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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民國初年】
第十二章 急劇變化
我在民國六年即一九一七年六月間離美返國,美國正為有史以來第一次參加歐戰而忙著動員。離美前夕,心情相當複雜,那晚睡在哥倫比亞大學的赫特萊樓,思潮起伏,一夜不曾闔眼。時間慢慢消逝,終於東方發白。初夏的曙光從窗外爬藤的夾縫漏進房裡。清晨的空氣顯得特別溫柔,薔薇花瓣上滿積著晶瑩的露珠。附近圖書館前石階上的聖母銅像,似乎懷著沉重的心情在向我微笑道別,祝她撫育的義子一帆風順。我站在窗前佇望著五年來朝夕相伴的景物,不禁熱淚盈眶。難道我就這樣丟下我的朋友,永遠離開這智慧的源泉嗎?但是學成回國是我的責任,因為我已享受了留美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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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在中央車站搭火車離開紐約前往俄亥俄州的一個城市。火車慢慢移動離開車站時,我不住地回頭望著揮手送別的美國朋友,直到無法再看到這些青年男女朋友的影子時才坐下。
一位朋友陪我到俄亥俄州去看他的朋友。男主人有事進城去了,由漂亮的女主人招待我們。主人家裡沒有男孩,只有一位掌上明珠。這位黑髮女郎明媚動人,長著一張鵝蛋臉,而且熱情洋溢,真是人見人愛。
我們在那裡住了兩星期,正是大家忙著登記應召入伍的時候,第一批新兵正在集合出發,隊伍浩浩蕩盪經過大街,開往營地受訓。街道兩旁人山人海,母親們、愛人們、朋友們紛紛向出征的勇士道別,有的擁吻不捨,有的淚流滿面,就是旁觀的人也為之鼻酸。
作客期間,我們曾經數度在月明之夜划船遊湖。湖上遍布著滿長金色和銀色水仙花的小嶼。螢火蟲像流星樣在夜空中閃爍。魚兒在月色下跳躍戲水。女孩子們則齊聲歡唱。我還記得一支她們喜歡唱的歌:
六月的空氣溫暖而清新。
你為什麼不肯打開你的瓣兒?
難道你怕會有人?
悄悄地偷走你的心?
青蛙們也嘶著粗野的歌喉隨聲和唱,女孩子唱了一支又接著一支,直到晚風帶來寒意,大家才意識到夜色已深。於是我們棄舟登岸,在斜瀉而下的月色中踏著遍沾露珠的草地回家。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飛逝,兩個禮拜的愉快生活旋告結束。我向朋友們道別,搭了一輛火車去舊金山。郵船慢慢離開金門海口時,我站在甲板上望著東方,心裡念念不忘在紐約的朋友們。再會吧,朋友們!再會吧,美國!
回到上海時還是夏天。離開九年,上海已經變了。許多街道比以前寬闊,也比以前平坦。租界範圍之外也已經鋪築了許多新路。百貨公司、高等旅館、屋頂花園、遊樂場、跳舞場都比以前多了好幾倍。上海已經追上紐約的風氣了。
離開祖國的幾年之內,上海的學校也增加了好幾倍;但是除了少數例外,所有學校的經費都是由私人或中國政府負擔的。少數例外的學校是多年以前公共租界當局興辦的。自從這些落伍的學校在幾十年前創立以來,租界當局的收入我想至少已經增加百倍。但是還讓中國人永遠無知無識罷——這樣,控制和剝削都比較方便。
年輕女孩子已剪短頭髮,而且穿起高齊膝蓋的短裙,哦!對不起,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指她們穿了僅到膝頭的旗袍,當時流行的式樣就是如此。當時中國摩登女子的這種衣服是相當有道理的,從肩到膝,平直無華,料子多半是綢緞,長短隨時尚而定。這原是滿洲旗人的長袍,於清朝進關時男子被迫而穿著的,滿清覆亡以後也被漢家女子採用,因此稱為「旗」袍。
到處可以看到穿著高跟鞋的青年婦女。當你聽到人行道高跟皮鞋的急驟的篤篤聲時,你就知道年輕的一代與她們的母親已經大不相同了。過去的羞怯之態已不復存在。也許是穿著新式鞋子的結果,她們的身體發育也比以前健美了。從前女人是纏足的。天足運動是中國改革運動的一部分,開始於日俄戰爭前後,但是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前進展始終很慢。我想高跟鞋可能是促使天足運動迅速成功的原因,因為女人們看到別人穿起高跟鞋婀娜多姿,自然就不願意再把她們女兒的足硬擠到繡花鞋裡了。
男子已經剪掉辮子,但是仍舊沒有捨棄長衫,因為大家已經忘記了長衫本來就是旗袍。穿著長衫而沒有辮子,看起來似乎很滑稽。但是不久之後,我也像大家一樣穿起長衫來了,因為無論革命與不革命,旗袍究竟比較方便而且舒服。誰也不能抵抗既方便又舒服的誘惑,這是人情之常。
也有一些人仍舊留著辮子,尤其是老年人。他們看不出剪辮子有什麼好處。辮子已經在中國人頭上養了兩百多年,就讓它再留幾百年也無所謂。任何運動中總不免有死硬派的。
在美國時,我喜歡用中國的尺度來衡量美國的東西。現在回國以後,我把辦法剛剛顛倒過來,喜歡用美國的尺度來衡量中國的東西,有時更可能用一種混合的尺度,一種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尺度,或者游移於兩者之間。
我可憐黃包車夫,他們為了幾個銅板,跑得氣喘吁籲,汗流浹背,尤其在夏天,烈日炙灼著他們的背脊,更是慘不忍睹。我的美國尺度告訴我,這太不人道。有時我碰到一些野獸似的外國人簡直拿黃包車夫當狗一樣踢罵——其實我說「當狗一樣踢罵」是不對的,我在美國就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踢過狗。看到這種情形,我真是熱血沸騰,很想打抱不平,把這些衣冠禽獸踢回一頓。但是一想到支持他們的治外法權時,我只好壓抑了滿腔氣憤。我想起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古訓。「懦夫!」我的美國尺度在譏笑我。「忍耐!」祖先的中國尺度又在勸慰我。大家還是少坐黃包車,多乘公共汽車和電車罷!但是這些可憐的黃包車夫又將何以為生?回到鄉下種田嗎?不可能,他們本來就是農村的剩餘勞力。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三條路:身強力壯的去當強盜,身體弱的去當小偷,身體更弱的去當乞丐。那末怎麼辦?還是讓他們拖黃包車罷!兜了半天圈子,結果還是老地方。
那麼就發展工業,讓他們去做工吧。但是沒有一個穩定的政府,工業又無法發展。農村里農夫過剩,只要軍閥們肯出錢,或者肯讓他們到處擄掠,這些過剩的農夫隨時可以應募當兵,在這種情形下,欲求政府穩定勢不可得。因此發展工業的路還是走不通。
租界公園門口的告示牌已經有了改進,「犬與華人不得入內」的禁條已經修改為「只准高等華人入內」。甚至一向趾高氣揚的洋人,也開始發現有些值得尊重的東西,正在中國抬頭。
關於上海的事,暫時談到此地為止。
上海這個華東大海港和商業中心,現在已經與向有人間天堂之稱的蘇州和杭州由鐵道互相銜接。由上海到蘇州的鐵路再往西通到南京,在下關渡長江與津浦鐵路銜接,往北直通天津和當時的首都北京。上海往南的鐵路止於杭州,尚未通到寧波。
我的家鄉離寧波不遠。寧波雖是五口通商的五口之一。但是始終未發展為重要的商埠,因為上海迅速發展為世界大商埠之一,使寧波黯然無光。寧波與上海之間有三家輪船公司的船隻每夜對開一次;兩家是英國公司,第三家就是招商局。許多年前我父親曾經拿這些輪船作藍本,打造沒有鍋爐而使用手轉木輪的「輪船」,結果無法行駛。我從上海經寧波還鄉,與我哥哥搭的就是這種輪船的二等艙。
事隔二十年,乘客的生活無多大改變。過道和甲板上乘客擠得像沙丁魚,一伸腳就可能踩到別人。我們為了佔住艙位,下午五點鐘左右就上了船。小販成群結隊上船叫賣,家常雜物,應有盡有,多半還是舶來品。水果販提了香焦、蘋果,和梨子上船售價。我和哥哥還因此辯論了一場。哥哥要買部分腐敗的水果,因為比較便宜。「不行,」我說,「買水果的錢固然省了,看醫生的錢卻多了。」
「哈,哈——我吃爛梨子、爛蘋果已經吃了好幾年,」他說,「爛的味道反而好。我從來沒有吃出毛病。」他隨手撿起一個又大又紅,然而爛了一部分的蘋果,咬掉爛的一部分,其餘的全部落肚,我聳聳肩膀,他仰天大笑。
天亮前我們經過寧波港口的鎮海砲台。一八八五年中法戰爭時鎮海砲台曾經發炮轟死一位法軍的海軍上將。
天亮了,碼頭上的喧嚷聲震耳欲聾。腳夫們一擁上船拼命搶奪行李。一個不留神,你的東西就會不翼而飛。我和哥哥好容易在人叢中擠下跳板,緊緊地釘在行李夫的背後,唯恐他們提了我們的東西溜之大吉。
寧波幾乎與九年前一模一樣。空氣中充塞著鹹魚的氣味。我對這種氣味頗能安之若素,因我從小就經常吃鹹魚。寧波是個魚市,而且離寧波不遠的地方就盛產食鹽。我們跟著行李夫到了車站,發現一列火車正準備升火開往我的家鄉餘姚。沿鐵道我看到綿亙數里的稻田,稻波蕩漾,稻花在秋晨的陽光下發光,整齊的稻田在車窗前移動,像是一幅廣袤無邊的巨畫。清晨的空氣中洋溢著稻香,呵,這就是我的家鄉!
火車進餘姚車站時,我的一顆心興奮得怦怦直跳。我們越過一座幾百年前建造的大石橋,橋下退落的潮水正順著江流急瀉而下。從橋洞裡還可以看到釣翁們在江邊垂釣。這橋名曰武勝橋,意指英武常勝。因為四百年前當地居民為保衛餘姚縣城,曾與自日本海入侵倭寇屢次在橋頭堡作戰。這些倭寇大家都認為就是日本人。
我們跑進院子時,秋陽高照,已是晌午時分。父親站在大廳前的石階上,兩鬢斑白,微露老態,但是身體顯然很好,精神也很旺健。他的慈祥眼睛和含笑的雙唇洋溢著慈父的深情。我兄弟兩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老人家行了三鞠躬禮。舊式的叩頭禮在某些人之間已經隨著清朝的覆亡而成為歷史陳跡了。
父親已經剪掉辮子,但是仍然穿著舊式布鞋。他說話不多:在這種場合,沉默勝似千言萬語。我們隨即進入大廳。直背的椅子靠牆很對稱的排列著,顯見他的生活方式仍然很少改變。正牆上懸著鑲嵌貝殼的對聯,右聯是「海闊憑魚躍」,左聯是「天空任鳥飛」。對聯的中間是一幅墨竹,竹葉似乎受秋風吹拂,都傾向一邊。這一切很可以顯示一種滿足的,安靜的,而且安定的生活。
大廳後面有一個小院子,長方形的大盤子裡堆砌著山景,因此使高牆圍的院子裡憑添山水之勝。小寺小塔高踞假山之上,四周則圍繞著似乎已歷數百年的小樹。山坳裡散坐著小小的猴子,母猴的身旁則偎依著更小的小猴,這些微小的假猴顯得如此玲瓏可愛,我真希望它們能夠變成活猴一樣大小而跳進我的懷裡。小寺小塔之外還有一個小涼亭,亭邊長著一叢篁竹。假池子裡則有喋喋的金魚和探螯覓食的小蝦。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有置身自然之感。
劉老丈聽說我回家了,當天下午就來看我。在我童年時代,劉老丈曾經講許多故事給我們聽,小孩子們都很喜歡他。那天下午,他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他告訴我,老百姓們聽到革命成功的消息時歡喜得什麼似的。城裡的人一夜之間就把辮子剪光了。年輕人買了西裝,穿起來很像一群猴子。他又告訴我,短裙與短髮如何在後來侵入縣城。革命以後,他那留了七十多年的辮子居然也剪掉了,可見他對革命和民國仍然是很贊成的,起先他有點想不通,沒有皇帝坐龍庭,這個世界還成什麼樣子?但是過了一段時期以後,他才相信民國的總統,照樣可以保持天下太平。他說,反正天高皇帝遠,地方治安本來就靠地方官府來維持。民國以來,地方官府居然做得還不錯。
他說,五十年前太平軍侵入縣城時,許多腦袋連辮子一起落了地,現在我們雖然丟掉辮子,腦袋總還存在。他一邊說,一邊用他皮包骨的手指摸著腦袋,樣子非常滑稽,因此引得大家都笑了。那天晚飯吃得比較早,飯後他告辭回家,暮色蒼茫中不留神在庭前石階上滑了一跤,幸虧旁邊有人趕緊抓住他的肩膀,攙住他沒有跌傷。他搖搖頭自己開自己的玩笑說:「三千年前姜太公八十遇文王,我劉太公八十要見閻王了。」說罷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幾天之後消息傳來,劉太公真地見閻王去了。對我而言,我失去了一位童年時代的老朋友,而且再也聽不到這位風趣的老人給我講故事了。
十五年前左右,姊姊和我創辦的一所學校現在已經改為縣立女子學校。大概有一百名左右的女孩子正在讀書。她們在操場上追逐嬉笑,盪鞦韆盪得半天高。新生一代的女性正在成長。她們用風琴彈奏「史華尼河」和「迪伯拉萊」等西洋歌曲,流行的中國歌更是聲聞戶外。
我在家裡住了一星期左右,隨後就到鄉下去看看蔣村的老朋友。童年時代的小孩子現在都已成人長大,當時的成年人現在已經是鬢髮斑白的老人。至於當年的老人,現在多已經入土長眠,只有極少數歷經村中滄桑的老人還健在。
村莊的情形倒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樣糟。早年的盜匪之災已經斂跡,因為老百姓現在已經能夠適應新興的行業,而且許多人已經到上海謀生去了。上海自工商業發展以後,已經可以容納不少人。任何變革正像分娩一樣,總是有痛苦的。但是在分娩以後,產婦隨即恢復正常,而且因為添了小寶寶而沾沾自喜。中國一度厭惡的變革現在已經根深蒂固,無法動搖。而且愈變愈厲,中國也就身不由己地不斷往前邁進——至於究竟往那裡跑,或者為什麼往前跑,億萬百姓卻了無所知。
我的大伯母已經臥病好幾個月,看到我回家非常高興,吩咐我坐到她的床邊,還伸出顫巍巍的手來撫摸我的手,她告訴我過去十六年中誰生了兒子,誰結了婚,誰故世。她說世界變了,簡直變得面目全非。女人已經不再紡紗織布。因為洋布又好又便宜。她們已經沒有多少事可以做,因此有些就與鄰居吵架消磨光陰,有些則去唸經拜菩薩。年輕的一代都上學堂了。有些女孩則編織發網和網線餐巾銷售到美國去,出息不錯。很多男孩子跑到上海工廠或機械公司當學徒,他們就了新行業,賺錢比以前多。現在村子裡種田的人很缺乏,但是強盜卻也絕跡了。天下大概從此太平無事,夜裡聽到犬吠,大家也不再像十年前那樣提心吊膽。
但是她發現進過學校的青年男女有些事實在要不得。他們說拜菩薩是迷信,又說向祖先燒紙錢是愚蠢的事。他們認為根本沒有灶神。廟宇裡的菩薩塑像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泥塑木雕。他們認為應該把這些佛像一齊丟到河裡,以便破除迷信。他們說男女應該平等。女孩子說她們有權自行選擇丈夫、離婚或者丈夫死了以後有權再嫁。又說舊日纏足是殘酷而不人道的辦法。說外國藥丸比中國藥草好得多。他們說根本沒有鬼,也沒有靈魂輪迴這回事。人死了之後除了留下一堆化學元素的化合物之外什麼也沒有了。他們說唯一不朽的東西就是為人民為國家服務。
一隻肥肥的黑貓跳上床,在她枕旁咪咪直叫。她有氣無力地問我:「美國也有貓嗎?」我說是的。再一看,她已經睡熟了。我輕輕地走出房間,黑貓則仍在她枕旁呼嚕作響,並且伸出軟綿綿的爪子去碰碰老太太的臉頰。
我和大伯母談話時,我的侄女一直在旁邊聽著。我走出房間以後,她也趕緊追了出來。她向我伸伸舌頭,很淘氣地對我說:「婆婆太老了,看不慣這種變化。」一個月之後,這位老太太終於離開這個瘋狂的不斷在變的世界。
接著我去拜望三叔母,她的年歲也不小了,身體卻很健旺。我的三叔父有很多田地,而且養了許多雞、鴨、鵝和豬。三叔母告訴我一個悲慘的故事。我的一位童年時代的朋友在上海,做黃金投機生意,蝕了很多錢。結果失了業,回到村里賦閒。一年前他吞鴉片自殺,他的寡婦和子女弄得一貧如洗,其中一位孩子就在皂莢樹下小河中捉蝦時淹死了。
三叔母捉住一隻又肥又大的閹雞,而且親自下廚。雞燒得很鮮美,雞之外還有魚有蝦。
三叔父告訴我,上一年大家開始用肥田粉種白菜,結果白菜大得非常,許多人認為這種大得出奇的白菜一定有毒,紛紛把白菜拔起來丟掉。但三叔父卻不肯丟,而且廉價從別人那裡買來醃起來。醃好的鹹菜香脆可口,這位老人真夠精明。
小時候曾經抱過我的一位老太婆也到村子裡來看我。她已經九十多歲,耳朵已經半聾,卻從她的村子走了四里多路來看我。她仔仔細細地把我從頭到腳端詳一番,看我並無異樣才安了心。她說,這位大孩子從前又瘦又小,而且很頑皮。他曾經在他哥哥的膝頭咬了一口,留下紫色的齒印。結果自己號啕大哭,怪哥哥的膝蓋碰痛了他的牙齒。
「你記不記得那兩位兄弟在父死之後分家的事?」她問我。兩兄弟每人分到他們父親的房子的一個邊廂,又在大廳的正中樹了一片竹牆,把大廳平分為二。一位兄弟在他的那一半廳子裡養了一頭牛,另一位兄弟氣不過,就把他的半邊廳子改為豬欄來報復。他們父親留下一條船,結果也被鋸為兩半。這兩位缺德兄弟真該天誅地滅!後來祝融光顧,他們的房子燒得精光。老天爺有眼的!
他們把那塊地基賣掉了。一位在上海做生意的富商後來在這塊地上建了一座大洋房。洋房完工時,她曾經進去參觀,轉彎抹角的走廊、樓梯和玻璃門,弄得她頭昏眼花,進去以後簡直出不來。她試過沙發和彈簧床,一坐就深陷不起,真是嚇了一大跳。最使她驚奇的是屋主人從上海買來的一架機器。輪子一轉,全屋子的燈泡都亮了。黑夜竟同白晝一樣亮。
管機器的是她鄰居的兒子。他是在上海學會開機器的。她做夢也想不到這位笨頭笨腦的孩子居然能夠撥弄那樣複雜的一件機器。她離得遠遠地看著飛轉的輪子,唯恐被捲進去碾成肉漿。
她還注意到另一件怪事:廚房裡沒有灶神。這一家人而且不拜祖先。廚房裡沒有灶神,她倒不大在乎,但是一個家庭怎麼可以沒有祖宗牌位?據說屋主人相信一種不拜其他神佛的教。她可不願意信這個教,因為她喜歡到所有的廟宇去跑跑,高興拜哪位菩薩就拜哪位。她倒也願意拜拜屋主人相信的那位「菩薩」。因為上一年夏天她發瘧疾時,那個「廟」裡的先生曾經給她金雞納霜丸,結果把她的病治好了。但是她希望也能向別的菩薩跪下來叩頭,求它們消災賜福。
她說她窮得常常無以為炊,餓肚子是常事。我父親已經每月給她一點米救濟她,但是她的小孫女死了父母,現在靠她過活,因此吃了她一部分糧食。我拿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塞在她手裡。她高高興興地走了,嘴裡咕嚕著:「從小時候起,我就知道這孩子心腸好,心腸好。」
有一天傍晚,我去祭掃母親的墳墓,墳前點起一對蠟燭和一束香。沒有風,香煙裊裊地升起。我不知不覺地跪倒地上叩了幾個頭,童年的記憶復活了,一切恍如隔昨。我似乎覺得自己仍然是個小孩子,像兒時一樣地向母親致敬,我希望母親的魂魄能夠張著雙臂歡迎我,撫慰我。我希望能夠爬到她懷裡,聽她甜美的催眠曲。我的一切思想和情感都回復到童年時代。母親去世時我才七歲,因此我對母愛的經驗並不多,也許想像中的母親比真實的母親更溫柔、更親密。至少,死去的母親不會打你,你頑皮,她也不會發脾氣。
從村子裡到火車站,大約有三里路,中間是一片稻田。車站建在一個平靜的湖泊岸旁,這個湖叫牟山湖,土名西湖,是一個灌溉好幾萬畝田的蓄水庫。湖的三面環山,山上盛產楊梅和竹筍。我步行至車站以後就搭了一列火車到曹娥江邊。鐵路橋樑還沒有完成,因為從德國訂的材料因第一次世界大戰影響遲遲未能到達,所以靠渡船渡江。通往杭州的鐵路工程也因缺乏材料停頓了。從此到杭州的一大段空隙由輪船來銜接。多數旅客都願意乘輪船,因為櫓船太慢,大家不願乘坐,所以舊式小船的生意非常清淡。
傍晚時到達錢塘江邊,再由小火輪渡過錢塘江,只花二十分鐘。我中學時代的櫓搖的渡船已經不見了。
日落前我到了杭州,住進一家俯瞰西湖的旅館。太陽正落到雷峰塔背後,天上斜映著一片彩霞。一邊是尖削的保俶塔在夕陽餘暉中矗立山頂,它的正對面,短矮的雷峰塔襯著蔥翠的山色蹲踞在西湖另一邊的山坳裡。玲瓏的遊船點綴著粼粼起皺的湖面。魚兒戲水,倦鳥歸巢,暮靄像一層輕紗,慢慢地籠罩了湖濱山麓的叢林別墅。只有縷縷炊煙飄散在夜空。我感到無比的寧靜。時代雖然進步了,西湖卻嫵媚依舊。
但是許多事情已經有了變化。我的冥想不久就被高跟鞋的篤篤聲粉碎了,一群穿著短裙,剪短了頭髮的摩登少女正踏著細碎的步子在湖濱散步。湖濱路在我中學時代原是旗下營的所在。辛亥革命剷平了旗下營,後來一個新市區終於在這廢墟上建立起來,街道寬闊,但是兩旁的半西式的建築卻並不美觀。飯館、戲院、酒店、茶樓已經取代古老的旗下營而紛紛出現,同時還建了湖濱公園,以便招徠週末從上海趁火車來的遊客。杭州已經成為觀光的中心了。
我在十多年前讀過書的浙江高等學堂已經停辦,原址現已改為省長公署的辦公廳。從前宮殿式的撫台衙門已在革命期間被焚,在市中心留下一片長滿野草閒花的長方形大空地。
革命波及杭州時不曾流半滴血。新軍的將領會商之後黑夜中在杭州街頭布下幾尊輕型火砲,結果未發一槍一彈就逼得撫台投降。新軍放了把火焚毀撫台衙門,算是革命的象徵,火光照得全城通紅。旗下營則據守他們的小城作勢抵抗,後來經過談判,革命軍承諾不傷害旗下營的任何人,清兵終於投降。旗人領袖桂翰香代表旗下營接受條件。但桂本人卻被他的私人仇敵藉口他陰謀叛亂抓去槍斃了。新當選的都督湯壽潛是位有名的文人,對於這件卑鄙的事非常氣憤,鬧著要辭職。但是這件事總算沒有鬧僵,後來湯壽潛被召至南京,在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先生之下擔任交通部長。
旗下新市區的東北已經建了五百間平房,安置舊日旗兵的家屬。有些旗人已經與漢人熔於一爐而離開了他們的安置區。幾年之後,全體旗人都失去蹤跡,一度養尊處優的統治者已經與過去的被統治者彙為一流了。旗人從此成為歷史上的名詞,他們的生活情景雖然始終迴旋在我的記憶裡,但是有關他們的故事已經漸漸成為民間傳說。至於清朝的崛起與沒落,且讓史家去記述罷!
從前的文人雅士喜歡到古色古香的茶館去,一面靜靜的品茗,一面憑窗欣賞湖光山色,現在這些茶館已經為不可抵禦的現代文明所取代,只有一兩家殘留的老茶館使人發懷古之幽情,這種古趣盎然的茶館當然還有人去,泡上一杯龍井,披閱唐宋詩詞。這樣可以使人重新回到快樂的舊日子。
我曾經提到杭州是蠶絲工業的中心。若干工廠已經採用紡織機器,但是許多小規模的工廠仍舊使用手織機。一所工業專科學校已經成立,裡面就有紡織的課程。受過化學工程教育的畢業生在城市開辦了幾家小工廠,裝了電動的機器。杭州已經有電燈、電話,它似乎已經到了工業化的前夕了。
我大約逗留了一個星期,重遊了許多少年時代常去的名勝古蹟。離商業中心較遠的地方,我發現舊式生活受現代文明的影響也較少。在山區或窮鄉僻壤,舊日淳樸的生活依然令人迷戀。參天古木和幽篁修竹所環繞的寺廟仍然像幾百年以前一樣的清幽安靜。和尚們的生活很少變化,仍舊和過去一樣誦佛念經。鄉下人還是和他們的祖先一樣種茶植桑,外國貨固然也偶然發現,但是數量微不足道。不過,現代文明的前鋒已經到達,學校裡已經採用現代課本。在現代教育的影響下,雖然生活方式未曾改變,新生一代的心理卻正在轉變。播在年輕人心中的新思想的種籽,遲早是會發芽茁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