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之味

  近年来好像开始流行喝红酒,有钱人家里更特辟一室作酒窖,恒温、恒湿,珍藏许多名贵老酒,令人羡慕。阮囊羞涩者也不必自暴自弃,喝红葡萄酒其实毋需太强调硬设备,毋宁多重视软件条件;喝红葡萄酒也不需要内行,只需要有品位。

  相对于烈酒的雄混、深刻、尖锐,或啤酒的豪爽;红酒的通性显然比较优雅,闲适,带着几分名士气,它不适合喝闷酒的情绪,应该没有人会蠢到拿红酒来浇愁。只有喝红酒的时候,不必先拥有大肚子,和绝佳的消化循环系统,只要有品位——并非他人的品位,是自己的。每次走进酒店,满眼繁复的种类,总是恨不能有足够的舌头一一试验,作一趟味觉的旅行。我以为,红酒最强调个性,众人都肯定喝三万元一瓶的最爽,你偏偏固执地相信喝三百元一瓶的某种品牌才快乐。

  我初次喝葡萄酒大约是小学一年级,在寄居的大姨家。我的童年大约不免是忧郁的,失去父亲,又经年不在母亲身旁,所幸大姨很是疼我,刻意让我享受和表哥一般的待遇。好像是年夜饭,大姨终于搬出夏天酿的葡萄酒,给每个人的陶碗注入红酒,然后把瓶底的葡萄渣装在大碗里,成为一道醉人的菜肴。大姨先为我夹一只鸡腿,再为表哥夹另一只,生活上我总是表哥的跟班,他喝一口,我就跟着喝一口;他夹一口葡萄渣,我也喜欢咀嚼葡萄渣。那碗甜酒的酒精浓度想来是低的,却也足够让一个孩童脸红耳热,我微醺地,想起自己参加酿酒的台风天,十几个大小不等的玻璃容器已经风干了,我们将葡萄一一拭干拭净,压进玻璃瓶罐里,洒进一层白糖。好像有行道树被连根拔起,或什么招牌掉下来复迎风飞起,一路跌跌撞撞,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跟随大人陆续塞葡萄入玻璃瓶罐里,再洒进一层白糖。狂风在屋外呼啸,窗玻璃受到挤压,紧张地闷响,我疑惧地张望窗外,盖紧瓶塞,瓶塞上用布封死,郑重将那些酒瓶搬进橱柜里,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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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让杂志逐渐沉淀,那碗葡萄酒继续在我的记忆里翻腾,发酵,那碗酒连接着一个暴烈狂放的台风天;我清楚记得那滋味,那碗酒,带着亲情,曾经如何安慰一个没有家的孩子的心灵。

  我相信最美的酒香会溢上精神层次。我难忘初履那波利那天,在桑塔,露琪亚港的晚餐,就在著名的「蛋堡」(Castel dell`Ovo)旁一家海鲜餐厅,面对着地中海,正前方是卡布里岛,左前方是苏莲托海岸,我饮着当地的红酒,心驰神荡,童年起即耳熟的意大利民谣在记忆的海洋翻腾,摇荡。

  我终于来到地中海岸,葡萄酒的故乡,舟楫摇荡,浪花都温柔抚触海岸,发散出清淡的咸味,虽然是满座的餐厅,我却升起一种平和、宁静感。我知道,眼前的海水是一种令人心慌的蓝色,撩拨过雪莱、拜伦的灵感。我后来翻阅地图,那个港好像不叫桑塔•露琪亚,而是那波利港;然则又何妨,我甚至不记得当时喝的是什么品牌?什么品牌也完全不介意了,任何口感到了地中海边,都会自动摇荡着船歌般温柔多情的滋味。

  在意大利,杨炼推荐我尝尝一种红酒Brunello,我遂带了几瓶回台湾,那成熟的果香,透露野性的木叶气息,每次都诱人怀念蓊布里亚(Umbria)的原野,日落,和古堡上到处乱飞的燕子。可见喝酒最需要讲究的恐怕是情境。生命里有时遭遇到一些情境是不免要畅饮的,他乡遇故知、英雄惜英雄,难道会有比互相举杯更好的庆祝办法吗?一个刚品尝过美酒的舌头,等于是刚和恋人接吻,会忍不住想唱一夜的赞美诗。

  可惜七年前,医师就断言我罹患痛风、高血脂,最好远离杯中物,我曾因此沮丧得恍如失恋,真的是从此人生乏味了。也许每个人一生所能饮的美酒有固定的配给,我因为年少时贪杯,提早将配额消耗掉了。

  我不能豪饮之后,比较有时间观看别人饮酒,发现许多文化人也习惯掐着同桌人的鼻子灌酒。许多人知道常常拿XO干杯不免伤身,乃改成干红酒,我每次看他们强迫人家干杯,自己则使用壮士断腕的表情,闭眼皱眉,把高脚杯内的红酒倒进喉咙,都觉得他们在喝断肠水。喝断肠水不需要品位,因此不经过舌头。

  听说常喝红酒可以预防心脏血管方面的疾病,有人更援引医师的话,说喝红酒、做爱、散步都是健康、长寿的好办法。有些朋友善意地提供偏方:红酒泡洋葱,对于降低血脂肪、胆固醇甚有疗效。加洋葱的红酒是什么滋味?既然只为了疗效,为何不干脆请医师开处方?至于我,宁愿偶尔浅酌一小杯美酒,也不肯每天灌一整瓶红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