見他這麼尷尬,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就算心情大好,也沒必要這麼開玩笑。於是我正色道:「其實車騎將軍這次對我另眼相看,還要感謝君對我的勸告,當初我的心都險些被復仇的火焰焚化了,多虧君指點我,說好的名聲也許比一個列侯的爵位更有用。我聽從了,現在果然得到了回報。他說之所以和我結交,都是因為我為人孝悌。」

陳湯有點不好意思道:「哦,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也是下走的切身體會啊。當初下走如果肯回鄉奔喪,博得一個孝悌的聲名,又何至於此呢?那時心裡一直想,自己好不容易被舉薦為秀才,列為郎選,怎麼能千里迢迢回鄉服喪浪費時日?雖說服喪為孝之大者,為人子者應當做的。但是身佩官印,軒車怒馬豈非更是孝順嗎?只是沒想到欲速則不達,反而從此沉鬱數年,一直到今天還不得不麻煩府君照顧。」

「君的話可謂至言。真是吃一塹,長一智。」我笑道。我很想問他,如果再一次碰到類似的抉擇,他會怎麼做。但是一想,何必讓他尷尬,於是打消了念頭。

他見我沒有往下說的意思,又遲疑地說:「府君認為這次舉薦我能成功嗎?」

「有車騎將軍許嘉出面,有什麼不能成的?」我肯定地說。

他仍是憂心忡忡:「當今皇帝柔仁好儒,車騎將軍既得皇帝陛下的寵幸,情致愛好必定和皇帝陛下差不多,像下走這樣的,只怕車騎將軍也不會喜歡罷?」

我安慰他道:「你放心好了,昨天我在車騎將軍的府第,意外地見到了一位客人,讓我明白,車騎將軍實際上很喜歡勇敢有才的人,和皇帝陛下一味的柔仁好儒相比,是不完全一樣的。況且就算皇帝陛下自己,也未必完全不喜歡能征善戰的猛士,只是天下還算太平,不需要大肆用兵。所以當年孝文皇帝才會感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如果天下真有猛士,能幫皇帝守邊,使大漢江山永無邊患,就算是皇帝也會胸懷激盪的。」陳湯兩眼放光:「哦,那位客人是誰?」

「前遼東太守甘延壽,你聽說過嗎?」我道。

「『翼虎』甘君況,當然知道,他的名氣實在太響亮了。」陳湯馬上應道。

我笑道:「是的,不過他也是廢居家中多少年了。」

陳湯道:「可惜,這麼一位以騎射聞名天下的羽林郎,據說他射箭的水平超過當年的飛將軍李廣。不知道是真是假?現在他也應該有五十歲了罷。」

我說:「豈止是騎射第一,他的替膂和跳躍的能力也遠邁同儕,二十五年前,先帝在上林苑豫章觀舉行羽林健兒武藝大試,甘延壽一試成名,一百斤的石頭,他竟然投了幾十步遠;九尺高的羽林亭樓,他也可以一躍而過。先帝因此對他大為讚賞,當場拜他為郎。接著,他又在手搏大賽中擊敗所有對手,陞遷為期門郎,不久再升為太原令、上郡都尉、安定太守、遼東太守,連匈奴都怕他,聽說他當太守的地方,匈奴人根本不敢犯邊,稱他為『翼虎』。」

陳湯嘆道:「這就是『翼虎』稱號的來由。我大漢開邊萬里,可是如此健者,卻也不得不閒居。二十五年前,那時我還只有八歲,真是光陰似箭。當年雄心勃勃的孩子,在瑕丘縣騷亭聽過多少名將的風流逸事,現在已經磨得毫無鋒稜,像豬狗一樣只知道吃喝了。」

我很能理解他的感慨,初次見到陳湯的時候,總覺得他有點玩世不恭,現在重新見面,感覺他性情頗有變化,畢竟已經年過三十,如果還像少年時候那樣輕薄,那就真的不可救藥了。總的來說,我對他的印象算是越來越好。

「大丈夫建功立業,現在還遠未為晚,何必沮喪?甘延壽現在快到知天命的年齡,照樣雄心勃勃,冀圖再起,你現在不過三十掛零,何必如此沮喪?」

陳湯賠笑道:「府君說的也是。對了,不知甘君況是什麼原因事敗的?既然皇帝如此賞識他,應當步步高陞才對。」

我搖搖頭:「漢家律令殘酷,除非恭謹守成,稍有才華的人想要奮發向上,都可能招致禍患。何況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即位之後,宦官受寵,連皇帝的師傅蕭望之將軍都被構陷自殺,何況別人?甘延壽也在前年被御史劫奏為殘殺百姓,以冒軍功,下獄論死,幸虧車騎將軍和中書令石顯對他很是賞識,才得以財貨贖為庶人。所以車騎將軍這次把他招致府中,以便有機會再向今上推薦。」

「連中書令也賞識他?那他怎麼會沉鬱下僚?」陳湯驚訝道。

我知道陳湯的意思。若說中書令石顯,的確是比許嘉更為炙手可熱的當朝紅人。他不過是一個宦官,卻深得今上的信任,多年來執掌內廷樞機。今上因為愛好音樂,沉迷其中,無暇管理政事,又信不過外廷朝臣,而宦官居內廷,很少有機會和外廷朝臣勾結,所以凡是朝臣所上奏章,全由石顯批覆。有些朝臣看不起石顯,上奏疏勸諫今上,最後都被石顯找藉口害死。自從今上即位以來,不過七年之間,先後死於石顯之手的朝臣就有前將軍蕭望之、太中大夫張猛、特詔賈捐之等,所以現在朝廷公卿對石顯都畏之如虎。其實今上何嘗聖明?除了本性仁厚這一點外,其他方面比先帝差得遠了。當然我也只敢腹誹,這些看法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出口的。

「你也知道中書令權傾一朝?」我微微笑道。

他也笑了:「天下誰人不知,下走有時逛逛市集,就經常聽見童謠唱這些事。」

「哦,說說看。」我一向不喜歡逛市集,同僚們又絕對不敢議論石顯,所以有關他的童謠我還真沒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