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天是熱情

夏天的腳步漸漸近了,水的氣味越來越濃。

不,也許是農田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帶著滋潤的厚實,讓人忍不住想一直聞著。在鎮上聞不到這種氣味。那是清澈的水接觸養分充足的泥土和鮮艷欲滴的綠意所產生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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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外簷廊上盤腿而坐,看著黑暗的天空。濛濛細雨已經停了,美樹姐為我點的蚊香升起縷縷白煙。幾乎沒有風,眼睛和耳朵漸漸習慣了夜晚,即使在黑夜中,神去山的稜線也顯得特別黑。草叢中和屋後的農田傳來小動物的動靜,蝗蟲振著翅膀,野兔咀嚼著露水沾濕的新鮮葉子。

在神去村,野獸在住家附近出沒造成的損失並不嚴重。由於深山是一片片濃密的森林,所以,除非是那一年嚴重欠收,猴子、鹿和山豬都不缺食物,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來到村裡的農田找食物。所以,很少看到它們出沒的身影。

我在山上工作時,曾經多次感受到動物的動靜。有時候杉葉掉落在安全帽上,我不解地暗想「怎麼回事?」,抬頭一看,發現樹枝在搖,一個影子晃了一下,迅速竄走了。

「是調皮的小猴子在作弄你。」與喜笑著說,「你以前一定也像猴子一樣愛搗蛋。」

我曾經看到地上有鹿糞,聽說有人開車經過山上時,曾經遇到山豬。

基本上,人類和動物生活在各自的地盤,互不干擾。山上的資源很豐富,讓人類和動物能夠各據自己的地盤。至於那些不時入侵屋後農田的野兔,用繁奶奶的話來說:「都怪與喜做事不用大腦」。

兔子的警覺性很強,雖然它們有時會在山上留下腳印,或是在草叢中露出白色的尾巴,但幾乎很少會整個身體都曝露在人類面前。幾年前,與喜在山坡上練習鏟球時,在草叢中抓到了一隻兔子。他真的是人類嗎?他的運動神經和狩獵本能簡直就像山貓。

與喜用木箱和鐵網在庭院裡做了一個兔子屋,喂兔子吃高麗菜和蘿蔔葉子,把它當寵物般疼愛,但對習慣自由生活的兔子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災難。有一天早晨兔子趁與喜不注意,就逃之夭夭了。

「但它似乎忘不了飼料的味道,」繁奶奶說,「從此之後,兔子就開始在村莊裡出沒。」

兔子呼朋引伴,偶爾會在農田里吃大餐,但神去村的村民在這種時候也貫徹了「哪啊哪啊」精神,並沒有採取對策應變。

「如果這些兔子繼續猖獗下去,到時候就要用網子把農田圍起來。」

「是哪。」

他們悠閒地討論幾句,就沒了下文。

「不可以把山上的動物帶到人類居住的地方,山是山,人類是人類,別忘了是神明讓我們進山,如果忘記這件事,會惹惱神去的神明呢哪。」

與喜被三郎老爹狠狠罵了一頓,從此不敢再養山上的動物。

與喜的興趣是什麼?我在外簷廊上思忖著。他似乎喜歡動物或是小孩子這種行為難以預料的小生命,但眼下只養了阿鋸而已。在很少有娛樂活動的這個村莊,每天除了上山工作以外,根本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像與喜這種人居然能夠忍受。對啦,正因為他忍受不了,所以才會偷偷跑去名張的酒店。

我不知道怎麼消磨晚上的時間,即使看電視,頻道也少得可憐。銼一下鏈鋸的鋸齒後,吃完晚餐到上床睡覺這段時間完全無事可做。好——無——聊!我想大叫,讓整座山頭響透我的回音。好——無——聊——!

位在深山村莊的梅雨季真的會讓人鬱悶。濕答答,濕漉漉,濕淋淋,這裡的濕氣非比尋常。霧從四面八方的山上撲來,有一種滲進骨子裡的寒意。洗好的衣服完全幹不了,只能把工作服和內衣褲晾在飯廳,用暖爐烘乾。在美樹姐的胸罩下吃飯真是尷尬,繁奶奶的褲衩更是讓我倒盡胃口。

神去村原本就因為四面環山,日照時間特別短,一旦進入梅雨季節,會讓人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太陽的存在,陰陰鬱郁的感覺簡直就像是冬天的西伯利亞。

所以,我就待在外簷廊上發呆散心。這天晚上,討厭的迷霧停留在神去河的河面上,沒有入侵村內。視線良好,雖然天空被厚厚的雨雲遮蔽了,但看到神去山久違的黑色稜線,心情終於平靜下來。

光著腳的腳尖突然有一種濕濕的感覺,抬頭一看,發現阿鋸把前腿趴在外簷廊上,正用鼻子頂著我的腳。

「喂,別聞我的腳啦。」

我縮起腳,摸了摸它的頭,阿鋸喜孜孜地爬上外簷廊,坐在我的腿上,舔著我的臉。我抱著它,搔著它的背,它拚命搖著尾巴,快把尾巴都搖斷了。

這隻狗既可愛,又聰明,和飼主與喜大不相同。

橋頭傳來小貨車的引擎聲,車頭燈照在庭院的樹木上。阿鋸跳下外簷廊,跑向大門方向。小貨車輕輕按了兩、三次喇叭,緩緩駛入庭院。與喜走下駕駛座,繞到副駕駛座的方向,阿鋸在他腳下跑來跑去。阿鋸最喜歡的還是與喜,離我遠去的溫暖令我感到寂寞懊惱。

我歎了一口氣。啊,我已經多久沒有和女生說話了?我又不是出家當和尚,為什麼生活變得這麼清心寡慾?

其實我很清楚,這一陣子情緒低落不完全是因為梅雨的關係。自從賞櫻那天之後,我滿腦子都想著直紀,但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以免遭到調侃。

「你回來了。」

我甩開悶悶不樂的心情站了起來。與喜正把副駕駛座上的繁奶奶背了下來。

「喔,勇氣,你來的正是時候,過來一下。」

與喜兩隻手都抱著繁奶奶,他背上的繁奶奶代替他向我招手。

「怎麼了?」

「那邊田里有螢火蟲,這是今年第一次出現螢火蟲。」

「喔?」

與喜背著繁奶奶,走回大門的方向。我趕緊跑回屋裡,穿過飯廳,在泥土房間穿上橡膠拖鞋,對正在廚房洗東西的美樹姐叫了一聲:

「美樹姐,好像有螢火蟲,快來看。」

「螢火蟲?」

我抓起面露驚訝的美樹姐的手,順手關了水龍頭,衝出玄關。與喜站在家門口前的馬路上等我們,阿鋸也在一旁。

「咦?你已經回來啦。」美樹姐問,「奶奶,今天還好嗎?」

「泡得很舒服。」

繁奶奶在與喜背上回答。繁奶奶很喜歡去久居的老人日間照護中心泡澡。

「對了,下地區的村田爺爺好像日子不多了,今天也沒有來。」

「今年春天,他的身體還不錯啊。」

「年紀大了,這也是沒法(沒辦法)的事。我看不久就會辦葬禮,你先準備一下。」

「好哪。」

繁奶奶和美樹姐的聊天之中分不清是充滿殺氣,還是貫徹勇於面對現實的務實態度。在面對事情發生時,如果沒有「哪啊哪啊」和「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這種心理準備和堅強,也許就無法再神去村生存。

「在這邊。」

與喜說著,走向河邊的農田。除了橘色的夜燈和從各家各戶漏出的燈光以外,路上幾乎黑漆漆的。沿著坡道稍微走了一小段,水氣越來越濃,河水聲更襯托出夜晚的靜謐。

夜色實在太黑,我有點害怕起來,總覺得周圍的山影好像要撲了過來,只聞其聲的河流好像連同霧迎面而來。

「你們看。」

就在此時與喜伸出手指。我定睛一看,發現前方浮現出隱約的光亮。淡黃綠色的光點在水田上飛舞。

「不管看多少次,都覺得好美。」

美樹姐語帶沉醉地說。

「我第一次看到。」

我說。

「第一次!?」與喜似乎很驚訝,「不是今年第一次,是從小到大第一次?」

「對。」

螢火蟲——在我從小長大的城市,完全不可能看到自然生長的螢火蟲。

真是不可思議的昆蟲。我把臉湊到停在附近水稻上的螢火蟲前細細觀察,螢火蟲原來是屁股在發光,它們發出淡淡的光芒後,會在短時間內變回小黑蟲,化入夜色中,然後再度發光。

不同於火焰、電光、星星、月亮和太陽的光亮,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顏色和質感的光。輪廓模糊,難以想像觸摸時的溫度。似乎冷冰冰的,但又似乎會燙手。這種光時而漂浮,時而靜止,在農田里閃亮,微微照亮了夜晚。

剛才的恐懼已經消失無蹤了。

「這一帶的都是平家螢火蟲。」與喜說,「接下來會越來越多,這就是戀愛的季節啊。」

我偷瞄著與喜,他一臉奸笑。我的心事似乎被他看穿了。他對這種事特別敏感。

「啊,誰家的電話響了,是我們家。」

美樹姐快步走回家裡。她簡直是千里耳。我和與喜,還有與喜背上的繁奶奶不再繼續觀賞螢火蟲,跟著走回家裡。

「勇氣,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問我。」

與喜緊追不捨地問,繁奶奶也豎起耳朵。

「我想知道你有什麼興趣愛好。」

「你別裝傻呢哪。」

「我沒裝傻。這一陣子整天下雨,下班之後就沒事可做。這種時候,你都幹嘛?」

「這個嘛……」與喜目測著和美樹姐之間的距離,低聲說:「當然去找小姐玩羅。」

「原來你的興趣是泡夜店。」他的回答雖一如我的預期,但還是讓我驚訝,「名張的酒店嗎?」

「賣木材時,順道去名古屋玩。」

與喜「嘿嘿嘿」地笑了起來,繁奶奶罵了一句「我全都聽到了」,打了他的頭。

與喜消磨時間的方法完全不值得參考,我真正想打聽的是直紀的來歷,卻不敢開口,所以還是一無所獲。

「不過,你也越來越悠閒了。」與喜說。

也許吧。春天的時候,我根本無暇思考下班後要做什麼就倒頭昏睡了,體力特別好的我逐漸適應了在村莊的生活。

一個年輕人逐漸適應沒雜誌看,也買不到衣服的環境真的好嗎?起初這種想法讓我有點不知無措,但久了就覺得無所謂,沒有雜誌,衣服也「還好啊」,就好像當初我被迫來到神去村一樣,如今我也沒有足夠的氣魄反抗眼前的狀況。不知道該說是怕麻煩,還是適應能力太強,總之,這樣的結果無關好壞。

啊,言歸正傳。我,與喜和繁奶奶回到了瀰漫著潮濕空氣的家時,美樹姐剛好掛上電話。

「村田爺爺過世了。」

美樹姐靜靜地告訴我們。

除了滂沱大雨的日子,山上的工作不會中斷。即使是梅雨季節,我們這組也要每天上山工作。六月底以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割草。隨著氣溫逐漸上升,再加上雨量充沛,山上的雜草生長速度驚人。尤其是春天栽植了樹苗的西山山腰,更是滿地雜草。如果不及時割草,杉樹會輸給雜草,無法順利生長。

所以,在杉林長到一定程度時,每年的六月和八月就要割草。再高一點的杉林,每年只要八月割一次草。雖說只要割一次……,總之,光是想像一下,一年至少要走遍所有的山頭割一次草,就覺得永無止盡。林業工作真的很費功夫,收益卻不高,才會成為「夕陽產業」,但如果不養護山林,林況會越來越糟。這是一份需要熱情才能勝任的工作。

「大都市的人都以為種樹就是環保。」

巖叔說。花粉症的季節已經結束,所以他樂呵呵地爬上西山,雖然天空仍然下著濛濛細雨,路很不好走,但他絲毫不以為意。

「大家都說森林會增加氧氣量,但樹也有生命,會呼吸,當然也會釋放二氧化碳。」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很有道理。」

我以前一直以為植物會吸收二氧化碳,釋放氧氣,但這只是植物進行光合作用的時候才發生。植物其實也會吸入氧氣,釋放二氧化碳。

「所以,不能因為人類的喜好到處種樹,就以為可以高枕無憂,重要的是永續循環,如果擱在一旁不養護,根本不算『愛自然』。」

巖叔說著,開始用手上的大鐮刀割草。

「沒錯,勇氣,所以你別再說『草很可憐』這種蠢話了。」

與喜故意學我的聲音調侃道,他似乎還記得我之前在整地時說的話。

「我才不會說呢。」

我生著悶氣,舉起鐮刀在斜坡上除草。「對了,三郎老爹,你不去參加那位村田爺爺的葬禮嗎?」

「村哥怎麼走得這麼快,之前都沒聽說他身體不好,」三郎老爹落寞地說:「我今天要提早離開,要去參加守靈夜。」

「明天大家都去參加葬禮,」清一哥說:「勇氣,你有喪服嗎?」

我只帶了便服來這裡。我已經畢業了,總不能穿高中制服,也來不及打電話回橫濱家裡,叫家人送喪服過來。

「那就借我的西裝和佛珠吧。」

清一哥說。參加葬禮要包白包吧,到底要包多少?我在思考這些問題時,覺得自己也變成大人了。

聽清一哥他們說,神去村在舉辦婚喪喜慶時,都以地區為單位,由同一區村民共同協助。我不認識這次過世的村田爺爺,他住在下地區,當地從昨晚就開始為守靈和葬禮做準備工作,女人負責做菜,男人負責搭祭壇,張羅棺材。我住在神去村最裡面的神去地區,所以只要去參加葬禮就好。

薄霧從山谷的方向竄上來,在腳下繚繞。

我們橫向排成一排,面向山脊割草。長柄鐮刀的高度直抵我的手臂,不需要彎腰割草,但很不好操作。

與喜輕鬆自如地揮動著大鐮刀,簡直就像是死神。他巧妙地避開杉樹的幼樹,把周圍的雜草割得一乾二淨。我開始漸漸落後。

「不必著急,」清一哥回頭對我說:「小心不要割到腳。」

他的話音剛落,我手上的鐮刀一滑,居然砍下一株小杉樹。慘了!我慌忙蹲下來,把那株小樹插進地面。杉樹插回地上會長根嗎?好像不行,那至少裝裝樣子吧……?

我聽到腳步聲,抬頭一看,與喜叉著腰站在我面前。他在這種時候特別眼尖。

「你是白癡嗎?」與喜的怒罵聲響徹整座山,「天底下哪有人砍掉自己的飯碗!」

哇哇哇。我蜷縮著身體,拚命道歉。

「對不起!」

但再怎麼道歉,都無法讓小樹活起來。

「好了,好了。」

三郎老爹為我解圍。

「他第一次割草,難免失手啦,」巖叔走下斜坡,「割小樹周圍的雜草時,要貼著樹幹的根部,讓刀刃朝上,再把鐮刀背部壓向草叢。」

他抓著我的手,教我使用鐮刀的方法。

「鐮刀伸進草叢後,向外側偏倚,往自己的方向拉,這樣刀刃就絕對不會劃到杉樹。」

「是。」

掌握訣竅後,我調整心情,繼續割草。巖叔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樣就對了。」然後回到自己的地盤,只有與喜用像死神般的目光瞪著我。我知道了啦,我不會再砍倒杉樹了。

雨、霧和汗水讓工作服和頭髮都又重又濕,只要稍微停止活動,身上好像失溫一樣,全身開始發冷。午休時間,我們在半山腰升起了篝火。山上的樹木蒙上一層淡淡的霧靄,遠處的山頭頂著白雲,薄霧不斷地從地面升起。

「今天最好大家都提前下山。」

清一哥說完,滅了篝火,仔細地用土蓋好。

三點過後,我們準備下山了。那時候,我們已經割完了半山腰的雜草,往上爬到了更高的位置。

「喂,神降。」

聽到三郎老爹緊張的聲音,我停下了揮動鐮刀的手。與喜望向神去山。

白雲一下子從神去山的山頂上流瀉下來。不,那不是雲,而是霧。濃霧像海浪般從斜坡上瀉下來,轉眼之間,往村莊的方向衝去。

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集中到清一哥身旁。與喜用緊張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阿鋸!」在斜坡上玩耍的阿鋸跑了過來。或許是我心理作用,阿鋸的尾巴好像捲得比平時更緊。

「神降是什麼?」

我小聲地問。

「就是霧像這樣從神去山衝下來,」清一說:「發生這種情況時,周圍的山也……」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們所在的西山就出現了變化。剛才只有薄霧從山谷冉冉升起,如今已經靜止不動。相反的,乳白色的霧從山脊順著山坡流瀉下來。

「哇噢。」

一轉眼,我們就被白霧包圍了。明明近在咫尺,我卻看不到清一哥和與喜。

濃霧吸走了聲音,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站在地上,我快要抓狂了。

「安靜。」清一哥低聲對我說:「別擔心,不要動。」

我用力抓起放在地上的鐮刀。不用擔心,我人在山裡。我在濃霧中調整呼吸,努力平靜自己的慌亂。

咚、咚。神去山上傳來宛如鼓聲般的低沉聲音,接著,又傳來隱約的鈴鐺聲。我以為是幻聽,但似乎不是。鈴、鈴的清脆聲音從西山的山脊傳來,經過我們身旁。我整個人都縮了起來,手指無法動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杵在那裡。

怎麼回事?剛才經過我們身旁的是什麼?

鈴鐺聲消失在山谷的方向,原本以為永遠不會散去的濃霧也漸漸散開了。

所有人同時吐了一口氣,好像附在身上的妖魔離開了。濃霧散開後,終於可以看清其他人的臉。剛才完全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沒想到卻是近在咫尺。

「剛才是怎麼回事?」

我目瞪口呆。

「不是告訴你了嗎?是神降。」

與喜的態度一如往常惡劣。

「神降時不可以說話。」巖叔轉動著僵硬的肩膀,「這是住在神去山上的神明趁著濃霧出巡。」

「好久沒看到這麼壯觀的神降了。」

三郎老爹似乎很激動。

我並不想知道什麼神明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難道大家沒聽到奇怪的鼓聲和鈴鐺聲嗎?剛才不是有什麼東西經過我們身旁嗎?那就是神明嗎?剛才那種涼涼的感覺,讓人搞不清楚狀況,靜靜經過我們身邊的,就是神明嗎?

但是,大家似乎完全不想聊這個話題。

「撤退吧。」

清一哥說。

「好。」「是啊,是啊。」大家一派悠然地走下斜坡,完全搞不懂他們剛才有沒有聽到那個聲音,感受到奇怪的動靜。

山上的動物屬於山上,山上所發生的事都交由神明處理,在山上打擾的人類不應該多管閒事。

我深刻體會到神去村民的泰然,或者說是他們哪啊哪啊的態度。

那天晚上,村莊內始終瀰漫著薄霧,農田里不見螢火蟲的蹤影。

神去村所有的人應該都去參加了村田爺爺的葬禮吧。

村田家位在下地區的正中央,這一帶的神去河流域開墾了比較多的土地,因此,農田的數量比神去地區多。舊伊勢街道位在和神去河垂直的方向,難以想像江戶時代,前往伊勢神宮參拜的民眾擠滿了這條街道,街道兩側還留下幾棟像是昔日旅店的兩層樓建築。

村田家就位在街道旁,前院很大,有主屋和倉庫,是典型的農舍建築。

村田家屋內和前院都擠滿了弔唁客,身穿鮮艷橘色袈裟的和尚正在客廳唸經。清一哥借給我的西裝尺寸剛剛好,我燒完香,和與喜一起站在庭院的角落。我從來沒有和村田爺爺說過話,但看到他們家人哭紅了眼,我也忍不住難過起來。

為了拋開愛上的情緒,我四處觀察。雖說是來參加葬禮,但與喜還是一頭金髮,格外醒目。清一哥和三郎老爹端坐在客廳,祭壇上放著村田爺爺的照片,看他的照片,就知道他這輩子都活得耿直而頑固。祭壇周圍放著村民送來的祭禮,大籃子內裝著罐頭食品和水果,再用透明的塑膠紙包了起來。「都什麼時代了,即使收到罐頭食品,也很傷腦筋吧」,雖然我這麼想,但可能是這裡的習俗。

最搞不懂的就是插在祭壇上的樹枝,樹枝上還有許多鮮嫩的綠葉。

「白花八角樹枝,」與喜說:「去掃墓的時候也會帶著,你們那裡不用嗎?」

嗯,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沒看過。中元節掃墓時,從來沒有帶過滿是樹葉的樹枝,倒是會帶花束。

「那種樹枝有香味,香氣可以持續很久。通常都種在墓地,舉辦葬禮和法會時會截取一段樹枝使用。」

我沒有認真聽與喜的說明,因為我在前院的弔唁客中發現了直紀的身影。身穿喪服的直紀正和垂著雙眼的佑子說話。

「喔,直紀也在,因為今天是星期六。」

與喜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觀察我的反應,我面不改色,但腦袋卻轉個不停。

與喜的意思是,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所以直紀才能來參加葬禮嗎?神去村的大部分村民都靠務農或林業為生,可以自行說休假就休假。直紀無法隨便休假,代表她是在公家單位或公司上班,而且,上次賞櫻時,她說她去「出差」。

我終於下定決心問與喜:

「直紀住在哪裡?她好像和清一哥、佑子姐很熟。」

「啊?」與喜露出比剛才更賊的笑容,「你很在意嗎?」

「不會啊。」

「少來了,你別裝了。」

他捅了捅我,這傢伙真惹人討厭。

「直紀住在中地區,剛才我們車子不是經過一家神社嗎?就在那附近。」

「是喔。」

那家神社很氣派,聽說祭拜的是中世紀時統治這一帶的祖先。郵局和村公所也在附近,改天我去辦事時,順便去她家看看。不對,這樣不就成了跟蹤狂?

「她當然和佑子姐很熟,」與喜繼續說道,「因為直紀是佑子的妹妹。」

「什麼?」

這時,和尚的誦經剛好結束,整個庭院只聽到我的聲音,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巖叔在倉庫旁對我「噓」了一聲。

「順便告訴你,她是神去小學的老師。」

與喜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若無其事地說。

老師!這是我最怕的職業,不過要是有直紀這種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我也想去神去小學唸書,搞不好我會很用功。

很好,我已經知道她的底細了,接下來只要思考怎麼接近她。我正打算不經意地走向直紀,與喜一把抓住我的領子。

「你要去哪裡?出棺了。」

「我只是想去打聲招呼。」

「向誰打招呼?別多事了,把這個綁上。」

看到與喜遞過來的東西,我不禁覺得「這是在開玩笑吧」。他遞給我的白色繩子上有一個三角形的小布片。

「這就是妖怪綁在頭上的布嗎?」

「對啊。」

「為什麼要我綁?」

「不光是你,所有男人都要綁。」

與喜說著,像綁頭巾似地把自己手上的三角布綁在額頭上。抬頭一看,發現聚集在客廳和前院的所有男人都看起來像妖怪。

「太奇怪了!」我表示抗議,「如果是棺材裡的村田爺爺綁還情有可原,為什麼連我們也要綁?」

「我怎麼知道為什麼,反正是規矩。聽說以前都是綁著這塊布一路送到墓地,現在是火葬,只有出棺的時候才綁一下而已。廢話少說,趕快綁起來。」

那些身穿黑西裝、已經一把年紀的男人都在額頭上綁了三角布,一臉嚴肅地列隊站在那裡,實在太詭異了。棺木靜靜地經過他們面前,送上停在門口的黑頭車。司機按了按喇叭作為道別。

不去火葬場的弔唁客紛紛回家了,直紀也在散開的人群中,我和她四目相接。我害臊地扯下額頭上的三角布。神去村有太多稀奇古怪的習俗,我這個十幾歲的大男生實在難以適應了。

「回家吧?」清一哥問佑子姐,然後又問:「直紀,要不要來家裡坐一坐?」

「好啊,我家裡剛好沒準備晚餐。」

「那就在家裡吃飯吧。」

佑子姐說。我心跳加速。山太和繁奶奶一起在與喜的家裡,清一哥夫婦一定會去接山太,直紀可能也會去與喜家。

「你在偷笑什麼?」

與喜說。

「你頭上還綁著布呢。」

我說。與喜說著「喔,對喔」,趕緊把額頭上的布拉了下來。

果然不出所料,直紀去了與喜家。出人意料的是,她一身喪服,從下地區騎著機車去神去地區。太猛了。我坐在與喜小貨車的車斗上不停地讚歎。直紀拉起黑色長裙,在山路上緊跟在小貨車後。如果我盯著她看,可能會引起誤會。我的視線從直紀修長的腿上移開,向天空望去。雲終於開了,露出了一小片晴天。

因為山太吵著想睡覺,清一哥夫婦向繁奶奶道完謝,很快就帶著山太離開了。山太這個小鬼,居然搞砸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只能目送著直紀推著機車走向中村家,連一句話都沒機會說。

「想泡直紀可沒這麼容易。」

與喜故意抱起雙臂說。

「你別逗他了。」

美樹姐打了他的背一下。

「原來勇氣喜歡像直紀那樣活蹦亂跳的。」

繁奶奶「嘿嘿」地笑了起來。真是夠了,這個村莊根本沒有隱私。

但是,我絕不屈服。首先要試著找機會和直紀說話。

吃完晚餐後,我出門研擬作戰方法。我探頭向清一哥家張望。直紀已經回家了嗎?我沒有勇氣上門,我辜負了我的名字,真沒出息。

有沒有正常一點的方法接近直紀呢?而且不是這種變態跟蹤狂的路數。我走向農田的方向,聽到排水溝的水流聲,天空中閃爍著無數星星。兩個星期後,梅雨季節就結束,學校會開始放暑假了。對了,我聽說夏天的時候,全村都會舉行廟會。到時候邀她去參加廟會吧。或許她不喜歡姐弟戀,但我們可以慢慢培養感情。

田里的螢火蟲比之前更多了。如果有人對我說,那是從天而降的星星,化成了會發光的蟲,我也會相信。看著無數閃爍的微光,我的心跟著燃燒起來。

人生在世,生死無常,我沒有閒工夫在這裡發呆。

先去清一哥家吧,眼前的目標就是找機會和她聊天。我下定決心後,沿著來路往回走。這時,聽到前方傳來機車的引擎聲,車前燈也漸漸靠近。我不加思索地跳到馬路中央,用力揮動雙手。

機車停了下來,直紀戴著安全帽看著我。

「你好,」我說,「呃,我是平野勇氣。」

「你在賞櫻的時候說過了。」

直紀說完,似乎打算離開。我必須說點什麼。我著急起來。這樣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怎麼慢慢培養感情?完了。當我閃過這個念頭時,已經脫口說出:

「呃,請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再見。」

秒殺。紅色車尾燈駛過橋,在黑夜的山路上越走越遠。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回與喜家,繁奶奶問我:「要不要喝茶?」但我沒有理會她,拉開被子,立刻倒頭大睡。

直紀喜歡的人是誰?他們已經交往了嗎?還是只是拒絕我表白的借口?

我太操之過急了,應該先讓直紀進一步瞭解我,其實我也不是很瞭解她。我要繼續努力,要找回「橫濱種馬」的自信。雖然從來沒有人這麼叫過我。

早上的時候,我試著讓自己振作起來。我幾乎無心工作,但見習生當然沒資格說這種話。與喜一大早就為了要不要把頭髮染回黑色和美樹姐爭執不休,他們真幼稚。

我換上工作服,等待與喜的時候眺望著農田。昨天那麼多螢火蟲到底躲去哪裡了?我「啊」地叫了一聲,在田埂上蹲了下來。

水稻從根部向天空方向長出五片葉子。原本還以為是雜草,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

和白霧一起下山的神明輕輕撫過水稻,滋潤、柔軟了稻葉,推著季節繼續向前走。

美樹姐娘家開的雜貨店中村屋,村民都稱之為「百貨店」,因為他們家的狹小泥土房間陳列了食品、日用雜貨到肥料等各式商品。

山太最喜歡在中村屋買的藍色水槍。繁奶奶給他零用錢說:「你去百貨屋買你喜歡的東西」,他就挑了這把水槍。

神去村很少有年輕人,高中生因為要上學,所以都住在鎮上。至於中學生以下的孩子,在神去地區,只有山太而已。

我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山太的玩伴,整個夏天,我都成了他水槍的標靶。反正衣服很快就干了,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只是我現在沒有心情陪他玩。

看著山後不斷湧起的積雨雲,我忍不住歎氣。才剛歎氣,一道水柱就射中了我的眉心。山太咯咯笑著跑開了。

天氣越來越熱,似乎已經等不及梅雨結束。

來自四周山上的蟬鳴聲包圍了神去村,由於空氣清澈,陽光會直接刺進皮膚,令皮膚隱隱作痛。青草味隨著熱風吹進家裡,稻子開始抽穗,玉蜀黍在莖上交錯地長出果實,田里到處可以看到西瓜。夏天來了。

但是,林業沒有暑假。

我們這組成員在蒸騰的熱氣中繼續上山工作,揮汗如雨,工作服穿在身上根本沒有意義。頭上冒著熱氣,根本不想戴安全帽。水壺裡的茶水不夠喝,中午一定會去溪邊休息,大家一起喝溪水,順便把水壺裝滿,為下午做準備。

無論怎麼割草,站在山上放眼望去,仍然到處都是雜草。無論疏伐還是把木材運下山,都要比平時消耗好幾倍的體力。

夏天割草時,必須特別小心跳蚤。山上的跳蚤大得出奇,足足有五毫米那麼大,即使肉眼也可以看到,和躲在地毯裡的跳蚤完全不一樣。當我挽起袖子工作時,跳蚤就會順著我的手臂爬上來。我應該和肚子圓鼓鼓的山跳蚤對上了眼,看到這麼大的跳蚤和噁心的外形,我忍不住慘叫起來。「吵死了,豬頭!」與喜幫我把跳蚤打死了。從此之後,即使再怎麼熱,我也不敢挽袖子了。

但是,山跳蚤也很狡猾,它們會從工作服的縫隙鑽入咬人。一旦被咬,就會奇癢無比。我的大腿內側就被咬了,這些雜碎專挑皮膚柔軟的地方進攻。

那天在割草時,我突然感到隱約刺痛。一開始我沒在意,但不一會兒就開始發癢。我忍不住了,幸好其他人在離我有一段距離的斜坡上工作,沒有人注意我。我停了下來,脫下褲子往胯下一看,發現跳蚤趴在我大腿內側拚命吸血。我咬牙用手指把它掐死,繼續割草。沒想到非但沒有止癢,反而越來越癢,比被蚊子咬,癢了幾百萬倍吧,又痛又癢的刺激讓我不時發抖。

回家後,我觀察了大腿內側。因為我剛才用力抓,一整片皮膚都紅通通的。我坐在榻榻米上,張開雙腳,彎下身體,盯著患部細看,發現被咬的地方有兩根極小的突起物,好像插了兩根極小的鍬形蟲角。那是什麼東西?我想了一下,終於找到了答案。

那是山跳蚤的牙齒(?)。雖然我把跳蚤打死了,但它刺進我皮膚的牙齒還留在那裡。

山跳蚤的執著和只有牙齒留在我皮膚上的事實令我不寒而慄,我再度發出慘叫。紙拉門猛然拉開,與喜一掌落在我頭上。

「你吵死了!又怎麼了?」

你看,你看。我指著大腿,與喜趴在榻榻米上,把臉湊到我大腿內側。「哇噢,真的耶,差一點就咬到你的命根子了。」

如果我的老二這麼奇癢無比,這麼噁心……,光是想像一下,心情就難過起來。與喜拿來了鑷子,居然很靈巧地把跳蚤的牙齒拔了出來。擦了金冠消炎膏,因為抓破了皮,藥膏滲進了皮膚。之後整整一個月,患部都奇癢無比。

山跳蚤防不勝防,令人傷透腦筋。夏季的山上氣溫和濕度逐漸上升,危機四伏。

不過樹蔭下和早晚都很涼爽。坐在斜坡的樹下,眺望在藍天中綠意籠罩著的神去村。然後,聽著茅蜩蟬的叫聲,走在被染成橘色的薄雲下回到村裡。此時,我發自內心地讚歎「啊,好美,好快樂」。

啊,但是待在樹蔭下和溪邊可不能大意。潮濕陰暗的地方有水蛭出沒,它們的噁心程度比山跳蚤有過之而無不及。只要感受到體溫,就會無聲無息地靠近,從衣服縫隙處鑽入,神不知,鬼不覺地吮吸皮膚。

山上的水蛭身長大約五毫米,有點像淡棕色的尺蠖蟲或是線蚯蚓,在地面一扭一扭地爬行,由於身體很小,再加上有保護色,很難察覺到它們。所以,它們常常趁虛而入,鑽進衣服裡吸吮皮膚。被叮到不會痛,不,還是會有些又痛又癢的感覺,衣服纖維和肌膚摩擦時不是會有刺刺的感覺嗎?差不多就像那種不舒服。

有一次,我覺得小腿有點怪怪的,午休時,捲起褲管一看,結果……。啊,我甚至不願意回想。我右腿膝蓋下方有兩隻,左腿膝蓋下方有三隻水蛭叮在我的皮膚上!它們吸飽了我的血,身體漲大差不多有五公分長,寬也有一公分,而且因為吸了血的關係,全身變成了黑色。它們就像是長在我的皮膚上,全身扭來扭去。這個景象實在太可怕了,我「啊!」地大叫起來。

我心慌意亂,想把水蛭拔下來。現在回想起來,很佩服自己竟然敢去碰那麼噁心的東西,但當時滿腦子只想著「一定要拔下來」,但它們吸得很牢,根本拉扯不下來。

「不行,」巖叔對我說,「硬扯下來,水蛭的嘴巴會留在皮膚上。」

水蛭在吸飽血後,就會回到地上產卵。所以,一旦發現吸了血的水蛭,必須立刻消滅它,但水蛭的身體表面伸縮自如,而且很強韌,很難踩死它,也很難撕裂「分屍」,最後只能用歐諾個火燒死它。

與喜點燃打火機靠過來熏水蛭,怕火的水蛭立刻掉落在地,燒焦後縮了起來。

雖然趕走了水蛭,但血卻流不停。水蛭從皮膚叮咬處注入了血液不易凝固的成分。

「沒事的,我從來沒有聽說有人因為被水蛭叮咬出血過多死亡。」

三郎老爹安慰我,但我流的血把工作褲膝蓋以下都染紅了。水蛭叮咬的傷口留下一個小圓圈,癢了很長一段時間。

並不是因為我是新來的,所以山跳蚤和水蛭都來攻擊我,即使是老手,也會被山跳蚤咬,水蛭也會吸他們的血。它們簡直就是噩夢,無論怎麼防備,都躲不過它們的攻擊,但清一哥他們和我不同,即使被咬了也行若無事,只是淡淡地說「我被山跳蚤咬了,真癢」或是「被水蛭咬了,打火機借我一下」,和說「再來一碗飯」時一樣,完全沒有情緒起伏。

我可做不到,我這輩子恐怕都無法習慣它們的可怕。

對了,橫濱家裡打電話來,問我中元節要不要回去。即使有暑假,我也不想回去,我現在一刻也不想離開神去村。村莊的景像一天比一天更朝氣蓬勃,百看不厭,即使被山跳蚤咬,即使被水蛭叮,我也不想離開。

夏天的風景太迷人了。

神去村的夏天充滿了生命力,除了山上的工作以外,還要忙很多事。

首先,要采收農田里的農作物。早晨起床後,與喜、美樹姐和我就要去屋後的農田。茄子、小黃瓜、番茄,每天都有不同的蔬果要采收,因為不能丟著不管,所以只能不停地摘采。

除了小黃瓜以外,就連茄子蒂上也有尖刺或者說是茄須,整天被刺得大聲慘叫:「好痛!」神去產的蔬菜也充滿自然原始風味,和都市賣的完全不一樣。想吃玉米時,只要從莖上把玉米棒子掰下來。

自家吃的蔬菜浸泡在裝了井水的大盆子裡,左鄰右舍也都有自己的農田,把蔬菜分送給鄰居,反而會造成他人的困擾。所以,美樹姐會把吃不完的蔬菜做成醃菜,或是由與喜和我載上小貨車,賣給農協直營的超市。雖然那些蔬菜大小不一,外表不夠美觀,但甜味和酸味恰到好處,水分也很充足,鎮上的人都很喜歡。

采收下來的玉米統統交給繁奶奶。繁奶奶把玉米外側的葉子(還是皮?我搞不清楚)剝掉後,把蓬亂的玉米須也拔乾淨,放在大鍋中煮熟,或是刷上醬油後用爐火烤來吃。

整個夏天,我和獨角仙一樣整天吃小黃瓜,每天還吃三根玉米。有時候山太也跑來開懷大吃與喜家的玉米。吃不完的玉米掛在泥土房間的樑柱上風乾,秋天的時候,就可以剝下玉米粒,和米飯同煮或是泡水後蒸來吃。

忙完農事,就要上山工作。傍晚下班後,要為農田澆水。左鄰右舍的家裡都是老人,沒有人下田工作,所以,也要幫忙采收鄰居田里的小黃瓜、茄子和番茄。

到了晚餐時間,整個人都快累癱了,而且,上山工作以外的時間,隨時會遭到山太的水槍攻擊,完全無法鬆懈。

在與喜家,大家每天晚上都會一起坐在外簷廊上,享用著井水冰過的西瓜當作晚上的甜點,裝食鹽的小瓶子在我、與喜、美樹姐和繁奶奶之間傳來傳去。

大家仰望著星空,把西瓜籽吐到庭院裡。四個人吃了大量的西瓜,吐了大量的籽,一時之間我想像著我們吐出來的西瓜籽,都升上天空變成了星星。

因為吃太多西瓜,腸胃受了寒氣,大量玉米又導致消化不良。我猜想神去村的人整個夏天的腸胃都不太好,但因為吃的是新鮮美味的蔬菜和水果,即使吃壞肚子也甘之如飴。

然而我整天忙於農田和山上的工作,一有空閒,就拚命消耗蔬菜,應付和山太之間的攻防,根本無暇思考某些事。所謂某些事,就是如何接近直紀的問題,我也還沒有著手調差直紀到底喜歡誰。

很快夏日廟會就要到了,到底該怎麼辦?我還在思考這個問題,屁股就遭到了山太水槍的突擊,在這個村莊,根本沒辦法讓人專注在戀愛中。

這一天,我們這組人在清一哥家的庭院裡磨滑用來做壁龕柱的木材。壁龕柱就是壁龕內最明顯處主要支柱,同時可以作為房間的裝飾,因此,有時候會有一些奇特形狀的樹瘤或是表面有凹凸不平的波浪狀。

「這些樹是怎麼種出來的?」

即使我問與喜,他也回答說:「這是企業機密」,不願意告訴我。

事後我才知道,把免洗筷密密實實地綁在立木的樹幹時,樹的表面就會形成漂亮的枝紋。綁免洗筷的方法也有訣竅,聽說還有綁免洗筷高手。樹瘤是樹幹受傷或有異物(應該是昆蟲吧)進入後自然形成的。另外,必須仔細判斷樹幹的這些奇特形狀的裝飾,是否能夠作為壁龕柱賣出去,否則即使砍伐下來,也只能淪為瑕疵品。

這一陣子,許多人都希望打造一個「有品質堅持的家」,在和室增加壁龕的空間,壁龕柱的木材訂單也逐漸增加。

壁龕柱不僅是裝飾,更是建造堅固壁龕的關鍵支柱。將壁龕柱用的樹木在山上伐倒後,有時候要放在斜坡上乾燥四年左右。如果沒有充分乾燥,會影響木材的韌度,很容易折斷。充分乾燥後,即使樹木有扭曲或是歪斜的外型,也不會影響韌度。

雖然也會將原木直接用來當壁龕柱,但最頂級的是「去芯」的木材。

「芯就是年輪中心的部分。」巖叔說,「去芯木材就是拿掉中心部分,只使用樹幹外線部分的木材。」

「所以,如果原木的直徑不夠粗,就無法裁出漂亮的『去芯』木材嗎?」

「對啊,那棵柿樹就是自然樹。」

巖叔指著倒在清一哥家庭院的一棵巨大的柿樹說,「一定可以賣到很好價錢,嘿嘿嘿。」

「自然樹就是非植林的樹木吧?在哪裡採伐到這麼大的樹?」

「這是企業機密。」

這裡的秘密會不會太多了?

「不要只顧說話,忘了做事。」三郎老爹提醒道,「今天要磨完,裝上貨車送走。」

我慌忙低頭趕工。在神去村周圍山(這也是企業機密)上乾燥後的原木都堆在庭院裡,有整根原木用來當做壁龕柱使用的山茶花樹幹,或是像剛才的柿樹那樣,直徑很粗的原木,樹種五花八門。

有些樹幹已經剝了皮。我們這幾天都在用沙袋磨著剝了皮的樹幹。

用布袋裡的細沙磨擦樹幹,樹幹就會光滑起來,越來越有光澤。

太厲害了,我忍不住陶醉不已。雖然我在伐木、運木材時都幫不上忙,只有在割草時,稍微有了一點參與感,但就連我老媽也會在庭院裡割草,所以,即使在斜坡上割草的身手越來越矯健,似乎也沒什麼好得意的。

在磨壁龕柱時,可以親眼看到成果顯現,就會覺得「我也有模有樣!」雖然山太不時狙擊,讓我T恤的後背整天都濕答答的,但我不在意,一點也不在意。

不知道是否因為我賣力工作,三點就大功告成了。

清一哥坐上貨車,載了一車磨好的木材。

「我明天傍晚回來。」

握著方向盤的清一哥對三郎老爹和巖叔說,「與喜,其他事就交給你了。」

「好哪。」

「一定能賣到好價錢。」

清一哥開的貨車滿載著未來的高級壁龕柱,駛過不遠處的橋,在山路上漸漸遠離。我相信清一哥一定會在明天早上的罕見木材拍賣會上大顯身手。

我們平時栽植的杉木和檜木因為不是罕見木材,主要用於看不見的結構材,藏在牆壁、地板或天花板內,當然,有時候也會用於樑柱等可見之處。珍奇的罕見木材是指顏色、光滑度、光澤和木紋都很漂亮的天然木材,用於房屋內可以看到的地方,最能夠體現建造房屋者的喜好和美感。行家的講究沒有上限,因此,高級的罕見木材價格往往十分驚人。

拍賣的結果會影響到我們的薪水,所以,我也對著貨車的車尾燈合掌祈禱,「希望可以賣出好價錢」。

結果,我的後腦勺又中了水槍。

「喂,山太。」

我好不容易才逮住四處逃竄的山太,反架他的雙手。「你爸爸今天晚上不回家,你一定很寂寞吧?」

「我才不寂寞。」

山太逞強地說,笑著扭動身體,試圖掙脫我的雙臂。

「真的嗎?今天晚上可能會有妖怪喔。你爸爸在的話,可以馬上趕走妖怪,但今晚只有你一個人,怎麼辦?」

「我不怕,還有媽媽在。」

山太說話時哭喪著臉。啊呀呀,我是不是嚇他嚇過頭了。

「山太,要不要去游泳?」

與喜適時地邀了山太,山太馬上忘記剛才快哭了的表情,立刻很有活力地回答:

「我要去!」

神去村有游泳池嗎?我很訝異,但與喜帶著我和山太,從橋下往河邊走,原來游泳池就是神去河!

與喜穿著忍者膠底鞋走進河裡,不顧長褲的褲腳都濕了。他嘩啦嘩啦地走著,距離橋頭一百公尺的下游有一截五公尺左右的落差,形成了一個小瀑布。與喜抱著山太,探頭看著下方的淺潭。

「我們要跳下去羅,你要憋氣。」

「真的假的!」

驚叫的不是山太,而是我。我還來不及制止,與喜就抱著山太一起跳進了淺潭,只聽到「噗通」一聲水聲。

「與喜,山太!」

我膽戰心驚地走到瀑布旁,水流快把我衝下去了。水潭中有無數水泡翻騰著。

我覺得過了很長的時間,與喜和山太終於露出睡眠,與喜的金髮和瀑布的水花一起閃閃發亮,山太在與喜的肩上揮著手,另一隻手上仍然握緊了那把水槍。

「勇氣,你也跳下來!」與喜叫著,「盡可能往裡面跳一點,其他地方水很淺。」

我不能在與喜和山太面前退縮,我鼓起勇氣跳了下去。

冰冷的水頓時包圍了全身,心臟也縮了起來。瀑布的水流聲越來越遠,穿著忍者膠底鞋的腳底碰到了河底的河卵石。呃,真的很淺。在這種地方跳水,稍不留神,就會撞到腦袋上西天。

我用力蹬河底,試圖浮出水面。沒想到根本不必遊泳,腿一伸就站直了。接觸到空氣時,河水打濕的身體忍不住發抖。

「好、好、好冷。」

「馬上就習慣了。」

與喜把山太放在淺灘後,找了一些大小適中的石頭圍成一個圓。原來這是座天然的泳池。過了一會兒,圓池裡的水因為和流水隔開,再加上陽光照射下而更加溫暖。

「山太,你來這裡玩。」

山太喜孜孜地走進與喜為他做的兒童池內坐了下來,時而為水槍裝子彈,時而像鱷魚一樣爬來爬去。

「山太,你先不要動。」

我蹲了下來,看著山太專用的泳池。當水面靜止時,透明的青□魚從石頭縫隙中鑽了進來,好奇地在山太柔嫩的小腿附近游來游去。

「哈哈,太厲害了,連魚也一起游泳。」

我笑著說。

「好厲害、好厲害。」

山太也笑了,但對山太來說,河裡有魚根本不足為奇,完全感受不到我的激動,我一邊說著「好厲害」的時候,一邊用手掌拍打著水面。青□魚群一下子散開,好像溶化在水中般不見了蹤影。雖然我覺得可惜,但只要山太高興就好。

與喜又開始「哼啊」地搬大岩石,他真是力大如牛。

「勇氣,你來幫我一下。」

於是,我也跟著他一起推石頭,但大部分力量還是來自與喜。

與喜用大岩石把瀑布和淺潭圍成半圓形,縫隙也盡量用中等大小的岩石堵住。不一會兒,瀑布流下來的水就積成一個大水塘,形成一個臨時水壩。

「這裡是成人池。」

與喜說著,穿著衣服游了起來。我也心癢癢的,一大早工作至今,汗流浹背的身體在清澈冰涼的水裡游泳,一定很舒服。

我也躍躍欲試地從大岩石上跳進水池。好冷!但是超爽快。由於水被堵住了,淺潭的範圍比剛才更大、更深,離底部有三公尺左右。

隔著透明的水,看到河底的石頭在陽光照射下閃著藍光,一尾和手指差不多長的黑魚游過眼前。走近瀑布的方向,水流逆向翻騰,冒出無數白色細小的氣泡。隔著水面,好像空中和水中各有一個瀑布。

我憋不住氣了,很不甘願地把頭探出水面,下巴不自主地發抖,牙齒無法咬緊。蟬鳴的聒噪聲絲毫不輸給瀑布聲。

我試著仰泳,讓肚子曬曬太陽。與喜背著山太,好像烏龜一樣在淺潭裡游泳。他們兩個人的嘴唇都變成了紫色,好像喝了添加色素的果汁。我的嘴唇應該也都發紫了。

和學校的游泳池不同,河裡的水溫很低,即使用大岩石擋住,水仍然不停地流,帶走身上的體溫。但我很想一直在河裡戲水,不願離開。與喜打造的天然泳池充滿了學校的泳池所不具有的魅力。

「喂,你們玩得很開心哪。」

抬頭一看,三郎老爹和巖叔站在路上。

與喜向他們招手,巖叔搖著頭。

「泡在這麼冷的水會傷腰呢哪。」

「與喜,這個就拜託你了。」

三郎老爹用繩子綁著一個竹簍,慢慢放到水面。

「沒問題。」

與喜踩著水,結果竹簍,山太立刻從與喜的背上爬上他的肩頭。

山太和我好奇地看著與喜手上的竹簍。近距離觀察,發現竹簍的形狀很奇特,好像一個橫放的花瓶。

「這要幹嘛?」「這是什麼?」

我和山太異口同聲地問。

「你們不知道嗎!」

與喜十分驚訝,我渾身的血液都衝向已經冰冷的臉頰,但山太坦誠地回答:「嗯!」

「這叫『翻觔斗』,是用來捕鰻魚的陷阱。你們看,這裡不是特別窄嗎?」他指著竹簍的開口說:「鰻魚一旦進入,就無法再回到河裡了,可以捕到很多鰻魚喔。」

與喜說著,得意地用雙手搖了搖竹簍,我這才發現竹簍裡已經有好幾尾滑溜溜的鰻魚了。

「哇,哪裡捕到這麼多鰻魚的?」

「我也不知道,」與喜懊惱地說,「那是三郎老爹和巖叔的秘密基地,我猜想應該是這條河的哪條支流,改天我要跟蹤他們呢哪。」

「吃不了這麼多吧。」

繼西瓜和小黃瓜之後,又要墜入鰻魚地獄了嗎?再說,吃這麼多鰻魚,再怎麼養精蓄銳也沒有用武之地。

「不是,不是。」與喜說,「馬上要舉行夏日廟會了,我們這個組每年都負責蒲燒鰻魚的攤位,這些鰻魚是材料。」

與喜走出淺潭,扛著山太走向淺灘。他把竹簍浸在水裡,把繩子綁在岸邊的樹上。

「只要養在水裡,它們就會活蹦亂跳地活到廟會當天。」

「不用餵飼料嗎?」

竹樓裡的人口密度(應該是鰻魚口密度)很高,我擔心地問。

「如果鰻魚連這種事都不會自己張羅,我們就傷腦筋了。」

「你傷什麼腦筋?那些莫名其妙被抓進竹樓裡的鰻魚才覺得傷腦筋吧?」

「真是拿你們沒法子。勇氣、山太,你們從今天開始負責喂鰻魚。」

與喜就擅自分派了工作,然後叫著「啊,冷死了,冷死了」,從河裡走到岸上。

「要趕快回去泡個澡。」

與喜做什麼事都我行我素。他霸佔了浴室,我只好去清一哥家洗澡,在我洗身體的時候,山太的水槍仍不停地攻擊。

泡完澡,身體暖和後,我和山太牽著手,去百貨店買鰻魚的飼料。雖說是百貨店,但也沒有賣「鰻魚飼料」,我們問了正在看店的美樹姐的媽媽,決定用金魚飼料代替。

那天晚上,山太尿床了。早晨的陽光下,山太的床單在清一哥家的曬衣架時隨風飄揚。

不知道是因為在河裡玩水,還是因為我用「妖怪」嚇他,他才會尿床。

三郎老爹和巖叔每天都拎著竹簍,不知道又從哪裡捕了鰻魚回來。鰻魚放在采收蔬菜時用的大竹籠裡,大竹籠放在河裡,只有底部泡在水裡的景象太奇怪了。而且,只要探頭一看,就可以看到十幾條腹部淺綠色的肥滋滋鰻魚糾纏在一起。

會不會有人偷魚……?我不禁有點擔心,但充滿「哪啊哪啊」精神的這個村莊,防盜意識還很不普及,鰻魚就這樣養在河裡也沒關係。

我和山太每天早上都去探視鰻魚。

「它們真的有吃嗎?」

「我也不知道。」

我們重複著同樣的對話,不停地向竹籠內丟金魚飼料。

壁龕柱似乎賣了好價錢,中村林業給員工發了夏季獎金。

林業這個行業有點像賭博,銷路好的時候,木材可以順利脫手。滯銷的時候,無論採伐多好的木材都賣不出去。必須耐心等待,伺機而動。當然,在等待的時候,也要持續養護山林。

由於身處一翻兩瞪眼的世界,與喜他們都高興地叫著「真幸運」,當作是額外收入。如果說是獎金,發的時間似乎有點晚,但沒有人在意這種枝微末節。清一哥也發了獎金給我這個見習生,牛皮紙信封裡裝了三萬圓。太開心了。

如果在城市的公司上班,即使是新進員工,也可以領導更高額的獎金,但我的食宿全包,他們還要負責教我,這麼一想,就覺得中村林業的待遇很不錯。

我樂不可支地找繁奶奶幫我換錢。因為廟會時,應該會用到零錢。繁奶奶平時都用正露丸的盒子存放五百圓,她已經快存滿四個正露丸盒子。

繁奶奶把我第一次領到的獎金供在祖先牌位前後,雙手合掌,嘴裡唸唸有詞,還咚、咚地敲了幾下木魚。然後,她要我背起她,自己把手構到牌位後面。她把正露丸的盒子藏在祖先的牌位後面。

「要換多少?」

繁奶奶問。我只是想在那些攤位隨便買點東西,所以,就從供在祖先牌位前的信封裡抽出一張一萬圓,交給了她。

坐在榻榻米上的繁奶奶把存在正露丸盒子裡的五百圓硬幣倒了出來,好像在數彈珠似地數了起來,「一個、兩個」。

「給你,總共十八個。」

我愣了一下,立刻大叫:「為什麼?繁奶奶,一萬圓不是要換二十個嗎?」

「還要手續費。」

太離譜了。我難過地看著十八個五百圓的硬幣。

「嘿嘿,」繁奶奶笑了起來,「王開笑的。」

王開笑是誰?

「……你是說開玩笑嗎?」

繁奶奶好像小女孩般點著頭,把三個五百圓硬幣推到我面前。

「這次又多給我一個了。」

「你就拿著吧,因為你工作很努力。」

即使在白天,佛堂也很昏暗,但硬幣在佛堂閃著銀色的光芒,我鄭重其事地把繁奶奶多給我的五百圓零用錢握在手心。

「奶奶,謝謝你。」

繁奶奶努著嘴巴,害臊地假裝沒聽見。

萬里晴空中響起清脆的笛聲和隆隆鼓聲。

夏日廟會開始啦。

除了神去村以外,附近村莊的人也陸續湧來。參加廟會的人潮讓神去地區一大早就開始塞車,因為山路只比田埂稍微寬一點,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

廟會在神去神社舉行,這是不同於中地區的另一家神社,神去村有無數神社和廟宇。

神去神社的老舊神社位在我們稱為「南山」的小山山腰上,沒有裝飾,老實說,有點破舊。去神社時,必須在曲折的坡道上走五分鐘,所以,神去地區的人平時也很少前往,通常都只有輪流指派村民去神社打掃而已。

至於是什麼原因呢,三郎老爹這麼說:

「因為這裡的神明很可怕,神去神社是神明在神去山上的別墅,如果人類吵吵囔囔地跑去安靜的別墅打擾,反而會惹惱神明,所以,沒必要常常打擾。」

「廟會的日子就可以去神社嗎?」

夏日廟會時,羊腸小徑的山坡上擠滿了攤位。當然,黑道不會特地來這種深山裡收保護費,都是神去村的村民自己擺設的攤位。

「只有今天可以去。」三郎老爹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因為只有這一天,神去的神明會下山,而且會傾聽人類的祈願。」

那我也要投香油錢,拜託一下神明。我腦海中浮現出直紀的身影。

我和三郎老爹正在清一哥家的庭院裡說話。中午一過,就已傳來了廟會的音樂聲,我們卻還在為擺攤做準備,把庭院內的桌子當成作業台。

「嗚嚕嚕嚕!」

戴著棉紗手套的與喜從盆子裡抓起滑溜溜的鰻魚。鰻魚活力十足,逃離了與喜的手,在庭院的石子上扭來扭去。阿鋸興奮地撲向鰻魚,我負責看好阿鋸。

與喜總算抓起了鰻魚,直接放在桌上。照理說,應該用砧板,但他們毫不在意。

「看招!」

清一哥立刻舉起一個大號的錐子準備釘住鰻魚。雖然他很有氣勢地喊著:「看招!」,但錐子根本沒碰到鰻魚,就釘在桌子上了。

殺鰻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誰分配這樣分工的?」在一旁等得不耐煩的三郎老爹終於按捺不住,丟下了手上的鐵簽。「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哪,去把阿巖叫來。」

巖叔已經提早去了神社搭攤位。

「已經沒問題了,我掌握了訣竅。」

清一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山太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摸了摸被釘在桌上後,仍然想要逃離的鰻魚。山太,你的心情我最懂,我們曾經疼愛它們,餵它們吃飼料,它們就像是我們的寵物。

佑子姐和美樹姐站在遠處笑著看著我們苦戰。廟會的日子,女人不能下廚房,也不能做家事。不要問我為什麼,好像是村裡自古以來留下來的習俗。

啊——啊,好想趕快去神社。廟會已經開始了,照這樣下去,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直紀。我在已經淪為鰻魚殺戮戰場的庭院內歎著氣。

話說回來,我也不該歎氣的,因為那位拿起鰻魚直接剁下魚頭之後,被與喜大罵:「豬頭!才不是這樣!算了,你負責看管阿鋸就好!」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在下我啦。

天黑之前,鰻魚就已經賣光光了。

蒲燒鰻魚一片兩百圓,小碗鰻魚飯(用的是神去產越光米)才三百圓,當然一下子就賣光了。巖叔搭建的中村林業攤位周圍擠滿了被醬汁香味吸引而來的客人。

三郎老爹不停地用鐵簽串起鰻魚,與喜和巖叔一手拿著扇子,一手忙著烤鰻魚。我時而用刷子刷時醬汁,時而把烤好的鰻魚按客人點菜的要求,放在紙盤或是紙碗上,忙得不亦樂乎。有時候差點把用來裝飯的飯勺拿去刷烤網上的鰻魚。

清一哥負責收錢。只有他一個人笑呵呵地為客人點餐,把收的錢放進糖果空罐裡,可涼快的呢!

「太不公平了。」我用浴衣的袖子擦了擦從下巴滴下來的汗,「我的右手手腕都開始痛了。」

「啊?」與喜看了看瞇著眼睛的我,我瞇眼睛並不是在微笑,也不是在耍狠,而是煙和熱氣熏得我張不開眼睛。

「既然這樣,你就直接去跟他說,要跟他交換呢哪。」

「我不敢,你去說。」

「不行,不行。」與喜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如果讓清一哥來烤,鰻魚都會烤成黑炭。」

雖然與喜嘴上這麼說,但其實他也不敢對清一哥有什麼意見。在山上工作時,組內成員都暢所欲言,發表各自的意見,有時候還會激烈爭辯,簡直就像在吵架。但他們再怎麼激烈,畢竟說的是神去話,所以聽起來輕腔軟調的。

不過,和林務無關的事,都是清一哥說了算。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不光是因為清一哥是東家,而是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說一不二的氣勢。清一哥並不強勢,也絕對不會大聲說話,他應該算是溫和冷靜派。但是,當清一哥用平靜的語氣說:「就這麼辦」時,大家都會情不自禁地點頭說「好」。

這時,清一哥也充分發揮了他的神奇說服力,面帶生意人的親切笑容,做著最輕鬆的工作。我們的浴衣襟都被汗水染成了深色,清一哥實在太奸詐了。

對了,我們這組的每個人都穿著相同款式的新浴衣來參加夏日廟會。繁奶奶為我們縫製了藏青色條紋浴衣,很雅致,很帥氣,但我繫的腰帶卻是向與喜借的水藍色兵兒腰帶,繫上這種兒童用的軟綢腰帶,新浴衣的雅致被破壞得蕩然無存。

「這根本是小孩子用的腰帶。」

我表示抗議。

「沒這回事呢哪,西鄉隆盛也是繫這種腰帶。」

說得好像他親眼看到的一樣。

最後,我只能繫這種好像金魚尾巴一樣鬆垮的腰帶。與喜繫了一條好像演歌歌手般的金色腰帶,他去哪裡買的?

話說回來,與喜也不是一無是處,聽到我說「我從來沒吃過野生的鰻魚」時,他把最後一塊鰻魚遞給我。

三郎老爹和巖叔正在收拾攤位,清一哥正在數糖果罐裡的鈔票,我站著享用盤子裡的鰻魚。與喜雙手叉腰,一臉得意地看著我的表情。

「怎麼樣?」

「好師(好吃)。」

巖叔特製的醬汁下,可以品嚐到熱騰騰的鰻魚肉淡淡的甘甜。在巖叔的指示下,最後兩天把鰻魚養在裝了井水的盆子裡,完全不餵食。不知道是否這一招奏了效,鰻魚完全沒有土味,好像是神去村清澈的水把鰻魚的身體內部也洗滌乾淨一番,咬在嘴裡的口感很像是清新、濃郁的山上空氣。微焦魚皮就像是帶著清香的樹皮般香氣撲鼻。

我之前以為鰻魚是體力衰弱的老人偶爾用來滋補的,沒想到這麼好吃,每咬一口,油脂就軟軟地在嘴裡擴散,和灑在鰻魚上的山椒粉完美融合,輕輕滑進了喉嚨。這彈牙口感……,嗯,因為是野生的,所以肉質特別緊實?

「雖然好吃,」我把嘴裡的鰻魚吞下去後問與喜,「你不覺得有點硬嗎?」

「有點硬?」

與喜以為烤的技術出了問題,所以有點不安。「我看看。」說著,他抓起盤子裡剩下的蒲燒鰻魚,張大嘴咬了起來。

「啊啊啊,我的!」

我拚命伸手,但剩下一半的鰻魚被與喜吃下了肚。干!

「一點都不硬呢哪,你的牙齒太弱了。」

和與喜這只肉食恐龍相比,我的牙齒當然弱了。我滿懷恨意瞪著心滿意足吃著鰻魚的與喜。

「應該是關西和關東的差別。」

數完錢的清一哥說,「關東在烤鰻魚前會先蒸熟,但關係不會先蒸,直接拿來烤。所以,和勇氣之前吃的烤鰻魚口感不太一樣。」

「先蒸?」與喜說話的聲音都變了,「真的假的,蒸了以後不就軟趴趴了?」

我也不知道關東的鰻魚是先蒸再烤。

「清一哥,你以前是不是在神去村以外的地方生活過?」

「關東和關係烤鰻魚方法不同是常識啊……」

清一哥困惑地說,三郎老爹和巖叔也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

「勇氣還年輕,不知道也就罷了,與喜也太沒常識了。」

「他除了杉樹以外什麼都不知道。」

「你們兩個老古董真囉嗦,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嗯哪。」

清一哥不理會與喜他們的鬥嘴,蓋上糖果罐的蓋子。

「我的確在東京住了一陣子,讀東京的大學,只是當時還是學生,沒錢吃鰻魚。」

「你就是在那時候找到老婆的。」

與喜笑嘻嘻地說。

「什麼!?」

我急忙在腦海中攤開了<神去村人物關係圖>。「清一哥的太太不是佑子姐嗎?」

「對啊。」

「直紀是佑子姐的妹妹,住在中地區的神社附近。」

「嗯。」

「那不是很奇怪嗎?佑子姐的娘家在中地區,清一哥在去東京之前不認識佑子姐嗎?」

「不對,不是這樣。」三郎老爹搖著手,「神社附近的房子是佑子和直紀的外公,外婆的,那對姐妹是在東京出生,東京長大的。」

「我剛好在大學的社團認識了佑子,」清一哥補充說:「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她母親的老家在神去的中地區。她在上中學之前,暑假有時候會來玩。」

「你居然還可以在東京遇到和這個人口稀少的村莊有淵源的女人,你的女人運真是太好了。」

與喜再度露出奸笑。

「只能說是命中注定,」清一哥若無其事地回答,「之後,我們就開始交往,佑子的外公、外婆已經過世,中地區的房子沒有人住。我們把房子整理了一下,去年,直紀考取教師執照後就搬了過來。」

「直紀一個人住在那裡嗎?」

「對啊,我們一直叫她搬來家裡住。」

清一哥似乎很擔心。

直紀真是與眾不同。我暗自想道。她一個年輕女生居然願意來到這個四面環山,入夜之後一片漆黑的村莊。

「你們結婚的時候,」巖叔掐指計算著,「直紀還是中學生,每次放假就來村裡玩,可見她很喜歡神去。」

「不知道是喜歡這個地方,還是喜歡這裡的人。」

與喜又一臉奸笑地說。

該不會?我恍然大悟。這就是所謂戀愛中的男人特有的第六感嗎?我偷偷地瞄了一下,發現清一哥默默地露出微笑。

「啊喲,已經賣完啦。」

這時,響起一個快活的聲音。佑子姐和直紀,還有和直紀牽著手的山太從擠滿參道的人潮中走向我們的攤位。

「今年又沒有吃到。」

「你真想吃的話,應該早一點來。」

直紀站在不遠處看著佑子姐和清一哥親密地對話。

哇噢,我猜對了嗎?但是,清一哥和直紀應該相差十多歲,更何況是她姐夫,不可能吧,趕快告訴我沒有這回事!

不,這種時候應該表現得強勢一點。加油,勇氣。直紀,趕快忘了那種離經叛道的戀愛,眼前有一個更棒的男人。唉,這種話我怎麼敢說出口。我不像清一哥那樣擁有一大片山林,不過,我的工作能力很強喔,只不過目前還是見習生而已。你對見習生應該沒興趣吧,但我的前途無量。呃,其實我也不太有把握。

我正在胡思亂想,山太鬆開直紀的手走了過來,拉著我的兵兒腰帶。住手,這種腰帶很容易鬆開。

「勇氣。」

「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

「勇哥。」

「幹嘛?」

「我想吃棉花糖。」

為什麼要找我?我低頭一看,發現山太滿懷期待地看著我。真拿他沒辦法。我今天一整天都在顧攤位,還沒好好欣賞廟會的全貌,那就去逛一下吧。

我牽著山太的手,沿著參道往上走。我們這組的其他人收拾完畢後,也消失在廟會擁擠的人潮中。我回頭一看,發現佑子姐向我點點頭,似乎在說「真不好意思」。不客氣,不客氣,沒事啦,反正我已經習慣當山太的玩伴了。

直紀被幾個看起來像是她學生的小學生團團圍住,露出燦爛的笑容。

參道上的小型石燈籠點著火,懸著白熾燈的攤位傳來宏亮的吆喝聲,飄著香噴噴的味道。

章魚燒、烤鮮貝、射靶、釣溜溜球。

也有山太想要找的棉花糖攤位,攤位上掛著印了卡通人物的粉紅色、淺藍色袋子,老闆在透明的罩子下,用免洗筷攪動著,撈起棉花糖。無論看幾次,都覺得做棉花糖的人好像在變魔術。

「你喜歡哪一個?」

我指著袋子問。山太搖搖頭。他似乎對袋子上的卡通人物沒有興趣,想吃老闆當場做出來的棉花糖。

即使我告訴他,「每個袋子裡的都是一樣的」,他仍然堅持指著老闆的手說:「我要那個。」真是怪胎。我暗想道,我小時候就是想要戰隊英雄的棉花糖袋子。

老闆為山太做了一個特大號的棉花糖。

「煙,煙。」

山太說著,開心地舔著棉花糖。

「那是砂糖。」

「是煙。」

山太也給我咬了一口。有一點焦焦的香味和不知道是融化,還是黏在嘴裡的口感的確有點像煙。

廟會的音樂聲越來越響亮,嘈雜聲越來越大,人潮也越來越擁擠。山上吹來夏日晚風,廟會的傍晚令人興奮無比。

我們終於來到參道盡頭,走個紅色油漆已經剝落的老舊鳥居。神社內也擠滿了人潮和攤位,鼓聲和笛子聲從中央的望樓傳來,在好幾個地方燃起的篝火照亮了人們的笑聲。

神社旁的森林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楚。神去山的山頂從南山稜線的後方探出頭。

寧靜的山令人難以靠近,無論我們怎麼喧鬧,群山依然故我。

「我們去參拜。」

山太把一隻手伸進身上那件淺藍色涼衫的懷裡,拿出一個塑膠製的小錢包。扣環太緊了,他自己打不開。我幫他打開後,他拿出兩個嶄新的五圓硬幣。

「媽媽給我的。」

山太說著,要把其中一個五圓硬幣塞到我手上。我怎麼能拿幼童的錢?

「不用了,我會自己付香油錢。」

「不行,大山祗神喜歡亮亮的五圓硬幣。勇哥,你有嗎?」

「沒有。」

「那就用這個。」

雖然我搞不太清楚,可能是村莊的規矩吧。我接過五圓硬幣,和山太一起走到神殿前排隊。大家都在排隊拜拜。

神殿和鳥居一樣老舊,屋頂搭蓋著杉樹皮,但今天的廟會這麼熱鬧,大家都來敬拜,可見有拜果然有保庇?

「這裡祭祀的是大山祗神嗎?」

「祭祀……?」

「就是住在這個房子裡的神明,視角大山祗神嗎?」

「對哪。」

我記得這個名字。山太遭神隱時,村民都竊聲說著這個名字。

「是怎樣的神明?」

「很可怕,」山太小聲地說,「但會保佑我們。」

是喔。神明都一樣,只會保佑。不過,說起來也是天經地義。

「勇哥,你要許什麼願?」

我們終於來到賽錢箱前,「在廟會當晚許願就會實現喔,我爸爸說的。」

山太拉了拉鈴鐺下的繩子,鈴鐺匡啷匡啷地響了起來。我想了一下。

請讓我成為男人,成為直紀願意傾心的男人。

我拍了拍手,在嘴裡念著。當我張開眼睛時,山太也剛好許完願。

「你許什麼願?」

「不能告訴你。」

山太雙手掩著嘴,吃吃地笑了起來。

「為什麼?你剛才不是問了我的嗎?」

我們再度牽著手,離開了神殿,讓後面的人拜拜。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暗了下來,滿天的星星同時綻放銀色光芒。

「哇噢。」

黑暗中,神去河在南山的下方靜靜地流動。抬頭仰望,天空中也有一條宛如倒影般的星河。

但山太是小鬼,根本不懂得欣賞星空。

「我們去撈金魚。」

他拉著我的腰帶說。叫你別拉了你還拉。

我們蹲在撈金魚的攤位前物色獵物。

「山太,要撈哪一條?」

「黑色的。」

「水泡眼金魚?換別的吧,絕對不可能撈到的啦。」

一次一百圓。山太的錢當然由我幫他付,但是我們完全撈不起來。我向來很不會撈金魚,我猜與喜應該可以撈二十尾吧。

鎖定大金魚的山太很快就撈破了紙網。好,山太,再撈一次。

我和山太正在專心撈魚,背後響起笑聲。

「太遜了。」

我嚇了一跳,結果手上的紙網破了。啊啊啊。回頭一看,竟然是直紀。

「我也來試試,老闆,我玩一次。」

直紀遞給攤位老闆一百圓,在我和山太中間蹲了下來。我趕緊往旁邊挪了挪,心臟快從嘴巴裡跳出來了。

「要很小心地把魚趕到旁邊……」

直紀認真的表情太迷人了。我看得出了神,水花濺到了我臉上,直紀手上的水盆裡有一尾紅色的金魚。

「直紀,你好厲害。」

山太拍著她的手,把她手上的紙網震破了。啊啊啊,山太,你在幹什麼啊。

直紀請老闆把她嘮叨的那尾金魚裝進透明的塑膠袋,「呵呵」地笑了起來。

「怎麼樣?很厲害吧?」

「可惜只有一條。」

「你說什麼?」

「即使沒有撈到,老闆也會免費送金魚。老闆,我沒說錯吧?」

「對啊。只送一條。」

「什麼?玩兩次也只送一條嗎?」

「不管玩幾次,如果一條也沒撈到,都只送一條。山太,我可以送你兩條。」

「謝謝。」

結果,山太有兩條,直紀有一條(自己撈的),我也有一條(老闆送的)。直紀再度呵呵笑了起來。

「山太想撈金魚還情有可原,你撈金魚有什麼用?」

「我想帶回去送繁奶奶。」

因為繁奶奶給了我零用錢。我拎著塑膠袋,看著今天戰果的金魚。雖然金魚很小,而且是淡橘色的,但很可愛。如果裝進玻璃盆,放在繁奶奶房間,她一定很高興。

「是喔,」直紀說,「山太,你差不多該睡覺了。」

「啊——,我還想和勇哥玩。」

「不行呢哪,你媽媽來了。」

直紀指著神社的角落說,清一哥和佑子姐正在向山太招手。

「明天我下山後再去找你玩。」

聽到我這麼說,山太很不甘願地點頭,揮了揮手,說了聲「晚安」,就跑向清一哥他們那裡。

我偷瞄直紀。直紀的睫毛在篝火影子中晃動,視線集中在漸漸走遠的清一哥身上。我只能感受著手指所拎的金魚袋子重量。

「對了,」當清一哥一家人離開神社後,直紀轉頭看著我,「我姐姐要我把剛才你幫山太付的錢給還你。多少錢?」

「不用啦,這種小錢。」

我搖了搖頭,沒想到肚子咕嚕地叫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肚子偏偏在這種時候不爭氣地發出聲音?

直紀幫我買了炒麵,我站在神社的角落吃了起來。真好吃,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炒麵。

廟會越來越熱鬧。與喜在望樓下參加「豪飲比賽」,接二連三地把從木桶倒進酒杯裡的御神酒一飲而盡。五名參加者中,也見到了三郎老爹的身影。最後由與喜和三郎老爹單挑。與喜以喝完十四杯獲勝。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喝完一升外加四大杯酒仍然可以若無其事,真不知道他的肝臟長什麼樣子。與喜果然不是人。

「美樹,我贏了,我是目途羅!」

與喜在神社正中央大叫起來。

「別叫呢哪,丟臉死了。」

美樹姐打他的頭。

「目途是什麼?」

我問。直紀臉頰微微泛紅說: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問與喜。」

「好。」

目途目途目途。我在心裡默念,擔心自己會忘記。

「你也會參加嗎?」

「參加什麼?」

「大山祗神的……」說到一半,直紀住了口,「算了,沒事,反正你只是來這裡進修的。」

我火冒三丈。這次又是說到大山祗神就沒下文,我永遠都被當成外人。

「不要你啊你的,我叫平野勇氣,而且,你自己也不是神去村的人。」

「沒錯,」直紀的表情僵硬,轉頭正視我,「但我和你不一樣,我決定一輩子都留在神去村。」

她不屑的態度,似乎連我投入的林務工作也遭到了否定,我更加火大了。

「是喔?因為這裡有清一哥嗎?」

直紀立刻變了臉,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的表情。如果時間可以倒轉,我很想狠狠把口無遮攔的自己踹飛。

她十分驚訝,似乎快要哭出來了,在她的臉上可以看到屈辱、羞恥和憤怒交織在一起。

「這和你沒有關係呢哪!」

直紀尖聲叫完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周圍的人都驚訝地看著愣在原地的我和大步離去的直紀。

我為什麼故意說這種傷害直紀的話?我真的太幼稚了,比山太更不如。

我之前並不是沒有交過女朋友,曾經向人表白過,也曾經有人對我示愛;曾經甩過別人,也被別人甩過,但是,我從來沒有做過這麼丟人現眼的事。面對直紀時,不要說是神去話,我連橫濱話也說不清楚。

我注視著直紀垂頭喪氣的背影,發現她在參道前停下了腳步,轉身向我走來,發生什麼事了?我正在納悶,她大步走到我面前。

「給你。」

她把手上的金魚遞到我面前,我不加思索地接了過來。

「因為只有一條魚太可憐了。」直紀說完,再度轉身離開,「不是給你的,是給繁奶奶的。」

這一次,她真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拎了兩袋金魚,喃喃說著:「我喜歡你」。直紀當然不可能聽到,但我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我喜歡你,直紀,我喜歡你。如果你願意原諒我,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

雖然我真的這麼想,但事實上,那個時候,「想和她打一炮」的想法幾乎佔據了一大半,遠遠超過了「她真漂亮」的感覺,戀愛的感覺迅速和下半身連結在一起。

我想打炮,想和直紀打炮,嗚噢!

金魚袋子裡發出清涼的水聲。

我可能精蟲沖腦,太慾求不滿了。因為村莊裡的年輕女人幾乎都已經嫁為人婦,因此在神去村遇到了直紀,覺得她渾身充滿魅力。

我沒打算回家,但我在廟會的隔天硬是向清一哥要求放暑假。

相隔四個月回到家,老媽為我炸了豬排和雞塊,燒了一桌子的菜。那幾天,她終於覺得兒子可以暫時比孫子優先。

和爸媽一起圍坐在桌旁的氣氛很和諧。在神去村的那段日子,我的叛逆期似乎暫時告一段落了。之前和爸媽一起聊天都覺得煩,但這次回家時,發現有不少話題可以聊。像是神去的村民,山上的工作,還有水蛭,我都告訴了他們。老媽時而哈哈大笑,時而滿臉擔憂,在家裡向來沒什麼地位的老爸說:「勇氣,你越來越能幹了。」

我去了橫濱車站,想買手機電池,但看到那裡人山人海就開始頭暈了。商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也讓我嚇到了。這裡和神去村真的是同一個國家嗎?我已經忘記了這種繁華。

我興高采烈地走在地下街,巧遇了高中同學,我的前女友也在其中。她化了很濃的妝,嘴唇也油油亮亮的。唉,她真的很可愛。直紀絕對不會穿那種小可愛。

正值中午,我和他們一起去吃了意大利面。神去村絕對吃不到意大利面。

「勇氣,你最近在幹嘛?」

「林業?會不會太酷了?」

我的老同學和前女友個性都很好,我們談著彼此的近況,聊得很開心。道別時,想到又會有很長時間無法見面,就特別感傷。

但是,於事無補。

我的暑假休了兩天就主動回到了神去村,我沒有買手機電池。

「你聽到山林在呼喚你嗎?」

與喜笑著說。清一哥露出一貫的微笑,不知道他有沒有猜到真相。

「我以前在東京的時候也覺得很痛苦。天氣好的時候,看到遠處的丹澤群山時,就會聯想到神去的山,整天在想『那裡不知道有沒有養護?不知道什麼時候伐木?』。」

呼喚我的並不是山,而是直紀的身影。也許對我來說,直紀就像是山。

總是令人生畏,讓人不敢靠近一步,但永遠都是那麼美。

繁奶奶養著那兩條金魚。與喜從閣樓找出一個玻璃金魚缸,兩條魚相親相愛地在裡面游來游去。

它們吃了好一陣子之前喂鰻魚剩下的飼料。

我不知道繁奶奶有沒有幫金魚取名字,我偷偷幫紅色的金魚取了名字,但我不好意思說出口,這是我一輩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