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蒋青天

溪口的风光,母子团聚的温馨,那分宁静淡泊的乡居生活,和过去十二年的风风雨雨,颠沛流离的日子,判若天壤。

不过,这里的一切,对归隐林泉,不问政事的老年人,较具吸引力。经国正居壮年,国家民族复临生死存亡的战斗。保卫国土,消灭日寇的怒吼,震撼着每一个角落,中原板荡,志士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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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湾北岸的京沪三角洲,已铁骑四布,钱塘江南岸的沦陷,只是时间间题。经国的求知欲再强,他怎么能置身事外,专心读书呢?

父亲为国事废寝忘食,可忘不了安排儿子的出处。按道理,这颗棋子,应为李、白集团的黄绍竑所顺手捡去(黄时任浙省主席),诚如曹聚仁所说:“有政治头脑,但缺少政治敏感”,现成的政治资本,顺水的人情,就被眼明手快的政学系捷足先登了。

这时候江西的封疆大吏是熊式辉,在蒋先生面前,甚得厚宠。他是很了解蒋先生心思的,提议经国到江西去,那真是太合孤意没有了,何况蒋一向分外重视江西,和中共五年的厮杀在江西,新生活运动,肇始于南昌,庐山训练团在江西,经国自己,雄心勃勃,也表示喜欢到最艰难的地方去,[1]亮亮他学回的一套苏联本事。

初试锋芒的第一个职务,是保安处少将副处长(处长廖仕翘),他在列宁格勒的确学过军事,不能说是门外汉。然而,从少尉跨到少将,步子大得离奇。尤其,他在中国军队里,没有半点经验。中国官场的不上轨道,和制度的浮泛,的确是十分可笑的。

经国到江西的时间.是一九三八年的春天,[2]国民政府撤到武汉,济南、太原相继失陷。但李宗仁指挥的台儿庄战役,获得大捷。副处长是个空头,实权且握在熊斌(熊式辉的侄儿)手里,熊怕公子闲散,一度派蒋兼任“江西省政治讲习学院”总队长,可是又防范他“抓行政干部,侵蚀政学系的基础”,因人设事,乃在江西临川设“新兵督练处”,直属江西保安司令部,任务是轮流调训该省保安团队。

经国的处长职位,在位极短,且兼任过江西伤兵管理处长,却留下令人刮目相看的名声—没有架子,平易近人,和士兵们生活在一起,同住宿、同起床,共同吃大锅饭,官兵一体,亲如家人。

翌年三月十八日,经国三十岁生辰那天,熊式辉改派他为江西第四区行政专员,选定这个好日子,为太子加官晋级,政学系的高度政治艺术,的确非同等闲。六月,兼任赣州县长。[3]

据曹云宾《赣南忆旧录》的记载,熊调蒋去当专员的内情,是怕蒋“和杨遇春一起率领保安团上庐山打游击。”[4]

专员这个位子,从权力的意义出发,位高权不大,对所属县长,能督察不能指挥,在省与县间,担任的是承上启下的职能,相当于明清的兵备道。

赣南当时的情况,泰和[5]的政令往往鞭长莫及,是江西的化外之区。熊式辉的妙着,假使经国都对付不了,就莫怪熊某无德无能;经国有办法对付,熊也沾光。

专区辖赣县、南康、信丰等十一县[6]面积二万三千平方公里,相当于美国新英格兰马萨诸塞州的大小。略逊台湾,仅及台湾的三分之二,但台湾的人口,超过赣南十倍。位置在江西省的南部,境内多山,和湖南、福建交界地区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脉,天然条件成为理想中的游击根据地。一九二七年,毛泽东在“平江起义”失败后,即选定湘、赣毗邻的井岗山,作为根据地。一九三一年“中华苏维埃”成立,中共中央的首脑中心,即设在距赣州不远的瑞金。赣南的大部分地区,直到一九三五年,均为红军所控制。

先天条件下,土地贫瘠,经济落后。加上四年的国共对峙,“围剿”冲杀,悲惨情况,全国之冠。

地主们受到中共败退的鼓励,重新回到家乡,掌握农村封建的旧势力;官僚军人勾结,以搜括为本位,形成新的残民政治基础。

如果简单地勾画,赣南的丑恶图画,大概是这样的:官员们贪污腐化,非但不是社会秩序的建立者,而是破坏的先锋;捐税任意征收;兵役成为公开买卖的行为;烟馆和赌馆在官吏们的掩护下开设,械斗可以公开进行:人民中的大多数是文盲,对于政治的认识,依旧停留在绅权和神权的阶段。

地方豪绅的嚣张,可以经国的前任刘已达做例子:“曾被地方上霸绑架”,土皇帝刘甲第,妻室上街,后面跟着马弁保镖。新官上任,要是他不肯点个头,专署衙内的太师椅,就别想坐牢。

仔细分析,中国的地方政治,本来就是官绅合治的局面。绅权伸张,正反映着治权的削弱。各地方的刘甲第,不知凡几,有两位县长,因为和乡绅作恶,曾被绑架,受到戴着高帽子游街的侮辱。人民痛恨官吏,把官员捆着殴打是常事,有位保长,因执行征兵公务,而遭到身首两处的报复。

产生上列现象的原因,罄竹难书。治权未获有效恢复,封建余毒盘根错节,法律不健全,人权受践踏等,应是主要症结。

以俄国做样板,赣南暗无天日的程度,还会比沙皇尼古拉斯时代更黑暗吗?经国既受过社会主义的洗礼,抱着天下为己任的胸怀,一股战天斗地的干劲,简直就是不怕老虎的初生之犊。那句“建设赣南即建设江西乃至建设新中国伟业之一部门”的口号,何等气慨!

经国上任的专署,仅有一所破房子(专员公署设赣州城西西津路米汁巷口),连一支笔都没有。大概被他的前任搬空了。好在中国的事,有个印信,有些枪杆儿,那就象征着权力之所在。

政治的艺术,就在乎懂得如何运用权力。权力用得恰当,没有不肯和官府合作的人民。经国比他父亲高明之处,是从苏联,他学到了群众运动的妙处,他学到了辩证法,活学活用,搬到中国,人民的观感焕然为之一新。

下令禁赌、禁烟、禁娟,而且令出必行,禁得十的彻底。赣南的一位盐务处长的太太,偏不信邪,结果被判在赣县中正公园的阵亡将士前,罚跪三天,兼做苦工六个月。另有一位大山头--国家银行的主管内室打牌,以武装守卫,被专员抓到了,守卫的士兵一概枪决。某富户的独生子,因烟毒违禁,判处了死刑。

他喊出很多动人的口号:“我们对赣南的浓厚封建力量,毫不留情持极严格的手段,用坚决的革命手段去打击他们。”所谓“封建力量”包括流氓,地痞、土豪、劣绅。经国认为,他们是“建设新赣南的敌人”,非打得落花流水,威风扫地不可的。

曹聚仁的评语:“许多顽强的恶势力,到了他的面前,竟乃冰山立消,说来近乎奇迹。”

其实,说奇不奇,中共取得政权后,用相同的方法,连上海那样复杂的环境,仅几个回合,黄金荣那样的牛鬼蛇神,就恭顺地大现原形,象喝了雄黄的白蛇娘娘。

经国的声名,上窜得很快。尤其在纯朴的农民心目里,他变成了现代“施公”、“包龙图”、“蒋青天”,有关他的轶事传闻,经过穿凿附会,好比是活神仙。

他提出的革命理论:“革命的成败,绝对不是决定于演说或议论,而是取决于两个对立力量的生死斗争。”但是,赣南的反动势力,并没有象经国说的那么严重,在斗争形势上,是不成对比的,他的前一句话倒说对了,说中了国民党政权的通病—“只说不练”。

经国的作风,国民党人看起来,很不习惯,认为师承共产党。譬如,上任以后,以身作则,不准乘坐公家雇用的三轮车。看不惯旧官僚养尊处优的习惯,短装草履,在黑巷、在农村巡行。遇到民众,哪怕在农田里、商店内,话匣子打开,天南地北,任意交谈,目的在了解人民的困难,和解决他们的困难。以一九三九一-九四O年年度为例,一年跑了九百英里,绕赣南三次,顺口说得出专区有多少桥梁和水利工程。最难得的,他一直保持这个传统,甚至,相隔四十年,在台湾就任行政院长、总统之后。

鼓动风潮,制造舆论的重要性,国民党人似懂非懂,经国师承列宁、斯大林,对掌握宣传工具这方面,想到做到,毫不含糊。

他的老部下蔡省三夫妇说:

“赣州当时是内地的小城市,人口不到十万。蒋专员到任时,已经有两份地方报纸。一份《赣南民国日报》,是江西省党部在赣南地区的机关报,另一份商办约《三民日报》,它们有各自的背景,要这种报纸替蒋专员随心所欲的宣传,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蒋经国立即创办自己的机关报.名为《新赣南报》。这一来,就把蒋专员‘建设新赣南’的口号传播开了。”[7]

除了报纸,尚有通讯社—抗建通讯社、新赣南出版社、新赣南书店和《江西青年月刊》等一系列文的事业,俨然是重庆国民党中央的规模。上台的第二年,正式颁布“新赣南三年建设计划”,提出“五有”[8]的宏远理想。誓言要“在极短的时间完成大量的工作”,“用很少人来发动几十几百甚至于几万几百万人来工作。”

在经国所为的“良心政治”下,赣南的变革,有目共睹:

.教育建设。出现中华新村,从托儿所、幼稚园、小学,到正气中学,一系列的教育设施,先后面世。着眼于智力开发,人力投资。

.社会革新。公布集团结婚办法,破除乡民铺张浪费的习俗。设贫民食堂,收留流浪无依的儿童。办新人学校,帮助犯人增进就业技能。

.经济政策。经国采取的是统治式的经济。战时纸币贬值,通货膨胀,人民遭殃,政府束手。专署成立了新赣南合作社和交易公店,把各种日用品,如油、盆、米等统制起来,定量出售,一则打击谋暴利的商人,[奇Qisuu.com书]一则使赣南人民免受通货飞涨的生活威胁。

.干部训练。斯大林“干部决定一切”的方针,经国牢牢记住。他自己认为“干部应当是黑暗中的明灯,狂流中的砥柱,负有转变社会风气的责任。”于是,赣南的“黄埔”、“抗大”,在虎岗开办。他全神贯注,兢兢业业,和青年们冒朝雾,踏晨曦,一起升旗,一道赤膊跑步。大门口的木牌写着:“做官的莫进来,发财的请出去!”

单凭这张成绩单,已够中外瞩目了。《大公报》的一篇报导,客观公正,最能反映赣南的情况:

“新赣南的除旧布新工作,是到处可以看出来的。在四华山,从前有十八个班子的妓女,大烟和赌博,吸尽了矿工们的血汗,时疫病苗摧残了矿工们的生命,新赣南矿工福利委员会是针对着这些事实而设立的。……高利资制度,已给合理的货款制度打倒了。俱乐部、图书馆,成为矿工们工余的乐园。以前专医花柳病的医院,现已成相当规模的诊所。这些成绩,当然还要感谢当局的努力。四华山的变,不过是新赣南的一小片段而已。”[9]

外国报纸,对国民党政权观感的好坏,人尽皆知,这是董显光主持的国际宣传处都一筹莫展的。但是,说公道,他们真公道的很,赣南的一切,马上引起洋人的注意。

《科立尔》杂志带头,一九四三年七月,刊出文章,题为《小蒋建立型模,作为新中国未来的范例》(Gissimo is Building a Model State as anExample for New China)。[10]

《纽约时报》记者阿德金森(剧评家)专程去赣南实地采访,同年十一月五日,刊出《赣南建立民治的目标》的特写。文章说:“中国方面的有识之士,都一相情愿地高谈中国的现代化,却只有赣南在真正的推行。”

经国的声望,火箭似地直上云霄,国民党内部最敏感,一种强烈的酸性反应,马上变成气体,弥漫到重庆的蒋先生那儿。指责专区的举措是苏联社会主义的中国版。更露骨的说法是:“蒋经国是道地的共产党,

赣南快被赤化了。”

延安的中共领导阶层,一样聚精会神地,密切注视着赣南的动态。

然而,经国再努力,也跳不出国民党的大圈圈。在苏联时,人家说他是“带国民党本质的共产党”,回到国内,他成为有共产党气质的国民党。他好象什么都不是,他的冲力,只能到某一限度,就停摆了。

经国的如意算盘,以赣南为起点,江西有成绩,再推展到全国。事实证明,他了解苏联,并不了解中国。国民党的烂摊子,比他想象的要难弄多了。

从这个角度,分析他的新政,热闹有余,成事不足,禁禁烟赌,抓抓土匪强盗,尽可放手大干,且容易看得见成绩。一旦动摇到国民党的根本,注定非败阵不可。以他公布的“新赣南土地政策”为例,规定土地分配,依人口而决定,超额由中国农民银行照价收买,再转贷给佃农,地价由人民开会来决定,分五年还清,[11]是一种温和的土地政策。听起来,好象很动人。后来,陈诚在台湾实施,就非常成功。

但是,当时的社会环境经济条件,他办得到吗?垄断土地的土豪劣绅,封建保守,要改革,只有斯大林的办法,才能彻底施行。使大地主破产,国民党的根基,即会动摇。而由“银行照价收买”,银行固没有这样大的财力,地主怎肯把土地换银钱,少了可作威作福的屏障。

紧跟着那个三年计划之后,一九四三年底,马上宣布了新的“五年计划”,菜单开得的确很丰富。其建设纲领第九条,说是将各县城改建为现代标准城市,并将各县二十八个旧市镇,改建为现代化的市镇,赣城人口扩充至五十万人。在各项工作表中,把炼钢、炼铁、炼铜列为优先。

《东南日报》一篇批评,评得极为合理:

“以蒋君五年计划完成的希望,民间享受,可以超过苏联,甚至步趋美国,以赣南一隅之地,纵使尽到最大的努力,恐亦难以如愿,尤其是炼钢、炼铜,及制造机器,都属于重工业范围,毫无基础,谈何容易,试问我国现在有几个炼钢厂、机器制造厂,乃欲以赣南十一县之力,从事于此。而且一个不足,竟想设三、四个之多。五年期间,又极短促,以此列入计划,我真惊叹他们的胆量。”[12]

经国很多想法上的大跃进,一九四二年七月四日,他在专区县长会议上,说了一个新中国的梦:

“那时的赣州,一路所望到的都是花园树木,而且警察也没有了,路上都是机器来指挥交通。自卫队也没有了,因为大家都能安居乐业,没有土匪强盗,所以用不到自卫队了(全境只有穿白色制服的政治指导员)。赣南的大礼堂,也移到南康去了,一路看去,看到了几处炼钢厂和飞机制造厂,那个很小的沙石埠,也造成了一座很漂亮的电车站,那个大礼堂,堂皇美丽,可以容纳两万人。大礼堂之正中在转映纽约的电影和维也纳的音乐,几处电视的幕上,正在映出伦敦的足球赛。那时候,已成为电气化的世界。”[13]

这反映了经国不务实,喜欢说大话的毛病。支票满天飞,兑不了现,就有损到自己的声望信誉。他自己也承认,很多事情“缺少详细计划”。

内部的压力,迫使蒋先生在谗言的围攻下,一方面默许经国的做法,一方面也不免感到经国的锋芒太露,留下了经国终于离开赣南的伏笔。

一九四三年,经国在赣南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那是蒋先生的意旨,觉得经国留在农村的时间太久了,先交卸了赣县县长。十二月发表新命,升任江西省府委员。一九四四年的元月,远走重庆,出任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干部学校教育长,进入中央级工作。专员职务,虽在一九四五年移交,其实,他早已和赣南分割了。一切改革计划,和他的去向一样,付之东流。

但是,他已经成功地建立起政治阶梯,他的名字,成为青年偶像。极目前瞻,一条阔广的大道,正在等着他,他意识着一个崭新的“新时代来到了。”[14]

注释:

[1]曹聚仁著《蒋经国论》,上海版,一九七一年九月香港翻印。原文为“我有很前进的思想,需要有机会去求证,而且我希望在最坏的条件下去试试。”

[2]曹云霞、蔡省三著《蒋经国共史话》的日期,是一九三七年的春天,核对《蒋经国先生言论著述汇编》正确时间是一九八三年。

[3]参阅《赣县年鉴》。

[4]同[2]。

[5]江西省政府原在南昌,日军陷南昌,迁泰和。

[6]专区辖赣县、大庾、南康、信丰、赣南、定南、虔南、上犹、崇义、安远、寻邬。

[7]同[2]

[8]五有: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屋住、人人有工做和人人有书读。

[9]徐盈著《赣南行脚》,重庆《大公报》(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二日)。

[10]Brooks Atki.、93(,,、,‘、Kanhsien Seto Aim for决opl。‘s Rule”The New Ynrk Time,,Nov 1945.F.IO,COI.6.

[11]蒋经国著《新事业》,江西正气出版社出版(一九四三年六月)。

[12]周维新著《评新赣南政治》,收入曹聚仁著《蒋经国论》第40一49页。

[13]同[11]。

[14]参阅虎岗歌词:

太阳出来照虎岗

岗上青年脸发光

齐声作长啸

好象老虎叫

一啸再琳

魔鬼影全消

新的时代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