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去的神明

深山的積雪終於完全融化,神去村的春天正式報到。

田野裡長滿了紫雲英,當暖風吹來,會誤以為自己正走在淡粉色的雲端。據說之後會把紫雲英割下來當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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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上長滿了紫花地丁的小花,附近山上的綠林中,也出現了許多像白色火焰般的辛夷花。

春天說來就來,一眨眼的工夫,之前還黯淡的黑白畫面被塗上了色彩。無論使用任何特殊攝影技術,也無法表現出如此鮮艷的風景變化。

春天不懂為風景帶來的變化,氣味和聲音上也出現不同表情。冬天時。又冷又硬的河水聲在草木吐芽的同時,轉變成細細的柔和聲音,清澈的河水發出甘甜的香氣。當我在閃著金色的河底細沙上發現一群透明的青□魚身影時,我情不自禁地驚叫起來。

春天為所有景物增添了節奏。如果說,冬天就像是被一群繁奶奶包圍,那麼,春天就是一百個直紀騎著機車,在山上橫衝直撞。活力充沛,熱惱不已。

在我從小長大的橫濱絕對看不到這種寸土的景象,雖然我一直覺得神去是鄉下地方,但鄉下也有優點。我經常靠在小橋的欄杆上,欣賞著一天比一天更綠的山野,和隨性綻放,幾乎探到河面的白色珍珠梅。

我在神去村生活了一年,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哪個季節」,我會回答是「春天」,冬天要起雪;夏天雖然快樂,但工作很繁重;秋天是沒事季節,楓葉也很賞心悅目,但又奇怪的廟會……。關於廟會,改天有機會再寫。

總之,春天是最燦爛的季節。春天那種令人雀躍的心情,以及空氣中混雜了花、土和水的香味所形成的那種甘甜都是無可取代的。

唯一美中不足,是那些黃色顆粒,就是花粉。神去村四周環山,山上種的幾乎都是杉樹和檜樹,簡直身處威力十足的劃分包圍網。

山上的杉樹在枝頭長出了茶色宛如果實般的東西,我一開始還很納悶「那是什麼呢?」不久之後,過時的顏色越來越深,遠遠望去,會以為杉樹枯黃了。

這時,巖叔開始猛打噴嚏。清一哥去山上工作時,都會密密實實地戴上護目鏡。雖然仍然一臉酷相,但鼻水卻靜靜地流不停。走在村子裡,發現很多婆婆媽媽都戴著口罩。

花粉開始攻擊人類了。

在我試圖逃脫後,小組成員卻沒有半句責罵,再度接納了我,也許是因為他們被同一個時期開始的花粉症所困,忘記罵我了。

巖叔在噴嚏和噴嚏之間的空檔說:

「那個茶色的東西並不是果實,而是杉樹的雄花。」

「啊?那些全部都是嗎?」

我目瞪口呆望著枯山般環繞整個村莊的斜坡,與喜興沖沖地補充道:

「現在還不算最嚴重,再過一段時間,就會變成一片金黃色。風一吹,樹枝輕輕一搖,花粉就像黃色的霧一樣呼呼地飄過來。」

「與喜,閉嘴。」

清一哥帶著鼻音制止道。

「為什麼?我有沒有說錯,肉眼都可以看到的大量花粉像下雨一樣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地攻擊。」

「不要一直說花粉、花粉的。」

巖叔只要聽到花粉這兩個字,就開始呼吸不順暢了。三郎老爹對花粉完全沒有感覺,正用力深呼吸,忙著做暖身操。

「勇氣,你沒有花粉症嗎?」

「對,我沒事。」

沒錯,那時候我還沒事。我笑著回答,完全不知道之後會有可怕的命運等待著我。三郎老爹一臉擔心地說:

「那就太好了。最近很多村民也都得了花粉症,真可憐。」

與喜得知我沒有花粉症,難掩失望地說:

「真無趣。」

與喜像野獸一樣,當然和過敏這種事無緣。即使他把杉樹的雄花吃下肚,應該也完全沒反應吧。媽的,花粉症是文明人的象徵。看來就是這麼回事,嗯。

今年因為下了場晚雪,栽植樹苗的進度大幅落後。中村林業的員工以驚人的速度重新展開一度中斷的整地工作。整地就是將栽植樹苗的山坡整平。

「人手不足啊。」清一哥站在西山的山腰上說,「這裡在皆伐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來整理了。」

「皆伐是什麼?」

「就是將一定區域內的所有林木都採伐光的作業。」巖叔向我解釋。「皆伐在採伐時不費工夫,但整個山坡都禿了。時下成天都在嚷嚷『環保、環保』,再加上也可能造成土石流,所以,現在以選擇性採伐數目的擇伐為主流。」

的確,那一片山坡完全沒有一棵杉樹,像平原一樣。不知道是鳥群帶來了種子,到處都長了不少低矮的樹木。這些長滿綠油油樹葉的樹木和人工栽植的整齊杉木不同,任意地自由生長。

數目的高度和我的腹部一樣高,枝頭卻綻放著球狀的淡黃色小花,支撐花簇的部分是暗紅色,明顯的色彩對比格外醒目。

「真漂亮。」

「這是接骨木。」

與喜告訴我。他的話音剛落。就舉起斧頭對著還很細的接骨木根部砍了下去。

「你你你、你要幹嘛!」

「幹嘛?當然是在整地啊。」

「好不容易長這麼大,砍掉不是很可憐!」

「你是白癡喔。」

與喜像魔鬼一樣揮舞著斧頭,爬上山坡,一棵又一棵地把幼樹砍倒。我啞然無語。我以為林也是和大自然融為一體,沒想到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與喜根本在破壞大自然。

「皆伐後,如果長了蕨類,樹木就無法生長,只要持續植林,就可以保持山林的環境。」清一哥對我說:「今天巖叔會教你,他是整地高手。」

然後,清一哥也猛然揮起長柄鐮刀,毫不手軟。三郎老爹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樹枝。

巖叔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日本沒有一個森林不假人工之手,伐木、使用木材、栽植樹木,要維持山林的生態平衡,這一點很重要,也是我們的工作。」

雖然我發完全同意,但我也開始在山坡上整地。由於之前把這裡的杉樹全部砍伐,樹根當然還留在原地,我以為在砍完灌木後,也要把杉樹的根部挖起來。

「怎麼可能?」巖叔笑了起來,「你太小看泥土的威力了。樹根就留在原地,很快就會腐爛變成泥土的一部分。」

乃哦看下的灌木又該如何處理?聽說也是把樹枝剪下之後,樹幹就留在原地。

「這裡的灌木還不算太密集,如果地面清得太乾淨,地表會幹掉。乾燥是杉樹苗的大敵。」

巖叔一邊用開山刀俐落地砍下倒在地上的灌木樹枝,一邊向我解釋。我也學他的樣子揮起了開山刀,卻差一點砍到穿著忍者膠底鞋的腳,太可怕了。

「如果是闊葉樹——像是栗樹或是櫸樹時,可以用卷落的方式。」

「卷落嗎?」

「我來示範給你看一下。」

巖叔拿起身邊一根兩公尺長的木棒,看起來像是堅硬的橡木材質,乾燥的樹木經過多少年使用,已經油油發亮。

巖叔把木棒插進倒在山坡上的那堆灌木中,用槓桿原理用力抬起,倒木帶著下方的倒木棍下山坡。巖叔只有一根木棒,就巧妙地操控了山坡上的倒木,把所有倒木像粗卷壽司一樣捲了起來。

「太神了!」

我歡呼著,「你試試。」巖叔把木棒交給了我。

我當然不行。倒木各自為政,卷落的方向也亂七八糟。

「熟能生巧。」

雖然巖叔這麼安慰我,但他自豪地告訴我,他的卷落技術是好手中的好手。他說這句話時很得意,連鼻孔都張大了。

「用這個方式卷落後,灌木就會在山坡上形成好幾層阻擋層,發揮土堰的作用,防止土石崩落。」

原來看下的灌木也可以物盡其用,不僅可以成為山坡土壤的養分,還可以擋土,真是智慧的結晶啊。我不由地感到佩服,卷落示範結束後,我走到山坡的巖叔的身後。

「喂,勇氣!你走路就走路,不要把土豆踢松呢哪!」位在上方的與喜突然對我咆哮,「表土營養很豐富,是山林的生命!誰在走路的時候會把生命踢走!」

我倒覺得與喜的咆哮可能會引起山崩,但即使挨了罵,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其他人穿著忍者膠底鞋,即使在沒有落腳處的陡峭斜坡上也可以輕鬆自如地走路,但我可以不行。我努力踩著巖叔的腳印走,但每走一步,腳下就會松塌。

「泥土鬆軟代表山林養護得當,含有豐富的養分。」

巖叔再度帶著驕傲笑道。

山上並非只有植物而已,更是昆蟲和動物的天堂。進入春天後,這些生命蠢蠢欲動,不時對我造成威脅。

山坡的整地終於結束,開曬栽種樹苗了。

「呃,要用手一棵一棵栽種嗎?」

「你問的根本是廢話,難道還用插秧機嗎?」與喜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在山上,除了人力以外,還能有什麼方法?」

絕望的鐘聲敲響,這要多久才能栽種完……?

「這裡面積不少很大嗎?」

「大個屁,才兩反而以。」

「啥?兩反?」

我偏著頭納悶,巖叔及時相救。

「一反等於三百坪,所以總共有六百坪的面積。」

六百坪!我從來沒有看過哪戶人家有這麼大,只知道這片山林真的很大。

「一反平均種四百五十到五百株樹苗。」巖叔說,「所以,這個山坡上要種一千株。我們總干五個人,平均每人只要種兩百株,小事一樁。」

哪裡是小事一樁。屬於人才一大清早,聽完這個心情就像是被重石壓頂,我只好努力振作,開始栽植樹苗。

清一哥似乎終於發現了與喜缺乏教學才能。所以,這次也派巖叔負責教我栽植的方法。

「如果按正方形栽植樹苗,越往山上,上下間隔就會越來越窄。」

我想像著三角形的山上用正方形的方式栽種樹苗後,點頭回答:「對,沒錯。」

「這會造成日照不足,影響樹木生長。所以,在這個山坡上要用上下間個較寬的長方形栽種樹苗,這叫短形栽植。」

他用鐵鍬撥開落在地上的樹葉和樹枝,露出地表,然後挖了一個坑,用鐵鍬把挖出來的泥土在坑口下方固定,再垂直地將在平地上長到六十公分左右的杉樹苗放入坑內,用雙腳把回填的泥土踩實後,試著拉樹苗確認是否確實完成了栽植。

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巖叔一連串利索的動作。與喜、清一哥和三郎老爹都在各自的區域變成了人力栽植機。

「來,你來試試。」

巖叔把地盤讓給了我,把裝了樹苗的大布袋交到我手上。我戰戰兢兢地把鐵鍬鏟向地面,鐵鍬輕輕鬆鬆地鏟進了泥土,帶來一股濃濃潮濕的泥土香,一條粗大的蚯蚓也跟著爬了出來。

「嗚哇哇哇哇。」

「不要鬼叫呢哪。」

巖叔抓著蠕動的蚯蚓丟到遠處。真是夠了,這裡的村民都是野蠻人。我小心翼翼地戴上粗工棉紗手套,專心一致地重複挖坑和栽植樹苗的過程。

晴朗的春日,山上只聽到鐵鍬鏟進泥土的聲音、清一哥吸鼻子的聲音,和巖叔斷斷續續的噴嚏聲。旁邊杉林的草叢裡不時傳來動靜,每次都嚇了我一大跳。

「通常都是野兔,」與喜危言聳聽,「剛從冬眠中醒來的性急傢伙可能會來這裡,山豬也可能撲過來,還有調皮的猴子會丟石頭,勇氣傻乎乎的,搞不好會被鹿咬。」

這時,那天也一起跟上山的阿鋸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把嘴裡叼著的一個好像尼龍繩的東西放在與喜的腳下。是什麼東西啊?我定睛一看,嚇得腿都軟了。

「嗚哇,蛇!是蛇!」

「別大驚小怪呢哪,又不是毒蛇。」

後來我才知道,神去村的村民看到蝮蛇就會興奮。明明是有危險的毒蛇,卻毫不畏懼地伸手去抓。

夏天走進樹林時,要特別小心被蝮蛇咬,但在神去村,反而是蝮蛇要特別小心。因為與喜整天都張著鼻孔嗅聞,尋找蝮蛇的蹤跡。蝮蛇身上會發出類似山椒的氣味,只要一聞到這種味道,與喜就會撥開樹叢。他會把獲得蝮蛇浸泡在燒酒裡,或是殺了之後用蒲燒的方式烤蝮蛇。聽三郎老爹說,蒲燒蝮蛇比蒲燒鰻魚更有滋味,我絕對不想吃那種東西。

與喜蹲下來檢查阿鋸帶回來的蛇,因為不是蝮蛇,他有點意興闌珊。

「阿鋸,你把白蛇咬死了,它可是山神的使者啊。」

阿鋸拚命搖著尾巴,希望得到稱讚。與喜摸了摸它的頭,它得意地瞇起眼睛,打算再度把蛇叼在嘴裡。

「不行,」與喜推開阿鋸的臉,「不能吃神明的使者。」

與喜大剌剌地抓起蛇的屍體,大搖大擺地走了起來。我看著他,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發現他把蛇埋在採伐下來的粗大杉樹樹根旁,阿鋸忿忿地看著被搶走的獵物,但下一刻就忘得一乾二淨,再度快樂地在山坡上跑來跑去。

上午的作業完成後,大家集中在山坡的一角,打開了便當。

清一哥用水壺在溪裡裝了清水後,點起篝火煮茶給大家喝。在山上吃便當,即使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巨大飯團,吃起來也特別香。

與喜拿了一小坨飯團放在樹葉上,供在埋蛇的樹根旁。三郎老爹把茶倒進竹筒,也同樣供奉在那裡。所有人都對蛇合掌祭拜,就連與喜也一臉嚴肅地閉上眼睛,沒想到他這麼虔誠。

「勇氣,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當我們再度開始吃便當時,清一哥問我。我沒有回答,清一哥笑著說:

「誰都無法預測山上會發生什麼事,最好只能求助神明。所以,山林人要避免不必要的殺生。」

阿鋸專心一志地吃著美樹姐特別為它準備的便當(裝在布袋裡的狗食)。

上午栽種的杉樹苗翠綠的樹葉隨風搖曳,淡藍色的天空中,飄動著霞霧般的春雲。

由於那幾個人力栽種機大顯身手,作業進度比我想像中更快。

「只要清一他們出馬。一千株根本不在話下。」

「動作稍微慢一點。就追不上他們了。」

三郎老爹用地上的樹枝剔著牙縫說:「畢竟東家是擁有一千兩百公頃山林的大山林主。」

「是啊,是啊。」與喜和巖叔也一臉驕傲的表情點著頭,但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一千兩百公頃有多大?」

「你這傢伙真囉嗦,一千兩百公頃就是一千兩百公頃」

與喜不耐煩地抓著一頭金髮,我沒有輕言放棄。

「因為我沒有具體的感覺嘛,對了,差不多有幾個東京巨蛋球場那麼大?」

「為什麼要用東京巨蛋來比較?」

清一哥提出一個很合情合理的質疑。

「我沒親眼看過東京巨蛋,所以你問有幾個東京巨蛋那麼大,我也沒辦法回答。」

三郎老爹抱著雙臂說。

「東京巨蛋的面積有多大?」

巖叔問,與喜從工作衣口袋裡拿出手機。

「我來查一下。」

「咦?你不是說,手機在這裡收不到訊號嗎?」

「山上可以收到訊號。」

與喜滿臉不悅地操作著手機。他把我的手機電池丟掉,自己卻帶著手機,到底怎麼回事啊?這個人也太自私了吧。

「他總是在工作的空檔和酒店小姐打情罵俏。」

三郎老爹小聲對我說,他真不是省油的燈,我要去向美樹姐告狀,叫她沒收與喜的手機。

「查到了,」與喜抬起頭,「東京巨蛋的面積是四萬六千七百五十五平方公尺。」

「所以,」巖叔看著半空掐指計算起來,「一公頃是一萬平方公尺,一千兩百公頃……,相當於兩百五十六個東京巨蛋球場。」

兩百五十六個東京巨蛋!

「哇噢!」

「順便告訴你,一千兩百公頃等於一千兩百一十町等於十反,也就是三千坪。所以,東家名下的善良又三百六十三萬坪。」

「哇噢!」

我昏了,無論用什麼單位換算,都超出了我的想像範圍。我太驚訝了,清一哥擁有這麼大的山林固然可觀,但巖叔的心算能力也太非比尋常了。

「我小時候學過珠算。」

看到我露出尊敬的眼神,巖叔害臊地說。

「並不是只有我們這五個人管理所有的山林。」清一哥又把談話拉回了正題,「中村林業的員工分頭在各個山上作業,如果人手還是不夠,就會發包給山林附近的林業工會,請他們幫忙。」

「像東家這種大山林地主,很少有人親上火線的。」巖叔補充說,「日本的山林地主有八成以上只有不到二十公頃的山林,通常都把整座山沿著山坡細分,擁有其中一小片山林。」

「所以,要買山林的時候,要先調查清楚山坡下方的地主,」三郎老爹插嘴說,「遇到那種壞心眼的地主,會不讓別人經過山下的土地,到時候就會無法運送採伐的木材。」

「是喔。」

我不可能買山林,這個建議對我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我瞭解了有利益糾葛的人際關係很複雜。

「全國的山林地主中,只有百分之三的人擁有超過一百公頃以上的山林。」巖叔一臉驕傲地說,「東家名下有一千兩百公頃,那些人根本沒法子比,懂了嗎?」

「這種大山林地主通常都是在現場發號施令、指揮別人,」與喜呵呵笑了起來,「像清一這種喜歡和大家一起流汗的稱得上是絕無僅有,也算是一種變態吧。」

「與喜,你少囉嗦。」

清一哥說著,蓋上便當盒蓋。「日本的林業成為夕陽產業已經多年,即使是大山林地主,坐在家裡享清福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後來我漸漸瞭解,清一哥不僅林業技術一流,經營山林也很有一套。

清一哥徹底養護那些較易採伐、離村莊比較近的山林,有計劃地改造成高效率的山林,只要採伐週期順利,樹齡三是奶奶的杉木也可以賺錢。由於國產木材價格暴跌,只要能夠穩定供應一定數量、規格統一的木材,就足以對抗需要額外運輸費用的進口木材。擁有山林的清一哥可以辦得到。

在林業的世界,樹齡三十年的樹算是年輕的。用與喜的話來說,是「小毛頭「」樹」。很懂得生意之道的清一哥當然也注意到利潤更高的樹木。

清一哥家裡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大山林地主,聽說以前光是中村家擁有的山,就可以從神去走到大阪。三重縣中西部到大阪的山幾乎都是他家的,規模相當龐大。

之後,中村家賣了一部分山林,目前擁有的山林比以前的少,但中村家代代細心植林。仍然擁有不少長了很多高大的杉樹和檜樹的山林。

樹齡七、八十年,甚至超越一百年的杉樹和檜樹在採伐時也很費工夫,需要相當的技術和心力,由於林業人手嚴重不足,很多地主只能忍痛放棄深山裡的這些大樹,任憑它們生長。

但清一哥把焦點鎖定在那些想要「打造出有品質堅持的家」的客戶身上。他和建築公司和營造公司簽約,打出「按客戶需求提供優質木材」的口號,也就是創造出「中村林業」這個品牌。或許有人認為木材需要什麼品牌,但是,那些深受「病態住宅」之苦或是想要打造「善待大自然的家」的人,仍然願意出高價選擇中村林業這個品牌。如今,中村林業接高單價的訂單接到手軟。清一哥的計劃成功,他的戰略獲得勝利。

而且,清一哥手上掌握了神去山這張王牌。在村莊的每個角落都可以看到神去山的山頂,那裡也是神去村的最高峰。神聖的深山,那裡……。啊呀,這件事也等日後有機會再寫。

在瞭解中村家所有的山林有兩百五十六個東京巨蛋球場那麼大後,午休的時間也結束了。大家做著簡單的伸展操,活絡筋骨。下午繼續栽植樹苗。大家各自背起裝了樹苗的袋子。

就在這時,與喜的手機響了。在山上聽到了手機鈴聲覺得很格格不入,是酒店小姐打來的嗎?因為我之前向美樹姐掛了保證,所以就豎起耳朵仔細聽。

「與喜,出事了!」

手機裡傳來美樹姐的聲音,「山太失蹤了,你們趕快回來!」

一行人提早下山,回到村莊時,已經下午三點多了。

佑子姐從家裡衝出來,撲倒在清一哥的懷裡。

「怎麼辦?怎麼辦?」

不知道是否因為看到了清一哥鬆了一口氣的關係,佑子姐哭了起來,「山太原本在庭院裡玩,我稍不留神,他就不見了。」

「別擔心,很快就會找到的。」

清一哥撫摸著佑子姐的背,語氣平靜地說。

村民都聚在清一哥的家裡,山太是在上午十點左右失蹤的。大家看到佑子姐在找兒子後,主動幫忙一起在村裡四處尋找。

繁奶奶也在清一哥家。她說:「東家的少爺失蹤是大事」,要求美樹姐把她背了過來,但年邁的繁奶奶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坐在清一哥家客廳的角落。

所有人都一臉抑鬱的表情。山太是小孩子,不可能走多遠,已經找遍了整個村莊就是找不到,難道是掉進河裡,或是被外人帶走了?

我想起山太天真無邪的笑容,胸口隱隱作痛。坐在旁邊的與喜也不發一語,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在山上工作時,可能擔心會引發山林大火,所以大家都沒有抽煙的習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與喜抽煙。

有幾個人分頭去村莊尋找。但都一無所獲,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是不是該報警?」

終於有一人開口了,他是住在河對岸的山根大叔。聽到他這麼說,坐在客廳裡的人也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有沒有去兵六沼找過?」

「山太怎麼可能走去那麼遠的地方。」

「誰知道呢,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別說了,真不吉利。」

「河邊有沒有腳印。」

「叫你別說了,對了,有沒有看到來路不明的車子。」

「如果有外車,早就用廣播通知了。」

神去村有發生災害時用的廣播,平時主要用來通知「有陌生的車子進入本村,請大家注意居家安全」,可見這裡真的是很少有外人造訪的鄉下地方。

村民仍然議論紛紛,一方面為失蹤的山太擔心,同時也為發生了突發事件而情緒激動。況且,失蹤的是大地主清一的兒子。我在這些習慣了悠閒生活的村民身上感受到殘酷和好奇心。

與喜也覺得這些說話聲很刺耳,他憤然地站了起來。

「唉,有時間在這裡說廢話,還不如再去找一下!」

「給各位添麻煩了,」清一哥雙手扶在榻榻米上,向大家磕頭說:「請大家幫幫我。」

客廳內鴉雀無聲,那些七嘴八舌的村民尷尬地互看。「對啊,再去找找。」「東家,你可別這麼見外。」大家一邊說著,紛紛站了起來。

「好,」與喜開了口,「那就分組行動,找遍村莊的每個角落。」

「等一下呢哪。」

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是繁奶奶。

「即使找遍全村也沒用,大家都坐下。」

繁奶奶是神去村的耆老,沒人敢違抗她的話。怎麼了?怎麼了?大家又在榻榻米上坐了下來,目光集中在繁奶奶身上。

繁奶奶嘴巴動了半天,終於嚴肅地開了口。

「山太……恐怕是遭神隱了。」

啥!?現在居然還有人說出神隱這種非科學的觀點,我差點噗哧笑了起來,但其他人的表情都很認真。

「喔,原來是神隱。」

「今年是大廟會年。」

「大山祗神。」

我隱約聽到村民竊竊私語,神情嚴肅地點著頭。喂,喂,真的假的?

「呃……」我惶恐不安地舉起了手,「有什麼廟會嗎?大山祗神是誰啊?」

客廳的談話聲頓時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盯著我看。

「這和你沒關係呢哪。」

山根大叔說,其他人也都點頭說「是啊,是啊」。

於是,我第一次明白,在神去村,我終究是個外人。即使我和清一哥他們一起流著汗在山上工作,也無法融入這些從小在村裡土生土長的人之中。

清一哥、與喜、佑子姐、美樹姐、繁奶奶、三郎老爹和巖叔並沒有點頭,如果連他們都有所表示了,我恐怕會當場離開,無論走上幾個小時的山路,我都會想盡辦法離開這個村莊。

什麼叫「和我沒有關係」!我內心憤慨不已,但還是忍了下來。現在不是為這種事生氣的時候,山太迷了路,可能正在某個地方哭著。我這麼告訴自己。

繁奶奶用比剛才更有力的聲音開了口,似乎想要化解客廳的尷尬氣氛。

「大廟會這一年,神明偶爾會召喚小孩子。我們必須淨身去山上把小孩接回來。」

繁奶奶的話聽起來像是預言。繁奶奶,帥喔。

「繁奶奶,是要去神去山迎接的意思嗎?」

清一正襟危坐著問。

「是啊。」

繁奶奶簡短地回答,然後,就像是完成了使命般,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她該不會說完一生一度的重大預言就氣絕身亡了吧?我以為繁奶奶一命嗚呼了,嚇出一身冷汗,但看到她嘴巴微微動著。她好像只是睡著了而已。

清一哥當機立斷。

「我們去神去山。中村組和我一起上山,佑子,你去準備讓我們淨身和乾淨衣服。」

「好哩!」

與喜猛然站了起來,我搞不清楚狀況,也跟著起身。

客廳頓時鼓噪去起來。

「東家,勇氣進神去山不太合適吧?」

「現在還不是時候哪。」

清一哥毅然回絕了這些意見。

「平野勇氣是神去村的一份子。神去的神明有什麼理由拒絕他?」

沒有人對東家的決意提出質疑。山根大叔和其他人都露出難以接受的表情,但沒有人再反對。

「由巖叔帶路。」

聽到清一哥這麼說,始終不發一語的巖叔默默點了點頭。他似乎有點緊張。

「對哦,有巖叔在。」

「只要巖叔出馬,神明也……」

客廳再度響起竊竊私語。他們不時瞥著巖叔,相互使著眼色,露出滿意的表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什麼話就大聲說出來,不要偷偷地說!

我還沒有擺脫剛才的打擊,村民的態度讓我無法靜下心來思考。當下,我還沒有察覺,在這個小村莊裡,場面話和八卦是村民生活的潤滑劑。

操心了一天,臉色蒼白的佑子姐打開客廳的紙拉門,探頭進來說:

「水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

清一哥再度拜託聚集在客廳的所有人,「各位,那我們就準備出發了。家裡備了酒和晚餐,如果沒事的話,請在這裡等我們回來。」

「路上小心。」

「我會祈求你們順利歸來。」

村民三呼萬歲,還有老太太熱淚盈眶。這是把我們當成要出征了嗎?

我難以理解他們的小題大作,只好跟著同組成員一起走進清一哥家的浴室。位在大客廳最深處的浴室內有一個檜木浴缸,和稍微像樣一點的旅館大浴場差不多。

「你平時也都在這裡洗澡嗎?」

這裡的更衣室和公共澡堂的差不多大,我從更衣室探頭向浴室張望,驚訝地問。

「平時都是在一般家用浴室洗澡,不然水費太可怕了。」清一哥俐落地脫下工作服回答,「這個浴室是在聚會或廟會的時候讓客人用的。」

請客人洗澡已經夠猛了,沒想到家裡還有兩個浴室。東家氣派的生活簡直就像以前的城主。

三個大水龍頭的水不斷注入檜木浴池。……嗯?水?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勇氣,動作快一點。」

在一絲不掛的三郎老爹的催促下,我急忙脫下工作服。五個全裸的大男人從更衣室走進了浴室。

浴缸內完全沒有冒出熟氣,果然是冷水。春天傍晚的浴室冷颼颼的,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浴室角落放了一大坨鹽。

冷水突然從我的頭上淋了下來,我跳了起來,根本叫不出聲音。與喜拿著檜木桶哈哈大笑著。

「你你你,你幹什麼!我會心臟病發作死翹翹!」

「別擔心,你看看三郎老爹。」

最年長的三郎老爹單膝跪在浴室的地上,用水桶舀起浴池裡的水,沖在自己身上。光是在一旁看著,命根子就縮了起來。

「這是哪門子修行?」

「不是修行,是淨身。」

與喜說著,抓了一把鹽在身上搓了起來。「快,你快動手啊。」

為什麼要用鹽洗身體?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醃菜,渾身發抖,用鹽搓著身體。與喜又用浴池裡的水從我的頭上淋了下來。也許身體已經麻痺了吧,用鹽搓過的皮膚從體內熱了起來。

最後,把脖子以下的身體都浸泡在裝滿水的浴池裡時,我竟然笑了出來。明明山太的下落不明,根本不是該笑的時候,但牙齒因為太冷無法咬合,當我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發出了「啊哈哈哈哈」的笑聲。

渾身儀式終於結束,我們換上了浴室外的白色衣服。有點像是修行僧的衣服,下半身說不清是裙褲還是簡單的長褲,小腿的部分特別窄,我不知道該怎麼穿,只好請三郎老爹協助。幸好這身行頭沒有看到類似烏鴉天狗妖怪戴在頭上的黑色小帽子,不由地暗自慶幸。

我們穿上不合時宜的落伍裝扮來到庭院。太陽漸漸下山了,如果不趕快上山,在找到山太之前天恐怕就暗了。山上的氣溫會急速下降,到時候就很危險。

巖叔坐上小貨車的駕駛座,其他人都坐在車斗上。阿鋸也跑過來吠叫著,想和我們一起上山,與喜說:「不行,今天你在山上殺生了,萬一惹惱神明就慘了。」

巖叔開著小火車前往位在村莊南側的神去山。車子發動後,與喜、清一哥、三郎老爹拿起筷子大小的木梆子,拚命敲著掛在胸前像胖子一樣的鑼。

叮叮、當當、叮噹叮噹。日落前的山裡迴盪著不甚悅耳的金屬聲,小鳥嚇得飛離了樹梢,回巢的烏鴉呱呱地叫著。

我用雙手摀住耳朵,不想聽著蓋過引擎的鑼聲。

「為什麼要敲鑼?」

小貨車駛過一個舊隧道,駛入沒有鋪柏油的小徑。車斗用力搖晃起來,我差點咬到舌頭。

「突然造訪不是很失禮嗎?」三郎老爹說,「這樣可以通知神明,我們現在要去叨擾了。」

「你也跟著敲。」

在與喜的要求下,我也只好敲著掛在胸前的鑼。叮噹叮噹。小貨車滿載著嘈雜的聲音前進。

十五分鐘左右的車程後,接著下車在林間道路走了二十分鐘,終於抵達了神去山的入口。

在一座搖搖欲墜的小祠堂旁,有兩棵綁著稻草繩的杉樹,杉樹之間有一條看起來像是獸徑的小路。小路一直通往山的深處。

山太一個人不可能來這裡。雖然我這麼想,卻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這裡是清一哥他們最後的希望。

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發生神隱這種事?山太根本不可能跑路離家這麼遠的神去山。但是,如果山太不在這裡,那麼就是掉進了河裡,或是被陌生的變態帶走了,甚至可能子附近的山裡迷路了。無論如何,都代表山太的處境很危險/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所以,我一路上都沒有開口,努力讓自己相信山太就在神去山。

與喜他們似乎堅信山太就在這座山裡,走在最前面的巖叔背影,以及繼續敲鑼的與喜臉上都充滿希望和自信,我不需要回頭,就知道走在我身後的清一哥和三郎老爹也一樣。

為什麼?以常理來判斷,根本不可能啊。

我雖然在一開始感到不可思議,但走在鬱鬱蒼蒼的森林中,也開始相信山太就在這座山裡。我抬頭往前走,敲著胸前的鑼,聲聲呼喚著:「山太,山太。」

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因為冷水和鹽的刺激,和不斷迴響在耳邊的金屬聲音,使我陷入了輕度的恍惚狀態。這就是所謂的自然嗨嗎?神去山的險峻山路,已經只有神域才有的莊嚴氣氛,還有闊葉樹的森林都讓我在這種恍惚之中越陷越深。

沒錯,神去山和村莊周圍的其他山不同,完全沒有栽植杉樹和檜樹,因此,山上生長了各種不同的樹木,每棵樹都出奇地搞大。

夕陽映照的山坡上,金黃色的斑駁廣電從樹葉縫隙灑了下來,壓彎了枝頭的黃色棣棠花也不遑多讓。路旁有一片野薔薇,羞澀地張開五片白色的花瓣,甜蜜的芬芳掠過鼻尖。溲疏枝頭結了血多小花蕾,十五公尺高的白蠟樹頂著泡沫般的白花,纏繞在橡樹上的五葉木通蔓籐綻放出明亮的紫色花朵。

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稱,只覺得「好漂亮」,為夜幕逐漸降臨,無法看清周圍的景色感到惋惜。

花香幾乎令人喘不過氣。除了嗅覺以外,聽覺也格外敏銳。原以為森林中一片靜謐,沒想到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隨時可以聽到樹葉掉落、樹枝搖曳的聲音。風掠過樹梢,鳥兒匆忙地啼叫著,好似在催促著「天快黑了」,甚至可以聽到鹿或是其他動物啃樹皮的聲音,以及遠處小溪的流水聲。

積滿枯葉的地面十分鬆軟,隔著忍者膠底鞋,依然可以感受到泥土含有豐富的水分和養分。

這裡簡直是夢幻世界,沒想到神去村居然有這種地方。我沉醉地邁著步伐,幾乎忘記進入神去山的目的。啊,真希望可以永遠留在這裡。

薄暮籠罩住森林,巖叔打開了手電筒。

慘了慘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雖然感覺在森林裡走了很久,但其實距離太陽下山只過了十分鐘而已,還沒有走到神去山的半山腰。我對時間的感覺已經完全錯亂了。

這就是山的魔力嗎?就連野蠻人與喜也變得虔誠,我終於可以理解進入神域之前要淨身的理由了。深山的這種奇妙難以用理智和在平地上的常識來理解,令我有點害怕,但也同時感受到樂趣。雜亂的部分和某種力量堆砌出井然有序的部分複雜地交織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神去村根源的瞬間。

「山太,山太。」

清一哥他們繼續叫喊著,為了拋開腦海中的驚愕,我也大聲喊了起來:

「山太,你在哪裡?我們來接你了,快出來。」

這時,小徑的前方,一個嬌小的人影衝入巖叔手電筒的光環中。我們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山太!」

山太也發現了我們,一個勁地向我們跑來。

「爸爸!」

雖然我和與喜都張開雙臂迎接山太,但山太跑過我們身邊,撲向走在最後的清一哥。清一哥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了山太的身體。

「太好了,山太,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裡覺得痛?」

「沒有,沒有地方痛。」

即使山太這麼回答,清一哥仍然不放心地撫摸著兒子的身體檢查著。清一哥閉著眼睛,身體因為放心和興奮微微顫抖著。

三郎老爹將懸在腰上的御神酒灑在周圍的地上。

「謝謝,謝謝你把山太還給我們,謝謝。」

三郎老爹拍了拍手拜神,我們也跟著拜了起來。夜晚風聲呼嘯的森林,有一種讓人不得不敬畏的威嚴。

山太到底是怎麼來到神去山的?該不會有壞蛋故意搗蛋,把他帶來這裡?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山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其他人似乎也很在意這件事,下山的路上,與喜問清一哥背上的山太:

「山太,你是怎麼來這裡的?你剛才在幹什麼?大家都很擔心你。」

「我跟你說喔,」山太揉著惺忪的眼睛,「一個穿紅衣服的漂亮姐姐問我『要不要來玩?』」

「漂亮的姐姐是誰啊?」

「不知道,我不認識。」

「你怎麼可以跟不認識的人走。」

「但是,她人很好啊,我回答說『好』,結果就咻地一下,有好多花,還有好多水果,我吃了很多桃子、柿子和葡萄。」

這個季節不可能有這些水果。我和與喜互看了一眼,清一哥沒有說話,默默地趕著路。

「啊。」與喜用手指揉著眉間,「咻是什麼?你說的咻是什麼?」

「飛起來了啊!」山太在清一哥的背上興高采烈地張開雙臂,「房子變得好小。」

「是喔,然後呢?」

與喜沒有多問這個話題,想繼續瞭解後續狀況,山太有點不高興,但還是回答:

「結果,有一個穿白衣服的姐姐說:『你該回去了』。」

這次又是白衣服的女人?我偏著投納悶。現在很少有人穿鮮紅色或是純白色的衣服了,難道是消防隊員或是醫院工作的人?

「嗯,」與喜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理解,「白色衣服的姐姐也很漂亮嗎?」

「這……」山太頓了一下,「但是她很溫柔,紅衣服的姐姐一下子就走了,但白衣服姐姐一直陪我玩,拉著我的手,把我送到爸爸這裡。」

難道是喜歡男童的變態姐妹?我實在太擔心了,忍不住問:

「你不覺得害怕嗎?」

然後,山太趴在清一哥的背上,很快就睡著了。

「山太遇見了神明。」

三郎老爹感慨地說。

「對,」巖叔說:「和我那時候一樣。」

「什麼?」我轉過頭,「巖叔,你也曾經……遭神隱嗎?」

「勇氣,看著前面走路,小心跌倒。」

巖叔揮了揮手,提醒我小心,然後用陷入回憶的聲音說:「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也像山太一樣突然失蹤了。大人都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結果看到我在神去山笑得很開心。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是啊,是啊,」三郎老爹說,「那一年也剛好是大山祗神大廟會年,所以是四十八年前。」

「有那麼久了嗎?」

「是啊。」

他們還真不當一回事。雖然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切平安無事,但失蹤的過程至今仍然是個謎。天底下真的有神隱這種事嗎?山太應該是被戀童癖的姐妹綁架了吧?

雖然我心裡這麼想,但看到山太睡得很香甜的樣子,就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山太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他和兩個奇怪的女人在神域的山水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這樣就足夠了。

在山上,無論發生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都不足為奇。

皎潔的圓月照亮了夜晚的山路,靜靜守護著我們,完全不需要手電筒。月光照射下,樹葉閃著銀光。

在玄關等候的佑子姐一看到我們時,無聲地尖叫出來,接過熟睡的山太。清一哥用手掌輕輕地抹去了佑子姐臉上的淚痕。

中村家燈火通明,大家為山太的平安歸來舉杯慶祝,所有村民都參加了這個通宵宴會。三郎老爹子皺巴巴的肚子上畫了一張人臉跳著舞,山根大叔一展他引以為傲的歌喉,繁奶奶用手打著拍子,卻完全跟不上節奏。美樹姐的父母安慰著清一哥,與喜聽到美樹姐稱讚他:「你偶爾也可以派上用場」,開心地乾了杯。

巖叔心滿意足地坐在客廳角落吃菜,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為巖叔的杯子裡倒了酒。

「不好意思,你也喝吧。」

「不,我是未成年,喝茶就好了。」

「你真守規矩。」

我們看著村民熱鬧慶祝,山太早就已經上床睡覺了。佑子姐也不在,可能在陪山太睡覺吧。

「巖叔,你沒有對山產生恐懼嗎?」

「什麼?」

「你不是遭到神隱嗎?萬一有什麼閃失,搞不好一輩子都回不了家啊。」

「我沒想過。」巖叔靜靜地搖頭,「不管有沒有遇過神隱,山都很可怕。我之前在山上工作時,曾經因為突然變天差點遇難,但我從來沒想到不再上山。因為我手打了山神的祝福,所以,活著要上山,死也要死在山上是天經地義的事。」

太猛了,上山工作不是工作,成了一種生活態度。以前,我身邊從來沒有大人說過類似的話。而且,巖叔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太帥了。

我有朝一日也會希望自己「活著要上山,死也要死在山上」嗎?

黎明時分,宴會終於結束。美樹姐背著繁奶奶,我拖著酩酊大醉的與喜回了家。

「我老公真是沒用。」

美樹姐費了很大的力氣,為與喜脫下了忍者膠底鞋,輕輕踹了一腳躺在客廳的與喜屁股,他照樣呼呼大睡。

我精疲力盡,好不容易爬到自己的被子旁,來不及脫下一身宛如修行者的衣服就倒頭大睡,一覺睡到中午。

山太回家後,發燒在家躺了三天,但很快就復原,比之前更加生龍活虎,整天都可以看到他在村裡跑來跑去。

他似乎已經把遭神隱期間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我腦袋昏昏沉沉的。

聽到我這麼說,與喜吐槽說:

「你不是整天都魂不守舍嗎?」

我發燒了,在與喜家三坪大房間內呻吟著。噴嚏猛打,鼻涕流不停,鼻子、眼睛、耳朵和喉嚨都開始發癢。

像妖怪一樣坐在我枕邊的繁奶奶為我擦著汗和鼻水,美樹姐為我煮了加了酸梅的粥,我並不是吃壞肚子,根本不需要喝粥,但還是心存感激地吃了。吃粥時仍然噴嚏不停,打得我肚子都快抽筋了。

我得了花粉症。來到神去村的第一個春天,我所吸入的花粉量就一下子衝破了我這輩子的額度。

在山上工作時,花粉飄然降落。花粉吧整個山都染成一片金黃色,在工作結束的傍晚,我們就像是裹了面衣,剛起鍋的炸蝦。

清一哥和巖叔除了戴護目鏡以外,把整個身體包得密密實實,完全看不到皮膚。他們用毛巾把頭連同耳朵包起來後,再戴上安全帽,鼻子以下也用毛巾包起來。鼻子以下當然戴了抗花粉專用的口罩。為了防止花粉入侵,甚至用白布把袖口和褲管都紮了起來。

「除了黏膜以外,連皮膚都覺得癢。」

「對啊,今年的花粉量特別多。」

他們兩個一身既像游擊隊,又像是蜂農的裝扮,在休息時間抱怨著。至於與喜、三郎老爹和阿鋸,不管是天空飄下花粉還是降下刀子,他們依然不為所動。我覺得鼻腔深處熱熱的,腦袋也昏昏沉沉,還以為自己感冒了。

那次地震後,我終於知道自己不是感冒。當時,我們進入了西山的深山,疏伐三十年生的杉樹。

樹齡超過二十年的樹林通常每個五年就要疏伐一次,留下有機會成為優質木材的樹木。如果不疏伐,樹木會過度密集,妨礙彼此的生長,也會影響日照。但是,也不能疏伐過度。尤其是檜樹,日照過度,反而容易枯死。

精準判斷砍伐哪棵樹並不容易。必須根據立地條件、枝葉生長情況,留住「這棵應該不錯」的樹,讓它成為五十年生、七十年生的大樹。

然而,疏伐所砍下的樹木並非不好。多虧有了這些樹木。才能夠避免其他樹木收到風雨的侵襲,也可以確保適度的日照,讓土壤耕肥沃。而且,三十年的樹木在疏伐下來後,還可以當作木材出貨。

我不知道該疏伐哪棵樹,也沒有足夠的技術可以伐倒樹木,所以,只能負責搬運伐倒的樹木。

「以前,連樹皮都不會浪費。」三郎老爹說:「四月到九月期間,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樹皮剝下來。」

「十月到三月期間樹皮剝不下來嗎?」

「剝不下來,樹木不都在暖和的季節生長嗎?所以,樹皮也會鬆鬆的,讓樹幹有空間生長。但冬季就不行了,樹皮會緊繃,貼在停止生長的樹幹上。」

老一輩的觀察入微,才會發現樹木的生長奧秘,太了不起了。

三郎老爹靈巧地用小型短斧把伐倒的杉樹的皮剝了下來,頓時飄來一股新鮮的木材香氣。從深褐色的粗糙樹皮下,露出富有光澤的樹幹,簡直就像在變魔術。

「從剝下的樹皮量可以計算出伐倒了多少樹木,才能領到工資。」

「現在不剝皮了嗎?」

「很少再剝了。現在也不再用樹皮引火,派不上用場了。而且,剝了皮之後,木材容易乾燥而裂開。」

中村林業的薪水不是抽成制,而是根據進山工作的天數計算。當然,技術和經驗不同的人,所領導的薪水也不同。我這個見習生領導的錢應該不到與喜薪水的三分之一,但能夠領到錢,我就已經心存感激了,因為我的工作績效連與喜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我和三郎老爹一起把尚未剝樹皮的原木堆在斜坡上。剛採伐下來的原木很重,雖然三郎老爹說:「只要掌握到支點再扛,就不會覺得重」,但我還是搬得東倒西歪的。

為了避免最下方的原木直接接觸地面,必須先鋪上樹枝和樹葉。同時,以立木作為支柱,交錯地堆放原木,放置一百天左右靜待風乾。等乾燥變輕後,才會把原木搬運下山。

清一哥正在不遠處的斜坡上挑選疏伐的樹木。他用開山刀微微削去樹皮做記號,與喜和巖叔把繩子綁在做了記號的樹木上,砍伐時,可以視實際需要拉繩子,調整樹木傾倒的方向。

砍倒斜坡上的杉樹時,評估砍伐順序及傾倒方向很重要,一方面確保作業員的安全,同時提升砍伐樹木的搬運效率。與喜難得神情專注地投入工作,清一哥偶爾會徵求三郎老爹的意見,三郎老爹總是快、狠、準地做出判斷,發出指示。

「先伐那棵樹,追駒方位,然後再來是那棵,左駒逆。」

我第一次聽到時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那是什麼暗號?聽了巖叔的說明,我才終於搞懂了。「追駒」和「駒逆」都是代表伐倒的角度。

面對稜線的方向,將樹木向有側伐倒稱為「右斧」,向左側伐倒側稱為「左斧」。伐倒的角度又細分為八個方位。「追駒」是指向右斜上方伐倒,「駒逆」是指倒向斜下方四十五度。水平方向成為「橫木」,正上方為「權兵衛」,正下方是「滴尿」。

令人驚訝的是,與喜每天都可以精準地按照三郎老爹指示的角度伐倒杉樹。而且,只用一把斧頭就搞定,名副其實的「神工鬼斧」,是專業級的。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我不得不欽佩與喜的厲害。

「只有笨蛋才會把樹向權兵衛和滴尿的方位伐倒。」巖叔告訴我,「如此一來,伐倒的樹木會滑落斜坡,很危險。尤其是滴尿的方向更是差勁中的差勁,樹木倒下時,會用力撞擊斜坡後彈起折斷,如果不小心打到人,絕對當場斃命。」

「一不小心『滴尿』了,還真會嚇得屁滾尿流。」

三郎老爹搖著頭。

「除非有很大的障礙物,否則,往稜線的方向伐倒是基本原則,」巖叔插嘴說,「可以提升砍伐和搬運的效率。」

我看著與喜揮著斧頭的身影,他這時退到了比樹木更高的斜坡上,伐倒樹木之前,他一定會高唱三次伐倒方向:

「追駒,追駒,追駒!」

「好哩。」

我們齊聲回應,代表「我們聽到了,我們會待在安全的地方,你隨時可以伐倒」。

與喜的技術讓人無需擔憂,但如果伐木者的技術不成熟,無法準確地讓樹木倒向事先判斷的方向,一起工作的夥伴有再多的命都不夠。

與喜接著用斧頭柄敲了樹幹兩次。

「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與喜的習慣,」三郎老爹笑著說,「砍倒大樹時,通常用這種方式向神明打聲招呼,『我要砍這棵樹羅』。此外,敲一敲樹幹,有時候也可以瞭解樹幹內有無空洞。但其實砍這種細樹時不需要這麼做,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吧。」

與喜調整了呼吸,舉起斧頭。匡、匡,斧頭砍進樹幹,清脆的聲音響徹整個山頭。樹梢搖晃著,杉木緩緩倒向稜線的方向,完全沒有傷及周圍的樹木。

我心生佩服地看著與喜伐樹。

「有點不對勁。」

三郎老爹說。他的話音剛落,地面搖晃起來。我以為是杉木倒地引起地面震動,但發現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地震!」

我大叫一聲,震度應該三級左右,但在山上感受的搖晃更劇烈。

「蹲下!」

三郎老爹按著我的安全帽。清一哥和巖叔正在樹幹上做記號,巖叔立刻抬頭看樹梢,確認搖晃的情況,清一哥大吼一聲:

「與喜,快閃!」

與喜剛把斧頭砍進另一棵杉樹,杉樹被砍出受口之後變得重心不穩,萬一因為地震倒向不該倒的地方,很可能會壓死人。與喜在地震劇烈搖晃之前,以驚人的速度衝上斜坡,朝我們跑來。阿鋸也蹦蹦跳跳地跟了上來。

當與喜逃到我和三郎老爹身旁時,搖晃打到了巔峰。咚。整座山發出重重的聲響,不見縱影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斜坡上的樹木枝頭劇烈晃動著,杉樹的花粉好像鵝毛大雪般灑了下來。

腐、腐海!

我忍不住聯想到宮崎駿的《風之谷》,「午後的孢子滿天飛……」。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在現實生活中看到如此夢幻的景象。

聲音消失了,閃著金黃色的小顆粒在眼前飄浮,落到地面。

「震得真厲害。」

「與喜逃命的速度真快。」

「有什麼好笑的呢哪,我的卵葩都縮起來了。」

「幸好沒有人受傷。」

同組的成員互看著笑了起來,花粉從天而降,全身都黃了。

「勇氣,你怎麼了?」

清一哥探頭看著不發一語的我。

「啊……啊啾!」

我打了一個大噴嚏作為回答。那是我的發病指數衝破極限,引發花粉症的關鍵時刻。

那天下班後,我發了高燒。我被送去村莊內唯一的診所,拿了抗過敏的藥。醫生比三郎老爹更老,在診察期間,莫名其妙地發抖。我每次打完噴嚏三秒後,他就用力抖一下。喂,喂,沒問題吧?

在繁奶奶和美樹姐的悉心照料下,我漸漸退了燒,但花粉症仍不見好轉。

結果,我的身體開始大量飆淚和猛流鼻水。

「反正花粉症不會死人,加油吧!」

與喜一大清早就活力十足。如今,我們這組超過一半的人都像是游擊隊(或是蜂農)的裝扮,實在太好笑了。

花粉症的確死不了,但渾身癢得讓人想死!我昏昏沉沉地瞪著與喜。真希望你也得花粉症,看你體會這種痛苦後,還敢不敢說這種話。

與喜完全沒有感受到我詛咒的視線,在清一哥家的庭院和阿鋸玩得不亦樂乎。

「花粉症還真奇怪,」三郎老爹偏著頭,「好像和年齡無關,到底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應該是體質吧,」清一哥吸著鼻水,「與喜,快過來,我要開始說明了。」

我們圍坐在庭院的桌旁,討論當天的作業。

「明天要在後山舉行每年一度的賞櫻大會。」清一哥說,「所以,今天要清掃會場,整建通往會場的道路。」

賞櫻?神去村的春天來得很晚,但染井吉野櫻也已經凋落了。前一陣子,在河畔路上,民房庭院和口山(神去村稱離村莊很近的山為口山)隨意綻放,宛如粉紅色篝火般的櫻花經常讓我看得出了神。

現在哪裡還有櫻花?我的臉上寫滿了問號。

「對喔,你還沒看過神去櫻,」與喜得意地笑了笑,「可壯觀羅。」

「勇氣今天就在山下工作吧,」三郎老爹故弄玄虛地說,「等明天再好好賞櫻。」

「是啊,」清一哥也點點頭,「那我和三郎老爹去清掃櫻花樹周圍區域,與喜、巖叔和勇氣負責整路。解散!」

後山位在清一哥家的後方,所以稱為後山。走在作業現場的斜坡時,巖叔向我介紹了賞櫻的情況。

「後山的山頂上開拓了一個小型廣場,廣場上種了一棵村民成為神去櫻的大樹,每年的這個時候,全村的人都會聚集在廣場賞櫻。」

「是喔,真好。」

「大家無拘無束地暢飲、歌唱,很開心喔。」與喜也說,「唯獨賞櫻那一天,即使抱馬子,也不會有人囉嗦。」

「但君子只能動口不能動手,」巖叔叮嚀道,「想當年,與喜還在讀高中時,把美樹按倒在樹叢裡,引起很大的風波。」

這傢伙真是禽獸不如。

「之後我不是負起責任,把她娶回家了嗎?」

這有什麼好神氣的?不過,我忍不住臉紅起來。雖然與喜和美樹姐這對夫妻整天吵架,但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我最清楚,他們還在談戀愛。

「賞櫻的時候,老人和小孩不是都會殘疾嗎?」巖叔重拾原來的話題,「他們要爬上後山山頂很費力,所以,要為他們正處一條路。」

整路時,使用的是疏伐看下的木材。為了一年一度的賞櫻大會,把後山上砍下來杉木都放在斜坡上乾燥,就可以運用這些原木整建步道。

以平緩的角度把原木堆擋在斜坡上,為了避免鬆脫滑落,原木的兩端用木椿或立木的根部固定。把這些原木連結起來,就整建出一條曲折延伸的步道直通山頂。對山林人來說,後山的坡度根本不在話下,原木道是為那些沒有腿力的老幼村民而建。

窩仔巖叔的指導下,整建半山腰到山腳的步道。與喜負責整建山頂道半山腰的步道,中午的時候已經追上我們了,我們剛好在溪流附近會合。我們用清澈的溪水潤了潤喉,開始吃便當。清一哥和三郎老爹現在應該也在山頂上休息。

「這條溪谷要怎麼辦?」

我問。上午爬上後山時,經過溪谷時,也費了我一番力氣。溪谷的跨暗渡大約三公尺,幾乎是一條河流了。雖然有多處的岩石露出水面,但踩在濕濕的岩石上很容易滑倒。我也不小心踩空,穿著忍者膠底鞋的腳踩進了溪流。雖然溪流不深,水流也不快,不至於被水流沖走,但對山太那樣的幼兒來說就太危險了。

「當然要架橋啊。」

與喜咬著巨大飯團說。

「啊?也用原木嗎?」

「除了原木,還有其他材料嗎?」

原木可以建造牢固的橋嗎?我不由地感到疑惑。

「別擔心,」巖叔笑了笑,「你猜把深山裡的木材運出來時是怎麼辦到的?就是用伐倒的原木搭建修羅滑道。」

「修羅滑道?」

「對。修羅滑道就是用原木在陡峭斜坡上鋪設的滑梯,原木在修羅滑道上一路滑落到幾百公尺的下方,場面很壯觀喔。」

「只要把滑下修羅滑道的木材再運到路上,就大功告成了。」與喜接著說了下去,「但是,如果中途有山谷的話,不是沒法子鋪設修羅滑道嗎?這種時候,就輪到木馬刀大顯身手了。」

「木馬的外形和雪橇差不多。」

巖叔在談論林務時,雙眼綻放出和平時不同的光芒,「就是載運木材後,靠人力托運的雪橇。木馬道就是專門讓木馬通行的枕木道。在山谷豎起幾根木柱,再把搭成梯狀的枕木架在木柱上。你可以想像一下鐵橋的樣子,只是改成木製版而已。架設木馬道經過山谷後,就可以用最短路徑把木材運下山。」

架設在山谷上的木製梯子,支柱也是原木。光只是想像,我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有時候會在距離谷底數十公尺高的位置架設木馬道。」

與喜挺起胸膛說,「所以,在這種好像小便池一樣的小溪上,用原木架設木橋是小事一樁,根本是躺著也能架。」

「在山上工作,一旦大意,就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巖叔訓誡著與喜,然後,又轉頭向我補充說:

「照理說,山上的工作採取分工制,但眼下人手不足,也引進了機械,只要是人力所及的事,全都一手包辦。我們這組主要負責伐倒,算是伐木工。在伐木工中,像與喜那樣只靠一把斧頭工作的人稱為樵夫。把伐倒的樹木劈開,做成木材的人稱為鋸木工,由其他組負責。把原木和木材從山裡運送出來的人稱為搬運工。鋪設修羅滑道、架設木馬道的共組基本上都由搬運工負責。」

「是喔。」

沒想到分工這麼細,可見各項作業都很專業,需要累積多年的經驗。我現在連銼鋸齒都不太會,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伐木的行家嗎?

啊,銼鋸齒就是把齒刃磨得更加銳利。與喜用磨刀石把斧頭的刀刃磨得像剃刀般銳利,磨得太薄,刀刃很容易產生缺口,就會影響工作,所以,關鍵在於恰到好處。與喜晚上在家裡的泥土房間磨斧頭時,我都會在旁邊觀察偷學。我也知道沒必要這麼做,但我很在意,無法不在旁邊觀察。

雖然我嘴上說不喜歡、不喜歡,但其實已經漸漸走上了林務這條路,難以想像初來乍到時,我居然試圖逃跑。

吃完午餐後,我們開始在溪谷上用原木架橋。

「正中央不是有岩石露出水面嗎?」巖叔指著水流說:「以岩石作為支點。」

我們挑了三根四公尺左右的疏伐木材橫加在溪谷上,與喜穩當地站在原木上,尋找理想角度順利架在成為支點的岩石上,簡直就像馬戲團表演雜技的。

巖叔和我搬動岩石堆在岸邊,將原木的一段固定,以免原木滾動。與喜走過剛建好的橋口,負責固定對岸。

「要避免原木和水流呈直角。必須維持一定的傾斜角度。」

巖叔說。

「為什麼?」

「你自己想想。」

我看著水流和原木橋思考起來。我知道了,如果原木和水流呈直角,就會完全承受水流的力道。如果維持一定的傾斜角度,就可以分散力量,保持穩定。

「走吧。」

巖叔身輕如燕地走過原木橋,我也跟在他的身後。原木滾來滾去,很不好走。

「不要把所有體重都放在一根原木上,腳盡可能橫跨過來。」

我按巖叔教我的方法,同時踩住兩根以上的原木,終於勉強走了過去。

與喜揮著斧頭俐落地切割木材,把原木切割成五十公分左右的圓材,然後再對半劈開,變成和魚板一樣的半圓形狀。

與喜把它們放在橋的不同位置,用鐵釘釘牢,把三根原木牢牢地固定住。

「這麼一來,你和山太走過溪谷時也不會覺得害怕了。」

雖然把我和幼兒相提並論是奇恥大辱,但在山上,我的確和幼兒差不多,所以也無言反駁。

剩下的斜坡也用原木建了步道,這天的工作就大功告成了。清一哥和三郎老爹像飛一樣從我們建好的原木道上衝了下來。

搞不好天狗就是指神去村的男人,因為他可以自如地在山上穿梭。

回到家時,美樹姐正在繁奶奶的指導下攪拌著大鍋子,似乎在準備賞櫻便當。豆皮已經煮成漂亮的顏色,應該要拿來做豆皮壽司。

她們似乎已經忙不過來,無暇做晚餐,餐桌上放的是火腿蛋,和早餐完全一樣。我和與喜當然不敢有意見,默默地吃下了肚。

賞櫻當天,神去村一片萬里晴空。

美樹姐起了個大早,把燉菜和炸雞塊放在漆制便當盒內,最後開始做豆皮壽司。我也在幫忙,把加了胡蘿蔔,香菇的醋飯塞進已經入味的豆皮。我很投入,努力把豆皮壽司做成稻草包的形狀。我覺得還蠻有趣的。

不時有鄰居子玄關打招呼。

「你們準備好了嗎?」

「我們先上去羅。」

美樹姐一臉嚴肅地用長筷子調整著便當盒裡的菜餚。「我忙成這樣,我老公到底死到哪裡去了?」

與喜喝了準備帶去後山的酒,一大早就在外簷廊上呼呼大睡。我沒有向美樹姐告密,在她用方巾包起便當盒時,我偷偷叫醒了與喜。

後山上到處都是人,難以想像像神去村的人口密度這麼高。沿著原木道走上山坡的村民在樹林中時隱時現,山頂上不時傳來村民聚集在一起的喧嘩聲。

與喜背著繁奶奶,美樹姐雙手都拎漆器便當盒的包裹,我背上背了三瓶酒,左右兩手有各提了一升瓶裝酒,一行人一起走上後山。

我們在溪流上的原木橋前遇到清一哥一家人。清一哥扛著桶裝酒,佑子姐一手提著便當盒,另一隻手拎了一個大熱水瓶。全村人都帶酒和食物上山嗎?他們到底打算在山上吃吃喝喝多久?

山太比我更輕鬆自如地走過了原木橋。

裝了一升瓶裝酒的背包帶深深地卡進了我的肩膀,自我感到精疲力盡時,終於到了山頂。視野頓時變得開闊起來,我忍不住「嗚哇」地大叫起來。

那裡是綠草如茵的天然大客廳,中央是一棵極其壯觀的大櫻花樹,再巧奪天工的屏風畫都無法和它媲美。那是山櫻嗎?枝頭綻滿了無數白色的重瓣櫻花,遠遠望去,彷彿升起的霞霧。走近一看,發現花瓣邊緣有極其淡的綠色,清雅的色調彷彿映照了滿山的綠意。

「神去櫻很美吧?」

與喜轉過頭,得意地問。繁奶奶在與喜的背上咧著沒有牙齒的最笑開了懷。

「太酷了……」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神去櫻伸展著經歷漫長歲月滿是青苔的樹幹,向著山頂的天空盡情張開枝葉。

村民圍坐在大樹下打開各自的便當,在巨大的花傘下,大家分享著彼此帶來的菜餚,舉杯對酌。這裡有人翩翩起舞,那裡有人引吭吟詩,每個人都無拘無束,盡情樂在其中。除了神去地區以外,中地區和下地區的村民也來了,整個神去村的人都歡聚一堂,無人不陶醉地享受著這場賞櫻大會。

在美樹姐的催促下,我也坐在草地上加入了賞櫻的行列。三郎老爹和巖叔立刻拿了自己的菜餚來交換豆皮壽司。與喜拿起一升瓶的日本酒直接喝了起來,清一哥面不改色地干了村民為他斟的酒,然後也為村民斟酒。

雖然我還未成年,但眼前的氣氛讓我很難拒絕別人的邀酒。林業工會的大叔一看到我,立刻走了過來。一開始我忘了他是誰,看到他粗壯的手臂,立刻想起她就是「山豬火鍋的大叔」。

「嗨,平野!聽說你工作很認真,當初把你交給中村林業果然對了,太好了。」

他已經酒酣耳熱,走起路來東搖西晃。大叔笑嘻嘻地把酒倒進我手上拿著的紙杯,盛情難卻,我豁了出去,把酒一飲而盡。與喜看到後,拿起手上的一升酒為我倒酒。「多喝點。」

我醉醺醺地走向櫻花樹的方向,「你沒事吧?」美樹姐擔心地問,我回答說:「沒事,沒事。」

我繞著櫻花樹根走了一圈,比樹枝更粗的樹須在地面牢牢地扎根。

繞完一周時,差點撞到一個女人。

「啊,對不起。」

我一抬頭,頓時愣在原地。

是直紀。好久沒看到她了,我想起她之前騎機車在山路上狂飆的情景,還有直紀腰部的觸感。

「聽說你上次幫忙找山太。」

直紀主動對我說話,我的心臟用力跳動著,幾乎快撞斷我的肋骨了。

「謝謝,那時候我剛好出差,不在村裡,事後聽到時,嚇出一身冷汗。」

為什麼直紀要向我道謝?是基於村民的身份?她說去出差,她做什麼工作?我很想知道,也很想和直紀交朋友。

「呃,我!」我向前跨出一步,「我叫平野勇氣。」

「哇,你滿嘴的酒臭。」

直紀漂亮的臉蛋皺成一團,轉身離開了。

我都自報姓名了,她至少也應該有所回應。我渾身無力,然後似乎就失去了意識。

當我醒來時,天空已經出現暮色。我躺在草地角落,繁奶奶坐在我身旁。

其他人都跪坐在神去櫻前,三郎老爹將一升的瓶裝酒供在櫻花樹下,將貼了閃電形狀的白紙的木棒插在地面。清一哥拍了一下手後,所有人都深深低下頭。

「後山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神去山嗎?」繁奶奶開了口,「我們要讓神去的神明看到我們賞櫻玩樂的模樣,我們快快樂樂的,神明自然也會快快樂樂。所以,賞櫻結束前,我們就用這種方式感謝神去櫻和神明。」

我躺在草地上,轉頭看向南方。神去山的稜線遠遠地浮現在傍晚的天空中。

我的視線再度回到聚集在櫻花樹下的村民身上。直紀坐在美樹姐和佑子姐中間,她對我說了一句「你滿嘴的酒臭」就轉身離開了。她到底住在哪裡?今年幾歲了?還有……有沒有男朋友?這些是我都想知道。

我的胸口發癢,但似乎並不是花粉的關係。

我歎了一口氣,抬頭看著正對著我望的繁奶奶。

「這個村莊盛產美女嗎?」

「啊喲,你這孩子。」

繁奶奶「嘿嘿」地笑著,用手掌拍了拍我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