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铭记这一天!”

1453年5月27-28日
这些磨难是真主有意为之。伊斯兰的利剑在我们手中。如果我们没有选择忍受这些磨难,我们就不配圣战者的名号,在最终审判日将会羞于站在真主面前。
——穆罕默德二世

塞尔维亚史学家“近卫军战士”米哈依讲述了一个关于穆罕默德二世征服手段的传说。按照他的说法,苏丹召集了王公贵族们,命令“抬来一张巨大的地毯,铺在大家面前,然后在它中心位置放了一只苹果,然后给大家说了一个谜语:‘你们当中谁能够不踩到地毯就拿到苹果?’他们就商议起来,想着这怎么能办得到呢,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办法来。穆罕默德二世自己走到地毯前,双手抓住地毯,把它卷了起来,一边卷一边往前走;然后他拿到了苹果,又把地毯原样展开。”

穆罕默德二世现在认为夺取胜利果实的时机已经成熟。双方都清楚地认识到,最后的斗争已经开始了。苏丹希望能够通过最后一次大规模进攻,一举将守军打垮,就像摇摇欲坠的城墙在炮火下终于倒塌一样。君士坦丁十一世通过间谍,或许还通过哈利勒本人那里得知,如果他们能熬过这次攻势,奥斯曼军队一定会撤退,庆祝胜利的教堂钟声就一定会响起。双方的统帅都在为最后决战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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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二世开始疯狂地忙碌。在战役的最后几天内,他似乎一刻不停歇地四处奔走,骑马在部队里穿梭,在金红两色营帐内接见部下,鼓舞士气,发布命令,许诺奖赏有功之臣,威胁严惩作战不力者,亲自监督最后的准备工作——最重要的是,要让全体将士都看到他。帕迪沙阿的亲临现场激励了士兵们的斗志,让他们准备好去战斗和死亡。穆罕默德二世知道,这就是他命运的关键时刻。光荣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否则就是不可想象的失败。他决心亲自监督每一个细节,战备工作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5月27日(星期日)早上,他命令大炮再次开火。这次炮击很可能是整个战役中最猛烈的一次。一整天时间里,大炮持续轰击着城墙中段,目标是打开一个足够宽的缺口,以便发动大规模进攻,并阻止守军进行有效的维修。巨大的花岗岩炮弹锤击城墙三次,才将相当长一段城墙打倒。在光天化日之下,再加上奥斯曼人的火力非常凶猛,守军根本无法进行抢修,但奥斯曼人此时也没有尝试进攻。巴尔巴罗说,整整一天时间,“他们炮击可怜的城墙,把很多段城墙炸塌,有一半城墙严重受损。除了炮击之外,他们什么也没做”。缺口越来越大,穆罕默德二世确保让守军的抢修越来越困难,守军在总攻之前得不到任何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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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6 城市废墟:赛马场残骸和城市的空旷区域

白天,穆罕默德二世在他营帐外召集了军官会议。全部各级指挥官都聚集在此,聆听苏丹的训示。“行省总督、将军、骑兵军官、军长、高级指挥官,以及千夫长、百夫长或五十夫长、近卫骑兵、船长们、舰队司令,全都到场。”穆罕默德二世向听众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君士坦丁堡神话般的财富,现在这财富已经触手可及:皇宫和宅邸中藏匿的黄金,教堂内的还愿财物和“用黄金白银、宝石和无价珍珠制成的”圣物,可供换取赎金、占为己有或者奴役的贵族、美女和男孩,还有美丽的高宅大院和花园将供他们居住和享用。他不仅强调了占领世界上最著名城市将带来的不朽荣耀,还指出了攻克它的必要性。只要君士坦丁堡还在基督徒的手中,就一直对奥斯曼帝国构成明显的威胁。将它占领之后,就可以将它作为新的征服战争的跳板。他认为,当前的任务是非常轻松的。陆墙已经严重受损,壕沟已经被填平,守军所剩无几而且士气低落。他还特意贬低了意大利人的决心,因为意大利人参加守城对他的听众来说仍然是个心理障碍。几乎可以肯定(尽管希腊史学家克利托布罗斯没有提及这一点),穆罕默德二世还强调了圣战的意义——伊斯兰世界对君士坦丁堡的长久渴望、先知的圣训以及殉教的诱惑。

然后他阐述了具体的战术安排。他相信,守军已经被持续不断的炮击和小规模厮杀拖得精疲力竭。事实的确如此。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可以用兵力优势压倒对方了。部队将分成若干批,轮番进攻。一支队伍疲劳之后,另一支将迅速替换它。他们将用一波波的生力部队轮番猛攻,直到疲惫的守军支撑不住。需要打多久就打多久,一刻也不停歇:“我们开战之后,战斗将一刻不停,不睡觉、不吃喝、不休息,不做任何停顿,持续地向敌人施压,直到战胜他们。”他们将做好协调,从各个地段同时发起进攻,让守军无法调兵遣将去救援特别危险的地点。虽然苏丹作了慷慨陈词,但无休止的进攻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实践中,全面进攻是有限制的。压缩在几个小时之内。顽强的守军能够给猛冲上来的进攻方造成严重损失;如果进攻方不能迅速压倒守军,撤退就不可避免。

每位指挥官都收到了具体的命令。双柱港的舰队将包围城市,牵制住海墙上的守军。金角湾内的战船将协助架设金角湾上的浮桥。浮桥架好之后,扎甘帕夏的部队将从泉源谷开进,进攻陆墙的末端。卡拉加帕夏的部队将攻打皇宫附近的城墙。在陆墙中段,穆罕默德二世、哈利勒和近卫军将进攻里卡斯河谷的破损城墙和土木壁垒,很多人认为这个地段是整个战役的关键。在穆罕默德二世的右翼,伊沙克帕夏和马哈茂德帕夏将尝试攻打通往马尔马拉海的那段城墙。苏丹特别强调确保部队严守纪律。他们必须不折不扣地服从命令:“长官命令他们安静地前进时,他们必须一声不吭;命令他们呐喊时,他们必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他重申了此次攻势胜利对奥斯曼民族未来的重大意义,并许诺将亲自指挥战役。于是,他解散了与会的军官们,让他们各自返回自己的部队。

随后,在头戴显眼的白头巾的近卫军卫兵护卫下,苏丹策马巡视了军营。传令官们也伴随着他,大声宣布攻势即将发动。在帐篷的海洋中呼喊出的消息点燃了士兵们的激情。攻克城市后士兵们将按照传统得到奖赏:“你们知道,在亚洲和欧洲还有很多空缺的总督职位。最好的职位将被赏赐给第一个冲过敌人木栅的人。我将给他应得的荣耀,用高官厚禄报答他,让他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无比幸福。”奥斯曼军队在发动所有主要战役之前都会向官兵们许诺等级不同的荣誉,以鼓励大家奋勇直前。同时还有相应的惩罚的威胁:“但如果让我看见有人躲在帐篷里,不去城墙下作战,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奥斯曼军队在征服战争中的这种激励手段保证了特别英勇的表现会得到相应的荣誉和利益,以此激发士兵的斗志。苏丹的传令官们在战场上督战,直接向苏丹本人汇报,以执行奖惩制度。他们对某名士兵的英勇表现的记录能够使这个幸运儿当场得到晋升。士兵们知道,伟大的行为会得到奖励。

穆罕默德二世在这方面更进一步。他宣布,既然君士坦丁堡没有投降,那么按照伊斯兰教法,破城之后,士兵们可以自由劫掠三天。他以真主之名,“以四千先知,以先知穆罕默德,以他父亲与儿女的灵魂,以他佩戴的宝剑的名义起誓,他会把城市的一切都赏赐给士兵们,包括所有男女市民、城内的一切、财物和地产,他将信守这个誓言,绝不违逆。”

对象征着无尽财富和奇观的红苹果的憧憬,是游牧劫掠者灵魂的直接诉求,是马背上的民族对城市财富渴望的一个原型。在绵绵春雨中吃苦受累7周之后,士兵们一定已经对红苹果望眼欲穿。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想象中的富得流油的城市其实并不存在。穆罕默德二世描绘的无比富庶的君士坦丁堡早在两个半世纪前就被基督教十字军洗劫一空。它的神话般的财富、黄金饰品、镶嵌珠宝的圣物在1204年的灾难中大部分已经流失——被诺曼骑士们熔化或者和青铜骏马像一起被运到了威尼斯。1453年5月的君士坦丁堡已经一贫如洗,先前的光辉只剩一个缩小的鬼影,主要的财富就是它的人民。“曾经是智慧之城,如今是废墟之城,”真纳迪奥斯如此描述奄奄一息的君士坦丁堡。少数富人可能在自家宅邸藏匿了一些黄金,教堂内还有一些贵重物品,但奥斯曼士兵们仰望城墙时憧憬的阿拉丁传说般的巨大财富早已不复存在。

不管怎么说,苏丹的宣示还是让聆听的士兵们陷入了狂热的兴奋。他们的高声呼喊传到了在城墙上观察的守军耳边。“哦,如果你听到他们的声音飞向天堂,”莱奥纳德记载道,“你一定会呆若木鸡。”穆罕默德二世或许并不愿意承诺放纵士兵劫掠,但为了彻底赢得嘟嘟哝哝的士兵们的支持,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本人是希望避免城市遭到严重破坏的,如果议和的话就能够保护城市。对穆罕默德二世来说,红苹果不仅仅是可供劫掠的一堆战利品;它将成为他的帝国的中心,因此他特别希望把它完好地保存下来。因此,在许诺战利品的同时,他还发出了这样的告诫:城市的建筑物和城墙将成为苏丹本人的财产;大军进城之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破坏或摧毁这些建筑。占领伊斯坦布尔绝对不能像1258年蒙古人纵火焚烧和洗劫巴格达(中世纪最繁华的城市)那样。

总攻的日期定在第三天,即5月29日,星期二。为了激荡起士兵们的宗教狂热,消除任何负面思想,苏丹宣布,5月28日全天将被用作赎罪。人们将在白天斋戒,进行仪式化的沐浴,祈祷五次,并请求真主帮助他们占领城市。随后两夜将按照习俗点燃蜡烛。这火光、祈祷和音乐混合而产生的神秘和敬畏感对穆斯林和他们的敌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震撼,这种心理效果在君士坦丁堡城墙外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与此同时,奥斯曼军营内在热情百倍地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他们收集了大量泥土和木柴,用来填平壕沟;制作了云梯;收集了成堆的箭矢;带轮子的防护盾被推到前沿。夜幕降临之后,城市再次被明亮的篝火环绕;对真主之名的有节律的呼唤声从营地里沉稳地升起,战鼓隆隆敲响,铙钹和唢呐齐鸣。据巴尔巴罗说,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的安纳托利亚海岸上也能听得见这喊声,“我们所有基督徒都战战兢兢”。在君士坦丁堡城内,这一天是东正教的万圣节,但教堂也给不了慰藉,有的只是悔罪和持续不断的呼救祈祷。

这一天晚上,朱斯蒂尼亚尼和他的部下仍然着手抢修破损的外墙,但在火光照耀下,敌人的大炮仍然持续轰鸣。守军的身形在火光下非常暴露。按照涅斯托尔-伊斯坎德尔的说法,就在这个时候,朱斯蒂尼亚尼个人的幸运开始枯竭了。在他指挥行动的时候,一块石弹碎片,可能是一发跳弹,击中了这位热那亚指挥官,穿透了他的钢制胸甲,插入了他的胸膛。他当场倒地,被抬回家中床上。

朱斯蒂尼亚尼对拜占庭人的事业具有关键意义。从1453年1月他率领700名身披闪亮铠甲的优秀士兵戏剧性地登上码头的那一天起,朱斯蒂尼亚尼就一直是防御战中的标志性人物。他是自愿且自费前来参战的,“为的是基督教信仰的利益和全世界的荣耀”。他精通守城技术,作战英勇无畏,在守卫陆墙的战斗中不知疲倦,只有他一个人同时受到希腊人和威尼斯人的忠诚爱戴,他们原先对热那亚十分仇恨,但在朱斯蒂尼亚尼身上是一个极大的例外。朱斯蒂尼亚尼指挥建造的土木壁垒是一项聪明绝顶的紧急措施,对奥斯曼军队的士气造成了很大打击。按照他的同胞——希俄斯岛的莱奥纳德的说法(尽管这说法不太可靠),穆罕默德二世把朱斯蒂尼亚尼视为主要对手,对他火冒三丈又颇为敬佩,企图用一大笔钱贿赂他。但朱斯蒂尼亚尼不为所动。在这位鼓舞人心的领袖负伤之后,守军一下子绝望起来。他们放弃了城墙的修补工作,任凭它一片狼藉。君士坦丁十一世得到消息后,“立刻丧失了决心,陷入沉思”。

午夜时分,奥斯曼人的呐喊又一次突然停息,篝火也被熄灭。沉默和黑暗骤然间笼罩了帐篷、旗帜、大炮、马匹、战船、金角湾风平浪静的海面以及破败不堪的城墙。医治负伤的朱斯蒂尼亚尼的医生们“一整夜都在为他治疗,努力维持他的生命”。市民们彻夜难眠。

5月28日,星期一,穆罕默德二世对总攻作了最后的安排。刚刚破晓他就起床,命令炮手们做好准备,瞄准城墙上已经破损的部分,当天晚些时候发布命令后,大炮就能对脆弱的守军开火。近卫骑兵和步兵部队的指挥官们应招前来接受命令,并被分为若干分队。在整个军营中,在喇叭声的伴奏下,命令被发布出去:所有军官都必须坚守岗位,准备第二天的攻势,擅离职守者格杀勿论。

按照巴尔巴罗的说法,炮火再次开始咆哮的时候,“如此猛烈,绝非尘世所能有,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炮击”。虽然炮火非常凶猛,但奥斯曼人没有发动进攻。守军可以观察到的敌人的另一项活动是收集成千上万的长梯(它们被抬到接近城墙的地方)以及大量木栅栏(它们将在士兵们爬上土木壁垒的时候为其提供防护)。骑兵的战马被从牧场带到了前沿。这是一个晚春的日子,阳光明媚。奥斯曼军营内,人们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斋戒和祈祷、磨刀霍霍、检查盾牌和铠甲上的搭扣,或者休息。士兵们在准备最后攻势的时候,陷入了一种内省的思绪,所以安静了下来。这种宗教性的安静和严明的纪律让城墙上的观察者十分焦虑。有些人希望,敌人的安静说明他们在准备撤退;其他人则更为现实。

穆罕默德二世努力鼓舞部队的士气,在几天时间内通过狂热和思考的循环来调节他们的情绪,力图激发斗志,消除人们内心的疑虑。毛拉和德尔维希们在创建正确心态的工作中扮演了关键角色。成千上万的云游圣人从安纳托利亚高地的城镇和村庄来到君士坦丁堡城下,带来了狂热的宗教期望。他们满身尘土,在军营内来往穿梭,因为兴奋而目光灼热。他们背诵《古兰经》的相关诗节和圣训,讲述关于牺牲殉教和预言的故事。他们提醒士兵们,他们在追随阿拉伯人首次攻打君士坦丁堡时阵亡的先知友伴的脚步。这些烈士的名字被口口相传:哈兹莱特·哈菲兹、艾布·赛贝特·乌尔-安萨里、哈姆德·乌尔-安萨里,尤其是艾优卜,土耳其人称他为埃于普。圣人们低声提醒他们的听众,让先知预言成为现实的光荣使命落在了他们肩上:

先知对他的门徒们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座城市,它的一边是陆地,两边是海洋?”他们答道:“我们听说过,真主的使者。”他说:“在艾萨克的七万个儿子占领那城市之前,最后审判不会降临。他们抵达那里时,不会用武器和投石机攻打城市,而是用这样的话语——万物非主,唯有安拉。安拉至大!”然后第一道海墙会坍塌。他们说第二遍的时候,第二道海墙会垮台,第三次的时候陆墙会崩塌。他们就会兴高采烈地进城。

这些被认为是先知穆罕默德所说的话可能纯属捏造,但它蕴含的情感却是真真切切的。完成历史的弥赛亚式循环的使命被交给了奥斯曼大军,它将实现伊斯兰教诞生以来各个伊斯兰民族的恒久梦想,并赢得不朽荣耀。战死者也将成为有福的烈士,升入天堂:“潺潺溪流浇灌的花园,他们将永远在那里生活,得到贞洁的配偶和真主的恩典。”这种期望令人陶醉,但在军营里也有一些人,包括谢赫阿克谢姆赛丁自己,对士兵们的真正动机有着非常务实的理解。“陛下明察,”在战役早期他曾写信给穆罕默德二世,“大多数士兵其实都是被武力胁迫才改信伊斯兰教的。为了真主之爱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是极少数。但在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瞥见了夺得战利品的机遇,哪怕必死无疑他们也会一头冲过去。”对于这些唯利是图的人,《古兰经》里也有鼓励的话语:“真主以你们所取得的许多战利品应许你们,而将这战利品迅速地赏赐你们,并制止敌人对你们下手,以便这战利品作为信士们的一种迹象,以便真主昭示你们一条正路。”

穆罕默德二世作了最后一次不知疲倦的巡视。他率领一支相当规模的骑兵部队前往双柱港,向哈姆扎下达关于海战的指令。舰队的任务是绕过城市,驶到海墙下的射击距离之内,牵制住该处守军。如果局势允许,可以让部分船只一直驶到滩头,尝试攀爬海墙,但由于马尔马拉海的海流湍急,这么做的成功概率不大。金角湾内的舰队也得到了类似的命令。在返途中,他还在加拉塔的主城门外稍事停留,命令城里的主要官员前来觐见。苏丹严厉地警告这些官员,次日不得向君士坦丁堡提供任何援助。

下午,他再次骑马巡视全军,走过两段海岸之间的4英里路程,鼓舞士兵,与一些军官交谈,呼唤他们的名字,激励他们奋勇作战。他重申了“胡萝卜和大棒”的承诺:英勇作战就能得到重赏,抗命不遵就要遭到可怕的惩罚。苏丹命令士兵们不折不扣地坚决服从军官们的命令,否则格杀勿论。最严厉的言辞可能是说给扎甘帕夏麾下被强迫参战因而很不情愿的基督徒士兵听的。他对各项准备工作感到满意,于是返回营帐休息。

在城内,守军也在作他们的准备工作。虽然君士坦丁十一世和医生们忧心忡忡,但朱斯蒂尼亚尼在这一夜顽强地活了下来。他对外墙的状况非常担忧,对它的防御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命人将他抬到城墙上,监督抢修工作。守军再次着手封堵城墙缺口,进展颇为顺利,直到被奥斯曼炮兵发现。很快,倾盆大雨般的炮火迫使他们罢手。朱斯蒂尼亚尼的伤情似乎恢复得不错,重新接管了关键的城墙中段的指挥权。

在其他地段,由于不同民族和宗教派别之间的摩擦,最后防御的准备工作很不顺利。不同利益集团之间根深蒂固的敌对关系和互相矛盾的优先目标、粮食的严重短缺、持续劳作带来的疲惫以及炮击的震撼,都严重影响了守军的团结。在长达53天的围攻之后,守军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分歧恶化成公开的冲突。在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攻势而做准备的时候,朱斯蒂尼亚尼和卢卡斯·诺塔拉斯为了屈指可数因而弥足珍贵的大炮的部署发生争吵,几乎动手打起来。朱斯蒂尼亚尼要求诺塔拉斯把他指挥下的火炮交出,用于陆墙的防御。诺塔拉斯拒绝了这个要求,因为他相信海墙的防御也许会需要这些火炮。两人激烈争吵起来。朱斯蒂尼亚尼威胁要用剑把诺塔拉斯刺死。

关于陆墙的物资补给,守军内部也发生了争吵。需要在破损的城垛上面堆积有效的防护物,以保护士兵免受敌人投射武器的袭击。威尼斯人开始在他们的住宅区(在金角湾附近)的木匠工坊里制作木栅。广场上收集了7辆大车的木栅。威尼斯市政官命令希腊人把这些木栅运到2英里外的城墙上。希腊人说,不给工钱就不干。威尼斯人控诉他们太贪婪。很多希腊人的家小都在挨饿,而且对傲慢的意大利人满腹怨恨。他们需要在天黑之前弄到食物,或者可以购买食物的金钱。这场争吵越拖越久,导致直到天黑之后木栅才被送到城墙上,那时已经太晚了。

这些激烈的对抗有着很久远的历史。宗教分裂、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期间君士坦丁堡遭洗劫、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之间的商业竞争——这都导致各方用贪婪、奸诈、懒惰和傲慢这些罪名互相谴责,尽管城市的末日已经不远了。但在这纷争和绝望的表象之下,有证据表明,在5月28日,各方总的来讲都为城防尽其所能。这一天,君士坦丁十一世一直在组织、恳求和鼓舞民众与来源混杂的守军(包括希腊人、威尼斯人、热那亚人、土耳其人和西班牙人),为了共同的事业精诚团结。一整天时间里,妇女儿童一直在忙碌,把石块搬上城墙,以便向敌人投掷。威尼斯市政官发出了真挚感人的恳求:“所有自称是威尼斯人的人都去陆墙,首先是为了我们对上帝的爱,其次是为了城市的利益和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荣誉。希望大家全都坚守岗位,视死如归。”在港口,守军检查了铁链,所有船只排成了作战队形。在对岸,加拉塔市民们注视着最后决战的准备工作,越来越担忧。加拉塔市长很可能向市民们秘密发出了最后一次召唤,请他们偷偷穿过金角湾去加入君士坦丁堡的守军。他现在认识到,他治理下的热那亚飞地的命运取决于君士坦丁堡的存亡。

和奥斯曼军营的平静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君士坦丁堡非常吵闹。一整天时间里,教堂钟声此起彼伏,锣鼓齐鸣,召唤人们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在前几天的可怕预兆之后,人们更加卖力地持续祈祷、举行礼拜仪式和向上帝呼救。5月28日早上,这些宗教活动达到了一个高潮。城内基督徒和城外平原上穆斯林的宗教狂热棋逢对手。这天清晨,由教士、男女群众和儿童组成的盛大游行队伍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外集合。城里所有的最神圣的圣像都被从神龛和小教堂内取出。除了在上一次游行中遭遇凶兆的指路圣母像之外,他们还搬出了圣徒遗骨、包含真十字架碎片的镀金和镶嵌宝石的十字架,以及一系列其他圣像。身穿锦缎法衣的主教和教士们领头,普通信徒跟在后面,赤足行走以示悔罪,哭泣着,捶击自己的胸膛,请求宽恕他们的罪孽,并加入圣歌合唱。游行队伍穿过城市,沿着陆墙全线行进。在每一个重要阵地,教士们都诵读古老的祷词,恳求上帝保护城墙,把胜利赐予忠实于他的人民。主教们举起他们的权杖,为守军赐福,用捆扎成束的晒干的罗勒草向他们抛洒圣水。对很多人来说,这也是斋戒日,要一直坚持到日落。宗教是鼓舞守军士气的终极手段。

皇帝本人很可能也参加了游行。游行结束后,他召集了最重要的贵族和城内各个派系的指挥官,最后一次号召大家精诚团结、奋勇作战。他的演讲和穆罕默德二世的讲话很类似。莱奥纳德大主教在场聆听了皇帝的演讲,并做了记载。君士坦丁十一世轮流向每一个派别讲话,感召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和信仰而战。首先他向自己的人民——城内的希腊居民讲话。他赞扬他们在此前53天内为保卫家园而做的顽强斗争,并请求他们不要害怕“邪恶的土耳其人”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发出的狂野呼喊;希腊人的力量在于“上帝的保佑”,但也在于他们优越的甲胄。他提醒他们,穆罕默德二世撕毁了先前的和约,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岸边修建要塞,同时“侈谈和平”,实际上却挑起了战争。他号召希腊人为了家园、宗教信仰和希腊的未来而战;提醒他们,穆罕默德二世妄图占领“君士坦丁大帝的城市、你们的家园、基督教难民和所有希腊人的避难所,还要把上帝的神圣教堂改为马厩,对它们进行可耻的亵渎”。

接着,他先后向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发表演说,赞扬他们的勇气和对城市的忠诚:“你们的很多伟大和高贵的勇士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光荣,你们把它视为自己的城市。现在斗志昂扬地迎接新的斗争吧。”最后他向所有战士讲话,恳求他们坚决服从命令,最后用世俗和天堂的荣耀来鼓舞大家,几乎和穆罕默德二世做的一样:“谨记在心,今天是你们的光荣之日,如果你们在这一天哪怕只洒了一滴血,也会得到烈士的冠冕和不朽的荣耀。”这些言辞对听众产生了预料之中的效果。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演讲振奋起来,发誓坚决地抵抗即将到来的进攻,“若上帝开恩,我们或许能获胜”。似乎他们都决心捐弃前嫌,携手为共同的事业而奋战。然后他们各自散去,返回自己的岗位。

事实上,君士坦丁十一世和朱斯蒂尼亚尼很清楚,他们的兵力已经非常稀薄。在7周的消耗战之后,最初的8000名士兵现在可能锐减到了4900人,防线全长却足有12英里。穆罕默德二世告诉他的部下,在某些地段,“每座塔楼只有两三人防守,相邻两座塔楼之间的城墙上也只有两三人”。这个说法很可能是正确的。金角湾海岸长约3英里,只有500名本领高强的弩手和弓箭手把守。而泉源谷处的奥斯曼战船以及从浮桥上调来的陆军部队都可以攻击这一地带。在铁链远方、海墙外围的防线有5英里长,每座塔楼上只有一名受过训练的弓箭手、弩手或火枪兵,负责支援的是一群未受过军事训练的市民和僧侣。海墙的某些地段被分配给了特定的人群——克里特士兵把守着某些塔楼,一小群加泰罗尼亚人防守着另外一些。觊觎奥斯曼皇位的奥尔汗王子(穆罕默德二世的叔叔)负责防守俯瞰马尔马拉海的一段城墙。他的部下肯定会死战到底,是无论如何不能投降的。但总的来讲,马尔马拉海的海流能够对海墙起到有效的保护,因此所有抽调出来的兵员都被送往陆墙的中段。所有人都洞若观火,奥斯曼人最集中最猛烈的攻击一定在里卡斯河谷、罗曼努斯门和查瑞休斯门之间,那里的部分外墙已经被炮火摧毁。总攻前的最后一天,守军对此处的土木壁垒尽可能作了抢修,并派遣部队来增援。朱斯蒂尼亚尼负责防守陆墙中段,他手下有400名意大利人和拜占庭军队的主力,一共有2000人左右。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指挥部也设在这个地段,以确保全力支持。

到下午三四点钟,守军可以看见敌人在城墙外集结。这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太阳正在西沉。在城外的平原上,奥斯曼军队开始排兵布阵,分为若干个团,不断旋转,升起战旗,遮蔽了两段海岸之间的地平线。在最前锋,士兵们继续填充壕沟;大炮被推到离城墙尽可能近的地方;士兵们还在继续收集登城器械。在金角湾内,被通过陆路搬运入海的80艘奥斯曼战船正在准备将浮桥架设到接近陆墙的地方。在铁链之外,舰队主力正在哈姆扎帕夏指挥下包围城市,经过卫城,绕过马尔马拉海海岸。每艘船上都运载着士兵、投石机和长度与城墙高度相当的梯子。城墙上的人坐下来等待,因为他们还有一些时间。

下午晚些时候,寻求宗教慰藉的君士坦丁堡市民们在5个月以来第一次聚集到了圣索菲亚大教堂。遭受东正教信徒抵制的光线昏暗的大教堂此时挤满了人,他们心情焦灼、满腹忏悔、充满狂热。自1064年夏天以来,天主教徒和东正教徒第一次在城内共同祈祷。在这个万分危急的时刻,400年的宗教分裂和十字军东征造成的仇隙被搁置到了一边,双方共同参加了求救的礼拜。查士丁尼建造的巨大教堂已经经历了1000年的风风雨雨,此时在神秘的烛光下,回荡着礼拜仪式此起彼伏的祈祷声。君士坦丁十一世亲自参加了礼拜。他坐在祭坛右侧的皇座上,满腹热诚地领取圣餐,“跪倒在地,恳求上帝大发慈悲,宽恕他们的罪过”。然后他向教士与群众道别,向四面八方鞠躬致意,离开了教堂。根据热诚的涅斯托尔-伊斯坎德尔的记载,“在场的所有教士和群众一下子全都哭喊起来。妇女儿童发出哀号和呻吟;我相信,他们的声音直达天堂”。所有的指挥官都返回了自己的岗位。部分平民留在教堂内,参加守夜。还有的人躲藏了起来。有人躲进了地下巨型蓄水池的充满回音的黑暗之中,乘坐小船在柱廊间漂浮。在地面上,查士丁尼皇帝仍然骑着他的青铜马,霸气十足地指向东方。

落日之后,斋戒了一整天的奥斯曼士兵们开始进食,为这一夜做准备。战前最后一餐是加强团结和视死如归精神的又一良机。士兵们围坐在集体大锅周围,点燃了篝火和蜡烛,火光比前两天夜里更为雄壮。传令官们在笛子和号角伴奏下又一次在军营中穿梭,重申许诺富足生活和幸福死亡的双重信息:“穆罕默德的孩子们,欢乐吧,因为明天我们就会俘虏很多基督徒,我们会把他们全都卖作奴隶,两个奴隶卖1杜卡特,我们都会发大财,全身珠光宝气!我们要用希腊人的胡须做拴狗的绳子,他们的妻小都将成为我们的奴仆。鼓起勇气,准备好,为了对我们的穆罕默德的爱,视死如归!”一种狂热的喜悦席卷了整个营地,士兵们兴奋的祈祷声缓缓地升起,力度渐渐增强,如同惊涛骇浪。这光亮和有节律的呼喊声让等待中的基督徒们毛骨悚然。黑暗中,奥斯曼人又开始了一轮大规模炮击,如此猛烈,“在我们看来有如地狱”。午夜时分,沉默和黑暗又笼罩了奥斯曼军营。士兵们“携带所有武器和堆积如山的箭”,秩序井然地走向各自的岗位。即将到来的激战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梦想着殉道的光荣和触手可及的黄金,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最后总攻的讯号。

万事俱备。双方都深知,次日将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双方都做了精神上的准备。巴尔巴罗当然相信,基督教的上帝将最终决定战局发展。据他说,“双方都向自己的神祇祈祷胜利,他们向他们的神祈祷,我们向我们的神恳求。我们在天上的父和圣母一起决定,谁将在这场战役中取胜,这将在第二天揭晓”。根据萨阿德丁的记载,奥斯曼军队“从黄昏到黎明,摩拳擦掌,殷切求战……将最值得嘉许的工作联合起来……彻夜祈祷”。

这一天的故事还有一点补充。根据乔治·斯弗朗齐斯的一本史书,在这天夜里,君士坦丁十一世骑着他的阿拉伯母马在昏暗的街道上奔驰,深夜才返回布雷契耐皇宫。他召集了所有佣人和内廷人员,恳求他们的宽恕。在得到谅解后,“皇帝再次上马,我们离开了皇宫,开始沿着城墙巡视,督促哨兵们提高警惕,不要睡觉”。他们检查了所有的岗位,发现一切正常,所有城门都已经安全地封闭。在第一次鸡鸣时,他们爬上了卡里加利亚门处的塔楼(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平原和金角湾),观看敌人在黑暗中的准备工作。他们可以听到带轮子的攻城塔在黑暗掩护下嘎吱嘎吱地接近城墙,长长的梯子被拖过遭到炮击的地域,很多士兵在忙着填充破损城墙脚下的壕沟。在南面,闪闪发光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马尔马拉海上,可以远远地看到大型桨帆船的轮廓,它们像幽灵一般驶往圣索菲亚大教堂巨大穹顶远方的阵地。在金角湾内,较小的弗斯特战船正在海峡上架设浮桥。并逼近城墙。这对经历了无数磨难的君士坦丁十一世来说是个百感交集和引发内省的时刻。这位高贵的皇帝和他的忠实朋友们站在外墙塔楼上,听着敌人为最后总攻紧张忙碌,周遭的世界一片黑暗,决定命运的时刻尚未降临。这幅图景令世人难忘。一连53天,他们的微弱兵力挫败了无比强大的奥斯曼军队;他们抵挡住了史上最大的大炮在中世纪发出的最猛烈的轰击——消耗了约5000发炮弹和5.5万磅火药;他们击退了三次大规模进攻和十几次较小的突袭,杀死了成千上万名奥斯曼士兵,摧毁了敌人的许多地道和攻城塔;他们在海上与敌人激战,从城内出击,进行谈判,并不懈地消磨敌人的斗志。他们或许不知道,其实他们已经非常接近胜利。

这幅景象在地理和具体细节上是准确无误的;最高城墙上的哨兵完全可以听得见城墙下奥斯曼军队在黑暗中的活动,也能够俯瞰范围广大的陆地和海洋,但君士坦丁十一世和斯弗朗齐斯是否真的在那塔楼上,我们无从得知。这段记述很可能是虚构的,在100年后由一位因擅长伪造史料而闻名的教士捏造。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在5月28日的某个时间,君士坦丁十一世和他的大臣们挥泪辞别,斯弗朗齐斯对这一天及其意义有着不祥预感。他和皇帝是一生的挚友。斯弗朗齐斯对他的主公忠心耿耿,这种忠诚在拜占庭帝国的最后岁月里围绕皇帝的那群人中是非常罕见的。23年前,在帕特拉斯阅读 ‧ 电子书库的围城战中,他曾救过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性命。他曾负伤被俘,戴着脚镣在遍地虫豸的地牢里苦熬了一个月才被释放。31年间,他为皇帝无数次出使外邦,包括花了3年时间在黑海周边为皇帝寻找一位妻子(最后徒劳无功)。作为回报,君士坦丁十一世任命斯弗朗齐斯为帕特拉斯总督;斯弗朗齐斯结婚时,皇帝本人担任他的傧相,还作了他的孩子们的教父。在围城期间,斯弗朗齐斯承担的风险比其他很多人都更大,因为他的家人还在城内。5月28日,不管这两人是在何时道别的,斯弗朗齐斯心里一定是充满了不祥预感。两年前的这一天,他远离君士坦丁堡,曾经有过一个预感:“1451年5月28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好像回到了城里;我匍匐在地,正要亲吻皇帝的脚时,他拦住了我,扶我起来,亲吻了我的眼睛。然后我就醒了,告诉睡在我身边的人:‘我刚做了这样一个梦。铭记这一天吧。’”

 
  1. 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