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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叫興喜的男人
神去村的村民大部分都很溫和,位在最深山的神去地區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哪啊哪啊」是村民的口頭禪,這並不是在對別人打招呼,也不是隨口敷衍一聲「哪啊哪啊」,而是「慢慢來嘛」、「先別急」的意思。久而久之,他們用於各種場合,甚至表達「真是悠閒舒服的好天氣」時,也只要用「哪啊哪啊」這四個字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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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有時候會站在路上聊天。
「哪啊哪啊哪。」(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對啊哪。」(對啊。)
「你家那個又去跑山了嗎?」(你老公已經去山上工作了嗎?)
「今日就在近處,他原本說早上就去哪啊哪啊,但這時候還在哪啊哪啊,我想用掃除機哪啊。」(今天就在附近的山上,他原本說早上去慢慢工作,但現在還賴在家裡發懶,我想吸地也沒辦法,真傷腦筋。)
一開始,我就像鴨子聽雷,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神去村位在三重縣中西部,靠近奈良縣交界,村民說話都帶著關西腔,語尾都會加一個「哪」,這應該也是讓村民的言行舉止放慢步調的原因。
「你的肚子不痛了哪?」
「嗯。」
「我想你是吃撐了哪。」
「我想也是哪。」
聽到他們這樣的對話,真的會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軟下來了。
當然,再怎麼溫和的人,偶爾也會有激動的時候,在語助詞的「哪」之前,就會再加一個「呢」。
「我不是說了,一年級的學生要有大人在旁邊時才能去河裡玩呢哪!下次再讓我看到,我可是會(真的)發飆呢哪!小心河童會來偷拔你們的屁眼蛋呢哪!」
我曾經目睹直紀痛斥小學生,因為神去話的語助詞有很多聽起來像「哪」的音,所以即使罵人的時候,也有一種不痛不癢的悠哉。至於直紀是何方神聖,我自然會說清楚。
不過,用「河童」來嚇小鬼會不會太猛了?屁眼蛋又是什麼?我屁股上課沒長這種東西。小鬼終究是個小鬼,照樣嚇得屁滾尿流,哭著嚷嚷:「河童好可怕,我不喜歡。我以後不敢了,原諒我哪。」會不會太單純了?簡直就是日本民間傳說的世界。
我離開從小長大的橫濱,住在神去村的神去地區差不多快一年了。突然想要把這一年所發生的事記錄下來,神去的生活在我眼中實在太稀奇了,尤其村民更古怪。他們看似溫和,卻會默默地做出一些破壞性的舉動。
雖然我不知道往後在這裡的生活是否順利,總之,我決定動筆寫寫看,興喜家那台積滿灰塵的電腦接上電源後還可以使用,只可惜沒接網路。興喜家用的是黑色轉盤電話(我來到神去村後第一次看到實物),而且,所有的房間都沒有網路線的接座,真搞不懂他們為什麼買電腦。是基於好奇心嗎?一定是買回來之後,覺得看說明書太麻煩,就把電腦擺在一旁了。
至於興喜又是哪號人物,我有機會再跟各位解釋。
雖然我沒寫過長篇大論的文章,但記錄這段生活,可以讓我的心哪啊哪啊(平靜)下來,也可以整理自己的思緒。冬季期間,工作不會太忙,有很多時間可以寫作。
神去的村民之所以重視「哪啊哪啊」,應該是基於大部分人都從事以一百年為單位循環發展的林業工作,加上晚上沒有任何娛樂,天暗之後,只能早早上床睡覺這兩個理由。及時再怎麼匆忙,樹木也不會加速成長,所以,大家都吃飽睡飽,明天繼續過哪啊哪啊的日子。幾乎每個人都抱著這樣的態度。
這一陣子,我說話時,也很自然地加上「哪」的音,但我的神去話功力還很差,無法順利把他們的對話記下來,只能請各位在閱讀這本書時記住,神去的村民滿口都是神去話。
實際上,我無意分享這份稿子。但我會假裝有讀者在讀而寫下去,所以「各位切記神去的村民一開口都是神去話」,這聽起來不是挺像一回事的嗎?……算了,好像沒什麼了不起。
總之,我打算隨心所欲地把這一年來所發生的事寫下來,請各位也帶著輕鬆的心情讀下去。哪裡來的各位啊,嘿嘿。
我原本打算高中畢業後,靠打工自力更生。
我的課業成績不理想,對讀書也沒有興趣,所以無論父母和老師都從來沒有勸我:「先讀大學,再來考慮其他的事」,但我也無意進哪家公司,過那種朝九晚五的生活。想到年紀輕輕,人生就這麼決定了,心情其實超悶的。
在高中畢業典禮這天之前,我一直在便利商店打工,日復一日地過著胸無大志的生活。我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好好找一份工作,未來堪慮,周圍的人也都耳提面命地警告我,但我對幾十年後的「將來」完全沒有真實感。所以,我決定不去思考,不必自尋煩惱。當然,我並沒有想做的事,也不認為能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只知道這件事,因此,我原以為畢業典禮之後,仍然會日復一日地過這種乏善可陳的生活。
沒想到參加完畢業典禮,一回到教室,班導阿熊(熊谷老師)就對我說:
「喂,平野,老師幫你安排了工作。」
我從來沒托他幫我找工作,所以「啊?」了一聲。阿熊卻說:「你這是什麼態度?我不是和你開玩笑。」
沒想到真的不是開玩笑。
我被阿熊一路拖著拉回家,老媽早就將她自己的東西全都搬進我的房間裡,包括她郵購買回來之後完全沒有用過的健身器材,現在全在我的房間裡。
「你的換洗衣服和日用品已經寄去神去村了,你要乖乖聽村民的話,好好工作。對了,這是你爸給你的。」
神去村是什麼地方?老媽拿出一個白色信封,說是已經出門上班的老爸給我的,接著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要把我趕出家門。信封上寫著「程儀」,裡面裝了三萬圓。三萬圓能幹什麼啊!、
「別開玩笑了!」我大聲咆哮,「太不講道理了,為什麼突然趕我走!」
「『只有月亮沒有安息』,」老媽翻開手上的筆記本念了起來,「『從窗戶窺視著我的心』。」
這是《本大爺詩集》!我發出無聲的吶喊,跳了起來。干!我藏在書桌的抽屜裡,老媽居然未經我同意,就擅自偷看!
「還給我!」
「不要。如果你不想我把這些內容影音發給你班上的同學看,就給我乖乖去神去村。」
沒血沒淚的魔鬼老媽居然對正值多愁善感青春期的兒子下這種毒手。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會火冒三丈。
「有意思,原來只有月亮沒有安息呢。」阿熊笑了起來,「別擔心,老師也不會告訴別人。」
人類趕快毀滅吧!這下子被老媽的陰謀暗算的我只能垂頭喪氣地離家了。
老爸減薪後,老媽希望我趕快獨立。屋漏偏逢連夜雨,住在附近的大哥、大嫂剛好生了孩子,老媽一看到長孫就眉開眼笑,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老爸向來都是妻管嚴,我猜想他被趕出家門的日子也不遠了。
阿熊送我到新橫濱車站,退我上新幹線,在邊條上寫了去神去村的方法,然後塞到我手上說:
「你一年都不能回來,保重身體,好好幹活。」
後來我才知道,家裡瞞著我申請了「綠色備用」,這個制度會讓願意從事林業工作者,獲得國家補助款。這基本上是國家支助重新僱用移居者和返鄉者的制度,像我這種剛畢業的年輕人能夠獲選可說是例外中的例外。可見林業界的人手嚴重不足,居然核准了我這種例外。
只要林業工會或林業公司願意招收培訓生,每收一位培訓生,國家會在第一年支付給他們三百萬日圓補助款。當然,因為尚需要支付對林務一無所知的培訓生生活費用,以及指導人員的人事費用、機材費,三百萬其實並不足夠。
但在年輕人口越來越少的閃存,村民看到終於有人願意投入林業時,他們都會竭誠歡迎,熱心指導。面對三百萬補助款和村民的善意、熱忱,我根本不好意思說出「我還是對林業沒有興趣」這種話,簡直就是成了甕中之鱉。
我在名古屋下了新幹線,換了近鐵線來到松阪,然後又搭了從來沒有聽過的地方線搖晃了半天,一路駛向深山。我仍然沒搞清楚狀況,連哄帶騙地被趕出了家門,既無助,又懊惱,更寂寞,但我還是抱著輕鬆的心情,先到便條上所寫的地址再說。我當成是趟旅行。
路途間,我用手機和朋友互傳簡訊,打發時間。
「阿熊突然要我去一個叫神去村的地方。」
「真的假的!?哇塞,會不會太酷了。」
不久之後,手機顯示「無訊號」,收不到訊號!有沒有搞錯啊!這裡真的是日本嗎?我只好放棄傳簡訊,欣賞窗外風景。
地方線的列車只有一節車廂,也沒有導電架,更沒有輸電線。我元本以為是電車,看起來又像公車,但卻是在軌道上形式。我越來越搞不清楚狀況了,車上沒有車掌,乘客下車時,由司機負責收票。包括我在內,從頭到尾只有四個乘客,最後只剩下一個大口吃著橘子的老太太。那個老太太也在我的前一站搖搖晃晃踉蹌地下了車。
分不清是公車還是電車的地方線,沿著溪畔的山腹行進,越往上游的方向前進,河水越清澈。我第一次看到這麼乾淨的溪流。山景漸漸現於眼前,幾乎難以察覺自己身在山中。
搭電車在群山中穿梭,所看到的景象和在森林中行駛的感覺差不多。
山上積著薄雪,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杉樹。事實上,其中混雜了不少檜樹,只是那時候我還無法分辨杉樹和檜樹。
天氣變暖時,住在這一帶的人會深受花粉症之苦吧。
我還在事不關己地為別人操心時,韓快就到了終點站。那是一個無人小站,一踏上月台,潮濕且寒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放眼望去,沒有任何民宅。層層的群山輪廓也引入黑暗中。
現在是什麼狀況?我杵在老舊的車站外,遠處一輛白色小貨車一路閃著車頭燈,沿著山路開下來,停在我勉強。從駕駛座走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我嚇了一跳,因為他一頭短髮染成刺眼的金色,看起來很像黑道小混混。
「你就是平野勇氣嗎?」
「是的。」
「你有手機嗎?」
「有啊。」
我剛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手機,就被他搶了過去。
「喂!」
我差一點就搶到了,但他的動作還是快一步。他拆下手機的電池丟進了樹叢,電池似乎掉進了水裡,傳來一聲「噗通」的水聲。
「你幹嘛!」
「哪啊哪啊,反正這裡收不到信號,留著也沒用。」
這是犯罪吧。我火冒三丈,這個滿臉奸笑、來歷不明的男人太可怕了,我轉身走回車站。我才不要留在這種鬼地方,我要回去。
但是,已經沒有電車回松阪了。末班車是下午七點二十五分,有沒有搞錯啊?我無可奈何地走出車站,那個男人還在原地。
「上車。」他把變輕的手機還給我,「別慢吞吞的,行李呢?」
我只帶了一個裝了換洗衣服的行李袋,他沒有再多說什麼,直接把行李袋丟上小貨車的車斗,對我努了努下巴。他年紀大約三十歲上下,渾身肌肉結實,而且動作也很敏捷。況且,從他可以忽然把別人的手機電池丟掉的兇惡程度來看,反抗他顯然不是好辦法。
無論如何,在明天早上之前,我都無法離開這裡。我才不想睡在深山的車站裡喂野狗。我豁出去了,坐上了小貨車的副駕駛座。
「我叫飯田興喜。」
他自我介紹,沿途也只說了這句話。
小貨車沿著玩去的山徑繼續向山裡形式了一個小時左右。隨著海拔升高,我的耳朵也嗡嗡作響。他開車很粗暴,每次轉彎,我的身體就被甩得東倒西歪,害得我有點暈車。
最後來到一棟像是集會所的建築物前,我被趕下了車,行李也被丟下車。他開著小貨車揚長而去,一個等著我的大叔請我進屋吃了火鍋。
「山豬哪。」
大叔笑嘻嘻地說。他指的是山豬火鍋。
大叔在值班室的兩坪多大房間內為我鋪好被子後也離開了,整棟建築物只剩下我一個人,只聽到河流的水聲和風拂過山間樹林的聲音,四周寂靜得讓人心裡發毛。我小心翼翼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任何風景。雖然時序即將進入四月,卻仍然寒意逼人,直透心骨。
走廊上有一個粉紅色公用電話,我打了一通電話回家。
「啊喲,原來是勇氣。你順利到那裡了嗎?」
老媽的聲音後傳來嬰兒的笑聲。大哥、大嫂似乎在家裡。
「嗯,剛才吃了山豬肉。」
「真好,麻麻從來沒吃過。好吃嗎?」
「嗯。我想知道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要在這裡做什麼?」
我很想說,我想回去,但是我咬著牙,把這句話吞了回去。
「做什麼?當然是工作啦。」
「什麼工作?」
「反正,你能找到工作就是老天有眼了,你就別再挑剔,努力工作吧。無論任何工作,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自己適不適合呢。」
「所以我到底要做什麼工作?」
「啊呀呀,洗澡水燒好了。」
老媽顧左右而言他,然後就掛了電話。媽的,魔鬼老媽!居然也不清楚兒子做什麼工作,就推我入火坑,一腳踢出家門。
我打開煤油暖爐,鑽進了被窩。內心的不安和混亂讓我超想哭,搞不好可能真的留下了一滴眼淚。
天亮之後,我搞清楚這裡是林業工會。林業工會是什麼?他們要雇我當事務員嗎?我滿腦子疑問,只知道,我要在這裡接受培訓二十天。
請我吃山豬火鍋的大叔向我傳授了「山林危險須知」、「林務專業術語」,我還學了如何使用鏈鋸,但我整天挨罵。「腰更用力呢哪!」「手臂垂下來呢哪!」那時候,我終於明白將被送去林業的第一線工作。
林業?開什麼玩笑,簡直囧爆了。雖然我心裡這麼想,但地方線列車行駛的時段,大叔整天寸步不離盯著我,我雖然帶到三次機會試圖逃脫,每次都被大叔發現,無法得逞,只好作罷。他抓著我的脖子,把我押回林業工會的事務所。大叔的手臂很粗,聽說他曾經在山上把公山豬甩跑出去。
只能乖乖接受培訓了,但我心裡仍然靜靜等待機會逃脫出去。
「你可以去中村先生那裡考各種證照哪,」大叔說,「加油哪。」
中村先生又是誰?他什麼都沒說。
在林業工會結束為期二十天的培訓那一天,飯田興喜再度開小貨車來接我。他開著小貨車,載著我沿著河畔繼續往上游的方向開。大叔站在林業工會那棟房子的門口,一直對我揮著手,好像要送我上戰場。
因為整天都在練習鏈鋸的使用方法,腰酸背痛,手上長了繭。我全身酸痛,走路時成了外八字。光是這段培訓生活就讓我體會到,我不適合林業工作,但也不敢懇求對方「讓我回去吧」。眼前的情況也很難逃走,興喜坐在駕駛座上,一聲不吭地握著方向盤。
林業公會事務所位於神去村內名為「中」的地區。興喜要開車載我去神去村最深處的「神去」地區,距離「中」將近三十分鐘的車程。
神去地區是四面環山的小村落,幾乎沒有平坦的土地。神去河沿岸零零星星幾十戶人家,將近一百位村民,每戶人家都在屋後的一片小田里種了供應全家人的蔬菜,還利用河畔僅有的平地開墾了水田。
這裡的村民有一大半超過六十歲,附近只有一家賣日常生活用品的商店,這裡沒有郵局,也沒有學校,如果想買郵票或是寄包裹,就要托前來送信的郵差代勞,必須去中地區才能寄宅急便,想要買隨身用品時,也要翻越好幾座山,前往名為「久居」的鎮上。
這裡什麼都不方便。
興喜駛過一座小橋,把小火車停在一戶人家的院子裡。
「去向東家打一下招呼嘿。」
東家?我正驚訝他居然會冒出這麼老掉牙的稱呼時,他已經走出庭院,頭也不回地走向和緩的坡道,我慌忙追了上去。山上吹來跟冬天一樣冷的寒風,路旁還留著少許積雪。沿途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人。這裡的人口密度原本就很低,這時刻又剛好是中午。
東家的家「生長」在離河川有一小段距離的高地,背後靠山。這棟古老質實的日式傳統房子的確適合用「生長」這個字來形容。寬敞無比的前院鋪滿大小相同的白色碎石,前院的角落放著一組用一整塊木頭製作的桌椅,桌子巨大到可以容納很多人同時烤肉。好不容易走到玄關,哪裡也有兩塊巨大的門牌,其中一塊寫著「中村」,另一塊寫著「中村林業株式會社」。
這下我知道東家原來就是中村先生,看來我以後要在這裡工作了。中村先生到底是怎樣的人?我心裡有點害怕,但越害怕反而越想見識一下。於是,我乖乖地跟著興喜走了進去。
興喜沒有按門鈴,直接打開玄關的紙拉門。不知是否聽到了門外的動靜,一個年約五歲的男孩從昏暗的屋內跑了出來。他皮膚很白,一對骨碌碌的雙眼,臉頰紅通通的。男孩開心地張開雙手叫著:
「興喜!」
興喜叫了一聲「嗨,山太」,把男孩抱了起來。
「清一在嗎?」
「在!」
興喜抱著名叫山太的男孩,跨過門檻,走進屋內。沿著昏暗的通道,來到寬敞的泥土地房間和廚房。我從來沒看到過別人家的泥土地房間和廚房連在一起,忍不住好奇地東張西望。外露的粗大橫樑已經老舊烏黑,天花板的部分似乎是儲藏室,有一個木梯架在旁邊。
山太趴在興喜的肩頭好奇地看著正在觀察老房子的我。當我們視線相遇時,大概是害羞,他把臉埋進了興喜的肩膀,但又立刻小心翼翼地抬頭打量著我。當我們再度四目相接時,山太笑了起來,我覺得他真可愛。
也許是為了防止寒氣入侵,面向泥土地房間的和室木門是關著的,木門油黑發亮。興喜單手打開了門,向和室內探進頭問:
「喂,清一,新手來羅。」
「喔,進來吧。」
沒想到裡面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我在興喜的指示下脫了鞋子,走進和室,還幫興喜抱著山太脫了鞋子。山太怕癢地嘻嘻笑著,興喜一把他放下來,他立刻跑了進去。
「山太,哪啊哪啊。」
山太衝到一個三十過半的男人腿上。他穿了一件深茶色和服,外面套了一件條紋鋪棉和服外套跪坐著。這個瘦長臉的男人和山太不同,目光十分銳利。
「平野勇氣,歡迎你加入,以後多關照。」他對我說道,「我叫中村清一,他是我兒子山太。」
原來他們早就安排好,要我在中村林業株式會社工作了。來到這種深山地區,連去地方線車站都很難,到底該怎麼辦?眼前我只好乖乖坐在坐墊上,興喜在我旁邊盤腿坐了下來。
後門突然有動靜,隨即傳來一個聲音。
「啊喲,有客人?」
回頭一看,一位秀氣的美女打開木門看著我們。一雙大眼和雪白的肌膚簡直和山太一模一樣。
「我老婆佑子,」清一哥介紹說,「佑子,這是新來的平野勇氣。」
「很高興認識你。」
佑子姐微笑著向我點了點頭。我心頭小鹿亂撞。在橫濱,不,即使在電視上也難得見到這麼好看的美女。我突然很想知道這段日子我會住在哪裡?中村先生家很大,搞不好我會住這裡。就在這一刻,頓時覺得別人玩去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幫我安排工作這件事也無所謂了。
大家一起喝著佑子姐泡的茶,山太和興喜以驚人的速度吃著羊羹。
「我剛才去看了後面的茶園,」佑子姐說,「嫩葉因為冰雪都凍傷了。」
「今年還真多雪,山上怎麼樣?興喜。」
「西邊的山腰附近情況最糟糕,那一帶有很多幼齡樹。」
「那明天去起雪吧。」
聽到清一哥這麼說,出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點著頭,就連山太也不例外。「起雪」是什麼?是鏟雪的意思嗎?路上的積雪並沒有很深啊。我暗自想道。
清一哥向我說明了薪水是月薪制,也享有社會保險,工作時間原則上從早上八點到傍晚五點,但會因工作地點的不同,考慮到前往目的山林的時間,所以也會提早集合。聽完之後,我更覺得「嗯,我果然對林業沒興趣」。
最後安排我贊助在興喜家。怎麼不是清一哥家呢?我有點失望。佑子姐和山太送我們到門口,我和興喜沿著來路往回走。
「你完全沒有經驗嗎?」
興喜問我,我有點不悅地說:
「在林業工會學了鏈鋸的用法。」
興喜不以為然地用鼻子吐了一口氣。
「呿,鏈鋸。」
怎樣啦!之後,我們兩人不發一語地走在路上。
興喜就住在剛才他停小貨車的那棟房子,河邊的那三棟房子中,他家是最中間那一棟。這棟傳統的農舍建築雖然不如清一哥家的房子那麼氣派,但如果在都市,這麼大的房子也足以稱為豪宅了。
庭院裡有一個紅色屋頂的狗屋,一隻雪白的狗坐在狗屋前,一看到我們,立刻拚命搖尾巴。狗屋上釘了一個木牌寫著「no-ko」,這發音是「乃子」(母狗名)嗎?但無論怎樣看乃子的後腿之間,都覺得它是只公狗。明明是公狗,卻叫乃子。我偏著頭感到納悶。乃子的臉看起來好像在笑,被興喜摸了一下頭,立刻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在拉開玄關門的前一秒,興喜大叫一聲:「快閃!」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茶杯立刻從打開的門縫飛了出來,擦過我的臉頰,落在庭院裡,發出清脆的聲音碎裂了。
「你死去哪裡去了呢哪!」
一個苗條嬌小的女人站在泥土地房間,擋在那裡。她和佑子姐完全是不同的類型,但五官輪廓明顯,忍不住讓人多看幾眼。沒想到這個窮鄉僻壤的村莊,美女比率居然這麼高。我暗自想道。我回頭看著庭院裡那只摔破的茶杯,一個大叔剛好走了過去,看看我們,又看看摔破的茶杯,露出詭異的笑容,卻沒有過來勸架,就直接走進對面的房子了。
吵成這樣是家常便飯嗎?興喜也一副處變不驚的態度。
「我老婆美樹。」
他轉頭對我說道,然後又對美樹姐解釋說:「我不是說過要去中地區參加聚會嗎?之後又去巡山了。」
「聚會是三天前的事,你之後一直在巡山呢哪?這麼冷的天氣,晚上也一直在山上哪?」
「對啊。晚上就睡在工會的事務所。」
他騙人。興喜根本沒睡在那裡,但是,我當然沒吭聲。
「你這個鈍斧!我不管了呢哪!」美樹姐大聲咆哮。
「哪啊哪啊。」興喜雙手做出安撫美樹的動作,「他是平野勇氣,以後要住在我們家。」
話鋒突然轉到我身上,我只好上前一步。
「很高興認識你。」
美樹姐不發一語,轉身走進裡面的房間。
興喜和他太太美樹,還有興喜祖母繁奶奶住在一起,繁奶奶縮成一團坐在飯廳,就像是顆皺巴巴的饅頭,看到興喜和美樹姐夫妻吵架也不為所動,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木乃伊一樣的擺設呢。
「唉喲,早就習以為常羅。」
繁奶奶說。繁奶奶的腰腿不好,不能下廚做飯。興喜站在泥土地房間準備晚餐,我在飯廳坐在繁奶奶的對面。
「美樹姐剛才說『鈍斧』,那是什麼意思?」
「呵呵呵,」繁奶奶張開沒牙的嘴巴笑了起來,「興喜的名字是我幫他取的,在本地話中,就是『斧頭』的意思。」
這時,我終於發現那只公狗名字「乃子」的發音,原來在當地話其實是「鋸子」的意思。
興喜、繁奶奶和我在飯廳一起吃晚餐。桌上只有白飯、醃蘿蔔和海帶芽味增湯。美樹姐在裡面的房間沒有出來。
「她好像生氣了……」
「別擔心,如果真的生氣,她就會回娘家哪。」
興喜說著,吃了三碗飯。繁奶奶也添了一次飯。只有醃蘿蔔和味增湯的配菜,他們的胃口還這麼好。我不由地感到佩服。
我對未來感到極度恐慌。我要住在這對兇惡夫妻檔和奄奄一息的老奶奶的家裡,並從事林業工作,無論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撐得下去。我很想趕快逃,但車站遙不可及,手機也因為興喜的關係不能使用了,我身上只有三萬圓出頭。想到前途茫茫,我只吃得下一碗飯。
繁奶奶會搭每週巡迴兩次的廂型車去久居的老人日間照護中心,她說她已經在那裡洗過澡了,準備睡覺。
「我啊,身上現在已經不太長污垢了。」
興喜牽著繁奶奶走進廁所旁一間三坪的榻榻米房間。「好,晚安。」
興喜告訴我用鐵製浴缸直接燒水洗澡的五右衛門風呂的使用方法,我踩著底部的木板泡在熱水中。總覺得摸到鐵的缸身會燙到,身體也繃得特別緊。浴缸沒有足夠的空間伸展手腳,只能在水裡蹲了老半天。興喜用柴火燒的熱水似乎比用瓦斯或電力燒的洗澡水水質更柔軟。
興喜在我之後洗了澡,我躺在飯挺胖三坪大榻榻米房間的被子裡,聽到隔壁放祖先牌位的房間裡傳來說話聲。興喜似乎在勸美樹姐趕快去洗澡。
「我再去幫你把水燒熱一點,哪?」
興喜拚命取悅美樹姐。我還來不及聽到美樹姐的回答,就已經昏昏睡去。
山林工作通常由四、五個人組成一個小組共同進行。
中村林業株式會社有二十名員工,住在全村各個角落的員工每天都來這裡上班。這家公司主要接受附近私有山林地主委託的疏伐工作,同時,還要負責養護全年度東家中村家的山林。
我和興喜同一組,我們這組專門負責中村家的山林,可以讓我學到從植林到運材的整個過程。
這個組的成員有興喜、清一哥,還有五十歲左右的田邊巖先生,和七十四歲、老當益壯的小山三郎先生。巖叔和三郎老爹都住在神去地區,是從小就在山裡打滾的狠角色。
第一天上工,天還沒亮,興喜就把我叫醒了,我依依不捨地從被窩裡爬了出來。
飯廳的矮桌上放了兩個閃著銀光的三角形物體。原來是超級特大號飯團,每個用鋁箔紙包著的飯團差不多有三杯米的份量。
「美樹心情變好了哪。」
興喜樂不可支地說。做這種看了根本沒法讓人食指大動,也稱不上是便當的便當,是哪門子的心情變好?但是,我還是心存感激地捧著特大飯團,拎著裝了茶水的水壺坐上了小貨車。興喜把阿鋸也抱上了車斗。
小貨車往村落深處行駛了大約十分鐘,很快就來到了沒有鋪柏油的路,周圍也沒有房子。有一個是通往溪谷的陡坡,路越來越窄,終於駛到了盡頭。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已經停了三輛小貨車。
我們繼續徒步上山。阿鋸活力充沛,蹦蹦跳跳地衝上長了小草的斜坡。興喜上山的速度也和走平地差不多,連大氣都不喘一下。他身上背了小方巾抱著的飯團,肩上掛著水壺,一隻手上拿著斧頭。斧頭!都什麼年代了,還在用斧頭!
我拿著鏈鋸拚命跟上興喜的腳步。興喜的腰上綁著類似美容師用的那種安置各種工具的腰袋。雖然看起來像是趕流行,但興喜應該是以實用為目的,除了像是銼刀的金屬工具,還有裁短的橡膠管等莫名其妙的東西,一件件從腰袋的小口袋裡探出頭。
鬱鬱蒼蒼的杉樹讓森林的光線昏暗。
「這一帶都來不及養護。」
興喜說,雖然他很冷淡,但似乎很願意教新手。
「理想的森林應該更明亮,樹木也會更粗壯。」
我氣喘如牛,沒辦法搭腔。從這處眺望和實際爬上山,山的表情完全不同。這裡的斜坡很陡,視線只能緊盯著腳下,根本沒時間抬頭看其他地方。有些陡峭的斜坡簡直和懸崖差不多,在這種地方植林的人簡直不要命了。樹木種下之後,還要做養護工作,樹木長大之後,還要伐木,然後搬運下山。這種斜坡根本連站也站不直,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我向來沒有懼高症,卻因為眼前的高度和沒有地方落腳忍不住雙腿發抖,但我不想讓興喜發現我會害怕,所以咬著牙,緊跟上興喜的腳步。我們越過了好幾個山脊,山谷的積雪很厚。走在斜坡上,樹梢上的積雪不時砸落下來,我每次都嚇得縮起了脖子。
我們終於抵達那天的作業現場。
清一哥、巖叔和三郎老爹早就到了,正等著我們。巖叔豪爽地向我打招呼:「勇氣,你好。」聽到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有點慌了神。三郎老爹笑嘻嘻地問:
「興喜和美樹昨天吵得很凶,已經和好了嗎?」
這時,我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昨天走進對面那戶人家的爺爺。明明都是同一組,看到組友夫妻吵架也只是在一旁看熱鬧而已嗎?為什麼不來勸架?如果勸架成功,搞不好我們可以吃到比較像樣的晚餐。不過,美樹姐那麼氣急敗壞,我不得不承認,三郎老爹的判斷是正確的。日後我慢慢還知道,三郎老爹察覺各種危險的能力是一流的。姜果然是老的辣,多年的經驗不是混假的。
「昨晚我們好好溝通了一下,已經沒事了。」
興喜面不改色地回答。他們是怎麼好好「溝通」的?我為什麼倒頭就睡著了?真是虧大了。
「大家聽我說,」清一哥戴起安全帽說,「今天要起雪,從這條線往山谷方向橫向一排一排進行。開始吧!」
隨著他一聲令下,大家立刻向山腰的方向散開了。巖叔和三郎老爹一組,興喜和清一哥一組,我跟著興喜和清一哥一組,我跟著興喜和清一哥哪一組。阿鋸在兩組之間跑來跑去,好像在為大家加油打氣。
這一帶的杉樹無法承受雪壓,紛紛彎向山谷,有些樹幾乎都快碰到斜坡了。
「如果不把它們扶正,就會長得很畸形,到時候就賣不出去了。」清一哥告訴我,「所以要把樹上的雪抖掉,扶正樹幹,從山頂開始,橫向一排排向下作業,弄完一排之後,再去固定下一排,這樣的作業效率最高。」
雖說是幼齡樹,但樹高已經有三公尺,要怎麼把雪抖掉?把樹拉回筆直的狀態後加以固定?正當我在納悶時,清一哥拿出了稻草繩。
「先把這個綁在被雪壓彎的樹枝根部。」
興喜從清一哥手上接過稻草繩的一端,綁在靠中間的細枝幹上。清一哥壓低了腰,把手上的稻草繩另一端用力一拉,杉樹的樹梢就抬起了頭。
「這時候,必須特別注意一件事。」
清一哥拉著稻草繩對我說,「把樹拉直後,不能再往山的方向拉。如果角度拉過頭,等明年積雪時,就會導致干折。或是明年無法順利起雪,損失會很慘重。」
清一哥把手上稻草繩的另一端綁在灌木的根部,杉樹立刻筆直地挺立在斜坡上。
「稻草繩很快就會腐爛,所以接下來就不用再管它。如果繩子中還有化學纖維,在第二年冬季來臨之前,就要上山把繩子解開。否則,即使積了雪,樹幹也無法壓低,就會造成干折。」
來,讓你試試。聽到清一哥這麼說,我有點不知所措。興喜正接二連三地為斜坡上的杉樹綁繩子。輸人不輸陣,我不能老是拖拖拉拉,依循著清一哥的指導下用力拉著繩子。
好重。雖然樹幹很細,剛才就連看起來力氣不如興喜的清一哥,也看似毫不費力地把樹拉了起來,但我拉的這棵樹卻一動也不動。
「把腰壓低,後背和斜坡保持平行,盡全力拉。」
「嘿咻。」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樹梢才終於抬起頭。
「再用力點,還差一點。」
清一哥踩踏著剛才起雪那棵樹周圍的泥土,指引著我。
「對,很好。」
聽到他的指示,我憋著氣,慢慢改變姿勢,打算把稻草繩綁在灌木根部。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綁繩子上,手臂的力量稍稍放掉了。
這下子杉樹立刻反彈,我因為反作用力滾下了斜坡。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總之,我要死了吧。阿鋸在遠處吠叫,最後,我的腰撞到斜坡下方的樹木,才終於不再往下滾。我撞到樹之後,樹上的積雪全都砸在我的頭上。我的工作服沾滿了泥巴。
「喂,你沒事吧!」
我看到清一哥慌張地跑了過來。興喜看到我手腳笨拙地摸著腰,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模樣,忍不住發生大小。
「哇哈哈哈哈。」
在不遠處工作的巖叔和三郎老爹聽到他的笑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紛紛趕了過來。
「你們玩得很開心嘛。」
三郎老爹瞭解狀況後,語帶羨慕地說。
害臊和疼痛讓我哭笑不得,我真的好想回家。
春天的腳步近了,此時下的雪又濕又重。
晚上躺在被子裡,也可以聽到山上的樹木折斷的聲音。啪嚓,啪嚓。山上迴盪著一聲聲清脆的聲響。
每當聽到這個聲音,就覺得於心不忍,坐立難安,很想飛奔衝上山,為幼齡樹起雪。同時,也會感到十分難過。因為山上的植樹不計其數,以我的作業速度,即使花好幾年的時間,也無法把所有被雪壓彎的幼齡樹拉起來。
當我輾轉難眠時,經過我房間去廁所的興喜就會對我說:
「哪啊哪啊,即使你再怎麼擔心也無濟於事,趕快睡覺吧。」
言之有理。
從事林業工作後,及時看到數目無法承受積雪的重量而斷掉,也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每一棵樹木皆無法按計劃生長。遭受雪折的樹是生命,然而為了防止樹枝折斷,盡心盡力為樹木起雪的人也是生命。雖然樹木不會動,也不會叫,但它確實地生長著,我來到神去一年,總算能體會到這份工作就是用漫長的歲月和這些樹木打交道。
但是,我才剛來神去村,當然不可能明白。
每當聽到山上傳來雪折的聲音,心裡就特別難過,但不是因為「樹木折斷了,怎麼辦?」感到難過,而是覺得「好煩喔,又要去山上起雪了」,因為失望而心情沉重。
總之,第一天上工起雪失敗讓我見識到了。
我重重地滾下斜坡,被興喜大肆取笑後,從此一蹶不振。如果我當時頭剛好撞到岩石,豈不一命嗚呼上西天了?我每次站在沒有立足之地的斜坡上作業都膽戰心驚,拉繩子時也畏畏縮縮的。
這裡沒有我可以勝任的工作。想到這裡,我就懊惱不已。為什麼逼我來到這種地方讓我出盡洋相?我不想幹了。我獨自生著悶氣,但其實是為自己的無能感到丟臉,懊惱和生氣只是為了不願面對自己的沒出息而萌生的感情。
在山上工作時,一旦注意力無法集中,很容易發生生命危險。所以,每工作兩小時就會休息一下,吃午飯的時間也很充裕。
我們坐在斜坡上,打開便當。那片斜坡是開墾用地,待冰雪融化後,打算種植杉樹苗。灰色的雪雲佈滿了天空。
「這場不該在這個季節下的雪也快停了。」巖叔說,「到時候就要忙著整地,種樹苗了。」
「是啊,」三郎老爹也點著頭,「山上的工作並不是只有起雪而已,勇氣,你也不必害怕。」
我低頭不語,我的技術毫無進步,拖累了整組的工作效率。沒有人責備我,反而讓我更難過。我整天都在盤算如何逃離這個村莊,但是,我沒有交通工具。興喜只要一回家,就把小貨車的鑰匙藏了起來。況且,我根本沒有駕照,而徒步離開神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即使我想在路上攔車,搭便車到車站,村民也都認識我,看樣子一定行不通。
簡直讓我進退兩難了。我啃著巨大飯團時,遠處仍然不時傳來樹木折斷的啪嚓聲,讓人忍不住歎氣。
「怎麼辦?」三郎老爹戳了戳興喜,「都是因為你欺負新手,害他整天都沒什麼精神呢哪。」
「我才沒有欺負他。」
興喜搔了搔抱在他手上的阿鋸的脖子,事不關己地說。阿鋸搖著蓬鬆的白尾巴,掃到了我的手臂。
雖然清一哥沒說什麼,但似乎覺得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有一天,雪停了,天氣晴朗,吹來了和煦暖風。
「今天勇氣不用上山,」清一哥說:「但要負責修整庭院的樹。」
在鄰近山頭工作的日子,大家一大清早都在清一哥家集合,確認作業的流程。小組成員圍在庭院的大桌子旁喝茶,冬天的時候,會在大鐵桶裡燒樹枝取暖。
雖然在上工之前就先休息很奇怪,但這想必是在神去村的「哪啊哪啊」精神基礎上而建立的習慣。在山上工作,只要一及早,就準沒好事。
「所有人嗎?」
興喜咬著橘子,一臉不耐地問。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對我這個累贅感到厭煩。
「不,你留下來教勇氣。三郎老爹和巖叔,還有我今天要去久須山南側的斜坡整地。」
三郎老爹和巖叔「嘿咻」一聲站了起來,就連阿鋸也張大了鼻孔,一副好像在說「包在我身上」的表情。
興喜有點不滿,但他不敢違抗東家清一哥的命令。
「如果把整棵杉樹都看了,你就不要怪我呢哪。」
說著,他走向中村家主屋旁的倉庫。清一哥他們分別坐上自己的小貨車,準備上山。阿鋸一開始興奮地跟在興喜的身後,興喜不知道對它說了什麼,它一臉「是嗎?那我走了」的表情折回車旁,對著清一哥正在發動的小貨車搖著尾巴。
我抱起阿鋸,把它放在小貨車的車斗上。清一哥從駕駛座探出頭說:「一旦習慣與樹木相處後,就不會感到害怕了。今天會幫上安全帶,腳下也可以站得很穩,應該不成問題。」
不用想也知道,問題可大了。
中村家的庭院周圍種了好幾棵高大的杉樹,用來阻擋從山上吹下來的風。我不知道清一哥是第幾代東家,但這棟房子絕對有悠久的歷史。周圍的杉樹有如神社周圍的樹一樣茂密。
興喜從庫房裡拿出修整樹木的工具。粗大的腰帶、一端有金屬扣環的牢固繩子,和自由名叫「升柱器」的刀具。用兩條帶子把升柱器綁在長褲和工作鞋上,將刀刃固定於內側。只要把刀刃前端插進樹幹,即使攀上沒有枝椏的樹木,也可以輕鬆爬上去。
但這未免太難了,我一千個不願意,
「把刀刃插進樹幹,不是會傷害樹幹嗎?」
「反正這些樹不是用來做木材的,即使損傷也沒關係哪。」
「爬上樹的時候,雙腳只能靠這個刀具固定吧?這不是很不穩嗎……?」
「腰上有綁安全帶,沒問題的。廢話少說,趕快上吧。」
興喜推了我一把,我來到庭院東側的杉樹下。樹的高度遠遠高過兩層樓房。
我聽從興喜的指示,在腰上繫了安全帶。興喜把有金屬扣環的繩子掛在我的安全帶上,繩子呈圓環狀,繞著杉樹的樹幹一周。我抱著杉樹,被繩子固定在杉樹上。
安全帶上還繫了另一根繩子,掛著鏈鋸。爬樹的時候,雙手必須騰空,爬到目標地點後,再舉起鏈鋸,把樹枝鋸下來。
爬樹的時候,只有腰上的安全帶綁在樹幹上,支撐身體。只能依靠淺淺插進樹幹的升柱器站穩雙腳。
在距離地面六公尺高的地方,怎麼可能維持這種宛如表演雜技的姿勢使用鏈鋸?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但興喜根本沒用升柱器,只靠著腰上的安全帶,就輕輕鬆鬆地爬上了樹。他是猴子嗎?他的安全帶上只插了那把斧頭。
「怎麼了?你還不快爬呀?」
興喜像蟬一樣伏在樹幹的正中央,低頭看著還站在地上手足無措的我。
即使叫我快一點,我也沒有把握在沒有樹枝可抓的情況下,如何爬上這麼粗大的樹幹。我先用手臂抱著樹幹,想把右腳上的刀具插進樹皮,但鏈鋸和腳上的升柱器太重了,根本無法施刀,好不容易才爬了一小截。我這副蠢樣簡直就像撲倒在橫綱胸前的低級相撲力士。
忽然間,升柱器上的刀刃鬆脫,我整個人滑到了地上,下巴都被樹幹磨破了。
「你在幹什麼呢哪?」
興喜歎著氣,從樹上滑了下來,解開安全帶,站在我的身後。
「我撐住你的屁股,你再試一次。」
我討厭我自己不敢說不的懦弱性格。無奈之下,我再度抱著樹幹。
「以腰為支點,身體稍微向後仰。」
「腳,腳!要把刀刃插進樹幹。」
他不斷提醒我,我拚命挪動身體。因為興喜扶著我的屁股,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超越自己身高的位置,但離有樹枝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
「很好,」興喜說:「你很輕,按這個要領繼續往上爬,哪啊哪啊來。」
慢慢地,放鬆心情。我小心翼翼地活動受教,也慢慢掌握了訣竅。興喜說的沒錯,只要以腰部為支點,手臂就不需要太費力。即使不看腳下,我也慢慢瞭解刀刃該以怎樣的角度插入樹幹。
「很好,很好。」
興喜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想不到他已經在旁邊的杉樹上,爬到和我相同的高度了。他安全帽下的雙眼露出笑意。我第一次受到稱讚,忍不住暗爽。我已經可以放開一隻手抓臉了。
「繼續加油,我會告訴你該鋸哪一根樹枝。再爬高一點,別往下看。」
被他這麼一說,我更想往下面看。我正要轉頭,興喜立刻抓了一把杉葉,伸手丟了過來。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呢哪!」
杉葉打中了我的臉,掉了下去。我的目光追隨著杉葉掉落,正眼直視著地面。
我原來離地面這麼高。
我嚇得卵葩都縮了起來。讓我下去!我要回家!我抱著樹幹,很想哭出來,但為了不被正在旁邊那棵樹上的興喜嘲笑,我拚命忍了下來。只能咬緊牙關,抬著頭,繼續往上爬。
我根本無暇欣賞風景。
該鋸掉哪些樹枝才好?如果鋸太多,就無法發揮防風的作用;如果放任不鋸,會影響屋內的采光。
鏈鋸必須隨時關上開關,以免腳下不小心打滑時,鏈鋸就會砍傷自己。
我在興喜的指導下,鋸著樹枝。整整花了一個上午,才終於完美修剪完一棵杉樹。興喜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但他自己在樹木之間爬上爬下,效率是我的五倍。
中午休息回到地面時,雙腿忍不住發抖。為了不讓興喜察覺,我踩穩著每一步,在庭院的桌旁吃著巨大飯團。飯團裡除了酸梅和鮭魚意外,不知為何還包了可樂餅。
「喔,看來美樹的心情不錯哪。」
興喜看著從米飯中探出頭的可樂餅,頓時眉開眼笑。這簡直成了飯團占卜。
陽光越來越暖和,天氣變暖時,空氣中開始混雜著各種氣味。有小河清澈水流的甘甜、即將破土而出的新鮮青草味、不知哪裡在燒枯枝的焦味,和在冬季期間死在深山的野獸散發出的腐臭味。一切都突然有了動靜,準備迎接新的季節。
從這處山上傳來的鏈鋸聲音突然停止了。是清一哥他們嗎?他們應該也開始午休了吧。
佑子姐送來加了很多料的豬肉味增湯。
「吃完了再添,你們多吃點。」
「山太呢?」
興喜問。
「他在後面玩瘋了。」
「是嗎?」
山太沒有出現,興喜有點悶悶不樂。
喝完豬肉湯,整個身體都暖和起來。我們開始下午的工作。
一開始力道沒有用對地方,雙腳發抖,腰部僵硬,握著鏈鋸的手不時往下垂,但我漸漸掌握住訣竅。
身體盡可能放鬆,利用槓桿原理支撐身體,身體緊貼著樹,從容易砍的角度揮下鏈鋸。
「不要因為做的順手就大意了。」
興喜除了偶爾提醒我以外,便不再囉嗦什麼。這傢伙人還不錯嘛。屋後的杉樹都已經修整完畢,終於準備向西側的樹木挺進了。當然,大部分都是興喜的功勞。
鏈鋸嗡嗡作響,砍下過度茂密的樹枝。興喜用耙子把樹下的枝葉都掃成一堆。我故意對著興喜的腦袋砍下小樹枝。咚、咚地命中了興喜的安全帽。第三次時,興喜揮著拳頭怒吼:「別鬧了!」
我猛然抬頭,發現從中村家主屋的窗戶可以看到屋內。三坪大房間的床邊擺了一個梳妝台,貓足桌腳的焦糖色梳妝台看起來有點舊。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鏡子前。
女子微微張著嘴唇,正擦著淺色唇蜜。我們的視線在鏡子中交會。
她臉上的皮膚晶瑩剔透,就是個美女。她的黑色眼眸閃著調皮的神情,我的身影映照在她的眼眸中。她富有光澤的嘴唇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就像情緒不定的貓。
我完全被她吸引,鏈鋸不小心砍下了不需要修剪的樹枝。巨大的樹枝帶著樹葉搖晃了一下,正中興喜的腦袋。
「勇氣!」
興喜大叫一聲,丟開手上的耙子,沒有系安全帶就爬了上來。
「嗚哇哇哇,我不是故意的。你聽我解釋。」
他完全不聽我的解釋,以驚人的速度逼近我的腳邊,用安全帽全力頂我的屁股。
「好痛!好痛啊!」
我原本想踹興喜抵抗,但腳上有刀刃。我只能慘叫著,拚命往樹上爬,逃離他的魔爪。
「誰住在那個房間?」
「你說誰?」
興喜不再用頭頂我,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梳妝台上蓋著白布。
「咦?剛才還在的。」
「女人嗎?年輕的?美女?」
「嗯,對啊。」
「哈哈。」興喜笑得很詭異,「我告訴你,那是幽靈。」
「大白天有幽靈?況且,現在的時節也不對。」
「神去一年四季都有幽靈出沒。」他一本正經地說,「因為東家做了不少壞事,大部分都是清一招惹的女人陰魂不散。」
「怎麼可能?」
雖然我嘴上這麼說,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硬。我向來很怕幽靈或是妖怪之類的,高中時,女朋友邀我去看恐怖片,我硬是找理由推掉了。
住家附近的杉樹終於在一天之內修整完畢。傍晚的時候,清一哥他們也下山了。
我們像早上一樣圍著用鐵桶篝火取暖。周圍的樹木透出簡潔的輪廓向天空伸展。
「勇氣,幹得好!」
清一哥稱讚道。他是為了增加我的自信,才要求我修整屋外的防風樹。
三郎老爹和巖叔也對我讚不絕口:
「對第一次的人來說,成果很不錯。」
「興喜再怎麼厲害,一個人也很難再一天之內就完成。」
於是,我開始有了「再留在這裡努力看看」的念頭,也對正默默地捆綁落地樹枝的興喜刮目相看。
主屋的紙拉門打開了,傳來山太的聲音。
「直紀,你要走了嗎?」
「我改天再來,你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喔。」
走出玄關的正是剛才坐在梳妝台前的女人。
「誰說她是幽靈的?」
我壓低嗓音問興喜,興喜卻假裝沒聽到。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直紀,要不要我送你?」
正在火旁取暖的清一哥問她。那位名字聽起來好像男生的直紀冷冷地說:
「不用了,我騎機車來的。」
然後,她從倉庫推出一輛川崎重型機車。她推著機車,沿著石子路推向馬路。她是東家的什麼人?我很想問別人,但似乎沒有人會回答我的問題。因為在這個小村莊裡,大家都是熟人,所以,神去村的人從來沒有「互相介紹」的想法。
「直紀要再哪啊哪啊點。」
三郎老爹說道,其他人也都頻頻點頭,異口同聲地說:「是啊,是啊。」
「啊喲,她已經走了嗎?」
佑子姐從主屋走了出來,拿了一個包了保鮮膜的盤子歎著氣。「我還想叫她把菜帶回家。」
她拿了這盤菜要怎麼騎機車?不對,等一下,這搞不好是我逃離神去村的天賜良機。
我的確順利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也因為得到了組內其他成員的認同暗爽不已。但是,我根本不想做什麼林業的工作。我是被老媽和阿熊陷害,才會來到神去村這種鬼地方。
什麼「再留在這裡努力看看」啊,我到底在想什麼?我太大意了,差點就被綁住了。
「我去拿給直紀小姐。」
我從佑子姐手上搶過盤子,跑向馬路的方向。「喂!」興喜叫著我,但我頭也不回。
直紀矯健豪邁地騎上機車,正在暖車。低沉的引擎聲在山裡迴響。
「這是佑子姐要給你的。」
直紀看了看我遞給她的盤子說:
「我不要。」
她戴上挾在腋下的全罩式安全帽,馬上就要騎走了。我慌忙說:
「那我幫你拿,但你可不可以送我到車站?」
「啥?」
「我有事要去松阪,我剛領到薪水,想買點東西寄給我父母。我已經向清一哥報備了。」
我把老爸給我的三萬圓隨時戴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有了這筆錢,應該足夠讓我逃離這裡了。
「你看,我的薪水。」
我從口袋裡拿出信封。
「上面明明寫著『程儀』。」
「咦?嘿嘿嘿。」
我只能笑著掩飾。直紀露出懷疑的眼神。
「反正不關我的事,」她說,「你有沒有安全帽?」
「有。」
我戴上工務用安全帽坐在直紀後方。我可以抱她的腰嗎?
「出發羅。」機車的引擎轟隆轟隆響,「你可別哭呢哪。」
機車像箭一樣衝了出去,我差點被甩下車。我不顧盤子飛向後方,慌忙抓住直紀。哇,她的腰又細又軟。但我只得意了一剎那,因為直紀以驚人的速度狂飆起來。
「嗚哇!」
我嚇得眼淚、鼻涕直流,但立刻被風吹走了。在這麼狹窄的山路上狂飆,萬一遇到對向來車怎麼辦?雖然我這麼想,但直紀不停按著喇叭,及時遇到轉彎也照沖不誤。車體大幅傾斜,膝蓋幾乎快要碰到地上了。
「讓我下車!」
我大叫起來。更可怕的是,興喜開著小貨車追了上來。興喜一手握著方向盤,從駕駛座探出頭大叫著:
「勇氣,你想逃嗎!我饒不了你!」
他呲牙咧嘴,簡直就像凶神惡煞。大事不妙了。
直紀越飆越快,興喜也緊追不放。他的小貨車裝的是什麼引擎?他們在山路上競速追車,如果嚇昏了,肯定小命不保了。我拚命激勵自己,發揮最大的毅力保持清醒,但每隔十五秒,腦筋就會一片空白。
機車和小貨車幾乎同時抵達車站。在車站等電車的老太太一臉吃驚地看著我們。我下了機車,正要走向車站,但雙腿直發抖,幾乎無法站立。我只能用爬的,卻被興喜踩住了背。
「直紀,你還是這麼猛。」
「因為載了點貨,今天差一點輸給你,」直紀笑了起來,「改天再玩吧。」
最後一句話似乎在對興喜說,又像是說給我聽的。直紀的機車轉眼之間就消失在山路上。
「你還真會找麻煩哪。」
興喜把我拉了起來,押上小貨車。電車駛離了車站,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也搞不清楚是因為沒有逃走的悲哀,還是撿回一條命的安心,讓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你老家在哪裡?」
返回神去地區的途中,興喜問我。
「橫濱。」
「我沒去過,是個好地方嗎?」
當然是個好地方,無論商店還是玩的地方,都有太多這個村莊沒有的東西。我原本想這麼回答,但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但即使我離開那裡,也沒有人會在意。
我寄了明信片給我高中同學,告訴他們這裡無法使用手機,也留了興喜家的地址和電話,卻沒有人回信給我,也沒有人打到興喜家的黑色轉盤電話。大家可能都忙於新生活吧,我爸媽有了新歡孫子,早就把舊愛兒子拋在腦後了。
嗯?搞不好是我現在的處境很悲慘、很落魄?
「雖然神去村可能無法和橫濱相比,但也是一個好地方。」興喜說,「你對這個村莊和山上的事還一無所知。」
「那當然,我來這裡還不到一個月啊。」
「你應該再多住些日子呢哪。如果現在逃走了,我會告訴我的子孫,『有一個從橫濱來的平野勇氣比金針菇還要脆弱,是一個完全排不上用場的米蟲』,一百年後,你會成為這個村莊最弱的傳說。」
「那又怎樣?即使成為這個小村莊的傳說,我也不痛不癢。」
太無聊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了之後,心情稍微放鬆了一點。
「哪啊哪啊,」興喜靜靜地輕聲說道,「沒有人一開始碰林務工作就順手的,只有我這個天才例外。」
黑色的山影浮現在滿天晚霞中。
我和興喜回到家時,家裡一片漆黑。
「美樹,不在家嗎?喂!」
興喜一邊叫著,一邊脫下鞋子走進飯廳。我也跟了進去。
「興喜,你先坐下。」
黑暗中,傳來繁奶奶的聲音。定睛一看,發現繁奶奶宛如亡靈般,駝著背,坐在祖先牌位前方。
「哇噢,奶奶,原來你在家。」興喜伸手拉了一下日光燈的繩子開關,「為什麼沒開燈?」
「繩子這麼高,我怎麼拉得到?」刺眼的燈光讓繁奶奶不停地眨眼,「你老婆離家出走了。」
「又離家出走!」
興喜對著天花板叫道。繁奶奶拍了拍榻榻米,興喜端坐在矮桌旁,我也不得不端坐在興喜身旁。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今天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
興喜歎了一聲。我也有同感,飯團裡還放了可樂餅。
「你之前沒回家時,是不是騙她說去巡山了?」繁奶奶用嚴厲的聲音問,「結果跑去名張玩了哪。」
「呃。」
興喜還想裝糊塗,繁奶奶用手指在他的眉間用力彈了一下。繁奶奶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我還來不及反應,興喜已經「嗚呃」地慘叫了一聲,按著額頭,身體縮成一團。我的眼前只留下繁奶奶像眼鏡蛇般竄起的殘影。
這位老太太搞不好身手很敏捷……。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注視著,但繁奶奶已經像饅頭一樣坐回原本的位置。
「酒店小姐打電話來問,『興喜今天不來嗎?』明知道接電話的是你老婆,對方還故意這麼壞心眼。你會去那種地方玩,可見你的眼光也很差。」
興喜垂頭喪氣地聽著繁奶奶的教訓。
「在你把你老婆帶回來之前,你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是……」
興喜垂頭喪氣地起身離開。真是大快人心。我因為剛才演了那出逃跑的戲碼,現在已經飢腸轆轆,那我就和繁奶奶先吃晚餐吧。
我想得太美好了。
「你在幹嘛?跟我來。」
興喜說。
「為什麼我也要去?」
「即使我一個人去,美樹也不可能跟我回來。我們一起用哀兵政策央求她回家。」
「我才不要,她是你老婆啊。」
「剛才不是我去接你回來的嗎?」
「我又沒拜託你,是你自己多管閒事追來的。」
「白癡,別說這種讓人心寒的話。」興喜打我的頭,「我們是同一組的,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要一條心。」
我被興喜的歪理說服了,和他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我們沿著河流往下遊走,旁邊是乾裂荒涼的農田。
美樹姐的娘家就在橋的另一端,距離興喜家走路不到五分鐘。她娘家是神去村唯一的一家商店,推開玻璃門後,泥土地房間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商品,從農具、清潔劑到實物、煙酒,什麼都有,什麼都賣。
「有人在嗎?」
興喜叫了一聲,和屋內相隔的紙拉門打開了一條縫。一位看起來像是美樹姐父親的中年男人露出一雙眼睛。
「我家美樹有沒有來這裡?」
興喜陪著笑臉問道。美樹姐的娘家這麼近,他們兩夫妻顯然是青梅竹馬,興喜和美樹姐的父母應該也很熟。
但是,我完全猜錯了。
「她什麼時候變成『你家的美樹』呢哪?」
美樹姐的父親咬牙切齒地威嚇道,用力關上了紙拉門,完全不留情面。
「你別這麼說嘛,讓我見見她哪。」
「不行,我不能把女兒交給你這種色胚,你們離婚吧。」
「你不要故意說這種話讓我為難嘛,」興喜哀求道,「爸爸,求求你了,哪啊哪啊。」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以後也不幫你家送信、送包裹了。」
美樹姐的父親好像在郵局上班,他和興喜隔著紙拉門展開了攻防。一個要打開紙拉門,另一個堅持不讓對方打開,紙拉門的外框被他們拉扯得發出嘰嘰咯咯的聲音。
最後,興喜不知道從口袋裡拿出什麼東西,握在手心,「哇哈!」一聲,用拳頭打破拉門上的紙,把手伸了進去。
「這個給你,怎麼樣?」
興喜突如其來的粗暴行為讓我嚇了一大跳,紙拉門的另一端也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紙拉門竟然喀啦喀啦地打開了。
「那就哪啊哪啊吧。」
美樹姐的父親努了努下巴,示意我們去飯廳。脫鞋子的時候,興喜向我咬耳朵說:「我給了他酒店的折價券。」
大人的世界真齷齪啊。
美樹姐和她母親正在飯廳吃飯。
「啊喲,興喜,這次這麼快就上門哪。」
美樹姐的母親面帶微笑地說,美樹姐根本不正眼看興喜。
「我奶奶一直責罵我,叫我趕快來道歉。」
興喜說著,對著美樹姐磕頭。「都是我的錯!請你回家吧。」
他的磕頭似乎也是家常便飯,沒獅子不發一語地繼續吃著飯。
「勇氣,你也一起道歉。」
興喜笑聲對我說。
「為什麼我要道歉?」
我再度反駁道。
「他就是新來的?」
「很年輕,看起來很有活力哪。」
美樹姐的父母開始談論我,我無可奈何地跪坐在可這頭的興喜旁。
「呃,美樹姐,」我戰戰兢兢地開了口,「興喜哥已經在反省了。」
鴉雀無聲。空氣中飄著烤魚和洋芋沙拉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
「對了,以後我會好好看著興喜哥,只要一下班,我就會馬上把他拉回家,所以,請你回家吧。」
自尊心算什麼?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也對著美樹姐磕頭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磕頭居然是對著別人的老婆。飢餓太可怕了。
美樹姐停止了咀嚼,放下了筷子。我可以感受到她的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著我和興喜的腦袋。
「真的嗎?」美樹姐用沙啞的聲音問,「你真的不再玩女人了嗎?下次再被我發現,就不是離婚而已,我要死給你看呢哪!」
我詫異地抬起頭。美樹姐似乎是認真的,她雙手握著拳,放在腿上。
「我知道了。」
興喜說著,把自己的手輕輕放在美樹姐的手上。
「你不可以說謊呢哪。」
「我知道,其實我和其他女人都是逢場作戲,我心裡永遠只有你。」
「興喜!」
美樹姐抱著興喜的脖子哇哇大哭起來。
這對夫妻是在演哪出啊?
美樹姐的父母輕鬆自如地吃著晚餐,也許已經習以為常了吧。
走出「中村屋」雜貨店(美樹姐和清一哥家好像是遠房親戚)後,我們沿著來路走回家。星星在天空眨眼,無數的星星難以辨認出星座。
豪華的夜空令我感到陌生,我有點眼花了。我的逃脫和磕頭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
興喜走在前面,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自己的家門,走在我旁邊的美樹姐小聲地問: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很蠢?」
我當然不能回答「是啊」,只要沉默不語。
「我從小就喜歡興喜,愛得死去活來,才終於結了婚。只要是跟他有關的事,我就無法冷靜下來。」
興喜到底有什麼好?雖然他在工作上很能幹,但他這個人吊兒郎當,滿嘴的胡說八道,不過想想,和青梅竹馬在從小長大的地方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錯。
「美樹姐,哪啊哪啊哪。」
聽到我這麼說,美樹姐笑了笑,「對啊。」
我第一次說出口的神去話融化在早春柔和的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