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八一九防线

战争进入第二年(和谈破裂),共军反守为攻,国军精锐,象见到太阳的坚冰,快速融化。

毛泽东“宜将胜勇追穷寇”[1]的战略,就是看准蒋的弱点,不让南京有喘气的机会,由内线进攻,加速蒋氏王朝的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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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后来,蒋看到事态之严重,承认经济战场上,也遭受挫折,已生命垂危,再无法挽救了。

据董显光说:一九四八年夏间,印刷纸币的费用,已经赶不上货币的兑换价值。[2]从社会经济的实情去了解,假定,以国立大学的教授收入作例:“胜利初期的教授收入,约等于战前的十分之一;如以银元来计算,约等于十五元上下,到了发行金圆券的前夕,我们的收入,只等于银元五、六元左右了。这份薪给,比之战前女工,还差了一半。”[3]这是一位教授的自述。再从当时流行的钞票面额来看,一九四八年的七月十九日,二十五万元的关金大钞开始问世了,法币的发行量已是战前的二十万倍,物价的涨度为战前的三百九十万倍,物价上涨的幅度,如此巨大,可真是“法币的末日”了。

造成这样严重情势的因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内在的,也有外在的。外在的压力,是中共的控制地区,日益扩大,到这年的六月三十日为止,解放军已经控制了二百三十五万平万公里的土地,占全国总面积的四分之一。人口超过一亿六千八百万。国库收入(田赋)锐减,但军费相反地直线上升。赤字成为天文数字。

国府更大的困扰,每失一地,即产生成千成万的难民,即这些人内心里拥护国民党,恐惧中共的“解放”、“翻身”。据一九四七年十二月的统计,此项无家可归的难民人数,共达两千万之巨。政府无法坐视,需予人道救济,因而益增财政上的沉重负荷。

“无粮不聚兵”,早是支援战争的先决条件。但是,中国在战争中,已长期失去生息喘气的机会,一九三二至一九三五年,从事剿共战争,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五年,对日抗战。国共内战,又持续数载,民穷财尽,筋疲力竭。

美援是当时南京政府的唯一希望,而美援却不是那么说来即来。华盛顿夹带着附带条件,那就是:国民党先要自助,着手政治革新,推行民主运动,才肯慷慨解囊。

华盛顿的观点,并不全错,但也不全对,它不能用施舍的态度,无条件地送钱送枪送炮,希望每一分钱花下去,有一的钱的功效。然而,客观事实是,国民党已经病入膏育,再猛的药物针剂,短期间,亦无法使它恢复健康,进而生机勃勃。

至于陈伯达所说的“四大豪门”等等,和真实情况,并不全部符合。

谁当财政部长,谁也没有办法,唯有“凭了印刷机,把法币象洪水似的天天泛滥出来”,应付急需。其后果是“一方面冲淡了人民原有币值的购买力,一方面更以最强大的购买者资格,把都市的与农村的物资囊括而去,生活物价飞涨,币值日降。” [5]

渐渐地,灵符失灵,“举国已成法币世界,都市大宗买卖早用黄金美钞计算,农村社会普遍以粮食作价格标准,偏僻地区又已恢复银元往来,物物交换风行各处。”法币在人民心目中,“失去价值尺度的机能,失去流通手段的机能,失去支付手段的机能,失去贮藏手段的机能。”[6]换句话说,国府的财政经济和军事一样,面临崩溃的边缘。

法币既陷在解体的过程中,改革乃变为官民上下一致的呼声,甚至“改得好,当然要改,改不好也要改。一次改不好,可以再改,多少让人民能够喘一口气来。”[7]

改革早在酝酿,下决心见诸行动,却等到一九四八年的八月。

七月下旬,蒋在莫干山,召集他的高级经济幕僚,频频举行会议,京沪报纸盛传,币改如箭在弦。七月的最后一天,蒋突飞上海,在沪举行会议。八月十三日,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离京前往牯岭,晤蒋会谈,于是订名为经济紧急处分方案的新政策,始拍板定案。

八月十八日,蒋下山返京。第二天,明令公布币改内容。第三天,蒋、翁(文灏)联合招待民意代表及京沪银、钱业,同日宣布政院下设经济管制委员会。二十一日,发表俞鸿钧和蒋经国的新任命。行动迅速和敏捷,显示政府的决心,非打赢这一仗不可。[8]

方案的条文甚多,归纳起来,不外下列四大项目:(1)自八月十九日起,以金圆为本位币,十足准备发行金圆券,限期(十月二十日前)收兑己发行的法币及东北流通券。(2)限期收兑人民持有的黄金白银银币与外汇,于九月三十日前,兑换金圆券(其后又将限期延至十月三十一日),逾期任何人不得持有,持有者严办。(3)限期登记管理本国人民存放外国的外汇资产,违者制裁。(4)整理财政并加强管制经济,以稳定物价,平衡国家总预算及国际开支。

紧急处分令,系总统根据宪法临时条款所授的权限,即西方所谓的Mandate,无需经过立法院的立法程序,和美国参议院在东京湾事件后通过的越战授权相同。

南京不惜孤注一掷的决心,从八月二十日《中央日报》的一篇社论可以看出来。文章说:

“社会改革,就是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而抑制少数人的特权。我们切盼政府以坚毅的努力,制止少数人以过去借国库发行,以为囤积来博取暴利的手段,向金圆券头上打算,要知道改革币制譬如割去发炎的盲肠,割得好则身体从此康强,割得不好,则同归于尽。”

把这个割盲肠的重任交给经国,任上海经济督导员。蒋先生实在没有别的王牌可打,只有太子于满朝文武中,赤胆忠心。而经国自己也颇具自信,咸认“认真实行”,即能“扑灭奸商污吏,肃清腐恶势力,贯彻新经济政策。”[9]

经国的信心,来自他的潜意识,列宁十月革命以后的困难,不就被布尔什维克的同志们消灭了吗?他很自负地说:“假使将这个政策看做是一种社会革命运动的话,同时又用革命的手段来贯彻这一政策的话,那么,这一政策,我相信一定能达到成功。”[10]

然而,民间舆论,却向他大泼冷水。

上海出版的《经济周报》,带着严重的失望,在社沦中写着: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知,政府的经济措施,却始终认为:无中可以生有,对人民始终没有放弃玩弄那一套无中生有的把戏。”[11]

香港出版的《远东经济评论》断言:“这是临时的镇静剂,可以缓和经济的贫血症,却不会有长久的功效。”接着说:“中国的一般情势是绝望的,蒋和翁的申明,已不再隐匿其严重性。”[12]

美国出版的《华盛顿邮报》更有直率的评论:

“由于内战关系,军队的人数日增,任何方式的币制改革,在此时提出,都将注定失败的命运。而且,除了内战以外,其它足以使这个改革能成功的条件,亦不具备。这些条件是:强有力的政府,有平衡的预算,健全的赋税制度,现在我们所能寄于希望的,莫过于此新出的金圆券,勉可通行一时。

负责拟订这个改革方案的是发明四角号码的王云五财长。据王乐观估计,币改后,政府的总支出,约为三十六亿金圆券,税收在按战前标准调整以后,可得二十五亿,赤字仅及十亿。弥补的办法,可以靠出售国营事业(棉纺厂公债),美援物资,以及增加侨汇。”[13]

经济学家,则大不以为然,“税率按战前标准调整后,是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真正征得到手的(两个月是一个很乐观的估计);但支出却不能等待,假使在调整税收所需期间,物价继续增加,开支的数目也必与物价等比增加,一切岂不都成泡影?”[14]

国营事业,经过官营的结果,早是烫手的蕃薯,民间收买的兴趣,微乎又微。而出卖公债的可能性更小,升斗小民,公教人员,有心无力,大商贾对飘摇毋定的局势,缺乏信心,有力无心。

侨汇的增加,有其一定的幅度,无外力可使;而且,统计数字显示的结果,一丸四八年较一九四七年,更为减少。

基于平衡的理想,政府希望今后在节流开源方面着手,具体的措施是增加出口,减少浪费,撙节外汇。这个说法,其实是信口开河。战争一天不停,战争的机器,就无法停止,这些燃料滋补从哪里来?当然,要靠外汇,而撙节又从何说起?

王云五最大的如意算盘,希望美国拿出五亿美金作后援。王特别专程赴华府,但是杜鲁门政府给他吃了闭门羹。

经国带着他“新赣南政冶”的资本,调来了“戡建大队”,向渔管处借调一部的旧干部,在上海中央银行内,设置办公室,就杀气腾腾地,打起老虎来了。

照政府公布的物价管制办法,规定所有货品,必须停留在八月十九日的市价上,即官方称谓的“八一九防线”。管制的目的,打击投机市场,“革上海人的命”。

在经国的统一指挥下,二十三、二十七两天,上海市六个军警单位(金管局、警局、警备部稽查处、宪兵、江湾以及京沪、沪杭两路警察局)全部出动到全市市场、库房、水陆空交通场所,进行搜查。命令“凡违背法令及触犯财经紧急措施条文者,商店吊销执照,负责人送刑庭法办,货物没收。”

七十天的经改,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从“八一九”到十月二日,是第一阶段;十月三日抢购开始,到该月三十一日,行政院通过议案,放弃限价,是第二阶段。

最不愿意和太子合作的,当然是上海的财阀和“教父”,要是他成功了,他们的利益,就会受到侵害,其次是国民党内部的官僚集团。

经国上任不到三个礼拜,派系斗争的裂痕,已由里层而表面。南京消息,宣铁吾将调衢州绥靖副主任,遗缺由经国继任,宣表示“今后经国兼任司令,经管工作当能愈和各方面配合,加强管制力量”就是一付酸溜溜的口气。

跟着吴国桢市长,也跑到南京,向蒋递辞呈;社会局长吴开先,公开和太子冷战;上海的官僚势力,组成联合阵线,和蒋对抗;内争一升级,外侮自然会加剧。[15]

第一个向经济紧急处的命令挑战的,是轰动一时的陶启明案。陶任职财政部秘书,利用职权,泄露机密,串通商人抛售永纱股票投机,结果案破服刑。这是对经国办事的决心,初次考验。杀鸡警猴,为中国自李斯以来,严刑峻法,借以慑服人心的原始法则。

随后送命的有上海警备部科长张亚尼、官员戚再玉(警备部第六稽查大队长,勒索罪被杀),因囤积而处死的有王春哲,入狱的包括巨商大户共达六十四名。这在上海那个“有条有理—有金条有道理”的世界,几乎是无法想象的。经国要建立法律权威,要铲除恶势力,的确很给望治心切的上海人民,不同凡响的观感。外国记者把他形容为“中国的经济沙皇”,中国人称为“雍正皇帝”。

有些手段,连经国自己都认为“多少是不近人情的”,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家鞋帽公司,因标价超过了“八一九”,被罚一千元,老板托人说项,蒋的答复:“好好!看你的面子,加罚两千元!”令出法随,铁面无私,固是好事,从纯法治的观点看,未免有些近乎即兴主义。

但经国是下定决心,和上海的财富集团,拼个你死我活。在那篇《上海何处去》的演讲词里他向上海的商人,下达了“哀的美敦书”,他说:

“在工作的推进中,有不少的敌人在那里恐吓我们,放言继续检查仓库办奸商,将会造成有市无货,工厂停工的现象。不错,假使站在保持表面繁荣的立场来看,那是将要会使人民失望的。但是,如果站在革命的立场来看,这并不足为惧,没有香烟、绒线、毛衣、绸缎,甚至猪肉,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相信,为了要压倒奸商的力量,为了要安定全市人民的生活,上海的市面,是绝不畏缺华丽衣着,而致放弃了打击奸商的勇气,投机家不打倒,冒险家不赶走,暴发户不消灭,上海人民是永远不能安定的。”[16]

接着他疾言厉色的警告他的敌人说:

“上海许多商人,其所以发财的道理,是由于他们拥有本店制造的两个武器:一是造谣欺编,一是勾结贪官污吏做官的人如与商人勾结,政府将要加倍的惩办,戚再玉己经枪毙了,听说不久的将来:还有类似的人,也要得到同样的命运;这就是对于身为官吏的人的警告……。共匪和奸商是革命的两大敌人,我们对于这两敌人,决不能放松一个,要同样的打,一起的打。”[17]

由戡建队喊出来最响亮的口号,是“只打老虎,不拍苍蝇’。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所揭示的四大工作目标,也提出“打祸国的败类”、“救最苦的同胞”。[18]对于群众心理的掌握,经国真不愧是苏联培养出来的宣传家。他的“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曾成为传诵一时的政治格言。

上海人民感到最吸引的,莫过于他的人民哲学,“天下再没有力量比人民的力量更大,再没有话比人民的话更正确。”“人民的事情,只有用人民自己的手可以解决,靠人家是靠不住的,要想将社会翻过身来,非用最大的代价不能成功。”[19]这套口号,当时在苏北、华中、鲁南…“各解放区”,早已是中共动员民众的口头禅,好在经国不怕戴红帽子,前进的青年,苦闷的民众,对经国的印象,可就与其它的官员迥然相异。

当群众的情绪,被鼓动的和商人们对立的时候,商人就会被孤立起来,有利经改工作的开展。所以,假使斟建大队是他的骨干,人民服务站和大上海青年服务队,则是力道无边的两条竹节金鞭。

经改命令下达的第十天,上海成立了十一个人民服务站,它的任务,主要是接受告密。九月十日,王升发表《告上海青年书》,选拔了一万二千三百三十九人,分组为二十个大队,有组织地扩展群众运动的基础,青年们的反应,其热烈的程度,“如怒潮排壑似的投身到服务总队的旗下来”。不过,等“削反队”受训完毕,经改的好景已过,瞬将成为不治之症。

至于智囊人物,贴身干部,经国和国民党的一些官僚,根本格格不入,他只相信他的留苏同学和新赣南的旧干部,这批人的确出了大力气,是推动经检的主力,初期的表现,真有些气象万干。

经国的地位,随着经改暂时性的成功,在上海成了一位妇孺皆知的传奇人物。以收兑黄金为例,一个月中,上海中央银行收兑黄金、白银、外币,共值美元三亿七千三百万元,其中包括黄金十二万五千六百五十二两,美钞三千二百八十万三千八百九十四元。中国的农村和小城市居民是把黄金视同生命的!没有土地的农民,把黄金看作土地。

这些黄金美钞,全是上海升斗小民的,他们愿意和政府合作,一说明,经国的声誉,已在他们心目中生根。王云五沉不住气,马上沾沾自喜,他对立法院说:

“……本人不仅应以口头及在短期内以书面分别答复,并决以事实答复(鼓掌)……今后币制稳定,通货流通速度减低,物价自可稳定,预算即可平衡。”

头脑冷静的专家,看问题就透彻得多了。他们把政府冻结物价的措施,比喻为用“立正”、“稍息”的军事口令,来建筑“经济上的马奇诺防线”。[20]也有人指责,是“漠视工业再生产的可能性和商业商品流通的必需条件。结果限制不敷成本,工商业再生产和再循环,必然引起紧缩,生产衰落了,流通呆滞了,而在政府强力压制下,工商业者只能忍痛地把现存无法匿藏的商品,亏本出售。”[21]它的后果是使大多数善良的工商经营者以及民族企业遭殃。

在执行上,取缔囤积居奇,禁止奢侈品进口与贩卖,停止证券市场的交易,禁止外资的外运,捕捉黄牛党的活动……,都是消极的行动。要执行得有效,须依赖积极的行动,譬如游资的疏导,生产的鼓励,物价的调整,出口贸易的促进,尤为稳定经济的根本问题。但是任何足以稳定通货的办法,无法立竿见影。没有安定的人心,和前方来的胜利消息,都只能治标于一时,解决不了根本。

不错,上海一地的管制,在军警的压力下,形势暂时稳定了,搞囤积的大户,玩套汇的老千,摔交的摔交,坐牢的坐牢,市面物资供应受严厉检查登记、没收的打击,已收釜底抽薪之效。在经济原则上,单上海一地守住“八一九”阵脚,这些现象对全局并不有利,也不合理。商品社会,物资总往价高处流。现在上海物价相对低平,则一切流入上海的物资,势将瞻顾不前,结果,造成全国压迫上海的形势,上海一孤立,目前的畸形稳定,早晚会决堤。

支持国民政府的台柱是江浙财团。这支地方势力,既能载舟亦能覆舟,连他父亲都晓得其中的利害,再怎样,也得罪不起的。经国初到上海,虽然,“爷爷叔叔”在国际饭店和他们礼貌了一下,可是真要用打击赣南绅士的手法,蛮干硬干一通,经国的道行,比起这群千年老道来,就不是对手。象杜月笙的儿子杜维

屏之被捕,对人心的刺激诚然有功效,打击圈过分扩大的后果,一旦让他们集合起来反扑,兹事体大了。

共产党为了政治斗争的利益,当然,也不会放过经国的。中共的策略,一则扣紧瓶头,不准“解放区”的粮食及工业原料,流入都市消费中心,使生产和消费脱节;一则以高价收买金钞及民生必需品,造成粮荒,增加上海市民的恐怖心理。’[22]

回到市场上的实际情况。币制改革,生产萎缩了。

私有财产社会是为追逐利润而生产的,生产无利可图,而要赔累,必然不能维持生产。币改前物价剧功,生产成本无法计算,生产过程较长的事业,都不能安稳生产。物价突然停摆,尤其在一个偶然的,高低不一的地方歇下脚来,对生产更其不利。最成问题的,是原料仰赖外地的生产事业,购买外汇突然增加百分之五十,捐税加重,运费加昂,成本涨,售价不涨,当然,难以为继,关门大吉。

即使,国内就地取材的工业原料,情形亦大同小异,内地农民,受够通货膨胀的教训,“重物轻币”心理,根深蒂固,对于金圆券和限价没有信心。要买原料,必须物物交换,或以银币支付,原料要以高于限价的价钱买进,多生产多损失,于是剩下减产的一条道路。

其次,游资压迫物价,金圆券出笼,日有增加。此项资金,原先本质上是贮藏的财富,现则变成金圆券冲到流通中来。原有法币转换金圆券不变,财政支出不

变,金圆券的动脉进出收回并不调匀,膨胀现象仍存在,因此游资在高涨,在寻求出路。先从囤积之路,被检查所堵,只得远走高飞,往管制松的地方逃。逃亡虽也被拦阻,但钻隙窜空,防范不易。《大公报》在九月二十四日的一篇社论中警告说:“涌涌游资,不能导进正当的生产事业,有朝一日,必将冲毁管制的藩篱。”

商人的自卫战术,先是消极抵抗,把上海七百万市民的生活必需品藏起来,物价虽稳定,有市无货。上海的西餐馆,因买不到鸡肉菜类,将西餐取消,改卖面包炒饭。经管会手足失措之余,宣布限期登记存货。九月三十日那天,曾动员五千六百人,组成一千六百二十八个小组,由市警局俞叔平局长担任总指挥,实施物资总检查,规定“如发现有隐匿未登记者,一律查封,若登记数量不符,或自行移动者,报督导处核办。”执行当局的用意,是希望彻底掌握物资,防止奸商兴风作浪,兼可根据物资情况。调节供应,收一石二鸟之功。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商人的反击策略,不是那样容易对付的,囤积技巧,层出不穷,有些商人利用火车来囤积,多付运费,让货物留在货车内,今日漫游无锡,明天开到镇江,活象一所活动仓库,俾蒙过检查人员的耳目。

起初,商人以原料缺乏为由,要求停工,进而改变战术,据官方的记载,他们“唆使收买一些流氓和无

业游民,在市面上分头抢购日用必需品,以期造成心理上的恐慌,迫使政府放弃限价政策,这就是十月四日市场波动的缘由”。上海的流氓势力,的确很大,假使当局真有足够贮藏的物资,商人的计策,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击破的。这个解释,似乎有存疑的余地。

抢购摆长龙的现象,开始于十月四日,南京当局,却自一日起,加强管制扩大区域,经国的权限已不止上海了,《生活杂志》说,“相当于一个法国的面积”。

反映当时情况的经国日记,最具参考价值:

十月三日……十时,主持检查委员会例会,讨论实施总检查的办法,大家的气已不如以往的旺盛,这是和今天的困难环境互相发生关系的现象。

十月四日自星期六开始,市场已起波动、抢购之风益盛。一方面因为烟酒涨价,同时亦因通货数量之增多,所以造成了今日之现象。目前抢购之对象,为纱布呢绒等物,恐怕将来要以米为对象了,这是非常严重的现象,所以一夜未安睡,且内心非常不安,因责任所在而不敢忘也。

十月五日人心动摇,抢购之风仍旧继续发展,这是非常值得忧虑的。今天决定加紧取缔美钞和黄金的黑市交易……。

十月六日抢购之风,虽然比较好转,但是问题的严重性,并没有解除。米的来源空前来得少,而市民向米店买米量则较往日增加一倍,这是个严重的问题,真是日夜所不能安心者……。[23]

经国所说的“困难环境”,指的是济南失守,他在十月的《反省录》里,曾坦承是“军事以及政治方面的重大事件,因此造成了严重的局势。”经国强调过政治的因素和经济的因素是不可分的,现在济南失利,人心动摇,应变措施当然会把金圆券拉下马来。

最矛盾的是,政府一面严格限价,一面领头加税,十月初,宣布“卷烟、熏烟草、锡箔,洋啤酒、国产酒类,烟丝、烟叶,七种税额,增加七十一倍”。烟酒燃起了星星之火,再加上燎原的油棉,抢购潮乃变成万马奔腾的洪流,迅成泽国。这等于中央主管单位,先给经国砍断一条腿。

上级扯经国的腿,地方干部也要捋他的虎须,有个现成的例子,市政府社会局长吴开先,未得蒋氏同意,批准绒线厂盘上涨五成,并发表谈话,列举数字,说明批准涨价的苦衷,被经国所否决。

“扬子案”是这个阶段最大的打击因素之一,经国过去一个多月来的声威,从此全部输光,上海居民,把他的政冶口号,改成了“只拍苍蝇,不打老虎”。“扬子案”众说纷纭,真相如何,到今天还是个谜,据经国自己的说法,是外面扩大其事。二在法律上讲,扬子公司是站得住的。倘使此案发现在宣布物资登记以前,那我一定要将其移送特种刑庭。”可是,另据印度驻华大使潘迪华(K. M. Panikkar)在其旅华回忆《In TwoChinas, Memoir of a Diplomat》所记,当扬子公司被查封的当晚,南京官邸正在宴客,杯盘交错之际,上海突来一紧急电话,蒋夫人接完电话之后,神色至为不安,乃先行离市。翌晨(十月一日)飞沪,经过宋美龄从中干预,此一丑闻,喧嚣中外,不日,孔令侃飞美。

另据曹聚仁的记载:“当宋美龄带着大公子(孔令侃)去看蒋先生的时候,经国己经束手无策了。”退职记者在《哀江南书》里提到,孔令侃看姨父的时间,是十月九日的上午,在经国“拜见父亲,报告上海情况”之后。参考各种可得的史料,相互印证,“第一夫人”插手“扬子案”,使经国受挫,已成不争的事实。

家族干政,豪门当道,群情哗然的后果,接着就是“市民人山人海,抢购物资忙。”总崩溃前夕的这一幕,乃在观众的惋惜声中,黑灯暗场。

了解十月三日以后的情况,我们不妨把这以后大公报的新闻摘要,检查一下:

十月三日无锡、杭州有抢购现象,食米限购五斗,鲜鱼鸡蛋绝迹。黄牛、单帮大活跃,有组织的抢购物资外运。

十月八日两监委到沪调查扬子囤积案。造纸业建议销毁法币作原料,可维持六个月之用。

十月十六日经管处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使用全力扑灭黑市行动。金钞黑市已发现,换发身分证,准备全面配售日用品。

十月二十一日工业界在无办法中挣扎,实物交换盛行。

十月二十二日翁文灏邀蒋经国商谈安定经济新办法。

十月二十三日排队买面包。

十月二十四日北平教授(毛子水,朱光潜等)为民请命。

十月二十九日蒋经国赴京前,告重要干部,坚决反对开放限价。食米藏入棺材,床下抄出火腿。

从上列新闻中所勾出的一幅图画,可用四个字来说明,“危哉殆矣”。经国自己的描写,“本星期(十月三日至九日)的工作环境,是工作以来最困难的一段。”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更是不断的告急警报;十月十四日,“上海整个的空气是在恶转中”;十月十六日,“今天报纸上发表了关于扑灭黑市的严厉办法,但是并没有见效”;十月十八日“……许许多多问题,不但无法解决,而且一天天严重。”抢购到了排山倒海的地步,捉拿、枪杀……这些手段,也就到了黔驴技穷的阶段。经改会斗法的对象,非仅是“奸商”、“流氓”,还加上警察和七百万人民。面对如许庞大的势力,即使是“戡建队”“青服队”一百倍的力量,也难照顾周到。

经改会的最后一着棋,是在市区的一个小菜场上,每天派出服务小组,配合辖区警察,执行检查监督。别看市场虽小,“小菜场是大上海社会的缩影”,服务工作最容易发生困扰的也在小菜场,流氓持暴凌弱,到处造成群众骚动,需要派武装人员持枪实弹前往镇压。“警察和商人勾结,设法帮商人疏通,包庇商人为非作歹”。管制人员在场内管制,买卖双方则在场外交易。所以经国看到这个莫可奈何的现象,才写下“今天最要紧的是要沉得住气,有若干干部,心理已经开始动摇,这是如何可虑。”

干部动摇,首脑部门,何尝不动摇。高阶层立场的动摇,十月中旬即开始,二十日翁文灏召集经管要员开会,“无具体结果”,但次日经国访翁谈话的结论:“财政部没有一定的办法和主张,颇有动摇不定的状态。”二十七日的会议,经管的丧钟,终于响起了。

会议开了三天,“鸽”、“鹰”两派,曾有激烈的争辩,主题在“议价”、“限价”之争。主张议价的,实际上是投降派,认为限价既未能阻止物价上涨,反而形成抢购物资的现象和黑市猖撅的结果,事实上倒加速了物价的上涨,加重了人民的负担、故不如干脆议价为宜。主张限价的是“改组派”,也就是所谓的“死硬派”,“力争限价的取消,就等于宣告经改工作的失败,等于宣告金圆券的崩溃,结果徒使物价——甫经就范的野马(事实并未就范),又脱去缰绳去任性奔驰,民命国脉,将不知伊于胡底。”改组派还认为,只要政府能掌握物资,就可随时动用,可以用区域间以货易货的办法,换取必须的食粮和农业品,其次配合精确的配给制度,使这些物资合宜地分配到市民手里,避免商人的中间剥削,免掉黄牛党的套汇囤积。

经国的立场,自然是站在“死硬派”这一边的,他在日记里,有很清晰地交待。“十月份的最后一星期,恐怕亦将成为限价政策实施的最末一周。问题不是在于限价不限价,而表示政府无能,怕困难和没有决心,处在政府放弃限价政策的时候”。最后他说:“我的主张既与此相违背,则本应辞职……。”这段记载,正印证了那时京沪报纸,“经国坚决反对开放议价”的报导。

行政院的经改讣闻,到十一月一日正式公布,但公布前夕,尚有两处起程炮。

代表“民意”的立监两院,在十月二十九日那天,立院十五次院会开会讨论经济危机,“主张立即取消限价,维持市面,不要只顾面子,不肯承认失败”。监院提出纠正,结论“未能镇之于初,复未补救于后,造成生产减缩、黑市猖撅现象。”这表示,负监督政府的民意“代表”们,对政府已不止是怨,而是恨怒交织。

真正反映知识的子的失望和悲观情绪的,是来自北方的“停教宣言”,北大教授周作人等八十二人,在他们共同签署的声明中说:“……政府对我们的生活如此忽视,我们不能不决定自即日(十月二十五日)起忍痛停教三天,进行借贷来维持家人目前的生活。”教授要停课借贷,该是多么讽刺的写照。这代表着他们对国民政府的绝望和悲呼,哀莫大于心死,由小市民到知识的子。至此,一心一意地等待毛泽东那个红太阳的来临了。

经改失败,翁内阁倒台,起草人王云五退位让贤,经国这场全本武戏,只好落幕告终;发表“告上海市民书”,表示一番歉意,说了些沉痛的话,于十一月六日,悄然离沪,回杭州蒋寓,和蒋方良团聚去了。

金圆券昙花一现,等于把国民政府的外衣剥光,这以后,四野挥师入关,中原震荡,军事上出现雪崩的局面,已毫不足异。而对经国的教训,不仅是“读了一部经济学”,更读到了政治经济学,懂得经济规律,硬用政治手段去对付,必败无疑。曹聚仁写道:

“经国放下经济特派员职位的前一星期几乎天天喝酒,喝得大醉,以致于狂哭狂笑。

这显然是一场骗局,他曾经呼吁老百姓和他合作,老百姓已经远远离开他了,新赣南所造成的政治声誉,这一下完全输光了,有的人,提起了经国就说他是政治骗子;有人原谅他,说这都是杨贵妃不好,害了他,蒋先生的政治生命,也就日薄西山了。”(24)

杨贵妃系指着宋美龄。为了“杨子案”,经国的爱将贾亦斌曾和他拍过桌子,(25)不过,话说回来,没有宋美龄的破坏,经改也不会成功。

《大公报》刊有《打虎赞》,既讽刺也写实,堪为本章结尾的插曲。[26]

万目睽睽看打虎.狼奔豕突沸黄浦。

米纱烟纸实仓库,一夕被抄泪似雨!

惋惜市场变幻多,任从此辈作风波,

笙歌华屋优游甚,哪问贫民唤奈何?

更把黄金通显贵,达官交往恣狐媚,

官商一气共沆瀣,浑水捞鱼力不废,

君记否?

去岁金潮经调团,未呼捉虎事周旋,

雷声过后无大雨,商场虎势尚依然。

而令经济革兴后,限价依从新来打虎显威风,

声誉纷纭腾众口,

或为老虎暗担心,或为辛劳忱使君。

世间到处狼与虎,

孤掌难鸣力岂禁?

注释:

[1]见毛泽东诗《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2]董显光著《蒋总统传》,第三十三章“东北与华北的崩溃”。

[3]曹聚仁著《采访二记》,香港创垦出版社。

[4]同[2]。

[5]笪移今著《从金圆券看经济趋势》,《中国建设》第7卷第13期。

[6]夏炎德著《币制改革有办法吗?》,上海《观察周刊》,第4卷第19期。

[7]笪移今著《箭在弦上的币制改革》,上海《观察周刊》,第4卷第18期。

[8]《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六月八日的社论‘兹为挽救当前社会经济及政治军事等重大危机,实应快谋币制改革,不可借准备未完,条件不足,或时机尚未成熟等理由,再事拖延一。”

[9]蒋经国九月十二日对“青年军联谊会”的讲词,收入《一片忠心》,台北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成立二十周立纪念筹备会编印。

[10]同[9]。

[11]程准著《币制改革纵横谈》上海《经济周报》(一九四八年)。

[12] E.harm: The C.'hin"e Currency Stluatwn、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 Hong Kong. Nov 3, 1948 No. 18

[13] 大中著,改革币制已届成败关头》,上海《观察》第5卷第4期,一九四八年九月十八日。

[14]同[13]。

[15]九月四日吴国桢去南京。

[16]同[9]。

[17]同[9]。

[18]“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成立典礼于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五日在上海复兴公园举行,队员一万两千人。成立宗旨:(1)打祸国的败类。(2)救最苦的同胞。(3) 做艰巨的工作。(4)尽最大的义务,主要是协助戡建大队,执行“经改”工作。

[19]同[9]

[20]同[11]。

[21]同[6]。

[22]曹聚仁著《蒋经国论》,香港创垦出版社(一九五三年十一月),第76一77页。

[23]蒋经国《沪滨日记》,收入《一片忠心》同[9]。

[24]同[22]。

[25]据徐思贤将军面述。

[26]白忧天写《打虎赞》,上海《大公报》,一九四年盐九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