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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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先生,諸位同學,今天我能在這樣一個場合中來講話,自己感到非常愉快,非常興奮。金院長在去年拿他要為新亞創辦一學術文化講座的決心告訴我,並要我來作第一次的講演,我當時就答應了。不料我從今年陽曆年開始,身體不好,病了八個月。而特別是我的兩個眼睛,不能看字,也不能看人。因此我這一年來,沒有看過一本書,甚至連每天的報紙都不能看。這次我來講,只是我平日積在心中的幾多話,是我個人一向來的一番意見,並不能算是一次嚴格的學術講演,要請諸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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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1895~1990),中國現代歷史學家,國學大師。江蘇無錫人,1949年遷居香港,創辦新亞書院

我們一個人怎麼樣做人,怎麼樣做學問,怎麼做事業,我認為應該有一個共同的基本條件,就是我們一定先要認識我們的時代。我們生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就應該在今天的時代中來做人、做學問、做事業。大部分的人不能認識時代,只能追隨時代,跟著這個時代跑。這一種追隨時代,跟著時代往前跑的,這是一般的群眾。依照中國人的話來講,即是一種流俗。每一個時代應該有它一個理想,由一批理想所需要的人物,來研究理想所需要的學術,幹出理想所需要的事業,來領導此社會,此社會纔能有進步。否則不認識這個時代,不能朝向這個理想的標準來向前,此即是流俗。流俗又如何能來領導此社會?所以每一個時代,不愁沒有追隨此時代的流俗,而時代所需要的,則是能領導此時代的人物、學術與事業。

但這種人物、學術、事業,在同一時代中,可以是各式各樣的,可以是多采多姿的,並不是清一色的摩登,一蓬風的潮流。甚至於同一時代中,可以有正相反的兩方面人物、事業、學術,而同樣是這一個時代所可有的最高的標準。這像是很奇怪。我可以舉出中國歷史上人人皆知的一兩個例來說。

在中國上古三代的周朝,周武王、周公興兵伐商紂。商朝亡了,周朝興起,這不是配合時代理想的一件大事嗎?而當時竟有伯夷、叔齊兄弟兩人出來反對,在武王行軍途中,伯夷、叔齊突然搶出,叩馬而諫,勸武王不要做這件事。周武王沒有認真,把伯夷、叔齊放了。周朝得了天下,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終於餓死。伯夷、叔齊的意見,不是站在與武王、周公成為對立正相反的兩方面嗎?後來孔子他最崇拜周公,亦從不會反對過周武王之伐紂,但卻同時亦稱道伯夷、叔齊,謂是古之賢人,求仁而得仁。則孔子雖不把周公、伯夷同稱為聖人,而伯夷還是一賢人,而且孔子最看重一「仁」字,說伯夷求仁而得仁,這可見在孔子心中伯夷的地位了。至於周武王伐紂,救天下生民於塗炭,本亦仁義之師。但用兵決非人群大道之最高理想,所以孔子推尊堯舜禪讓猶在湯武革命之上。而伯夷、叔齊崇讓不崇爭,孔子則稱之為求仁得仁了。

到了孟子,他極端推崇孔子,推崇周公,但他又另舉出伊尹、伯夷、柳下惠為古代三聖人,稱伯夷為聖之清者。下邊到了漢朝,司馬遷作《史記》,七十列傳第一篇就是伯夷。我們可以說,中國四千年來的歷史,在二十五史的列傳中,被推為第一人物的,便是伯夷。以後到唐朝,韓昌黎特別寫了一篇伯夷頌,稱讚伯夷說:「特立獨行,窮天地,亙萬世,非之而不顧。」

可見每一時代需要有領導人物,但同時亦需要有反對人物。其實領導與反對還是針對著同一事,而反對只是要來作另一種領導。武王、周公起來反對商紂,伯夷、叔齊起來反對武王、周公,則反對豈不亦是一種領導嗎?因此伯夷與周公同樣受到後代的重視。

直到今天,我們沒有人反對周公,亦沒有人反對伯夷。我們要提倡革命,我們要轉變時代,要求改進,反對消極,而伯夷則像是一消極者,但亦沒有人反對。抑且伯夷的地位,在後代人心中,似乎更駕周公而上之。這裏邊有一個很深的意義,值得我們深思。

我再舉一個例,北宋有王荊公、司馬溫公,同時同等的負有社會之重望。王荊公是一位經學家,司馬溫公是一位史學家。拿今天的話來講,王荊公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喜歡講古代,講堯舜,司馬溫公是一個經驗主義者,喜歡講近代,講漢唐。所以王荊公有《三經新義》,司馬溫公有《資治通鑑》。他們進入政府後,王荊公是革新派的領袖,司馬溫公是守舊派的領袖。新舊黨的衝突,以至於北宋之亡,然而王荊公、司馬溫公永遠是我們歷史上北宋這個時期兩個最高的代表人物。固然有時有人崇拜司馬溫公,有時有人推尊王荊公,意見不一,然而這兩個人亦可說是站在同一時代正反兩面最高理想的標準人物。這裏邊有一個極大的義理,證明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是一向不偏重在一邊,而亦同時極看重一種反對人物的。

 

 

可是今天我暫時不想從這一方面來多加發揮,我還是要講「認識時代」這四個字。我們翻開一部中國歷史,就拿我們的二十五史來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人物,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術思想,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事業。周公與伯夷在同一時代,王荊公與司馬溫公又在另一個同一時代,雙方就不能相提並論。兩個時代不同,所產生的人物、學術、事業便各不同。今天我們又是一個新時代來了,我們理想的人物既非伯夷,又非周公,亦非王荊公與司馬溫公。我們要配合我們今天的時代需要來產生另一批人物與其學術及事業,這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我們今天要講我們這個時代究竟是甚麼一個時代呢?時代這兩個字,好像是代表時間的。我們今天的自然科學講空間,要參加進時間,所謂四度空間。我們從人文科學來講時間,亦該同樣參加進空間。特別是今天,我們要認識今天我們的時代,必該放大眼光來瞭解今天的世界,不能專限在我們所處中國的一隅來作瞭解。

今天的時代是世界性的,我們不能關著門不認識這個世界,而來瞭解我們自己的時代,這是不可能的。今天的世界又是怎麼一個世界呢?我且說一說我個人的意見。舊世界已去,新世界正在來,這是一個新舊世界正在大轉變的時代。我個人今年是八十四歲,出生在舊世界裏面。恐怕今天在座的聽眾,大多數已經生在舊世界沒落,新世界興起的時間裏。這個變動在哪裏呢?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是這個世界變動的關鍵所在。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我們所謂的舊世界是甚麼一個世界呢?是歐洲人,或者可以說是西歐人,所領導所宰制的世界。當時宰制整個世界的力量在歐洲,在西歐。此外各地區的人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亡國,一是瓜分。那時康有為寫了兩本書,諸位是新時代的青年或許不注意,我是那時一舊時代的青年,就曾特別注意這兩本書,一是《波蘭瓜分記》,一是《印度滅亡記》。[1]波蘭是在歐洲,但他不是西歐,已經是東歐了。波蘭瓜分了,印度滅亡了,其他不必講了。那麼我們中國呢?中國也逃不出這兩條路:非瓜分,即滅亡。不做印度,就做波蘭。然而中國太大了,西歐列國的帝國主義勢力雖已到了很強盛的時候,沒有一個國家能單獨來滅亡中國,只有大家來共同瓜分。康有為就看到那一個趨勢,澳門被葡萄牙人佔領,香港被英國人佔領,我生的一年,臺灣被日本人佔領,俄國更佔領了我們東北邊境的絕大地區,這就是全國被瓜分的預兆。沒有瓜分全中國,然而瓜分已經開了頭。那麼我們如何來自救呢?這是生在當時的中國人所共同警覺。需要有一批新人才、新學術、新事業出現。孫中山起來革命,康有為主張變法,都是應此時代潮流而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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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為所撰《萬木草堂叢書》

民國開始,第一次世界大戰就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不是由被宰制的殖民地起來反抗宰制他們的帝國主義者,而是宰制世界的帝國主義者,就是西歐,他們在自己內訌。沒有其他一個力量來對付西歐,是西歐人在自己對付他們自己。由德國、奧國來對付英國、法國。法國等於是滅亡了,英國也對付不了德國人的力量,幸而出來一個美國。美國本來亦是英國的殖民地,他們獨立以後提倡門羅主義,僅求自保,他們尚沒有資格來預問世界大事,那時起來參戰,這已是世界一大變化。

當時美國總統威爾遜就提出了他的十四項原則,中間就包有殖民地解放和民族自決的主張,那亦可說還是代表著殖民地人的呼聲。果使依照此等主張,那豈不波蘭就該解放,印度就該復國了嗎?他們都可以自治自由了。德國人的力量可以抗衡英法,加進了美國,德國的力量就感不夠。所以他們知道了這些條款,就決意投降了。為甚麼?德國也是一個民族,戰爭結束後他們亦可以獲得解放,自決自由,德國還是個德國,他們何樂不為呢?但德國投降了,在法國凡爾賽皇宮開會,威爾遜的主張失敗了,英法不贊成,講和的條款對德國人萬分的壓迫,務使德國人永遠沒有自救的希望。然而德國人已經投降,亦無可奈何了。

我們中國亦站在英法一面,參加了這次戰爭。戰爭結束了,德國人在以前佔領我們中國山東省的青島,當然該交還。然而凡爾賽和約裏面,把青島轉讓給日本,並把山東一省將來被瓜分的可能性亦轉讓給日本了。這只表示把將來瓜分中國的列強中,德國的一份帝國權益轉讓給日本,至於帝國主義的壓迫,則依然存在。無異是中國人幫助了帝國主義來壓迫自己。於是引起了民國八年北京大學學生的五四運動,乃及此下的新文化運動,又連帶分出一部分共產主義的運動來。中國的種種大變,從此開始。

 

 

然而我可以說,究竟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舊的世界亦開始要結束了。英法帝國主義再不能宰制世界了。本來是英、法、德、俄幾個西方國家,連帶著日本,來瓜分中國。現在歐洲帝國主義的氣焰低落了,日本人就順應此趨勢,想要由他一國來獨吞中國。但日本人這一想法,不僅要對付中國,同時還得要對付英美在太平洋所依然存留著的一份勢力,才能完成他獨吞中國的夢想。於是才有夏威夷的海軍偷襲,日美衝突,引起了太平洋戰爭。這是日本人不認識時代,帝國主義早該結束了,他還要來擴大他的帝國。

而在日美太平洋戰爭前兩年,德國人亦在西方引起大戰。德國人是可原諒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人被所訂和約的壓迫,他們要翻身,要民族自救,才有希特勒的納粹運動。不過我們還該責備德國人,他應該反抗英法,但不可發動戰爭。當時英國首相張伯倫,已對德國十分退讓了,德國本可不打仗,還要打仗,過了份。日本人絕不應該打,而要打,這真萬不可原諒。這就引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當時在昆明,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所合成的西南聯大,有一些教授們,編一份雜誌,名叫《戰國策》。他們說,今天的世界就等於中國歷史上的戰國時代。戰國時代有七個大強國,或說九個大強國,而七個、九個中間有兩個,一個是東方的齊國,一個是西方的秦國,特別強大。所以七國皆稱王,齊秦獨稱帝。後來相次滅亡,獨剩一秦。今天的世界就等於我們古代的戰國,將來的美國、蘇聯就等於戰國時代的齊與秦,惟不知究竟將是美國併吞了蘇聯,抑還是蘇聯併吞了美國,世界纔歸於一統。這樣推論,並不能說他們沒有見解。大戰正在進行中,他們已經知道德國日本要垮的,剩下的是美國和蘇聯,這情勢他們似乎已經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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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校門

但我在當時,並不贊成他們的意見。民國三十一年,我在成都寫了一篇文章,登在一雜誌上,題名〈戰後的新世界〉,後來收入我的《文化與教育》一書中,在重慶出版。當時西南聯大這許多教授,以為此下世界是一將由分而合的,而我則認為此下世界將會由合而分。本來由歐洲人所統治的其他世界各地區各民族,一切人都該逐步解放。帝國主義崩潰了,殖民政策取消了,世界各地舊民族解放,新國家興起,這就成為一由合而分的局面。

我寫此文距今近四十年,今天的世界形勢已給我當年的話做了一個證明。今天的聯合國有不止一百五十個國家,大多是由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興起的,豈不是由合而分嗎?大英帝國分了,法蘭西帝國亦分了,當時歐洲所統治的世界現在都分了。若說此世界還將由分而合,試問此將是此下何年代的事?

 

 

當時的人要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定一名稱,因第二次世界大戰與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同。第一次世界大戰西方人自己都知道,是他們帝國主義的內訌。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是由意大利莫索里尼的法西斯,與德國希特勒的納粹,起來打倒英法的民主政治。而日本有一天皇,高踞在他們政府之上,亦不是民主的。當時的歐洲人,認為民主政治是一個天經地義不可改變的政治體制。將來只要有人類,理想標準的政治就是民主政治。而現在是非民主政治和民主政治的戰爭。在近代西方可算是第一次。所以他們要另造一個名稱。不過他們只是依據西方觀點來另造名稱,我是一中國人,要想把中國人觀點來替這次大戰另造一名稱,稱之曰開闢世界新文化的戰爭,又稱新時代戰爭。新時代來臨,殖民地解放,各處殖民地的舊文化復興,和歐洲文化平等存在,社會就會創出此後世界的新文化來。就是由一種文化統治的世界,變而為多種文化共存的世界。我就稱之曰新文化新世界。此即所謂民族解放、民族自決、民族自由。波蘭還是個波蘭,印度還是個印度,連我們從來不知道的一個海上孤島,一個小地區,今天都變成一個國家了。我請問諸位,這個世界還是美國和蘇聯呢,還是聯合國呢?

我並不贊成當前的聯合國,但此後世界的趨勢要走上聯合國的路。不僅今天的聯合國裏面,美蘇兩大勢力外,還另有以前像印度等國所號召的第三路線,來反對美蘇,採取中立。就算是蘇聯一邊世界主義的共產國家,如東歐的波蘭、捷克、匈牙利、羅馬尼亞、南斯拉夫等,雖一時不能擺脫蘇聯的羈絆,但都心存反對,終必分裂。又如我們中國的共產政權,所謂馬、恩、列、史、毛,毛澤東上面直接史太林與列寧,然而今天大陸同蘇聯亦分了。將來縱使全世界都推行共產主義,我可以這樣斷定一句,決不能合成一蘇聯。倘使全世界都推行自由主義,實行民主政治,我亦可斷言,決不能合成一聯邦的美國。英國人、法國人他們未必都聽美國人的話,我們大陸的共產政權新成立,英法相繼承認,並不曾聽美國人的話。自由世界不聽美國人的話,共產世界不聽蘇聯的話,目前的世界不能夠變成兩個,此下的世界如何又能合成為一個呢?實在今天的世界是解放了,各民族應該可以聽各民族自己的話,這就是我所說的此下新世界的新文化。

在這裏我先補充幾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英國的邱吉爾曾說,民主政治並不是一個理想的最完美的政治,只是今天沒有一個比民主政治更好的政治,那麼我們只有還是遵守民主政治。邱吉爾這番話說得十分剴切明白,這是邱吉爾答覆二次世界大戰時反民主論調的一番話。倘使希特勒、列寧、史太林他們的政治好過了民主政治,我想民主國家亦會照他們般改變。今天只因還沒有一種政治比民主政治更好,不是說民主政治最好。我們可以說,這就是世界大變。在最古老的民主政治國家裏面,一個最偉大的人物,像邱吉爾,他肯講這句話。現在常有人引他這句話,可見民主政治亦不能約束今天以後的世界。各民族都解放,由他們自治,焉知沒有一種更理想的新政治出現呢?

美國威爾遜總統提倡民族解放、民族自決,在當時似乎沒有受到西方人的欣賞。他到巴黎,沒有受歡迎,他回到美國,美國人也反對。威爾遜終於在失敗中死了。可是到今天,美國已經有人在那裏稱讚威爾遜。再過三年、五年、三十年、五十年,你看世界輿論對威爾遜會怎麼講。這是我今天個人的意見,就是說這個世界是一個由合而分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再是由一個兩個強大的國家來領導來宰制的世界。美國、蘇聯都沒有這個資格。今天這個世界,照我個人的意見,是一個解放的世界。我們中華民國,中國的民族,也是被解放的一個。波蘭人可以照波蘭人自己要跑的路跑,印度人可以照印度人自己要跑的路跑,我們中國人亦可以照我們中國人自己要跑的路跑。總之,決不會再亡國,決不會再瓜分。諸位信不信?

但如今天的越南,原來是法國的殖民地,現在解放了,本該跑他們自己該跑的路,但他們還老守著世界未變前的心理,我們該照美國人的路跑,還是照蘇聯的路跑?於是引起了他們自己內部的戰爭。孫中山先生講,做個殖民地還好,像越南,只要聽法國人的話;像香港,只要聽英國人的話,就可以安安頓頓。未做殖民地,那麼我們聽英國呢?還是聽其他國家呢?這就糟了。孫中山先生稱此等不做殖民地而又不能自主的為次殖民地,比殖民地再要低一級。今天的世界是解放了,但不幸從殖民地解放出來,反而成了次殖民地。今天世界的一切災禍便從此發生。

像我們中國最先想學德國和日本,後來想學英國和美國,最後又想學蘇聯,毛澤東一手殘殺了中國幾千萬人民,比任何帝國主義的侵略不知要殘酷過了幾多倍。這就因我們中國始終陷在孫中山先生所說次殖民地的地位之故。

又如越南解放了,乃又分為北越和南越,自相殘殺。美國人從南越撤退,北越併吞了南越,凡南越人以前信從美國的都該殺,逃不勝逃,不知竟被殺了多少,至今未已。從前法國人佔領安南,沒有殺過這許多人。若說今天我們是民族主義,則我請問從前的帝國主義比今天的民族主義寬大還是殘酷?這又同樣是一種次殖民地的災禍。

世界變了,今天是新世界,殖民地都解放了,但不幸而變成為次殖民地,自己殺自己。這是世界變,而人心未變,所以受到此災禍。你信共產主義,他還信民主政治。你可以加以教育,加以管理,加以統治,卻不必加以殘殺。如中國與越南,卻又是民族解放後最悽慘最不幸的一回事。他們實在過份信仰以前的帝國主義、西方民族,而對他們自己的民族則太不自信了。

但我們亦不必過份悲觀。我在上面說過的近四十年前戰後新世界一文中,已明白提出,世界的變乃是要大轉彎的變,迂迴曲折的變。今天的世界,正是在這迂迴曲折的大轉彎中。當前的世界還是可悲觀的,而此後的新世界則仍當可樂觀。

 

 

說到這裏,我們便該回到文化問題上來。

文化這兩個字,在歐洲最多亦不過一百多年的歷史。在他們本來沒有這個觀念,演變到最近纔有。我可以說文化是民族的生命,沒有文化,就沒有民族。文化是一個民族生活的總體,把每一民族的一切生活包括起來稱之為文化。文化不是指每一個人的生活言,也不是指學術生活,或經濟生活、物質生活、精神生活等言。它是一切生活的總體。英國人有英國人的生活,德國人有德國人的生活,印度人有印度人的生活,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生活,甚至於非洲人有非洲人的生活。這個生活,就是它的生命,這個生命的表現,就成為它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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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錢穆名字命名的新亞書院圖書館

我的意見,我們不該以舊觀念來應付新世界。在以前的舊世界裏,歐洲人的文化這樣的高,其他民族的文化這樣的低,但歐洲文化出了毛病,今天的世界變了,在以前其他民族只有跟隨歐洲人,做他們的殖民地,這是舊觀念。我是我的生命,你是你的生命,你亦不比我高,我亦不比你低,各人有各人的生命。我們看不起非洲人,但非洲人亦有他們的生活和生命,他們最先跑到美國做黑奴,幾百年下來,他們還是個非洲人,他們的內心還是情願要過他們非洲人生活。

生命與文化誰也不能學誰。我們縱想學歐洲人,但不易學。我們或者對此不清楚,但歐洲人卻清楚。他們沒有這個能力把中國人都變成英國人,所以他只能叫你做一個殖民地,如香港。他有甚麼辦法叫中國人都變英國人呢?不可能呀。美國亦一樣,菲律賓本應該亦可成為美國的一州,菲律賓人贊成,但美國人反對。菲律賓人不能盡變成美國人,怎麼參加為美國的一州呢?這要破壞了美國整個的立國規模。

像我們香港人,不願在這裏過我們的生活了,而移民到加拿大,五萬去,十萬去,他只要能容納,我們高興,我作一個加拿大人總像比做一中國人要好些。倘使美國開放,我們中國人去的更多。英國、法國開放,我們去的人也不會少。但是中國有八九億人,不能大家都到外國去,都變成一個外國人。我們有此心,外國人無此力。

所以將來世界只有一條路,各民族都解放了,你自由,你自治,大家不再相爭,便可走上一條新的路。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都為要爭殖民地。現在他們覺悟了,全世界大英帝國的國旗都取下來了,所剩的像香港沒有幾個了。世界變了,那麼我們只有一個辦法,一個民族照他一個民族的文化。文化雖有高低,但如一八十歲人,和一八歲人,各有他們的生命。縱使八十歲人的人生經驗多了些,一八歲人要向八十歲人去學,但八歲人還是一八歲人,只是一八歲人在學八十歲人,並不能丟棄他八歲人的生命,來立刻換上一八十歲人的生命。在今天縱使我們生活的觀念已經改變了,但還只能文化自救,不能脫胎換骨的要另來一套新文化。只有我們自己能來救我們自己。換言之,即是從各自的舊文化中求再生長。中國、越南並非不可學美蘇,只要本於它自己的文化傳統來學,便決不會全同於美蘇。比起現在先要毀滅了自己,來全學他人,這是大大不同了。

我覺得中國人要救中國,只有一條路,就是中國的文化。可是各位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要講中國文化高過了西洋文化,我亦並不認為明天的世界不再是西洋文化的世界,定是中國文化的世界了。這些都是文化評價問題,我只想來講文化認識問題,我們先該認識我們自己的文化。

有好多人對我講,你講中國文化,中國人不聽,你向外國人講,倘使外國人贊成了,中國人都會贊成。我說你的講法同我的想法不同,外國人不會了解我的話,因為他是外國人。最多他們只是一知半解,他拿外國人的觀念來了解我的話,總是隔一層。只有中國人肯聽我話,纔能真瞭解。可是我們中國文化在今天,亦只能救中國。印度文化在今天,亦只能救印度。阿拉伯文化在今天,亦只能救阿拉伯。黑人文化在今天,亦只能救黑人。歐洲人亦一樣,照他們歐洲文化不要再講帝國主義殖民政策,可以救他們歐洲。要等世界各地區各民族都能自救,到了那時,各民族各文化慢慢兒匯合調和起來,或許會併成一個所謂「世界大同」。這個境界,天下太平。不是今天,我想還遠。

今天我們是一個由合而分的世界,聯合國到今天還像個小孩兒,剛才初生下地。要等待聯合國長大成人了,那麼我們纔能看出新世界一個大概的情形來,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我講的話,請求諸位不要今天即下批評,過十年、二十年,你們看這世界變得怎麼樣了,才可對我這番話來做批評。好在我寫在民國三十一年的這篇文章,諸位今天且先拿來一看。至少這幾十年新世界演變的開始,我已說準了。則此下的演變,我的說法應亦不致有大錯。

 

 

要講中國文化,要講中國人的生命,要講中國人的生活,從那裏講起?我是個中國人,還是要照我們中國人的道理講。在《中庸》上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天生我們每一個人,賦予他一個性。照這個性去表現發展,即是「道」。中國古人所講的道,即略如我們今天所講的文化。但講文化也得隨時變通。今天我們如何來講文化,便即是修道之謂教。這是中國人很老很舊的一番講法,但我認為今天仍可照它講。

所以我們要講文化,推究它的根源,就要講到國民性。中國人的國民性同西洋人、印度人、阿拉伯人、非洲人的國民性,我認為都有不同。我們為甚麼不尊重自己,不尊重印度人、阿拉伯人、非洲人,而定要獨特推尊歐洲的白種人呢?這只是一種短視的功利觀。好在世界第一、第二次大戰以來,歐洲文化的毛病亦都暴露了。這豈不容易為我們展擴一新觀點,開闢一新路線嗎?

我這次來講文化問題,不是從一般性的講,而是從我們中國人的天性,不是每個人的天性,是從整個中國人的天性來講。既然天賦人性,大家是一人,人性應該大家相同的。英國人、法國人、波蘭人、印度人、中國人都是一樣,這纔叫「大同」。然而大同的裏面有「小異」。我同你大家是個人,一樣的,可是有一點不同,我不是你,你不是我,這個不同雖小,然是重要的。大處相同,小處相異。這個相異怎麼來的呢?譬如一小孩,我們可以拿中國的、英國的、印度的、非洲的,各國小孩放在一起,他們生理的語言天才是一樣的。你教黑人小孩講中國話,中國小孩講英國話,英國小孩講印度話,印度小孩講非洲話,他們都能講。即如我們中國人都講英語,不教他中國話,他也自然只講英語了。《論語》上孔子說:「性相近,習相遠。」性是先天的,習是後天的,先天、後天同樣還是一天。中國人講性字乃兼先、後天而講。人的習慣不同,便像天性相異。中國人、英國人、印度人、非洲人已經各有了他們幾千年的不同習慣,那能不說他們具有不同的天性呢。所以我講文化,主要從歷史來講。淺言之,歷史即是習慣,中國人至少有四五千年的歷史,英國人至少有八百、一千年的歷史,美國人至少亦有四百年的歷史,所以他們的民族天性就像各有不同。

 

 

我下面的講題是「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我講中國民族性,不是講你我每一個中國人,而是講一個整體的中國民族性。乃是指從遠古以來,四五千年,有文化歷史以來,一個大體的中國民族性。我們根據歷史來講,中國是這樣的,印度人、英國人、法國人又各自那樣的。我下面所講,則只從中國歷史來看來談中國的民族性,然後根據中國的民族性,來講中國文化。

諸位不要懷疑我太看重中國文化,我是中國人,我當然看重中國文化,我不會看重你比我更看重。我的生命是我的,你的生命是你的,中國文化是中國的,西洋文化是西洋的。我不是講文化的高下,更不是講文化的是非,我是講文化的異同。諸位或許很研究西洋文化,諸位或許研究印度,研究佛教,或許認為中國文化同西方亦差不多。但這最多只是大同,中間還有小異。我此次所講,則可說注重在小異上。我所貢獻亦可說只在知識方面。希望諸位能知道中國歷史究是甚麼一回事。我沒有下價值批判,或許有,只是我個人的看法,諸位不必認真。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十個月來,我不能看一個字,不能讀一句書,我只是憑空就記憶所及,簡單來講。但是我所講的這一條路,則我認為乃是將來做學問上的一條大路。我認為我們此下做學問,必該講文化。從前人做學問,文科、理科、工科各自分別,此下做學問,最重要的是生活,是生命,是文化,是各民族的自救之道。這是我個人的意見。這個意見有沒有價值?這條路能走不能走?諸位可以存此一說,慢慢加以批評。不過我請諸位不要批評我一個人,應該對別人的話同樣懂得批評。那麼在這個中間,可以找出一條比較廣大的路出來。這不是短期間所能完成的,這是我們此下做學問的一條大道,現在我們還沒有開步。且待聽我講後,諸位再慢慢兒去討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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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