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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荒廢數年,兩人謹謹慎慎穿行髒亂大街,孩子緊握他的手。經過一只鐵皮垃圾桶,桶內有焚屍,除卻頭骨外形,濡濕煙灰藏掩的焦黑肉骨,怕已特徵盡失;連氣味都散佚了。街底有市場,疊布空箱的廊道停放三部金屬購物車,他檢看一遍,拉開一部,蹲下試轉車輪,然後起身循過道搡推一趟。

  我們帶兩部車,孩子說。

  不行。

  我可以推一部。

  你的工作是偵察,我需要你做我的耳目。

  那麼多東西怎麼辦?

  能帶多少就帶多少。

  你覺得會有人找上門?

  對,總有一天。

  但你說沒人找得到我們。

  我沒說永遠找不到。

  真希望可以住下來。

  我知道。

  我們小心一點就好。

  我們是很小心哪。

  如果是好人來呢?

  我不覺得路上有好人。

  我們也在路上啊。

  我知道。

  時時小心是不是代表你一直很害怕?

  夠怕才懂得謹慎,才會小心、機警。

  平常你就不怕了?

  平常。

  對呀。

  我不曉得。說不定永遠都該保持警醒;如果災難總在最無預期的時候出現,對策大概是無時無刻等待它降臨。

  你隨時在等待嗎,爸爸?

  是,但有時會忘記留心。

  ※※※

  瓦斯燈下,他放孩子掇坐儲物箱,拿塑膠扁梳和剪刀修整頭髮;為了修得好看,費去不少時間。修完,他取下孩子肩上毛巾,撿拾地面金髮,用濕布抹淨孩子肩臉,端鏡子教他瞧瞧。

  爸,你剪得很好。

  那就好。

  我看起來好瘦。

  你的確很瘦。

  他替自己剪髮,結果不太好看;用剪刀削理鬍鬚同時,身邊熱著一鍋水,理畢,再用安全剃刀刮臉;孩子在旁諦視。完工後,他端視鏡中的自己,好像沒了下頦。他轉向孩子:看起來怎麼樣?孩子偏斜著頭;不曉得,他說,這樣會冷嗎?

  ※※※

  兩人享用一頓豐盛的燭光晚餐;火腿,豌豆,薯泥,餅乾,滷汁。他找到四夸脫陳年威士忌,還包在購物紙袋裡;揀玻璃杯摻水淺嚐一點,不及飲盡已感覺暈眩,便決定停杯。他們吃蜜桃跟奶油餅做甜點,然後啜了咖啡。他把紙盤、塑膠餐具倒進垃圾袋,父子倆下了盤棋,才送孩子上床睡。

  ※※※

  夜裡,劈哩啪啦落降的雨聲有擋覆窖口的睡墊稀釋,他仍驚醒;猜想雨勢必定很急。他下床拎手電筒上樓,擡起窖門,放燈投向庭院;大雨滂沱,院落已淹沒。他關上窖門,雨水滲入門縫沿階滴流,但地窖本身應是密閉的,不至透水。回頭察看孩子,孩子一身大汗;男人幫他拉開一條毯子、搧搧臉,調弱了暖爐又回床上睡。

  ※※※

  再醒來,覺得雨停了,但這並非他轉醒的理由。夢裡來過以往未嘗見過的物種,逕自沉默無語;酣睡時蜷踞床畔,甦醒便潛行遁跡。翻身看望孩子,興許他第一次明白,自己於孩子確為異形,出自不復存續的星球;所來之處,傳奇俱不可信。他不能僅為取悅孩子編造一方既失的世界,卻不同時編派敗落;或許,孩子較他透悉這層道理。他嘗試回溯夢境卻未成功,僅餘夢寐感知。不定那怪物來捎警訊,然而警示什麼?無能自孩子胸臆激發的,在他心底也成灰燼;而今,他心頭有個角落,情願他倆未曾遭此歸宿,不斷渴盼眷遇的終結。

  ※※※

  他確認關緊瓦斯閥口,掉轉儲物櫃上的爐具,坐下拆解。調鬆底盤螺絲,移除配件,用小扳手拆脫兩盤爐口,斜傾填裝五金器件的塑膠罐,揀出螺栓穿入組件裝備鎖緊,接上瓦斯管,手裡托著窄巧的生鐵爐,又小又輕盈。他把鐵爐擱在櫃上,帶過鐵板放進垃圾袋,上樓觀看天候。窖口睡墊吸附大量雨水,不容易擡開;他將門扛在肩上探看天光,窖外微飄細雨,看不出是哪一個時辰。他看向大屋,眺望濕潤的野地,落下窖門,下樓準備做早餐。

  ※※※

  他倆整天吃吃睡睡;他原先預計要走,大雨卻為暫留提供充分藉口。購物推車泊入鐵皮屋。今日不會有人上路。他們細細檢看藏貨,取帶得走的,在窖倉一角疊成工整方塊。白日促短,幾乎不及一日;入夜雨停了,兩人推開窖門,著手捧拎紙箱、包裹、塑膠袋穿過潮濕院落,在鐵皮屋裝填購物車。漆黑庭院裡,窖口微微發亮,像墳塚豁開,古老末世圖景中的終極審判日。推車載滿了,綑上塑膠防雨布,索扣用橡皮繩緊繫網籃,父子倆後退一步,藉手電筒檢視車身。應該拆下另兩部購物車的車輪,然而為時已晚;應該留下舊推車上的機車後照鏡。啖過晚餐,他倆睡到天亮,醒了用海綿擦澡,借水槽淋溫水洗頭,吃早餐,戴上床單剪的新口罩,隨第一道晨光上路;孩子握掃帚超前,沿路清理斷幹殘枝,男人伏向推車把手,看大路在兩人眼前沒入盡頭。

  ※※※

  購物車太重,不好推入濕漉漉的林地,兩人在大路中央午餐,煮了熱茶,拿最後一瓶罐裝火腿配脆薄餅,佐附芥茉和蘋果醬;背靠背望向大路。爸,你知道我們在哪裡嗎?孩子說。

  大概知道。

  多大概?

  嗯,距海岸兩百哩吧;循荒鴉的道路。

  循荒鴉的道路?

  對,直線距離的意思。

  所以快到了嗎?

  快了,但沒那麼快;我們不能循荒鴉的道路。

  烏鴉不必沿路走。

  對。

  烏鴉自由自在。

  對。

  你覺得世上還有烏鴉嗎?

  不曉得。

  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太可能。

  他們飛得到火星之類的地方嗎?

  不行,飛不到。

  太遠了?

  對。

  就算很想也飛不到。

  就算很想也不行。

  如果飛到半路太累,會掉回地面嗎?

  嗯,不可能飛到半路,半路是外太空,外太空沒有空氣,根本不能飛;而且外太空太冷了,烏鴉會凍死。

  喔。

  反正他們不知道火星在哪裡。

  那我們知道嗎?

  大概知道。

  假如有太空船,去得了火星嗎?

  嗯,假如有很好的太空船,又有人幫忙,應該能去。

  那裡會有食物跟日用品嗎?

  沒有,那裡什麼也沒有。

  喔。

  他們坐了很久,在疊折的毛毯上眺看大路兩端。平靜無風,什麼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孩子說:沒有烏鴉了對不對?

  沒有了。

  只剩書裡有。

  對,只剩書裡的。

  我不信。

  要走了嗎?

  好。

  兩人起身,收拾茶杯和剩下的薄餅;男人將毯子疊覆購物車頂,拉緊防雨布,之後看看孩子。怎麼了?孩子說。

  你想過我們快死了。

  對。

  但我們沒死。

  對。

  好。

  可以問個問題嗎?

  可以啊。

  如果你是烏鴉,會飛很高去看太陽嗎?

  嗯,會。

  我想也是;真是太棒了。

  是啊。走了?

  好。

  他停下腳步:你的笛子呢?

  我丟了。

  丟了?

  對。

  好吧。

  好。

  ※※※

  蒼灰、漫長的黃昏,他倆沿橋渡河,越過水泥圍欄下,望遲緩水流自腳下經過;下游飄飛煤灰的塵霧像黑紙簾幕,勾有一座焦城的輪廓。入夜,兩人推沉沉購物車爬長坡,又看見焦城一次;他們停步歇息,男人把推車轉橫,防止車輪在路上滑滾。兩張口罩都敷上了泛灰唇形,眼窩圍染黑灰;他倆靜坐在路旁煙塵裡,朝東看焦城形影在漸次降臨的黑夜中暗糊。不見光亮。

  爸,你覺得那裡有人嗎?

  不曉得。

  什麼時候休息?

  現在就行。

  在斜坡上?

  我們把推車靠石頭放倒,用樹枝蓋起來。

  這裡適合紮營嗎?

  嗯,人都不喜歡在坡道上逗留,而我們也不想有人逗留。

  所以滿合適我們。

  應該是。

  因為我們很聰明。

  嗯,別太自作聰明。

  好吧。

  好了?

  好。

  孩子起身取掃帚橫在肩上,注視著父親;我們的長程目標是什麼?他說。

  什麼?

  長程目標啊。

  哪裡聽來的說法?

  不曉得。

  不行,哪裡聽來的?

  你說的。

  什麼時候?

  很久以前。

  後來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

  好,我也不知道。走吧,天黑了。

  ※※※

  隔天向晚,他倆繞過一處彎路,孩子停步,手安在推車上。爸,他悄聲說。男人擡頭,大路遠處一抹矮小的身影,佝僂且蹣跚。

  他斜倚著購物車把手;會是誰呢?他說。

  怎麼辦,爸爸?

  可能是誘餌。

  我們該怎麼辦?

  跟他走一段;看他會不會轉身。

  好。

  ※※※

  旅者並不回頭;他倆尾隨一會兒,趕上了他。是個老人,瘦小、背駝,負一只老舊的軍用帆布袋,袋口橫綁一綑毛毯;他取一柄去了皮的樹枝做手杖,沿路拍拍敲敲。老人瞥見他倆,才讓到路邊回看,警醒地等著。他頦下繫一條髒毛巾,像正鬧著牙疼;即便新世界落拓如是,他的體味仍算非常難聞。

  我什麼都沒有,他說,你們想搜就搜。

  我們不是強盜。

  老人斜傾一耳向前,大喊: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不是強盜。

  那你們是誰?

  他倆無話可答;老人提起手腕背側擦抹鼻頭,枯站著等。他沒穿鞋,雙腳裹覆破布、紙板,用綠麻繩繫綑在一起,一層層髒舊衣物藉布面裂口或破洞現露出來;霎時,他彷彿又萎縮了一點。老人靠附手杖,屈低身體落向路面,一手蓋覆頭頂坐進煙塵裡,狀似一疊翻落推車的碎布,他倆上前低頭探他;先生,男人說,先生?

  孩子蹲下,伸手安在他肩上;他嚇壞了,爸爸,這人好害怕。

  他舉頭探看大路兩側,說,假若有埋伏,就得讓他先走。

  他不過嚇壞了而已,爸爸。

  告訴他我們不會害他。

  老人左右擺頭,手指緊緊纏握骯髒的髮絲;孩子擡臉望向父親。

  他可能以為我們是幻影。

  他把我們想成什麼?

  不知道。

  該走了,我們不能在這逗留。

  他很害怕,爸爸。

  你最好別碰他。

  要不我們給他點東西吃。

  他遠望大路,輕聲譴咒,天!然後低看老人一眼──說不定這老傢伙會羽化成仙,而他倆會化成樹。好吧,他說。

  ※※※

  他解開防雨布向後翻折,撥查罐裝食品,找出一盅綜合水果,由衣袋取出開罐器畫開瓶口,拆開鐵蓋,走近來蹲下,把罐頭交給孩子。

  湯匙呢?

  不用湯匙。

  孩子接下鐵罐遞給老人;來,他輕聲說,這個給你。

  老人睜擡雙眼望著孩子,孩子以鐵罐做個手勢,姿態彷若餵食路旁傷損的兀鷹;不要緊的,他說。

  老人收回覆置頭頂的手,眨巴著眼睛,灰藍眼瞳半掩在薄脆、黝黑的皺紋裡。



  拿去,孩子說。

  他伸出乾瘦如柴的手指取下罐頭收在胸前。

  吃吧,孩子說,很好吃;他用手給出傾倒瓶身吃食的暗示,老人低頭盯看鐵罐,使力握緊朝上舉,皺皺鼻頭,纖長發黃的手指沿罐壁胡亂扣抓,終於傾斜罐身喝了,糖汁循污穢長鬚滑下。他放下鐵罐吃力咀嚼,吞嚥時頭頸一個抽扭;爸,你看,孩子悄聲說。

  看到了,男人回答。

  孩子回眼望他。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男人說,答案是不可以。

  我想問什麼?

  他能不能跟我們走;不行。

  我懂。

  你懂。

  對。

  好。

  可以給他點東西吃嗎?

  先看他情況怎麼樣。

  兩人顧看老人進食;吃食完畢,他環握空罐垂坐,低頭看望罐底,像寄望更多食物冒升。

  你想給他什麼?

  你覺得可以給他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給;所以你想給他什麼?

  我們開火煮東西,他跟我們一起吃。

  你說紮營停宿。

  對。

  他低頭望向老人,老人望著大路。好吧,他說,但我們明天就走。

  孩子不答話。

  我只能答應這麼多。

  好吧。

  說好就是定了,明天不許討價還價。

  什麼是討價還價?

  就是要求更多、重做結論。明天不准再求,今天說定了就是結論。

  好。

  好。

  ※※※

  他倆扶老人起身,將手杖遞還給他,感覺老傢伙不足百磅重。他朝四下猶疑張望,男人接過他手上的空罐甩進樹林;老人想把枴杖也交給他,卻被撥開了。最後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他問。

  不曉得。

  你不記得了。

  我剛剛吃完。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飯?

  不知道。

  不知道?

  吃什麼?

  燉牛肉吧,配餅乾,跟咖啡。

  那我拿什麼換?

  告訴我們舊世界躲到哪去了。

  什麼?

  不必換。能走嗎?

  可以。

  他低頭看看孩子,說,是小男孩嗎?

  孩子望向父親。

  看起來像什麼,孩子的父親問。

  不曉得,我看不清楚。

  看得見我嗎?

  看得出有人。

  好,那走吧。他盯住孩子,說,別牽他的手。

  他看不見。

  不許牽手。走吧。

  去哪裡,老人問。

  去吃東西。

  老人點頭,推出手杖朝路面試探地敲敲拍拍。

  你幾歲?

  九十。

  不對。

  好吧。

  你對誰都這麼說嗎?

  誰?

  別人。

  是吧。

  這樣人家才不會欺負你。

  對。

  有用嗎?

  沒有。

  背包裡裝什麼?

  沒什麼,你可以看。

  我知道,可裡面到底有什麼?

  沒什麼,就一點東西。

  沒吃的?

  沒有。

  你叫什麼名字?

  以利。

  姓呢?

  只叫以利不行嗎?

  可以。走吧。

  ★

  他們露宿林地,落腳處距大路之近,遠勝他願預期。他拖著購物車,孩子尾隨在後穩住車身方向;兩人生火予老人取暖,儘管他心底並不情願。三人吃過晚餐,老人獨自穿裹被單,學小孩扣咬湯匙;僅有兩個杯子,他捧飯碗喝咖啡,兩隻大拇指勾扣碗口,如佛陀忍飢受餓、衣衫襤褸,雙眼盯視炭火。

  我們不能帶你走,懂吧,男人說。

  他點頭。

  上路多久了?

  一直在路上;不能停下來。

  怎麼過活?

  就是往前走。我早知會有這天。

  你早知有這天?

  嗯,早知會是這種情況,從來不懷疑。

  有沒有預先做準備?

  沒有。怎麼準備?

  不曉得。

  人老想為明天做準備,我不來這套。明天不會為人做準備,明天根本不知世上有人。

  你說得對。

  就算預做安排,事到臨頭還是無所適從;不會知道自己想怎麼做。成了最後倖存者如何?自我了結又如何?

  想死嗎?

  不會;但有時會想:要是已經死了多好。只要還活著,就得一路向前。

  會不會想沒出生多好。

  乞丐做命哪有得挑。

  不想出生也算要求太高?

  生都生了;世道如此,奢求反而愚蠢。

  說得是。

  人都不想出生,也不想死。他擡頭看望火堆另側的孩子,其後回看男人;男人見他細小雙眼借火光注視自己,不知他將看出什麼。他起身往火裡疊送更多枝柴,枯葉堆中把火炭耙攏;一個震顫,亮紅火星飄升,往暗黑虛空須逝。老人飲盡咖啡,把飯碗擺置身前,探出雙手屈身向火;男人注看他一舉一動。怎麼知道自己是最後倖存者,他問。

  我想不會有人知道;是就是了。

  不會有人知道。

  知不知道也沒有差別;假若死了,也跟他人的死沒有兩樣。

  上帝知道,對吧?

  沒有上帝。

  沒有嗎?

  世上沒有上帝,你我都是先知。

  我不懂你怎能活下來,你都吃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

  有人賞我東西。

  有人賞你東西?

  對。

  吃的。

  嗯,吃的。

  胡扯。

  你就賞我東西吃啦。

  不是我,孩子賞的。

  路上還有人,不止你們。

  你一個人?

  老人眼色突轉機警;什麼意思,他說。

  有沒有同夥?

  什麼同夥?

  任何同夥。

  沒有同夥;你亂講什麼?

  我說你;你在執行什麼任務?

  老人不語。

  你想跟我們一塊走。

  跟你們。

  對。

  你們才不帶我走。

  你不想跟我們走。

  若不是餓,我才不同你們走這一段。

  賞你東西吃的人在哪?

  沒人賞東西吃,我編的。

  你還編了什麼?

  我跟你們一樣在路上逛,沒什麼不同。

  你真叫以利?

  不是。

  不想說出真名。

  不想。

  為什麼?

  我不信任你,不想你濫用我名號,我不想被提起。我不要有人說看過我,不要有人描述我說過什麼;要是你對人談起我,才不會有人知道你說的是我,我只是路人;這時節,愈少人提愈好。假若你我劫後餘生在大路上相遇,或許有話可談,但我倆並非如此,就都別說了吧。

  不說也好。

  你是不想當孩子的面說。

  你不是團匪設的誘餌吧?

  我什麼都不是。你要我走我就走;我能找到路。

  不必了。

  我好久沒看過火,如此而已;我的過去活像禽獸,你不會想知道我吃些什麼。見那孩子我還以為自己死了。

  你以為他是天使?

  我不曉得他是什麼,只是沒想到還能看見小孩,沒想過會遇上這種事。

  要我說他是神呢?

  老人搖頭。這些我早看透,想通好幾年了;人活不了的地方,神也不會好過。你看吧,終究是孤伶伶的好;但願你說的不是真話,與末世真神同路是很可怕的,我寧願你言過其實。沒人作伴才是好事。

  真的?

  當然。

  對誰好?

  對誰都好。

  對誰都好。

  是,對每個人都好,活著比較不費力。

  謝謝你的忠告。

  我說真的。咱們全過去那天,天地空無一人,而死神還會繼續點數時日;他會無所事事在路上晃逛,縱使有事也找不著人運作;他會說,都上哪兒去了哪?這就是終局;有什麼不好?

  ※※※

  清早,三人旁立大路,他與孩子爭辯該留哪些東西給老人;最後老傢伙收穫不多,僅有幾瓶罐裝蔬果。孩子索性踱到路邊坐進煙塵;老人將鐵罐收入背袋,縛緊束繩。你該謝他知道嗎,男人說,我自己可不會給你什麼。

  或許吧;也許不謝較好。

  為何不謝?

  要我也不會給他什麼。

  傷他的心你也不管嗎?

  他會傷心嗎?

  不會;他不是為了聽你謝他。

  那他為什麼?

  他投望孩子,孩子看望老人。你不會懂的,他說,只怕我也不懂。

  說不定他還信神。

  我不知他信什麼。

  都會過去的。

  不會過去。

  老人靜默無語,逕自環顧四下天光。

  不祝我們好運嗎,男人說。

  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好運長什麼樣子,誰知那是什麼東西?

  其後各自上路;他再回看,老人拄著手杖出發,沿路敲敲拍拍,身形在他倆背後緩緩聚縮,像故事書裡的遠古裨販,沉鬱、佝僂、纖瘦如蛛,不多久便消逝無蹤,永不復返。孩子始終未嘗回頭。

  ※※※

  過午,他倆順路面鋪上防雨布,坐下啖冷食作午餐。男人細看孩子,說,不說話嗎?

  要啊。

  你不開心啊。

  我沒事。

  斷糧之後,你會有更多機會思索。

  孩子不搭腔。兩人默默進食。孩子回望大路,過了一會兒,說:我懂你的意思,只是,我回憶的方式一定跟你不同。

  或許吧。

  我沒說你做錯。

  就算你心裡覺得我錯也不會說。

  沒關係。

  是啊,男人說,畢竟,這時節,路上沒什麼好事。

  你別嘲諷他。

  好吧。

  他快死了。

  我知道。

  要走了嗎?

  嗯,男人說,我們走吧。

  ※※※

  深夜隨冰冷、鬱黯的咳聲轉醒,他一直咳到前胸刺痛,才屈身向火,吹燃餘炭,添放新柴,起身踱離營地,前趨火光盡頭,肩背環裹毛毯跪進枯葉、煙塵;不多久,咳意也平息了。他想起在世上某個角落晃蕩的那老頭,視線穿越墨黑樹柵回看營地;但願孩子已重新入睡。他跪坐著,微微氣喘吁吁,雙手直扶膝上;我要死了,他說,告訴我怎麼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