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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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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後,漢朝使者果然到了。

駒于利受長得比以前胖了些,臉色也比以前細膩,看來在漢朝過得不錯。他見了我,馬上奔過來,伏在我腳下,吻了吻我的皮靴,叫道:「偉大的單于,親愛的父親,兒子真是想死你了。」

我笑著挽起他的胳膊,把他牽到我的寶座旁:「來,我的兒子,讓我來好好看看你,兩年沒見了,我這當父親的也是時常夢裡想見你啊。」

好像看不夠似的,我們父子倆笑吟吟地望著對方。我很喜歡這個兒子,他有勇有謀,也是我的大閼氏生的,按照漢人的習慣來說就是嫡長子了,如果沒有意外,繼承我位置的將是他。可惜他的母親當年和我在居延澤的森林裡受苦,卻在回匈奴後的第一次征戰中就被敵兵射死。她不能親眼看見她的兒子成為未來的單于了。

「父親,兒子沒有完成使命,讓父親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受苦,請父親責罰兒子罷。」他誠懇地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漢朝皇帝沒有因為我派遣他為侍子入朝,而對我像稽侯狦那樣全力扶持。

「這怎麼能怪你,只能怪父親沒有早聽你的勸告,導致你在長安被扣留了兩年。」我笑道。

他搖搖頭:「其實也許正如貴人們當初所認為的,早一點去也未必管用。漢朝對我們匈奴的確太防備了,它不可能會同時支持兩個單于。而父親驍勇善戰,自然也不是漢朝首選的支持目標。」

「但是沒有及時跟漢朝翻臉,畢竟可以贏得充足的撤退時間。好在如今我們離長安如此之遠,再也不用擔心他們了。」我若有所思地說。

他點點頭:「這倒是。」

我對著下面叫道:「漢朝使者在哪裡,叫他們進來見我。」

侍從跪地稟告:「啟稟單于,漢朝使節倨傲不遜,不肯按照禮節進穹廬覲見。」

「怎麼回事,以前使者不是都肯按照禮節覲見的嗎?」我心裡很不高興。匈奴的規矩,任何國家的使節都必須按照匈奴的習慣,臉上畫墨,去掉節旄,才能夠入穹廬。多年來漢朝使者都乖乖地遵從這一點,沒想到這次竟然拒絕。

侍從怯怯地說:「他們說,那是從前,匈奴和漢朝是平等的友邦,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匈奴既然已經臣事大漢皇帝,單于就應該親自出去迎接宗主國的使者,並且使者可以按照大漢的規矩手執節旄入見。」

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那麼大的憤怒,也許是多年來積聚的,也許是前些天在康居邊界遭受的屈辱加入了這種怒氣。我大聲道:「把那個漢朝蠻子臉上畫上黑墨,奪走他的節旄,給我拖進來。」

駒于利受想要阻止我。我一抬手,止住了他的想法,道:「匈奴的單于絕不能再受漢朝的屈辱,一個小小的秦人,竟敢這樣無禮。」

駒于利受見我的臉色難看,不敢再勸,坐在那裡神情不安,手指不斷地在膝蓋上有節奏地敲擊著。

穹廬外面響起了撕扯的聲音,還有漢話爭辯的聲音。但是很快就平靜了,接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漢人被幾個匈奴衛士推搡著走了進來。

我還沒開口,那個漢朝使者就破口大罵道:「你這個亂臣賊子,竟敢這樣對待大漢的使者。大漢皇帝一定會派遣兵馬前來問罪的。」

本來我只是想讓他遵從匈奴的禮節而已,並沒有別的用意。是的,我誠然恨漢朝人,但是我並不傻,知道現在在漢朝面前還得裝一裝孫子。可是,這個該死的漢朝使節侮辱性的語言讓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心馬上又熱焰騰騰了。我一個箭步跑到他面前,「啪啪」左右開弓,狠命的甩他的嘴巴。我當時可能瘋了,我都不知道一共甩了他多少下。我只知道等我自己的手都甩疼了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面前的這個四十歲左右的漢朝人兩邊臉頰已經腫得老高。

「你這該死的秦人,你他媽的叫什麼名字?」我吼道。

「該死的呼屠烏斯。」他叫著我的名字,困難地笑了笑,「你的末日也快到了,敢欺騙大漢皇帝的人,敢欺辱大漢使者的人,都會遭到漢朝的捕殺,不管他躲在哪裡。你自稱病篤,向大漢皇帝要求遣回侍子,你一定會達成所願的。」

我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人,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胯下,他受不了了,慘叫一聲,摀住下體在地上打滾。很顯然,我踢到了他的卵子。

「你的漢朝皇帝怎麼不來保護你?告訴你,匈奴人永遠是上天的驕子,它雖然遭受了暫時的困難,但是將來滅掉漢朝的,一定是我們匈奴。」我一腳踩住他的臉,他腫脹透亮的臉深深陷進泥土裡。

他艱難地從泥土裡抬起臉,笑道:「你有種就到漢朝邊塞下去咆哮,為什麼躲到這荒蕪的極地來,對著我這樣手無寸鐵的使者嚎叫?你這膽小無恥的匈奴雜種!」

我再也不想跟他廢話,拔出腰刀,「喀嚓」一刀砍在他的腦袋上。他的半邊腦袋頓時像西瓜一樣打開了,裡面滿是白的和紅的瓤。一股濃烈的腥味撲鼻而來,熏得我差點站立不穩。我用手扶住自己的腦袋,吼道:「給我把剩下的漢朝使者全部殺光。」

【十三】

當我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做了一件過於魯莽的事。我殺了漢朝的使者,按照漢朝的規矩,他們是絕對不會罷休的。的確,我離漢朝的本土很遠,但現在的西域幾乎全是他的屬國,強大的烏孫就在南面,龜茲的延城旁也有漢朝的西域都護治所,如果漢朝徵發西域諸國的兵馬來攻打我,並不是很難辦到。

「那個該死的漢朝使者叫什麼名字?」我嘆了口氣,問駒于利受。

「他是漢朝的衛司馬,名叫谷吉。」駒于利受回答。

「哦,谷吉,我並沒想殺他。」我說,「巨耐這豎子實在無禮。漢朝皇帝不應該怪我不遵故約,他們應該反省,怎麼選這麼一個狂徒來當使者。」

駒于利受好像安慰我似的,輕輕地說:「父親,你沒有錯。這個谷吉的確是個狂徒,當時漢朝皇帝也並不肯派他出使,是他自己極力要求來的。

「為什麼他這麼想當使者?」我有些好奇,「難道跋山涉水的,不嫌辛苦嗎?」

「跋山涉水固然辛苦,但是一次成功的出使可以很容易得到陞遷。所以漢朝一些出身卑下而又雄心勃勃的官吏,都汲汲追求出使外國的機會,尤其是出使我們匈奴。」

「那又有什麼不同?」我問。

他道:「父親有所不知。漢朝自從武帝以來,民間開始充滿了開邊拓土的風氣,一些流氓無賴少年,本來在國內窮極無聊,或者犯罪入獄,將來免不了棄市的命運,這時忽然找到了他們的出路。他們都上書皇帝,自告奮勇說願意出使遠國,宣揚漢朝的偉大功業。皇帝接到這類奏書都非常歡喜,常常會令官府賞賜他們一些錢財,給他們頒發節旄,赦免一些罪犯跟從他們出使。有些無賴子雖然得不到皇帝的錢財資助,也經常獨闖西域,自稱為使者。漢朝人一向認為其餘國家都好征服,獨獨對我們匈奴頗有恐懼,認為是個勁敵。所以,肯出使匈奴為漢朝爭得榮譽的人,往往更讓人佩服,在仕進上也格外佔些便宜。這谷吉四十多歲,在漢朝僅僅是個小小的衛司馬,因此一直憋著一股氣,想靠出使匈奴搏得虛名。漢朝的御史大夫貢禹比較瞭解谷吉,當時極力諫諍,說谷吉是個妄人,派他出使匈奴,一定會為國家取辱生事,只是後來因為右將軍馮奉世支持,谷吉才最終得遂所願。」

我勉強笑了笑:「他的確得成所願,漢朝至少會表彰他是個忠臣罷。他如果有兒子的話,也可以得到他的蔭庇做官了。」

「現在看來,谷吉的確是個妄人。在路上,他對兒子我就非常倨傲。其實他的做法,並不是漢朝皇帝的意思。」

「哦,你怎麼知道?」我問。

「父親殺了他後,我們把他隨身攜帶的文書全部看過了。文書上漢朝皇帝命令他對父親要溫言撫慰,極力修好,不要把關係鬧僵。他隨身也帶了不少禮物,都是漢朝皇帝送給父親的。」

「可是究竟不會有給稽侯狦那個豎子的多。」我脫口道。

駒于利受看了看我,誠懇地說:「父親,雖然我們父子多年未見,但是父親的脾氣還是一如當年。」

「你覺得父親做錯了,是不是?」我直視他的臉。

他不置可否,說:「谷吉如此無禮,父親就算殺了他,也不是說不過去。我的意思是說,父親一生驕傲,容不得別人低看自己。其實漢朝對稽侯狦更加好一點,我們又何必一定耿耿於懷呢?畢竟稽侯狦自甘墮落,卑躬屈膝地臣服漢朝。而父親雖說表面上臣服,骨子裡卻桀驁不馴,漢朝人不是傻瓜,當然會因此區別對待。況且兒子大膽說句父親不愛聽的話,漢朝並不想以我們為敵,兒子在漢朝這幾年也一直受到禮遇,現在他們又不遠千里送兒子回來,不也正說明了這一點嗎?」

我默不做聲,他說得確實對。驕傲是我的巨大榮耀,也是我的巨大弱點,我不能容許任何人背叛我。我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因為這個性格遭到了父親虛間權渠單于的驅逐。我的母親在我父親的諸位閼氏中地位不是很高,我的地位在諸位兄弟中也因此處於弱勢,但是我一向心比天高,覺得自己才是諸位兄弟中最傑出的一個。不管論騎射還是論聰穎,我都比兄弟們強得多。我十三歲就能射殺成年匈奴射手才能射殺的大雕,我用漢文和匈奴文寫的文書又快又好,兄弟們遠遠不能望我項背。因此,我逐漸被他們孤立。他們時常聯合起來欺負我,幸好我還有幾個須卜氏和蘭氏家族的好朋友。他們的幫助一度成為我溫暖的源泉,然而有一天,我竟然發現我這幾個好朋友和我的兄弟們也玩得很開心,我心中友愛的城牆頃刻坍塌了。當這幾個好朋友又嘻嘻哈哈地來找我玩時,我一臉鐵青對他們說:「你們去和他們玩罷!」我的臉色肯定讓他們震驚了,接著,我就完全失去了他們。在匈奴的貴族子弟中,我最終變得沒有一個朋友。當我有一天偷偷射傷他們中的一個時,我父親也震怒了,他把我放逐了出去,只給了我兩個奴僕,讓我到遙遠的匈奴東地靠近烏桓的一個甌脫【註一】去當一個普通的匈奴人。這到底算不算驕傲把我害了呢?

【註一】甌脫:匈奴語,一般指在邊界上屯守的地方。

「但是現在我已經殺了谷吉,後悔也沒什麼用了。」我無奈地說。此刻在兒子面前,我無時無刻不在保持的堅強一下子蕩然無存。

他說:「事己至此,我們乾脆對外宣稱沒有見到什麼漢朝使者,漢朝遣歸的單于侍子也無影無蹤。父親反而可以不斷地派使者去漢朝,追問我的下落。這樣事情就變得截然相反,是漢朝丟了父親的兒子,反而是他們對不起父親了。」

「天哪!有你這麼個兒子,我感到尤其驕傲。」我由衷地對他說,「只是要委屈你躲著不再露面。」

他笑了笑:「等到父親讓匈奴重新變得強大,兒子就可以揚眉吐氣地出來了。父親,我想這一天不會太久。」

我心裡更是一陣暖洋洋的。外面寒風呼嘯,是秋天的第一陣寒風。冬天又要到了。我想起前不久奔馳在碧藍的夷播海上,那時那位康居美女還裸著雙臂和陳湯在湖邊調情,就不由得一陣感慨。難道我要一輩子躲在這寒冷的邊地嗎?現在我們匈奴缺衣少食,我真的有些發愁,怎麼才能度過這個寒冷的冬日。

【十四】

這個冬天果然難熬,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站在堅昆土城上彌望,遠處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天地的盡頭。碩大的雪花,像門板一樣,鋪天蓋地從天上傾瀉。因此雖然知道雪花本身毫無重量,可是看見它飄下來,我竟不由自主地會閃身避讓。

我命令叫了幾個堅昆本國的老人來,問他們是不是每年冬天都這樣。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也是他們長到這麼老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雪。看來天要發怒了,據說堅昆的祖先是一條神龍,它居住在北極的幽溟之處,堅昆人每個月都要多次祭祀神龍。如果沒有做到,它就會發怒,將無邊的雨雪撤到堅昆的上空,直到將堅昆完全覆蓋為止。如今大雪有半個月都沒有停止,顯然北溟的神龍已經發怒了。

雖然我平常並不大相信類似的無稽之談,但這時也不由得凜然生懼。我問:「那我們必須去祭祀神龍了,你告訴我,應該怎麼祭祀,我都可以效法。」

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搖搖頭,雪白捲曲的鬍鬚纏繞在他們的頜下,滿眼都是絕望:「不,那是堅昆的祖先之神,你們這些匈奴人就算給它再豐厚虔誠的祭祀,它也不會享用。牠只會享用牠的子孫敬獻給牠的犧牲。」

我勃然大怒,一種絕望中的勃然大怒。我按住自己的刀把,怒氣沖沖地喝問:「你們的意思是,如果把我們趕走,這雪就會停止?」

他們呆呆地看著我,又互相看了看,點了點頭。

「很好,可是我們匈奴人的習俗不是這樣的,我們的祖先是天上的帝王,他只願意他們的子孫強大。如果他的子孫懦弱,那他會哀歎子孫的不幸,憤怒子孫的不思奮發,從而任其自生自滅。所以,如果這天上真有那條所謂神龍的話,牠有你們這樣不長進的子孫,恐怕也只有認命。」我用刀尖指著陰霾的天空,雪花不住地打著旋落在我的刀尖上,化成水珠流到我的手中。

這幾個老頭子面無表情地說:「可是你們強大到放棄了土地肥沃的祁連山,躲到我們貧痔的堅昆來了。」

他們的話還沒說完,我的刀已經閃電般地砍了下去,一個兩個三個……我的腳下滿是鮮紅的坑,大的小的,將潔白的雪毯融化得斑駁陸離。不知道砍了多少刀,我很累了,頹然站在雪中,呆呆地看著那些鮮紅的坑,它們在紅色的浸漬下繼續緩慢地下陷。

「將城中的堅昆人全部殺掉,用來祭祀他們的祖先。」我下了一道命令。

【十五】

大雪還是一天接一天地在下,我們帶來的糧食和堅昆人儲存的糧食正在逐漸消耗乾淨,很快,城中就會連一隻老鼠也難以找到了。我在堅昆的王宮中,還勉強可以吃個半飽,但我的子民基本上陷入了絕境。無奈之下,我只好下令,要他們掘開冰雪中埋藏的所有堅昆人的屍體,醃製起來當作食物,以應付這個漫長的冬日。

我們就在被風雪禁錮的堅昆土城中苦熬著,隨著時間的過去,我幾乎已經絕望到認定我們會滅絕在這裡,直到突然有一天,康居國的使者趕著他們的騾、馬和駱駝隊迤邐到來。

他們是帶著康居國王的命令邀請我去康居的,而且要我們全部遷移到康居東境,去幫他們對付烏孫人。

「烏孫實在可惡,完全忘了舊情,竟然投靠那些短腿黃面孔的漢人,攻擊我的兄弟之國康居。康居王既然這麼信任我,我們匈奴一定會替康居徹底報仇的。」我大方地說,心裡樂開了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絕望中竟然碰到這麼好的事。而且,去了康居大概又有機會見到那位在夷播海邊的康居美女了。

那個康居使者恭敬地說:「多謝單于。我們大王知道單于和烏孫也有宿怨,只是暫時形勢不利,不能報仇,所以我們大王決定出兵和單于合擊烏孫。這件事既對我們康居有利,單于也可以趁機報仇,洗刷被烏孫欺騙的恥辱。」

這使者看來還算合格,暗示我這件事是對大家都有利的事,他們康居並非完全欠了匈奴的情。這倒也是,我們匈奴人落魄到這種地步,現在到底還能讓誰欠情?

我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擊破烏孫之後,康居可以永保安寧了,絲綢之路上商人來往不絕,康居人可以得到的好處,是無法計算的。而我們不過是出了一口氣,這口氣畢竟不能當飯吃啊。」

「不然。」使者道,「匈奴單于當年威震北漠,尊貴無比,至今西域諸國的君長一聽見『匈奴』二字,都立生震恐。這些靠的都是歷代單于們不甘失敗的憤激,如果歷代單于們都覺得出口氣無所謂的話,今天又有誰會在乎匈奴呢?」

「你很會說話。」我道,「不過實在的好處我還是要的。擊滅烏孫之後,烏孫的國土就歸我郅支單于了。」

「好,一言為定。」他很爽快地伸出一隻手掌,和我響亮地碰了一下。

【十六】

雖然有康居派來的駱駝、騾、馬迎接,一路上的嚴寒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們的糧食在半途完全消耗盡了,飢餓加上嚴寒,大量的匈奴人倒斃在路上。等我們到達康居的國都,已經是春暖花開,然而我的民眾卻只剩下三千人。如果康居人想要殺死我們,可以說輕而易舉。

我不能不又一次讚頌我們匈奴的諸位偉大的先單于們,他們建立起來的赫赫威名,讓他們的子孫在極度困厄之中也能保持足夠的威嚴,得到足夠的尊重。

康居王大約有五十來歲,一頭火紅色的長髮披在肩膀上,鼻子高而尖銳,頗下一蓬亂麻似的鬍鬚,將嘴巴險些完全遮蔽,讓我懷疑他進食時有點困難。他看見我,滿臉是真誠的喜悅,搶步過來和我寒暄。在翻譯的幫助下,我們快樂地交談了一會兒。接著他向我介紹家眷,我一生中最難忘的那張美麗的面孔真的出現了。

她就是我在夷播海邊見到的那位女子。她現在的穿著和當時完全不同,那時是秋天,她穿的是紗縐和絲綢的裙子,兩條圓滾滾的胳膊還裸露在外面。現在她穿的是厚厚的棉布袍子,外面罩著羊毛的短襖,領口上還可以看見模糊的漢朝文字「昌」字的圖紋,脖頸下掛著一串由水晶和瑪瑙組合而成的項鍊,更襯得她的俏臉流光泛動。她的頭上帶著一個尖頂的氈帽,帽子一側還縫著一道顯眼的白鼬皮,另有三根紅色的細繩像流蘇一樣在帽簷上垂下,腳上則蹬著一雙長筒的鹿皮靴子,顯得非常精幹。

我的眼光像餓狼一樣,死死地咬著她,怎麼也不捨得鬆開。她定睛看了看我,嘴唇一下子白了,很顯然她認出了我是誰。

趁著康居王對我還比較恐懼,我有必要趁熱打鐵。我對康居王說:「希望匈奴和康居永遠結為友好鄰邦。按照我們匈奴的規矩,兩個國家既然交好,就應該採取和親的方法來作為憑證。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十八歲,希望可以嫁給大王,侍奉大王的寢居。」

康居王有點受寵若驚:「單于,你太客氣了。你的建議非常好,我的五個女兒全在這裡,最小的兩個都沒有結婚,單于可以選取一個當作閼氏,侍奉單于的寢居。」

沒想到獲取美人會這麼不費功夫,我假裝掃視著康居王的兩個女兒,指著那個仙女:「如果能得到這位美人為閼氏,我以一個匈奴單于的名義保證,我呼屠烏斯死亦不恨,這輩子就是康居最忠誠的女婿了。康居的事就是我們匈奴的事,康居的榮辱就是我們匈奴的榮辱,如果有誰不把康居放在眼裡,那就是明目張膽地和我匈奴作對!」

康居王的嘴唇抖索,顯然非常激動,他連連道:「太好了,太好了!」這幾個樸實的字在他嘴邊不停地重複,他大概激動得說不出更華麗的詞語。

雖然相隔有一段距離,那美女似乎聽到了我的話,跑過來偷偷在康居王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從她著急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大概在說:「父親,我可不想嫁給他。」

康居王臉上卻露出笑容,對我說:「她就是小女倚蘇,號稱康居第一美女。」

哦,原來她的名字叫倚蘇。

我拍掌道:「的確名不虛傳,太美麗了,比天仙還要美麗。」我笑吟吟地看著她。她瞪了我一眼,坐在她父親身邊,兩手不斷地互相絞著,顯然很是激動。

「我很早就想為她選夫婿,她卻一直挑剔,說要嫁個大大的英雄。我想,如果能嫁給單于這樣的英雄,可以說是遂了她的心願了。」他又轉向倚蘇,「郅支單于就是現在世間大大的英雄,妳為什麼又說不嫁?」

我下意識地謙虛道:「哪裡哪裡。」口裡卻酸溜溜的,她哪裡是眼光高,暗地裡早就和那個叫陳湯的漢朝無賴子上下其手了。

倚蘇大聲道:「他算什麼英雄,被漢朝的大軍趕得四處逃竄,要嫁,女兒也希望能嫁漢朝皇帝,那才是當世最偉大的英雄呢。」

康居王飛速地瞥了我一眼,尷尬地說:「單于,小女無知,請單于恕罪。她還不瞭解單于,等我向她講述了單于擊破稽侯狦、烏孫,兼併丁令、堅昆的豐功偉績時,她就會轉而仰慕單于了。」說著他馬上轉頭怒聲斥責倚蘇:「妳知道什麼,漢朝的皇帝手無縛雞之力,是個天天躲在深宮中不見天日的病夫,哪能跟單于相比?單于能拉三石的強弓,號稱匈奴第一射鵰手,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英雄。」

倚蘇不屑地笑了:「他算第一射鵰手……,哼,就算是,我也不稀罕,他老得這麼難看。要嫁你自己去嫁罷。」說著她一轉身跑了。

她撇嘴的模樣都是那麼讓人驚艷,我簡直被她迷得暈頭轉向,就算天天看見她罵我,我也願意。我的眼睛被她飄飄的衣袂牽引得離開了我自己,以至於好一會兒我坐在那裡發呆。她為什麼不揭我的底?在夷播海邊,我被陳湯用兩張並列五石的強弓射殺了坐騎,這確實是我最丟臉的事啊。是了,她和陳湯是偷偷出去幽會的,陳湯是個地位卑賤的人,怎麼可能上配康居公主,這樣的美女,也只有我這個匈奴單于才配得上。想到這裡,我放心了。我假裝問康居王:「聽說漢朝的使者也來過康居?」

康居王臉色稍變:「沒有沒有。我們和漢朝雖說有點來往,不過是想騙騙他們的財物。漢朝物產豐富,但是生活習慣和語言風俗和我們康居相差極大,國土也離我們很遠,沒有必要交往的。」

我隨便道:「那可不一定,漢朝的西域都護治所離康居也不算遠啊。」

康居王的臉色更難看了。我覺得應該乘勝追擊:「有一個叫陳湯的,大王難道不知道嗎?」

他的臉色舒展了:「陳湯,那是什麼漢朝使者?不過是個魚販子。他是漢朝人,從小在家鄉學了一身很好的捕魚手段。前幾年他被人販賣到康居作為奴隸,被我們倚蘇從市集上買回來了。因為擅長捕魚和烹魚,我特意解除了他的奴籍。他常常帶著一幫人去我們康居東界的夷播海捕魚,然後運到都城來賣。由於他捕的魚都比較大,所以我們王宮專門向他訂購,他也因此有出入王宮的資格。」

看來這個王的確什麼都不知道。

我又怎麼能相信陳湯僅僅是一個漁夫呢?他那手射箭的本事,絕對不是一個漁夫所能具備的。他有這種功夫,為什麼不在漢朝的軍隊裡混呢?碰上戰事,斬首立功,將來封侯的機會都是有的,何必躲在遙遠的康居當一個小小的漁夫?難道漢朝的才幹之士多到已經可以浪費的地步了嗎?又或者他被這個康居美公主迷住了,甘願當個漁夫不成?

「哦,那可能我聽錯了。什麼時候這個陳湯來了,請大王給我引薦引薦,我也很想認識認識。我也很喜歡食魚,身邊頗有幾個漢朝庖人,都擅長烹魚,或者可以讓他們互相切磋切磋。另外,如果公主執意不肯嫁我,我也沒有臉皮在貴國待下去了。或者乾脆大王借我幾千兵馬,讓我先去進攻烏孫,如果僥倖將烏孫攻下,不但可以替我們兩家都出一口惡氣,我也算有了長住之地,不必打擾大王。」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有更多的打算。跟從我活著來到康居的才三千多人,其中能打仗的還不到一半,就這麼點人住在康居,就好像羊入狼穴,隨時都有危險。雖然現在康居還不致有加害之心,但萬一漢朝真的使者來到,脅迫康居對我下手,我還有命在嗎?不如趁熱打鐵,向他借幾千兵馬襲擊烏孫,勝利的話,不但可以增加威信,而且可以擄掠一批俘虜充實自己的力量。美女倚蘇既然在康居,就不怕她跑到天上去。我嚥了嚥口水,看康居王的反應。

康居王笑逐顏開:「單于真是大漠中最強健的雄鷹。不過遠道初來敝地,也不必這麼著急。單于且先休息幾天,等精神恢復,我再挑選五千精兵,供單于驅使。」

【十七】

烏孫人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襲擊,等他們發現我時,我已經在他們的首都赤谷城下了。

我所帶來的康居士兵,在我的嚴格管束下,發揮了他們罕見的戰鬥力。至於我的匈奴士兵,都在外圍大聲歡呼我的稱號:「郅支!郅支!」聲音展天動地。我頭頂的匈奴白色躍虎旗幟獠牙猙獰,白虎的爪下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二十八個骷髏,證明我在二十八次戰鬥中勝利的歷史。的確,郅支單于從未敗過,即便是後來遠遁堅昆,都不是迫不得已的敗退,算不得在一生的經歷上留下了污點。

也許作為主帥的我這些光輝戰績激發了康居人勝利的信心罷。烏孫人一批批蜂擁出城,都被康居前鋒截住,等他們鏖戰得差不多了,我再縱使我兩翼的匈奴士卒前進包抄。三次遭到全殲之後,烏孫人開始學乖了,任憑我們怎麼挑戰,他們只是緊閉城門,再也不肯出來。而赤谷城是仿照漢人的城障而建的,城牆堅固高大,有內外三層,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攻破。

我在赤谷城下呆了十幾天,在此期間,我也沒閒著,不斷地派出小股部隊四處游擊,掠奪財物。很快,這些游擊部隊趕著多少不等的牛羊又回到了赤谷城下。其中還有一些烏孫民眾,甚至包括一些散落在烏孫的匈奴人,聽見他們的單于來了,都紛紛趕赴赤谷城下敘見。

我心中充滿了自豪的喜悅,大概這次攻擊擄掠的牛羊就是數十萬頭,收集的民眾也有數千,大大增強了我的部屬。

當我浩浩蕩蕩地回到康居的時候,夾道歡迎的是康居的民眾。他們在簡陋的城樓上舉行了盛宴,讓我接受康居民眾的瞻仰。這時候我忘記了前此在漢朝碰到的屈辱,我深信自己仍會成為匈奴最偉大的單于之一,唯一讓我感到坐臥不安的是,我沒有在宴會的城樓上看見美麗的倚蘇。

光榮不能和倚蘇共享,這讓我很快覺得索然寡味。那天晚上,我甚至拒絕了我的諸位閼氏擠眉弄眼的挑逗,沒有進入她們任何一個的帳篷。一想起倚蘇,我對任何女子都沒有胃口。如果倚蘇在月亮上,讓我可望而不可及,那我還不至於會如此的憤懣。但偏偏她就近在咫尺,就住在這康居王城中,讓我怎麼能不生氣。

之後,我又率領康居的士卒襲擊了烏孫幾次,沒有一次不是大勝而歸,烏孫人也逐漸嚇破了膽,當年侵奪康居的土地不但已經完全歸還,而且在他們和康居交界的地方,連守候的士卒也沒有了。據說他們已經派遣使者去漢朝求救,我這時已經躊躇滿志,我的族人從西域的四面八方來到康居,投奔他們偉大的單于。我的民眾數目恢復了當年在右地全盛時期的規模,達到了五萬多人。

據路過的西域諸國商人們說,他們的王現在非常景仰康居,因為康居和郅支單于結為了婚姻聯盟。

可是康居王對當初答應的婚約隻字不提,以前我沒有力量讓他提,現在到了該提醒他的時候了。

我讓人把我盛裝打扮的女兒送進康居王宮。我的女兒才十八歲,雖然沒有倚蘇那樣驚人的美貌,但年輕的臉上可以隨時彈出水珠,料想吸引康居王這樣一個老男人沒什麼困難。但令我驚奇的是,康居王沒有笑納。大概是擔心我不高興,他親白跑到我的穹廬裡來向我解釋了。

「單于,小女倚蘇最近身體有點不大舒服。是否可以等她康復後,再和單于成親?」他面有苦色。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哦,當然,我可以等的。不過我的女兒身體很好,她希望能為大王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為什麼大王又把她送回來呢?莫非她長得太醜,不能讓大王有興趣嗎?」

這個五十多歲的胖男人趕忙賠笑道:「單于,你的女兒貌比天仙,我怎麼敢嫌棄?只是我想,既然兩國和親,最好就選在同一天迎親比較好,也可以讓康居百姓有個深刻的印象,當成我們兩國交好的見證。單于千萬不要誤會了!」

我點點頭:「我明白了。」停頓了短暫的一刻,我突然道,「那個魚販子陳湯,我很想見一見,大王,他什麼時候會再送魚到王宮裡來啊?」

他身體一震,隨即笑了笑,好像顯得非常遺憾:「別提那個什麼陳湯了。前些時候,你還在烏孫打仗的時候,他突然不辭而別。唉,說實話,現在要再找到一個像他那麼技藝嫻熟的漁夫,也實在不容易了。」

我語帶譏諷地說:「不辭而別,恐怕不辭而別的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罷。」

他臉上頓時露出極為難看的神色:「單于……單于怎麼會知道,唉,我說實話罷。我也萬萬沒想到小女竟然愛上了那個漢朝來的魚販子。那魚販子剛來到康居的時候,也自稱是漢朝皇帝派來的使者,可是當即被我識破,因為在那之前,我們康居剛剛接到漢朝的文書,說我們是化外之國,沒有必要通使天朝。再說陳湯他又沒有節信。本來當時我就想殺了他,只是他拚命跪地求饒,說自己帶了一些漢朝的精緻禮物相贈,又說自己擅長捕魚烹魚。我想殺掉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秦人也是浪費,留下的話還可以當當奴僕以供驅使,也就放過了他。沒想到這個無賴竟然勾引我的女兒逃了。」

雖然證實了我的猜想,但我還是非常慍怒。「你女兒失蹤了多久?」我問他。

「十天,不,大概有十五天,我不是很清楚。」他說。

我心裡一怔,連自己的女兒失蹤到底幾天都不知道,看來這個女兒在他心中並沒有多高的地位。難道這是可信的嗎?如果我有這麼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兒,我能不能做到對她的行蹤毫不在乎?

「唉,只可惜我沒有這個福氣當康居的女婿了。」我自言自語地說。

他急忙道:「我還有一個女兒,雖然沒有那個小女兒漂亮,但五官也還端正,如果單于不嫌棄的話……」

我打斷了他:「我們匈奴人很相信天意,第一次婚姻不成功,說明上天對這事不看好。如果再來一次的話,至少得等上一年,占卜後再看看吉凶。」

「那就再等一年,再等一年。」他小心翼冀地說。

【十八】

我沒有耐心等他,當天晚上,我就派兵進入了康居王宮。他們的王宮很簡陋,比漢朝邊郡縣城的縣廷都頗有不如,沒有費什麼力氣,我的士卒就在後院的石頭房子裡找到了我該找的人。

士卒們的火把點得通明,康居王披著他的羊皮短衣在我的士卒的簇擁下走到王宮前殿。見了我,他慌張地說:「不知道單于是什麼意思?自從單于來到康居,我們康居人可是一點都沒有虧待單于啊!」

「我也沒有虧待大王。當年你的國家被烏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的時候,是我幫助大王在西域建立了強大的聲譽,是我把你們扶上了烏孫人的脖子,讓你們可以盡情地在他們脖子上拉屎。你扣心自問,我們匈奴虧待了你什麼嗎?」我皮笑肉不笑地說。

他一邊點頭一邊吸嘴道:「是的,我們康居人都非常感謝單于幫助。可是……可是單于你剛來的時候,身邊只有三千人馬,大部分還凍餓不堪,如果不是我們康居人幫助,你們又……」

我讓他的話淹沒在我的叫聲裡:「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救了我們。可是如果不是你派人邀請我們從遙遠的堅昆長途跋涉到你們這裡,我們又怎麼會在途中遭受那麼大的苦難呢?而且,我呼屠烏斯向來就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如果我是忘恩負義的人,那我馬上可以把你們殺掉,康居就可以直接改名匈奴了。你明白,這些我現在完全有能力做得到。」

「既然單于好心沒有滅亡我們康居的打算,又何必如此?我們兩國可是兄弟之邦啊!等到單于攻佔了烏孫,烏孫就是單于的,這還不夠嗎?」他眼光裡又滿是希望。

我冷笑了一聲:「什麼兄弟之邦?當初我剛來康居的時候,你說我們可以結為盟邦,可是你們沒有做到。既然我們雙方沒有在婚筵上獻血盟誓,那麼就算我殺了你們也不會遭受神明的懲罰。我們匈奴人一向敬畏明神,可你們卻毫不在乎。」

康居王還沒有說話,斜刺裡一個聲音道:「大王,我早勸你不要信任匈奴,以免引狼入室。他們口頭上說尊重盟誓,實際上即使我們已經跟他盟誓,他們也不會放棄他們貪婪的慾望。他們和漢朝可是盟誓過數百次了,結果還是倉皇逃到了西域。」

我冷冷地看著那個說話的人。這個人有四十多歲,披著鹿皮的斗篷,身上穿著鹿皮的上衣,繡滿了葡萄形狀的金線,胸前也琳琅滿目的,掛著一串綠松石和瑪瑙的裝飾,一看就知道是康居的貴人。我面無表情,命令道:「來啊,把這個英雄綁起來。

幾個士卒立刻跑上去,抓住他,拖到我的面前。

「扒掉他的衣服。」我命令道。

雖然已經是暮春,但康居國中還有些寒意。在扒衣服的過程中,這個中年的康居貴人不斷地掙扎謾罵,使得康居王也瑟瑟地站在一旁,不敢為他求情。等這個人全身被扒得精光,在風中有些瑟縮時,我命令:「燒水給他洗澡。」

幾個士卒馬上又抬來一個立耳的帶著高圈足的銅鑊,他們將這個銅鑊的兩耳穿起來,掛在一個木架上,往裡面灌滿水,又在圈足的底部聚上木柴。然後士卒們立起一個更高的木架,懸在銅鑊的上方。那個康居貴人被士卒們死死按住,兩腿併攏,繫上一根粗大的牛皮繩索,倒吊在銅鑊的上方。再緊接著,士卒們用火把點燃了銅鑊底的木柴。

「任何辱罵單于的人,都是這樣的下場。」我宣佈道。

康居人逐漸明白了我在做什麼。一個穿著華麗的中年婦人迅即從人群中衝出來,嚎陶著跪在了我的腳下,她仰起一張麵餅似的胖臉,滿面淚花,聲嘶力竭地乞求我的寬恕。康居話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很難懂,從她的哭訴中,我知道那個吊著的人是她的丈夫。

這時銅鑊底部火焰正在熊熊燃燒,那個康居貴人赤裸的身體懸在半空,像一隻待宰的肥豬,他身上長著濃密的體毛,倒的確和一隻野豬相似。也許是實在無法面對這樣的場景,那個康居王終於鼓足勇氣走了過來,遲疑了一下,「撲通」一聲也跪在了我的腳下。在場的康居貴人們都驚訝地叫了一聲,大概是對他們的王跪在我面前感到屈辱。

「請單于寬恕,饒了他一命罷。」他仰著根本看不清楚嘴唇的臉,含糊地說。霎時間我簡直有一種兒童似的衝動,我很想伸手過去,撥開他的鬍鬚,讓他的嘴唇得到徹底解放。或許他聲音一向的含糊,也和他的嘴唇完全沒有自由有關罷。

「大王。」我笑道,「你這又何必,如果你肯把你的女兒和陳湯一起交出來,我們兩家還是親戚。否則,我就要下令屠殺了。我們匈奴人對待友人有好酒招待,對待敵人卻向來是用大刀和弓箭迎接的。」

康居王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我心中暗喜,我的猜測沒有錯。陳湯的確藏在某個地方,和康居王的女兒在一起。

「我就不明白,一個漢朝來的販魚的無賴子,有什麼理由值得大王這樣維護他,為此甚至不惜欺騙一個匈奴的單于。」我冷冷地說。

康居王趕忙解釋:「不,不是我成心要欺騙單于,實在是迫不得已啊。我的那個小女兒早就跟陳湯那個無賴偷偷好上了,如果我再把她獻給單于,就顯得對單于不夠尊重啊。而且,她鬼迷心竅,說如果要逼迫她和陳湯分開,她就寧願自殺。其實她自殺倒不要緊,但這件事一傳出去,單于豈不是要怪我管教不嚴嗎?我怎麼向單于交代呢?」

我大怒道:「難道你這樣躲,就躲得過去嗎?你當初答應了把她嫁給我,你就得辦到。難道你能一輩子迴避這個問題?」

他苦著臉道:「我以為單于身邊美女如雲,過久了也就忘了,沒想到單于對小女這麼戀戀不捨。」

我哭笑不得:「有什麼人見到了你那個女兒會置之腦後的?總之我不在乎,你只要把她找出來給我,我還可以既往不咎,我們兩家仍是親戚。」我抬頭注視了一下那個銅鑊,只見它的口上已經微微冒出蒸氣,「如果你們的動作不快一點,我就不能保證他不被蒸熟。」

聽到我這句話,跪在我腳邊的那個貴族婦女好像夢中驚醒了一般,撲到康居王的身上,苦苦求懇:「大王,求求你,讓小公主出來罷。求求你,一定救救我的丈夫,他可也算是你的子侄啊。」

康居王嘆了口氣,道:「好罷,單于,我告訴你他們在哪裡,你可一定要說話算話。他們就在康居城外都賴水邊的小附墨城裡,你趕快派人去叫他們來。」

我臉上露出了笑容:「早點說,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嗎?」我吩咐道,「來人,趕快去小附墨城找人,讓大王派人帶路。」

幾十個士卒跟著康居王的貼身從人飛速地出宮而去。

「單于,他們已經去了,你先讓他們把火停了。」那婦女仍抱著我的腿哭喊著。

我冷冰冰地說:「不行,匈奴人的規矩,達到了目的之後再放人。來人,把這個婦人給我拉走,她再喊叫就將她的頷骨擊碎。」

【十九】

倚蘇和陳湯被抓到我面前的時候,那個被吊在木架上的康居貴人已經被蒸熟了。腳部我不知道,總之頭部是徹底地蒸熟了。他的全身熱騰騰的,如果不是他全身的毛髮沒有剃掉,他現在就會像剛出籠的蒸豬。我們親眼目睹了他從一個活人變成死人的全過程。蒸氣剛剛升騰的時候,他不住地滴著汗。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流那麼多的汗,簡直像急行軍一樣,從四面八方洶湧彙集到他的額頭,又順著額頭滑進了銅鑊裡,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他不停地叫著熱,可是我們都肅穆地看著他,沒有一個人注意力渙散。他的妻子在叫第一聲的時候,就被我的士卒用鐵錘敲碎了頷骨。她霎時成了一個沒有下巴的人,聲音還沒從喉管流出就飛快地發散了,像遊魂見到了太陽。消除了她的影響,我們可以專注地觀看。

隨著蒸氣的逐漸加大,那個康居貴人的叫喊變成了呻吟,繼而是慘叫,等到蒸氣愈來愈濃的時候,慘叫也變得越發淒厲,我的毛髮都有點直往上聳。他的慘叫中還伴雜著一陣香味,蒸肉的香味。香味和慘叫成反比,香味越來越濃,慘叫卻越來越弱。等香味達到了它的極致時,一切都變得鴉雀無聲。我知道事情結束了,命令道:「撤了木柴。」

士卒們上前把燃燒的木柴全部撤出,蒸氣逐漸散盡,那個人在霧中逐漸露出他的輪廓,終於越發清晰。他膨脹了幾乎整整一圈,原來白白的肉色變得更淡,像瑪瑙一樣透明。

這時倚蘇和陳湯趕到了,可惜他們很不及時。

我沒有磨蹭,折騰了一晚上,我可沒這個精力和時間。我直截了當地對倚蘇說:「躲了我這麼久,現在決定罷。如果肯嫁給我,什麼都好說:如果不肯,那我就把這個販魚的秦人蒸熟了讓我的士卒飽餐一頓。」

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天,她打冷戰的樣子都非常漂亮。她順著我的手指看到了那個蒸熟的人,差點站立不穩,怒罵道:「妳是個畜生,禽獸不如!怪不得漢朝人千里迢迢地要來逐殺妳……」

「來人,把這個漢朝販魚的無賴子綁到架子上去蒸熟。」我言簡意賅。陳湯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麼壯健英俊,但現在已經被五花大綁,他下意識地掙扎著,可惜毫無功效。

我的士卒已經在銅鑊邊勞作,忙忙碌碌地卸下那頭蒸人。接著,陳湯被他們推搡到銅鑊旁。我說:「銅鑊裡的水也不必換了,有著餘溫可以加快蒸熟的速度。」

陳湯顯然非常不甘心,對倚蘇道:「阿蘇,救我!」

倚蘇對著他叫道:「這匈奴人是個畜生,我寧願死了,也絕對不會嫁他!」

「可是……」陳湯想說什麼,但是顯然被噎住了。也難怪,見了那頭蒸豬,想到自己馬上會變成他的模樣,誰不害怕?可他究竟是個男人,要通過求自己的女人獻身給別的男人來挽救性命,這話大概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至少我是說不出口的。

士卒們把陳湯按到在地上,細細地給他的腳脖子纏上牛皮繩子,然後將繩子掛在一個轆轤上。只等我命令一下,他就會立即吊在銅鑊的上方。

我沒有猶豫,喊道:「上架,生火。」

士卒拉動繩索,另外幾個則七手八腳地往銅鑊下添加木柴,他們用火石一擦,木柴轟然一聲,開始燃燒起來,火勢逐漸加旺。

「啊!」陳湯被倒掛著,發出了恐懼的尖叫聲,我能想像他的痛苦。「倚蘇,救我,求妳!」他突然嚎叫道。

倚蘇的臉也嚇得變形了,那麼美麗的一張臉,我心裡歎道,可是仍然很好看。「不——不——」她尖聲叫著,跌撞撞地跑到我的跟前,哭道,「不!單于,我都答應你,你饒了他罷。你放他走,我嫁給你,很樂意……」

我笑了笑:「太晚了。妳不知道嗎?我們匈奴的規矩,一件事情一旦已經開始了,就絕對不能中道而廢,否則就會褻瀆神靈。如果一開始妳就答應我,又何必弄得這樣狼狽?」

陳湯似乎聽到了我的話,更淒厲地吼叫起來,雖然這時銅鑊口上的蒸氣簡直還像彌留之際病人的氣息一樣微弱。

倚蘇也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和恐懼讓她嚎啕大哭;「不,單于,你剛才說了,只要我答應嫁給你,什麼都好說。你怎麼能這樣出爾反爾?」

「我是說了,什麼都好說。我答應妳,等他蒸熟了,可以不讓我的士卒吃他,妳可以給他建一座大大的墳,按照漢朝的規矩,給他厚葬,想要多高的封土就築多高的封土。」我還是不動聲色。

「哦,天哪!」她最後叫了一聲,站立不穩,當即暈倒在我的面前,可能是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罷。這樣也好,其實我還真有點怕她不顧一切地傷害自己。她暈倒了,可以省很多事。

「把你們的天仙公主抬進宮去休息,好好照料。如果她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要屠城。」我聲音平淡而堅定。

幾個康居王宮的侍女抖抖索索地應了一聲,把倚蘇抬進了宮裡。

【二十】

我笑吟吟地看著陳湯,這時銅鑊又像開始一樣,蒸氣裊裊上升,陳湯也開始大滴大滴地流汗,汗水滴進銅鑊裡,聲音鏗鏘清脆。

「單于,我並不是普通的漢朝人。我們可以做個交易?」陳湯喘著氣,嘶聲叫道。

我哈哈大笑:「想活命也不用採取這個幼稚伎倆,還是乖乖受死罷。」

他答道:「我並沒有騙你,我其實是漢朝富平侯的小兒子,家君名諱為彭祖。我化名為陳湯,不過是為了暫時躲避長兄張勃的猜忌。」

富平侯張安世,是漢朝昭帝時候封侯的,官為車騎將軍,這我是知道的,張家也是漢朝名聲極為赫赫的列侯世家。至今匈奴人都知道金、張、許、史是漢朝最有勢力的大族。如果這豎子說的是真的,隨便殺了倒真有些可惜。我登時有些遲疑。

「你不相信的話,可以看看我衣袋裡的一塊玉石,那是我們家傳的玉佩,當年昭帝賜給先祖的,上面有我們張家的家訓銘文。」他不甘心地叫道。

我對身邊的隨從點了點頭:「去搜搜他剛脫下的衣服。」

那個隨從趕忙下了台階,不一會,匆匆跑了回來,手裡搖著一塊玉珮,道:「單于,果真有塊玉珮。」

我接過玉珮,在掌心仔細端詳。這是一塊淡綠色的玉珮,呈躍虎形,虎身上還坐著一個小人。虎的身形矯健,小人則好整以暇,雕琢得非常生動。虎身正面的凹槽雕琢著細細的粟米花紋,每一粒都栩栩如生,毫不含糊。背面則刻著兩行彎曲的文字,應該是漢朝的篆文。多年來,匈奴和漢朝之間互贈禮物,也得到了漢朝不少玉珮,我從小經常在父親的府庫裡把玩,也稍許培養了一些鑒別的能力。我覺得,無論是論雕琢的精緻還是玉質的華美,父親的那些藏品都無法望這件的項背。我有點相信這個人了。我還隨即想起了當時在夷播海邊他手挽雙弓的情景,如果他真的僅是一個普通的魚販子,有這樣的射術也確實不大可能,但如果是列侯家的子弟,那就很正常了。我知道漢朝的列侯子弟從小就要在北軍練習騎射,成績優良的會選入宮中當郎官衛士。他的騎射功夫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

「這篆文雕的是什麼字?」我問道。

他叫道:「『堂堂乎張,爵祿永藏。』好熱,請單于先放我下來,單于一定不會為此後悔的。殺了我,單于還只能躲在這個地方;但是放了我,單于或許可以得到取代稽侯狦位置的機會。」

他的最後一句話著實打動了我,我說:「先給他撤了木柴。」

他這時額頭上的汗珠已經有豆子一樣大,如果再蒸下去,不死也得半條命廢了。

「說吧,你有什麼能力幫我。」我問。

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希望單于能讓我和倚蘇在一起。」

我怔了一下,但轉念一想,反而鬆了口氣。如果他不提要求,反倒要讓我心生疑忌了。是的,他求我,的確是因為怕死。但是一旦暫時解脫了危險,就不一定會真心幫我。如果他肯提條件,證明他還沒有那麼狡詐的心腸。

「憑什麼我要答應你,都是男人,美人難道我就不喜歡嗎?」我「哼」了一聲。

他道:「美人固然誰都喜歡。但單于是大英雄,承擔著振興匈奴的使命,應該像你們偉大的冒頓單于一樣,為了國家放棄自己心愛的女人。而我只想做個普通的人,和自己喜歡的女子相伴終老。單于如果想重新統一匈奴,這點犧牲也不願做嗎?」

我有點發暈,這豎子的話說到了我的痛處。當年東胡王想試探冒頓單于的實力,曾派使者無禮地向冒頓單于提出要求,要他貢獻自己最心愛的閼氏給自己。冒頓為此徵求自己屬下貴人們的意見。貴人們都說應該發兵攻擊東胡,懲戒他的無禮。但是冒頓說:「豈能因為一個女人而斷絕兩國的友好關係?」乖乖地把自己心愛的閼氏送到了東胡。東胡王見冒頓單于如此懦弱,大為放心,從此在邊境上不作警戒。冒頓單于於是率匈奴人突襲東胡,斬東胡王,獲地數千里,威震北漠。也許我的確應該像東胡王那樣以國家為重,以女色為輕。

「放他下來。」我淡淡地說。

【二一】

士卒們把他放下,他坐在地上,汗流浹背,兩手撫摩著腳踝,大概是腳脖子被捆得麻木了。他的全身是赤裸的,除了胯下一片漆黑之外,其他的地方並沒有太多毛髮。雖然已經三十多歲,肌肉卻還頗發達,看上去孔武有力。不過這不會對我構成什麼傷害,我的侍衛都握著武器,虎視耽耽地看著他,他這條小溝,現在已經掀不起什麼浪花。

我笑了笑:「說吧,說說你家族的故事,你為什麼來到西域。還有,我聽說繼承張彭祖的富平侯名叫張勃,他就是你的長兄嗎?」漢朝的四大家族世系,我們匈奴人一般還是要掌握的,因為這些顯赫的家族常常對漢朝的對外策略有很大的影響。很久以前我就發現張家的世系有點混亂,一直搞不清楚什麼原因,這次或許可以弄明白了。

他點點頭:「單于果然非凡,竟然對漢朝瞭如指掌。我的父親名諱為張彭祖【註一】,我是他最小的兒子,也是庶子。孝宣皇帝神爵三年四月的一個春夜,我母親一怒之下將我父親殺死了。」

【註一】:張彭祖實際上並非直系的富平侯,這裡為了小說的情節需要而加了改造。

「哦,具體怎麼回事?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才是?」我吃了一驚,這件事我倒是毫不知情,也很自然,丈夫被自己的小妾殺死,無論如何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富平侯在漢朝又舉足輕重,漢朝不想將此事外傳也情有可原。

「我叫張純,我母親是先父的小妻。先父生前一度對我母親非常迷戀,曾經向她許諾,如果他死後,一定將我立為太子,繼承他的爵位。」

我點點頭,這似乎是真的。漢朝很講究嫡庶,但是他們又經常因為個人的喜好想繞開嫡庶制度,以便立自己的愛子。「我聽說漢朝人不管是皇帝列侯還是普通百姓,都經常因為嫡庶問題而鬧內訌,是不是?」我問道。

他道:「確實如此。我父親因為愛我母親,也陷入了同樣的境遇。單于想必知道,漢朝列侯的太子都在皇帝的大行令那裡記有名籍,想讓哪個兒子當太子,不是列侯自己能說了算的。我長兄張勃面白無鬚,聲音尖細,像個宦官,只怕日後不能生育。我父親曾想藉著這個理由廢除長兄,立我為太子。但是遭到了家丞的拒絕,家丞以漢朝律令為依據,不肯為我父親寫文書奏告皇帝。父親無奈,只好向我母親表示歉意。父親的嫡妻比較凶悍,平時視我母親為眼中釘,母親因此非常憂懼,生怕父親一死,自己和兒子將會性命不保,於是屢屢向父親哀求,要父親再想辦法。父親開始對母親還能溫言安慰,無奈後來一見面母親就喋喋不休,父親終於也不耐煩,兩人因此時常吵架,最終弄得父親對母親慢慢冷落了。有一天父親甚至向我母親要回傳世玉珮,那是父親和母親感情密好的見證,玉珮是昭帝親賜給張家的,只能傳給嗣子,母親當然極為歡喜。現在父親要回,自然是決心毀棄諾言了。母親絕望之下,就趁父親酒醉睡熟,用刀殺死了父親。之後母親把我和兩個忠誠家僕叫來,把玉珮給了我,讓家僕帶著我逃亡。然後嚎啕大哭,用短劍朝頸上一劃,死在了父親的身邊。那年我才十四歲,在家僕的照顧下逃到了河西。」

我不由得有一絲動容,這個母親雖說有些過分,但愛子的拳拳之心,也可以算是驚天動地了。我又生出一個疑問:「既然如此,你已經丟了爵位,還能幫我什麼?」

他搖搖頭:「不然。我的兩個家僕本來和敦煌太守辛武賢是知交,辛武賢當年在長安落魄,曾經常造訪我們張家,得到過兩個家僕的幫助,如果不是兩個家僕向我父親請求,辛武賢未必能有發跡之日。辛武賢見他們來投奔,當即收歸麾下為椽史,對我也悉心照顧。後來兩個家僕相繼斬首立功,分別升為敦煌西部都尉、張掖居延都尉。我也在軍中學了一點弓馬射術。」

我心中暗想,什麼一點弓馬射術,去年在夷播海邊差點連我也射死了。我搖搖頭,覺得現在不能計這種小怨:「這又怎麼樣,你還是失去了爵位。對了,那你怎麼又來到了西域呢?」

他道:「我一直待在敦煌太守府第中,雖然衣食無憂,卻畢竟無聊。有一次我在陽關,碰上長安來的一個熟人在敦煌和西域之間販魚,我覺得很有趣,同時也想去西域觀光,就不辭而別,跟著這個熟人一路來了。沒想到在康居市集上碰到了倚蘇,一眼就被她的美貌迷住,於是再也不肯回去。至於爵位,單于,不知道你有否聽說,先父被刺去世後,皇帝大怒,覺得先父治家不嚴,沒有立後的資格,於是不許他的後嗣繼承爵位。過了八年,一直到甘露三年,皇帝在甘泉宮看見先祖車騎將軍的畫像,想起了先祖的功德,才加恩讓長兄繼承了爵位。後來長兄果然不能生育,沒有嗣子,皇帝也因此知道了事情始末,惱恨當年家丞沒有將家父的奏疏上奏。於是下詔,說如果我能回到長安,立刻可以嗣為富平侯,畢竟我身上就藏著富平侯傳世玉珮。」

他說話非常流暢,不但毫無支吾結舌,也看不出一絲邊想邊說的痕跡,事情的始末也有理有據,如果是倉促間的胡說八道,是不難看出破綻的。我基本上相信了他的話。「那你為什麼不回去?」我驚奇地問道。

「我在西域的時候,才通過漢朝的西域都護府知道了這道詔書,本想立刻回長安繼承爵位,無奈倚蘇不肯隨我同去,我對她又實在戀戀不捨,所以一直在此委蛇。如果單于能幫我,我回了漢朝,一定想方設法說服皇帝,雖然不敢說讓皇帝廢棄稽侯狦,但是讓皇帝對待單于像對待稽侯狦那樣慷慨,我想並不是沒有可能的。」

「就算你回到長安立刻嗣位為富平侯,可是你畢竟流落西域多年,憑什麼能影響皇帝和朝臣的意見呢?」我有點猶疑。

他笑了笑:「單于大概還不知道富平侯在漢朝的地位,可以說我們富平張家門生故舊遍佈天下。現在的敦煌太守辛武賢、安定太守公上無忌,朝中的歷陵侯陳遂、車騎將軍許嘉都曾得過我們富平張家的恩惠。我本人十三歲就在未央宮侍中,今天的皇帝那時還是太子,和我年齡相仿,也不擺架子,我們曾經偷偷跑到渭水河邊玩泥巴,可謂友情深厚,否則他會特意下詔書要我回去嗣侯嗎?」

看他說得那麼肯定,我心裡愈發蠢蠢欲動,沉吟道:「你的說法有一定道理,可是我怎麼能相信你一定就會為我辦事呢?」

他趕忙說:「如果單于能讓倚蘇陪我回漢朝,我一定絞盡腦汁幫助單于。我也願意盟誓,如果將來違背誓言,明神殛之。」

「嗯。」我喃喃地說,「我考慮考慮。」

我邊說邊腦子裡打轉,不知道該不該聽他的。從他的話來看,一切都天衣無縫,似乎不是說謊。可是萬一他是說謊,我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我一時猶豫不能決斷。

庭院裡火把通明,我低頭沉吟,正在苦惱的時候,突然耳旁「嗡」的一聲,我感覺有點不對,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肩膀一陣劇烈的疼痛。我馬上意識到自己被箭射中了,果然,一支羽箭正在我的肩頭發顫。沒等我自己採取行動,我的衛士趕忙撲上來將我壓在地下,我暈暈糊糊地躺在地下,但奇怪的是,耳旁沒有想像中的羽箭亂飛的聲音。

看來是碰到了偷襲,不是進攻。

【二二】

我趴在地下,被侍衛壓得生疼,幸好肩頭上的箭由於角度問題,射入得不是太深,我一咬牙,將箭桿拔出,倒鉤的箭頭扯下了我一大塊皮肉。我又驚又怒,吼道:「扶我起來,是誰暗算了我?趕快去找,要捉活的。」

侍衛趕忙把我攙了起來,另外一隊侍衛已經挽滿弓,齊齊對著我身後的殿門。我朝殿門望去,看見倚蘇正站在房門口,帽子已經沒有了,金色的長髮一片凌亂,頸上水晶和瑪瑙的項鍊也無影無蹤,額上一抹淡淡的血痕,白皙的臉蛋上也沾上了灰塵,眼光中則滿是絕望。她的手上握著一張弩箭,弩臂斜斜地指著我們。

「是妳射了我?」我憤怒地叫道。

她默不做聲,呆呆的,目光透過我的肩膀,大概是望著我身後坐在地下赤裸的陳湯,不,是張純。張純此刻面上滿是痛苦和遺憾的表情,我看見他手捏拳頭在自己身旁的地上猛捶了幾下。

庭上一片沉寂,突然康居王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身邊來,肥大的身軀「撲通」一聲撲倒在我的腳前,他打破的寂靜:「單于,你饒了她,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求求你,饒了她這一次罷。」

張純也一骨碌爬起來,翹起光溜溜的屁股,兩手撐在地下大聲求情道:「單于,她可能是無意的。她是擔心我,其實她是一個很善良的人,連螞蟻都不忍心碰的……」

這豎子是語無倫次了。我仍舊沉默。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懲治她,這麼美的人,殺了未免可惜;但是不殺她,在下屬面前,我今後怎麼維持我的權威?況且,留著她並不能給我帶來任何好處,她不屬於我,她只屬於張純。她縱然是真的天仙,但是我得不到,又有什麼意思呢?得不到的東西,我還可以毀滅。而且,我有充足的理由將她毀滅。

「如果妳肯嫁給我,我仍可以饒了妳。雖然妳犯了匈奴人不可饒恕的大罪,但是只要妳成了我的閼氏,一切都會變得不同。在匈奴,妻子打幾下丈夫,那是在情理當中的。」雖然殺她的慾望在腦子裡盤桓了多時,但是話到嘴邊,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我自己聽在耳朵裡,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康居王一疊聲地說:「單于寬宏大量,寬宏大量,從此匈奴、康居兩國將是永遠的同盟之邦了。」

張純卻失聲道:「單于——你答應過,讓她跟我回漢朝的。」

我搖搖頭:「如果她是你的妻子,就必須死。因為任何襲擊匈奴單于的人都必須死。或者是死,或者是做我的閼氏,讓她自己選擇。」

邊說我邊死死地看著倚蘇,雖然粗頭亂服,卻絲毫不掩她的國色。我希望她迷人的嘴唇能夠開啟,說:「好罷,我願意嫁給單于。」這樣我會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我甚至可以再讓她射我一箭。不,射多少箭都行,只要不將我射死,因為我還得留著這點可憐的生命去享用她。天,我還像一個日日以冒頓單于為榜樣的匈奴單于嗎?

「不。」她的嘴唇裡最終蹦出一個字,她哀傷地看著張純,答非所問:「阿湯,你知道我剛才醒來之後,想起你是多麼痛不欲生嗎?我發瘋地殺死了那兩個侍女,我拿來了你送給我的弩,想親手射殺這個禽獸為你報仇。他不但侵奪了我的國家,還殺死了我最心愛的人。可是,阿湯,我沒想到你還活著。我剛醒來的時候,還以為你已經被這個畜生蒸熟了。那真是難以忍受的想像!恐怖得讓我發狂的想像……以前我並不愛你,可是後來我愛你愛得這樣瘋狂……阿湯,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曾經對我說,你們秦人認為地下和地上的世界是一樣的,這世上的人,到了地下可以一樣的生活。你說的是真的嗎?」

張純低聲叫喊著,顯然正忍受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他點點頭,又迅即搖搖頭,嘶啞著嗓音說:「倚蘇,我是聽他們這麼說,可是,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倚蘇……」

倚蘇的臉上頓時顯出失望的表情,兩行眼淚從頰上流了下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天哪,難道這些都是假的,那我可怎麼辦,怎麼辦……」

庭上的人都默默地看著她,臉上一派肅穆,似乎為這個絕世美人的痛苦所感染。我怒不可遏,氣得渾身發抖:「來人啊,將她綁起來,快——」

在我的催促下,侍衛們只好舉盾拔刀向前,但從他們的動作來看,似乎很不情願。

倚蘇淒涼地笑了笑,手腕下意識地一舉,對著我扣動了懸刀,我大驚,急忙向旁邊跳開閃躲,但只聽輕微的弩機相撞的聲音,箭矢並沒有從她手中的弩槽中飛出。漢朝邊境一向嚴格禁止弩機製造技術外傳,所以康居人也像我們匈奴人一樣只會使用弓箭。可能倚蘇並不擅長擺弄漢朝人的弓弩,致使弩機出現了故障。

她自己似乎也有些迷惑不解,兩手舉起弩著急地擺弄,我命令侍從立刻上前,但這時突然聽見沉悶的弓弦聲,夾雜著箭射入皮肉的「嗤嗤」聲,我們驚訝地看見倚蘇美麗絕倫的臉從下巴到頭頂都被一支羽箭貫穿,她的身軀也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撲通」一聲向前栽倒。她的腦袋撞在台階下,就像一個傾倒了的瓦罐,鮮血像瓦罐中的水一樣,滴滴答答、不亟不徐地往外流淌。她的這張臉曾經迷倒眾生,此刻卻躺在了血泊之下。

康居王瘋狂跑了上前,撲倒在倚蘇的屍體上,嗷嗷痛哭。

我低聲長嘆了一口氣,蹲在地下,腦子裡翻江倒海,苦思冥想到底自己有沒有做錯什麼,心中的矛盾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畢竟,我是大漠上百戰百勝、殺人不眨眼的郅支單于啊!

良久,我才站了起來,看著張純。

張純兩手抱著腦袋,指縫裡滿是淚水。很奇怪,此刻我卻沒有一點恨他的意思,他的痛苦我簡直感同身受。我道:「張純,我們剛才的約定還有沒有效?」

他的手緩緩離開自己的面頰,看著我,又抬起赤裸的手臂擦了一下淚水,道:「當然。」

「她死了,難道你不怨恨我嗎?」我說。

「男人之間,不應該為了一個女人仇恨。尤其是當這個女人已經死了的時候。」他說。

他的回答讓我驚訝,但同時讓我肅然:「很好,男人之間不應該為了一個女人仇恨,我一定會幫你回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