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中國人的思想總綱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上面我們講到中國人的性格,它是偏向哪一方面的。又講到中國人的行為,中國人做事是怎麼一套方式的。今天我們講的是中國人的思想,中國人想些甚麼,怎麼想法。這都從方國三四千年來的歷史,具體客觀的看,然後再會合起來,就是我們的人生。其中包含有三方面:一是人的性格,一是人的行為,一是人的思想。每一個人,他的人生脫離不了這三方面。

我此三講,都把西方歷史來比。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我們拿西方人同中國人一比,對於中國人的性格、行為、思想,都更容易明白一些。並不是要比較哪個長,哪個短,哪個是,哪個非。因為有個比較,容易明白。

我在上一次講,有許多事情在西方是新的,在中國很早就這樣,是老的、舊的。上次我曾舉了幾個例。現在講思想,亦有這樣的例。現在我們講中國人的思想,好像偏近於講哲學。其實嚴格的講,中國並無像西方般的哲學。哲學兩個字,在中國是新的名詞,從西方譯來的。西方的哲學是一人一說,各自分別的。直到最近,差不多一百多年來的事情,西方人突然有一個新的觀念,說是要研究哲學一定要研究哲學史。所以最近西方歐洲、美國,幾個著名的大哲學家,他們幾乎每一個人都寫過一部哲學史。就是他們對他們哲學的歷史過程怎麼看法。這是近代西方講哲學一新的趨勢。但是在我們中國,很早就這樣了。要講思想,就非得講思想史。這是中國的老習慣舊傳統,而是今天西方的新觀念新趨勢。不過這個問題比較偏在講思想一面,不比講歷史故事般那麼容易知道。所以我想只能簡單扼要的,還拿具體的事情來講,還如講歷史故事般,好讓諸位容易接受。

 

 

我現在先舉「統之有宗,會之有元」這兩句話,就是講中國的思想史,在它的外形上是甚麼樣子的,是怎麼一種形態。我舉個具體的講法。譬如說,《明儒學案》是中國一部思想史,是明代的思想史,亦可以說是明代的哲學史。這是我們普通研究明代思想無人不讀的一部書。其中最主要的乃係王陽明一家。由陽明本人又分出他的弟子們,各家各派,似乎普遍及於全國。主要的如浙中王門、江右王門、泰州學派等,都是王陽明門下的。我們可以說,把他們各家的思想會合起來,都是共同尊奉陽明一人的。所以說統之有宗。

如我們每一家庭,都有他們的祖先。但在祖先中,又有祖與宗之別。祖是指的最先共同第一個,宗則是由祖下分出的。如講王位傳統,漢高祖是漢代開國的第一祖,漢文帝、漢武帝為此下漢代王統所推崇的,這只稱宗,不稱祖了。現在講到學術傳統,孔子是儒家第一祖,陽明則是明儒中的一宗了。中國歷代的思想史,都如明代般是統之有宗的。

現在再講到會之有元。元就是最先共同第一個,等於是祖宗的祖了。中國人觀念常說,木有本,水有源,本源二字是中國人最所看重的。我曾說,一個民族是一個大生命。生命必有它的本源。思想是生命中的一種表現,我們亦可說,思想亦如生命,亦必有它一本源。有本源就有枝葉,有流派。生命有一個開始,就必有它的傳統。枝葉流派之於本源,是共同一體的。文化的傳統,亦必與它的開始,共同一體,始成為一生命。這是中國人觀念。

現在我們要講新,要講變。但從中國人觀念講,從舊的變出新的,那新的中仍該有那舊的存在著,一線相承,還是那一體。如說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不斷地生命開新,仍該有他十歲、二十、三十、四十的舊生命存在著,合為一體的。不然舊的失去,他的生命亦完了。即如一家父母子女,子女是一個新生命,但仍該與他的父母相承合一,成為一體。這纔是他們一家的生命。我上面講過,中國人講學術要成一家之言,就是這個意思。

阅读 ‧ 电子书库

錢穆故居書房裏的先生銅像

如王陽明是明代一儒家,儒家思想還遠有淵源。宋代有宋代的儒家,唐代有唐代的儒家,漢代有漢代的儒家,在他們那時,亦還是各有所宗的。陽明以下又有東林學案、蕺山學案,下開清初儒學的新學風。

我們現在再從明儒學案上推,講宋元學案。黃棃洲寫完了《明儒學案》,他又想寫《宋元學案》,這是欲罷不能的。棃洲寫《宋元學案》並不多,他的兒子黃百家接著寫,亦沒有寫多少,最後由全謝山來完成。一讀到《宋元學案》的南宋部分,便有朱晦庵、陸象山,他們兩派說法有別,這就是此下元、明、清三代有名的所謂「朱陸異同」一大公案。王陽明亦在此公案中有他的主張,他比較接近象山。於是在宋、元、明、清四代的儒學史中,又有程朱與陸王兩派的大分別。所以我們來講宋、元、明、清四代的理學,還是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

現在再從南宋推到北宋,有周濂溪、程明道、程伊川、張橫渠四家,是北宋的理學家。周濂溪、程明道比較為此下理學家所共同推崇,若以理學言,他們算得是祖。若以儒學言,他們亦算得是宗了。但是他們已在北宋之晚期,北宋還有初期、中期,那時便只是儒學,並沒有理學。所以宋元學案所收,並不全是理學家。從王荊公再往上推,到胡安定,這一段都只算是儒家言。

 

 

再往上推到五代,再上是唐,就有孔子、老子、釋迦牟尼的儒、道、釋三大派。這三大派中間,我們不講孔子、老子。就講釋迦牟尼的佛教。到唐代初年,就有天臺、華嚴、禪三大派中國化的佛教。它們都稱為宗。今天我們說宗教,其實在中國古代「宗」與「教」有別,不能合用。佛教中分成許多宗,在這天臺、華嚴、禪三大宗間,就見出中國人思想一個特殊之點。佛教是由東漢末年從印度傳來的,直到唐代,天臺、華嚴、禪三宗纔十足中國化。由中國人自創宗派,乃始是中國人講的佛法。

特別是天臺、華嚴兩宗,他們在佛教裏最大努力的,就是拿佛教編成佛教史及佛學思想史。這在印度是沒有的。直到今天,印度人沒有歷史觀念。西方人的歷史觀念,亦要到現代國家興起後纔有。古代西方人,亦沒有歷史觀念。而中國人的歷史觀念,則起源甚早。尚遠在孔子之前。譬如我上一堂講的判教,就是拿佛教裏的一切思想,一切理論,歸到釋迦牟尼一個人,說是由他一人分著幾個時期,幾番層次,所講出的。這真成為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一種思想史了。

判教工作由天臺開始,華嚴繼之。但兩家的判法有不同,詳細我不講。講到禪宗,他們不講判教,但他們自認為他們的講法直承釋迦而來。他們的思想,我此處亦不詳講。可是在這三家中,禪宗最盛行。唐代以後,宋、元、明、清的佛教,十之八九是禪宗。諸位只看明代人所編的一部《指月錄》,詳詳細細,分成五宗七葉,全由一個人開始,就是六祖慧能。若說釋迦是佛法之元,慧能就是此下佛法之宗了。

 

 

我們再往上講,佛教未跑進中國來以前,在東漢末年三國開始,中國思想分成兩大派:一個老子,一個孔子。中間一個極特殊的人,就是王弼。今天我講統之有宗會之有元這兩句話,就是這位先生講的。大約在一千七百多年以前,他講這兩句話。他是講在他以前的中國思想史。但在他以後來講中國思想史,我覺得他這兩句話一樣有用。所以我今天來講中國思想,最先還是用他這兩句話,統之有宗會之有元這八個字。

王弼在中國,可算是一位極大的思想家。他有兩部書:一部書是注的《易經》,一部書是注的《老子》。他自己本人沒有著作。這就是我上一堂講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這不是他和孔子的做學問同一路線嗎?但這不是孔子一人的思想路線,實可說是中國人共同的思想路線。《易經》書裏這樣講,《老子》書裏這樣講,王弼都稱述了,但不見他自己的講法。似乎他自己沒有講,只講了從前人所講。

西方一位大思想家,都喜歡自創一說,不再承襲前言。這就是我開始講的,他們的哲學是重在分別性的。直到今天,他們各家的哲學思想分別太多了,所以纔要來講哲學史。但他們的哲學史只說明了一個變,一個新。不能說是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

今天我們講王弼的思想,就有一大問題。從來認為《易經》裏面是儒家思想,《老子》是道家思想,那麼王弼注這兩部書,是用《老子》思想來注《易經》的呢,還是用《易經》思想來注《老子》的。這不是個大問題嗎?後來人認為王弼是個道家,而王弼卻又注了《易經》。而在此下儒家所共同尊奉的《十三經注疏》內,第一部經就是《易經》,《易經》的注,就是王弼的。從唐初的《五經正義》,到宋以下的《十三經注疏》,《易經》總都是採用了王弼注。宋代的儒家和理學家,他們反對道家,反對佛教,但是教人讀《易經》,還是叫他們先讀王弼注。

諸位要知道,中國書與外國書不同,讀中國書亦和讀外國書不同。讀中國書必該兼讀注。如讀《易經》,沒有人單讀《易經》本書,而不讀一家之注的。如你讀了王弼注,還得兼讀別家注。所以後來的中國人讀《易經》,讀了《十三經注疏》中的王弼注,又再讀朱子的《易本義》,這是中國人的普遍讀書法。但照現代中國人接受西方文化以後,他夠得稱為一思想家,又誰肯自己不講話,來注古人書的呢?如此般的下去,一部思想史,又怎能統之有宗,會之有元呢?

我們今且試問,王弼思想究竟從哪裏來的?我姑大膽說,王弼思想還是從《易經》來的。他所宗是孔子,但他又注了《老子》。因他當時的思想界,要把孔子、老子的思想再會合統一起來,仍要統之有宗,會之有元。孔子、老子之上還有元,在王弼講來,就是《周易》了。應該不應該這樣子講呢?可惜我們到今天,沒有一個人詳細來講王弼思想。那麼孔子和老子的思想究竟同不同?此下的儒道兩家各有主張,則是統之有宗,而非會之有元了。

阅读 ‧ 电子书库

王弼作註的《周易》

在王弼稍後,有一人說,孔子、老子將毋同。將毋二字,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大莫二字。莫是約莫之莫。那人說,孔老兩家,大概是約莫相同的嗎?這是一句不敢輕率判定的話,而他當時竟因此三字得了一掾官,人稱之為三字掾。可見當時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大家認為可以歸合成一的了。所以我大膽地想,王弼應該是用注《易經》的意思來注《老子》,而不是用注《老子》的意思來注《易經》。王弼統之有宗,會之有元八字,見於他《周易注》的〈周易略例〉中。他雖本是講的卦爻,但天地事物以及人的思想脈絡這三者間,自可一貫相通。所以我想王弼應該是把《周易》來統會《老子》,不是把《老子》來統會《周易》。可惜我亦只如此想,並不曾把他的《周易注》、《老子注》兩書,逐條舉例,來詳細的加以證明與發揮。

王弼同時又有何晏,後人稱之曰王何。這是當時清談派的兩大宗師。今天我們都說魏晉清談是道家,宗老子的。然而何晏注《論語》,今天《十三經注疏》中的《論語注》,就是何晏注的。我們要讀儒家思想,一部《易經》,一部《論語》,當然很重要。《詩經》偏在文學方面,《尚書》偏在史學方面,《儀禮》則當歸入社會學方面去。只有《周易》和《論語》是最偏在思想方面的。而王弼、何晏兩人,特來注此兩書。又那能說他們不尊崇儒家呢?

說到注疏二字,疏是注中之注,又把話來注此注的叫做疏。何晏注《論語》,他注的話簡單,下面的人再來注他的注,就有皇侃《論語義疏》一書。可見王何二人,他們是清談派的老祖師,但他們並不是單純道家言。今天我們要研究當時清談派的思想,不得不讀王弼的《易經注》、《老子注》,何晏的《論語注》,以及皇侃的《論語義疏》等書。就知講魏晉南北朝思想,不能太簡單只用一句話說他們是道家思想,中間有儒家,儒道和合了。就如我們讀郭象的《莊子注》,他中間亦多用儒家言,此處我不再詳講。

我們再推上去講兩漢。漢武帝表彰六經,上面的是儒家,但下面還有道家。譬如西漢有揚雄,就有道家的成份。東漢開始有王充,他更根據道家來批評儒家。今天我們認為只要能批評古人,反對古人的,便了不得。所以章太炎曾說,中國只要有了一個王充,我們便可不感愧恥,有面孔了。不然我們沒有了王充,便沒有面孔,能站在這世界上來講思想了。這是清末以來,一百年的中國人,受了西方影響來講的話。但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來講中國思想史,王充那裏有王弼般的重要呢?王充的思想是偏於分別性的,近似西方人。王弼則偏於和合性,更多中國傳統。所以此下的思想界,王弼成為一宗,而王充則不成為一宗。諸位有意研究中國思想史,我今天這番話是否有一點值得考慮的價值,且待諸位此後再作批判吧!

王弼是中國歷史裏一極出名的天才,他二十四歲就死了,他還是一青年。他可比西漢初年的賈誼。而王弼又有家學相傳。三國時代的劉表,亦是一儒家,乃當時江左易學一人物,著有《周易章句》,今已失傳。王弼的父親王業,是劉表的外孫。其家並得蔡邕遺書。弼年甫弱冠,即稱經學大師。他曾說:「聖人體無,老子是有。」可見王弼仍尊儒在道之上,最多只能說他兼通儒道,卻不能說他由儒轉為道,純是一道家。這事應有人來再作精詳研究,我這裏只是提示一大綱。

 

 

本來先秦諸子的思想到了漢代,大體上可說,盡歸入了儒、道、陰陽三家。儒道兩家都切近人事立說,惟道家稍偏重自然方面去,而陰陽家則更偏向自然了。所以陰陽家的比重,不如儒、道兩家。在司馬遷寫《史記》時,他特把陰陽家鄒衍一人壓低了。而他的父親司馬談,則推崇老子道家。司馬遷本人,則承接董仲舒,特別推尊孔子儒家。這是西漢初學術分野的大形勢。待東漢後,世運漸衰,於是一般學者再想把道家補進儒家中來作挽救。我想這大概是王弼、何晏所領導的此下清談家興起的主因。這是中國思想史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大形勢所趨。

西方人研究漢學,他們懂老子多,懂孔子少。我講孔子是一手的正面,老子是一手的背面,正反一體,在中國思想的大傳統裏本可會合的。所以王弼講的統之有宗會之有元這八個字,實可把來說明中國思想史的外在的形態。這是十分重要的。並不是孔子有一個力量,叫下邊的人都跟隨他的講法。亦不是老子有一個力量,叫下邊的人都跟隨他的講法。而是下邊的人,一種自由選擇。我曾經說,這是中國思想史裏面的思想民主,思想自由。有人佩服孔子,有人佩服老子,更有人喜歡拿孔子與老子配合在一塊兒來講。王弼、何晏如此,周濂溪乃至朱晦庵亦如此。我一言以蔽之,研究中國的思想,要研究全部的中國思想史。不能切斷了,單來研究王弼思想、何晏思想,或是周濂溪思想、朱晦庵思想。這樣一家一家的分別研究,不僅得不到全部中國思想的真相及其綱要,並亦得不到各家思想的真相及其綱要所在。

不僅儒道兩家如此,即佛教釋家亦如此。在濂溪、晦庵乃及宋、元、明各個理學家中,都包含有釋家說法。尤其是禪宗。所以在後代的中國思想界,多有儒、釋、道三家異同的辯論。這是中國思想一大特點,即是要求和合更勝過要求分別。這是與研究西方思想之大不同所在。

 

 

因此我在十年前,曾經提出一個主張。我說我們中國人,應有幾部人人必讀的書。西方人人必讀的第一部,應是耶穌教的《聖經》。中國人所人人必讀的書,朱子選了一部四書,《大學》、《論語》、《孟子》、《中庸》。我個人則認為,我們今天一個知識份子,一個讀書人,應該讀四部書。一部是《論語》,一部《孟子》,第三部是《老子》,第四部是《莊子》。讀了這面,還應讀那面。這就叫一陰一陽。在中國思想界裏,一正一反,一積極一消極。

我可以告訴諸位,中國的讀書人,從古代漢朝起,到近代清朝末年,他們講的孔孟,其實沒有一個不讀老莊。他可以反對老莊,但不曾讀過老莊,如何來反對?當然講道家老莊的,亦同樣沒有不讀過孔孟書的。所以我想,我們今天以後的中國人,比較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至少應讀四本書,《論語》、《孟子》、《老子》、《莊子》。我曾寫過一本《莊子纂箋》,有人就罵我,講孔孟而注莊子書,是掛羊頭賣狗肉。但我又曾寫過一部《論語新解》。我自有我的主張,此處亦不再詳細講了。

這四部書都是古代的。若要再讀後代的,則我更舉三部。一是禪宗慧能的《六祖壇經》。諸位並不信佛教,亦該一讀。這書不僅唐代,此下宋、元、明、清四代人,多讀此書。以及現代的西方人,讀此書的亦不少。我們對此書自該一讀。第二部是朱子選的《近思錄》,把周濂溪、程明道、程伊川、張橫渠四家言,分類收入。清代江永,又把朱子的話逐條為《近思錄》作注,這就會合了濂、洛、關、閩五家言。亦值得我們一讀。第三是王陽明的《傳習錄》,代表著理學家中的陸王一派。我們亦該一讀。這三部書都是後起的。《六祖壇經》是純白話的,《近思錄》、《傳習錄》亦可說多半是白話的。

拿唐朝以下的三部,匯合上戰國時代的四部,可成為中國新的七經。我想讀了此七部書,始可知得我這次所講中國思想史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所在。但這只不過是我一人的說法而已。

我們要研究中國思想,需懂得有一統會。不能說沒有讀過《論語》、《孟子》,隨便來讀一朱子或陽明,講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思想是有來歷的。亦不能沒有讀過《老子》、《莊子》,便來講道家的思想。下邊隨便挑一個人,挑一本書來講。抽離了大統會、大體系,分別專來講一人一家,在學西方哲學或可如此,若要學中國思想則不能。如此說來,要學中國思想,不是我們的負擔便大了嗎?我要讀康德,我就讀康德。我要讀朱子,應該讀上下古今,不能專讀一朱子。這是中西雙方不同的。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

阅读 ‧ 电子书库

在錢穆故居書房的書桌上,擺放著先生所著《朱子新學案》手稿復印本

我自己寫了兩本書,一本是《論語新解》。書名新解,其實句句都是從前人的舊解。但中國人儘可從舊之中生出新來,新舊還是一體。朱子、陽明的新,都從舊的孔孟來。我的新解,亦從彙集各家各派舊解而來。還有一本是《莊子纂箋》,箋就是注,纂箋就是集注。不過此書體例與《論語新解》有不同。新解略去出處,纂箋則逐條指明出處。諸位只看書前一目錄,遠從古代直到我同時的朋友,上下共一百五十二家,由我選擇。我可說《莊子》一書,已無一字一句不可講。不過我認為讀《論語》的人,該比讀《莊子》的人更多些,所以新解力求簡單,把所引出處全刪掉,俾可成一普及本,供大家閱讀。纂箋則讓少數人去讀。這是我用心不同處。

亦可說,我學了王弼注《易》、注《老》,亦學了朱子注《四書》、注《詩》、注《易》,還注到魏伯陽的《參同契》。王弼、朱子是中國儒道兩家的大師,但好像他們不自用思想,專來注古人的書。我只是學他們。亦可說中國的思想家,很看重傳統。

孔子、老子外,又有釋迦牟尼,從印度傳來。統之有宗會之有元,中國思想史只有此三人。諸位讀西方哲學便不如此。讀康德書,不能說他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所說。西方重開新,中國重守舊。我們中國人今天不能再像佛教判宗這樣來判西方思想,於是纔把西方思想來判中國,想從我來反對孔子,反對老子,反對儒、釋、道三家,說我來創作,我來開新,怕不容易。我從歷史來看,中國的國民性似乎不喜歡這樣。今天我們這樣亦怕會於心不安。等於一個人離家遠行,住進旅館,一時亦覺開心,但終於會想回家。我可以告訴諸位,我個人是一守舊的,想學孔子,自問亦學得了他的學不厭教不倦,一輩子讀書,一輩子教書。我請問諸位,這一點諸位不是亦能學嗎?但孔子自說,他的本領亦只此而已。孔子又說,他之所學,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至少說來,孔子不亦是平易近人的嗎?

 

 

講到這裏,我只講的是中國思想史的外貌。下一層要講到中國思想史的內容。這問題較難講。但一部中國思想史,既是統之有宗會之有元,它的內容不是應該很簡單,很易講的嗎?他們想的是甚麼,討論的是甚麼,是否可以簡單扼要地來講。我此下便要講到這一層。

讓我挑選朱子的兩句話「通天人、合內外」六字來講。中國人就喜歡講通講合,像講統講會一般。中國人就不喜歡過份講分別,所以中國能成這樣一個大民族,大國家,就是這個道理。中國人不喜歡講我是一廣東人、福建人、浙江人,而更喜歡講我是一中國人。不僅要講人與人通,還要講人與天通。通天人合內外這兩個觀念,先秦思想界早已提到,而北宋的理學家更認真在此上來討論。

耶穌《聖經》裏說,上帝的事我管,凱撒的事凱撒管,這就把人與天分別講了。但是耶穌終於釘死在十字架上,凱撒要來管你,你又怎麼辦?直到今天西方的宗教是教你的靈魂,教你的死後,你生前他不管。直到今天西方的宗教和政治兩個是要分別的,神聖羅馬帝國終成一夢想。今天羅馬教皇仍只管耶穌上帝的事,決不能兼管各國凱撒的事。

天主教、耶穌教亦各自分別。回教另成一套,佛教又是另外一套。回教同樣講天,但與耶教不同。佛教又只講出世,不講天,講來世。世界人類的各大宗教又如何把來會通,這是人類此下一大問題。此處暫不講。

中國人則要講通天人,這是中國思想史裏一大問題,既把天能通到人一邊來講,則講人生亦即如講天命了。故孔子亦講通天人,老子亦講通天人。他們在講人生,就通到天命上去。天命人生通為一體,這是中國人想法。

我一次到韓國去,他們的中央研究院開一座談會,一位先生首先發問,太史公〈報任少卿書〉所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三句話。天與人是有一邊際的,這一邊是天,那一邊是人,這兩邊的交界在哪裏?究盡人事的一邊就是自盡在我,只問我們人的一邊,不再去問那天的一邊了。這像是分天人,其實還是一通天人。只看天人之際四字,便可知天人還是一體的。這裏面有甚深道理我暫不講。

人生是有古今之變的,要把此變來通為一體。讀歷史不能只懂古代不懂現代,亦不能只懂現代不懂古代。現在大家喜歡講變,我們中國古人亦講變,但在變之上又要講一個通。人生一切變上,還要講一個通,這就通到天的一邊去了。天只如一自然,人生一切變,不亦變不出那自然的範圍嗎?所以通了古今之變,就明白得天人之際了。大概司馬遷意思是這樣。至於成一家之言,我上一講已講過,此處不再講。

司馬遷是中國一史學家,但他亦已講到究天人之際。可見通天人是中國學術思想界一共同大觀念,誰亦不能避去不理。我今天不能把中國各時代,各家的思想內容,來講通天人,只想舉幾句話,做個例來講中國的通天人。這樣簡單一點。

四書裏《中庸》的第一句,就說「天命之謂性」。天所命與你的,就是人之稟賦,這就叫做性。人受了此性,這就在人之內有了一份天,即是說人生之內就見有天命,這不就是通天人了嗎?所以中國人特別看重此「性」字。我此次來講中國的國民性,就是這意思。為甚麼你的性這樣,他的性那樣。中國人的國民性這樣,西洋人又不這樣。這需要拿天時氣候、山川地理、歷史傳習種種,會合起來講。簡單說來,這即是所謂「天命」。天在那裏,就在我本身,就在我的性。我的性格,就是天的一部分,我們人就代表著天了。可是一個人只能代表天的小小一部分。你是一女子,便是天性之陰。你是一男子,便是天性之陽。人分陰陽,天亦分陰陽,如晝夜寒暑等。中國的陰陽家便喜歡從這裏講去,此處不詳說。

現在講到《中庸》第二句,「率性之謂道」。性可以講是天性人性,道亦可講是天道人道。率,遵循義。遵循你的天性而發出的,便是人生大道,亦可說是自然大道。飢思食,渴思飲,寒思衣,倦思睡,都是率性,即都是道。違背人性,就非道。魏晉清談講坦白,講直率,把你的內心坦白直率表現出來,這就偏於道家義。儒家言遵循,功夫便要細密些。但儒道兩家實還是一義,都是通天人。或許一個種田人更比一個讀書人較能近於道家言的率性,而一個讀書人則需要懂得儒家言的率性。所以儒家要講修身,而道家在此則不多講。換言之,道家重在講自然,儒家則更注重在講人文。率性之謂道,亦即是天人合一。

現在再講第三句,「修道之謂教」。人道需包括天時地理及社會人群,故需隨時隨群而修。周公所講的道,孔子出來修,以下仍需不斷有人起來修,此便是修道之謂教。亦即是司馬遷所謂通古今之變。有變便需有修。但儘有修,還是這一道。這是中國人思想。

西方哲學家重在求真理。故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但照中國人想法,真理只有一個。真理中固有變,但更要的,在變中有通。照這樣說,中國思想似更近於西方的宗教,亦近於西方的教育。但西方宗教偏於天,西方教育偏於人。而中國的思想家,倘使是一哲學家吧,他應該同時又是一宗教家,又是一教育家,需得三位一體,纔成為一中國的思想家。

阅读 ‧ 电子书库

油畫《雅典學院》中的柏拉圖與學生亞裏士多德。柏拉圖、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並稱古希臘三大哲學家。“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即出自亞裏士多德之口

修道之「修」,有修明義,有修正義。周公講的道,孔子起來修明修正,又繼續有孟子、董仲舒起來把孔子之道修明修正。另一面說,莊子、老子亦來修正孔子之教。所以《中庸》開始的三句話,實是含義無窮。其實《中庸》書裏,已夾雜有了莊老道家思想在內。《中庸》和《易傳》是儒家的兩部晚出書,都應在《孟子》以後。所以到了魏晉南北朝,道釋兩家盛行,大家就都看重《易》、《庸》這兩部書。我這裏只把《中庸》開始三句話來講中國人觀念中的所謂通天人,我想這樣已經夠了,不再多講。

 

 

現在我講合內外。這句更難講。人生不能無邊無際儘向外。今天的科學,只是向外尋求,漫無止境。但儘向內,如佛學,所求亦無止境。向內向外,同一無止境。所以我們不應偏向內偏向外,我們應該內外合,始是人生一真境界。這是中國人的想法。

梁漱溟講中西哲學及其宗教,他不用內外二字,只說西方人進一步,印度佛教退一步,中國人則不進不退。這在修辭上有毛病。我想,他的意思或許亦是說,西方向外,印度佛教向內。而照我想法,中國人則求合內外,乃一持中態度。向內向外,其實都是向前。而中國人的持中態度,乃一可止之境,並不需漫無止境的向前。我與梁氏意見可能大體相同,只是我的說法或許更恰當些。

上面講通天人是從大處講,從一般處講。此刻講合內外是從小處講,把我們的日常行為加進去,或許更要精細切實些。我亦照剛才說法,舉一個例來做說明。剛才舉的《中庸》,現在舉《大學》。《大學》、《中庸》,朱子把來與《論語》、《孟子》同編為四書。可見《大學》一篇,受中國此下人之重視。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乃大學中之八條目。格物乃八條目中之第一項。而《大學》本書對格物二字並未詳加說明,所以朱子又特為加進了一段格物補傳。成為此下學術界爭辯討論一大問題。

先說朱子注《大學》格物云:「物,猶事也。」今天我要幫朱子這四個字做一疏。物不專指外面自然的無生物、有生物言,一切物都有它的活動。「事」字則即指其活動言。

今天我們中國人都認為格物兩字近於西方的科學。科學最先講物質不滅,質是永遠不滅的。每一物都由各種分子組成,分子不滅,即是物質不滅。但他們研究到最近,分子仍可分為電子。電子乃是一動態,是能,非質。而電子的動態又有兩種不同的動法,我們拿陰陽二字來翻譯,稱之為陰電子、陽電子。所以在科學上,已不再講物的質,而講物的能。物到最後是個能,不是一個停止存在的質,而是一個變動不居的能。於是西方科學家的觀念乃大變。物質不滅應改為物動無止,這就與朱子物猶事也四字的講法一樣。事就是一個變動不居的動態,可證朱子講格物是要格每一物之動,即是格每一物之事。換言之,乃是要格每一物之能,亦即是格每一物之性。宋儒又說:「性即理也。」那格物便是格一物之理了。直到明代,王陽明不注意此物猶事也之一注,而來格庭前竹子,試問如何格法?

譬如這一茶杯,放在桌子上,這是一件事。你能不能拿桌子放在杯子上,這是另一件事。格物是要格這些事。你拿一個杯子與其他一切物分開孤立來格,就無可格了。深一層講,亦可以格。如此茶杯慢慢不成一個杯子了,疏了,鬆了,壞了,為甚麼,這不是仍可格嗎?但這還是格這茶杯的事,還該照朱子的注去格。朱子說:「即凡天下之物而格。」於是王陽明就來格他庭前的一叢竹子。除了竹子的事,試問又如何格法?

朱子亦曾格過竹子。朱子聽一道士講竹子夜間生長,日間不生長。他一天,曾住在一和尚寺裏,閒著無事,晚上去量竹子,明天又去量。他說,這道士的話靠不住。但今天西方有一科學家,他的說法和朱子所聽到的那個老道士的話一樣,說竹子晚上長,白天不長。我不知道往年朱子格的對,還是今天這個西方科學家格的對。總之一句話,格竹子要這樣格。即是格竹子之事。格一切物都這樣。如格一國的治亂,一民族的盛衰,都即是格物。如不講治亂,不講盛衰,但說一國家一民族,又如何去格?

我們講空間要加進時間,即今天我們所謂的四度空間。我們講時間亦得加進空間,不加進空間那時間即無存在,又怎麼去講?古往今來,時間空間是一體存在的。所以朱子說,物猶事。照朱子所說去格物,纔能致知,便是增加了我們的知識了。

怎麼叫知識?要接觸到萬事萬物。接觸到某件東西,你對這件東西纔能有知識。接觸到某件事情,你對這件事情纔能有知識。對外面事物如此,對人群本身亦如此。小範圍如對家庭鄰里,大範圍如對天下國家。大之如天下興亡,國家治亂,皆需格,纔能知。知識是由心在內,接觸到外面事事物物而有的。知識不能向內求,應向外求。但知識在心,是在我內部的,這便是一合內外。

西方人求知識太過偏向外,但實際上仍是由內而發。如為要求大量殺人,纔發明出原子彈。但這些知識,實在要不得。豈能為要大量殺人而去求知識呢。重在只向外面物上求知識,便有此毛病。印度佛教要人轉身向內求,離開外面事物,便成一無所知,亦有毛病。今天西方科學家做的是格物致知,但太偏向外了。

朱子說,讀書亦是格物。其實讀書亦即是格事。只照朱子意,便轉向人群本身。如讀《論語》,你纔懂得孔子其人,及他的思想,乃及其時代。如讀《莊子》,你纔懂得莊子其人,及他的思想,乃及其時代。不讀中國歷史,又怎麼知道中國的治亂興亡呢?所以有自然學,便該有人文學。而人文學的重要,則更過於自然學。你對人文學方面能格物致知,纔能進而講「誠意」。講到意,便比知字更進入到內部去。

阅读 ‧ 电子书库

朱熹(1130年~1200年),南宋著名的理學家、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詩人、閩學派的代表人物,世稱朱子,是孔子、孟子以來最傑出的弘揚儒學的大師

我們且不空講道德,空講修養,單舉誠意二字來講。我舉個例,如講孝,便該誠意孝。你早上請父母親喝杯東西,需懂得這杯東西對你父母親合於營養的條件沒有。你不能對這杯東西毫無知識,便說,這是我對父母親的孝心。萬一你父母親吃這杯東西吃壞了,你便是雖有孝心而不誠,實際上竟可是你的不孝。所以一切道德,都該有與它相配合的一套知識。孝,不單是你的在內的一番心,還需有在外的一番事,一套知識,這不是合內外嗎?我們現在講道德,專從心上講。你說我心十分的誠,但沒有了外面事的知識,你心便不誠。換言之,便是不成為你的心了。你的心亦需合內外而始成。

陽明先生似乎並未深懂得這一層。他先是格庭前竹子不通,自認為他沒有做聖人的這份聰明與智慧,他轉意去學道家的長生術。到後來,他被貶到龍場驛,發明他致良知的講法。他曾說:「誠意是學問的大頭腦處。」又說:「僕近時與朋友論學,惟說立誠二字。殺人須就咽喉上著力,吾人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他這些講法,拋開了格物,轉來講誠意。他自謂把握到了人的心髓入微處,其實是有些偏向於內了。

諸位,我們那一個不誠意要愛國家愛民族呢?即如毛澤東,他亦想,中國由我開始變成一個理想的世界第一等強國。他何嘗存心要害國家害民族。結果殺掉了幾千萬中國人,而毫無成就。我們只能說他意不誠。不先致知,又烏能立誠?

但諸位又需知,我不是要把中國觀念來變成西方人講法。朱子講大學格物,固然有一些好像近似西方人講法。而陸象山、王陽明,則好像偏重在心的內部講。朱子所以說象山近似禪學,這就說他太偏向內了。

老子曾說:「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這是戒人不要太過偏向外。若使外面無聲無色,你的耳目聰明亦不就不存在了嗎?所以莊老道家,還是中國人觀念,還是要合內外。只不過比較孔孟儒家言,不免又稍偏了些。

所以通天人合內外這六個字,是中國思想的大總綱,是歸本回源的大問題。通天人是知識問題,亦有行為。合內外是行為問題,亦有知識。當然陽明講「知行合一」,這個是中國傳統的一個大道理。知識一定要包括行為,行為一定要包括知識。倘使諸位將來研究中國思想,無論研究哪一家、哪一派、哪一個時代,這六個字,我認為是中國思想裏面一個主要的內容。

 

 

統之有宗會之有元,就統會在這通天人合內外的六字上。今天我的所講,可能到明天後天,幾百年幾千年以下,只要是從中國觀念所發出的中國思想,怕仍還在此王弼講的統之有宗會之有元,與朱子講的通天人合內外的兩個話題上。

合起來講,可以說我三次的講話,從性格、行為、思想三方面,整個會通起來看,就見我們中國人的國民性。今天在座的諸位,試各自問,我們還仍不是一中國人嗎?所以我請諸位對我這三次的講法,還該細心考慮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