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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中國人的文化結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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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三次講演,是從人、從事、從思想三方面,來講中國的國民性。可以說,是從人生的總體,來講中國人怎麼樣變成為這樣的中國人。我認為,是由於中國人的天性。今天所要講的,是中國人的文化。從中國人而發展形成的一種中國文化。
「文化」二字,從西方說來,是一個新名詞。而在中國,則此一詞已甚古老。《易經》上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不就是今天我們所說文化二字的意義嗎?簡單說來,文化是我們人生大的總體,一切人生都包括在內。我們要研究文化,就先該認識文化。要認識文化,就該認識文化的各部分。文化的大體系,是由其各部分配合成的。所以研究文化,應該講文化的結構。文化是由其各部分相互配合結構而成,不能不明其結構,而單來講文化精神、文化體系,這是空洞的一句話。
我主張在今天,我們研究一切學問,都應該有一種比較觀。今天西方人講比較文學,這是現代所需要的知識。文學我們應該比較,哲學、歷史,乃至於其他一切的學問,都應該有一種比較。我們講文化,亦應當有一比較。而這種比較,主要應從其結構處來講。
譬如講文學,中國有文學,西方亦有文學,文學同文學當然可相比較。而文學亦是文化中間的一部分。中國文學在中國文化體系中,它所佔的地位,或者說它的意義價值,從文化的結構來講,與西方大不同。
我認為今天以後,研究學問,都應該拿文化的眼光來研究。每種學問都是文化中間的一部分,在文化體系中,它所佔的地位,亦就是它的意義和價值。將來多方面這樣研究,配合起來,纔能成一個文化結構的比較論。這項工作,當然不是一天一個人所能完成的。我們要經過若干年下去,全世界各方面的學者,都朝這個方面去研究,慢慢纔能有清楚的文化比較。
今天我來講人類文化,我認為應有四大部門,就是宗教、科學、道德和藝術。亦可以說是古今中外,中國人、外國人、古人、今人,乃至將來的人,一切人生都不能缺少這四個部分。可是這四部門在各個文化體系中間,它所佔的地位,以及它的意義與價值,是各不相同的。我今天就想專舉這一層,來簡單地講一下。
大概西方文化比較重要的是宗教與科學,而中國文化比較重要的是道德與藝術。這是雙方文化體系結構的不同。
宗教與科學兩部門,有一共同點,都是對外的。宗教講天,講上帝,科學講自然,講萬物,都在人的外面。而道德與藝術都屬人生方面,是內在於人生本體的。道德是由人生內部發出。中國文化裏講藝術,亦由人生內部發出,與道德是大致相同的。所以西方文化精神偏向外,中國文化精神則偏向內。這是我今天姑且這樣講。其實中國文化是要合內外,這我已在上一堂講過。只把中西雙方比較來說,亦可說道德藝術是偏向內。這層請諸位善加體會。
二
宗教與科學雖是同向外,而中間有一相衝突處。這一點是近代西方文化所遇到的最大困難之問題。承認了科學家所講的天文學,便再不能承認宗教裏講的拿地球作宇宙中心的觀念,這是宗教裏的天文學,不可能再存在。試問上帝在哪裏,愈照現代科學的天文學研究下去,便愈不可想像。這是科學同宗教衝突的第一點。
哥白尼雕像。哥白尼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一位巨人,他用畢生的精力去研究天文學,為後世留下了寶貴的遺產,他的“日心說”沈重地打擊了教會的宇宙觀
又如講科學裏的生物學。倘如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能成立,那麼亞當、夏娃在上帝那裏犯了罪,被貶到世間來,纔有了我們人類,這說法就不該再存在。這是科學與宗教衝突的第二點。
再拿第三點來講,有關靈魂與心的問題。試問人類生前一切有關心理方面的現象,與其死後能上天堂或下地獄的靈魂,究竟雙方有甚麼樣的關係,此層現在西方人尚未詳細講到。即退一步言,在西方的科學觀念中,人類是否有靈魂,是否有天堂與地獄之存在,亦尚都是問題。我有一本小書,名為《靈魂與心》,略述中國古人對此方面的意見。諸位可參考,此處不再講。
總之一句話,論到西方文化的結構,似乎不可能有了科學,便不再要宗教。但今天西方科學日益發展,而與宗教信仰處處衝突,遂使宗教信仰日益淡薄,此是一不可否認的事實。怎麼樣來挽救,這是今天西方文化的一大難題。
三
講到中國文化,我提出兩點。一是道德的,一是藝術的。道德與藝術,都是人生內部自發的,而這兩個亦是內在相通的。我可以先講一個結論。最高的道德,就是最高的藝術。最高的藝術,亦即是最高的道德。我們不要認為道德是一種拘束,是一種教條。用俗話講,道德是個規矩,方的圓的。這樣叫做方,這樣叫做圓,是有一定的。從其表現在外面的形式來講,這不即是一種藝術嗎?當然科學亦要講方圓,但科學與藝術則不同。這一層待我在下面慢慢講。這人不規矩,譬如方桌不方,圓桌不圓,這就是不藝術。所以沒有不道德的藝術,亦沒有不藝術的道德。
先講第一點道德。先把道德與宗教做一比較。中國文化體系內,亦並非無宗教,古代就有,直到今天還是有。然而在文化結構中,不成一要項,沒有它重要的意義與價值,它的地位並不重要。但不能說,中國文化裏無宗教。宗教最重要的成分是信仰。中國人講道德,有仁、義、理、智、信五常,「信」字亦在內。但佔末一位。今天我們拿西方哲學觀點來講,中國思想裏這一信字,就像沒有地位了。我們只講仁義,講理智,不再去講信字。因西方在宗教中講信,而在哲學中便不講信。而中國講五常,信字明在內。
舉孔子來講,孔子說:「天生德於予。」這是孔子的自信。就是所謂通天人。孔子說,我的德是天生給我的,這自信之高,可以拿來同耶穌比,而同耶穌的講法不同。我們不需詳細講,這是一種信。孔子又說:「知我者其天乎。」孔子這句話,似乎很誇大,但此又是孔子的自信。全中國沒有人懂得他,他說,懂我的除非是天,是上帝了。不僅普通人不懂,連孔門七十子亦都不懂。孔子最欣賞顏淵,顏淵亦最能稱讚孔子,比起子貢、冉有、宰我這許多人高得多了。但他說,我先生最後一境界,我不能懂。但孔子又說:「人不知而不慍。」因孔子自信天能知我,則人不知自不足慍了。
今再講人不知而不慍的慍字。慍,忿怒意。但比怒字要輕。如心裏生氣,怒氣重,慍氣輕。如溫水亦生氣,但比沸水氣少。人不知我,我連很少一點忿怒之氣都不生。這句話的意義容易講,但這一行為的境界則不易到。可見我們讀《論語》,不是一讀便易懂。或許我們一輩子讀它,還沒有真懂。所以中國人講思想,必兼有行為在內。如我在想孔子,即我在學孔子。學問、思想、行為是連在一起的。我在想孔子之所想,我在學孔子之所學,我要行孔子之所行。我讀《孟子》、《莊子》、《老子》書亦一樣。這就是孔子說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這裏面一信字很重要。這不是語言文字所能盡,不是邏輯所能辨,亦不是加上注解便易懂,要我們自己身體力行,到這境界,纔能懂。
孔子又說:「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人生無止境,前有古人,後有來者,我能知得古人,當前人不知我,又怎麼說後來的人都不知我呢。這又是孔子的自信。他信天,信己,又信人。信古人,又信後人。有了這番自信,纔能達到孔子這樣的地位。這可見信字在中國人的道德修養文化傳統中的重要性。
照《莊子》、《老子》來講,又不同。《老子》說:「知我者希,則我貴矣。」別人懂得我的少,便見我的價值高。這個話,同孔子的話一樣的自信。道家亦信天,故能自信,有些處亦信人。但由孔子講來,人情味更深更厚,更見得道德的意義了。
今天我舉出孔子說的四句話,「天生德於予」,「知我者其天乎」,「人不知而不慍」,「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這四句,都在《論語》裏。這似乎又與我上一堂講的中國學術界述而不作的精神有不同。述而不作,似乎沒有了對己的自信。但上引的四句,卻又見其自信之深。諸位需把這兩面合起來想,要在你心裏自己慢慢兒一步一步去體會,這是中國人的所謂思想。要這樣想,不是要我自己想出甚麼來。要想從前古人說的道理在哪裏,這就是我的信而好古了。所以孔子雖非一教主,亦有一種宗教精神,他能信天,信自己,信古人,信別人,信後人,他有一番深厚的信仰。這不是一種宗教精神嗎?
四
讓我再舉兩個較為淺顯的例。揚子雲亦是西漢末年一儒家,他本是一文學家,後來一轉,深好儒家言。那時是新朝王莽的時代。中國人對於政治,又有一個信念。千古沒有不亡的王朝。
我曾到北平去看清代的太廟,順治、康熙、雍正,一個個神位排在裏面,排到咸豐、同治,所佔屋內地位已差不多了。同治以下,還有個光緒,勉強排下。只有這樣大一座殿,似乎僅可放這些神位,這不是中國人的聰明嗎?現在我們硬要說中國政治是帝王專制,我請諸位去看看清代的太廟,他們早知道不滿幾百年要亡的,所以太廟的殿,亦只有這麼大。清朝皇帝早懂這個道理,去看的人亦懂這個道理,所以不覺得奇怪。
一個朝代如何亡,下面便是湯武革命。你要下面不革命,你就該早學堯舜禪讓,你自己讓給人家,不等人家來革命。所以西漢時代的一般廷臣,都勸皇帝讓位。這就像世俗間的算命,命盡祿絕就該亡。漢朝皇帝聽了他群臣的話,就將王位讓於王莽。這在歷史上記載得明明白白。《漢書》的下半部,正是這個思想在流行著。
當時揚子雲寫了〈劇秦美新〉一篇文章,秦被革命如一劇,新受禪讓故可美。揚子雲本是漢臣,他學司馬相如作賦來稱美漢廷,遂獲顯用。他現在做了王莽新朝的人,年歲已老。當時一般知識份子,新的時代來了,大家要有所表現。或許揚子雲受了此時代劇變的刺激,更引起他對孔子的信心。於是獨一人杜門不出,學《論語》著《法言》,學《易經》著《太玄》。史稱其下簾寂寂,外面事一切不預問。他有一個朋友說,你這《太玄》一書人家都不懂,又有何用,只能覆醬瓿耳。揚子雲說,不要緊,後世復有揚子雲,必好之矣。孔子說,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今天生我一個揚子雲,難道後代不會生第二個揚子雲了嗎?第二個揚子雲生,他必會喜好我這書。我年輕時讀到揚子雲這兩句話,真不知自己感受之深。我並非十分崇拜揚子雲,然而這兩句話,我實在佩服。這就是一種宗教精神的信仰。
不到一千年,宋代出了一個司馬光,他對揚子雲的《太玄》佩服得五體投地,還學《太玄》來寫他的書,那真是復有揚子雲了。若在揚子雲當年說這兩句話,要他拿出證據來,試問這證據如何拿得出?現代人講科學,都要拿證據,便見無信仰。連自己都不信了,更做甚麼事?我告訴諸位,中國民族、中國文化,一定有它的前途,一定可以樂觀。諸位叫我拿證據來,我此刻就拿揚子雲作證。
我再舉一例,北宋歐陽修,他亦是一文學家。他亦為《易經》寫了一部書,名《易童子問》。諸位倘讀過歐陽修〈秋聲賦〉,便知就是這童子。他書中講〈十翼〉非孔子作,那童子怎麼會問他書中那些話。從孔子死後一千五百年來無人能說,他一人獨自來講,別人自然不理。當時有一個湖南人廖偁,這名字到今天我還記得,就因為歐陽修給他寫了一封信。他疑心歐陽修〈十翼〉非孔子作這個理論,從來沒有人講過,怎麼叫人信。歐陽修說,不要緊,孔子到我一千五百年,從沒有人講過,就我歐陽修一人講,當然人家不信。可是下面再隔一千五百年,很可能出第二個歐陽修,同我一樣講法。這樣不只我一人講,有兩人講,就不孤了。再隔一千五百年,再出第三個歐陽修,亦同我這樣講法,這就三人成眾了。還怕沒人信嗎?
我年輕時,讀了這一文,心裏受的感動真不知如何說。諸位今天都講科學,但這是一種宗教精神,非耶教,非回教,非佛教,乃是孔子門下傳下來的一番信仰,我們可稱之為一種人文教。歐陽修死了,沒有多少年,就有人信他話了。明朝有歸有光信他話,我今天亦信他話。直到今天,還有人說,要懂孔子哲學,該讀《易經》裏的〈十翼〉,不該讀《論語》。我對〈十翼〉遠在五十年前早有辨,但別人不加理會,這又如何辦?那只有待第四個歐陽修出來再說吧。
諸位聽了這兩個故事,就知孔子所說,人不知而不慍的道理在那裏。亦就知讀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常說,中國讀書人有一種宗教精神。我請大家問自己,你能信古人嗎?能信你自己嗎?又能信及後代的人嗎?你要別人捧你,就覺得自己地位高。別人批評你,你就覺得自己地位降。你這人又有何意義?有何價值?人生要有一自信。你光是自信亦不行,先要能信古人,信別人,信後人,纔能有自信。這便是一種宗教精神。然而儒家絕不是一種宗教,我今天只講儒家道理中的一個信字。信字中間就有一種宗教精神,我所以特稱之為是一種「人文教」。但講中國的文化結構,則只重儒家便得,不必再講有宗教了。
1953年錢穆(左)與20世紀新儒學大師唐君毅(右)合影
現在我們中國人又要說外國有宗教,中國只有迷信。但我又要問,今天我們的中國人,只信外國,不信中國,這是宗教,還是迷信?中國的儒家精神最看重道德。道德又還是宗教、還是迷信?儒家所講的五常,便是一種道德精神。我今天只在五常中提出一信字來多講了。我又要問諸位,儒家所講的信字,是宗教還是迷信?我講中國文化結構,儒家外又必講到莊老道家。道家亦有所信,此處則暫不再講了。
五
現在再講到道德。韓愈〈原道篇〉說:「由是而之焉之謂道。」這是說,由這裏到那裏的一條路叫道。人生必有一希望,必有一理想,個人如此,大群亦然。如何達到此一希望與理想的一番行為,就是道。韓愈〈原道篇〉又說:「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在我自己十分完備滿足,不必再等待外面的條件,這是德。所以中國人所謂的道德,要能由我一人,從這裏到那裏,不需外邊條件,外邊力量,來幫助。道德是個人的,人人如此,又便是大群的。
如我們講孝,我需要孝就能孝,這始是孝道。孝要由你一人自己來負責的。若要等待外邊條件,那你自己就可不負責,別人怎麼又能來責備你不孝呢?孝道何以能由每一人自己負責,就因在他心中先已具備了孝之德,依之行去便得。他自己能孝而不孝,孟子說:「是不為也,非不能也。」道德是一種行為,而非一種才能,所以該他自己負責。
這不是一番哲學,而是一個信仰。諸位要能信天命之謂性,天生德於予,我那一份孝心與孝德,從我生下,上天早已付給我了。諸位信不信呢?諸位若信得及此,諸位便當知,我們的希望與理想便該有一限制。如你希望孝,便得孝。但你若希望富與貴,便該有外面的條件,不是你有希望便能達到。中國古人說:「有志者事竟成」,這要看你之所志。志於孝,可以竟成一孝子。志於富與貴,難道亦都能成一富人貴人嗎?所以有志富貴,亦可說是一種不道德。
現在我們又常要講環境,就是講外面條件。中國人的道德精神,所謂「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是不要人講環境的。難道你生在像周公的一個家庭,便需孝。生在像舜的一個家庭,便不需孝了嗎?舜生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中,他要孝,他便能孝。這就是中國的道德精神,亦可說是中國的文化精神。再換一句話講,亦便是我上一堂所講,通天人、合內外的道理。且待諸位自己再去體會吧。
現在我再另舉一層來講。周公之父為文王,舜之父則為瞽叟。文王乃是一聖人,但瞽叟還是一瞽叟。不能說,由於舜之孝,而瞽叟亦成為一聖人。亦不能說瞽叟不成為一聖人,即是舜之不孝。可見中國人講道德,重要在盡我一己之心,完成我一己之德。外面的功效亦可置之不問。這一種精神,顯與科學不同。科學是要有外面功利作條件的。即言宗教,如靈魂上天堂、下地獄,亦把外面的功利作為一種主要的計較。若從中國人的道德觀念來講,即此便是一種自私自利的打算,亦便就是一種不道德了。中國古人即以此意來批評佛教。那麼其他一切宗教亦將避不了這一批評。
所以道德絕不計較功利,然而中國人卻又深信惟有道德始是人群中最有功利的。雖以瞽叟為父,而有舜之孝。雖以商紂為君,而有比干之忠。家破可以出孝子,國亡可以出忠臣。家可破,國可亡,而忠孝大德一樣可以存在。既有忠孝大德,則家破可以復興,國亡可以復存。人類之所以與天地常在,則惟道德之是賴。所以道德乃成為人類最大功利之所在。這可說是中國人的一種宗教信仰,亦可說是中國人的一種人文科學了。
錢穆的《八十憶雙親》手稿。錢穆80歲時,在夫人陪同下南遊,寫成《八十憶雙親》,緬懷父母養育、教誨之恩及兄長扶掖、幫帶之情
六
現在我們要講到藝術。在中國,藝術與道德差不多,竟可說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讓我舉一例。如六藝中的射,你站在這裏,箭靶子放在那裏,你從這裏放箭,射中那靶子,不是一種藝術嗎?倘你射不中,你不能怪你站得不對,又不能怪那靶子放得不對,只能怪你射法不好。一切應反求諸己。這不是和我上面講的忠孝道德的道理是一樣的嗎?
我對藝術一項,想比較要多講幾句話。儒家多言道德,道家多言藝術。中國從民初新文化運動以來到今天,中國的一切都受批評,都要打倒,只有藝術一項,沒有批評到。沒有說,中國人寫的字不好,畫的畫不好。我想,或許是我們現代中國人看輕了藝術,未加批評,到今天,外國人未受影響,尚都看重中國的藝術。不過他們亦只以西方藝術的觀點來看中國的藝術,對於中國文化傳統中所特有的一套藝術精神,他們亦未能有所窺見,有所發揮。
我今天且不講中國藝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而特別要講的是,我們中國人的人生是一個藝術的人生。我想且從淺的地方講,我們就講衣、食、住、行。物質人生就是這四個字。中國人穿衣,在全世界可稱最藝術的。如絲如綢,中國古代就有。到今天為止,衣料還沒有比絲織品更美觀更舒服的。其他毛織品、棉織品,以及科學上的種種新發明,都不能比絲綢更美觀,更舒服。品質以外,再講體裁,中國人冬天穿長袍,比外國人穿大衣來得舒服。我曾在美國,適遇嚴冬下雪。內穿襯絨袍,外加厚棉袍,在街上走,既輕鬆,又無畏寒態。外國人見我都稱讚。大衣掩不住脖子及胸前,要結領帶。中國人穿長袍,不需領帶,又是一舒服。中國人的衣,我不想多講。
再講中國人的食,全世界人都喜歡吃中國菜,這亦不必多講了。但我只想講一句,中國菜是一種和合味,而西洋菜則多是一種分別味。即此一端,便可見東西雙方文化之不同。
我今且專就喝茶一項來講。中國人喝茶,外國人喝咖啡,這中間亦有一分別。咖啡不脫一種功利觀,重在解渴,品味亦有限。中國人飲茶,早就超出了解渴一功利觀之上。我從小就喜歡喝茶,二十幾歲到杭州西湖,一天清晨有空,和一朋友跑上半山一茶舖,去買龍井。茶舖裏人問,你要買多少錢一兩的?我兩人真都是鄉下佬,說,你們龍井有各種價錢的呀?他們給我們一張價目表,價錢多到多少錢一兩,少到多少錢一兩。我們一看,不懂了。一樣是龍井,有這麼多等級嗎?那商人卻很好,他說,這講不明白,你們高興坐下一嚐如何?這就真所謂品茶了。最低價的茶,他不拿來。先嚐的是普通茶,等一會兒再嚐中級茶,又嚐中上級的茶,最後嚐他們的上品茶。還不是最好的。我們如此喝了,纔懂得茶品不同。這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亦非讀參考書所能瞭解的。一切人生都如此,要你自己去躬行實踐纔知道。這就叫做學。如飲茶,要你親口嚐。我經過了這一早晨,纔懂得飲茶。這時我是在鄉村小學教書。
後來到中學,有一位同事教英文的,他喜歡飲午後茶。一人寂寞,常邀幾位朋友同喝。他親自煮水,臨時泡。泡的是蓋碗茶。一碗茶必連泡三次,茶味始盡。數友中,唯我一人必去。如是四年,我對喝茶纔真有了功夫。纔懂得飲茶不僅要講究茶葉,還得要講究泡茶的水、以及煮水的火候、裝茶的壺與杯,乃及飲茶的人和地和時,所以飲茶纔成為人生之一事,亦可說即是人生一藝術。孔子說:「學而時習之。」飲茶亦該要時習。後來抗戰軍興,到昆明到成都,雲南人四川人,亦如江浙人般愛喝茶。到處有茶館,有好茶喝。乃成為抗戰時期逃難人生一好消遣。
後來我到了美國,美國人知道我是一個道地的中國人,在他們家裏請我吃飯,必問喝茶還是喝咖啡。我說喝咖啡,他們很詫異。說,先生你喜歡喝咖啡呀。我就說,我在國內一輩子喝茶,我又想你們做茶定不如做咖啡好,所以我要喝咖啡。在美國,咖啡總是一個味,沒有多少變化。英國稍好些。英國人亦能喝茶。他們喝錫蘭紅茶,亦有了百餘年歷史。加糖加牛奶,我亦喜歡喝。這是中國唐代的喝茶法。中國古人喝茶,亦如西方人喝咖啡般,最先是為解渴。用茶磚臨時切下一塊拿來煮,加牛奶加糖,或加鹽加其他別的配料,較比現代西方人喝咖啡複雜些。所以亦只喝一杯即夠。唐代有一人盧仝,能連喝七杯,名傳全國,稱為盧仝七杯茶。到宋代後就不同。就我所見從南宋始有茶壺茶杯。我們現在的飲茶法,大致是從明代起。連飲半日十數杯亦不妨。飲茶纔成為日常人生中一消遺。我說中國人生之藝術化,飲茶正亦是一例。
喝咖啡在英法比在美國好,這因他們的舊文化比較保留得多一些。特別我喜歡在他們的鄉村僻處喝咖啡,或許會比在倫敦巴黎遠好些。可見資本社會科學化,是會與藝術人生隔離更遠的。
我講一個喝咖啡的故事。我到羅馬,臨離前,我們的教廷大使來送我,飛機誤了點,我們吃過了中飯後還有餘暇。他問我,這裏有一家最好的咖啡店,你去過嗎?我說,羅馬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幾百年來,歐洲各國的文學家藝術家多曾到此店,在店中的簽名簿上簽過名,我亦已去過。他說,不是,另有一家,我今陪你去。到了這店,只有櫃檯,無桌位。我們即站在櫃檯前喝。他的咖啡是用幾種咖啡配合來煮的,配方秘密,只此一家。我友告我,倘袋中尚留有意大利錢,不妨在此盡買了咖啡。我依他言,買了一袋。既上飛機,同機人聞到咖啡香,直尋到我座位來。飛機從羅馬直飛香港,途中十餘小時,只在泰國停一下。我在飛機上長夜不能眠,但亦不覺渴。纔知昨天午後羅馬城裏這杯咖啡真有力。但論其味,我總想,還不如中國的茶好。
諸位,我們要講人生的情味和價值,真不易。連我要講一杯咖啡一杯茶的情味與價值,都不易講。《中庸》上說:「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這是說,飲食之味已難知,人生之味更難知。哪一個人沒有他的人生,哪一個人沒有喝過茶,喝過咖啡,要講到知味,那是藝術的,真不易。這又哪裏是一本哲學書藝術書所能講呢?這就是我今天所要講的中國文化中的藝術人生,便是人生中一大藝術呀。
我再舉一例。中國人中最講究人生藝術的要推北宋的邵康節(邵雍)。他在洛陽城中的家,自名為安樂窩。試問,人生除卻「安樂」二字,尚有何求?亦不要做一聖人,做一賢人;亦不講甚麼道德,你只要活得安樂,做一安樂人。這是道家言。但這裏面有一番大藝術。我有一本《理學六家詩鈔》,所鈔的第一家就是邵康節。第二家是朱夫子,下邊是陳白沙、王陽明、高景逸、陸桴亭,他們都是有名的理學家。換句話說,都是道學先生。諸位倘有意去讀他們的詩,他們的詩中,都在講人生。每一首詩,你讀來,都會覺得情味無窮。所以我要講中國人講道德和講藝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現在我要講到住。要講中國的房屋建築,便該連帶講及園亭,又該連帶講到山水名勝的經營與構造。牽涉太廣,不好講。中國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要講中國的居住,最理想就在蘇杭。蘇州城中,每一故家大院,都附有園亭。舉其著名的。如唐有網師園,宋有滄浪亭,元有獅子林,明有拙政園,清有留園。這已綿延了一千幾百年。如網師園,較已殘廢。滄浪亭、獅子林、拙政園,一代有一代之勝,我們就可舉蘇州一城來寫一部中國的園亭史。講到杭州,只講西湖,自唐代白堤,宋代蘇堤,直到近代,到處名勝古蹟,一個西湖又經一千年以上的繼續經營而成。
錢穆在台北寓所素書樓前
再說到北平,這是中國一所最具美術性的大都市,亦已綿延了近千年之久。其他如山東的泰山,陝西的華山,中國一切名勝都具歷史性,都經歷代不斷的經營締造,我們一去遊歷便可見。中國的國民性中,深具有藝術性與和合性。亦可說,中國的藝術傳統便是一文化傳統。
講到行,我們又可說中國人在此行的人生上,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中國人最能遠行。遠從孔子、墨子周遊列國開始,直到清代之末,中國讀書人遠行數百里千里以上,乃至行遍全國的,不知有多少。西方人在最近期,輪船火車發明以前,學者名人,英國不到法國,法國不到英國,此是常事。而中國人之行,幾乎到處都能欣賞其歷史古蹟,山川名勝。甚至任何一城市,一鄉村,凡所到達,皆能見之詩文,繪聲繪色,美不勝收。即令千百年後的人讀了,有如身歷其境,而忘其行旅之苦。這不是一種行的藝術嗎?諸位試讀幾部中國大詩人的詩集,如李白,如杜甫,如蘇軾,如陸游。他們足跡所到,隨處有詩。讀他們的詩,就如在遊歷。尤其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遊歷家,北朝的酈道元,明末的徐霞客。不論其在歷史地理上的貢獻,即言其風景描述之一項,亦就臻藝術之上乘了。恕我不能在這行的一項再詳講了。
七
現在再連帶講到中國人的文學。中國文學可說全部包含著具體真實的中國人生在內,而今天我們講新文學的人,認為西洋文學是人生的,卻摒除中國文學於不論。只說中國文學是貴族文學,是官僚文學,難道貴族官僚便沒有他們的人生嗎?諸位讀《詩經》三百首,讀屈原的《楚辭》,都是具有極端人生情味的文學作品。從此以下,中國歷代文學無不具有深厚的人情味。有的是山林隱逸,有的是終老田園,有的是帝王卿相,所作題材各不同,而莫不是在敍述人生,而且是親身經歷的真實人生。但近代模仿西洋,倡為新文學,反而於具體真實的人生隔離了。
民國十三年,印度文學家泰戈爾來中國,這是當時中國提倡新文學界一大事。我曾在報紙上見到,上海張園曾開一盛大的歡迎會,有講演,有飲讌。又曾到其他各地。但除當時報紙外,惟有在前一年,徐志摩曾在《小說月報》登有〈泰山日出〉一文,說是對泰戈爾的頌詞。稍後亦尚有極少數幾篇,稱述到泰戈爾來華的,尚可檢到。但多空洞,不著邊際。我們今天要再求當時泰戈爾來華的實況,就會感到除卻再翻尋當年舊報紙,便無可追究了。這可說文學就是人生嗎?
即就徐志摩〈泰山日出〉一文而論,亦只是一篇空洞話來高捧泰戈爾。文中只有東方二字,比較像著一些邊際。究竟泰戈爾是怎麼一個人?他在文學上是怎麼一種成就?徐志摩文中亦復一字不見。這又如何說文學就是人生呢?〈泰山日出〉是中國古文裏一個老題目。如姚惜抱就有一篇〈登泰山記〉,把他當時觀泰山日出的真情實況都載上了。古人吟詠泰山的詩更多。諸位試把凡講泰山日出的中國舊文學,來與徐志摩一文相比,便知誰切近了人生,誰隔離了人生。
我舉一篇舊文章給諸位聽聽。韓愈有一篇〈送李愿歸盤谷序〉,那是一歡送會,非歡迎會。許多人在長安送李愿歸盤谷,人各有詩,集合起來,由韓愈來加上一序。直到宋代蘇東坡說,魏晉南北朝只有一篇文章,就是陶淵明〈歸去來辭〉。唐朝只有一篇文章,就是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這文如何值得這般稱讚法?我曾反覆讀了那文,絕不止數百遍。李愿其人,李愿其事,其中情味,如在口頭,可惜說不出。今請諸位且亦試去一讀,不要先罵中國舊文學不人生。我懂得中國人的人生,便由讀中國的舊文學來。我可說中國人生是藝術的,亦可說是文學的。其實文學還不是藝術嗎?
中國文學不僅詩、詞、歌、賦各體文章,還有作對聯、作匾的。譬如我們新亞的教職員休息室,稱為雲起軒。觸景生情,這匾不亦帶有文學氣味嗎?我遊蘇州的虎丘,有一茶樓,三面玻璃窗,可以向外展望。堂上懸一橫匾,題曰「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這是歐陽修〈醉翁亭記〉裏的話。你在此茶樓望出去,正是這樣。我幼年見此匾,後來纔讀到歐陽修此文。知道歐陽此文是在皖北滁州寫的,搬來虎丘茶樓上用,恰是天造地設。真令我莫名欣賞。現在我們只說中國文言文是死文學,至少我想歐陽氏這一句,到今天相距幾近千年,用在虎丘茶樓,還是活活的。
諸位想,我們輕侮古人,這算是哪一種人生呢?我想將來中國要變,第一步該先變文學。文學變,人生亦就變。人生變,文化亦就變。我想要來一個中國舊文化運動,莫如先來一個中國舊文學運動。不是要一一模仿舊文學,我們該多讀舊文學,來放進我們的新文學裏去。儘可寫白話文,但切莫要先打倒文言文。今天我們不讀古書,不信古文,專一要來創造新文學,創造新人生,這篇文章似乎不易作。
今天我講中國人生是藝術的人生,我不能再拿中國藝術同西方的藝術來作詳細比較,沒有這個時間了。而中國的學問中間,特別是文學,是最人生的,亦是最藝術的。
八
又如繪畫。我認為中國人將來的畫,一定會大變。今天每一畫家必開畫展來賣錢,這就藝術而功利化、市場化了。我畫要迎合買畫人的心理,這畫的品必不高。中國從來畫家不開畫展,多送少賣。你儘送多少禮品,卻不一定給你畫。我舉元代四大家之一,我的無錫同鄉倪雲林為例。他家是一出名的富家,元代將亡,他離家出走,隻身在太湖邊,生活與漁民為伍。讀他畫,如親歷其地,親見其人,畫品人品一色無二。讀中國書,需能想見其人。讀中國畫,亦一樣。欣賞西洋畫,西洋文學,可以不問其人。中國則不然,你必須瞭解其作品背後的人。這因中國文學與繪畫是更人生的。中國人作畫稱寫意,若我們只懂倪雲林的畫,不懂倪雲林的意,這就得其半、失其半了。
我很希望提倡中國的藝術,所以我在新亞書院曾特別創辦了一藝術系。我當時最想的,是要叫大家能懂中國畫,再進而懂得中國的人生。一言蔽之,中國的藝術就是中國人的人生。最高的藝術亦必是道德的。我請問諸位,諸位住在香港今天的這種環境中,如何做一個合理想合希望的人,這不要一套藝術嗎?
1953年,新亞書院桂林街時的錢穆
九
我再講,中國的最高藝術理論都在《莊子》一書中,所以道家是偏近藝術的。中國的文學家,無一不兼通道家的。而儒家是偏重道德的,中國的文學家,亦無一違背了儒家的。倘使你們喜歡藝術,去讀《莊子》書,我勸你們亦莫忽略了《論語》、《孟子》。我此刻只在《莊子》書中舉出〈養生主〉篇的「官知止而神欲行」這一句話來講。官知之官,是指我們耳、目、口、鼻、心五官言。耳聽、眼看、舌嚐、鼻嗅、心知,這叫官知。這都需憑藉我們身體上物質的器官而生的。都要把來停下,纔能神欲行,目欲視,耳欲聽,舌欲嚐,鼻欲嗅,心欲知,這些所欲,亦都是要接近外面物質的。但《莊子》所說的神欲,是你精神內發的。既不憑藉物質,而它的對象亦不再是物質的,這纔是藝術的最高境界。《莊子》意,官知與神欲,兩者中間有不同。其不同又何在呢?神欲是偏在先天一面,而官知則落在後天一面了。即在儒家,亦重心性之辨。《莊子》書裏的神欲,近似《孟子》書裏的性字。向秀說:「縱手放意,無心而得,謂之神欲。」這說莊子意固不錯。但孟子主收放心,兩者相較,孟子所陳義要更平實些,圓滿些。這是儒道兩家的分別所在。所以我說,道家是藝術的,儒家是道德的。但是諸位倘果能深通莊子意,亦更會瞭解到孟子意。所以儒道兩家,一正一反,得成為中國文化結構中之兩大幹柱。乃中國人生兩大精神之所在。我們若忽略了一面,終不會透徹盡那一面。
近代又有人說,老莊思想偏多講物,近於西方的科學。西方的科學有許多都從東方學去,譬如化學中的水銀,即從中國道家長生鍊丹術而來。但科學終是功利的,而中國道家的主要精神是藝術的。中國的藝術與道德,論其主要精神是應同屬於自然的生命性的,故中國藝術的真境界,亦絕不落於物質的功利的方面。我們儘從外面看,絕不會得到其真精神所在。所以我認為西方文化重在宗教與科學,而中國文化則重在道德與藝術。同樣含有對人與對物之兩面,而其精神則確然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