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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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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四周,遲疑道:「不知道方便不方便。」顯然他也有所畏懼。

我說:「這園中除了你我,再無別人,無妨。」

他道:「那好。有首歌是這麼唱的:『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綬若若邪!』」

我心下感嘆,百姓也不都是愚民,朝廷中的是非他們其實是看得很清楚的。歌謠中的「牢」指中書僕射牢梁,「五鹿」指尚書令五鹿充宗,這兩個人是石顯的左膀右臂,三人成黨,遮蔽天下,很多品行不佳的人都對他們逢迎勾結,以便求官,由他們手中發出去的朝廷印綬不知凡幾。

陳湯見我俯首不言,又問道:「府君剛才說甘君況得到中書令石顯的賞識,為什麼又會沉鬱下僚呢?」

我說:「這件事說起來很有趣,這石顯有個姊姊,前年寡居在家,她一向崇拜武將,說是從少女時就聽說甘延壽的威名,把他當作心中的偶像。只是出身貧苦,哪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夠富貴到這種地步。她聽說甘延壽新近死了妻子,於是蠢蠢欲動,向弟弟請求,希望能嫁給甘延壽為妻。石顯是濟南人,自小就依附姐姐,對姐姐的要求無不聽從,於是托人向甘延壽提親,希望甘延壽看在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分上,能親上加親。哪知甘延壽那時初敗,仍舊非常自負,以為自己被免為庶人僅僅是一時的挫折,如果和宦官結親,實在有辱聲名。加上石顯的姊姊年齡半老,又無姿色,所以委婉回絕。石顯大怒,從此甘延壽就再也沒有起來的機會了。」

陳湯若有所思:「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既然如此,就算車騎將軍想要推舉他,只怕也過不了石顯那一關啊。」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近來情勢頗有不同,只怕石顯想阻止也不行了。」

「什麼情勢?」

我說:「你還不知道罷,近來西域危急,郅支單于斬殺漢使者谷吉,又聯合康居國,兩家聯合出兵,擊破烏孫等我大漢西域屬國。西域屬國國王一致上書,希望漢廷立即發大軍征討,朝廷駐紮在車師南庭屯田的戊己校尉被郅支單于兵馬隔離,也成危殆之勢,如果皇帝不盡早決策出兵,只怕孝武皇帝當年征伐來的土地又會被匈奴奪去,胡馬也很快會遨遊長安郊外了。現在朝廷正在苦思對策呢。」

陳湯卻一點也不驚訝:「嗯,這件事我也聽說了。只是皇帝陛下柔仁好儒,朝中執政大臣也多是儒生,只怕除了躲在廟堂苦思,也別無辦法。更何況我大漢國勢也不如前,自從趙充國將軍去世之後,只怕朝中也沒有攻戰敢任、有勇多謀的將領了。」

「君認為甘延壽將軍也不行嗎?」我驚奇地問道。剛才他還對甘延壽誇獎有加,怎麼一下子就換了口吻呢?我不能理解。

「甘君況雖然勇武,但未必是大將之才。」陳湯語氣顯得頗為遺憾。我有些不高興了:「何以見得?」

陳湯似乎察覺了我語氣中的不滿,歉疚地說:「府君不要見怪。甘君況雖然孔武有力,有萬夫不當之勇,但是做一軍主帥,不是光有武勇就行了的啊。當年飛將軍李廣威震匈奴,但獨當一面領兵征討匈奴時,無一次獲勝,有一次甚至被俘,全軍覆沒。最後一次竟失道不能按時期會,畏罪自殺。難道不正說明了這一點嗎?」

「可是甘君況為上谷、安定太守時,匈奴不敢犯邊。」我雖然覺得他善辯,但仍是不服氣。

「當年李廣也被匈奴稱為飛將軍,李廣為右北平太守時,匈奴也不敢犯邊,這並不能說明什麼。能守未必能攻啊。」

「那麼,君的意思是,我大漢真的沒有人,只能忍辱負重了?」我語帶譏諷地說。

他卻一點不以為意,厚著臉皮笑了笑,道:「也不盡然。如果朝廷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領兵,如僕亦可。」

【十四】

可能正如陳湯所料,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當我把陳湯推薦給許嘉時,許嘉開始還比較高興。但是過了幾天,他又把我召去責備道:「我因為信任君,讓君向我推薦有才華的人進宮為郎官,沒想到君卻給我敷衍塞責。」

我趕忙辯解道:「下吏推薦的陳湯的確在以往的伐籍上有污點。不過這個人也的確很有才能,前富平侯張勃當年和下吏知交密切,從容之間經常誇陳湯多謀略,善屬文,記憶力過人,下吏當時也不以為然。後來下吏和他接觸交談之後,才發現果然絲毫不假。君侯既然命令下吏舉薦人才為郎官,而人才不一定要品德無虧,當年陳垂相有盜嫂受金之謗,而六出奇計,終於佐助高皇帝定天下,功勞炳耀青史。設使當年高皇帝只斤斤計較於品德,又怎麼能使天下英雄人盡其材呢?」

我的滔滔不絕似乎打動了許嘉,他的眉頭舒展了:「君說得固然對。不過世易時移,當年天下動盪,高皇帝為了定天下,才不得不忽略道德,唯才是舉。如今大漢定鼎已經一百多年,天下太平,自然要回歸根本,以品德為先了。

我不甘示弱,知道如果這次舉薦人才失敗,那就必然會讓他看輕了,以後也很難得到重用。我立刻接過他的話頭道:「不怕明將軍責怪,下吏且問明將軍,如今天下果真太平無事嗎?」

許嘉沉默不語。

看他沉默,我又急促地說:「近年來頻頻日食,山崩地震,夏霜常起,冬雷頻震,水旱災難也連綿不絕,穀穗多年來不得豐收。以致盜賊遍地,刑徒滿市。前年西羌反叛,事實上至今也未肅清。明將軍認為現在是治世還是亂世?」

我顧不了那麼多了,要當更大的官只有冒險,要因循守職則只能平庸一世。雖然我已經是廷尉,秩級也不算低,但那主要還是靠先人的蔭庇,我必須以自己的才能讓主事者賞識,以博取封侯。

許嘉的臉色煞白,他站起身來,急匆匆走到門前,拉開門左右望了一眼,又將門關上,回來坐下,頹然道:「廷尉君當真好大的膽子。」停頓了一下,他又說:「其實往日皇上宴見我,也曾對我坦白當今的確是個亂世,皇上自己也未嘗不因此憂心忡忡,只是積年的流弊,想要一朝蠲除,未免太難了。」

我道:「既然如此,朝廷用人就不應該再開口閉口道德,而應該唯才是舉。初元五年,郅支單于殺我使者谷吉,我大漢至今不能報仇,在西域傳為笑談。當今西域形勢越發緊張,郅支單于已經擊破西域諸國,威脅到我駐紮在車師南地的戊己校尉。如果再坐視不管,恐怕西域諸國將因此離心,四郡之西,將非我大漢所有了。」

「嗯,所以我想向皇上推薦甘延壽。」他道。

我提醒道:「可是怎麼能過中書令那關?」

「形勢所迫,中書令想要阻擾恐怕也有心無力了。」

我說:「那就好,但下吏以為,甘君況固然佳,而究竟勢單力孤,最好有個得力的幫手,將來在西域才可以得心應手。因此下吏認為,可以讓陳湯作為甘君況的副將。請君侯明鑒。」

「那個陳湯果然有你誇獎的那麼有才能嗎?」他狐疑道。

我肯定地說:「君侯不妨試試。下吏看人可能走眼,但是去世的張侯看人一向很準,下吏認為他是不會妄誇別人的。」

「那麼,」他猶豫地說,「我先保薦他為郎官再說罷。」

【十五】

過幾天,在五日一間隔的朝會上,許嘉告訴我,舉薦陳湯的奏書發下了,皇帝的批覆是可以。很快,陳湯就接到了光祿勳官署發來的文書,要陳湯即刻去赴職。

我也很快得到了好處,雖然照舊當著廷尉,但是得到了侍中的加官,可以時時被召入內廷,參與樞機。我每天從家裡去府中視事的時候,心情也不再是那麼灰暗的了。我感覺這輩子封侯有望,對弟弟也完全喪失了怨恨之心。

有一天我還曾經想到去看看弟弟。一個心中具有絕對安全感的人,是不會對過去的失意耿耿於懷的,要是換了以前,我的確沒有這麼淡然的心情。而且得知自己受騙後,我曾經一度痛心疾首,恨不能把陳長年碎屍萬段,才能解得了心中的怨恨。

但是現在我一點也沒有,反倒是他在我面前顯出有愧於心的樣子。

他親自奉茶到我的几案前,膝行前進,恭敬地說:「廷尉君,別來無恙,臣想念得緊。」

雖然我的確不在乎了,可是也許由於慣常的性格罷,嘴裡卻無端冒出一句:「能得家丞君想念,下走真是太榮幸了。終於可以侍奉新主,也算是了結了心願罷。其實,我還是習慣於聽『主君』這一稱呼呢。」

他的笑容霎時凝住了,但只有短暫的一瞬,很快又笑逐顏開:「廷尉君見笑了,臣職位卑微,哪裡敢有什麼心願可言。雖然廷尉君是臣的故主,可是在臣的心中,永遠是一生的主君。只是稱呼一事,朝廷有明法,臣不敢造次。」

我已經後悔了,所以趕忙道:「我只不過是開玩笑,長年君不要介意。」我把目光轉向我的弟弟陳覽,「許久未來拜訪,君侯還無恙罷。」

陳覽長得已經肥頭大耳,看來幾年的列侯生活已經把他徹底改變了,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畏畏縮縮、身材削瘦的弟弟。他穿著黑色的絲衣,頭上帶著三梁的黑冠,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只是神態還比較拘謹,大概早年的記憶還留給了他相當的印象,在我這個同父異母兄長面前手腳還不知道怎麼放置。看來我曾經真是一個兇惡的兄長,我為此深深感到後悔,其實在別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權勢固然是快樂的,但是讓人在自己面前感恩戴德,這給自己帶來的快樂更是無可比擬。現在我就深深地感覺到這一點。

他滿臉堆歡,那程度之深,連他臉上的肥肉也絲毫不能遮掩。他笑道:「不知道兄長大駕光臨,小弟榮幸何似!」

「罷了。」我舉起酒爵,「以前我這個當兄長的公務太忙,沒有時間來看望君侯,君侯礙於身份,又不能時常枉駕光臨敝舍,致使我們兄弟兩人常常缺乏親情交流,以後有機會我會常來的。」

好像伸手在我嘴邊緊張侍候,以便接住我嘴角灑落的食物殘屑似的,陳覽趕忙回應:「阿兄言重了,其實阿兄深知小弟無能,所以才把爵位讓給小弟,小弟因此得以衣食無憂,這一切都是阿兄的恩賜。小弟應該時時前去拜望阿兄,只是怕阿兄見了小弟反而心情不快。」

我脫口而出:「哦,為什麼會怕我心情不快?」我緊盯著他的臉,不知道中了什麼邪了。

他也好像悟出了什麼,緊張地看了陳長年一眼,有些尷尬道:「阿兄知道小弟駑鈍不才,見了當然會不高興。」

他的反應還算合格,我意味深長地看了長年一樣:「君侯有長年這樣有才幹又忠心的家丞為輔佐,怎麼會駑鈍不才?要說才能,你阿兄比起他來實在差得遠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話裡好像又露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可是我對天發誓,我真的沒有諷刺他們的意思。

陳長年也坐不住了,對我長跪道:「廷尉君見笑了,如果臣能及得上君的萬一,又豈能一輩子做個家丞。」

「那你想做什麼?」我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

他嚇了一跳:「廷尉君息怒,臣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自恨才智駑鈍,一輩子只有侍候貴人的命。」

我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刻:「很好。君最近有什麼好的鬼故事,不妨講來聽聽。自從離開這座宅子,就再也沒機會聽到君講的故事了,想起來獨有這件事是人生最遺憾的啦。」說著我把雙手一攤。

他沉默了一下,咳嗽了兩聲,道:「承蒙廷尉君厚愛,臣這就講一個。」

我的興致來了,本來我只是隨便提提,沒想到他真的肯講,在這樣一種情況下。

他於是緩緩說道:「從前有一個太守,性情非常仁厚,一向敬奉鬼神,善愛百姓。有一天他去郡監獄巡視,囚犯們紛紛隔著囚欄喊冤。這太守盡心盡責,把所有喊冤的囚犯都叫出來一一詢問,讓他們講述冤情,這樣花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我按照慣例應了一聲「哦」,表示鼓勵。他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家人自然很著急,到處延醫求治,可是竟然用藥萬方都不見效。這太守屬下有一個掾吏,聽到主君病危,就去拜見,說太守或許不是一般的病,有可能觸犯了鬼魂。因為太守前一天巡視的監獄已經建了四五十年,裡面冤魂無數。太守家人慌了,忙問有什麼辦法可以禳解。小吏說不妨,他學過法術,能見到鬼神,可以想辦法為太守禳解。於是他袖出一卷竹書,在房間裡唸唸有詞,左看右看,發現床前有個惡鬼,僵直地坐在太守病榻之前,口中喃喃地呼喊冤枉。這掾吏於是使用法術將這惡鬼驅散,太守真的很快就病癒了。」

「如此神奇。」我不由得接上一句,暗想自己以後看來不能隨便去陰暗的老監獄巡視了。我見長年停住了,再次鼓勵道:「不要緊,你繼續講。」

他又點點頭道:「事後太守問掾吏到底用什麼辦法治好了他,掾吏把所看到的一說,太守大驚,說我一生敬奉鬼神,也從來沒有冤殺好人,竟然被冤鬼如此欺負。而我的前任是個酷吏,殺人如麻,卻身體壯健,官運亨通。何況那些受冤的鬼魂所受的冤枉也許就是得自那位前任,鬼魂不去找他反而找我,難道它們是這麼不講道理的嗎?掾吏說,我也這樣問過那個惡鬼,那冤魂說其實任何鬼本身都沒有力量禍害生人,但是如果生人自己怕鬼,鬼卻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鬼由心生,此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也。」

我看見長年停住了,一怔:「完了?這叫什麼鬼故事,一點都不恐怖。長年君,怎麼你這麼多年來講故事的水平不升反降?」

他又伏地一拜:「廷尉君說的對,我們君侯一點都不喜歡聽鬼故事,我就算講得再出神入化,也沒有用武之地啊。望廷尉君明察!」

「那好吧,搞得我白白興奮了一場。如果你有什麼擅長講鬼故事的朋友,一定要及時向我推薦。」我悻悻道。

他點頭道:「府君這麼吩咐了,小人一定留意。」

【十六】

回到家,我越發感覺這次對弟弟的造訪很不成功,但是究竟我想達到什麼目的,自己似乎也想不明白。人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餔時過後,天色還很亮,夕陽瀉在房間的一角,顯得很亮堂。我斜倚在案几上,跟羅敷說起這事,她笑話我:「真是吃一塹,不長一智。當初你就是因為愛聽鬼故事,一直自己嚇自己,搞得連爵位都丟了。今天見到長年叔叔,又故態復萌,我看他心裡都會覺得好笑呢。」

「哈哈,他愛笑不笑,我是死不悔改了。」我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笑得仰面朝天,倒在莞席上。

羅敷搬著我的頭,放在她大腿上。她的腿軟軟的,我的頭枕在上面,非常舒服。她從頭上摘下髮笲,將我的頭側擺,開始給我掏耳屎。這是我一直喜歡的一件享受。

笲尖在我的耳朵裡旋轉著,我覺得癢酥酥的,快樂得簡直要呻吟起來。她笑道:「是不是比幹那事還舒服?」

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我是親眼看見她一步步從純情羞澀的少女變成說話不避房闈秘事的溫順婦人的。我也開玩笑道:「似乎可以比較一下,等下掏完了,我們再幹一回那事,我就可以說出答案了。」

她「噗哧」一聲笑了:「色鬼。」雖然是這樣的輕笑,她的手仍是抖了一下,我感覺耳朵有點疼,不由得輕呼了一聲。她興奮地說:「看,一個大的。」說著把笲子伸到我面前,笲子尖上果然挑著一塊碩大的耳垢。她知道我喜歡看自己耳朵裡挖出來的這種巨大的片狀物,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養成了這種噁心的愛好,也許是天生的。但這並不值得責備,每個人都有一些隱藏在內心的噁心習慣,不是非常輕鬆或者外力的強迫下,一般不會顯露出來,我有這個經驗。我做廷尉這麼多年,用刑具逼供過無數的犯人,這是大漢的律令所允許的。而有些時候的逼供,都能讓我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很多犯人在刑具下精神恍惚,什麼都招了,包括和他們罪惡毫不相關的內容,諸如飲食習慣、排泄怪癖、性交方式等等等等,實在不忍耳聞。

我把那片耳垢放在掌心,欣賞了許久:「一個人吃了精美的食物,耳朵裡卻長出這樣奇怪的東西,真是有點莫名其妙。」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中長年叔叔的計。」羅敷似咳似笑地責備我。

我伸手捏了捏她豐滿滑膩的面頰,笑道:「他騙妳夫君,妳卻還稱他為叔叔!」

羅敷道:「沒什麼呀,可能長年叔叔也是不得已,也許他之前答應了你父親,要幫你父親達成心願。雖然你父親去世了,但他不欺死者。我聽說一個人最高的道德境界,就是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而長年卻做到了,這難道不是忠僕嗎?」

「妳說的確實有道理,其實我早已不恨他了。」我瞇著眼望著窗外的藍色天空,天空像水洗過一樣,幾行大雁在上面歡快地拍著翅膀。我感嘆一聲:「能這樣一輩子躺在妳懷裡,享受妳的溫情,上天已經待我不薄了。」

羅敷突然俯身,用嘴唇銜住我的嘴唇,低聲道:「謝謝你這麼喜愛妾身!妾身也非常喜愛你!能嫁給你真是妾身的幸福。」

我雙臂一環,環住了羅敷的身軀。她的身軀又軟又溫,我的情慾也像火苗一樣竄了上來,我微微用力,已經將她壓在我的身下。

我們於是又赤裸裸地在莞席上交歡,膝蓋都硌疼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麼大興致。

等事情完畢,我們都氣喘吁吁。我把羅敷攬在懷裡,腦中又想起長年說的那個故事,道:「我總覺得長年講故事的本領不該退步那麼大罷?平鋪直敘,語氣毫無升降,簡直味同嚼蠟,面目也像個木偶,要不是他就坐在我面前,我簡直都不相信是他本人。」

羅敷笑道:「其實妾身猜想。長年恐怕是想表達點什麼。他或許想說,夫君你之所以中了你去世的父親和他的計策,只能怪你自己心中有鬼。他又提到你弟弟不喜歡聽鬼故事,所以他無所施其計,恐怕也是想暗示,如果你自己不怕鬼,他們縱有千般計策也將無所施展。這就是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了。」

我當即拍案坐了起來:「他媽的,這算什麼話?得了便宜還賣乖,豈有此理。老子一定要找他們算賬!」

羅敷嚇了一跳,忙安慰我:「妾身也是瞎猜的,夫君不要生氣。也許他沒有別的意思呢。」

「不,妳分析的確實很對。」我氣咻咻地說,「丟了一個爵位我的確不在乎,但是這樣輕視我,就必須得付出點代價。我一定要教訓教訓他們!」

「算我說錯了話。」羅敷跪在席上求道,「其實長年叔叔也許沒有別的用意,只不過想表示他自己也是不得已,他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去世主人的吩咐,如果夫君能夠不中計,他也算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對得起故主了。可是偏偏夫君你又中了計,你叫他怎麼好?夫君你想想,他只不過是個臣僕,對主人如此忠心總是一種美德。一個有這樣美德的人,夫君何必一定不肯容忍呢?」

她認真的樣子非常可愛,我伸出手,撫摩著她濃密閃亮的頭髮:「算了,不跟他計較。」我又用手指著天空,「封侯也沒什麼,就算王侯將相也不能留名青史,我卻要做到留名青史,就像妳說的,這比封侯拜相要有意義得多。」

「這才是妾身的好夫君。」她莞爾一笑,把頭埋在我的懷裡。

【十七】

終南山北麓樂遊原附近有一片巨大的竹林,三輔百姓一般稱它為「綠雲海」,它的確像一簇綠雲漂浮在天際,這是我最喜歡來的地方。現在是初秋,天高氣爽,前幾天我突然來了雅興,力邀陳湯找個休沐日一起去樂遊原打獵。陳湯和我的休沐日不是同一天,他為此專門和同僚換了值日時次,一早就和我趁著濛濛晨曦駕車出發了。

我們坐在同一輛車上,開始還緩轡而行,邊走邊聊天,我心裡藏不住事,順口就把前幾天去見弟弟、又聽到長年講故事的經過告訴他。他笑笑:「他們設計欺騙府君,這件事是我們自己推斷的,他們不應該知道我們已經猜到真相了啊。下走以為,他的故事未必有什麼深意罷!府君也不用管他們了,現在府君深得車騎將軍賞識,又加官為侍中,戴惠文冠,插華貂尾,繫海貝帶,人臣之榮耀莫過於此,我想封侯拜相都是翹首可待的。」

我皺著眉頭說:「不說這事還好,說來氣人,雖然車騎將軍對我甚為器重,但是中書令石顯和尚書令五鹿充宗卻對我非常冷淡。按說我也沒有得罪他們,他們為什麼對我這樣呢?我雖然加官侍中,現在看來倒不如做個單純的廷尉好。」

「這只是暫時的。車騎將軍畢竟是大司馬,總管宮內一切事物,石顯不過是個閹人,不可能長期欖權。日後君可以暗示車騎將軍,諷喻外廷的御史劾奏石顯,我想車騎將軍也不願意石顯在他面前老是晃來晃去的。」

我搖搖頭:「恐怕沒有這麼容易,石顯深得今上寵幸,權勢熏天,誰敢得罪他?只怕車騎將軍也只能讓他三分。何況這閹宦非常狡猾,他怕人家說他排擠賢人,還把才華橫溢的儒生諫大夫貢禹推薦為九卿,很快又升到御史大夫,弄得朝臣們大多數改變了對石顯的看法,認為他並非嫉賢妒能之人。前天我在禁中值日,石顯又當面向皇上推薦郎中谷永,稱讚他才學過人。」

陳湯道:「谷永這個人我知道,他不就是前幾年被匈奴人殺掉的使者谷吉的兒子嗎?」

「對,正是他。」我看見陳湯臉上似乎有點興奮,「怎麼,你認識他?」

「不認識,不過挺想認識的。我非常想出使西域,而谷吉以前就經常出使,家裡一定藏有不少西域諸國的文書圖籍,如果能向他兒子谷永借來讀讀,一定能夠得益匪淺。」

我笑道:「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去西域呢?對了,上次聽你說前年在西域販魚去了康居國,遇見了康居公主,遭到了巨大侮辱。如今你已經是郎官,是不是想做為大漢的使臣,揚眉吐氣地去康居國走一遭?」

「呵呵。」陳湯尷尬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想去西域,也很好辦。我向車騎將軍說一聲就是了。」我見他尷尬,於是收起玩笑。

他立刻施禮道:「那多謝府君了。」

我們這樣聊著,已經上了白鹿原上的亳亭,這時天色已經大亮,空氣濕潤潤的,滿是草木的氣息,道旁的青草上也是點點晶亮的露水。我站在亳亭上四望,可以望見遠處終南山的竹林細枝搖蕩,真像一團團綠雲在飄來飄去,我甚至彷彿能聽到它們葉子瑟瑟相撞的聲音。每次來到這,一看到那片綠雲,我胸中就會油然湧起一陣興奮,我喜歡綠色,尤其是這樣輕盈的綠。於是我命令家僕解一下駕車的驂馬,跳下車,飛身上馬,笑著對身旁的陳湯道:「子公君,我們比比騎術如何?」

他看著我笑道:「府君雖然高才,但若論騎術,請恕湯大膽,只怕府君未必比得過湯。」

我有些不信:「雖然我不是武夫,但究竟在長安長大,家父從小就要求我跟北軍騎士學習騎射,就算朝廷不徵發去守邊,至少可以強壯體魄。而君是山東人,不像我們長安這樣出產駿馬,只怕學習騎射的機會並不多罷?」

「可我究竟離開家鄉也有十來年了。」陳湯突然嘆道,他斜倚在車耳上,眼睛仰望著天際。

「那好罷,」我道,「口說無憑,我們就比試比試。」說著也不等他搭話,我雙腿一夾馬腹,駿馬就像箭似的竄出,一陣風奔下亳亭,向遠處的終南山麓馳去。

我策馬朝著竹林飛跑,耳邊只聽見風聲呼呼,顯然陳湯暫時不可能追上來。其實我並沒有真正想和他比試什麼,否則我就會等他也解下駕車的馬,我只是忍不住想在這無垠的美景中馳逐。我的馬是百裡挑一的好馬,馬身斑駁陸離,是我花了百金才從西域商人那裡買到的,它值得起這個價錢,雖然跑了幾里,足力絲毫不見衰減,我回頭望去,陳湯的影子也沒見,顯然他並沒有立即出發。我的馬風馳電掣一般就要奔進竹林,我騰出手從背上摘下弓,準備開始射獵。竹林裡有很多野兔和松鼠,是練習騎射的好場所。我很快就看見一隻兔子在竹林的地上穿梭,於是一手握弓,另一手往背上的箭壺裡拔箭,等我搭上箭,兔子卻連影子也不見了。我只好頹然地放下弓,再游目四顧地尋找。

竹林裡動物很多,但是我突然渾身汗毛都直立起來,我看見身邊不遠處的地上有一團暗黃的東西在蠕動,仔細一看,原來是條蛇,它背上的顏色和半枯黃的竹葉混雜,如果不動,根本看不出來。我一向最怕的東西就是蛇了。我騎在馬上,屏息不敢動,只盼這蛇沒有發覺我,游得越遠越好。但是我的馬似乎也發現了這條蛇,神情不安地連連後退。我渾身直冒冷汗,心裡暗暗罵道,該死的馬,難道你也怕蛇不成?我乾脆勒轉馬頭,準備狂奔,可是已經晚了,竹林深處突然傳來「嗡」的一聲,我還沒反應過來,右臂感覺一陣鑽心的疼痛,我捏不住韁繩,慘叫一聲,從馬上被拋了下來,不偏不倚,正摔在那條蛇的身邊。疼痛和驚恐讓我魂飛天外。

【十八】

那條蛇大概也嚇了一跳,陡然向後扭曲,頭「呼」地豎了起來,腦袋迅即變成了三角形,嘴裡吐出長長的信子。

我平時看見毛蟲都怕,何況這種又凶又毒的東西。以前我斷案的時候,碰見頑固不化的囚犯,就會命人捉來一些色彩斑斕的毛毛蟲,放到這些囚犯的敏感部位。長安縣縣廷的院子裡有很多高大的揪樹和楊樹,樹上就盛產這種粗如兒臂的毛毛蟲。我常常命令掾吏去採,不管多麼頑固的囚犯,一看見這種毛毛蟲將要放到他們的嘴裡、脖子上、兩腿之間,沒有不趕快招認的。個別死硬的頑固分子會得到他們該得的待遇,他們的脖子腫得老高,胯下的那玩意有如平常的幾倍大。我不是一個酷吏,我認為這種方法比用刑具拷打好,那樣太傷筋動骨。

是誰躲在這裡暗算我?我做廷尉這麼多年,就算是個善茬,也免不了會得罪不少人。我相信很多犯人乃至他們的親屬都對我充滿仇恨。據說我的前任也就是現在的丞相于定國做廷尉做得非常好,所有經他判決的犯人都誇他公平,不但不怨恨他,而且就算他們犯了死罪,也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所以先帝很欣賞于定國,讓他在廷尉的位置上幹了十九年,這恐怕是大漢立國以來在一個職位上待得最久的人了。後來我才知道,有關他的傳聞並非那麼確鑿無疑的,前個月我就提審過一個囚犯,他自述當年于定國對他的判決不公,相信我會給他昭雪。所以,廷尉是個難當的官,誰要不信,就來做做試試。

可是,誰會挑我還在任的時候就來實施報復呢?豈不知大漢對攻殺現任官員的罪行判決非常嚴酷,一旦抓住,全部裊首,妻子連坐。所以那些挾私憤想報復的人,即便恨之入骨,一般也要等到那位官員卸任之後方才動手。

說來很難相信,在恐懼的威脅下,一霎間我腦子裡竟有這麼多畫面閃過。那蛇見我害怕的樣子,越發膽大,開始向我游來。我忍住疼痛,想用左手撐起身體逃離,可是一動才發現半身已經麻木,剛才被摔得很慘。我的那匹駁馬倒是馬上回過頭來,在我身邊躊躇。我剛想抓住牠的韁繩,緊接著又聽到兩聲弓弦響,我就看見我的馬左眼被一支箭射穿,幾點清澈的水花從牠的眼中迸射了出來,不知道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麼,另一支箭則射入了牠的胸部,牠仰天哀鳴了一聲,向前跑了兩步,趔趄倒下去了,嘴巴呼哧呼哧喘氣,血沫一起一伏。

接著竹林深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厚而鬆軟的竹葉地窸窣作響,我看見兩個蒙著面紗的男子跑了出來,看不出他們的年齡,但從步伐的矯健來看,第一個還比較年輕,第二個則一條腿似乎有些問題,因為他的腦袋在跑動時不停地大幅度起落,讓人找不準刻度。他們每人手中都端著一張弓弩,腰間還掛著長劍。他們腳步生風,很快就到了我的跟前,為首的重重踢了我一腳,大聲道:「你這狗賊也有今天,老子終於等到你了!」他嘴上說話,手也沒閒著,取出一根很粗的牛皮繩索,綁住我的腳,然後把牛皮繩索的另一頭往肩上一搭,撒腿就往山坡上跑。

要在一般地上,我非被他拖死不可,好在竹林地上到處都是腐敗的和新鮮的竹葉,泥土也由於竹葉的長年腐殖而發育得非常鬆軟,加上我穿的衣服也比較厚實,一路上倒也沒有十分痛苦。

拖了大概幾十丈遠,來到一堵矮牆邊,我依稀看見矮牆旁有好些個土堆,平常走過根本不會注意。那拖我的漢子停住了腳步,對他的同伴點點頭,那同伴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提起來,右手一拳擊在我的鼻梁上。我仰面一跤,摔倒在土牆上。那漢子也大踏步過來,朝我身上猛踢。兩個人拳腳交加,我趴在地上,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渾身都麻木了,不知道什麼叫疼。

那漢子大概打累了,對他同伴說:「就這樣罷。」他的瘸腿同伴點點頭,把身上的弓箭和長劍全部解下,放在矮牆邊。那漢子自己也扔下弓弩,又解下長劍,對瘸腿同伴說:「先把他拖過去。」

我心裡頓時明白了,那些土堆可能是一些墳墓。他們肯定是想把我拖到土堆旁殺死,用來祭奠那些土下埋葬的鬼魂。我自己知道這麼多年來肯定也冤殺了不少人,但沒想到會這麼集中。他們之所以要解下刀劍,顯然是因為有一種《日書》上說不能帶刀劍上死者墳墓前拜祭,否則會驚擾死者。三輔地區的人對這種習俗大多比較信奉。

他們把我拖到那些土堆前,為首的漢子冷冷地道:「給我跪下,對著這些被你害死的冤魂叩頭請罪。」

還能怎麼樣?我聽話地對著墳堆重重叩頭,希望自己良好的認罪態度能換取眼前兩個活人的憐憫,以便保全性命。

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週年,死前還有什麼話說?」見我頭叩得差不多了,那漢子又冷冷地說,同時從袖間掏出一根絞絲的弓弦,在手上一屈一伸地拉扯著,發出「嗤嗤」的聲音,顯然他想用這弓弦勒死我,猜都不用猜。

我心裡很絕望,想起自己的官位、妻子,想起人世間還有那麼多沒有做的事,還有那麼多的幸福沒有享受,這樣死實在不甘心,我死馬當做活馬醫地叫了一聲:「兩位先生,我很想知道你們和我到底有什麼仇恨,要死也要讓我死個明白。」

手拿弓弦的漢子還沒回答,那個瘸腿蒙面人已經怒道:「你他媽的使用奸計殺人的時候,有沒有讓人死個明白?」

手拿弓弦的漢子止住他:「也好,讓他知道是我們殺了他,是我們親手報了仇,我們自己也可以更覺得快樂。」說著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紗巾。

我看見那是一張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的臉,面容還比較英俊,沿下巴一圈長著密密麻麻的鬍鬚,根根像鋼針一樣直立,這張臉看上去很熟悉,但是一時想不起來。我企圖拖延時間,叫道:「慢,你到底是誰,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如果你認錯了人,那我豈不是死得很冤枉?而且你如果殺錯了人,自己也不算報了仇,又豈不是白白冒了一場險,白白損了自己的陰德?」

這中年漢子冷笑道:「哼,我怎麼會認錯人,你不就是現任的廷尉陳遂嗎?對了,據說前不久還加官為侍中。我說得沒錯罷?」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心頭絕望到了極點,既然他這麼瞭解我,那自然不會殺錯人。可我仍是不甘心死啊!我最後一次垂死掙扎:「可是我真的認不出你,我到底和你有什麼冤仇,你說出來,我也算死而無恨!」

我話音剛落,那個還蒙著臉的瘸腿漢子就喊道:「這畜生大概想拖延時間,指望有人來救他。咱們不要理他,動手罷!」

拿弓弦的漢子道:「這豎子一向喜歡帶著兩個僕人打獵,等救兵倒不必擔心,況且我也派了兩個弟兄拖住他的僕人了。讓他死個明白也好。」

「哼,貴人多忘事。」那漢子一把抓住我,扯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你再仔細看看,認不認得我是誰?」

我的眼睛大概一片烏青,滿眼都是腫脹,只能下意識地說:「真的不認識。」

「好,我現在告訴你,我就是萭章,長安的柳市萭子夏,鬥雞都尉。你現在該認識了罷?」

我恍然大悟:「啊?是你!」

「總算想起來了。你不覺得自己死有餘辜嗎?」

我垂死掙扎:「你們當時篡奪獄囚,我捕殺你們,不過是為了盡廷尉之責,你要殺我,就是公報私仇。」

「還狡辯。」他怒道,「你知道我們要篡奪獄囚,卻故意設個圈套,引誘我們入彀,好因此向朝廷邀功,聲稱自己捕殺了大批群盜。你這無恥的畜生。」

話既然說到這分上,還有什麼可交流的,反正是死定了。我長嘆一聲:「那是你的猜測,總之今天落到你手裡,說什麼也無益了。」

我閉上眼睛,就等待他將弓弦套上我的脖子了。被勒死大概是很難受的,平常我用手掐自己的脖子玩都非常難受。可是有什麼辦法,命在人家手裡。

我感覺冰涼的弓弦套在我的脖子上了。萭章道:「看著,這是我妹妹的墳墓,還有我那些門客兄弟的墳墓,今天我要拿你的命來祭奠我那可憐的妹妹,我那些可憐的兄弟。」

我從腫脹的喉嚨裡擠出破碎的一句:「對不起。」我並沒指望靠這一句就讓這殺氣騰騰的哥哥饒我一命,我只是順口說的,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其實我心裡對他們的自稱冤枉仍舊不以為然。

弓弦迅即收緊了,真他媽的難受,我的七竅被憋得簡直要濺出血來,腦子也暈沉沉的,突然朦朧中聽到山坡下傳來一聲:「把陳府君放下,否則我要發射弩箭了!」

【十九】

我喜出望外,那聲音無疑是陳湯。

套在脖子上的弓弦鬆了一下,隨即又勒緊了,我繼續感到窒息,舌頭不由自主地吐了出來。腦子裡一片混沌,但仍隱隱約約聽到陳湯在大喊:「再不鬆手,我一定發箭,我說到做到!」

萭章激動地大吼道:「你他媽的想射就射,你這個狂夫!」

又是「嗡」的一聲,我脖子上的弓弦又鬆了,我像魚回到了水裡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氣。萭章氣急敗壞地慘叫:「你他媽的真射我?該死的豎子,你都忘了我們是為什麼搞得家破人亡的?」

我看見萭章握弓弦的左臂和右腿各中了一箭,陳湯這豎子發箭的速度真快,眨眼之間已經射了兩箭。另一個蒙面漢子見狀,拔腿往那堵矮牆旁奔去,大概想去拿放在那裡的武器。但是他剛剛跑了兩步,又聽得「嗡」的一聲,他的大腿中箭,向前急衝的力量突然失去支撐,讓他的身軀控制不住平衡,翻了個跟頭,重重向前摔倒,碩大的頭顱撞在泥土地上,震得塵土飛揚。聽那聲音,我能推測出他摔傷的程度。

陳湯端平弓弩,一邊對著萭章,一邊朝那瘸腿蒙面漢子走去。他蹲下來,一把扯掉瘸腿漢子臉上的黑布,露出驚訝的神色:「是你?」

那瘸腿漢子滿臉是烏青和血紅,破口大罵道:「他媽的陳湯你這豎子,當初要不是子夏兄收留你,你他媽的只能沿街乞討;要不是子夏兄救你,也不會弄得家破人亡,現在你他媽的就這樣來報答?」

說實話我也挺不理解陳湯的,我很瞭解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陳湯沒有我這麼瞭解。萭章當初來求我放了陳湯,我一則是不願意他來攬功,讓我不能履行對張侯的囑託;二則新皇帝即位不久,我也想興個大獄表表功勞,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以便陞遷。可惜新皇帝好用儒生,不吃我這一套。這讓我很感到遺憾。

陳湯有點囁嚅道:「樓護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陳廷尉在三輔間以孝悌聞名天下,連列侯的爵位都肯讓給自己的弟弟,可謂不好虛名,不重俗利,這樣的賢吏,你們為什麼要殺他?」

原來那瘸子是樓護,我也曾聽過這個人,據說他精通醫術,曾因此被舉薦進宮為郎官,士大夫多稱許之。他後來辭官不做了,沒想到和萭章勾結在一起。只是他怎麼可能是瘸子?瘸子是不許當郎官的,可能他的腿腐得比較晚,至少是和萭章混在一起之後的事。

樓護扯起嗓子罵道:「你他媽的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當年你因為不肯回鄉為父奔喪而下獄,富平侯張勃為了救你,一直耿耿於懷,臨終時還囑咐子夏兄一定要救你出來。子夏兄為踐然諾,去向這位狗廷尉求情,這狗廷尉當時假裝答應,事後卻暗暗埋伏弓弩手,想將子夏兄帶去的人一網打盡,然後誣為群盜,以便向朝廷表功陞官。子夏兄雖然僥倖逃了一命,可是帶去的十幾個兄弟和妹妹萭欣卻慘遭毒手。我也被射瘸了腿,子夏兄帶著我一起逃亡外郡,前段時間皇帝大赦才敢回到長安,想刺殺這狗廷尉報仇,沒想到卻被你破壞了好事,你變成了仇人的救星,這可真他媽的荒唐!」

陳湯「啊」了一聲,嘴裡喃喃地說:「有這種事?」

見形勢不好,我趕忙叫道:「子公,快來救我。他們都是胡說八道,我哪裡知道他們想來救你?如果我知道的話,我又怎麼會自己來救你?」

我這個理由倒是滿充分的,確實,一般人無論如何不會有我這種怪誕的念頭,既想救人又不想別人插手,而且把想插手的人設計殺掉。就算皋陶再世,來斷這件獄事,道理也必然在我這一邊,因為我腦子裡的念頭完全不可以常理度之。

陳湯道:「確實,正是陳府君當年救了我,還舉薦我為郎官,如果他想害我,為什麼又會這麼做?」

樓護一時語塞,似乎確實找不到理由反駁,突然又打了個呵欠,隨即發出三四點古怪的笑聲:「你他媽的去死罷。事實就是事實,你要是不相信,就給老子滾蛋,滾得越遠越好!」接著他又突然仆倒,兩手捶地,號啕大哭,「連累得我心愛的欣妹妹也死了,她竟然喜歡你這樣的人,真是瞎了眼。哦,不,不是她瞎了眼,她那麼純潔,怎麼會瞎眼……只是你這狗賊也太冷酷無情了。」

陳湯默然,走到我面前,扶起我:「府君,你先坐著休息一會,等家僕們趕到再說。」他又走到萭章身邊,跪坐下來,低聲道:「子夏兄,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只是我受陳府君厚恩,他就像我的主君,我就是他的臣僕,我有義務忠於他。雖然你是我的好兄弟,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何況朋友之義。我剛才射傷你確是迫不得已。」說著他跪在萭章面前,伏地叩頭:「請子夏兄見諒,我懷疑你和陳府君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

萭章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算了。算我瞎了眼,為了你搞得家破人亡。我真是太愚蠢了,你若還有心,就向我妹妹的墳前叩頭表示一下罷,她對你可是真心的……右邊,右邊第一個墓就是她的。」

我心裡暗暗慨嘆,這個萭章能成為長安有名的遊俠,對朋友忠義顯然起了重要的作用。他靠著這個好品質讓三輔的遊俠都仰慕他,心甘情願為他效力。但這種品質也不無缺點,如果一旦碰到了奸詐小人卻又無法抵禦。其實如果不是當年他的好友呂仲跑到我府中告發,我又怎麼知道萭章篡獄的意圖呢?可是這些萭章一點都不知道,那個呂仲倒是很快捲起細軟帶著妻子跑到我以前的封地歷陵當富翁去了。」

這時陳湯應了一聲:「好。」隨即膝行到萭欣的墓前,「咚咚」叩頭,聽那沉悶的聲音,我能猜出他心中的憂憤。事先我總覺得他是一個熱衷名利而不懂得感情的人。

我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裡看著這一切。

【二十】

一會兒,我聽見竹林深處有人叫我:「廷尉君,你在哪裡?」聲音此起彼伏,顯然我的家僕正在尋找我。剛才聽萭章說派了人去阻截我的家僕,看來他的伎倆沒有得逞。

我擠出最後一點聲音應道:「我在這裡。」

陳湯默默地跪在那裡,仍不發一言。

雖然我的聲音不大,兩個家僕仍是很快就找來了,他們看見我鼻青臉腫地倚在土牆下,都大呼小叫地奔過來:「府君,府君,你怎麼了?」聲音非常誇張。

我慘笑道:「差點沒命了,多虧子公及時趕到。」

他們都是我貼身忠僕,當即大怒:「我們在亳亭,碰見兩個賊盜進攻我們,幸好我射倒了一個,另外一個撒腿就逃,我們打馬去追,因此來晚了,讓府君受苦。今天非得斬下他們的狗頭不可。」

我喘了口氣,沒有說出話,他們以為得到默許,當即分別向萭章和樓護走過去就要動手。這時陳湯卻霍然回過頭來,喝道:「請放過他們兩人,我想他們和府君有了誤會。」他的臉上滿是淚水。

兩個家僕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他們大概也發覺陳湯面目不善,其中一個不服氣地說:「怎麼會誤會?再說就算是誤會,按照律令,謀殺廷尉也是罪不容誅。」他緊握環刀,刀尖上揚,似乎不肯罷休。

陳湯兩眼突然射出寒光,凜然盯著他們:「二位不肯給我面子嗎?那麼就來動手!我陳湯奉陪到底。」

那家僕大概沒想到他會突然發作,猝不及防,一時臉脹得通紅:「陳湯,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對我們說話?」另一個家僕也生氣了:「這豎子今天怎麼了,竟然如此狂妄!」

兩個家僕也頗有些勇力,騎射功夫也不差,所以平時不但是我的忠僕,也是極好的打獵夥伴。他們一向得我寵幸,而陳湯名義上只是我的門客,地位還不及他們,見陳湯突然敢這樣頂撞他們,自然要跳起來。

陳湯「嘿嘿」憐笑,也拔出腰間的鐵劍,傲然道:「兩位真要打,就一起上罷。」他剛才哭過,聲音似乎還帶著淚水,顯得濕淋淋的,臉上的傲氣也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我似乎感到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也許這一個才是他真實的自己。

我可不想看到在我面前有什麼血拼發生,傷了誰都不好。既然陳湯要救那兩個刺客,那就由他去罷。而且我看陳湯的氣勢,敢於向兩個人同時挑戰,顯然有極大的把握。看他剛才發弩的水平,似乎也真有些功夫。我何必眼睜睜看著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呢?

「你們住手。」我於是叫了一聲,由於用力過大,牽動嘴唇的傷口,不由得呻吟了一聲。「快來扶我回去。」我又加了一句。

兩個家僕見陳湯氣勢,其實也有點凜然生畏,聽我及時發出命令,正好找個台階下。他們對視了一下,把腰刀收回刀鞘,解嘲地說:「看在府君的面上,咱們兄弟沒必要傷和氣,救護府君要緊。」

說著他們奔過來,七手八腳地抬起我,往竹林外走去。

我聽見身後的陳湯道:「府君請先走一步,我很快就到。」

【二一】

我以為子公不一定會回來了。

回去的路上,兩個家僕一直安慰我,要我立刻下命令徵發吏卒去逐捕萭章和樓護。他們對陳湯的行為也咬牙切齒:「這豎子是府君的門客,府君平日也對他不薄,沒想到關鍵時刻他竟然背叛府君。」

我哼哼著說:「算了,那兩個賊盜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於是我把自己和萭章之間的恩怨告訴他們。

他們面面相覷,顯出尷尬的神情。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做得不對?」我說。

「不是。」他們囁嚅道,「那伙賊盜想篡獄,總歸是罪有應得。」

我苦笑了笑:「你們別說違心話了。我做得對不對,自己知道。」

在車軸滾動單調的聲音中,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渾身痠痛,一家人都坐在我身邊。看見我醒了,他們都露出欣慰的目光。我的嫡長子和他的黃臉婆母親也緊緊靠著我,似乎也鬆了一口氣。我覺得心裡有些慚愧。

「你們都去休息罷,我沒有事。」我呻吟了一下,啞著嗓子說。

這時夕陽照進了房間一角,想起早上出門的時候是迎著晨曦的,而黃昏時刻卻遍體鱗傷地躺在家裡,我忽然發覺自己有說不出來的滑稽。

這時家僕上來報告:「陳湯等候在外面,說一定要見主君。」

我的嫡妻憤怒地說:「他還敢來見主君?膽子不小。去把他捆了。」

「不必了。」我說,「他或許有話跟我說,你們出去罷,叫他進來。」

「那怎麼行?」 嫡妻說,「要是他刺殺你怎麼辦?」她話聲一落,其他人都紛紛贊同。

「他要刺殺我還會幫我射傷刺客?」我煩悶地說,「再說你們這麼多人在,還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傷害我?」

其實我深知陳湯絕對不會那麼幹,不說別的理由,就憑他的行事風格。有時候他固然願意冒險,但是傷害我卻毫無意義。

果然,他一進來就「撲通」跪在我面前說:「求主君一定放過萭章、樓護。」

我「哼」了一聲:「廷尉是隨便人可以欺侮的嗎?就算我不介意,朝廷會不介意嗎?」

他語塞了。我的話的確不是聳人聽聞,毆辱二千石官吏是項大罪,再寬容也會被罰戍邊。

「你就是來向我求這件事的?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的分上,我會先殺了你。」我看他沉默,又說道。

他突然滴下眼淚,這大概是我第二次看他哭了,以前從沒見過,可是今天一天之內,我就看到了兩次。

我揶揄他,忘了自己的傷痛:「看不出你這豎子,還挺兒女情長的。我以為今天的子公會乾脆射殺了他們,因為射傷自己的恩人,傳出去名聲可更會不好聽,一併射殺了,就誰也不知道了。子公,你可真是不走運。」

他看了看我,似乎受了感染,強笑道:「主君答應不追究他們了?」

「你怎麼如此肯定?」我道。

「因為主君有興致跟我開玩笑了。」他道。

看我不說話,他又補充道:「我知道主君是說我本來在外面名聲不好,所以一連得到兩位列侯舉薦,仍位不過郎中,官不過執戟。如今又得了射傷恩人的名聲,只怕在長安更不好混了。但是,主君也是我的恩人,我射傷一個恩人救了另一個恩人,頂多功過相抵。我相信很多人碰到這樣的事,都免不了像我一樣選擇。」

我搖搖頭:「錯了,是射傷兩位恩人救了一位恩人,惡名仍舊大於善名。」

「但我僅僅是射傷了兩位恩人,卻讓一位恩人免於被殺,那程度究竟是不一樣的,至少是功過相抵。」他堅持道。

「可你之前究竟害得那兩位恩人的親友死傷殆盡啊。」話一出口,我馬上感覺糟了。這件事怎麼能夠再提。

他的臉色倒是不變:「唉,那些也許都是天意,今天我求得主君答應寬恕那兩位恩人,救了他們的性命,總算也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了。我想主君當年那樣做,也不過是勤於職守,力求陞官——這世上做官的誰又不想陞官?」

「好罷。」 我頹然道,「其實你是多慮了,如果我真要殺他們,在路上我就下命令了。從南山到長安沿途有多少亭郵,我要傳達個命令還會有困難嗎?」他伏地道:「多謝主君厚恩。湯此生一定竭力相報。」

【二二】

我託病取告在家裡呆了一個多月才去視事,這期間我也沒閒著,派人打探萭章兩人的下落。我這樣做倒不是想食言報復,僅僅是想弄清他們的底細,大丈夫受受屈辱挨幾次打不要緊,關鍵不能被打了還稀里糊塗,我想看看是否還有人在後面支持他們。

反饋來的消息讓我慶幸,也讓我大吃一驚,萭章曾經出入王翁季的宅第。

難道是王翁季叫他們來殺我的?為什麼?

我知道王翁季前段時間巴結上了石顯,據說他在石顯面前拚命賣弄自己讀過幾本經書,裝出一副儒生的樣子,還真把石顯唬住了,由於害怕自己被朝臣指責為攬權和嫉賢妒能,石顯最近一直在抖擻精神,四處招攬儒生,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這些心計沒有白費,他陸續騙住了一幫外朝的大臣,他們都改變了對他的看法,認為他雖然是個閹宦,但和士大夫們是一條心的。

只是這仍不足以成為他支持萭章來殺我的理由。

我很想找陳湯來商量一下,我相信這豎子沒有別的意圖,他腦子裡鬼點子真的不少,或許能幫我分析分析,可惜他近期被派去出使西域某小國了。

有一天我偶然對甘延壽談到這件事。自從認識他以來,我們就像故人,經常在一起喝酒飲宴,很快就變得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了。

甘延壽當即拍案道:「豈有此理,萭章那個豎子竟敢折辱府君,老子要剝了他的皮。當年要不是老子大發善心,那豎子早就變成枯骨了。」

我驚訝地說:「你認識他?」說著我又自嘲地笑笑,「豈有此理,鬥雞都尉萭子夏,在長安當然盡人皆知了。」

「老子可不稀罕認識他。」甘延壽「哼」了一聲,「只是老子當年做期門郎的時候,和長安令李克相好。」

我忍不住詭譎地笑了笑:「是怎麼個相好,據說李克貌比宋玉,風流瀟灑,是三輔有名的美男子。」

他笑罵道:「沒想到陳府君嘴巴也不饒人。我就不明白,我就是喜歡男子,又礙著誰啦?不過李克長得好看,那倒是確定無疑的。」

我裝作一本正經:「你他媽的還真有艷福。」對甘延壽這樣的人,偶爾說說髒話可以增進友情,「我只是為君況覺得可惜,否則娶了石顯的漂亮姐姐,現在早就平步青雲了。長安士大夫都說,石顯的姐姐雖然年紀大了一些,可是年輕時的確是個美人,就算現在也是風韻猶存,為什麼君況竟然會拒絕。」

「行了,這不是命嗎?我這個愛好,除了車騎將軍,就只有府君知道,可別到處亂說。」他叮囑我。

「呵呵,我有幾個膽子,敢得罪『翼虎』?據說君當遼東太守的時刻,碰上烏桓騎兵入塞騷擾。君曾經半夜獨自出城突襲烏桓軍營,斬得烏桓三校尉首級,烏桓營騎發覺,射殺了君的乘馬,可是他們發現自己大大失策,因為他們騎馬卻更加追不上君的雙足,是不是真的?」

他仰起脖子喝了一杯,來了興致:「那是我年輕的時候,府君你想,我在上郡和安定郡當太守,匈奴胡虜都不敢來騷擾我。小小的烏桓索虜,卻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嗎?」

我笑道:「那倒是,要不然還要讓胡虜們真的覺得我大漢無人了。說吧,你怎麼救了萭章?」

他好像沒有盡興:「說起萭章這豎子,那是很早的事了。那時他兩位兄長都在京兆尹手下做事,後來京兆尹被人劾奏坐贓為盜,萭章的兄長們也被牽連,詔書命令將他們下長安獄,由廷尉和長安令一起審問。李克當時主要負責審理萭章的兩個兄長,在審問過程中發現這兩人還和群盜有所勾結。按照律令,凡是勾結群盜的官吏,本人腰斬,家屬應當連坐。萭章的大兄萭子卿當初和我有一面之交,我有些不忍,勸李克裝作不知道,才僅僅斬了他兩位兄長。後來我才聽說這位僥倖獲救的萭子夏竟然靠鬥雞成了家資千萬的富人。

我笑道,「君況兄實在是俠義心腸,我想萭子夏起碼應該把家產的一半分給兄才是。」

「我他媽的才不稀罕呢。」甘延壽好像很興奮,乾脆一屁股坐在席上,「他把家產分給了一位叫呂仲的人,這件事我倒是知道的,在三輔鬧得沸沸揚揚嘛。那位呂仲不知什麼來歷,據說也是他的恩人,在太原曾幫他解圍,趕走了一批想訛詐他的無賴。」

「那時你正好是太原令罷,自己的轄地盜賊這麼多,是軟弱不勝任啊!」我又跟他開玩笑。

「少來,我當太原令是後來的事,這可不能算到我賬上。」他認真地辯解。

「好吧,就算不是。這個萭章不知道你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否則至少他也該把家產的三分之一分給你。如果你有了三百萬的家資,就算納粟朝廷,至少也可以得個五大夫的爵位。」

他搖搖手:「府君真是小看我甘延壽了,我雖然想做官想得發瘋,但是救人不圖報這一條還是懂得的。他現在得罪了府君,我就要他好看,你說怎麼做,就算是殺他,那也很容易。」

我道:「誰不知道甘君況武功蓋世,能挽三石的強弓,百發百中,奔跑速度賽過駿馬,殺個鬥雞的豎子還不是手到擒來。但是這個豎子是子公的好友,我答應了子公不殺他。君況如果不嫌麻煩,就幫我查查他還和什麼人有來往。我也不是派不出人去做這件事,但是就怕他們莽撞,料想君況你會有更好的辦法。」

他得意地笑道:「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就是一般的人,架不住老子一拳都得打暈,除這之外,還學過一點醫術,只要吃了我的藥,他們只要肚子裡有事,都會像竹筒倒豆子一樣,一五一十地倒到我面前。」

我拍掌道:「就知道君況當年任北地太守時,從匈奴胡巫那裡搶了很多幻藥。如果幫我辦成這件事,我真要好好報答你了。」

「一家人,談什麼報答。你就等著好消息罷。」

【二三】

我正準備審問王黑狗的時候,陳湯來了。

「我剛從西域回來,一下車就往這裡趕。」他見我和甘延壽都在,非常高興,繼而又掃了一眼我們面前跪著的王黑狗,有些奇怪地說,「這個人我認識,好像是王翁季的貼身家僕,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他對王黑狗叫道,「喂,黑狗,還認識我嗎?」

王黑狗翻翻眼皮看了看他:「你是誰?」

「連我陳湯都不認識了?」

「陳湯那個小無賴,我當然認識。」王黑狗道。

陳湯臉紅了:「你他媽的說什麼,想找打。」我很少聽他說粗話,現在被人揭了老底,惱羞成怒了。

甘延壽倒是哈哈笑道:「子公是很會寫文章的,怎麼也像我們這些不識字的人一樣開罵?」

「這種畜生,狗眼看人低。當年在瑕丘縣的時候,他就住在我家附近,這豎子本來是個流民,又算什麼好貨了。自從投靠了王翁季,就他媽的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陳湯還有些憤然,「咦,這豎子好像喝醉了。」

「不是喝醉了,而是吃錯了。」甘延壽笑著糾正他。

我也笑道:「子公,你來得正好,這豎子是君況抓來的,君況給他灌了胡巫的幻藥,現在我們想問什麼,他就會回答什麼。你有什麼想問的沒有?」

一聽見王黑狗被灌了幻藥,陳湯的神情似乎變得有些緊張。「哦,原來這樣。」他不自然地說,「西域的幻藥果然厲害,果然厲害。」他又瞇起眼睛,好像在回憶著什麼,繼而又看著我們,補充道,「沒什麼好問的,府君你先問,你問完了正事再說。」

我對甘延壽道:「君況你說說看,什麼叫正事?難道男女情愛就不叫正事?」

甘延壽道:「男女情愛—當然不算,比不上兩個男子……」他看看陳湯,又趕忙剎住,「難道子公也懂得情愛嗎?我看這豎子倒更像個做官狂。」

陳湯對著甘延壽笑笑:「彼此彼此。」

「好了,不廢話了。我們開始罷,等會藥性過了又要重新一番折騰。」我道。

我們三個人坐到王黑狗面前。我開始發問:「王黑狗,你們家主人認不認識一個叫萭章的人?」

「當然認識,那是陳長年介紹給我們主人的。」

第一個回答就這麼可怕,我氣得罵道:「難道是陳長年叫萭章來殺我?」

「你,你是誰?」他迷茫地看著我。

甘延壽插話道:「府君,你得告訴他你的名字,否則他不知道。」

「我可不想讓王翁季知道我在查他。」我有些遲疑。

「不要緊。等藥效一過,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記不得,比他媽的做夢還糊塗。這是確定無疑的。」甘延壽道。

我點點頭:「我叫陳遂,當今大漢朝廷的廷尉。」

「嗯,陳遂我知道,陳長年說了,陳遂那豎子是個偽君子,一天到晚就謀劃著要殺死弟弟,謀奪弟弟的家產。陳長年還說,他自小受到節侯的厚恩,一定要保護節侯的幼子平安。」他回答得出奇流利。

我忍住憤怒:「難道陳遂就不是節侯的兒子?」

他道:「陳遂是不孝子,節侯不想讓他繼承爵位。子不孝,父就可以不慈。孝武帝當年殺衛太子也是這樣。」

這豎子懂得還不少,看來在官宦人家做下人,也會長很多見識。

「陳長年怎麼能這麼說?憑什麼說陳遂不孝?」我的肺都要氣炸了。

他道:「那是陳遂的父親歷陵節侯生前的評價,父親說兒子不孝,那兒子就是不孝,沒有任何道理可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好,上次刺殺陳遂沒有成功是罷?」

「沒有,不過還有下次。」

「下次在什麼時候?」我追問。

他很乾脆:「不知道。」

「你是王翁季的貼身家僕,怎麼會不知道?」

「他沒告訴我,不過曾經提到,按照現在的進度,應該快了。」他竟然顯得有點委屈。

「進度?」我有些狐疑,「什麼意思?」

「不知道。」

這豎子兩眼目光呆滯,看來也有可能前言不搭後語。我繼續問:「王翁季為什麼又要幫萭章殺我?我跟他可無冤無仇。」

「你是誰?」他的兩眼又翻白,像奄奄一息的樣子,可是說來奇怪,跪坐得卻很穩當。

我糾正道:「王翁季為什麼要殺陳遂,他們之間有仇嗎?」

他道:「當然,我家主君一直很恨陳遂,因為陳遂竟然庇護陳湯那個無賴子,使得我家主君殺死陳湯的願望落空。而且陳遂最近很得車騎將軍寵幸,非常囂張,我家主君才華遠過陳遂,當然也不服氣。」

原來如此,我看了一眼陳湯:「子公,看來我為你負累不少啊。」

陳湯拱手道:「深知連累了府君,非常慚愧。乾脆我也問一問罷。」

「請便。」我朝王黑狗一伸手。

陳湯對王黑狗說:「為什麼王翁季一定要殺我?」

「你是誰?」

「為什麼王翁季一定要殺陳湯?」陳湯重複道。

王黑狗回答很爽快:「因為陳湯那小豎子大膽,竟敢勾引我家的小主母,罪不容誅。」

「王翁季官為京兆尹,想陳湯一個小小的人物,怎麼敢勾引京兆尹家的小主母,是不是弄錯了?」陳湯道。

「沒錯,當然那是在瑕丘縣的事了,那時我家主君還不是京兆尹,僅僅是瑕丘縣長。」

陳湯道:「既然如此,王翁季完全可以去官府告發陳湯,以取公道,為什麼要暗害?難道不知道漢法規定報私仇是不允許的嗎?」

王黑狗道:「因為王家是官宦人家,怕傷了臉面,只能背地裡想辦法。「王翁季想過什麼辦法?」陳湯道。

王黑狗道:「我家主人派人殺死了陳湯的父親陳黑,陳湯必然回鄉奔喪,主人準備在陳湯奔喪的途中截殺他。陳湯竟然不肯辭官,我家主人於是派人告發陳湯父死不奔喪,並勾結群盜,傷風敗俗,大逆不道,陳湯由此下獄論死,可惜功虧一簣,最後被陳遂那豎子救了,真是遺憾。」

陳湯頓時呆了,渾身顫抖:「原來我的父親竟是王翁季派人殺死的。」他突然一把揪住王黑狗,作勢欲打,甘延壽趕忙攔住他:「子公,打他沒有什麼用,打死了反而沒法問話了。」陳湯緩緩點頭,怒聲問道:

「下一步他們準備怎麼做?」

「不知道。」

陳湯道:「王家的小主母過得怎麼樣?據說自從她生子後不久,三輔的大族就很少有人見她露過面。」

王黑狗突然「嘿嘿」笑了一聲,表情顯得非常恐怖:「早死了,當然見不到。」

陳湯又失聲道:「什麼?你說她死了?」

「她是誰?」

陳湯重複:「王家的小主母是不是叫樂縈?」

王黑狗道:「對,那是她的閨名。」

「你說樂縈死了?什麼時候死的?」

「很多年了。」

「到底什麼時候?」

「她在小主人過完週歲不久,突然自殺了,死之後據說還曾鬧鬼作祟呢。」

「一般有冤屈的鬼才會作祟,為什麼樂縈會作祟?肯定是有冤屈,樂縈是不是王翁季害死的?」陳湯還想套問。

王黑狗不屑地說:「樂縈會有什麼冤屈?我家主人說樂縈因為和陳湯那豎子通姦的事實被發覺,才畏罪自殺的。」

「既然樂縈死了,為什麼我沒聽說王君房再娶妻子?」我看見陳湯的眼睛濕潤了。

「因為我家少主對樂縈念念不忘。對了,你又是誰?」王黑狗反問。

陳湯一拳砸在案几上:「王翁季這個禽獸,樂縈很可能是被他害死的。我很瞭解她,她不是那麼輕易想不開的人,尤其她的兒子還那麼小的時候。」

我本來想說:其實她是被你害死的,如果當時你能勇敢點,帶了她私奔,又何至於落得這種下場,當然你不會那麼做,因為做官才是你的第一渴望。但是覺得他現在情緒很不穩定,沒必要再責備。於是我又問王黑狗:「萭章什麼時候還會再來殺陳遂?」

王黑狗仍是響亮地回答:「不知道。」

這時甘延壽道:「府君,以我的經驗,再也問不出什麼了,他的確是不知道。不如現在我把他弄回原處,免得王翁季發現他丟失了會起疑心。」我說:「那好吧。有煩君況了。」

甘延壽站起來,走到王黑狗身後,豎起手掌「啪」的一聲向王黑狗頸項上剁去,王黑狗立刻往前一撲,像條死狗一樣暈倒在地。甘延壽手臂一伸,抓起他往腋下一挾,說:「我過會再來。」說著他大踏步往堂外奔去,轉瞬不見了蹤影。

【二四】

有一天深夜,我和羅敷談起這件事。羅敷有些擔心:「這件事越來越麻煩,看來不派人逐捕萭章是不行了。」

我親親她的臉頰:「那天我也跟陳湯談過,我說我不是食言,剛才的話妳也聽到了,是萭章一直想殺我,下次碰到他,我不會再輕輕饒過。」

「那你現在也沒有主動出擊,發文書派人逐捕啊。」她奇怪了。

我說:「暫時以靜制動罷,就當我不忍食言。」

「可是,夫君身為朝廷的廷尉,位列九卿,卻要處處躲著一個長安的無賴,未免太好笑了罷。」羅敷趴在我身上,低聲呢喃。

我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大張旗鼓地逐捕也不大好。何況我上次受傷的事,當時也沒聲張,現在我只有暗暗派人去搜尋。一旦搜到,也不用抓來,當場就斬了拉倒。」

她也捏捏我的鼻子,道:「究竟仍是個酷吏,我想夫君也沒有這麼好放過他們。」

我道:「那是當然,難道我會等他們殺到家裡?當然,廷尉府像鐵桶一樣牢固,他們來了,也只能是送死。至於我們家,沒看到最近我又調撥了數十個廷尉吏卒,三班輪值嗎?只怕鶴雀也別想飛進來。尤其是妳我現在居住的露華堂,更是時刻有人在外圍檄巡。」我用手指指月光下的牆壁,除了樹影參差之外,上面隱隱閃過士卒徼巡的身影。

她點點頭,又嘆了口氣:「雖然如此,但我擔心,守得再牢,也未免會有瑕疵。我看《太白陰符經》上說:『守不足者攻有餘。』到底以攻為守,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啊。」

我也不由得嘆了口氣:「可是最近半個月派出的人都根本找不到他們的下落,難道他們都逃出了長安?」

「也許罷。一個無賴子想刺殺廷尉,未免太滑稽了。夫君,夜漏三更了,睡罷。」說著她突然把我抱得緊緊的,院外正好傳來更漏的響聲。

我撫摸著她軟軟的背脊,搖搖頭:「那可不一定,妳想想,甘露四年,未央衛尉馮不識不就在渭橋上被刺客殺了嗎?那刺客也不過是個匹夫,可是極有耐心,他知道馮不識喜歡從渭橋經過,乾脆裝成乞丐,在渭橋橋洞下住宿尋找時機,最後竟被他成功了,可憐馮不識膂力過人,身邊又是侍衛環護,卻被一個乾瘦的刺客取了性命。」

「夫君既然知道,那就不要隨便過橋。」羅敷一邊說,手一邊不老實地往我下邊挪去。很快我也有了反應。

我環抱著她,笑著說:「妳是不是想要了?」

雖然夫妻這麼久,她還是羞澀地點點頭。我也抑止不住,今夜月光如水,也是個歡愛的良夜。我也反手抱緊了她,腦袋在她胸前亂拱……

我們在榻上纏綿,正在關鍵時刻,我忽然聽見身後有異樣的響聲,不由得停止了動作。羅敷卻在我身下呢喃道:「夫君,不要停……啊……」

「妳聽見有什麼聲音嗎?」我側著頭傾聽著。

羅敷滿臉潮紅:「夫君不要太緊張了,哪有什麼聲音,就算有,現在是深秋,可能是落葉的聲音罷。」

我喃喃地說:「也有道理。」

我被她的激情打動,又動作起來。猛然我感覺房間的門被推開了,這次很大的「吱呀」聲可以證明我的耳朵沒有問題。

最後的衝刺還沒來得及完成,我感覺自己後頸上一陣冰涼,順著我的脊椎下行。一個聲音陰沉地說:「不要動,否則馬上死了可不能怪我。」

我的動作當即戛然終止,情慾也霎時間飛到了九霄雲外。我額聲道:「萭章,你是怎麼進來的?」

「告訴你也不妨,我挖了兩個月的地道,今天終於成功了。」萭章陰沉沉地說。

我頓時想起了當時問王黑狗的話。我問他下一次刺殺我會是什麼時候,他說按照現在的進度也快了。我當時聽不明白,原來他所謂的進度就是指挖掘地道的進度。我心中失意之極,不由得長嘆了一聲:「果然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我什麼都想到了,獨獨沒有想到你把地道挖到我家。這也許就是天意罷。」

「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臨死前還有什麼話說?」萭章道。

「久聞萭子夏是個義士,公卿稱頌,如果能先讓我穿上衣服再死,死亦不恨。」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個術士對我說的話,我殺了那麼多人,的確有損陰德,現在報應終於到了。我知道這回必死無疑,但究竟不願意裸著身體死,那樣未免過於不雅。」

「如果你不叫喊的話,這個要求可以考慮。」另外一個聲音道。原來樓護也跟著來了。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我。如果我叫喊起來,院子裡的侍衛們或許很快就可以趕到,但是我的性命還能支持到他們進來的那一刻嗎?我本身就遠不如萭章健壯,何況他握著武器,我手無寸鐵。當然,侍衛們趕到,或許能及時發現他所掘的地道,就可以及時追到他。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那時我已經死了。

「我不會叫喊,但是能不能放過我的侍妾。」我指了指羅敷,這時她已經慌張地披上衣服,瑟縮地癱在蓆子上,半個飽滿的乳房還露在外面。我感到一陣羞愧,可憐的女子,我真恨自己身為廷尉,卻不能保護她。

萭章點點頭:「當然,我殺她幹什麼?冤有頭債有主,我從來就不是濫殺的人。」

我下意識地誇了他一句:「柳市萭子夏,果然名不虛傳。」我邊說邊慢慢地穿衣服,想到馬上就要引頸受戮,心裡頓時有說不出來的傷心。我內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矛盾,一時間後悔自己以前不該濫殺,一時間又後悔自己濫殺得不夠。當時要不是無端生了婦人之仁,就完全可以不理會陳湯,立刻派人逐捕萭章、樓護,也許他們早就落入我的掌心了。

雖然盡量拖延時間,我的衣服仍不免要穿好,甚至最後一個衣結我都以前所未有的閒心打得很細緻,宛然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品。可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我迎面看著萭章和樓護,他們甚至沒有帶面罩,簡直有恃無恐。一時間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誰告訴他們我住的寢房位置?這個露華堂是我新近搬進來的,他們怎麼就能把地道準確地掘到這附近?

「好了嗎?」萭章揚著劍,似乎有些焦急了。

我正要答應,突然羅敷叫了起來:「慢,妾身有話說。」

萭章冷冷瞧了她一眼,道:「有話快說。」

「妾身能不能代替妾身的夫君死。請你們殺了妾身,放過他。」她說。

她的話讓我感到詫異,剛才她還嚇得瑟瑟發抖,怎麼突然就產生了這樣的勇氣?我心裡湧起一陣熱浪。我的好羅敷,不枉我平日疼愛她一場。

望著她釵橫鬢亂的模樣,我心裡好一陣愛憐,由此更加恐懼生命的行將結束,我實在捨不得就此和她陰陽相隔。同樣,如果她要代替我死,我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不行。,萭章一口拒絕,他想了想,又柔和了語氣,「夫人,不要以為這世上的男子是什麼好東西,你為他死,他頂多悲痛得一刻,頂多會流一兩滴鱷魚眼淚,很快就拋之腦後了。過兩天,他又左摟右抱有了新歡。當年我有一個妹妹,因為愛上了陳湯這個豎子,最後為他而死,從他身上我又何嘗找到了什麼愧疚,甚至他還和殺死我妹妹的仇人打得火熱。妳說,這世上的男子有良心麼?」

看著他喋喋不休,我恐懼之餘又免不了有些好笑。這種時候,他竟然有心情廢話,簡直不像個遊俠。不過這也好,反正多挨得一刻,我就多一刻活著的時間。雖然這時間是那樣的難熬。

羅敷再次跪地懇求,頭在蓆子上碰得「咚咚」有聲:「可是妾身相信妾身的夫君是個重情的人,就像子夏先生也是個男子,卻也是個重情義的人一樣。求求子夏先生,讓妾身代他死罷。」

萭章怔了一怔,顯然羅敷誇他有情義,打動了他的心,但遲疑歸遲疑,他嘴裡還是蹦出這麼一句話:「妳以為這是棋亭菜市,可以討價還價,受死哪有替代的。」語氣卻到底變得和緩了。

一旁的樓護也從鼻子裡嗤出了三點笑聲,像有人用瓦片在水面上砍出了三點水花,一閃而沒,我還真沒見過這麼稀奇的笑。他笑完低聲喝道:「別廢話了,我們兄弟挖了兩個月的地道,難道僅僅為了殺妳,妳覺得自己配嗎?」

羅敷無奈,把頭轉向我,她眼睛裡淚光盈盈,額頭上鮮紅的一簇鮮血,是剛才叩頭碰出來的。她泣道:「那麼妾身想請求夫君,能不能寫張遺令,把身後的家產讓兩個兒子平分,不要分什麼嫡庶。」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簡直難以想像一向淡泊的羅敷竟然會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要是平時她這麼要求我一點也不會在乎,可是在我的生死關頭,她竟然以這樣的話當作贈別。她還不如抱住我好好哭泣一場呢。

「這就是妳給我的訣別之言嗎?」我感覺自己臉上鋪了一層寒霜,大概有說不出來的難看。我感覺臉上的肌肉完全控制不住了。

她俯下頭低泣:「啊,不,夫君,你不要恨妾身。如果你安然無恙,妾身絕不會提這樣的要求。可是如果你真有不諱,妾身自己倒無所謂,但是我們的寬兒怎麼辦。如果他的長兄獨佔所有的財產,妾身的寬兒靠什麼謀生?他還小,他需要足夠的錢財為自己尋找機會,至於妾身自己,怎麼受苦都不要緊……」

樓護打斷了她的哭聲:「子夏兄,我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夜長夢多,割了他的首級趕快走罷。」

我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萭章提刀走近我。

羅敷尖叫一聲撲到我懷裡,張開雙臂像鳥一樣護著我:「子夏先生,你乾脆連我一塊殺了罷。」

我的怨恨消逝了,對萭章說:「子夏君,能否再給我一炷香時間,讓我寫個遺令交給她,一定爽快受死。我不是故意拖延時間,但是你能讓一個九卿寫好遺令再死,傳出去不都會誇獎你有俠義之風嗎?孔子說:『殺人之中,亦有禮焉。』子夏君曾經游於士大夫之間,這些高尚的品德想來不會比我生疏罷。」

「我挖掘了兩個月的地道一意為朋友報仇,本來就是義士。」他雖然這麼說,手上的刀卻不由自主地下垂了。他轉過頭對樓護說:「再給他一炷香時間,叫他死而無怨。」

「可是萭欣和那些兄弟們死而有怨。」樓護不服氣道。

萭章道:「他的確應該立刻受死,可是奸人的惡毒品質,我們又何必傚法,否則不就變得和他一樣了嗎?殺人,也得殺得像個遊俠。」

【二五】

羅敷邊低聲哭泣邊幫我磨墨,我想了想,問樓護道:「敢問樓君表字?」

樓護撇了撇嘴:「問這個幹什麼?」

我誠懇地說:「遺令一般要見證人,今天情況特殊,只能讓子夏和你以及我的侍妾羅敷當見證人了。」

樓護又發出三點笑聲:「真他媽的婆婆媽媽。我的表字君卿,告訴你又有什麼關係,還怕你的族人報仇不成?」

我搖搖頭:「我沒有什麼族人,僅僅一個同產弟弟,卻是幫你們的。」

萭章和樓護面面相覷,顯出奇怪的神色。我不再理會他們,舔舔筆毫,滿懷神傷地寫自己的遺令:

自古無不死之人,今將絕矣,書此遺令:家產令二子疏、寬平分,勿分嫡庶。若疏能為孝子,則當遵父命。若疏不為孝子,則羅敷可將寬往依甘君況。君況我死友,必不令爾流離失所也。在旁【註一】者:羅敷、萭子夏、樓君卿。彼二人為同產妹及友報仇,我實有罪,子孫切勿報之。建昭二年秋八月壬申陳遂手筆。

我把遺令遞給萭章:「二位且看看。」

【註一】在旁:漢人常用語,相當於見證人。

萭章接過,快速地掃了幾眼,似乎是好奇地說:「甘君況是否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翼虎』甘延壽?」

我點了點頭:「是的,你認識他嗎?」我覺得還可以攀談幾句拖延時間,甚至可以告訴他,甘君況曾對他有恩。

「不認識。」他答道,說著把我那張遺令遞給羅敷。

這時外面又響起了更漏的聲音,樓護急道:「子夏兄,不要再婆婆媽媽了,動手罷!」

我臉色死灰,終於還是逃不過去。在自己防守得像鐵桶一樣的房子裡被仇人殺害,甚至拖延了很長時間,這在世上恐怕都算前所未有的事情,可是竟被我趕上了。

萭章說:「按說你上次饒了我一次,我應該也饒你一次。可是殺你很難,機會實在難得,得罪了。」說著他緩緩走過來,雙手握刀,「想要不痛苦,就跪下把脖子伸出來罷。」

我當然怕疼,因為恐懼,渾身的力量都好像抽空了。我下意識地垂著頭,僵硬地伸長脖頸。

羅敷從後面死死抱著我嚷泣。

樓護大踏步上前,死勁拉開她。

我閉著眼睛,等著刀落下來。

突然聽得「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同時還有他的聲音:「廷尉君,剛剛接到車師戊己校尉的文書,西域危急。車騎將軍叫我們馬上去宮中商議軍……」

他看見屋裡的情景,嘴巴戛然而止,想也不想就抓起了一個案几。

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扯起嗓子大喊:「君況,快幫我,有刺客!」說著我縮起脖子往外一滾。

萭章被這突然的意外搞糊塗了,毫不猶豫地一刀朝我斬來,可是只斬到了蓆子,樓護也一個箭步逼近,兜頭一刀朝我頭頂劈下。

但是一個案几挾著風聲朝他飛來,他的刀被案几一撞,「呼」的一聲立刻脫手,插入牆壁的木柱上,環形的刀把不停地顫動,發出「嗡嗡」的聲音。

甘延壽沒有再給萭章機會,飛身跳了過來,同時拔出了自己的佩劍,格住萭章的環刀,又斜起一腳,將樓護踢翻在地。

我龜縮在牆腳,甘延壽背對著我,對我形成了很好的保護。萭章和甘延壽刀來劍往,不住發出尖銳的撞擊聲,樓護也爬了起來,從牆壁上死勁拔出自己的環刀,雙雙夾攻甘延壽。

甘延壽大笑一聲:「好久沒這樣真刀真槍打過了。」說著俯身一劍,朝萭章刺去,左手順勢抓起一個青銅鑄造的提梁卣,格住了樓護的環刀。那個青銅卣是我擺在屋裡的裝飾,也是我父親當年所得的孝宣皇帝的賞賜,足有五六十斤,可是甘延壽抓住它的提梁,如銅錘那樣揮舞。樓護也的確有些膂力,被這樣沉重的銅卣格住環刀,竟然沒有震飛。只是他的腿有些痛,一拐一拐地閃避甘延壽的攻擊,像一隻暴怒的蟾蜍。

看著甘延壽好整以暇的樣子,我知道萭章和樓護兩個人絕對不是對手,於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我真該慶幸,沒想到今天神奇般地揀了條命,如果不是羅敷想辦法寫遺令拖延,恐怕就等不到他來了。誰能料到甘君況這麼晚會來找我,更不會想到軍情緊急得他要排闥而入。大概這也是天意罷。也許那個術士說得對,我以前的確濫殺過無辜,但後來我有了悔改之心,上天就因此給我一個機會,以後我更得秉公斷案,才對得起上天對我的一番好生之德。

這時甘延壽和萭章、樓護兩人已經鬥了十幾個回合,他們顯然很沮喪,左支右絀,頗為狼狽。萭章邊砍邊叫:「君卿,今天殺不了那個惡賊了,你先走罷,我斷後。」

樓護回答道:「還不是怪你有婦人之仁……不,我斷後,你先走。」他雖然責怪萭章,卻不肯先走,確實很有友愛精神。

「那一起走罷。」說著萭章像瘋虎一樣猛砍幾刀,甘延壽左手提卣,右手握劍,後退了幾步。樓護趁著這個機會一轉身,就想往外跑。甘延壽「哼」了一聲:「你停下。」左手的提梁卣脫手飛出,正好撞中樓護的後背,發出沉悶的聲音。樓護中了這一記,仰面栽倒。甘延壽長劍一絞,萭章的環刀也捏不住,激射而上,「噗」的一聲插入房梁。甘延壽身子一側,斜身騰起,踢了出去,萭章右肋中腳,應聲而倒,身體貼地滑出,倒撞在牆腳下,像一個麻袋,身上竟然裊裊冒出灰塵。他的衣服也真夠髒的。

甘延壽將手中的長劍還鞘,笑道:「廷尉君,今天你可欠我一命哦。」

我豎起大拇指讚道:「君況號稱『翼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今天要是你晚來一步,就只能看見我身首分離了。」

甘延壽走到萭章面前,道:「這大概就是我曾經救過性命的萭章罷。今天我不殺你,你就欠我兩條命了。」

驚魂稍定,我跟甘延壽開起了玩笑:「君況,你今天怎麼不打招呼就闖了進來?」

他笑道:「唉,車騎將軍命我即刻去見他,說是路過廷尉府時一定要把你載上,越快越好。今晚丑時三刻,宮中收到赤白囊裝裹的邊境加急文書,偽郅支單于裹脅康居兵馬,大肆侵入我烏孫屬國,揚言要統一西域,我們必須連夜商議出兵討伐。現在皇帝和車騎將軍就在溫室殿等我們。」

「好,那我們趕快走罷。」我深知如果不是非常急切,用不著這樣夤夜招集大臣。我曾經聽尚書令講過,孝武帝元光、元狩年間,經常有半夜或者凌晨召官吏入宮商議邊塞征討事宜,到了昭、宣兩朝,緩於征伐,這種情況幾乎沒有再行。現在突然恢復,情勢必定非常危急。

我大聲道:「來人,先把這兩個賊盜捆下。等我回來再作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