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紧锁的城门

1453年5月29日凌晨1点30分
战争的胜负没有任何确定性,即便拥有了决定胜利的装备和兵力优势,也未必能取胜。战争中的胜利和优势取决于幸运和偶然。
——伊本·赫勒敦,14世纪阿拉伯史学家

5月28日(星期一)天黑时,大炮对陆墙已经连续轰击了47天之久。穆罕默德二世渐渐地将炮火集中到了三个地点:在北段,布雷契耐皇宫和查瑞休斯门之间;在中段,里卡斯河周围;在南段,朝向马尔马拉海方向的第三军用城门。这些地段的城墙都已经遭到了严重破坏,所以在战前动员的时候,苏丹能够夸张地对指挥官们说,“壕沟已经被填平,陆墙的三个地点已经被摧毁,不仅你们这样的轻重步兵,甚至马匹和全副武装的重骑兵也能轻易地冲杀进去”。事实上,双方都早已心知肚明,集中攻势将会聚焦在一个地点,也就是陆墙中段,圣罗曼努斯门和查瑞休斯门之间的低浅山谷处。这里是整个防御体系的阿喀琉斯之踵,穆罕默德二世的最强大火力就消耗在这里。

在总攻前夜,外墙上已经有九个较大的缺口,有的缺口长达30码,大部分缺口都在山谷处,朱斯蒂尼亚尼的部下用木栅一点一点地把这些缺口封堵了起来。朱斯蒂尼亚尼就是这样用临时拼凑的土木壁垒堵住城墙坍塌造成的漏洞的。这种临时壁垒的框架是连接在一起的木梁和倒塌的城墙的石填料,再加上所有手头能找得到的材料:木柴、树枝、成捆的芦苇和碎石,并用泥土填充空隙。与石制城墙相比,这种工事能够更好地吸收炮弹的冲击力。渐渐地,这种土木壁垒显然被堆砌到与原先的城墙一般高度,其顶端也足够宽阔,可以作为很好的作战平台。工事顶端放置装满泥土的木桶和柳条筐,作为城垛,为守军提供防护,奥斯曼军队进攻时的首要目标就是拆除这些临时城垛。自4月21日以来,维护土木壁垒一直是守军的当务之急。士兵和平民都一刻不停地拼命劳作,对它进行修补和扩建。参加劳动的有男有女,有儿童,还有僧侣和修女,他们把石头、木料、成车的泥土、树枝和砍下来的葡萄藤搬运到前线。工事遭破坏和抢修显然是一个无休无止的循环,令人精疲力竭。在敌人炮火和进攻下,他们不分昼夜黑白,不管日晒雨淋,一发现缺口就立马去填补。临时壁垒代表着全城人的集体力量,在朱斯蒂尼亚尼的指挥下,它回报了人们的辛劳,阻挡住了敌人的每一次进攻,打击了敌人的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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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8日,春光明媚。下午晚些时候,守军的核心部队在临时壁垒后摆开了阵势。根据杜卡斯的记载,此处有“3000名拉丁人和罗马人阅读 ‧ 电子书库”——包括与朱斯蒂尼亚尼一同前来的700名精锐意大利士兵的余部、威尼斯桨帆船上的水手,以及拜占庭部队的主力。他们的总兵力很可能只有2000人左右。他们装备精良,身披链甲或板甲,戴着头盔,装备了五花八门的武器:弩弓、火枪、小炮、长弓、剑和钉头锤——既有从远距离扫射敌人的武器,也有在壁垒处近距离作战的兵器。另外,市民们还把大量石块以及燃烧武器——成桶的希腊火和装在罐子里的焦油——搬到了前线。士兵们通过内墙的城门进入内外两道城墙的阵地,然后沿着临时壁垒分散开来,部署到长约1000码的中墙上。内外两道城墙之间的空地宽仅20码,背后就是较高的内墙和一道临时挖出的壕沟(挖出的泥土被用来加强临时壁垒)。在据守工事的士兵们背后,只有足够的空间让骑兵沿着战线来回奔驰。整段战线上,内墙只有四个出入口:圣罗曼努斯门和查瑞休斯门旁边各有一个边门,分别在山头的左右两侧;在小山北坡中央的位置通向空地的雄壮的五号军用门;还有一个边门位置不详,朱斯蒂尼亚尼命令开凿了这个门,以方便进入城市。所有人都很清楚,胜负将在临时壁垒处得到定夺,从那里无路可退。因此,守军决定在士兵们进入阵地之后,就把他们背后的几个边门全都锁死,钥匙被托付给他们的指挥官。官兵们将背靠内墙,死战到底。夜幕降临,他们安静下来静候敌人的进攻。黑暗中下起了瓢泼大雨,但奥斯曼军队仍然在把攻城装备运往前线。后来,朱斯蒂尼亚尼进入了阵地,然后是君士坦丁十一世和他最亲信的贵族们:西班牙人堂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皇帝的表弟西奥菲勒斯·帕里奥洛格斯和对皇帝忠心不二的战友约翰·达尔马塔。他们在临时壁垒和城墙后等待敌人进攻的最初迹象。加拉塔市长曾宣称“必胜无疑”,虽然很少有人能像他那么乐观,但大家对挡住这最后一次暴风骤雨还是颇有信心的。

凌晨时分,奥斯曼军队已经准备就绪。在营帐的黑暗中,穆罕默德二世作了例行的小净和祈祷,恳求真主把城市交给他。他本人的准备工作可能包括穿上一件有驱邪神力的衬衫,它上面绣有《古兰经》的诗节和真主尊名,非常富丽堂皇,能够保护他躲避噩运。他戴上头巾,穿上长袍,腰间佩带宝剑。在主要指挥官的陪同下,他策马奔向前线,亲自去指挥攻势。

奥斯曼军队仔细地做好了从海陆两路同时进攻的准备,并严格执行了这个计划。金角湾和马尔马拉海的战船已经就位;重兵云集,准备攻打陆墙沿线的各个关键地点,焦点还是里卡斯河谷。穆罕默德二世决定投入大量兵力去进攻守军的临时壁垒,各支部队按照其效用和战斗力从低到高轮番上阵。他命令第一波攻击由非正规部队发起,包括征募来的普通步兵和外籍辅助兵——为了挣得战利品而应征的训练不足的部队和被强征来的附庸国的士兵。按照巴尔巴罗的记载,第一波部队中的很多人似乎是“被强迫参战的基督徒”;莱奥纳德则说他们包括“希腊人、拉丁人、德意志人、匈牙利人——来自所有基督教国家的人”。总之是种族混杂、信仰各异,而且装备也五花八门:有的人拿着弓箭、弹弓或火枪,但大多数人只有简单的弯刀和盾牌。这绝不是一支纪律严明、战斗力强大的作战部队,但穆罕默德二世的目标就是利用这些死不足惜的异教徒来消耗守军的力量,然后才向杀戮地带投入价值更高的部队。第一波部队从城墙北端前来,携带着云梯,准备沿着中墙全线发动进攻,特别重点进攻临时壁垒。成千上万人在黑暗中等待进攻的命令。

凌晨1点30分,号角、战鼓和铙钹突然大鸣大放起来,宣告攻势开始。大炮开始轰鸣,奥斯曼军队从四面八方水陆并进。非正规部队接到了严格命令,必须稳步前进,不得喧哗。进入射程之后,他们开始射击,“弓箭手、弹弓手开始发威,大炮和火绳枪射出铁制或铅制弹丸”。在第二道命令发出之后,他们向前狂奔,跑过被填平的壕沟,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手执标枪、长枪和长矛”冲向城墙。守军早已严阵以待。非正规部队尝试爬墙的时候,基督徒们把他们的云梯推开,向工事脚下拼命攀爬的敌人投掷火把、倾倒滚油。在黑暗和混乱中,只能看到不甚明亮的手执火把的闪光,听到“狂喊乱叫、亵渎神明的辱骂和诅咒声”。朱斯蒂尼亚尼调集了他的人马,皇帝亲临战场也让大家斗志为之一振。守军占了上风,他们“从城垛上往下投掷大石块”,向队形密集的敌群射箭和开枪,“很少有人能逃生”。跟进的奥斯曼士兵开始动摇和后撤。但穆罕默德二世决心要把他的非正规部队用到极限。他在后方部署了一队宪兵,作为督战队,他们用棍棒和皮鞭把后退的士兵驱赶向前。在宪兵的背后还有一队手执弯刀的近卫军,随时准备砍倒冲过了宪兵拦截线的人。悲惨的非正规士兵们被夹在前方的火力和背后的持续压力之间,发出了恐怖的呼号,“他们无论向前还是退后都是死路一条”。他们再次转身去进攻工事,顶着劈头盖脸的火力,绝望地拼命树立起自己的云梯,却惨遭屠戮。这些死不足惜的人虽然死伤惨重,但已经达到了苏丹的目的。两个小时内,他们大大消耗了城墙上守军的体力。这时穆罕默德二世才允许幸存者撤退、一瘸一拐地返回自己的战线。

战斗出现了一个间歇。此时是凌晨3点30分,天色仍然漆黑,但火光照亮了平原。在壁垒上,人们舒了一口气。他们得到了时间来重组部队和进行抢修。在战线的其他地段,奥斯曼非正规部队的攻击没有这么猛烈;仍然完好的城墙令他们举步维艰。其他地段的进攻主要是牵制性的,让守军在前线都忙得不可开交,无法去接替在中墙承受极大压力的部队。守军兵力部署非常稀薄,在1英里外的使徒教堂附近的中央山岭上待命的预备队已经只剩300人。城墙上的人们向平原上眺望,徒劳地希望敌人会到此为止、撤退下去,但这希望落空了。

猛力攻城的时刻到了。穆罕默德二世骑马来到他右翼的安纳托利亚部队,就在圣罗曼努斯门外不远处。这些部队是装备精良的重步兵,身披链甲,作战经验丰富,纪律严明,而且充满穆斯林的圣战热情。他虽然年仅21岁,但作为苏丹,完全可以用这样平白的父亲式口吻向部落子民讲话:“前进,我的朋友和孩子们!证明你们是英雄好汉的时刻到了!”他们沿着山谷边缘前进,转身面对壁垒,以密集队形逼近,“令人胆寒地呼喊着”安拉之名。根据尼科洛·巴尔巴罗的记载,他们“就像被解开锁链的雄狮一般冲向城墙”。这坚定的冲锋让守军高度紧张起来。全城教堂的钟声此起彼伏,召唤所有人到作战岗位上去。很多市民跑到城墙上去帮忙。其他人则在教堂内更加努力地祈祷。3英里外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外,教士们也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提供支持。“他们听到钟声后,取出了圣像,走到教堂前,站在那里祷告,用十字架向全城祝福;他们热泪盈眶地诵读着:‘复活我们,天主,佑助我们,免得我们最终毁灭。’”

安纳托利亚士兵们奔跑着越过了壕沟,以紧密队形向前猛冲。守军用弩弓和火炮向他们猛烈射击,“杀死的土耳其人不计其数”。但他们仍然继续推进,用盾牌抵挡冰雹般的石块和投射武器,努力强行冲到壁垒上。“我们向他们投掷致命的投射武器,”莱奥纳德大主教写道,“向他们的紧密人群中发射弩箭。”安纳托利亚部队毕竟人多势众,成功地在壁垒上搭起了云梯。守军又把云梯推倒,很多攻击者被石块砸死,或者被滚烫的沥青烧死烧伤。奥斯曼军队在短暂的一刻开始后撤,但很快又冲杀上来。壁垒后的守军被敌人的勇猛震惊了,这些敌人似乎被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驱使着拼命冲杀。这些士兵显然不需要额外的激励,按照巴尔巴罗的说法,他们“全都是勇士”。“他们不断高声呐喊,更加急切地展开自己的大旗。你看到这样的野兽一定会无比震惊!他们的部队已经大部被歼,但他们仍然带着无限的勇气继续向壕沟冲锋。”安纳托利亚部队人数太多,而且地上死尸遍地,因此每一波攻击都受到了很大阻碍。士兵们互相踩踏,在其他人身上爬行,形成一个人肉金字塔,拼命想爬到壁垒的顶端。有些人爬上了壁垒,向敌人疯狂地砍杀。泥土平台上爆发了肉搏战,人们互相残杀。那里空间狭窄,安纳托利亚士兵们能否击退守军,还是被抛下壁垒,取决于身体的撞击和近距离的厮杀。在壁垒脚下,人们跌跌撞撞地乱爬,呼喊着,诅咒着。遍地是死尸和垂死的人,到处都是被抛弃的武器、头盔、头巾和盾牌。

战局瞬息万变。“有时奥斯曼重步兵爬上了城墙和壁垒,硬往前挤,毫不动摇。有时他们又被凶猛地打退。”穆罕默德二世骑马亲临前沿,呼喊着督促他们上前,有时向狭窄的缺口投入更多生力部队,以接替战死和动摇的人。他命令大炮开火。一轮轮石弹锤击着城墙,将守军和安纳托利亚士兵都打倒在地。在这个夏日的凌晨,周围一片黑暗,乱作一团,战斗的嘈杂震耳欲聋,战鼓、笛子、铙钹、教堂大钟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再加上羽箭掠过的嗖嗖声、奥斯曼大炮震动大地的巨响和火枪的低沉轰鸣声,“似乎空气都被撕裂了”。刀剑狠狠地碰撞在盾牌上,发出脆响;刀锋割断喉管、箭头插入胸膛、铅弹打碎肋骨、石块砸扁头颅时的声音则低沉许多。在这些声音的背后还有更可怕的嘈杂的说话声:祈祷和战斗呐喊、鼓励的话语、诅咒、嚎叫、抽噎和濒死者的轻轻呻吟。狼烟和灰尘从前线飘过。奥斯曼士兵们充满希望地将伊斯兰旗帜在黑暗中高高举起。手持的火把冒着烟,火光照亮了布满胡须的脸庞和甲胄。大炮开火的几秒钟内,火光一下子照亮了炮手们的身形。火枪发出的较小的火舌狠狠地撕裂夜幕;成桶的希腊火呈一个弧线越过城墙,如同金雨一般泼洒而下。

黎明前的一个小时,一门大炮发射的石弹直接命中了临时壁垒,打开了一个缺口。烟尘和大炮的硝烟遮蔽了前线,但安纳托利亚士兵们迅速做出反应,冲进了突破口。守军还没来得及反应,300名士兵已经冲了进去。奥斯曼军队第一次突破了守军阵地。里面杀得昏天暗地。守军绝望地重新集结,在两道城墙之间的狭窄空间内直面安纳托利亚人。显然,突破口还没大到让一大群人涌入的地步,所以300名攻击者很快被包围起来。希腊人和意大利人有条不紊地把他们全都砍成肉酱。这300人无一生还。这个局部胜利令守军士气大振,他们把安纳托利亚部队击退了。奥斯曼军队感到沮丧,第一次发生了动摇,开始撤退。这时已经是早上5点30分。守军已经一刻不停地苦战了四个钟头。

到此时为止,在其他地段,奥斯曼军队也未能取得很大进展。在金角湾内,扎甘帕夏在夜间成功架起了浮桥,不少士兵通过浮桥抵达了陆墙末端附近的海岸。与此同时,他把轻型桨帆船调到城墙近处,让船上的弓箭手和火枪兵扫射城墙上的守军。他还把云梯和木制攻城塔送到这些城墙下,试着让他的步兵爬城,但是失败了。哈利勒在马尔马拉海岸边的登陆作战同样失败了。海流湍急,船只无法停稳,再加上海墙居高临下,俯视海面,所以没有前滩能够建立桥头阵地。尽管这里的城墙守军人数稀少,有些地段只有僧侣防守,但登陆部队还是被轻易地击退或俘虏并斩首。在中墙以南,伊沙克帕夏对守军施加了一些压力,但他最精锐的安纳托利亚部队被调走去对付临时壁垒去了。在布雷契耐皇宫地域(穆罕默德二世早就认定从这个地方比较容易入城),卡拉加帕夏的部下发动了一次威胁很大的进攻。“此处的防御摇摇欲坠”,因为城墙破损严重,但负责防守此处的是来自热那亚的博基亚尔多三兄弟,他们都是本领高强的职业军人。据莱奥纳德大主教记载,“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无论被炮火炸塌的城墙还是炮弹的爆炸,都吓不倒他们……不分昼夜,他们始终高度警惕,用弩弓和可怕的火炮杀伐敌人”。有时他们会从竞技场门这个边门出击,袭扰敌人。卡拉加的部下没能取得任何进展。圣马可的雄狮旗仍然飘荡在黑暗笼罩下皇宫的上方。

激战四个小时,非正规部队和安纳托利亚部队都失败了,这似乎让穆罕默德二世非常恼火。不仅是恼火,他还非常焦虑。他只剩下一支生力部队了,那就是他自己的5000名精锐卫队,“这些士兵装备极其精良,英勇无畏,比其他人经验丰富得多,也更勇猛。他们是陆军的精锐:重步兵、弓箭手和长枪兵,以及被称为近卫军的部队”。他决定在敌人得到喘息之机、进行重组之前,立即把这支部队投入战场。一切都取决于这次行动;如果连他们也不能在几个小时内突破防线,战役的势头就丧失了,精疲力竭的部队将不得不撤退,围城战就算结束了。

在两道城墙之间的阵地上,守军没有任何停歇的时间。敌人的第二波攻击造成的伤亡更为严重,守军也越来越疲惫。但抵抗的斗志仍然很坚定。据克利托布罗斯说,他们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饥饿、睡眠缺乏、持续不断的战斗、伤痛和残杀、亲人在自己眼前死去或是其他任何恐怖景象,都不能让他们屈服,或者削弱他们的积极性和使命感。”事实上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死战到底;没有任何人接替他们,因为没有其他部队。但意大利人在朱斯蒂尼亚尼指挥下奋战,希腊人在皇帝的注视下拼杀,这两位领袖对部队的感召力就像苏丹对奥斯曼军队那样。

穆罕默德二世知道,在攻势停顿之前,他必须趁热打铁。领军饷的士兵们奋勇作战、报效苏丹的时刻到了。他骑马向前冲,催促士兵们证明自己是英雄好汉。明确的命令发布了出去,穆罕默德二世亲自率领士兵们稳步推进到壕沟边上。此时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但星光已经昏暗,“黑夜逐渐让位于黎明”。他们在壕沟前停下。在那里,他命令“弓箭手、弹弓手和火枪兵站在一定距离之外,向守卫壁垒和破损外墙的守军士兵射击”。烈火的风暴席卷城墙。“枪弹和羽箭数不胜数,遮蔽了天空。”“箭雨和雪花般的其他投射武器”迫使守军低头躲在壁垒后。另一个讯号发出后,奥斯曼步兵“发出响亮而恐怖的呐喊”,开始前进,“不像土耳其人,倒像是雄狮”。他们在震天的鼓乐和呐喊声驱使下冲向壁垒。这声音是奥斯曼军队的终极心理战武器,震耳欲聋,甚至远在亚洲海岸(离他们的军营5英里)的人也能听得见。战鼓和笛子齐鸣,军官们发出呼喊和指令,大炮雷鸣般巨响,士兵们自己也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这些声音既鼓舞了他们自己的勇气,也震撼了敌人的神经,都收到了预想的效果。“他们大声呼喊着,夺走了我们的勇气,在全城散布了恐惧,”巴尔巴罗如此写道。在全长4英里的陆墙全线,奥斯曼人同时发动了排山倒海的进攻。城内教堂再一次敲响警钟,非战斗人员加紧祈祷。

重步兵和近卫军“求战心切,而且状态极佳”。他们在苏丹的注视下作战,既是为了荣耀,也是为了争夺第一个登上城墙的功勋。他们坚定不移地向壁垒进发,毫不犹豫,“似乎一心要进城”,心意已决。他们用带钩的木棍拆掉壁垒顶端的木桶和木制炮塔,挖掘壁垒的框架,树立云梯,将盾牌举在头顶上,借此抵挡暴风骤雨般的石块和投射武器,同时努力往上爬。他们的军官站在后面,呼喊着发布命令。苏丹本人策马走来走去,喊叫着激励大家。

在他们的对面,疲惫的希腊人和意大利人再一次投入战斗。朱斯蒂尼亚尼和他的部下,以及君士坦丁十一世和他的“全体贵族、主要骑士和最勇敢的武士”,手执“标枪、长枪、长矛和其他兵器”向壁垒推进。第一批奥斯曼宫廷卫队士兵“遭到石块的打击,倒了下去,很多人当场毙命”,但其他人冲上来接替他们。没有人动摇。很快,为了争夺壁垒,双方展开了面对面的肉搏战,各自都意志坚定——一方是为了荣誉、真主和重赏,另一方则是为了上帝和生存。在拥挤的近距离搏斗中,可怕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他们互相嘲讽,有的人用长矛戳刺,有的人被戳,有人杀死敌人,有的被杀死,人们在怒火中互相残杀,场面极其恐怖”。在后面,大炮在发射巨型炮弹,硝烟弥漫了整个战场,有时遮蔽双方士兵的视线,有时又让他们直面对方。巴尔巴罗记载道:“这景象似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战斗持续了一个钟头,奥斯曼宫廷卫队进展甚微。守军寸土不让。“我们凶猛地打退了他们,”莱奥纳德记述道,“然而我们的很多人现在负了伤,撤出了战斗。然而我们的指挥官朱斯蒂尼亚尼仍然屹立,其他指挥官也坚守着岗位。”这时出现了一个迹象,起初还很难察觉,然后壁垒内的守军感到奥斯曼军队的压力轻了一点。这是一个关键时刻,扭转战局的瞬间。君士坦丁十一世把握住了这个机遇,敦促守军前进。根据莱奥纳德的记载,皇帝向士兵们喊道:“勇士们,敌人的军队正在削弱,胜利的冠冕属于我们。上帝站在我们这边,继续战斗!”奥斯曼军队站不住脚,退却了。疲惫的守军找到了新的力量。

但这时发生了两件奇怪的事情,再一次扭转了战局。在战线北面半英里处,朝向布雷契耐皇宫的阵地,博基亚尔多兄弟在此之前成功地打退了卡拉加帕夏的部队,还不时地从竞技场门(隐藏在城墙一个拐弯角落里的边门)出击。这座城门将应验古老的预言。一名意大利士兵出击归来之后,忘了把背后的边门关上。天色越来越亮,卡拉加的一些士兵看到了这座敞开的城门,蜂拥而入。50名士兵通过阶梯冲上了城墙,把那里的守军打得措手不及。有些士兵被砍死,其他人则选择跳墙自杀。随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太清楚。冲进城的奥斯曼士兵似乎没有来得及造成很大破坏,就被守军成功地隔绝和包围了起来,但他们已经从一些塔楼上扯下了圣马可的旗帜和皇旗,换上了奥斯曼旗帜。

在南面的临时壁垒处,君士坦丁十一世和朱斯蒂尼亚尼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情。他们仍然自信满怀地坚守战线,这时噩运带来了更严重的打击。朱斯蒂尼亚尼再次负伤。对基督徒来说,这是因为上帝拒绝听取他们的祈祷;对穆斯林来说,这是真主听到了他们的祈祷。对爱读书的希腊人来说,这个瞬间简直是从荷马史诗里照搬来的:按照克利托布罗斯的说法,“邪恶而无情的命运”导致了战局突然逆转,平静而无情的女神带着奥林匹斯诸神的冷漠与超然观战,这时决定拨动战争的天平,将英雄击倒在地,让他的心脏化为齑粉。

当时情况究竟如何,大家众说纷纭,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热那亚士兵在那一瞬间惊恐万状。至于随后发生的事情,各方面的记述非常支离破碎和不一致:朱斯蒂尼亚尼“身披阿喀琉斯的铠甲”,受伤倒地的具体状况有十几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的右腿中箭;有人说他胸部被弩箭射中;或者说他在城墙上搏斗的时候腹部被人从下方刺中;又或者一发铅弹击穿了他的手臂后部,又穿透了他的胸甲;或者他的肩部被火枪击中;还有人说,一名友军从背后误伤了他,或者是故意刺杀他。最可能的情况是,他的上半身护甲被铅弹击穿,微小的伤口隐蔽了严重的内伤。

自围城战开始以来,朱斯蒂尼亚尼就在一刻不停地奋战,无疑已经筋疲力尽。他在前一天已经负了一次伤,第二次负伤似乎让他的精神彻底垮了。他站不住脚,伤势远比旁观者能察觉的情况要严重,于是命令士兵将他抬回到船上,接受医治。他们去找皇帝,向他索要其中一座城门的钥匙。君士坦丁十一世知道他的主要指挥官撤离将会带来多么大的危险,恳求朱斯蒂尼亚尼和他的军官们留在前线,直到危险过去,但他们不肯久留。朱斯蒂尼亚尼把指挥权交给两名军官,并许诺处理完伤口就回来。君士坦丁十一世不情愿地交出了钥匙。城门被打开了,朱斯蒂尼亚尼的卫兵们抬着他,来到他的停泊在金角湾的桨帆船上。这是个灾难性的决定。敞开的城门对其他热那亚人来说是个无法抵制的诱惑;他们看到指挥官已经撤离,潮水般涌过城门,也跟着撤退了。

君士坦丁十一世和他的扈从绝望地努力拦阻这人流。他们不准任何希腊人跟着意大利人离开阵地,命令他们排好队形,上前去堵住战线的缺口。穆罕默德二世似乎感到了守军的松弛,集中兵力发动了又一次进攻。“朋友们,我们必胜!”他大喊道,“再努力一点,城市就是我们的啦!”

一群近卫军在穆罕默德二世最宠信的军官之一——贾费尔贝伊率领下,高呼“真主伟大!”,向前猛冲。苏丹向他们呼喊着:“冲啊,我的雄鹰们!前进,我的雄狮们!”他们听到苏丹本人的激励,又记起了在城墙上首先插旗能够得到的重赏,奋不顾身地冲向临时壁垒。在前线有个名叫乌鲁巴特的哈桑的巨人,他高举奥斯曼大旗,在30名战友护卫下前进。他用盾牌遮住自己的脑袋,冲上了壁垒,击退动摇的守军,稳稳站立在壁垒顶端。他站在那里,高举大旗,鼓舞近卫军士兵们前进,在那里坚持了一会儿。这位近卫军的巨人终于把伊斯兰的旗帜插到了基督教城市的城墙上,这是彰显奥斯曼人勇气的激动人心的一刻,注定要成为奥斯曼帝国神话的一部分。但没过多久,守军重整旗鼓,猛烈地投射石块、羽箭和长矛,进行报复。他们打退了那30名士兵中的一部分人,然后把哈桑团团围住,把他打倒在地,剁成肉泥。但在周围,越来越多的近卫军士兵爬上了城墙,或者从壁垒的缺口冲了进去。成千上万人就像冲垮堤岸的洪水一般,开始涌入守军的阵地,凭借兵力优势无情地将守军击退。很快,守军就被推向内墙。内墙前方有一条壕沟,是挖土修建壁垒形成的。有些人被推进壕沟,困在那里。他们没法爬出来,全部惨遭屠戮。

奥斯曼军队沿着不断扩大的战线潮水般涌入守军阵地。守军从壁垒上轰击他们,很多奥斯曼士兵被打死,但此时这股洪流已经不可阻挡。据巴尔巴罗说,15分钟内就有3万人冲进了守军阵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如同地狱一般”。同时,人们看见竞技场门附近塔楼上的奥斯曼旗帜(少数奥斯曼士兵冲到那里,插上了他们的旗帜),大喊起来:“城市失守了!”守军完全陷入了盲目的恐慌。他们仓皇失措,转身逃跑,寻找道路逃离封闭的阵地,返回城内。与此同时,穆罕默德二世的士兵们已经开始攀爬内墙,从高处向逃窜的守军射击。

可供逃跑的道路只有一条——朱斯蒂尼亚尼撤离时经过的那座小小的边门。其他门都仍然紧锁着。溃败的守军争先恐后地聚集到边门处,个个都想赶紧逃命,互相踩踏,“门前的活人堆成了一座小山,导致大家谁也逃不掉”。有些人不慎跌倒,被活活踩死。其他人则被从壁垒处以整齐队形横扫过来的奥斯曼重步兵屠杀。死尸堆积成山,更是把逃命的道路堵死。从壁垒上幸存下来的守军被斩尽杀绝。其他的每一座城门——查瑞休斯门、第五军用城门——同样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因为逃到那里的人也没办法逃离封闭的阵地。在这场令人窒息、惊慌失措、拼命挣扎的混战中,有人最后一次瞥见了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身影,他最忠诚的随从仍然护卫在他身边——西奥菲勒斯·帕里奥洛格斯、约翰·达尔马塔、堂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根据一位不可靠目击者(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当时并不在场)的描述,皇帝在最后的时刻仍然奋起拼搏,最后倒地,被人群踩踏在脚下,终于从历史中消逝,进入传奇的来世。

一队近卫军爬过死尸堆,强行打开了第五军用城门。他们进入城内,一部分人转向左侧的查瑞休斯门,从内部将它打开;其他人向右前进,打开了圣罗曼努斯门。一座座塔楼接二连三地飘扬起了奥斯曼旗帜。“然后大军的其他士兵凶猛地冲进城……苏丹站在宏伟的城墙前——他的大纛和马尾旗就树立在那里——观看着周遭的景象。”这时天已经亮了。太阳冉冉升起。奥斯曼士兵们在死人堆之间前进,砍下死人和濒死者的头颅。大型猛禽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君士坦丁堡的防御就土崩瓦解了。

 
  1. 此处“罗马人”是拜占庭人的自称,因为他们一直以罗马帝国自居尽管他们主要是希腊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