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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尽是一派胡言!有的说是临时演员干的……有的则怀疑是行政部的守门人。”
“行政部的守门人?绝对不可能,我可以为他担保!”梅尔西反驳道。
“那么,队长先生,您自己也应该有个想法吧!……”
“我是有个想法!确实有!”拉什纳尔突然蹦出一句,“让我告诉你们,在我看来,准是他没错!”驯马队队长靠近两位经理,在他们耳边低语,“就是剧院幽灵干的!”
里夏跳了起来:“啊!您也这样说!您竟然也这样说!”
“什么?我也这样?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但怎么会呢?拉什纳尔先生,怎么会呢?队长先生?”
“我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上次,我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拉什纳尔先生?”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黑影骑着一匹跟凯撒一模一样的白马!”
“那你没有追他们吗?”
“我追了,还不停地喊凯撒的名字,但是,经理先生,他们的速度太快,一下子就在走廊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里夏站起身来:“很好,拉什纳尔先生,您可以走了……我们会起诉那个偷走马匹的幽灵……”
“你们还会把饲养员都赶走的,是吗?”
“一定会的!再见,先生!”
拉什纳尔行礼后走了出去。
“您去清理一下这个白痴!”
“他可是政府专员的朋友!”梅尔西斗胆提了一句。
“而且他经常在托尔托尼酒吧和拉格雷、斯科尔以及猎狮手佩图塞一起喝酒。”蒙夏曼附和道,“到时候,我们肯定会遭来满城的风言风语!他会四处宣扬剧院幽灵的事,一旦我们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我们就全完了!”
“好吧,别再谈这件事了……”里夏表示让步,心里却想起另外一件事。
这时,门一开,吉里太太闯了进来,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看门人大概没有对她加以阻止。她手里拿着一封信,急冲冲地说:“对不起,先生们,打搅你们了,我今天早上收到剧院幽灵的一封信。他让我来找你们,说是有什么东西要我……”她话还未讲完,就看见菲尔曼·里夏的脸上布满了恐怖的表情。这位可敬的经理先生此刻正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一腔压抑的怒火使他的脸呈猩红色,表情狰狞,眼露凶光。他一语不发,确实也说不出话来。突然,他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卑微可怜的吉里太太,拎着她像玩螺旋一样转了半圈,吉里太太毫无防备,绝望地喊着救命,谁知接着又被踩了一脚。同样是这位可敬的先生,他的右脚正好踩在吉里太太的黑绸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显然,吉里太太从未在这样一种地方,受过如此粗暴的侮辱。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以致吉里太太站在走廊上时,仍然云里雾里,晕头转向。突然,她回过神来,歌剧院里刹时响起一阵愤怒的叫喊、抗议,还有以死相许的威胁,总共动用了三个年青小伙子才把她拖到一楼行政大厅,最后又由两名保安人员把她拖出歌剧院大门,扔在街上。
几乎在此同时,住在福布尔·圣·奥诺雷街一家小旅馆的卡尔罗塔,摇铃叫女仆把当天的信函送到她的床前。她发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写道:
“如果今晚您参加演出,恐怕就在您演唱的同时,您会遭到极大的不幸……和死亡更恐怖的不幸。”——这封恐吓信用红色墨水书写,字迹扭曲而且显得犹豫不决。
读完信,卡尔罗塔午餐的胃口全无,推开女仆为她准备的热巧克力,坐在床边,陷入了沉思。这已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件,但如此恐怖的威胁却还是头一回。
这些日子以来,她自认为遭人嫉妒,所以总是念念不休地说有个暗中的敌人在诅咒她,要让她一败涂地。她声称这个敌人正策划着一项阴谋诡计,没准哪天就要实施。不过,她也郑重地表示自己绝不会束手就擒,任人摆布。
事实上,卡尔罗塔本人正在想方设法地对付克里斯汀娜。而可怜的姑娘居然毫不知情。卡尔罗塔无法原谅克里斯汀娜,她代替自己上台演唱,却出其不意地声名大噪。
得知她的临时替代者受到了观众的空前欢迎,卡尔罗塔的早期支气管炎和对剧院行政人员的不满一概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再也不表露丝毫想离开剧院的念头。她竭尽全力“扼制”对手,疏通经理周围有权势的朋友,使他们不再给克里斯汀娜任何成功的机会。一些报刊起初还盛赞克里斯汀娜的天才,转而只顾歌颂卡尔罗塔的荣耀。最后,就连在剧院里,这位当红的女歌唱家也时常对克里斯汀娜恶语中伤,百般刁难。
卡尔罗塔是个没有感情,也没有灵魂的演唱机器!只不过,她是部出色的机器而已。她演唱的曲目几乎囊括所有让大艺术家们动心的作品,德国的,意大利的,法国的一应俱全。迄今为止,从未有人听她唱错一个音,或者在诠释某部伟大的作品时,音量不够。总而言之,这是一部用途极广,能力超强,又精确得令人赞叹的机器。然而,从来也不曾有人对卡尔罗塔说过罗西尼的那句名言,这位大音乐家在听完克罗丝夫人用德语演唱“阴暗的森林……”之后,评价道:“您用自己的灵魂在歌唱,我的姑娘,您的灵魂是如此的美好!”
哦!卡尔罗塔,当你在巴塞罗纳的小酒馆里跳舞时,你的灵魂在哪里?当你站在街头的露天舞台上,像荡妇一样唱着厚颜无耻的歌曲时,你的灵魂在哪里?当你在某个情夫家中,面对聚集一堂的诸多名师,又发动那部驯良的机器,以同样漠然的完美演唱最崇高的爱情和最低级的狂欢时,它在哪里?哦!卡尔罗塔,如果你也曾经拥有灵魂,那么你已经失去了它。当你化身为朱丽叶、埃尔盛、奥菲莉娅和玛格丽特时,你应该重新找回灵魂啊!因为其他天资才华皆逊于你的人,在爱情的感召之下,她们的灵魂也得到了净化!
事实上,每当想起在那段时期,卡尔罗塔对克里斯汀娜的轻蔑和欺侮,我就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也难怪我会对卡尔罗塔的艺术造诣颇有微辞,尤其是在其演唱艺术方面。当然,卡尔罗塔的那些崇拜者们是不会赞同我的。
话说回来,当卡尔罗塔对那封刚刚收到的恐吓信反复思考之后,她站起身来。“咱们走着瞧!”她说。而后,又用西班牙语立下誓言,表情相当坚决。
然而,来到窗前,她首先看到的却是一辆灵车。灵车加上恐吓信,这足以使她相信今晚定是凶多吉少。她立刻召集自己的亲朋好友,告诉他们自己受到克里斯汀娜的恐吓,并扬言要给这个小人一点颜色瞧瞧。届时,剧场里会坐满卡尔罗塔的仰慕者。她的仰慕者可多得要命,不是吗?如果事与愿违,真有人闹场的话,卡尔罗塔指望他们能应付各种变故,并且阻止捣乱者的破坏行动。
这时,里夏先生的专任秘书前来探问女主角的身体状况,得到了她绝对的保证。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今晚她也一定会出演玛格丽特。秘书还应经理的指示,嘱咐卡尔罗塔千万小心行事,开演前不要出门,谨防受风着凉等等。秘书走后,卡尔罗塔不禁把这番奇怪而且出其不意的嘱托和那封恐吓信联系起来。
五点钟的时候,她又收到另一封同样字迹的匿名信,信很短,只简单地写着:“您患了感冒。如果您够理智,应该明白今晚登台演唱,简直是自取灭亡!”
卡尔罗塔看完信,耸耸她那柔软的肩,发出一声冷笑。而后,又高声唱了两三个音符以稳定自己的情绪。
她的朋友果真信守诺言,如时来到剧院。他们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阴谋分子。在全场的观众中,如果除去那些外行和老实巴交的中产阶级——他们表情呆滞,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聆听前不久曾轰动一时的那场演唱,就只有品位高雅,性格平和而正直的剧院常客。唯一不寻常的地方是蒙夏曼和里夏端坐在二楼五号包厢。卡尔罗塔的朋友们以为两位经理可能也已风闻今晚的演出会有人捣乱的传言,于是特意亲临现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立即予以制止。然而他们的假设错了,正如诸位读者所知,蒙夏曼和里夏一心想的却是使他们坐立不安的剧院幽灵。
“无声?……我徒劳在此狂乱的夜里,追问自然神灵、万物之主。却不曾听到只言片语,得不到一丝安慰!……”
著名的男中音卡洛鲁斯·丰塔刚刚唱完浮士德博士对地狱神灵所发出的第一次呼喊。里夏坐在幽灵的专座上,即包厢第一排右边的座椅,此时,他侧过身来,眉飞色舞地对同伴说:“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啊?”
“耐心点!别着急嘛。”阿尔芒·蒙夏曼以同样打趣的口吻回答,“演出才开始,你知道幽灵通常在第一幕的中场时方才入座。”
第一幕顺利结束,毫无意外发生。卡尔罗塔的朋友们并不奇怪,因为玛格丽特在这一幕中根本不用演唱。至于两位经理,他们在落幕时相视而笑。
“第一幕演完了!”蒙夏曼说。
“看来,幽灵也会迟到。”里夏附和道。
蒙夏曼开着玩笑,接着说:“你看,对一个被诅咒的剧院来说,今晚场内的组合倒是配合得很不错。”
里夏一笑,给同伴指着剧场中一位身穿黑衣、肥胖而粗俗的妇人,她坐在观众席正中央,左右是两名举止同样粗俗的男子,身穿粗呢礼服。
“这是些什么人?”蒙夏曼问。
“亲爱的,是我家的看门人和她的兄弟、丈夫。”
“是你给他们的票?”
“正是,我家那位看门妇从没来过剧院……今天是第一次……而从今以后,她必须每晚都来。所以在她替别人领位之前,我希望请她看一场演出。”
蒙夏曼让他把话解释清楚。于是,里夏告诉他,自己决定在短期之内,用这个颇受自己信任的妇女,顶替吉里太太的职位。
“说到吉里太太,”蒙夏曼接口,“你知道吗?她要控告你。”
“向谁控告?向那个幽灵控告吗?”
幽灵!蒙夏曼几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再说,这个神秘人物尚未有所动作来唤起两位经理的记忆。
突然,包厢的门一开,一脸慌张的舞台监督站在门口。
“出了什么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点突然看见这个人,着实令他们吃惊不小。
“事情是这样的,”舞台监督回答道,“克里斯汀娜的一些朋友今晚要暗算卡尔罗塔。卡尔罗塔现在正发着火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里夏双眉紧蹙地说。
但此刻,舞台幕布已经拉开,凯尔梅斯站在台上准备演唱,经理示意舞台监督退下。
等他一走,蒙夏曼便附在里夏的耳旁问:“达阿埃真有朋友?”
“对,”里夏答道,“她是有一个。”
“是谁?”
——里夏的目光转向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面只坐着两名男士。
“是夏尼伯爵?”
“没错,他曾经多次向我推荐达阿埃,非常热心。要不是我知道他是索尔莉的朋友,我真以为……”
“喂!喂!……”蒙夏曼喃喃自语似地说,“他旁边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又是谁?”
“是他弟弟,夏尼子爵。”
“我看他最好回家去睡觉,瞧他那一脸病容。”
这时,舞台上传来一阵愉快的歌声,那是音乐中的酒醉:
“管它是葡萄酒还是啤酒,
是啤酒还是葡萄酒,
请斟满我的酒杯!”
学生、资产者。士兵、年轻姑娘和中年妇女,在名叫“巴库斯神”的酒馆门前兴高采烈地跳着圆圈舞。这时,西尔贝出场了。
克里斯汀娜·达阿埃美得令人心醉,她年轻的容颜中透着忧郁和典雅。卡尔罗塔的朋友们以为克里斯汀娜的同伙会对她报以最热烈的喝彩,向卡尔罗塔示威。然而,场内只有稀稀落落的掌声。相反,当玛格丽特穿过舞台,唱出她在这一幕中仅有的两句歌词:
“不,先生们,我既非名门小姐,我也不美丽,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这时,场内响起一阵热烈的喝彩,显得突兀而多余。那些不知情的人面面相对,琢磨不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幕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知情的人都在自言自语:“显然,就在下一幕了。”而自认为消息更为灵通的人士则一口断定,好戏将在“杜勒王的酒杯”一幕开始时上演。于是,他们匆匆赶到贵宾人口处通知卡尔罗塔。
幕间休息时,两位经理离开包厢,想去实地了解一下舞台监督所提起的事。但不久,他们就耸耸肩膀,对这件小事不以为然,回到原位上。刚走近包厢,他们一眼就看见扶手栏板上搁着一罐英国糖果。是谁带来的?他们问领席员,却无人知道。两人又回到包厢,这一次,他们发现在那罐糖果旁边,放着一架小型望远镜。两人互相注视着,再也笑不出来。吉里太太的所言—一呈现在脑海里……而后,他们似乎感觉到周围有股奇怪的气流。两人默默地坐下,着实惊呆了。
舞台上的场景是玛格丽特的花园……
“向他表明我的承诺,
带着我的祝福……”
当克里斯汀娜手捧着玫瑰和紫丁香,唱着一开始的这两句歌词时,她一抬头,望见了坐在包厢里的夏尼子爵。顷刻之间,似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她的声音完全变了,不再像平日那样稳定、纯净而清澈。什么东西加重了她的声音,使它变得沉甸甸的……而且掺杂着颤抖和恐惧。
“这女孩太奇怪了。”卡尔罗塔的一位朋友在乐队席位里大声地说道,“那天晚上,她还唱得像只天使,今天却声音打颤,一无经验,二无技巧!”
“是你,我深信不疑的人,
请为我申辩啊!”
子爵把头掩埋在双手里哭泣。伯爵坐在他身后,使劲地咬着胡须,耸着肩膀,紧锁眉头。他性格内敛而冷酷,此刻却把内心感受表露无遗,想必是真的动怒了。他确实非常生气。拉乌尔在一次神秘的短途旅行之后,身体状况极差,而且他所给出的解释根本不能消除伯爵的疑问。为了解实情,伯爵想约见克里斯汀娜·达阿埃。万没料到,她居然一口回绝。不管是伯爵,还是他弟弟,她一概不见。于是。伯爵既不能原谅克里斯汀娜带给拉乌尔的痛苦,也不能原谅拉乌尔会为这样一个女人受尽折磨。啊!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一念之差,居然会对这个不明不白地在一夜之间成名的小姑娘感兴趣。
“含在嘴里的玫瑰,
至少懂得给她一个温柔的吻。”
“小狐狸精!哼!”伯爵低声地怒骂。
他琢磨着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她能希望些什么呢……她是那么纯洁,人们都说她没有朋友,无依无靠……而这个来自北国的天使竟然如此诡计多端!
拉乌尔把脸埋在手掌里,挡住自己孩子一样的泪水,而心里却只想着他一回到巴黎就收到的那封信。克里斯汀娜悄然地离开佩罗镇,在他之前回到巴黎,信正是她写来的:
“我亲爱的老朋友,你必须勇敢一些,别再见我,也别对我说话……如果你真的对我有一点点的爱,为了我,为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克里斯汀娜,就这样去做。亲爱的拉乌尔,千万别再走进我的化妆室。否则,你我都性命难保。你的小克里斯汀娜。”
伴随着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卡尔罗塔进场了。
花园一幕照例高潮迭起。玛格丽特唱完杜勒王之歌,赢得热烈的喝彩。接着,她唱完了宝石之歌:
“啊!我笑,因为看见自己在这镜中如此地美丽广之后,又是同样的喝彩。”
自此刻起,卡尔罗塔对她在场的朋友,对自己的声音,对自己今晚的成功表现都信心十足,不再有任何的恐惧。她完全投入了演唱,带着热情、狂热甚至几分醉意。她所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含蓄羞涩的玛格丽特,而是卡门。但是,观众的掌声更加热烈。她与浮士德的二重唱肯定会赢得再一次的成功。突然……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浮士德跪在地上唱道:
“让我,让我,在暗淡的月光下,
仔细端详你的面容,
在夜的光辉里,如置身云端,
让我轻抚你的美丽。”
玛格丽特对唱道:
“哦,宁静!哦,幸福!难以形容的神秘!醉人的哀愁!
我侧耳聆听!……我听见那孤独的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歌唱!”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
整个剧场的观众,同时站了起来,包厢里的两位经理也禁不住发出恐惧的喊叫,观众全都惊呆了,面面相觑,谁都无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卡尔罗塔的脸部表情极为痛苦,两眼发直,像疯了一样。可怜的女人试图振作起来,半张的嘴刚刚唱完“那孤独的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歌唱”,就再也唱不出来……
这张为和谐的音乐而生的嘴,这部从未有过失误的完美机器,它能创造出最动听的音色,最困难的合音,最婉转的旋律以及最激昂的节奏。这部人间的杰作独独缺乏火一般的热情,以抵达超凡的境界。唯有这份热情才能产生真正的情感,才能使灵魂得到升华。现在,从这张嘴里跳出来……一只癞蛤蟆!
啊!恐怖、丑陋、凹凸不平、口吐白沫、四处喷射毒液。叫声刺耳的癞蛤蟆!
它怎么进去的呢?怎么会蹲在卡尔罗塔的舌头上呢?两只后腿弯曲着,作好跳跃的姿势,它偷偷地从喉咙里蹦了出来,还呱呱地叫个不停。呱!呱!啊!这可怕的声音!或许,您以为癞蛤蟆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但是,倒霉透顶,我们现在却能亲耳听见它的声音。呱!
整个剧场像是被它的毒液玷污了,而且充斥着它的外派乱叫。
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幕场景发生。卡尔罗塔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喉咙,自己的耳朵。就算是一阵响雷冲她迎面劈来,也不如从她口里蹦出的这只呱呱乱叫的癞蛤蟆更令她惊恐!
毫无疑问,一名女歌手的嘴里如果藏着癞蛤蟆,这将是她的奇耻大辱。有人甚至因此含羞而死,但卡尔罗塔似乎不以为然。
我的天啊!有谁能够相信呢?她那么平静地唱着:“我听见那个孤独的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歌唱!”她唱得毫不费力,轻松得就像我们每天说“早安,夫人,您好吗?”一样。
不可否认,有些自不量力的女歌手,妄想用上帝赋予的浅薄天资,达到超乎寻常的境界,唱出生来就非她们能力所及的音色,铸下大错。上帝为了惩罚她们,便在她们不知不觉中,放一只呱呱叫的癞蛤蟆在她们的嘴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谁能相信,在音域至少可以跨越两个八度音的卡尔罗塔的口中,居然也会有只癞蛤蟆。
没人能忘记她尖利的高两个八度青FA,她在《魔笛》中空前绝后的断奏音,更无法忘记她在《唐璜》中扮演的埃尔该,那充满震撼力的演唱。有天晚上,她甚至唱出了连她的同伴安娜女士也望尘莫及的SI降半音。然而此刻,这一句平淡无奇的“孤独的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歌唱”竟然遭来如此的横祸,这呱的一声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这事情来得奇巧。一定是有人在捣鬼!那只癞蛤蟆嫌疑很大。可怜的卡尔罗塔,感到自己已经身陷绝境。
场内嘈杂声四起,对卡尔罗塔而言,这又是一个打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台下的观众居然会喝倒彩。其实,对她这样一位众所周知的大歌唱家,观众所表现的丝毫不是愤怒,而是惊愕和恐惧。正如那些曾亲眼目睹米罗的维纳斯女神被拆去手臂的人,他们承受着巨大的惶恐。而那些人至少亲临了惨案,知道事情的原委。
——但是,这只癞蛤蟆呢?却无人知晓它的来历。
卡尔罗塔不断地自问,是否听见了自己刚唱出来的那个音符?——这样的声音,还能称作音乐吗?甚至,还称得上是声音吗?因为声音至少也具有某种音乐性——这可怕的噪音!她想说服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己的耳朵在片刻间产生了幻觉,绝非发音器官的背叛……
她无助地向四处张望,寻求一点庇护,一点安慰,或者应该说是对她的一点肯定。她的手指蜷缩着,护在喉咙上。不!不!这呱的一声不是她发出来的!一旁的卡洛鲁斯·丰塔似乎也这么想。他一脸惊呆的表情,像孩子一样痴痴地看着卡尔罗塔。他始终站在她身旁,寸步不离。或许,他能够解释事情发生的经过。然而,不!他也无法解释!他双眼直盯着卡尔罗塔的嘴巴,像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魔术师那一项藏宝无数的帽子。这么小的一张嘴,怎么容得下那么响亮的呱声呢?
癞蛤蟆、呱呱的叫声、场内的激动、喧闹、恐惧以及台前幕后的一片慌乱,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只在短短几秒之内发生。
这可怕而短暂的几秒,对于坐在五号包厢的两位经理,却像是永无止境。他俩面色惨白,本来就已经疑心幽灵的存在,而这前所未有的一幕,这无从解释的惨景,使他们更加焦虑不安。
当时,他们已经感觉到了幽灵的呼吸。蒙夏曼的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而里夏则掏出手绢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是的!他就在那儿!……在他们身旁,在他们背后,在他们周围,他们感觉到他的存在,却看不见他!他们听见他在呼吸……如此地靠近,如此地靠近!如果有人在身旁,我们是一定知道的!而此刻,他们也知道!……在这个包厢里有第三者的存在。他们不住地发抖,想拔腿就逃,但他们不敢,既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开口说话,害怕幽灵会因此觉察他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结果会怎样?
他们听到了叭的一声!在剧场的一片喧哗中,传来他们的惊叫。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到,这是幽灵在作祟。他们靠在包厢的栏杆上,注视着卡尔罗塔,仿佛再也认不出她来似的。从地狱来的姑娘可能是用那叭的一声预示一场灾难的降临。啊!灾难!他们一直在等待它的降临!幽灵发过誓!剧院已经受到诅咒!两位经理在灾难的重压之下,气喘吁吁。里夏用几乎窒息的声音对台上的卡尔罗塔大喊:“继续啊!继续啊!”
但是,卡尔罗塔没有继续……她像英雄一样勇敢地重新唱起那一句致命的歌词。场内立刻陷入了死亡般的沉寂,只听见卡尔罗塔高亢嘹亮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我侧耳聆听!……”
全场鸦雀无声,也随之聆听着。
“我听见那孤独的声音(呱!)
呱!……在我的……呱!”
癞蛤蟆也重新开始鸣叫。
场内又混乱不堪。两位经理跌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敢回头。他们已经筋疲力尽。这时,他们居然听见幽灵在自己的肩上冷笑,突然,从右边清晰地传来他说话的声音,一个无中生有,连嘴巴都没有的声音,对他们说:
“今晚,她会把吊灯都唱下来!”
两人动作一致,抬头向天花板一看,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只见光芒四射的巨形物,伴随着他们的叫喊,砰然落地,在乐团中央摔得粉碎。场内顿时惊叫声四起,一片混乱,人群东奔西跑。在此,作者的本意并非是想再现这历史性的一刻。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查阅当时的报纸。在这次事件中,共计多人受伤,一人死亡。
吊灯正巧摔碎在一名妇人的头上。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光临巴黎歌剧院。她正是受里夏指派,将顶替吉里太太担任幽灵包厢领席员的中年妇女。她当场死亡。次日,报纸的头版大标题是:“千斤重鼎压死看门妇!”可算作她的悼词。
第九章 神秘马车
悲惨的一夜似乎给每个人都带来了厄运。卡尔罗塔病倒了,而克里斯汀娜·达阿埃在当晚表演结束之后就失踪了。整整十五天,没有人在剧院见过她,也不曾见她在其它什么地方露面。
请读者注意,这一次失踪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而不久之后的那次劫持,却闹得整个巴黎都沸沸扬扬。所以,不能对两次事故混淆不清。
对克里斯汀娜的无端失踪,拉乌尔自然最放心不下。他曾寄信到瓦雷里太太家,却没有回音。起初,他并未觉得特别惊讶,因为他清楚克里斯汀娜目前的精神状况很差,而且还执意要与他断绝来往。只是,这个中理由,他也一无所知。
拉乌尔的痛苦与日俱增,克里斯汀娜的接连缺场令他感到不安,甚至在《浮士德》的演出中也见不到她。一天下午,大约五点左右,拉乌尔来到剧院,向主管人士询问克里斯汀娜失踪的原因。他发现经理们显得忧心忡忡。确实,连他们的亲朋好友也对此感到纳闷。两人完全丧失了以前的风趣幽默。有人曾经看见他们眉头紧锁,面色惨白,头也不抬地在剧院里走来走去,仿佛被什么可憎的念头紧逼,又像是被厄运缠上了身,不能自拔。
吊灯坠落事件发生后,剧院进行了责任追究,而两位经理却始终没有出面对此事作任何解释。
调查结果把这次事件归结为意外事故,起因是悬挂系统年久失修,已经磨损。但是,新老两届的剧院经理负有疏忽职守的责任。他们本应该在吊灯出事之前,就已做好及时的修补工作。
我必须再次强调说明,里夏和蒙夏曼在这段时间简直与从前判若两人,变得神秘莫测,不可理解。于是,许多剧院常客都猜想两位经理肯定是被什么比吊灯坠落更可怕的事情吓住了,他们的精神状态才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在处理日常事务时,他们显得极不耐烦,只有对复职后的吉里太太例外。当拉乌尔前来询问克里斯汀娜的消息时,可以想见他们的态度,两人只回答说她在休假。而当拉乌尔问及假期持续多久时,他们又冷冰冰地说是无限期,克里斯汀娜因病请假。
“这么说,她病了!”拉乌尔不禁喊了起来,“她怎么了?”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你们没有派剧院的医生去给她看病吗?”
“没有,她没有要求。而且我们向来信任她,相信她的所言。”
拉乌尔觉得事有蹊跷,走出剧院时,仍百思不得其解,便决定不管怎样,也要到瓦雷里夫人家去看个究竟。他大概忘了克里斯汀娜在信中强烈反对与他见面。然而,躲在她门外所听到的,在佩罗镇所见到的,以及和克里斯汀娜在海边的谈话,使他预感其中必有某种阴谋,虽说不上是魔鬼所为,却远非常人能力所及。她是那么富于幻想,温柔而单纯的灵魂,在神话故事里长大的童年,以及对父亲无尽的思念,尤其是当她沉浸在仙乐飘飘之中,那心醉神迷的样子,让他想起在墓园的情景,自己不也和她一样吗?这一切使他感觉自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克里斯汀娜,使她免受那个不择手段的神秘分子的侵害。她究竟是谁的受害者呢?这正是拉乌尔在赶往瓦雷里夫人家的路上迫切想知道的。
拉乌尔秉性诚实。尽管他是个诗人,酷爱浪漫的音乐,特别喜欢布列塔尼地区有关小精灵跳舞的神话传说,而且还深爱着来自北国的小仙女克里斯汀娜,他仍然不会抛弃自然规律,迷信不符常理的事物。
在瓦雷里夫人家能打听到什么呢?他颤抖着摁响了凯旋圣母街一套小公寓的门铃。
开门的女仆正是那晚从克里斯汀娜的化妆室里走出来,经过他眼前的那一位。他问是否可以见瓦雷里夫人,女仆回答说夫人卧病在床,无法见客。
“那么,请你转交我的名片。”
没多久,女仆回来带他走进一间阴暗的小客厅,里面的陈设非常简陋,瓦雷里教授和老达阿埃的画像面对面地挂在墙上。
“夫人请子爵先生原谅,她只能在卧室接待您,因为她的两条腿已经无法站立了。”
五分钟后,拉乌尔被引人一个和客厅同样阴暗的房间,在微光中,他立刻辨认出瓦雷里夫人安静而慈祥的面容,克里斯汀娜的这位大恩人如今头发已全白,目光却依然那么明亮、纯净,不带一丝杂念。
“夏尼先生!”她高兴地向来客伸出双手,“啊!是上帝派您来的吧!……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克里斯汀娜。”
最后一句话又让拉乌尔悲上心头。他立刻问:“克里斯汀娜在哪儿?”
老太太平静地回答:“哦,她和她的天才老师在一起!”
“哪个天才老师?”可怜的拉乌尔不禁喊出声来。
“就是音乐天使!”
夏尼子爵惊呆了,跌倒在一张椅子上。果然,克里斯汀娜和她的音乐天使在一起!瓦雷里夫人对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安静,接着说道:“绝不要告诉任何人。”
“您放心吧!”拉乌尔有点不知所云地回答,头脑里有关克里斯汀娜的一切思绪越来越乱。他似乎觉得晕眩,整个世界天崩地裂,围绕着他,围绕着这间卧室,围绕着这位白发苍苍,眼睛像蓝色天空一样清澈透明的善良老妇人旋转,“您放心吧!”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那就坐近一点,像您小时候那样,牵着我的手,把从老达阿埃那里听到的小罗特的故事讲给我。拉乌尔先生,您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您。而且,克里斯汀娜也很喜欢您!”
“什么?她很喜欢我……“小伙子轻叹了一声,他费力地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出来。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瓦雷里夫人所谓的天才老师,克里斯汀娜给他讲过的音乐天使,他自己在佩罗镇教堂主祭坛前的台阶上,像噩梦一样遭遇的那颗死人头,以及他听说的剧院幽灵。有天晚上,他在剧院后台,无意中听到机械师们在谈论约瑟夫·布盖;临死前所描绘的那个僵尸……
他低声地问:“夫人,您为什么说她喜欢我呢?”
“她每天都会跟我谈起您!”
“真的?……那她都说些什么呢?”
“她跟我说,您曾对她有所表示!”
慈祥的老太太说到这里,不禁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拉乌尔站起身,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您要去哪儿?……再坐一会儿,可以吗?您就这样离开我?您是因为我在笑,所以很生气,我请您原谅。总之,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您这么年轻……以为克里斯汀娜还是自由的人……”
“克里斯汀娜定婚了吗?”可怜的拉乌尔痛苦地哽咽着。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您知道,克里斯汀娜,尽管她想——她也不能结婚!”
“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不能结婚?”
“就是因为那位天才的音乐大师!……”
“又是他……”
“是的,他不允许克里斯汀娜结婚!……”
拉乌尔俯身对着瓦雷里夫人,下颚前倾,像是要把老妇人一口吞下。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眼睛里却是一片虚无,他确实想把她一口吞了。有时,过分的单纯无知会变得像魔鬼一样可增,拉乌尔觉得此刻的瓦雷里夫人正是这样。
而老妇人居然对他凶狠的目光毫无觉察,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哦!他不允许……却不明说……他只是告诉克里斯汀娜,如果结婚,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将从此远离而去!……所以,您知道,她不愿音乐之神离她而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是啊,是啊,”拉乌尔叹着气,随声附和道,“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们上次在佩罗镇相遇时,她已经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您了。那次,她同那位音乐大师一起去的佩罗。”
“什么?她和她的大师一起去的?”
“他约克里斯汀娜在她父亲的墓前见面。他答应用达阿埃的那把小提琴演奏《拉扎尔的复活》。”
拉乌尔站起身,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夫人,您务必告诉我,这位大师现在何处?”
对这个冒昧的问题,老太太似乎一点都不觉惊讶。她举目向上,答道:“在天上!”天真幼稚的回答令拉乌尔一时竟无言以对。一个每晚都按时从天而降,到巴黎歌剧院的演员化妆室里传道授业的鬼神,她竟会报以如此单纯而忠贞的信仰,拉乌尔感到无比惊异。
现在,他终于明白,由一名迷信的乡村音乐家和一位虔诚至极的老妈妈共同抚育长大的小姑娘,会有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想到这一切可能导致的结果,他不禁浑身颤抖。
“克里斯汀娜,她还是个贞洁的姑娘吗?”他忍不住问道。
“我对天发誓!”这次,老太太显然是被激怒了,大声喊道,“先生,如果您对此怀疑,那么,您今天又何必来我这里呢?”
拉乌尔扯去手套:“她认识这位大师多久了?”
“大约有三个月!没错,他已经给克里斯汀娜上了三个月的课。”
子爵绝望地垂下手臂,一脸沮丧万分的神情:“给她上课!……在哪儿?”
“现在,克里斯汀娜和他一起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不过,近半个月以来,都是在克里斯汀娜的化妆室里。在这个小公寓是不可能的,整栋房子的人都听得见,反倒是在剧院里,清晨八点钟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不会被打搅!……您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明白!”子爵大声地应着,匆匆地告别了老太太。老太太暗自想,子爵是不是过于痴心了。
经过客厅时,拉乌尔遇见女仆。他突然想再询问她,却发现她的嘴上挂着浅笑。拉乌尔觉得女仆在嘲笑自己,赶紧夺门而出。难道他了解的还不够多吗?……他只是想打听消息,除此之外,他还能另有所图吗?他精神恍惚地回到哥哥家。
他真想鞭打自己,想以头撞墙!自己竟然会相信她的无辜,她的纯洁,竟然还曾想对她表露心迹,自己竟然是那么的单纯无知,头脑简单!音乐之神!现在,终于清楚他是何人了!不必再怀疑,他就是某个阴险狡诈的男高音,口是心非的漂亮小伙子!拉乌尔发觉,一切竟如己所料般荒唐、可笑而悲哀!眼前这个渺小可卑,可怜又可惜的年轻人,竟然就是自己啊!夏尼子爵!他愤慨地想着,而克里斯汀娜则是个无耻、邪恶而狡诈的女人!
尽管如此,在大街小巷里走一走,对他还是颇有好处的,使他烧得滚烫的神经稍事冷却。一进门,他只想立刻扑倒在床,痛哭一场,不料他的大哥等在那里。拉乌尔像个无助的孩子,一头扑进大哥的怀抱。伯爵像慈父一样安慰他,并未要求任何解释,而拉乌尔也迟疑着不愿和盘托出音乐天使的故事。这件事毕竟让他觉得有些受辱,难以启齿。
伯爵把拉乌尔带到一家小酒馆吃晚饭。本来,拉乌尔旧伤未除,又添新痛,完全可以拒绝任何邀请。但是伯爵告诉他,前晚在森林大道上,有人曾看见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身旁还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作陪。一开始,拉乌尔不以为信,可是伯爵接着所描述的细节是如此地详尽,令他无法不信。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那人看见克里斯汀娜坐在一辆四轮马车里,窗户开得很低,她似乎正尽情地呼吸着夜里冰冷的空气。当时月光明亮,肯定不会看错。至于那位男士,却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隐藏在黑暗之中。马车行驶到隆尚教堂后面一条无人的小街上,停了下来。
拉玛尔发疯似地穿好衣服,准备到花天酒地的世界中去“忘却悲伤”。唉!在酒馆里,他仍然落落寡欢,早早地就离开了伯爵。晚上十点左右,他坐着一辆马车赶到隆尚教堂后面。
天气奇冷无比,路上早已人迹全无,只有明亮的月光普照大地。拉乌尔命令车夫在附近的一个街角耐心等待,并且尽量别让任何人看见。然后,他独自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小时之久,突然,一辆马车从巴黎市区方向驶来,在街角转过弯,一步一步朝他所在的方向驶来。
他立刻就想:是她来了!他的心又像那夜躲在她房门外偷听时一样,振振有声地撞击着……上帝啊!他是多么地爱她!
马车依然在前进,而他却不能动弹。他在等!……如果真是克里斯汀娜,他定要不顾一切地跳上马背,让那位音乐天使解释清楚!……
只差几步,马车就要经过他的身边。他确定无疑车里的人就是她……这时,一个女人把头探出车门,惨白的月光照亮了那张脸。
“克里斯汀娜!”
爱人神圣的名字从他的心口,他的唇间涌出,他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拔腿就追,这响彻夜空的一喊像是给不安的人群发出了等待已久的口号,使他们蜂拥而过,没有留给他一点时间来实现原来的计划。车门玻璃已经拉上,那张年轻姑娘的脸消失了。他紧追不舍的马车最终只化成一个黑点,在被月光照得雪白的街道上跃动。
他还在喊:克里斯汀娜!……没有任何回应,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他孤单的身影。他绝望地看着布满星辰的夜空,疯狂地捶打着自己滚烫的胸脯。他爱,却没有被爱!
他无神的目光注视着忧伤冰凉的街,苍白沉寂的夜。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冰冷,不再有一丝生气。昔日深爱过的天使成了如今令他鄙视的女人!
拉乌尔,那个北国来的天使,她分明是在玩弄你啊!难道不是吗?她为何要用清纯的脸孔,胆怯的神情,随时会羞红的脸颊这些无谓的装饰来掩盖自己的丑恶?她竟然在深夜里,坐着豪华马车去与情人幽会!虚伪和谎言难道不该有个极限吗?……这样低贱的灵魂怎么还配有那么明亮的双眸呢?
她就这样绝情,对他的呼喊毫不理会!而他又何苦这样痴心相求呢?他有什么权利要见她?既然她已经说过要他忘了这段感情,不愿再见他!
“滚开!……去你的吧!……你算什么东西!……”
他想一死了之,他才二十岁啊!……次日一早,仆人看见他坐在床上,脸色憔悴,连衣服也没脱,简直担心会有什么不幸发生。拉乌尔见仆人的手里拿着信,一把夺过。他立刻认出是克里斯汀娜的来信:
“我的朋友,后天,请务必参加剧院举行的化妆舞会,时间是午夜,就在大厅后面的小客厅里。请站在通往罗顿街的那扇门旁。不要将这个约会告诉任何人。穿上白色带风帽的长大衣,带好面具。千万别让人认出你。
克里斯汀娜”
第十章 化妆舞会
沾满污泥的信封上没贴邮票,只写着“请转交拉乌尔·夏尼子爵”,以及一行铅笔写的地址。这封信肯定是她夹着钞票扔在路上,希望过路人捡到,并把信按地址交给拉乌尔。果然,有人在歌剧院广场上发现了这封信。拉乌尔怀着热切的心情把信重读了一遍。
很快,他的心又死灰复燃。克里斯汀娜再也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坏女人,又重新成为他心目中那个过于敏感和轻率的女孩,那个无辜的受害者。此时此刻,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受害者?她究竟受着什么样的折磨?拉乌尔焦虑地揣测着。尽管如此,这样的痛苦也比把克里斯汀娜想象成虚伪的骗子较能接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在胁迫她?什么样的魔鬼,拿什么样的武器迷住了她?……
如若不是用音乐,还会是什么武器呢?是的,是的,他越想越觉得,答案一定在这上面。难道他忘了在佩罗,克里斯汀娜曾对他讲过音乐天使的故事?她讲的故事难道不能帮他解开那一个个让他苦苦思索的谜团吗?老达阿埃去世之后,他是否忽略了克里斯汀娜所承受的绝望——对生命,乃至对艺术都万念俱灰?在音乐学院的那些日子里,她就像—。架被剥夺了灵魂的唱歌机器。而突然间,仿佛受到神灵的启示,她获得了新的生命。音乐天使肯定来过!《浮士德》中的玛格丽特一角使她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啊!音乐天使!他究竟是谁?谁在她的眼中扮演这个神奇的天才大师?是谁居然知道老达阿埃所讲的那个传说,并且利用它,从而把克里斯汀娜捏在手心,像摆弄一件毫无抵抗力的乐器似地随意支配呢?
这样的奇遇也并非绝无仅有。拉乌尔想起发生在贝尔蒙特女王身上的故事。刚刚失去丈夫时,绝望使她变得神志不清……一个月以来,女王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哭泣。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麻木,生命也危在旦夕。每天晚上,她都被抬到花园里,而她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拉夫是德国最伟大的歌唱家,正巧来到那布勒斯,想参观享有盛誉的女王花园。女王的一名仆人便请求大歌唱家躲在女王躺卧的小树林后面唱歌。拉夫答应了,唱的正是女王新婚时,丈夫为她唱的小曲。这首歌曲生动感人,极富表现力。它的旋律,歌词,以及歌唱家的美妙歌喉深深打动了女王的灵魂。她顿时泪如泉涌……她哭了,得救了,而且一直坚信,那晚,她的丈夫从天而降,为她演唱昔日的情歌!
“是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拉乌尔想着,“唯一的晚上……烟是,这个美丽的幻觉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充满幻想而且悲伤欲绝的贝尔蒙特女王,如果在三个月内每晚都听见这样的歌声,最终依然会发现躲在树林后面的拉夫。而三个月来,音乐天使却每天都给克里斯汀娜上课……啊!这是位多么敬业的老师!……现在,他居然带着学生在树林里散步!……
拉乌尔蜷缩的手指,从胸前抓过,那颗滚烫的心仿佛要被妒火烧坏,全身如撕裂般疼痛。毫无经验的拉乌尔不知道姑娘邀请他参加化妆舞会,玩的又是什么游戏?一位歌剧院的女演员会把善良的恋爱新手愚弄到何种地步?多么可悲啊!
他的内心矛盾重重,再也不知自己究竟应该同情她还是诅咒她。但他最终还是糊里糊涂地穿上了一件白色带帽的长外套。
约定的时间到了。他戴着用厚长花边裁剪而成的半截面具,穿着白衣,觉得自己这一身浪漫的舞会妆扮非常可笑。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绝不会为了参加剧院的舞会而穿得怪模怪样,这定然要被人视为笑柄。但另一个念头又让他放宽了心:没人能认得出他!这张面具和这身服装还有一个好处: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四处游荡,像在家一样,把忧郁和悲伤通通写在脸上,而不必伪装。他无需再为自己添加面具:他已经戴上了!
此次舞会是个相当特别的节庆,正巧在斋戒日前,为庆祝一位著名画家的生日而举行。他善于画昔日的繁华景象,是加瓦尔尼的一大对手。加瓦尔尼用铅笔画了许多优美的田园风情,他的画作把人们心中永远的记忆铭刻下来。舞会的气氛活泼,嘈杂,也比一般的舞会更加开放。许多艺术家相约于此,后面还跟着模特和学员。午夜时分,人们开始狂欢。
拉乌尔在差五分到十二点的时候登上通往剧院大厅的台阶,大理石的台阶上全是身着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人,周围是全世界最豪华的布景。再滑稽可笑的面具,他都无动于衷,也不理会任何笑闹。几对已经玩疯的情侣的亲热场面,他也无暇顾及。穿过大厅,避开一群跳法兰多拉舞的人,他终于走进克里斯汀娜在信中提到的那个小客厅。地方虽小,却挤满了人。原来,出去吃东西或者回大厅拿香槟都必须经过这里,使这个地方人声鼎沸,充满了热情欢乐的气氛。拉乌尔想,克里斯汀娜之所以为他们的秘密约会选择这么嘈杂的地方,而非某个安静的角落,必定是因为在这里戴上面具,比哪里都更隐蔽。
他靠在门边等着。没多久,一个身着黑色化妆舞会长袍的人走过来,迅速抓住他的指尖。他明白,就是她了!他跟在后面。
“是你吗?克里斯汀娜?”他低声问道。
黑色长袍猛地转过身,把手指举到嘴唇的高度,示意他别再叫她的名字。拉乌尔于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其后。
在如此神秘的情况下重逢,他真害怕再次失去她。对她,拉乌尔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恨意,甚至认为她的奇怪所为,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的。他已准备好所有的宽容、谅解和懦弱,因为他爱克里斯汀娜。而且,她很快就会向他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失踪。
黑色长袍不时回头,看看白大衣是否还跟在后面。
当拉乌尔跟着克里斯汀娜,又重新穿过剧院大厅时,不由地注意到在所有嘈杂而疯狂的人群中,有一撮人……簇拥着一个装扮奇特的来客,他的样子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他穿着一身猩红,骷髅头上戴着一项特大的羽毛帽。啊——那颗骷髅头简直维妙维肖!剧院的年轻学员们将他团团围住,为他成功的装扮喝彩,问他请的是哪家店铺的高手,居然描绘出如此逼真的骷髅头。就连真正的死亡之神,恐怕也要惭愧不如!
这位戴着骷髅面具,羽毛帽,穿猩红色衣服的男子,身后还拖着红丝绒大衣,像一团火焰在地板上熊熊燃烧。大衣上还绣着一行金色的字:“不要碰我!我是死亡之神!”每个人读过这句话后,都要高声地重复一遍。
有人想动手碰他……但从红色衣袖里伸出一只骷髅手,猛地抓住那个冒失鬼的手腕,可怜的人立刻感觉到被枯骨牢牢扣住,死神紧紧地捏着他,似乎不肯放手,他不由地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叫喊。最后,死神还是放过了他,冒失鬼发了疯似地逃入哄笑的人群。正在这时,拉乌尔与这个可怕的人擦肩而过,而他也正巧在这时转过头来看着拉乌尔。子爵差点没大叫出来:“佩罗镇的死人头!”他认出来了!……他几乎忘了克里斯汀娜的存在,想冲上去,但身旁的黑长袍似乎也受惊不小,一把抓住拉乌尔的手臂,拉着他走出大厅,离开了死亡之神和他周围的那群乌合之众。
黑色长袍不停地往回看,有两次,他大概又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脚步越来越快,像是被人追赶一样。
就这样,他们爬了两层楼。那里的楼梯和走廊都空无一人。黑长袍推开一间包厢的门,示意白大衣随她进去。克里斯汀娜(没错,正是她,拉乌尔听出了她的声音)立刻关上房门,并且低声嘱咐他呆在房间内侧,千万别让人看见。拉乌尔摘下面具,而克里斯汀娜仍戴着。正当他想请求她摘下面具时,却惊讶地发现她紧贴在门板上,屏气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然后,她把门微微打开,从门缝往走廊里一看,低声地说:“他应该上了楼,到盲人化妆室去了!”……突然,她大叫一声:“他又下楼了!”
克里斯汀娜想把门关上,却遭到拉乌尔的阻挡。他看见在楼梯的最高一级台阶上搁着一只穿红鞋的脚,接着是另外一只……然后,死神的猩红色大衣缓慢而从容地拖了下来。他又一次见到了佩罗镇的骷髅头。
“就是他!”他大喊,“这次,我绝不会放过他!……”
在拉乌尔欲夺门而出的那一刹那,克里斯汀娜关了门。他极力想把她推开。
“他是谁?”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您不会放过谁?”
拉乌尔猛地一推,想推开挡在面前的姑娘,但她的力量居然大得惊人,再次拦住了他。他顿时心领神会,或者说自认明白了一切,突然变得怒不可遏。
“他是谁?”他愤怒地叫嚷着,“是谁?就是躲在那张丑陋的死人面具底下的男人!佩罗镇墓园里那个邪恶的魔鬼!红衣死神!还是资小姐的朋友,你的音乐天使!但是,我要撕掉他的面具,他的伪装,我自己也一样!这一次,我们要抛开一切的虚伪和谎言,真正地面对。我倒要看看你究竟爱的是谁,谁又在爱你!”说完,他疯了似的狂笑一声,而克里斯汀娜却在面具底下痛苦地抽泣着,她悲伤地伸出双臂,横在门前,挡住拉乌尔的去路。
“看在我们相爱的份上,拉乌尔,您不要出去!……”
他怔住了。她说什么?……看在他们相爱的份上?……可是她从未这么说过呀。以前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曾见拉乌尔泪流满面,祈求她说一句能带来希望的话语,然而,她什么也没说!……那次,在佩罗墓园,他受了惊吓,外加受冻,昏迷不醒,被人抬回旅馆时,她难道没看见吗?就在他最需要她照顾的时候,她留在他身分了吗?没有!她悄悄地逃走了……而此刻,她居然还敢说她爱他!说“看在我们相爱的份上!”鬼才信呢!她只不过想藉此拖延时间,好让红衣死神溜之大吉……至于他们的爱情——她分明是在撒谎!
“你在撒谎,小姐!”他的语气虽充满恨意,却也不失稚气,“你并不爱我。你从来没爱过我!只有像我这样的可怜虫才会任人玩弄,任人羞辱!当我们在佩罗镇第一次相会时,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态度,用那样快乐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我?纵容我所有的希冀,所有忠贞的希翼。我为人正直,所以,我以为你也会是一位正直的女人,而你却只想捉弄我!你捉弄所有的人!当你与那位红衣死神在舞会上漫步时,你善良的监护人却依然坚信你的诚实。你无耻地践踏了她的清白!……我鄙视你!……”说着,他哭了。克里斯汀娜任他辱骂。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要拦住他。
“拉乌尔,总有一天,你会求我原谅你今天这番恶毒的话。而我,我不会怪你的!……”
他猛烈地摇头:“不!不!你简直把我逼疯了!……曾经以为,我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娶一位唱歌剧的姑娘!……”
“拉乌尔!……可怜的人!……”
“我会羞愧而死!”
“你要好好地活着,朋友!”克里斯汀娜的声音完全变了,却依然沉着地道出,“永别了!”
“永别了,克里斯汀娜!……”
“永别了,拉乌尔!……”
年轻人踉跄着上前一步,又讽刺了一句:“哦!你应该不会反对我偶尔来剧院给你捧捧场吧?”
“我再也不会唱了,拉乌尔!……”
“真的吗?”拉乌尔倍加讽刺地反问道,“他一定为你安排了更多的乐趣,真令我佩服!……但是,近几天,我们或许能在森林大道上面见呢?”
“不会的,拉乌尔,在哪里都不会的,您再也见不到我了……”
“可以知道你要去什么魔鬼地方吗?……你又要去哪个地狱,神秘的小姐!……或者去哪个天堂!……”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你不相信我!你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拉玛尔,一切都结束了……”
当她说:“一切都结束了!”这句话时,声音竟是如此地绝望,拉乌尔不禁一颤,悔恨开始吞噬他的心……
“不管怎样,你应该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你是自由的人,不受任何束缚,你可以在街头随意漫步,可以穿着黑色的长袍来参加舞会,你为什么不回家呢?这十五天来,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对瓦雷里夫人讲的音乐天使的故事是什么意思?有人利用你的轻信欺骗了你。这是我在佩罗镇的亲眼所见。现在。你心里十分清楚,克里斯汀娜,我觉得你并不糊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瓦雷里夫人却受了你的骗,听信了你的那套说辞。克里斯汀娜,我请你解释清楚!这究竟玩的是什么闹剧?”
克里斯汀娜取下面具,只说了一句:“这是场悲剧!朋友……”
拉乌尔看着她的脸,禁不住又惊又恐地叫出声来。昔日红润的面色已完全消逝,那张温柔迷人,娴静而优雅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惨白的颜色,显得痛苦不堪!痛苦在她的脸上无情地挖凿出一道道裂痕。湖水般清澈明净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昏暗、神秘、深不可测,笼罩着忧郁的阴影。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拉乌尔颤抖着伸出双臂,“你答应过会原谅我的……”
“或许吧!……或许有一天……”她说着,又重新戴好面具,转身离去,还挥挥手,示意拉乌尔别再跟过来。
他想冲上去,可是她又转过身,毅然决然地挥挥手,使拉乌尔不敢往前迈一步。
他看着克里斯汀娜飘然远去……而后,他也下楼回到人群中,脑海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心如刀绞,他每走到一处便问是否有人看见红衣死神。而别人总是反问道:“谁是红衣死神?”他就回答说:“是一位戴着骷髅面具,穿着红色大衣的先生。”人们都说刚刚看见那个红衣死神拖着红大衣经过,但拉乌尔却怎么也找不着他。大约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拉乌尔折回后台,来到可通往克里斯汀娜化妆室的那条走廊上。
他一步步地走向这个伤心的地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于是,他像上次寻找男人声音一样又钻了过去。房间里没人,一盏煤气灯滋滋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一张小书桌上散放着一些信纸。他想给克里斯汀娜写封信。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只得赶紧躲进用幕帘隔开的小客厅里。一只手推开了门,原来是克里斯汀娜!
他屏住呼吸。他想看个究竟!还想弄个明白!……直觉告诉他,他将参与这个秘密的一部分,或许,他真的会知道些什么……
克里斯汀娜走进来,疲倦地摘下面具,把它扔到桌上。她埋下头,双手捧着那张美丽的脸,不停地叹气。她在想什么?想拉乌尔吗?……不!因为拉乌尔听见她轻轻地说了一声:“可怜的埃利克!”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深信世间最值得同情的人,就是自己,拉乌尔。以他俩目前的结局,她轻叹一声:“可怜的拉玛尔!”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然而,她摇摇头又重复了一句:“可怜的埃利克!”这个埃利克究竟是什么人,克里斯汀娜会念叨他的名字?为什么北国来的小仙女竟会为一个叫埃利克的人伤心,而对可怜的拉乌尔却只字不提呢?
克里斯汀娜开始写信,表情沉着而平静。拉乌尔仍然对刚才的一幕耿耿于怀,见她如此镇静,一股怨气油然而生。“多么冷酷无情!”他自言自语道。克里斯汀娜不停地写着,写完了一页又一页。突然,她抬起头,把信纸都塞进上衣里……他似乎在仔细地听着什么……拉乌尔也听着……该奇怪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这遥远的旋律?……一阵低沉的歌声仿佛从墙里传出来……是的,好像是墙壁在歌唱!……歌声越来越清晰……听出了歌词……声音非常美妙、非常温柔、非常迷人……不过,仍听得出是个男人的声音……它越来越近……穿过墙……进入房间,就在克里斯汀娜的面前。她站起身,就像她身旁真的有人一样,并开口对它说话。
“我在这儿,埃利克,”她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您可迟到了,朋友。”
拉乌尔躲在幕帘后面,仔细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什么也没看见啊!克里斯汀娜的面庞闪着光,毫无血色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像大病初愈的人看见病魔消退时,脸上所带的那种笑容。
没有躯体的声音又开始唱了,拉乌尔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歌声,它的每一个音符,每一次呼吸都把握得臻于完美。音域宽广,音色雄厚而曼妙,高亢壮丽而婉约,激昂之处不失细腻,细腻之处又见激昂,融汇众家之长,令人叹为观止!它像一汪宁静而纯洁的音乐源泉,音乐的圣徒们可以濯而饮之,吮吸音乐的灵感,而后,他们的歌声也被赋予了神的力量,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拉乌尔听得激动不已,他开始明白克里斯汀娜为何能够在那晚的表演中展示出令人惊异的瑰丽音质和非凡激情,大概正是受了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神秘大师的影响。拉乌尔还注意到,那些泛泛小调,经他一唱,竟然变得如此动人。他仿佛有把稻草唱成金条的本事。平淡的歌词,简单庸俗而且单调乏味的旋律,被他的呼吸吹上了天,插上了激情的翅膀。
此刻,它正唱着《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新婚之夜”。
拉乌尔看见克里斯汀娜,就像那一夜在佩罗的墓园里,听到《拉扎尔的复活》时一样,迎着声音伸出双臂……
没人能唱出他那样的激情:
“命运将你带到我身边,永远不再离开!……”
拉乌尔心如刀绞,他拼命地抗拒着这使他失去理智,失去意志和力量的魔力,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正是这些。他拉开帘子,向克里斯汀娜径直走去。而她这时正走向房间的墙壁,那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映出克里斯汀娜的身影,拉乌尔站在她的正后方,完全被她挡住,所以她看不见他。
“命运将你带到我的身旁,永远不再离开!……”
克里斯汀娜仍继续往前走,镜中的影子倏地落下,两个克里斯汀娜——一个躯体和一个影子,相互碰撞、重合,拉乌尔伸出手,想一把抓住这两个克里斯汀娜。
突然,一阵冷风拂过,拉乌尔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不禁踉跄着连退几步。眼前不止出现了两个克里斯汀娜,而是四个,八个,二十个……轻飘飘地把他围在中间,嘲笑他。忽然间,人影全部消失,而他的手竟然一个也没抓住。最后,一切都静止下来,他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而克里斯汀娜却消失了。
他冲到镜子跟前,除了一面墙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是,房间里仍回荡着幽远而动人的旋律:
“命运把你带到我的身边,永远不再离去!……”
拉乌尔用手拭去满头的汗水,在昏暗之中摸索着走到煤气灯前。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陷入了一场精彩的赌注,他不知该如何下注,或许这场游戏会把自己吞噬。他觉得自己像个冒险的王子,为了爱情而冒犯了仙女的规定,只能甘受惩罚……
克里斯汀娜到底是从哪个地方离开的呢?她会从哪儿回来呢?……她还会回来吗?算了吧!她不是说过一切都已结束了吗?……墙壁停止了歌唱:“命运把你带到我的身边,永远不再离去。”带到我的身边?谁的身边?
拉乌尔感到身心俱疲,像打了败仗一样,大脑一片空白。他坐在克里斯汀娜刚才的位置上,像她一样,把头埋在手掌里。再次抬起时,泪水已浸湿双颊,他像个善妒的孩子,落着伤心的泪滴。这泪水并非是为了这不幸而神奇的结局,而是和普天之下所有的恋爱中人一样,为情所致。他大声喊道:“谁是埃利克?”
第十一章 那个声音的名字
克里斯汀娜就这样从他眼前奇迹般地消失了。第二天,他仍怀疑自己当时是否有些精神失常。于是,夏尼子爵又到瓦雷里夫人家打听消息。然而,他看见的却是另外一幅场景。
老妇人坐在床上织毛衣,而依在床头绣着花边的姑娘正是克里斯汀娜。迷人的鹅蛋脸,纯净的面容,温和的目光,真是上帝的杰作。脸色又恢复了鲜润,蓝色的眼圈已经消失,眼睛亮晶晶的。拉乌尔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天那张悲伤的面孔。如果不是那层挥不去的忧愁依然笼罩在美丽的脸上,留作最后的证据,拉乌尔绝不会以为克里斯汀娜就是昨天那个离奇的人物。
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对他伸出手。但拉乌尔已经惊呆了,一语不发,没有一点反应。
“夏尼先生,”瓦雷里夫人惊呼一声,“怎么,您不认识克里斯汀娜了吗?音乐天使把她还给我们啦!”
“妈妈!”年轻姑娘突然打断她的话,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妈妈,我想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您知道,根本就没有音乐天使!”
“女儿,他不是给你上了三个月的课吗?”
“妈妈,我答应过您,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向您解释清楚的,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但是,您也答应过我,在此之前,您一定会保持沉默,只字不提!”
“但是,克里斯汀娜,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妈妈,这些事,夏尼先生不感兴趣……”
“您错了,小姐。”拉乌尔打断她,他虽极力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自若,却仍然不住地打颤,“或许以后,您会明白我是怎样关心您的一切。坦言说,我今天看见您和养母坐在一起,真是又惊又喜。昨晚发生的事,再加上您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突然回家。如果您能不再保守那可能使您致命的秘密,我会甚感欣慰……确是您多年的朋友,和瓦雷里夫人一样,我无法不为您的危险处境担忧。如果你仍然保持缄默,最终只能成为悲剧的牺牲品,克里斯汀娜。”
听到这些话,瓦雷里夫人不安起来:“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大声喊道,“这么说,克里斯汀娜有危险?”
“是的,夫人……”拉乌尔不顾克里斯汀娜的一再暗示,勇敢地回答。
“上帝!”天真善良的老人气喘吁吁地惊呼,“克里斯汀娜,你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安慰我呢?夏尼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
“有人在欺骗她的善良!”
“音乐天使是个骗子吗?”
“她不是才告诉您,音乐天使根本不存在吗?”
“天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是怎么回事?”老人苦苦地哀求道,“你们简直快把我逼死了!”
“夫人,在我们周围,在您和克里斯汀娜的周围,有一个比所有的魔鬼神灵都恐怖的神秘来客!”
瓦雷里夫人转过脸来看着克里斯汀娜,吓得面如纸白。幸好克里斯汀娜早已来到养母身边,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不要相信他!好妈妈……不要相信他!”她不断地重复道,并试着用抚摸来安慰老人,老人的叹息让她的心都碎了。
“那么,告诉我,你永远不会再离开我!”老太太哀求道。
克里斯汀娜沉默不语。拉乌尔接着说:“您必须答应这件事,克里斯汀娜……唯有如此,您的母亲和我,我们才可以安心。如果您答应将来会一直留在我们身边,我们保证不再提过去的事……”
“我没有要求你们这样做,而且,我不能给你们任何承诺!”姑娘桀傲不驯地回答,“夏尼先生,我有行动的自由,您无权干涉,所以,我请您以后别再多管闲事。至于我这十五天来,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想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权过问:那就是我的丈夫!但是,我还没有丈夫,我永远也不会结婚的!”
这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她还用手指着拉乌尔,仿佛是为了更显庄重。拉乌尔面色苍白,不仅因为刚才所听的这番话,更是因为他看见克里斯汀娜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您没有丈夫,却戴着结婚戒指。”他想抓住她的手,但她迅速地抽回了。
“这只是个礼物!”她面红耳赤,一脸掩饰不住的窘态。
“克里斯汀娜,既然您没有丈夫,那么,这枚戒指只可能是一个希望成为您丈夫的人送的!为什么还要欺骗我们?为什么又如此地折磨我呢?这枚戒指就是一个承诺!而这个承诺被接受了!”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老太太大声地说道。
“那她是怎么回答您的呢,夫人?”
“我想说的是,”克里斯汀娜气恼地大喊,“先生,您不觉得这场盘问该结束了吗?……至于我……”
拉乌尔情绪激动,害怕她又会说出断绝一切关系的话,于是打断她:“小姐,很抱歉这样对您说话……但您应该十分清楚,我现在之所以和这些事纠缠不清,完全是出于我的真诚。或许,这根本就不关我的事。但是,让我把看到的都告诉您……克里斯汀娜,您也许想象不到我都看见些什么…………或者说是我自认为看到的,因为这样离奇的经过,让人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您都看见些什么呢,先生,或者以为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您听到那声音时,简直如痴如醉,克里斯汀娜!那声音似乎从墙壁里钻出来,或是从隔壁房间,从附近的公寓传来的……是的,您听得如痴如醉!……这令我感到恐惧!您正经受着最危险的诱惑!……而且,您似乎已经意识到这是场骗局,因为您今天说音乐天使根本就不存在……既然如此,克里斯汀娜,为何这一次您还要上当呢?昨夜当您站起身时,为什么如此地容光焕发,仿佛真的听到了天使的歌唱呢?……啊!这声音是多么的危险,克里斯汀娜,就连我自己听到时,也不禁意乱情迷。不知怎么,您就从眼前消失了……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曾深爱我们的老达阿埃的份上,克里斯汀娜,您一定要告诉我们,告诉您的养母和我,那个声音到底是谁!我们会不顾一切地救您!……说吧!那个男人的名字,克里斯汀娜?……那个斗胆给您戴上金戒指的男人!”
“夏尼先生,”姑娘冷冷地回答,“您永远不会知道!
话未说完,就听到瓦雷里太太尖利的声音。她见自己的养女如此反感子爵,突然间站到克里斯汀娜这一边。
“子爵先生,如果她爱那个男人,这也与您无关!”
“唉!夫人。”拉乌尔口气一软,顿时泪如雨下,“唉!我想,克里斯汀娜确实爱他……一切都在向我证明这点。但是,真正令我失望的,夫人,却是我无法确定,克里斯汀娜爱的那个男人是否配得上这份爱!”
“这应该由我来判断,先生!”克里斯汀娜注视着面前的拉乌尔,脸上露出怒气逼人的表情。
“一个男人,”拉乌尔无力地说道,他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为了吸引一个姑娘,居然会用如此浪漫的方法……”
“要么是这个男人可悲,要么是这个姑娘愚蠢,对吗?”
“克里斯汀娜!”
“拉乌尔,您为何要如此评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呢?没有人认识他,而您自己也对他一无所知……”
“不!克里斯汀娜……不!……我至少知道他的名字……您的音乐天使,小姐,他叫埃利克!……”
她刹时变得面如纸白,结结巴巴地说:“谁告诉您的?”
“就是您自己!”
“怎么会呢?”
“昨夜,化妆舞会之后,您走进房间,难道没说过:‘可怜的埃利克!’?可惜,这句话被躲在墙角的拉乌尔听见了。”
“这是您第二次躲在门外偷听了,夏尼先生!”
“我没在门外!……我在房间里面!……在您的小客厅里,小姐。”
“天啊!”姑娘颤抖着,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天啊!您想自寻死路吗?”
“也许吧!”
这一句“也许”包含着无尽的爱意和失望,克里斯汀娜再也忍不住呜咽。她握住拉乌尔的手,温柔地注视着他。在她的目光下,拉乌尔感到自己的痛苦已经被抚平。
“拉乌尔,”她说,“您必须忘记那个男人的声音,永远别再想起他的名字……别再尝试去解开他的秘密。”
“这个秘密很可怕吗?”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可怕的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拉乌尔感到难过极了。
“您发誓,不再为此做出任何事,”克里斯汀娜坚持着,“您发誓未经我的允许,不再擅自进入我的房间。”
“那么,您也答应我,有时还是让我见见您,克里斯汀娜。”
“我答应您。”
“什么时候?”
“明天。”
“那好,我发誓!”
这天,他俩的谈话就此结束。
他吻过姑娘的手,一面诅咒着埃利克,一面告诫自己要耐心,离开了瓦雷里夫人家。
第十二章 暗门
第二天,拉乌尔在剧院重新见到克里斯汀娜,她仍戴着那枚金戒指。她显得温柔而和善,同拉乌尔谈论他的未来计划和前程。
他告诉克里斯汀娜极地探险队的行期提前,再过三个星期,至多一个月,他将离开法国。她似乎有些激动,要他也振作起来,把这次旅行视为通往他辉煌前途的台阶。他回答说,没有爱情的辉煌一切在他眼里都毫无吸引力,克里斯汀娜认为他只是小孩脾气,悲伤是暂时的。
他说:“克里斯汀娜,您怎么能如此轻松地谈论这样严肃的事情呢?我们也许从此无法再相见了!……我也许会死在这次航行中!
“我也一样。”她简单地一句话,算是回答。她收敛了笑容,不再开玩笑,仿佛琢磨着一件第一次想到的事,两眼炯炯有神。
“您在想什么,克里斯汀娜?”
“我在想,我们永远也不会再相见了。”
“这就使您容光焕发吗?”
“还有,一个月后,你我就必须决别……永远!
“克里斯汀娜,至少,我们可以约定誓言,永远地为彼此等候。”
她用手掩住拉乌尔的嘴:“住口,拉乌尔!……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您很清楚,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结婚!这是肯定的!”突然,她似乎掩不住心中的狂喜,像孩子一样轻快地拍着手。拉乌尔看着她,一脸的担忧和不解。
“但是……但是……”她把双手伸向拉乌尔,或者说把手递给他,好像突然决定给他一份惊喜,“如果我们不能结为夫妻,我们可以……我们可以订婚啊!……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拉乌尔!……既然可以秘密结婚,就可以秘密订婚!……我的朋友,我们订一个月的婚吧!……一个月后,您将离我而去,但是这一个月的美好记忆,将伴我度过幸福的一生!”她陶醉在自己的想法中……忽而又恢复了严肃,“这种幸福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伤害。”
拉乌尔明白过来,对这个突发的奇想拍手称妙,只恨它不能立刻成真。他向克里斯汀娜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道:“小姐,我是否有幸与您牵手?”
“亲爱的未婚夫,您不是正牵着我的双手吗?……哦,拉乌尔!我们未来的生活会是多么地幸福啊!……我们将扮演未来的小丈夫、小妻子!……”
拉乌尔自言自语道:“粗心的女人,从现在开始的这个月,我要努力使她忘记那个男人的声音,看破那个神秘的骗局。一个月后,克里斯汀娜就会答应成为我的妻子。演出现在开始!”
这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游戏,他们像纯真的孩子一样玩得忘乎所以。他俩相互倾诉着缠绵的情话,永恒的誓言。想到一个月后这些誓言将变成空话,他们又止不住内心的慌乱和伤悲,哭成一团。就在这欢乐与哀愁之间,他们尝尽了爱情的滋味。两人玩着这场爱情游戏,就像别人玩球一样,只是他们传递的是两颗心,所以必须非常非常灵巧,才能不受伤。一天,即进入游戏的第八天,拉乌尔再也忍不住内心的苦痛,一句出乎意料的话结束了这场游戏:“我不去北极了。”
克里斯汀娜从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的出现。刹那间意识到游戏的危险,开始痛苦地自责。她没有回答拉乌尔一个字,径直回家去了。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下午,在克里斯汀娜的化妆室里。她总是在那里和他约会。两人正煞有介事地玩着晚餐游戏,餐桌上摆放着三块饼干、两杯波尔图酒和一束紫罗兰花。
当晚,她没有登台演唱。他也没收到她的来信,他们相互承诺在这个月里每天都给对方写一封信。第二天一早,他跑到瓦雷里太太家,老太太告诉他,克里斯汀娜这两天不会在家。她昨天下午五点时离家的,临走时说后天才会回家。拉乌尔心乱如麻。他厌烦老太太说话时那副惊人的镇静。他还想从她口中探出一点消息,然而,善良的老人显然一无所知。所以,尽管小伙子急切地问个不休,她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这是克里斯汀娜的秘密!”
说这话时,她举起食指,故作神秘地示意拉乌尔别再多问,同时也试图安慰他。
“啊!很好!”拉乌尔像疯子一样冲下楼,恶狠狠地大声叫道,“啊!好极了!瓦雷里妈妈把年轻的姑娘保护得真太好了!……”
克里斯汀娜会在哪里呢?……两天……如此一来,短暂的幸福又少了两天!而这全是由他造成的!难道事先木是说好他会离开的吗?……而如果他真的决定不走,为什么这么快就把它说出来?他在深深的自责之中度过了难熬的四十八个小时,直到克里斯汀娜再次出现。
克里斯汀娜在空前的成功中再次出现了。她终于重新找回在告别晚会上的感觉。自蛙鸣事件之后,卡尔罗塔无法再登台演唱。她对那呱声心有余悸,总是害怕悲剧会再次降临在她的头上。而亲临这次意外事件的现场观众,在她眼里也变得面目可憎。卡尔罗塔设法解除了与剧院的合约。于是,克里斯汀娜立刻受邀填补空缺,在《犹太女》中的演出又引起了观众空前的狂热。
剧场内的观众无不为克里斯汀娜的复出成功而欢呼雀跃,拉乌尔自然是场内唯一感到痛苦的人,因为他看见克里斯汀娜仍戴着那枚金戒指。一个遥远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今晚,她仍戴着这枚金戒,却不是你送的。今晚,她再次献出自己的灵魂,却不是献给你的。”
那声音对他穷追不舍:“如果她不肯告诉你她这两天做了些什么,如果她对你隐瞒她的去处,那就去问埃利克!”
拉乌尔跑到后台,被克里斯汀娜一眼看见,她正找他呢。她对拉乌尔说:“快!快!跟我来!”她迅速地把他拉进化妆室。在一旁等着为克里斯汀娜道贺的观众只好对着紧闭的房门交头接耳地说:“这简直是场丑闻!”
拉乌尔突然跪在地上,发誓他一定会离开,并且恳求克里斯汀娜今后别再削减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她顿时泪如雨下。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像是一对患难与共的兄妹,刚刚失去了亲人,相互拥抱痛哭。
突然,她挣脱小伙子温柔而羞涩的拥抱,似乎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什么声音……接着,她指指门,示意拉乌尔马上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她说:“亲爱的未婚夫,明天见!拉乌尔,您要快快乐乐地生活……今晚,我是为您一个人而唱的!……”她说这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拉乌尔只得去猜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他如约而至。
但是,两天的失踪使他们的爱情谎言失去了一切魅力。他们坐在房间里,用忧郁的眼神相互凝望,无言以对。拉乌尔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内心的狂喊“我嫉妒!我嫉妒!我嫉妒!”但她似乎还是听到了。
这时,她说:“我们出去散散步吧,新鲜空气会让我们舒服一点。”
拉乌尔以为她会提议到某处乡间,远离这座建筑。他一直厌恶这座犹如监狱的剧院,他总觉得狱卒就在墙与墙之间走来走去……狱卒埃利克……可是,克里斯汀娜却把他领到舞台上,让他坐在一座喷泉森林的石井栏上,那是为下次演出搭建的布景,有种宁静而清新的气氛。有一天,她曾和拉乌尔手牵着手,漫步在花园僻静的小路上,两旁蔓延的植物都是剧院美工的手工作品。真正的天空、花草和土地对她是禁止的,她永远只能呼吸属于剧院的空气!拉乌尔迟疑着,心里有万般的话想问她,却又只字都不敢提,他似乎感觉到克里斯汀娜根本无法给他任何答复,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她难过呢?不时,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值勤消防员,他可能远远地就开始注意这一对田园诗般忧郁的情侣。有时,她也尝试着欺骗自己,欺骗拉乌尔,努力沉浸在这幻觉般的美景中。她丰富的想象力能创造出自然世界里根本没有的绚丽色彩。她显得激动不已,拉乌尔慢慢地握紧她那双滚烫的手。她说:“拉乌尔,您看,这些高墙、树木、绿廊,这些油画的风景,它们经历过诗人们创造的最崇高的爱情。那么,告诉我,亲爱的拉乌尔,我们的爱情也会留在这里,因为它也是灵感的创造,它也是,唉!一种幻觉!”
他的心里压抑着悲痛,一语不发。克里斯汀娜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爱太忧郁了,把它带上天吧!……含着,在这里,一切变得很简单!”
她拉着他爬到比白云还高的布景格架上,嘻笑着拉乌尔的头晕目眩。她在摇摇晃晃的高空布景桥上跑来跑去,穿梭在上千根套着滑轮、绞车和滚筒的缆绳之间,如置身于一片真正的空中森林,周围全是桅杆和桅绗。如果他稍显犹豫不敢再继续跟着她乱跑,她就撇着可爱的嘴说:“您可是海员啊!”
然后,他们重新回到结实的地面,走进一条走廊,这时耳边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放软一点,小姐们!……注意脚尖!”一群小女孩正在上舞蹈课。她们才刚满六岁或者不到九岁十岁,却已经穿着低胸短上衣、轻盈的舞裙、白色的紧身裤和粉红色的舞鞋。她们拼命地学着,用一双双疼痛难忍的小脚练着,希望能成为剧院的四级演员、三级演员、主要配角、第一女主角,拥有财富和荣耀……克里斯汀娜总是趁她们休息的时候,给她们分发些糖果。
还有一天,她带着拉乌尔走进后台一间宽阔的大厅,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道具,有骑士的上衣、方箭、盾牌及锦旗,它们像一个个遭到闲弃的战争幽灵,一动不动,扑满了灰尘。克里斯汀娜轻言细语地和它们说着话,许诺它们定会再次登上灯火辉煌的舞台,在音乐声中接受观众的喝彩。
她就这样带着拉乌尔走遍了这座人造的巨形宫殿,它从底楼到屋顶共有十七层,居住着无数的演员。克里斯汀娜就像是个备受大家喜爱的女王,沿途不断地鼓励那些工作人员。走到服装间里,给那些面对布料无从下手的女工们提些聪明的建议。这座宫殿的居民操持各行各业,从鞋匠到金匠应有尽有。所有的人都喜欢克里斯汀娜,因为她关心每个人的苦闷和小嗜好。她甚至还知道一些老佣人住在什么地方。
她敲开他们的门,为他们介绍拉乌尔,一个刚向她求过婚的英俊王子。两人坐在已被虫蛀蚀的小道具上,听老人们讲剧院过去的传说,正如在孩提时代,他们听布列塔尼的老故事一样。这些老人们的记忆里只有剧院,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春秋。剧院的行政部门早已忘了他们的存在,剧院历经的变动似乎也忽略了他们。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没人记得他们。
弥足珍贵的时光就这样流逝着,拉乌尔和克里斯汀挪两人都刻意表现自己对外界事物极端浓厚的兴趣,笨拙地掩饰着内心挥之不去的忧虑。事实上,克里斯汀娜虽然一直表现得极为坚强,但是突然间,她又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分外紧张。在他们四处漫游的途中,她有时会突然跑起来,不知什么原因;或者突然停下脚步,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凉,紧紧地抓着拉玛尔。她的眼睛有时仿佛在追逐着幻影。她不断地大声叫着:“往这边!”,“往这边!”,“往这边!”,她一面大叫,一面放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竟是满脸的泪水。于是拉乌尔几次都忍不住想开口问她。但是还未等他把问题想好,克里斯汀娜已经焦躁不安地回答:“没什么!……我向您发誓什么事都没有!”
有一次,在舞台上,他俩经过地板上一道半开的暗门。拉乌尔俯身看着下面的黑洞,说:“您带我走遍了地面上的王国,克里斯汀娜……听说这底下有很多离奇的故事,我们下去看看吗?”
听到这句话,克里斯汀娜立刻抓住拉乌尔的手臂,好像害怕他会消失在那个黑洞里。她颤抖着用极低的声音对拉乌尔说:“永远不要!……我不许您去那里!……那里不属于我!……地下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拉乌尔注视着她的双眼,粗暴地说:“这么说,他就住在底下?”
“我可没这么说过!……谁告诉您的?我们走吧!来啊!拉乌尔,我不时在想您是不是疯了,怎么总是能听到一些无中生有的事!……走吧!走吧!”
但是,拉乌尔仍执意要留在暗门边,那个黑洞深深地吸引着他。克里斯汀娜见状便使劲地拉着他。这时,暗门突然关闭,动作非常迅速,他们甚至没看见那门是怎么关上的,两人都惊呆了。
“莫非是他在那里?”拉乌尔开口说道。
克里斯汀娜耸耸肩,却掩饰不住她的恐惧:“不是!不是!那是负责暗门的工作人员。他们总得找点事情来做……他们把暗门开来关去,没什么理由……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如果真是他呢,克里斯汀娜?”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他在工作!”
“啊!是吗?他在工作?”
“是的,他怎么可能一边守着暗门,一边工作呢?我们不会有事的。”说这话的时候,她不住地颤抖。
“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啊!某种可怕的东西!……我们不会有事的!……当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吃不喝,也不呼吸……要连续几天几夜……简直像个活死人,他不会有时间来玩这些暗门的!”她仍然不停地发抖,俯在暗门上仔细地聆听着……教乌尔一语不发地站在她身旁。她并未离开拉乌尔……她始终用手臂环抱着他……她轻叹一声:“如果真的是他!”
拉乌尔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怕他?”
“不!不!”她回答。
拉乌尔不由地可怜起她来,就像可怜一个敏感且正受某种思绪困扰的人。他仿佛想说:“那是因为您知道我在这里!”他的一举一动变得咄咄逼人。克里斯汀娜惊讶地注视着一脸正义和勇气的拉乌尔,心里似乎却在估算着这股鲁莽的侠士义气究竟有多少价值。她温柔地吻着拉乌尔,像一对患难与共的姐弟,姐姐欣慰地吻着握紧拳头扬言要保护她的弟弟。
拉乌尔似乎也感觉到了,差得满脸通红。他觉得自己和她一样脆弱。他自言自语道:“她说不害怕,却浑身颤抖着带我远远地避开那道暗门。”事实正是如此,往后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约会安排在顶楼。但是克里斯汀娜的焦虑却与日俱增。终于,一天下午,她很晚才到,脸色惨白,双眼因绝望而布满血丝。拉乌尔再也坚持不住,决定“铤而走险”,他对克里斯汀娜说,除非她把那个男人的秘密都告诉他,否则他就不去北极了。
“住口!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万一被他听到……可怜的拉乌尔!”克里斯汀娜惊慌地四处张望。
“我要把您从他的控制中解救出来,克里斯汀娜,我向您发誓!最重要的是,您再也不用因为他而提心吊胆!”
“这可能吗?”她的疑问之中带有一丝鼓励的意味。她引着拉乌尔来到剧院的顶层,那里距离暗门已经很远了。
“我会把您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再也不可能找到您。您曾发誓说永远不结婚,所以,等您安置下来,我就出发去北极。”
克里斯汀娜投入拉乌尔的怀抱,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感动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突然,不安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转过头去。
“再高点!”她简单地说了一句,“还要再高点!她拉着他一直爬到屋顶。
她脚步如飞,拉乌尔几乎跟不上她。他们很快就来到屋檐下,那里简直像一座迷宫。他们在圆拱架、方形柱、墙架和斜墙之间穿梭,仿佛他们小时候在森林里绕着一颗颗大树奔跑一样。
尽管克里斯汀娜分秒不停地注意着自己的身后,却并未发现有人正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她走影子也走,她停影子也停,没有一丝响动。拉乌尔什么也没看见,有克里斯汀娜在面前,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他都无暇以顾。
第十三章 阿波罗的竖琴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屋顶。克里斯汀娜如燕子般轻巧而熟练地跃上去。两人不由地注视着三座圆形屋顶和三角媚之间那一片空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繁忙的巴黎似乎已沉落在谷底。她信任地看着拉乌尔,让他靠在自己身旁,两人肩并肩地一边走,一边俯瞰着下面沿街的咖啡馆和水泥马路。他们的身影双双倒映在屋顶的蓄水池面上,那儿正是剧院舞蹈班的小男孩们夏天玩水的地方。而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个影子,这时正俯伏在屋顶上,用两只黑色的翅膀匍匐前进,穿过铁栏杆,绕过蓄水池,悄悄地躲在圆屋顶后面。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这时却已经完全放下心来,坐在阿波罗的青铜雕像旁,神的手里高举着一把竖琴。
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天边的夕阳仿佛在燃烧。被落日染成金色和红色的彩霞拖曳着长长的衣袖和裙裾,慢慢地拂过两个年轻人的上空。克里斯汀娜对拉乌尔说:“不久,我们就会比这云飘得还快,还远,一直飘到世界的尽头。然后,您会弃我而去,拉乌尔。但是,如果在您要带我逃走的时候,我不再同意跟您走,拉乌尔,您一定要强迫我,把我带走!”
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在撕裂着她,她紧张地依在拉乌尔的怀里。这不禁让他大为震惊。
“克里斯汀娜,您是害怕自己会改变主意吗?”
“我不知道,”她神情迷惑地摇着头说,“他是个魔鬼!”她双手搂着自己的肩,浑身不住地颤抖,“现在,我特别害怕回去跟他住在一起:住在地下!”
“有什么东西可以强迫您一定要回去呢,克里斯汀娜?”
“如果我不回到他身边,就会有悲剧发生!……可是,我实在无法忍受!……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知道应该同情那些与世隔绝的人。可是,他实在太可怕了!天啊,时间就快到了,我只剩最后一天的时间。如果我不去,他就会用他的歌声来找我,他会把我带走,一起回到地下世界,他会跪在我面前,用那颗死人头看着我,说他爱我!接着,他就泪流不止。天啊!他的眼泪!拉乌尔!含在死人头上的那两个黑洞里。我再也受不了他流泪的样子!”
她痛苦地拧着自己的手,而拉乌尔把她搂在怀里,内心和她一样感到一种绝望:“不!不!您再也听不到他说爱您的话!您再也看不见他流泪的样子!我们逃吧!……现在就逃,克里斯汀娜,我们现在就逃!”说着,他就想行动。
然而,她制止了他:“不!不!”她悲伤地摇摇头,说道,“现在不能!这太残忍了!……让他明晚再听一次我的演唱吧,最后一次……然后,我们就逃走。午夜十二点,您来我的化妆室找我,准十二点。那时,他应该在湖畔的餐厅里等我……我们不会有麻烦,您一定要带我走!……即使我到时候拒绝,拉乌尔,您必须向我发誓……因为我知道,这次,如果我回去了,恐怕再也出不来了……”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您是不会理解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身后似乎也传来一声叹息。
“您听到了吗?”她牙齿咯咯地作响。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拉乌尔确信无疑地回答。
“这太可怕了,”克里斯汀娜坦言道,“每分每秒都这样胆颤心凉!……在这个地方,我们没有任何危险。我们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有阳光和空气。现在,太阳还像火焰一样,夜行的鸟儿是木喜欢见到太阳的!我从未在阳光下见过他……那一定更恐怖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拉乌尔,眼睛里充满了惶恐,结结巴巴地说,“啊!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快要死了!”
“为什么呢?”拉乌尔问,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吓住了,“您为什么以为他快要死了呢?”
“因为我看见他了!!!”
这时,克里斯汀娜和拉乌尔同时转过头。
“我听见有人在呻吟!”拉乌尔说,“好像是受了伤……您听见了吗?”
“我,我没办法告诉您,”克里斯汀娜坦白地说,“即使他木在,我的耳朵里也充满了他的叹息声……可是,如果连您也听到了……”
他俩站起身,四处张望,确信那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后,又坐了下来。拉乌尔问道:“您第一次是怎么看见他的?”
“三个月前,我也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声音的时候,我和您一样,也以为是隔壁房间里有人在唱歌。我走出去,到处寻找歌声的来处。拉乌尔,您知道,我房间的位置相当偏僻,走廊里寂静无声,那声音就在我的房间里。它不仅唱歌,还和我说话,像正常人一样回答我的问题,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美妙无比,简直就像天使的声音。该如何解释这样离奇的怪事呢?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父亲临终之前许下的诺言,他说会给我派一位音乐天使。拉乌尔,您认识我的父亲,他也非常喜欢您。小时候,您和我一样都对音乐天使信以为真,所以,我才敢坦白地告诉您这些,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耻笑我的幼稚。我的灵魂始终和小罗特一样温顺单纯,我天真地捧出自己的灵魂,把它献给了那个声音,以为它就是天使。当然,我的养母对此也有点责任,当我把这件怪事全部告诉她,她立刻就说:‘他应该是天使。不管怎样,你可以亲自问问他。’于是,我这么做了。果然,他回答说自己就是我一直苦等的,父亲从天上派下来的天使。从那一刻开始,我和他之间就建立起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我对他是绝对的信任。他告诉我,他这一次降临人世是为了让我领略艺术的永恒魅力,他还提议每天给我上音乐课,我激动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就趁剧院清静的时候,在我的化妆室里上课。我从未失过约。他的课实在是太奇妙了!虽然您亲耳听过他的声音,也无法想象。”
“没错!我根本想象不出你们是怎么上课的,”拉乌尔表示赞同,“你们用什么乐器伴奏呢?”
“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音乐,仿佛就是从墙后传出来的,音质非常地准确。而且,那个声音似乎十分清楚我父亲对我的音乐训练以及他运用的教学方法。就这样,我什么都回忆起来了,或者应该说是我的发音器官把过去的所学都捡回来了,再加上这段时间的练习,我取得了奇迹般的进步。这是常人需要数年的努力才可能获得的成就。我身材单薄,声音又毫无特色,低音自然很难发展,高音有些僵硬,而中音过于低哑。在父亲的帮助下,我一度曾克服过这些缺陷。但是那个声音却使我彻底地战胜了它们。渐渐地,我的音域达到了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宽度:我学会了如何将呼吸技巧运用得直,收放自如。那个声音特别传授我女高音扩展胸腔发音的秘诀。他似乎就是灵感的圣火,点燃了我生命中沉睡的激情和虔诚。最不可思议的是,他通过自己的歌声竟使我的演唱功力提升到与他同样的高度。他的灵魂似乎就居住在我的唇齿之间,奏出的音乐是那般和谐完美!
几个星期之后,我竟然再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我甚至感到恐惧!我一度以为自己中了魔法,但是瓦雷里夫人安慰我说,魔鬼不会捉弄我这样单纯的女孩。
在那个声音的指导下,我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但这一切只有瓦雷里夫人,那个声音和我知道。奇怪的是,一走出化妆室,我的声音又恢复原样,所以没人觉察到我的变化。我对那个声音是言听计从,他总是对我说:‘耐心地等……总有一天,我们会让整个巴黎震惊!’于是,我就这么等待着,生活在他控制的幻境里,心醉神迷。有天晚上,在剧院大厅里我看见了您,那一刻,我简直欣喜若狂,回到化妆室后还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不幸的是,他已经等在那里,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表情,于是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当时并不觉得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告诉他有何不妥,所以就向他全盘托出。听后,他默不作声,我叫他,他不回答。于是,我苦苦哀求他,也无济于事。我害怕得快要发疯,怕他会一去不回!……德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痛苦地抱着瓦雷里妈妈,对她说:‘你知道吗,那个声音他走了!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她也同样惊慌失措,连忙让我解释清楚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她说:‘见鬼!他吃醋了!’这件事倒是让我省悟到,原来,我一直爱着您……”
说到这里,克里斯汀娜略作停顿,把头靠在拉乌尔的胸前。两人静静地依偎着,沉浸在内心的情感之中,丝毫没有看见或者说觉察到那个人影挥动着两扇黑翼,正沿着屋顶匍匐前进,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可以扑上去掐死他们。
“第二天,”克里斯汀娜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化妆室,发现那个声音已经在那儿了。他的口吻显得极度悲哀。他说如果我真的要把自己的心留在人世间,那么他只有回到天上去了。他说话的语气像凡人一样痛苦不堪。我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有所警惕,意识到自己只是幻觉的牺牲品。但是,对他的信任搀杂着对父亲的思念,我害怕再次失去他的声音。另外,我也仔细考虑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它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冒险,我甚至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不管怎样,以您的身份和地位,我根本不敢奢望能够与您结合。所以,我向他发誓我们之间只是兄妹情谊,并无其它,而我的心对人世间的男女情爱早已不报任何希望……所以,每当我在剧院后台或走廊里遇见您,都装作视而不见……而就在这段时间,我们的音乐课几近完美境界,我从未有过如此优美动听的音色。一天,他对我说:‘现在去吧,克里斯汀娜,你可以让他们领略一番来自天堂的歌声!’这正是告别晚会的那天,不知怎么卡尔罗塔没有来剧院,而我被指名替代她演唱……我唱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激情唱了,我感觉自己像是插上了羽翼,飘飘欲仙,一时竟以为自己燃烧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
“哦,克里斯汀娜,”拉乌尔泪眼迷蒙地说,“那天晚上,我的心一直在颤栗。看见您脸色苍白,泪水涟涟,我忍不住也泪如雨下。您怎么能和着泪水一起歌唱呢?”
“那时,我感到筋疲力尽。”克里斯汀娜说,“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双眼,您竟然在面前!可是那个声音当时也在场,拉乌尔!……我害怕极了,所以,我不想与您相认。当您说自己就是跳入海里为我拣回披肩的那个小男孩时,我故意大笑装作不认识您!……然而,我们骗不了他!……他早就认出您来了,他一直很嫉妒您。接下来的两天,他情绪极坏,总是对我说:‘您爱他!如果不是这样,您不会故意逃避他!他是您的旧友,您至少应该跟他握握手,就像跟其他人一样……如果您不爱他,那么您就不会害怕同时面对我和他两个人!如果您不爱他,就不会赶走他!……‘够了!’我愤慨地对他大吼,‘明天,我要去佩罗镇拜祭我的父亲,我将邀请夏尼子爵与我同往。’”“‘随您的便!’他回答,‘但是,您要知道我也会到佩罗。克里斯汀娜,您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如果您不辜负我,欺骗我,午夜时分,我会在您父亲的坟前,用他那把埋葬的提琴演奏《拉扎尔的复活》。”’“就这样,我给您写了那封短信,引您也跟着赶到佩罗。我怎么会被愚弄到如此地步呢?又怎么会对他的种种安排言听计从,而全然不觉其中的阴谋呢?天啊!我再也不属于自己:我只是他手里的玩物。”
“但是,毕竟……”拉乌尔不忍看着她以泪洗面的样子,大声地打断了她,“毕竟您很快就识破了他的真相!……不过,您为何没有从这场噩梦中尽快脱身呢?”
“识破真相!……拉乌尔!……尽快脱身!……很不幸,噩梦正是从我识破真相的那一刻才开始!……企别说了!什么也别再说了!就当我什么也没告诉您……现在,我们应该面对现实,接受命运的安排。拉乌尔,怨我吧!……怨我吧!……那天晚上,命中注定会发生许多悲剧……卡尔罗塔在舞台上变成了一只癫蛤螺,发出叭叭的叫声,仿佛她生来就住在池塘边一样……剧院大厅突然间一片昏暗,吊灯坠落,砸在观众席上……有死有伤,人们在痛苦中惊叫着四处逃窜。就在吊灯坠落的那一刹那,拉乌尔,我几乎同时想到了您和他,那段时期,你们在我心目中各居一半。看见您和您的哥哥仍坐在包厢里,毫发无损,我立刻消除了对您的担心。但是,他告诉过我那晚他会来看演出,我感到害怕,是的,我害怕,因为他和常人一样,难逃死亡的厄运。我对自己说:‘上帝啊!吊灯可能砸到他了。’当时我正在舞台上,心急如焚,就跑到受伤的人群中去找他。但随即又想如果他没有受伤,肯定会即刻赶到我的化妆室,让我放心。然而,他不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含着眼泪恳求他,如果还活着,就说说话让我知道。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恳求,突然,我听见一声熟悉的低吟,悠长而美妙。那是拉扎尔听见耶稣的召唤,睁开眼看到第一道阳光时发出的低吟。那声音像是我父亲的提琴在呜咽,我听得出父亲的弓法。拉乌尔,那琴声和我们在佩罗墓园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接着,那看不见的乐器又得意洋洋地开始演奏,充满了生命的喜悦。那个声音终于唱了出来,正是那句令人慑服的歌词:‘来吧!相信我!信我者将获永生!前进吧!信我者永不死亡!’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剧场内被吊灯砸伤的人在痛苦地呻吟着,而他却在高唱永生的叹歌……我觉得他似乎在命令我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渐渐地远去,而我跟随着他,‘来吧!相信我!’我相信他,我来了……我来了。奇怪的是,房间在我的脚下无限延长……似乎没有尽头。当然这有可能是镜子的反光作用……因为我眼前正对着一面镜子。突然,不知怎么,我发现自己已经出了房间。”
说到这里,拉乌尔猛地打断了她:“什么?您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您别再做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天晚上,您也曾亲眼看见我从镜中消失,您或许能够解释清楚,而我不能!……我只觉得眼前的镜子突然消失,我回头去找,可是镜子和房间全都没有了……我站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我害怕极了,大声地尖叫……”
“周围一片漆黑,远处透着一道微弱的红光,照在墙角上,那是一个交叉口。我的叫喊在墙与墙之间回荡着,歌声和琴声早已经停止了。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像一根冰冷的骨头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不放,我大声惊叫着。这时,一只手臂扶住我的腰把我抱了起来……我在恐惧之中挣扎着,手指沿着潮湿的墙壁一路划过,却什么也抓不住。而后,我再也不能动弹,以为自己就要因过分恐惧而死。我感觉离那道微弱的红光越来越近。透过光线,我看见自己被一个身被黑大衣,头戴面具的男子双手抱着……我拼命地想挣扎,但是四肢已经僵硬,我想开口大喊,可是一只手突然捂住我的嘴……我感觉那是死神的手!我昏了过去。
“我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当我睁开眼,发现和黑衣人仍呆在黑暗中。一盏昏黄的灯摆在地上,映照着一汪泉水,从墙上咕咕地浸出,然后立刻消失在我躺着的那片地面。我头枕着他的膝盖,他仍带着面具,默默地用泉水擦拭着我的太阳穴。但是他的细心照顾却比他刚才的鲁莽更令我感到恐惧。他的双手尽管非常轻柔,仍让我感觉到死神的压力。我无力地推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问道:‘您是谁?那个声音在哪里?’但是回答我的只有一声叹息。突然,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在黑暗之中,我模糊地看见黑衣男子身旁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他把我抱起来,放在白影身上。我立刻听见一声欢快的嘶鸣,我惊讶不已,低声地喊:‘凯撒!’马匹兴奋地抖了一下。当时,我半躺在马鞍上,我认出那正是《预言家》中的凯撒,平时我对它特别宠爱,常给它糖果吃。但是,一天晚上,据说这匹马不翼而飞,被剧院幽灵偷走了。我一直相信音乐天使的存在,却从未信过幽灵的传说。然而,我当时也不由自主地想自己是否已沦为幽灵的阶下囚。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着那个声音,祈求他的救助,我永远无法想象那个声音和剧院幽灵竟然是同一个人!您听说过剧院幽灵吗,拉乌尔?”
“是的,我听说过。”年轻人答道,“克里斯汀娜,您坐上马匹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一动也不能动,任凭它把我带向何处……我感觉这遭地狱之行带给我的焦虑和恐惧渐渐地被一种晕眩替代。黑衣人扶着我,而我也不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我全身沉浸在一种异常平静的感觉里,好像喝了迷魂药。不过,我的知觉仍然清醒,我看见黑暗之中忽闪着几点亮光。我判断,我们当时的位置在剧院地下宫殿边沿的环形走廊上,那条狭窄的走廊环绕着巨大的地下室。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我曾走进神秘壮观的地下室,只走到第三层就不敢再继续往前。但是,我感觉底下至少还有两层,规模之大,简直可以容下整座城市。那时,眼前仿佛有鬼影出没,我被吓跑了。那是黑衣魔鬼,在暖炉前面挥舞着铁铲和刀叉,拨弄着炭火,让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威胁你,如果敢靠近一步,他们就用火舌喷你!而在这噩梦一样的夜晚,凯撒却泰然自若地载着我前行。突然,我看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群很小很小的黑影,像把近视眼镜翻转过来看到的一样,就是那群黑衣小魔鬼,他们站在暖炉前面,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随着我们的脚步临近,他们再次出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衣人始终搀扶着我,恺撤兀自走在前面,脚步平稳……我也不清楚在黑暗之中,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只隐隐觉得我们在旋转!我们沿着螺旋梯不停地往下,一直走到深渊的尽头。难道是我的头在旋转吗?……不,我想这不可能!我当时感觉非常清醒。恺撒突然抬起鼻翼,吸了口气,然后略微加快了脚步。我感觉空气很潮湿,而后,恺撒停了下来。黑夜似乎在消散,一片蓝光笼罩着我们。原来,我们眼前有一面湖水,纹丝不动的湖水绵延无尽,在远处化为一片黑暗。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湖畔,我看见岸边用铁环挂着一条小船。
当然,我知道这湖水和小船原本就存在,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想想我一路的经过,死人的灵魂在渡过斯蒂克斯河的时候也未必会如此忧虑,卡隆不会比我身旁这位黑衣人更阴森,更沉默。迷魂药失效了吗?还是清冷的空气使我彻底清醒过来?总之,晕眩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黑衣人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变化,他迅速地挥挥手,想遣走凯撒。马匹随即消失在昏暗无光的走廊里,只听见马蹄声踢踢踏踏地由近而远。而后,黑衣人跳入小船,解开铁环,拿起船桨,强劲而且迅速地划动着。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湖水寂静无声,我们划入那片蓝色的光晕之中,黑夜似乎又重新降落下来。接着,小船似乎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们上了岸。黑衣人又把我抱了起来,我仿佛也恢复了精力,大声地叫个不停。突然,一阵强光射来,我停止了叫喊。黑衣人把我放在那耀眼的强光下面,我倏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在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里。美丽的鲜花用丝带笨拙地扎成束,就像在街上的店铺里兜售的一样,非常世俗。每次演出结束,我都能收到许多这样的花。那个带面具的黑衣人站在这片巴黎味十足的花丛中,交叉着双臂,对我说:‘克里斯汀娜,别担心,您不会有任何危险。’是那个声音在对我说话!在极度惊讶之余,我感到非常气愤。我猛地冲过去,想一把扯下那张面具,看清他的真实面目。这时,他又说:‘如果您不碰这张面具,我保证您不会有任何危险!’说着,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让我坐下。而后,他跪在我的面前,再也没说话。他谦卑的态度使我重新获得了几分勇气,房间里光线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仿佛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壁毯、家具、烛台、花瓶还有鲜花,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世间俗物丝毫没有刚才那种诡异的气氛,我甚至可以说出这些花是从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这间再普通不过的客厅几乎随处可见,只是它的位置特殊。别的客厅都在地上,而它在地下而已。我几乎失去了任何的想象力。或许,我遇上了一个可怕的怪人,他住在神秘的地窖里,就像某些人出于某种需要,把巴贝尔塔的塔顶作为栖身之处,他们在那里施展阴谋诡计,用各种语言唱歌,用各种方言谈情说爱。
尽管他戴着面具,但是我听得出他的声音,跪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个男人!那一刻,我几乎忘了自己身陷囹圄,将面临怎样的厄运,满脑子只想着:那个声音原来是个男人!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哭了起来。跪在面前的男人似乎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他对我说:‘这是真的,克里斯汀娜!我不是天使,不是神,也不是幽灵……我是埃利克!”’这时,克里斯汀娜的讲述再次被打断。他们似乎听见身后有声音重复着:埃利克!……是回声吗?……他们回头一看,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拉乌尔正准备起身,却被旁边的克里斯汀娜拦住了:“别走!您必须在这里听我把整个故事讲完!”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克里斯汀娜?我担心您会受凉。”
“真正值得我们担心的,应该是那些暗门。这个地方离暗门最远,也最安全……在剧院之外的地方又不便于我们见面……现在还不是与他抗争的时候,我们不能引起他的怀疑,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我有种预感,我们不能等到明晚,应该立即动身!”
“可是,如果他明晚听不到我的演唱,这会使他终身都痛苦不堪。”
“但是,您既然想永远地离开埃利克,就必然会使他痛苦……”
“您说得很对,拉乌尔……他或许会因我的离去而死。”克里斯汀娜接着又用低沉的声音说:“但这是公平的,我们不也同样冒着被他杀死的危险吗?”
“这么说,他很爱您?”
“他甚至会为了我去犯罪!”
“但是,我们知道他的住处,我们可以去找他。既然他不是什么幽灵,我们就可以跟他谈谈,甚至强迫他答应我们的要求!”
克里斯汀娜摇摇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强迫埃利克!我们只能逃走!”
“那么既然可以逃走,您为什么还要回到他身边去呢?”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听完我是如何从他那儿出来的,您就会明白了……”
“啊!我恨死他了!”拉乌尔大声地叫道,“您呢,克里斯汀娜,在继续讲您的故事之前,请告诉我……您恨他吗?”
“不!”克里斯汀挪一口否定。
“那又何必说这番话!……您肯定爱他!您的害怕,您的恐惧都是出于对他的爱,最真挚的爱!”拉乌尔苦涩地说,“虽然您不敢承认这份爱,但是只要一想到它,您就会全身发抖……想想看,那个男人统治着整个地下宫殿!”说着,他不禁冷笑一声。
“这么说,您是要我回去了!”女孩突然打断他的嘲讽,“拉乌尔,我告诉过您:如果我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在三个人之间……两个在谈论,另外一个在后面偷听……
“我想知道,”拉乌尔的语气缓和下来,“既然您不恨他,那么您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恐惧!”这两个字的回答铿锵有力,淹没了黑暗中的那一声叹息。
“可怕的是,”她接着又说,“我对他的恐惧与日俱增,却丝毫不恨他。当您看见他跪在您的跟前,不断地自责,诅咒自己,不断地请求您的原谅,您怎么能恨他呢,拉乌尔?”
“他向我坦白他的计谋。他爱我!爱得深刻而悲哀!正是出于这份爱,他扶持了我!……把我和他关在地下……但是他尊重我,对我卑躬屈膝,他呻吟,他哭泣!我站起身,拉乌尔,我告诉他如果他不立即恢复我的自由,我只会鄙视他。而他竟然答应了,真是难以置信……只要我想离开,他随时可以把秘密通道告诉我。但是,但是,他也站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他虽不是幽灵,神仙,也不是天使,却是那个声音,他已唱起歌来!……我听着听着……就留了下来!
这晚,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他拿起一把竖琴,开始用那天使般的男音为我演唱《黛丝德罗的罗曼史》。一想起自己也曾唱过这支歌曲,我就觉得羞愧难当。他的音乐似乎蕴涵着一股应力,能让听者忘记一切,完全沉浸在扣人心弦的音符之中。我忘了自己非同寻常的境遇,心旷神怡地跟随他在和谐的音乐世界里尽情遨游。我也成了俄尔浦斯竖琴下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他让我体味到痛苦、欢乐、磨难、绝望、欢欣,还有死亡。我听着,他唱着,唱着一些我不知名的乐篇,让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温柔、忧郁和安详。我的灵魂在音乐声中渐渐升华,平静,飘进了梦乡。我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张长椅上,房间很小,布置很简单,摆着一张极普通的柚木床,墙上挂着朱伊的油画,还有一个路易·菲利浦时代的旧五斗橱,大理石桌面上放着一盏灯。这又是什么地方?我用手摸摸额头,想驱散这场噩梦……但是,我立刻就意识到这不是梦!我成了囚犯,除了卧室以外,可去的地方只有那间设备齐全,可随时供应冷热水的浴室。突然,我看见五斗橱上有一张用红色墨水书写的字条,它使我彻底地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而是现实。那上面写道:‘亲爱的克里斯汀娜,对您目前的处境,请不要担心。在这个世界上,您找不到比我更尊重您的朋友。您暂且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那是您专用的房间。我到商店去给您购置一些换洗衣物。’‘我肯定落在了一个疯子的手里!’我大声地喊道,‘这个可怜虫打算把我关多久?他会把我怎样?’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小套房里跑来跑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痛苦地责备着自己的愚蠢和迷信,嘲笑自己的无知和幼稚,竟然把这个疯子当作音乐天使……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我甚至想扇自己的耳光,面对自己的下场又是哭又是笑。就在这时,埃利克回来了。他在墙上轻轻地敲了三下,然后静静地从门里走进来,奇怪的是我刚才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扇门。他抱着一大堆的纸箱和包裹,不慌不忙地把东西放在我的床上,而在此同时,我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他,要地摘下面具,露出他的真实面目。没想到,他异常平静地回答:
‘您永远也不会看到埃利克的脸。’
他质问我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未梳洗,当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让我在半个小时之内梳洗完毕,说着便拿起我的手表仔细地对准并上好了发条。而后,他邀请我去餐厅与他共进一道丰盛的午餐。我当时已经饿得发晕了。我啪地把他关在门外,进了浴室。洗澡之前,我先拿了一把剪刀放在身旁,如果埃利克胆敢有不轨之举,我就自杀。清凉的水让我感到非常舒服,再次面对埃利克时,我作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决不顶撞冒犯他,为了尽快获得自由,必须巴结他,讨他的欢心。他先开口坦白他的计划,并且逐一说明,以让我放心。他说自己十分高兴有我作伴,所以尽管昨晚他答应过我随时可以离开,他仍不希望立刻就失去我。他还说,我现在应该明白他并不可怕,他爱我,但不会强迫我,总有一天他会在我的默许之下向我表白。其余的时间,我们会在音乐之中度过。
‘您所谓的其余时间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五天。’他果断地回答。
‘五天之后,我就自由了吗?’
‘是的,克里斯汀娜,我想五天之后您就不会再怕我了。以后,您或许时不时地还能来看看可怜的埃利克……’这最后几个字的语气让我深深地感动了。他的话里饱含着一种真实的、令人同情的绝望,我不禁抬起头来,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模糊不清,这使我仍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撩开那块神秘莫测的黑丝方巾。但是,我看见在面具的边缘上流淌着泪水。
他默默地指指他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那是一张小圆桌,放在房间的中心位置。前一天晚上,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为我弹奏的竖琴。我忐忑不安地坐着,却依然胃口大开,我吃了几片虾和一只淋了托开酒的鸡翅,他告诉我这酒是他特地到法尔斯塔夫以前常去的肯尼斯堡地窖买来的。而他自己既不吃也不喝。我问他的国籍是哪里,因为埃利克这个名字,应该源自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他回答说他没有姓氏,也没有祖国,埃利克只是随便取的名字。我又问他既然爱我,为何不用其它的方式对我表明,而非要挟持我,把我关在地下。
‘在坟墓里追求爱情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这样说道。
‘我只能这样做,’他的音调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接着,他站起来,牵着我,想带我参观他的房间。但是我尖叫一声,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因为我分明感觉自己摸到的是一具湿漉漉的骷髅。
‘哦!对不起。’他低声地说。然后,他在我面前打开一扇门。
‘这就是我的房间。’他说,‘您想进去看看吗?’我丝毫没有犹豫,他的一言一行都让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害怕是多余的。
我走了进去,感觉它像一间死人的丧房,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幕布,不过,在通常应该摆放白色孝幔的地方,我却看见一个巨形的乐谱架,上面搁着《死神》乐谱。在房间的中央位置,垂挂着红缎篷帐,下面是一具打开的棺材。
一看见棺材,我接连退步。
‘我就睡在里面,’埃利克说,‘生命中的一切都必须去适应,死亡也一样。’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阴森可怖的场景,掉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架管风琴上,它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琴架上放着一本乐谱,上面涂满了红颜色的音符。我请求看他的乐谱,第一页上写着:《胜利的唐磺》。
‘我有时也作曲,’他对我说,‘这首曲子,我已经写了二十年了。写完以后,我将把它带入棺木,再也不醒来了。’
‘那真应该得再写慢一点。’我说。
‘有时,我会连续工作十五天,在那段时间,我的世界里只有音乐,然后,我需要休息数年。’
‘您愿意弹一段《胜利的唐璜》给我听吗?’我忍住内。已对这间丧房的厌恶,以为这样的请求可以讨他的欢心。
‘永远不要对我提这个要求,’他的声音很阴沉,‘我的唐璜可不是诗人在美酒、爱情和罪恶的启发下刻画出来的风流人物。如果您愿意,我弹一段莫扎特的作品,它会让人流泪,让人深思。而我的唐磺,它像火一样,只能焚烧……’说着,我们回到客厅。我发现整座套房里居然没有一面镜子。我正觉得纳闷,这时,埃利克已坐在钢琴前,对我说:‘克里斯汀娜,您知道吗?有一种可怕的音乐,它能吞噬所有接近它的人。幸好,您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否则,您将失去您清新单纯的特色,回到巴黎后,无人还能与您相认。我们还是唱歌剧吧,克里斯汀娜。’
这句‘我们还是唱歌剧吧,克里斯汀娜’仿佛是对我的侮辱。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为这番话生气,《奥赛罗》二重唱已经开始了。悲剧似乎慢慢地笼罩在我们的头上。这一次,他让我唱黛丝德莫娜一角,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对唱者的歌声非但没有吞噬我,反而激发了我的灵感。当时所处的困境使我更加贴近和理解诗人的原创意图,如果他能听见我的歌声,一定也会为之惊叹。至于埃利克,他的声音非常洪亮,每一个音符似乎都渗透着灵魂的力量,嘹亮无比。爱情、嫉妒和仇恨在我们周围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埃利克的黑面具让我想起《威尼斯的摩尔人》中那张自然的面具。他正是奥赛罗本人。我以为自己在他的抽打之下,会倒在地上。但是我没有像胆小的黛丝德莫娜一样,因害怕奥塞罗的怒火而逃开。相反,我一步步向他靠近,深深地被死亡吸引着,迷惑着,我发现在激情之中,死亡竟会有一般难以抗拒的扭力。但是,临死之前,我想最后看一眼他的真实面容,不朽的艺术之火会勾勒出怎样的轮廓。我想看清那个曾让我如痴如醉的声音,他的模样。突然,我再也不能自控,本能地用手指掀开了那张面具……天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克里斯汀娜这时停止了讲述,眼前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张开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而黑夜里仍然回荡着她的声音:“可怕!可怕!可怕!”拉乌尔和克里斯汀娜不由自主地把对方抱得更紧,他们抬头一望,纤尘不染的夜空下闪耀着无数颗星辰,显得格外静谧。
拉乌尔说:“真奇怪,克里斯汀娜,这温和宁静的夜仿佛也同我们一样悲哀,在轻轻地叹息。”
她回答:“现在,您就要知道整个秘密了,这实在是个悲剧。”她紧紧地握着拉乌尔的手,好像要寻求一种保护,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哦!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声充满痛苦和愤怒的尖叫,一张恐怖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半天都合不拢嘴,也叫不出声来。”
“哦!拉乌尔,他的样子!如何才能永远都看不见他的模样!可是,我的耳朵仿佛永远能听见他的叫喊,我的眼睛里全是他的脸孔!哦!他的脸!怎么能忘记,怎么给您形容?拉玛尔,您见过已经风干数百年的骷髅头,或者,如果您没有做过噩梦,在佩罗的那天晚上,您见过他那颗死人头吗?还有,上一次化妆舞会,您见过那个走来走去的红衣死神吗?但是,所有的这些死人头都是静止的,恐惧仿佛也是静默不语的,没有一丝活力。想想看,如果那张死人的面具突然出现在您眼前,眼睛、鼻子和嘴五个黑窟窿喷射着极度的愤怒,魔鬼的愤怒,眼睛的两个黑洞里没有目光,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在黑夜,我们才能看见他炭火般的眼睛……我紧紧地贴在墙壁上,表情一定恐怖而丑陋。他咬牙切齿地一步步向我逼近,那张嘴竟然没有嘴唇,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像疯子一样仇恨地对我嘶吼着,诅咒着……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我怎么会知道呢?他靠近我,对我大吼:“看着我,你不是想看吗?看啊!抬起你的眼睛,让我这该死的丑陋满足你的好奇啊!看看埃利克的脸吧!现在,你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模样了吧!你说,难道听见我的声音还不能满足你吗?你还想知道我的长相。你们这些女人,总是好奇得过份!”
他突然大笑不止,重复道:“太好奇了,你们这些女人!”他的声音沙哑而愤怒,他仍不停地说着:‘你满意了吧?我很帅,是吗?如果一个女人,像你一样,看见了我的脸,她就是我的人了。她会至死不渝地爱我!我,我和唐璜是同一类型的男人。’
接着,他站起身,把拳头握在腰间,肩膀上那颗丑陋无比的脑袋摇来晃去,他大声地喊:‘看着我!我就是胜利的唐璜!’
我转过头去,恳求他的原谅,但他猛地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拧回来,那枯骨一般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
“够了!别说了!”拉乌尔悲愤地打断她的话,“我要杀了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克里斯汀娜,告诉我他那座湖畔别墅在哪里,我一定要杀了他!”
“拉乌尔,你先听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好吧!我正想知道你是怎样从他那儿逃出来的。克里斯汀娜,这才是真正的秘密,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杀了他!”
“哦!拉乌尔,既然你想知道,就认真地听我把故事讲完,他拽着我的头发,而后,而后……哦!实在太可怕了!”
“快说啊!快说啊!”拉乌尔愤怒地大声叫道。
“而后,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怎么,我让你害怕了吗?这有可能!……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有一张面具?而这个……这个!我的头,只是一张面具?’他发疯似的怒吼着,‘撕掉它,就像刚才一样!来啊!来撕啊!再撕!再撕!我要你撕!你的手呢?把你的手给我!……你的手不够用,让我来帮你!我们一起来撕掉这张面具。’我瘫倒在他的脚下,双手被他死死地抓住,拉乌尔……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我的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那是死人一样的肌肉!”
“‘现在,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他发自肺腑的吼声如雷鸣一般……‘我是彻头彻尾的僵尸!就是他爱你、崇拜你、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克里斯汀娜,当我们不再相爱时,我要为你把那具棺材放宽……你看,我笑不出来了,我在为你哭泣,克里斯汀娜,因为你撕掉了我的面具,所以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永远!……如果你一直以为我很帅,克里斯汀娜,或许你还能再回来!……俄知道你一定还会再回来……但是现在,你知道我长得奇丑无比,你就会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要留住你!!!你为什么想看我的脸呢?你疯了,克里斯汀娜,你一定是疯了!竟然要看我的脸!……我的父亲,他从未见过我的脸,而我的母亲,为了再也看不见我的样子,哭着送给我一个礼物——那就是我的第一张面具!’终于,他松开手放了我,痛苦地抽噎着,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再后来,他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我一个人在恐惧中反省着自己的所为,但眼前没有了那个丑陋的怪物,我感到轻松了许多。风暴之后,四周静得出奇,就像一座死寂的坟墓。我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它竟然带来那么可怕的后果。他的最后那几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我自己囚禁了自己,而我的好奇正是一切不幸的原因。他警告过我……他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只要不碰面具,我就不会有危险,然而,我还是碰了。我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转头一想,觉得怪物的推理不无逻辑,这不禁让我心头一颤。是的,如果我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我肯定会再回来的。面具下流淌的泪水已经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换取了我对他的同情和兴趣,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不管他有怎样的企图,我都无法忘记他就是那个声音,他的天才温暖过我的灵魂。我肯定会回来的!但是现在,一旦走出这座坟墓,我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人会愿意与一具僵尸生活在坟墓里!
他表现出来的疯狂,以及他看我的眼神,准确地说是两个没有目光的黑洞贴近我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对我充满了激情。在我毫无防备能力的情况下,他却并未乘人之危,由此看来,他应该是魔鬼和天使的双重结合。或许,如果上帝赋予了他美丽而不是丑陋的外表,他就是音乐天使的化身!
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我简直濒临疯狂。我害怕看见那扇墓室的门再次打开,魔鬼丢掉面具从里面走出来,我悄悄地躲进自己的房间,掏出那把剪刀,准备就此了结自己可悲的命运……这时,耳边传来管风琴的声音……
那一刻,我才顿时领悟,埃利克为何那么鄙视剧院音乐。那一刻我所听到的,竟与以前吸引的那些音乐沙然不同。他的《胜利的唐璜》(他大概是想借自己的杰作,暂时忘却痛苦),一开始只是一阵悲怯动人的哭泣,可怜的埃利克把自己受尽诅咒的不幸,全部倾注在音乐当中。
我仿佛又看见那本乐谱,那红色的音符原是用鲜血写出的。音乐向我展示着一段苦难的历程,带我进入深渊的每一个角落,丑陋的男人就住在深渊里。音乐告诉我埃利克在这个地狱般的坟墓里,怎样痛苦地用那颗可怜而丑陋的头颅撞击着阴森的墙壁,躲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逃避人们害怕的目光。这首因巨大的痛苦而得以升华的宏伟乐章终于诞生了,我觉得自己非常疲惫,非常激动,而且心悦诚服。从深渊中升腾起来的声音突然凝结成一股充满征服力的、奇迹般的旋风,像雄鹰展翅一样飞上天空,胜利的交响乐响彻了整个世界。我于是明白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丑陋乘上爱神的翅膀,终于敢面对美丽!我酩酊大醉一般用力一推,那扇阻挡在我们之间的门打开了。埃利克听到我的声音后,立刻站起来,但他仍不敢转身看我。
‘埃利克,’我对他大喊,‘让我看看您的脸。别害怕,我发誓您是世上最痛苦的男人,但也是最伟大的男人。如果今后,克里斯汀娜·达阿埃见到您时仍会发抖,那一定是她因您伟大的天才而感动!’这时,埃利克转过身来,他相信了我的话,而我,也相信了自己。……他伸出双手不知所措地跪在我的膝下,说着爱我的话……
音乐停止了……
他吻着我的裙边,没有看见我一直紧闭着双眼。我还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现在已经知道这一幕悲剧了……十五天以来,它不断地上演……十五天以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埃利克。我的谎言和迫使我说谎的怪物一样可怕。唯有这样,我才能重获自由。我烧了他的面具,拼命地伪装自己。慢慢地,即使在不唱歌的时候,他也敢偷偷地看我一眼,就像一条胆小的狗在主人身边绕来绕去。他还是一个忠实的奴仆,对我关怀备至。我逐渐得到了他的信任,他开始带着我到阿维娜湖畔散步,乘船游湖。监禁的最后几天,他连夜带着我穿过斯克里布街下水道的铁栅栏,登上一辆早已等在那里的马车,到附近的森林去散步。
我们遇见您的那天晚上,差点酿成一出悲剧,因为他非常嫉妒您,我只好向他坦白您不久就要离开法国……那十五天的监禁生活中,我每时每刻经受着怜悯、热情、绝望和恐惧的煎熬。最后一句:我会再回来的!他竟然相信了我。”
“您确实回去了,克里斯汀娜。”拉乌尔哽咽着说。
“是的,但并非因为他的威胁,我才信守诺言,而是他站在坟墓的门边,发出的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的哭泣,”克里斯汀娜痛苦地摇摇头,重复道,“在分别的那一刹那,出乎意料地把我和可怜的他连在了一起。可怜的埃利克!可怜的埃利克!克里斯汀娜,”拉乌尔站起来,说道,“您说您爱我,可是,您刚刚跑出来几个小时,又回到他身边去了!……您想想化妆舞会那天晚上吧!”
“事情确实如此……但是也请您想想,那几个小时我都是怎么过的,我冒着生命危险和您呆在一起,拉乌尔!”
“在那几个小时里,我甚至怀疑您是否爱我。”
“现在呢?您还怀疑吗,拉乌尔?……每一次回到埃利克身边,我对他的恐惧就会增加,因为我的离去非但没能如我所愿平息他的激情,反而使他更加疯狂地爱我……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您害怕……您还爱我吗?……如果埃利克是个英俊的男人,您还会爱我吗,克里斯汀娜?”
“可悲!为什么要假设命运的安排呢!……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最让我害怕的问题?我一直把它像掩藏罪恶一样深埋于心。”
她也站了起来,那双美丽的手臂颤抖着楼住了拉乌尔,她说:“哦!我的未婚夫,如果我不爱您,就不会让您吻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吧!”
拉乌尔吻住了她的双唇。突然,黑夜似乎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喊,他们像躲避暴风雨一样迅速地逃走。他们害怕埃利克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时,他们看见头顶上有一只巨大的黑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它仿佛就悬挂在阿波罗神的琴弦上。
第十四章 拉乌尔和克里斯汀娜
拉乌尔和克里斯汀娜拼命地跑,从屋顶上逃了下来,再也看不见那双在黑夜里发光的眼睛。他们一直跑到八楼才停下脚步。这晚,剧院没有演出,走廊里空无一人。
突然,一个奇怪的人出现在年轻人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不!别走这条路!”那个人给他们指了另外一条走廊,可以直接到后台。
拉乌尔正想停下来问个明白。
“走啊!快走!”那个模糊的人影命令道,他身穿宽袖长外套,头戴尖顶圆帽。
克里斯汀娜拽着拉乌尔,迫使他也跟着跑了起来:
“他是谁?刚才那个人是谁?”他问道。
克里斯汀娜回答:“是波斯人!……”
“他在这儿做什么?”
“不知道!……他总是呆在剧院里!”
“克里斯汀娜,您在逼我作一个懦夫,”拉乌尔情绪激动地说,“您居然让我逃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是吗?”克里斯汀娜答道,“我想我们逃避的只是想象中的影子而已!”
“如果我们看见的人确实是埃利克,我真该把他钉在阿波罗的竖琴上,就像在布列塔尼的农庄里,人们把猫头鹰钉在墙上一样。这样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我的好拉乌尔,阿波罗的雕像高不可攀,您怎么爬得上去呢?”
“那双雪亮的眼睛不也在上面吗?”
“啊!现在,您和我一样,不论在哪里都觉得有他的影子。我们仔细想想,那双眼睛可能是两颗星星呢?”
克里斯汀娜接着又下了一层楼,紧跟其后的拉乌尔说:“克里斯汀娜,既然您已经决定离开他,我觉得我们最好现在就走。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明天晚上呢?说不定,我们今晚的谈话,他全都听见了!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再说一遍,他在工作,在写《胜利的唐璜》,他没时间理会我们。”
“既然您如此确定,那又何必老往后看,生怕他跟在后面呢?”
“去我的化妆室吧!”
“还是到剧院外面去比较好。”
“不行,在我们逃走以前,这不行!如果不遵守诺言,只会给我们带来不幸,我答应过他只在剧院与您见面。”
“那我还得感谢他,能如此慷慨地让我们在剧院约会,是吗?”拉乌尔痛苦地说,“您和我玩这种订婚的游戏,岂不是太大胆了吗?”
“亲爱的,他知道这件事。他对我说:‘我相信您,克里斯汀娜。拉乌尔·夏尼先生爱您,可又必须离开。临行前,他一定和我一样可怜!……’”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麻烦您告诉我。”
“我正想问您呢,拉乌尔,当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很可怜?”
“是的,克里斯汀娜,当我们爱一个人,可是又不确定是否为她所爱的时候。”
“这句话是说给埃利克的吗?”
“说给他,也说给我,”年轻人一脸忧伤,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回答道,他们来到克里斯汀娜的化妆室。
“您怎么认为在化妆室比在剧院其它地方更安全呢?”拉乌尔问,“既然您能隔着墙壁听见他的声音,他也一定能同样做到。”
“这不可能!他答应过,再也不会躲在化妆室的墙壁后面偷听,我相信埃利克。我的化妆室和湖边的那个房间只属于我,而对于他,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
“克里斯汀娜,您怎样才能离开这个房间,转移到那条阴暗的走廊里去呢?我们再来试试,好吗?”
“这太危险了,拉乌尔,那面镜子有可能再次把我带走。届时非但不能逃跑,我只会顺着那条秘密通道直接到达湖岸,在那里呼叫埃利克的名字。”
“他听得见吗?”
“无论我在哪里叫他的名字,他都能听见……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真是个奇怪的天才。拉乌尔,您千万别把他当成一个只是喜欢住在地下的普通人,他能为常人之不能为,知常人之不所知。”
“当心,克里斯汀娜,您简直把他敬若神明了。”
“不对,他不是完全的神灵,他一半是人,一半是神,仅此而已。”
“一半是人,一半是神……仅此而已!……您说的是什么话!……您还想和我一起逃吗?”
“是的,明天。”
“您想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今晚就逃走吗?”
“为什么?”
“因为明天,您就什么决心都没有了!”
“拉乌尔,那您就把我强行带走!……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那么,明晚,就在这里!午夜十二点,我准时到。”拉乌尔神色沉重地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信守我的诺言。您说他看完演出后,会到湖滨的餐厅去等您是吗?”
“他约我在那里见面。”
“那么,克里斯汀娜,既然您不知道怎样从镜子里出去,您又如何去他住的地方呢?”
“我直接去湖边。”
“通过地下室吗?走廊和楼梯上到处都是剧务和机械师,您怎么能守住秘密呢?所有的人都可能跟随克里斯汀娜·达阿埃,一起到达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