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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捧尘土
1453年5月29日早上6点
请告诉我,世界末日究竟是何时,又将是何等情形?人们如何才能知道,末日已经临近,已经到了门槛上?末日将有哪些迹象?这城市、新耶路撒冷将往何处去?屹立于此的神圣教堂、受尊崇的圣像、圣徒的遗迹和书籍都将何去何从?请告诉我。
——埃皮法尼奥斯,10世纪的东正教僧人,询问圣愚安得烈
奥斯曼军队潮水般涌入城市,他们的旗帜飘扬在塔楼上的时候,市民们陷入了莫大的恐慌。“城市陷落了!”的呼喊声在大街小巷此起彼伏。人们开始四散逃命。在竞技场门附近城墙驻守的博基亚尔多兄弟看到士兵们从他们的阵地旁逃过。他们纵身上马,向敌人冲杀,暂时把敌人打退了。但他们很快也认识到了局势的无望。壁垒上的奥斯曼士兵们居高临下地向他们投掷武器,保罗·博基亚尔多头部负伤。他们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被包围。保罗不幸被俘,后来被杀害,但他的两个兄弟杀出了一条血路,带领他们的人马返回了金角湾。在港口处,受伤的朱斯蒂尼亚尼得知防线已经崩溃,于是“命令他的喇叭手吹响讯号,召集他的部下”。对其他人来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威尼斯市政官米诺托、很多显赫的威尼斯人以及离开桨帆船参战的水手们被包围在布雷契耐宫,全部被俘虏。在陆墙南段接近马尔马拉海的地方,防御还很坚定,但那里的守军士兵很快发现自己腹背受敌。很多人被杀死;其他人,包括指挥官菲利普·孔塔里尼和德米特里·坎塔库泽努斯,都举手投降,被敌人俘虏。
一眨眼的工夫,全城就乱成了一锅粥。前线的瓦解如此惊心动魄又出人意料,很多人都手足无措。从陆墙逃走的部分士兵奔向金角湾,希望能登上那里的船只,其他人则跑向前线。一些平民被战斗的嗜杂声惊醒,主动前往城墙,去帮助部队防守,途中遭遇了第一波冲进城来、沿途烧杀抢掠的奥斯曼士兵。这些奥斯曼士兵“暴跳如雷地攻击他们”把他们全部砍倒。最初引发屠城的是奥斯曼士兵对拜占庭人的畏惧和仇恨。他们一下子身处迷宫般的狭窄小巷内,非常迷惑糊涂和惴惴不安。他们原先期待会遇到一支顽强抵抗的大军,而绝不会相信,在临时壁垒处被击溃的2000人居然就是全部守军。与此同时,一连好多周的苦难以及希腊人从城垛上发出的嘲讽让奥斯曼人对敌人恨不能寝皮饮血。君士坦丁堡曾经拒绝投降,现在必须付出代价了。奥斯曼人的大肆屠戮起初“是为了制造普遍的恐怖气氛”。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他们手执弯刀,见人就杀,不管男女老幼、健康或是伤残”。有些市民进行了顽强抵抗,“从高处向他们抛掷砖块和铺路石……向他们投掷火把”,这可能愈发激怒了奥斯曼人。大街上血流满地,走路都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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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墙的高高塔楼上飘扬的苏丹大旗把破城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奥斯曼全军。在金角湾沿岸,守军开始逃窜,奥斯曼舰队加紧攻城,水手们将海墙上的一座又一座城门强行打开。很快,邻近威尼斯人住宅区的普拉泰亚门就被打开了,奥斯曼人的队伍开始深入城市中心。在海岸更远方,哈姆扎贝伊和马尔马拉海上的舰队也得到了消息。急于进城掳掠的水手们把战船重新开到岸边,在海墙上搭起梯子。
在一个较短的时期内,奥斯曼人进行了无区别的恣意屠杀。据哈尔科孔蒂利斯记载,“全城各处如同屠场,大开杀戒,死尸遍地”。张皇失措的人们各投生路、寻求自保。意大利人逃往金角湾,登上船只,而希腊人则逃回家中,保护自己的妻小。有些人在半途被俘,还有人好不容易跑回家中,却发现“妻儿已经被绑架,财物被洗劫一空”。还有的人回家之后,“自己也被俘虏,和亲友妻子一起被捆缚起来、戴上镣铐”。还有很多人抢在入侵者之前回到家中,意识到投降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是决定死战到底,保护家人。有人躲藏在地下室和蓄水池内,或者稀里糊涂地在城里游荡,等待被俘或者被杀。在金角湾附近的狄奥多西娅教堂的景象特别催人泪下。这一天恰好是圣狄奥多西娅的瞻礼日,对这位圣徒的尊崇礼拜仪式在几百年的热诚信仰中被忠实地传承了下来。教堂的正面装点着初夏的玫瑰。在教堂内的圣徒墓穴处,信徒们按传统作了通宵守夜,烛光在短暂的夏夜中闪烁。第二天清晨,信徒的游行队伍向教堂走去,盲目地信任祈祷的神奇力量。他们携带着传统规定的礼物——“装饰华美的蜡烛和神香”前往教堂,在路上被奥斯曼士兵拦住并掳走。全体信徒没能逃脱一个。拥有祈祷者供奉的大量许愿财物的教堂也横遭掳掠。圣狄奥多西娅的骨骸被丢给了野狗。城内其他地方,很多妇女一觉醒来,发现入侵者闯入了她们的闺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奥斯曼军队认识到了真相——城内已经没有任何有组织的抵抗,于是他们的屠杀变得更有针对性和选择性。根据萨阿德丁的记载,奥斯曼士兵们遵循了教法的训令:“屠戮他们的老人,俘虏他们的青年。”现在的重点改为活捉俘虏,作为战利品。他们开始捕猎有价值的奴隶——年轻女人、美丽的儿童。“民族、风俗和语言”五花八门的非正规部队(包括基督徒)冲在最前面,“烧杀抢掠、疯狂破坏、恣意侮辱,俘虏和奴役各色人等,不分男女老少,甚至包括教士和僧侣”。对奥斯曼军队暴行的记述大多是基督徒写下的,奥斯曼史学家的描写比较隐晦,但毫无疑问,在这一天上午,君士坦丁堡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史料中包含了一系列生动的记载,甚至总体倾向于奥斯曼帝国的希腊作家克利托布罗斯也描绘了“恐怖、凄惨、超过任何悲剧的惨景”。妇女们被“凶暴地从卧室拖走”;儿童被从父母身边夺走;无力逃跑的老人以及“智障、麻风病人和体弱的人”惨遭“无情的屠杀”。“新生婴儿被扔到广场上。”妇女和男童遭到强暴。奥斯曼人将形形色色的成群俘虏捆成一串,“野蛮地拖走,对其大肆驱赶、厮打、羞辱、推搡,丑恶可耻地将他们驱赶到十字路口,不断侮辱和虐待他们”。幸存者,尤其是“出身贵族富户、品行端正、习惯于足不出户而不抛头露面的年轻女子”遭受的恐怖和折磨是无法想象的。有些少女和已婚女子不愿遭受这样的凌辱,宁愿投井自尽。为了争夺最美丽的少女,奥斯曼士兵们发生了争斗,有人因此毙命。
奥斯曼人特别注意教堂和修道院。邻近陆墙的那些教堂或修道院——比如查瑞休斯门旁的圣乔治军用教堂、佩特拉的施洗者圣约翰教堂和科拉修道院——很快就被洗劫一空。被认为具有神力的指路圣母像被砍成四截,分给士兵们,因为它的框架非常值钱。教堂房顶上的十字架被砸倒;士兵们打开了圣徒墓穴,去寻找财物,墓穴内的骨骸被撕成碎片、丢弃到大街上。教堂的财物——圣餐杯、高脚杯,以及“神圣的工艺品和绣有金线、装饰着宝石与珍珠的珍贵而华美的长袍”——全被抢走,贵金属制品被熔化。祭坛被拆毁,“为了寻找黄金……教堂和圣殿的墙壁被搜了个遍”。据莱奥纳德说,“奥斯曼人在圣徒像前强暴妇女”。奥斯曼人冲进女修院,将修女们“掳到舰队那里,恣意蹂躏”。僧侣们被杀死在各自的房间内,“在教堂内避难的僧侣被拖出去赶走,受尽种种羞辱”。奥斯曼人用铁棒撬开历代皇帝的墓穴,寻找隐藏的黄金。“暴行种种,不一而足。”克利托布罗斯悲哀地记载道。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延续1000年的基督教君士坦丁堡大体上就无迹可寻了。
在这股汹涌洪流面前,拜占庭人手足无措,还有能力逃跑的人都想方设法逃走。很多人在本能和迷信的驱动下奔向圣索菲亚大教堂。他们记起了那古老的预言——敌人顶多能前进到君士坦丁大帝的柱廊前,也就是大教堂附近,复仇天使就会手执利剑,从天而降,激励城市守军将敌人赶出城市,从“西方世界和安纳托利亚驱逐出去,一直驱赶到波斯边境上一个叫做红苹果树的地方”。在教堂内,大群教士、信徒(包括妇女儿童)聚集起来,准备做晨祷,将自己的命运完全托付给上帝。教堂的巨型青铜门被紧闭起来,并插上门闩。这时是早上8点。
图27 圣索菲亚教堂之门
城市的某些外围城区得以与敌人协商,进行集体投降。到15世纪中叶,由于君士坦丁堡外墙之内的人口急剧下降,城市的某些区域已经发展成了单独的村庄,各自有自己的城墙和木栅。其中的有些村庄——例如马尔马拉海边上的斯图狄翁和金角湾附近的渔村佩特里翁——主动献城投降,条件是奥斯曼人不得劫掠他们的住宅。每个村庄的村长被带去苏丹面前,正式投降。穆罕默德二世可能会派遣一队宪兵去保护这些村庄。根据伊斯兰的战争法则,敌人如此投降之后应当受到保护,因此一些教堂和修道院得以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在其他地方,仍然有小股守军进行了英勇或者说是绝望的抵抗。在金角湾沿岸,一群克里特水手顽强地据守三座塔楼,拒不投降。整整一个上午,他们都在抵抗试图驱逐他们的奥斯曼士兵。在远离陆墙的海墙上,很多人仍然在继续战斗,他们往往对真实局势一无所知,直到敌人突然从他们背后杀出。有些守军跳墙自杀,其他人则无条件投降。觊觎奥斯曼皇位的奥尔汗王子和他麾下的一小群土耳其人就没有任何选择了,他们只能死战到底。驻扎在牛狮宫附近海墙上的加泰罗尼亚人也战斗到了最后一息。
在逐渐展开的屠城和劫掠中,奥斯曼水手们做出了一个关系重大的决定。他们看到陆军已经杀进城,害怕自己会失去抢劫的机会,于是把船开到岸边,弃船进城,“去搜寻黄金、珠宝和其他财物”。他们急着登上金角湾的海岸,对从城墙上迎面逃窜而来的意大利人完全视而不见。这对败退的意大利人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奥斯曼人在搜寻战利品的过程中越来越疯狂。金角湾岸边的犹太人区很早就被盯上,因为这里是传统的珠宝交易地;意大利商人也是被奥斯曼人高度“青睐”的目标。战利品的搜集渐渐变得更加有组织。进入某座房屋的第一批士兵会在屋外竖起旗帜,表示这座房子已经被洗劫一空。其他士兵看到这旗帜,就会去其他地方寻找。“就这样,他们到处插旗,甚至修道院和教堂上也有。”士兵们分成若干组,将俘虏和战利品运回营地或船上,然后回来继续抢劫。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幸免:“教堂、古老的地下墓穴和墓地、修道院、地下室、密室、墙壁裂缝和大小洞穴。他们还搜索了所有的隐藏角落,如果里面藏着人或者什么东西,就全都拖出来。”甚至有人偷窃堆放在军营、无人看管的战利品。
与此同时,生存斗争仍然在继续。在上午,几百名市民吉星高照,得以逃生。基辅红衣主教伊西多尔在仆人的帮助下,脱掉了自己富丽堂皇的主教袍,换上了一名阵亡士兵的衣服,又给这名死者穿上自己的主教袍。奥斯曼士兵很快遇见了这具身着主教袍的尸体,砍下头颅,举着它在大街上胜利游行。年迈的伊西多尔也很快被俘,但敌人不知道他的高贵身份,而且他年老体衰,似乎不值得贩卖为奴。于是他当场花了一小笔钱,赎回了自己的自由,登上了停泊在港内的一艘意大利船只。奥尔汗王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身穿普通士兵的衣服,而且会讲流利的希腊语,希望能够从海墙蒙混过关。但奥斯曼人认出了他,追了上去。他感到自己死路一条,于是跳墙自杀。士兵们砍下了他的头颅,献给了穆罕默德二世。苏丹一直在如坐针毡地等待关于奥尔汗王子命运的消息。其他的主要贵族则被活捉。卢卡斯·诺塔拉斯和他的家人都被俘虏,可能是在他们的宫殿内被抓住的。乔治·斯弗朗齐斯和他的全家也被俘虏了。曾领导反对联合派的僧侣真纳迪奥斯在自己房间被抓获。加泰罗尼亚人一直坚持抵抗,直到全部阵亡或被俘。但奥斯曼人无法将死守金角湾附近塔楼的克里特人逐出。最后有人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穆罕默德二世。他做出了一个典型的堂吉诃德式的侠义姿态,允许他们乘坐自己的船只离去。犹豫一番之后,他们接受了这个提议,自由地逃离了君士坦丁堡。
对很多人来说,金角湾似乎是逃生机遇最多的地方。在上午,成百上千的拜占庭士兵和平民潮水般涌过狭窄小巷,希望能登上停泊在港内的意大利船只。海墙大门处一片狼藉,乱成了一锅粥。很多人拼命逃窜,跳上了拥挤的划桨船,导致船只倾覆沉没,船上的人都被淹死。有些守门人的决定更使得这悲剧场面愈发凄惨。他们看到自己的希腊同胞们逃向海滩,又记起了那个预言——在君士坦丁大帝雕像处能够击退敌人——于是决定把门封闭,希望能够借此劝说同胞们回去作战。于是他们从城墙顶端丢弃了城门钥匙,阻止难民的逃跑。抵达停泊在岸边的意大利桨帆船的途径已经彻底断绝,海岸上的景象越来越悲惨。“不分男女,甚至僧侣和修女都号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哀求意大利人的船只来救他们。”但桨帆船上的人也是惊慌失措,船长们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前线崩溃两个小时之后,佛罗伦萨商人贾科莫·特塔尔迪逃到了岸边,此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游泳去登船,要么坐等“土耳其人的狂暴”。他宁愿冒淹死的风险,于是脱去衣服,游向船只,被拉上了船。他来得正巧。回头望去,只见大约40名拜占庭士兵正在脱去铠甲,准备泅渡逃生,却被奥斯曼军队抓个正着。“愿上帝保佑他们,”特塔尔迪写道。加拉塔市长营救了对岸的一些难民,让他们在相对安全的热那亚殖民地避难。“我冒着很大风险把木栅处的难民救到了加拉塔城内;如此恐怖的景象是闻所未闻的。”
意大利船只上的人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简直像瘫痪了一样。在清晨,他们听到宣示抵抗决心的教堂钟声渐渐消逝;奥斯曼水手们驾船抵岸,冲击金角湾海墙时,呼喊声传过了海面。难民们哀求意大利船长把船开到岸边来,或者游向船只,不少人因此淹死。威尼斯人也看到了这凄惨景象,但不敢开船靠岸。他们除了害怕被敌人俘虏外,还担心大群难民蜂拥上船,会让船倾覆。另外,桨帆船的很多船员已经被派去守城,船员严重不足。但奥斯曼水手们抛弃了自己的战船,加入抢劫,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难民们得到逃生的一线希望,尽管这幸运不会持续多久。意大利桨帆船舰队必须在奥斯曼海军重整纪律之前当机立断。
加拉塔人也踌躇不决、忐忑不安。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消息传来时,加拉塔市民们陷入了恐慌。“我一直深知,一旦君士坦丁堡被攻破,加拉塔也就完了。”加拉塔市长安杰洛·洛梅利诺后来写道。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应对。穆罕默德二世认为热那亚人与拜占庭合谋(大部分身强体健的加拉塔人的确在金角湾对岸参加战斗,其中包括市长的侄子),现在对热那亚人的态度还不明朗。此时加拉塔城内只有600人。很多人想尽快逃走。一大群人抛弃了家园和财产,登上了一艘热那亚船只逃跑。另外一艘船(乘员大多是妇女)被奥斯曼战船俘获。但洛梅利诺决定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坚持留下。他推测,如果他也弃城逃跑的话,城市将不可避免地遭到洗劫。
在这些考虑的过程中,威尼斯舰队的指挥官阿卢威克瑟·迪艾多在他的军械师和外科医生尼科洛·巴尔巴罗陪同下乘船来到加拉塔,与市长商议对策:热那亚和威尼斯的舰船是否应当联合起来对抗奥斯曼军队,两个意大利共和国共同向苏丹正式宣战;或者还是逃跑?洛梅利诺恳求他们先等一等,让他派遣一名使节去穆罕默德二世那里。但对威尼斯船长们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停船等待幸存者从遭到浩劫的城市泅渡上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考虑到准备出航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们不敢再拖延下去了。迪艾多和他的伙伴们在加拉塔就能看到各艘桨帆船在准备离开金角湾,于是匆匆走过加拉塔的街道,打算返回船上。他们惊恐地发现,为了阻止市民大规模逃跑,洛梅利诺已经封闭了城门。“我们左右为难。”巴尔巴罗回忆道,“我们被关在了城里,桨帆船突然开始扬帆收桨,准备起航,要把他们的指挥官丢下。”他们可以看到自己的船只准备逃离,而穆罕默德二世一定不会善待敌方舰队的指挥官。他们苦苦哀求市长放他们走。最后他终于准许开门。迪艾多等人总算及时赶到前滩,登上战船。各艘桨帆船被纤夫缓慢地拖向仍然封锁着金角湾入口的铁链。两名船员手执利斧跳入海中,劈砍铁链的木制浮筒,直到把它们砍断。意大利船只一艘接一艘地驶入博斯普鲁斯海峡,而海岸上的奥斯曼指挥官们只能暴跳如雷,却无计可施。意大利舰队绕过了加拉塔,在已经空荡荡的双柱港(奥斯曼海军的基地)展开了队形。他们就在那里等待更多(在岸上作战的)船员和其他幸存者前来,但到中午时分,他们已经可以确定,岸上的人已经全部被杀或被俘,他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基督教舰队再次得到了命运的眷顾。4月底曾经吹拂热那亚船只,让它们在海峡内得以快速北上的南风已经转为风速12节的强劲北风。巴尔巴罗承认,要不是幸运地刮起了北风,“我们全都会被俘虏”。
于是,“正午时分,在我主上帝的佑助下,塔纳舰队的指挥官阿卢威克瑟·迪艾多大人乘坐他的桨帆船,扬帆起航”。和他一起逃走的还有一小群来自威尼斯和克里特的各型船只。有一艘来自特拉布宗的大型桨帆船此前已经损失了164名船员,人手严重不足,所以起帆非常困难,但因为无人阻挡他们,还是顺利地在马尔马拉海南下,从漂浮在海面上的基督徒和穆斯林的尸体(“如同运河近岸处漂浮的西瓜”)旁驶过,奔向达达尼尔海峡。他们既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又为遇难的船员感到悲哀,“他们中有些人被淹死,有些人在敌人炮击中牺牲,或者在战斗中捐躯”,特里维萨诺本人也阵亡了。这些船只载着于最后混乱时刻逃生的400名幸存者,以及在城市陷落前就已经登船的很多拜占庭贵族(其数量相当惊人)。还有7艘热那亚船只也安全脱离,包括负伤的朱斯蒂尼亚尼乘坐的那艘桨帆船。在他们逃离的同时,哈姆扎贝伊把奥斯曼舰队重新集结起来,绕过金角湾入口,俘虏了仍然停泊在那里的15艘船只(分别属于拜占庭皇帝、安科纳和热那亚),其中有些船只满载难民,严重超载,无法航行。还有很多难民站在前滩,凄惨地号哭,向驶离的桨帆船哀求。奥斯曼水兵们把这些难民围起来,驱赶到他们自己的战船上。
从陆墙到市中心的距离是3英里。黎明时分,一群群意志坚定的近卫军士兵已经从圣罗曼努斯门沿着通衢大道挺进,向圣索菲亚大教堂进发。除了红苹果的传说外,奥斯曼军营里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说——圣索菲亚大教堂(在一连好多周徒劳无功的围城战中,他们都能够清楚地看到这座大教堂矗立在远方地平线上)的地下室里储藏着海量的金银和宝石。近卫军士兵们大踏步穿过一贫如洗的广场和空荡荡的大道,经过公牛广场和狄奥多西广场,沿着通往城市心脏的梅塞大道(意思是“中央大道”)前进。其他的士兵则穿过北面的查瑞休斯门,经过圣使徒教堂。这座教堂没有遭到抢劫,因为穆罕默德二世似乎在这里部署了警卫,以遏制士兵们对城市建筑物的全面破坏。近卫军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他们抵达君士坦丁广场,城市的奠基者从宏伟的柱廊上俯视他们,但并没有天使从天而降,挥舞带烈火的利剑将他们逐退。同时,金角湾和马尔马拉海两支舰队的水手们蜂拥着冲过半岛北端的集市和教堂。到早上7点,近卫军和水手都抵达了市中心,潮水般涌入奥古斯都广场。拜占庭帝国仍然幸存的最恢弘的纪念碑就屹立于此——查士丁尼的骑马像仍然朝向初生的旭日;米利翁——帝国全境计算距离的基石也坐落在这里。查士丁尼骑马像的一侧是赛马场和君士坦丁大帝当初的一些战利品,这些战利品把城市与更久远的古代联系了起来:来自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的奇异的三头巨蛇铜像、公元前479年普拉蒂亚战役中希腊人大败波斯人留下的纪念品,甚至还有更古老的埃及法老图特摩斯三世时期的石柱。奥斯曼士兵们第一次仰视这石柱时,它的打磨花岗岩表面上保存极好的象形文字已经有3000年的历史。在查士丁尼骑马像的另一侧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它“直冲云霄”。
在教堂内,晨祷仪式已经开始,九扇巨大的木门(表面镶有黄铜,顶端立有保护它的十字架)紧紧关闭。人数众多的信徒在祈祷天降奇迹,救他们免受门外敌人的伤害。女性信徒按照通常的规矩,在二层廊台祈祷,男人们则在一层。教士们在祭坛前主持礼拜。有些人躲藏在巨大教堂最隐秘的角落里,爬到检修管道里或者屋顶上。近卫军士兵们冲进内院,发现大门紧闭,于是开始撞击最中间那扇门,即专供皇帝及其扈从进出的皇室之门。在斧子的持续猛击下,4英寸厚的木门终于动摇,轰然打开,奥斯曼军队涌入宏伟的教堂。在他们头顶上,蓝金两色的马赛克基督像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入侵者,右手举起,做出降福的动作,左手捧着一本书,上面写着“祝你平安,吾乃世界之光”的字样。
我们可以说,就在奥斯曼人最后砍倒圣索菲亚大教堂大门的那个瞬间,拜占庭彻底咽气了。圣索菲亚大教堂曾目击帝都的很多戏剧性场面。这个地点最早的教堂屹立了1100年,随后查士丁尼建造的伟大教堂又延续了900年。这座恢宏的建筑反映和亲历了这座城市风起云涌的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历代皇帝(除了末代皇帝,这的确是个不祥的例外)都在这里加冕。拜占庭帝国历史上很多决定命运的事件就在“由一条金链从天堂垂悬”的巨大穹顶下上演。它的大理石地板上曾经有鲜血飞溅;这里曾经发生过暴乱;多位牧首和皇帝曾在这里避难,躲避暴民和阴谋作乱者,或者被从这里强行拖走。穹顶曾被地震摧毁过三次。教堂威风凛凛的门廊曾经目睹教皇特使手持绝罚诏书冲进来。维京人曾在它的墙壁上乱涂乱画。野蛮的法兰克十字军曾经无情地将它洗劫一空。就在这里,俄罗斯访客被东正教仪式的超脱凡俗之美深深震撼,以致整个俄罗斯民族都皈依了东正教。还是在这里,人们因宗教分歧而争吵不休,前来祈祷的普通信徒的脚将地板磨平。圣索菲亚大教堂(“索菲亚”的意思是“智慧”)的历史就是拜占庭的影子——既圣洁又世俗,既神秘又赏心悦目,既美丽又残酷,高度地不理性,既属神又属人。在1123年又27天之后,它的历史即将落幕。
士兵们破门而入时,畏缩的人群发出一声恐惧的哀号。人们向上帝祈祷,但无济于事。他们被“一网打尽”,很少有流血事件。少数抵抗的人,或许还有一些年老体衰的人被杀死,但大部分人“像绵羊一般”束手就擒。奥斯曼军队的目标是战利品和利润。每名士兵都努力去控制自己的俘虏,对性别不同、年龄各异的俘虏的哭喊声充耳不闻。在争夺最有价值奴隶的斗争中,一些年轻女人险些被撕碎。修女和大家闺秀、青年和老人、主人和奴仆被捆缚在一起,然后被拖出教堂。士兵们用女人们自己的面纱捆她们,用绳索捆缚男人。士兵们分成若干组,每个人都带领自己的俘虏走到“一个特定地点,把他们交给别人看管,然后返回教堂去抓第二批,甚至第三批俘虏”。不到一个小时,教堂内的全体信徒都被捆了起来。“无休无止的俘虏队伍,”杜卡斯记载道,“如同成群牛羊,涌出教堂和圣殿,那景象真是非同寻常!”凄惨的哀恸之声在这个清晨回荡。
然后,士兵们把注意力转向教堂内的宝物。他们把圣像砍成碎片,拆下珍贵的金属框架,“一瞬间就夺走了保管在圣殿内的珍贵而神圣的圣物、金银器具和其他贵重物品”。然后是其他各种装置和器皿,穆斯林们认为它们既是冒犯真主的偶像,也是正当的战利品——金链、枝状大烛台、油灯、圣像屏、祭坛及其饰物、教堂家具、皇帝宝座。很快,所有的东西要么被抢走,要么被就地摧毁,让教堂“空空如也,万分凄凉”(这是杜卡斯的说法)。大教堂成了一个空壳。这个对希腊人来说的决定性时刻还产生了一个传说,典型地体现出了他们亘古不变的对奇迹的迷信,以及对圣城的渴望。根据这个传说,当士兵们走向祭坛时,教士们拿起了圣礼器皿,接近了圣殿,这时墙壁洞开,让他们进去,随后又封闭如初。教士们将停留在那里,直到将来有一位东正教皇帝恢复圣索菲亚大教堂。这个传说的基础可能是,教堂与其后方的牧首宅邸之间有一条古老通道,有些教士可能得以借此逃生。不过也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奥斯曼军队打开了备受拜占庭人仇恨的威尼斯执政官恩里科·丹多洛的墓穴,就是他在250年前洗劫了君士坦丁堡。他们在墓穴里没有找到财宝,于是将丹多洛的骨骸扔到了大街上,任凭野狗啮咬。
整个上午,穆罕默德二世一直留在城墙外的军营内,等待关于城市投降和遭劫掠的报告。他接到了一连串消息,还接见了多个战战兢兢的市民代表团。加拉塔市长的使节呈了礼物,希望苏丹保证加拉塔的中立条约仍然有效,但苏丹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士兵们献上了奥尔汗的头颅,但穆罕默德二世最想看的是君士坦丁十一世的首级。皇帝的最终命运和对他死亡的确认仍然扑朔迷离、不足凭信。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关于皇帝结局的可靠报告。穆罕默德二世可能下令对战场进行了搜寻,寻找他的尸体。当天晚些时候,一些近卫军士兵(可能是塞尔维亚人)向苏丹进献了一枚首级。据杜卡斯的说法,卢卡斯·诺塔拉斯大公当时也在场,他确认这就是他的主公的头颅。这枚首级被悬挂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对面的查士丁尼石柱上,以向希腊人宣示,他们的皇帝已经殒命。后来,头颅的皮肤被剥去,在皮肤里面塞满稻草,然后送到伊斯兰世界的各个主要宫廷,在华丽的仪式中昭示天下,作为权威和征服的象征物。
皇帝的真实死因(当然,还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死),仍然无法确定。没有任何可靠的现场目击证人,因此众说纷纭,各种理论互相驳斥,均不足凭信。奥斯曼史学家们都对皇帝之死作了贬抑但非常具体的描述,其中很多描述都是在事件发生很久之后才写下的,有可能是基于先前的记载。据他们的描述,“愚钝而盲目的皇帝”看到大事不妙,企图逃跑。他带领随从,沿着陡峭的街道奔向金角湾或马尔马拉海,去寻找船只,途中遭遇了一群正在抢劫的土耳其步兵和近卫军。“随后爆发了一场绝望的激战。皇帝策马攻击一名负伤的土耳其步兵,不料马失前蹄,这名步兵站起身来,砍掉了皇帝的脑袋。其他拜占庭人看到皇帝已死,斗志顿时瓦解,大部分人都被杀死或者俘虏。皇帝随员携带的大量金钱和珠宝也被抢走。”
希腊人的说法一般都是,在前线崩溃之时,皇帝率领一群忠实的贵族向城墙处的敌人冲杀,最后英勇牺牲。根据哈尔科孔蒂利斯的说法,“皇帝转向坎塔库泽努斯和还在他身边的少数人,说道:‘那么,大家一起冲,杀掉这些野蛮人!’勇敢的坎塔库泽努斯不幸阵亡,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则被击退,遭到无情的追杀,肩膀负伤,随后被杀死”。这个故事有很多版本,皇帝要么是在圣罗曼努斯门处的死人堆那里被杀死,要么是在一座紧锁的边门附近。所有的版本都为希腊人提供了一个关于皇帝的永不磨灭的传奇。“君士坦丁堡的皇帝被杀了。”贾科莫·特塔尔迪的记载非常简单直白,“有人说他的首级被砍下,有人说他死在冲击城门的拥挤人群中。这两种说法都很有可能是真的。”“他被杀死后,首级被插在一支长矛上,献给土耳其苏丹。”驻君士坦丁堡的安科纳领事本韦努托如此写道。奥斯曼人未能明白无误地辨认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尸体,这说明他很可能在最后的鏖战中脱去了皇袍,像普通士兵一样阵亡了。很多死尸都遭到枭首,无头尸体是很难辨认的。离奇的传说比比皆是,有人说他乘船逃走了,但这种说法可以否定。还有人说,穆罕默德二世把他的尸体交给了希腊人,安葬在城市的某地(关于具体地点也有好几种说法),但可靠的地点无法确认。由于皇帝的结局无法确定,希腊人围绕着他编织出了越来越多的传奇,用谣曲和哀歌来寄托他们对往昔光荣的渴望:
哭泣吧,东西方的基督徒们,为这可怕的毁灭流泪哭泣吧。1453年5月29日,星期二,夏甲的子孙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当君士坦丁·德拉伽塞斯……听到这消息,他抓起长枪,佩上利剑,纵身跨上他的白蹄母马,狠狠地打击土耳其人,那些不虔诚的野狗。他一连斩杀了10名帕夏和60名近卫军,但他的利剑裂口,长枪折断,他茕茕孑立,孤立无援……一个土耳其人击中了他的头部,可怜的君士坦丁坠下马来。他躺在尘土与鲜血中。他们砍下了他的首级,将它插在一支长矛的矛尖,将他的尸体埋葬在一株月桂树下。
“不幸的皇帝”享年49岁。不管他的结局究竟如何,可以确信的是,为了维持拜占庭的香火,他竭尽全力奋斗到了最后一刻。“伊斯坦布尔的君主英勇无畏,不肯投降”,奥斯曼史学家奥鲁奇如此宣称。奥斯曼人是很少这样尊重敌人的,看来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确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对手。
当天晚些时候,城内的混乱渐渐平息,秩序有所恢复,穆罕默德二世胜利进入了君士坦丁堡。他骑马经过了查瑞休斯门(后来被土耳其人更名为埃迪尔内门),众位维齐、高级贝伊、乌理玛、指挥官、精锐部队、侍卫和步兵徒步前进,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他身旁,这个盛大场面后来被传说描绘得更加宏伟。队伍叮当作响地穿过拱门的时候,旗手们展开了绿色的伊斯兰旗帜和苏丹的红色旌旗。穆罕默德二世入城的景象很可能是土耳其历史上仅次于凯末尔·阿塔图尔克肖像的最著名的图景,并成为无数诗歌和绘画的主题,世代传扬。在19世纪的绘画中,蓄着络腮胡子的穆罕默德二世腰杆笔直地骑乘着骏马,无比自豪地前进,面庞转向一侧。他的两侧簇拥着蓄着小胡子、高大强健的近卫军(他们肩扛火绳枪、长枪和战斧)和胡须雪白的伊玛目们(他们的白胡须象征伊斯兰的智慧),在背景中,迎风招展的大小旗帜以及森林一般密集的矛枪遮蔽了地平线。在图画左侧有一名黑人战士,肌肉结实得像健身运动员一样,他骄傲地屹立在那里,代表其他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欢迎众位圣战者来接纳先知曾许诺的遗产。他的弯刀指向苏丹脚下的一堆基督徒的尸体,这些敌人的盾牌上都带有十字架——这是对十字军东征的回忆,也是伊斯兰教战胜基督教的象征。根据传说,穆罕默德二世停了下来,向真主感恩。然后他转而向他的“7万或8万名穆斯林英雄”,表示祝贺,喊道:“征服者们,不要停步!赞美真主!你们是君士坦丁堡的征服者!”就在这个代表性的时刻,他正式启用了“法提赫”(意为“征服者”)这个称号,后来土耳其语中就一直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就在这个瞬间,奥斯曼帝国的霸业正式奠定。这一年,他21岁。
然后,他策马进入城市中心,去查看那些他曾在远方清楚地想象的建筑物——经过使徒教堂和宏伟的瓦伦斯高架水渠,前往圣索菲亚大教堂。他或许并没有被看到的景象深深震撼,而是严肃起来。君士坦丁堡更像是一座毁于人手的庞贝古城,而不是黄金城市。放纵的军队忘记了不得破坏建筑物的敕令。根据克利托布罗斯的有些夸张的说法,奥斯曼军队“如同烈火或者旋风一般向城市猛扑……全城空空荡荡,惨遭蹂躏,似乎被火烧烤得枯焦……剩下的房屋全都遭到了严重破坏,完全成了废墟,这巨大的破坏惨景让所有目睹它的人都心生恐惧”。虽然苏丹向军队许诺劫掠三天,但城市在一天之内就被洗劫一空。为了阻止更多破坏,苏丹打破了自己的诺言,命令在第一天落日时就停止劫掠。传令官们能够确保官兵们服从这道命令,这说明奥斯曼军队的纪律的确非常严明。
穆罕默德二世策马前行,沿途不时停下,去查看某些标志性建筑。根据传说,他在经过德尔菲的巨蛇柱时,用钉头锤砸断了其中一个蛇头的下颚。他经过查士丁尼雕像,来到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前门,翻身下马。他匍匐在地,将一捧尘土倾洒在自己头巾上,向真主表示自己的谦卑。然后他走进了惨遭洗劫的教堂。眼前的景象似乎让他既震撼又惊骇。他穿过巨大的教堂空间,凝视穹顶,看到一名士兵在砸大理石地面。他问这个士兵,为什么要拆毁地面。“为了信仰。”那人答道。穆罕默德二世见这人如此堂而皇之地违背保护建筑物的命令,拔剑就砍。穆罕默德二世的侍卫们将这个被砍得半死的人拖了出去。一些躲藏在最深远角落的希腊人走了出来,跪倒在苏丹脚下。一些教士也走了出来——或许就是那些被墙壁神奇地“吞没”的人。性格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穆罕默德二世大发慈悲,命令士兵保护这些人回家。然后他招来一名伊玛目,让他走到讲坛上,召唤众人祈祷。他自己则爬上祭坛,跪拜下来,向得胜的真主祈祷。
据奥斯曼史学家图尔松贝伊说,穆罕默德二世随后“在真主之灵升上第四层天堂”时,通过教堂的廊台登上了屋顶。从那里,他可以俯瞰教堂和这座基督教城市的古老心脏。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曾经无比辉煌和自豪的帝国的衰败惨景。教堂周边的很多建筑已经坍塌,包括赛马场地势较高的座位区的大部分,以及古老的皇宫。这座皇宫一度是皇权的中心,早已成为废墟,因为它在1204年被十字军彻底摧毁了。在他纵览下方的凄凉景象时,“他想到了这个世界的变幻无常,以及它的最终毁灭,”还记起了追忆阿拉伯人于7世纪灭亡波斯帝国的两行诗句:
在霍斯劳的皇宫,如今蜘蛛是卷帘人,
阿弗拉西亚布的城堡中,猫头鹰发出换岗命令。
这是幅哀伤的景象。穆罕默德二世的梦想都实现了;在这个奠定了奥斯曼帝国在当时的超级大国地位的光辉日子的末尾,他已经想到帝国的衰落。他骑马穿过惨遭蹂躏的城市,返回军营。长长的俘虏队伍被驱赶着进入壕沟外临时建起的帐篷。全城5万居民的绝大部分都被押回了战船或者军营。当天可能有4000名基督徒在战斗中丧生。与家人分开的儿童呼喊着母亲,男人寻找妻子,“所有人都被这场浩劫惊得呆若木鸡”。在奥斯曼军营,人们点燃篝火,庆祝胜利,伴随着笛子和鼓点载歌载舞。士兵们给马匹披上教士的服装,嘲讽地举着戴有土耳其帽子的十字架在奥斯曼军营内游行。人们用战利品做交易,买卖宝石。据说有人“用几个铜板就能买到很多珠宝”,“金银贱如锡”,因此一夜暴富。
如果说这一天发生了可怕的大屠杀和其他暴行,这绝不是伊斯兰世界独有的。在中世纪,任何一支攻破敌城的军队都会大开杀戒、恣意劫掠。拜占庭历史上也有很多类似的例子,如果说是由于宗教原因,也纯属偶然。奥斯曼人对君士坦丁堡的洗劫并不比拜占庭人在961年对克里特岛上的撒拉森城市甘地亚的劫掠——当时,绰号“撒拉森人的白死神”的尼基弗鲁斯二世·福卡斯放纵他的军队,对甘地亚血洗了整整三天——更残暴;也并不比1204年十字军对君士坦丁堡的破坏更糟糕;奥斯曼人的行为比1183年拜占庭人的毫无理性的排外暴行——拜占庭人当时屠杀了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几乎所有拉丁人,“包括妇女、儿童、老弱,甚至医院里的病人”更加有组织有纪律。1453年5月29日的黑夜降临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和君士坦丁堡,潜入圣索菲亚大教堂穹顶的窗户,完全遮蔽了历代帝王和天使的马赛克肖像、斑岩廊柱、缟玛瑙和大理石地面、被砸碎的家具和地上的一摊摊血迹。拜占庭就这样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图28 马尔马拉海岸的何弥达斯宫殿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