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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次日早晨一切如常,孩子们在她腿上来来往往,大家在玩打手势的游戏,不时爆出一阵笑声。拜尼给我拿来了咖啡,我开始在她的打字机上工作。几个小男孩正透过蚊帐好奇地打量里面。昌塔没来,我更多的是在回想我和他的谈话。我在纸上敲下了更多的问题,打算下次过来的时候问他。
内尔突然把所有人都赶出屋子。这也太早了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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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这是?”我问她。
“妈妈们都没来。”她说,“今天一个成年女人都没来。”她开始收拾她的旅行袋。她身上穿着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穿的那件蓝裙子。“肯定有事。上个月也发生过一次,可她们不让我进去。这次我可不会听任她们对我不理不睬了。我下午茶的时候回来。”她说完便走了。
下午茶的时候芬可能都回来了。
我靠摆在书架上和书架周围的书打发了几个小时。他们俩竟然带来了这么多书,有我从没听说过的美国小说和获奖的人种学著作,还有一些来自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州的名字怪异的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写的书。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此前我对它的存在几乎一无所知。他们还有成堆的杂志。我读到了罗斯福当选总统,还读到了被称为回旋加速器的玩意儿,那其实就是一个原子加速器,它迫使粒子绕圈盘旋,待加速度超过一亿电子伏,它们便会分裂,形成一种新的镭。要不是坎那普过来问我想不想去钓鱼,我也许会留在屋里读上一整天的书。
我跟着他来到湖边。天空一片晴朗,阳光正毫无阻碍地洒下来。可地面被昨夜的风暴弄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巨大的残枝和败叶,坚果和尚未成熟的硬水果也落了一地。我们一路上脚下嘎吱嘎吱地响着,踩着这片狼藉来到沙滩上他的船边。湖面上已经有很多船,但划船的全都是男人。我问他,为什么今天出来捕鱼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
他笑着说,女人们正忙着呢。他似乎想给我更多暗示,却欲言又止。“女人们今天都疯了。”他说。
我们检查完渔网便把船划了出去。塔姆的男人是天生的手艺人:制陶,绘画,面具制作。可那天下午我却发现,他们实在是一帮糟糕透顶的打鱼仔。他们一直在互相争吵和埋怨。他们的手指把脆弱的植物纤维做的渔网捅出了一个个窟窿。他们似乎搞不懂抓鱼的笼子是怎么用的,他们说话那么大声把鱼儿都给吓跑了。我在旁边一边瞅着他们一边乐,但与此同时,我自始至终都在留意远处湖面上的动静。在那片摇曳的波光中,我的船随时都可能会出现。
回到岸上,我格外兴奋。我盼着和内尔一起喝茶,盼着和她一起度过剩下的最后一段时光。可坎那普想先把船冲洗干净,虽然他一条鱼都没逮着,他还是觉得船里有鱼腥味。此外,船里还有一处漏水的地方需要补上。我们便到他家里去取树汁做的干胶。路过内尔的房前时,我叫了一声,但没人答应。
待我们回到沙滩上,她正站在齐踝深的湖水里,双手搭在眼前,往远处的湖面上眺望。她听见坎那普的说话声,便回过身来,看着我们。她的双臂落了下来,搭在身体两侧。
“刚才他们跟我说,你走了。”
“走了?”
“对。昌塔说,你上了船,走了。”
“我跟坎那普一起捕鱼去了。”
“哦,感谢上帝。”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袖说,“我还以为你找他们俩去了呢。”
“已经太晚了吧。”
坎那普朝他的船走了过去,我没跟过去帮他。因为内尔还没把我放开。她拽着我的衣服,凝视着那件纯白衬衫上的丝丝缕缕。此刻的她跟往常有些不同。
“我还以为你上贝蒂那儿去了。”她说。
“贝蒂?”
“因为她有船。”
我早把贝蒂和她的船给忘了。我跟芬说起过她,这我也早忘了。
“对不起,”她笑着对我说,她的样子像是哭过。她松开我的衣服,伸出手飞快地擦了擦脸。“今天这一整天实在是古怪极了,班克森。”
我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仿佛正在施展魔法,正在经历某种演变。在我眼中,她是那么本色、天然,毫无遮掩,仿佛我们俩之间已发生了很多事,仿佛时光正往前飞跃,而我们已经成为恋人。“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先回屋去。”
我抱歉地冲坎那普耸了耸肩,也不知道他懂不懂我的意思。在那一刻,什么也不能把我和内尔分开。我担心地朝远处的地平线投去最后一瞥。空的。我还有一点儿时间。一路上我都紧跟在她身后。
我们没有喝茶。她倒的是威士忌,我们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的话。”
“我当然信。”
她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觉得我应该先把所有东西写出来。”她走到她的桌子跟前,往打字机里塞了一张纸。我等待着那疾风骤雨般的敲键声响起。但没动静。她走回桌边,重新坐了下来。“我想,可能我真的需要告诉你。”她长长地啜了一口威士忌。她的喉咙非常可爱,未受到热带气候的损伤。她放下酒杯,直直地看着我。
“如果我告诉芬这些,他一定不会相信我。他肯定会说是我编的,或是误——”
“你就说吧,内尔。”
“今天,我一走上女人路就觉得安静得反常,和上次她们不让我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于是我直奔最里面那栋房子而去。那房子上面的三个烟囱全在往外冒烟,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趁着还没人过来拦我,我把窗帘推开,立刻有一股又烫又臭的湿气往我脸上扑来,仿佛里面是个气味难闻的蒸汽室。我捂着嘴,刚想把鼻子伸到门口透透气,这时,麦伦把我拽进了屋里。她把我随身带来的篮子放下,告诉我,今天的这个仪式叫明雅那,而她们决定让我留下。
明雅那,她对我说,这个词她还从未听说过。等眼睛适应屋里的黑暗之后,她发现,她们正在灶台上的几口锅里用很少的水煮一种黑乎乎的、圆形的东西。屋里挤满了女人,人数比平常多得多。没人在修补绳子、编篮子或给婴儿喂奶。里面一个小孩都没有。几个女人在照看灶台上的锅,其他人则在周围的垫子上躺着。每当锅里的黑东西被翻过来,她们便会发出一阵喧哗。那些黑色的东西都是石头,光滑的圆石头,放在陶土做的平底锅里煮。这时,站在灶台边的女人们不再管那些石头,她们从火旁走开,手里端着一直在加热的小盆。每个躺在垫子上的女人和一个待在火边的女人配成一对。一个名叫耶佩的老太太把内尔带到一个垫子旁。“我本来还想去拿放在篮子里的笔记本,可被她给拦住了。她让我躺下。”耶佩在内尔身边蹲下,对扣子没多少经验的她笨拙地解开了内尔的裙子。然后,她把手指往盆子里蘸了蘸。拿出来的时候,她的手指上有一层厚厚的油在往下滴。她把手指放在内尔的脖子上,开始慢慢按摩,边揉边顺着她的背缓缓往下走。因为有那层厚厚的油,她的手移动起来很容易。“在里面所有垫子上,她们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按摩变得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快,而那些女人——你要知道,都是些勤劳能干而非娇生惯养的女人。在塔姆部落,有闲暇的反而是男人,他们整天闲坐着,偶尔在陶器或者身体上画会儿画。有工夫闲聊的,也都是男人——那些女人嘴里开始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后来干脆大声呻吟起来。”
内尔起身去拿威士忌的瓶子,回来的时候,她把椅子挪到了我的侧对面。她把我们俩的杯子满上,然后将她的脚搭在我椅子腿的横木上。“你确定想让我接着往下讲?”
“我确定。”
按摩变成了性爱。耶佩把手滑到她身下,握住她的乳房,用拇指揉她的乳头。接着,她把手移到内尔的臀部,将那个部位一上一下使劲儿来回推挤,然后,又把手指头紧紧压在她的肛门上。这时,其他垫子上的女人们也已经被折腾出动静来了。她们的身体不再被动,而是主动凑近按摩者的手。有些女人甚至试图把手伸到自己双腿之间,或是想翻过身来,但都没被允许。Bo nun,有人说了一句。时间还没到。耶佩回到炉灶旁,用一根带杈的棍子把热气腾腾的石头一一从锅里叉起来。她把那些石头用树皮兜着,然后拎着它们走了过来。垫子上的女人们立刻翻过身来。看见滚烫的石头被一一蘸上了油,女人们都大叫起来。
“好啦,剩下的估计你也能想象得出来。”她说。
“不,我想象不出。我想象力奇差。”
“耶佩把一块石头放在我这里。”她把那件蓝裙子前面的几颗白扣子解开,把我的手摊开平放在她肚子上,“然后拿着它慢慢地画圈。”她的皮肤上仍然有油,仍然是温热的。我的手在她绷紧的肚子上画圈,我尽量画得很小,速度也很慢,其实我想抚摸她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肉体。我想让她全身每个部位都和我紧紧贴在一起。
“接着,她的手慢慢地往上移,一直移到锁骨,然后沿着锁骨移动。”我依言而行,我的手蹭到了她的乳房(今天没有胸罩),它比我想象中还要丰满。我的手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她的锁骨,在骨脊上徜徉了几个来回。“然后又重新往下,在乳头上来回走了好几趟。”她的眼睛在看我。我也看着她。我们都没垂下眼帘,或把眼睛闭上。
女人怎样才会得到性满足,对我来说,这一直都是个奥秘,答案是你得在那些极其细微之处用心。而那些细微之处在哪儿,她知道的也不比我多多少。
“接着,她把石头侧起来,然后拿着它往下……”
我吻住了她。或者,据内尔后来说,我一把抓住了她。怎么抚摸她我都觉得不够。我根本不记得我脱过衣服,不管是她的还是我的。可后来我们俩都光着身子,我们边笑边抚摸着对方。她的手伸了下来,握住了我。她笑着说:“没有石头硬,但也够用了。”
“啊,我总算放心了。”她说。我们的身体仍旧黏在一起,上面斑斑点点沾着些虫子和尘土。
“放心什么?”
“还记得穿着靴子的大象吗?”
“墨迹测试?”
“那其实是张性测试卡。你应该联想到一些和性有关的东西才算正常。可你却说什么穿着靴子的大象。我还真有点担心你呢。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正从各个方向传来——沙滩、菜园,还有女人区后面的那片原野。
我脱口而出:“是人的声音。”
“今晚是性爱之夜。”她说,“很显然,男人们感觉到了来自那些石头的威胁。在举行明雅那仪式的当天夜里,男人们需要重拾信心,需要确认女人们仍旧需要他们。”
“可着劲儿地确认。”
那天夜里我们根本没睡。我们移到了我的床上。我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聊啊聊。她告诉我,塔姆人相信,爱是从肚子里长出来的。所以,当他们为爱伤心时,他们会抓着自己的肚子到处走。“你在我肚子里。”这是他们示爱时最亲密的表达方式。
我们都明白,芬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可我们谁也不提这码事。
“孟般亚人会把生下来的双胞胎都弄死。”她对我说,这时天已经快亮了,“因为两个宝宝意味着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爱人。”这是她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提到怀孕的事。
拜尼上来的时候我们谁也没听见。他肯定已在那儿站了有一阵了,估计是想给我们些时间,让我们出窍的灵魂能重归肉体。因为当他终于站出来时,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很不耐烦。“内尔,内尔。”他的嘴碰到了那层薄薄的、朦朦胧胧的蚊帐。“芬di lam。”他说,“Mirba tun。”
她像被蛇咬了一样“腾”地跳了起来。拜尼说完便下楼了。“他的船已到湖中心了。”
“扫兴。”
“是,真扫兴。”她跟着说道。趁她在伸手找裙子,我又摸了摸她的背。她停下来吻了吻我。当时我居然在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我真蠢啊。
其实我们不用那么着急。等我们赶到岸边,船离靠岸还有很远。即使刚才我们留在床上,再做一次爱,时间也来得及。
“他干吗这么早就把马达熄掉?”我知道,现在他的任何一点儿错误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觉得他是想给我们来个突然袭击。”
那天早上阳光不是很亮,但内尔仍把手遮在眼睛前面。空中似乎根本没有太阳,天压得很低,露出金属般的色彩。虽然没下雨,可我觉得吸进去的都是水汽。我多么希望她能向我伸出手来,要我,可她却像只海岛猫鼬一样僵直地站在那里,盯着湖中那条看上去像个小点儿的船缓缓朝岸边开过来。我摸了摸她脖子后面,有短发从她辫子里挣脱出来。我觉得自己已经门户洞开,撤掉了一个男人所有的防御。
“上帝啊,千万别让他真的拿到那支笛子。”
船上的人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船尾坐着一个,中间站着一个。可他们毕竟离得太远。我想和她一起回到床上去。我恨自己只能站在这里干等,等着他回来,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也恨拜尼,我恨他让我失去了最后几分钟宝贵的时间。其实,如果不是他站出来,很可能芬进屋的时候内尔还被我搂在怀里呢。
拜尼和几个男孩在远处的沙滩上边笑边谈论着什么。我敢肯定,他们是在回味昨晚的事,在把那些事讲给赞本听之前,他们先预演一遍。
内尔在眯着眼眺望。她忘了戴眼镜。“你看到什么啦?”她问道,“听他们的意思,这趟打猎收获还挺不错的。他们在说,芬他们打到了一只大家伙,可能是野猪或者雄鹿。”
起初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这趟打猎收获甚丰,在我那条窄窄的小船的船头,有只猎物正瘫作一堆。
这时,拜尼的几个伙伴中有一个突然尖叫起来。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了他所看到的。
船中间立着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根又长又粗的柱子。船尾正在划船的人是芬。而起初看上去像动物尸体一样瘫在船头的竟然是赞本。
“你看见什么啦,安德鲁?”内尔带着哭腔问。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她唯一一次直呼我的名字。
我一把将她搂过来,贴着耳朵轻声告诉了她。我们身后开始响起尖叫声,而且再也没断过。我那只船的两侧沾满了血迹。待船靠近了,拜尼和另外几个男孩立刻冲进齐脖子深的水中,纷纷朝赞本伸出手去。他们挺直胳膊,把他的身体高高举起,从船上抬下来,往岸上走去。
芬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Fua Nengaina fil。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在水花泼溅的声响和人们的痛哭声中,赞本被送到了麦伦跟前。她刚刚一路尖叫着狂奔到沙滩上。她抱着儿子,母子俩一起瘫倒在湿沙子上。他身上已经不再流血,他的皮肤像漂木一样苍白。内尔从我身边跑开,径直朝麦伦走过去。她伸出双手,想去搂麦伦,可麦伦身子一抖,将她甩开了。麦伦一边哭一边抓着赞本的身体使劲儿摇晃,眼泪、唾液和汗水随着她的动作不住地往下淌。她似乎以为,只要她摇得足够使劲儿,时光就能倒流,一切就能回到从前。
芬蹲在内尔身边的浅滩上。他的脸比我记忆中的要窄,窄得像把刀,能把空气割开。他的前额仍是白的,可其他部位都沾有血迹。连衣襟上都有血,而且已经凝固。
“Fua Nengaina fil.”他仍在大声冲他们叫喊,仿佛他还在船上,离他们还有好几百米远。他正在向麦伦解释着什么,眼泪将他脸上已干涸的血痕冲刷出一条条白道。可是,当意识到说话的是他,麦伦立刻发出一声动物被撕咬时才会发出的尖叫。她伸出双臂,把他从她儿子的尸体旁边推开。
“这不怪我,内尔。我们中了他们的埋伏。克坎班部落的人事先有埋伏。”
我看到了尸体上的箭伤:太阳穴上一处,胸口一处。射得干净利落,非常准。
沙滩上的人聚得越来越多,我们被围在当中,大家都想挤进去看赞本。我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时,在我们身后的某个地方,有人敲响了狭缝鼓,声音哀痛而洪亮,绵延不绝。这是在敲丧钟,湖上所有的人和神灵都能听得见。
我在芬旁边蹲了下来。“他们看见是你干的了吗?”我问。
他将他那一片狼藉的脸抬起来,看着我,似乎想挤出一丝笑容。“没有。没人看见我。我隐形了。”他朝内尔转过身去,说:“我念了咒,可以隐身的。”
内尔仍想去扶近乎歇斯底里的麦伦。她想扶起她,安慰她。
“他们有没有看见你带着他们的笛子跑了?”
“他们看不见我。只看得见赞本。”
“他们如果看见你了,一定会追过来的。”
“他们没看见我,班克森,内尔。”他把内尔的脸扳向他自己,他说,“内尔,对不起。”他头一偏,软软地搭在她的胸口。他呜咽起来。四周声音嘈杂,没人能听见他的哭声。
我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去找我的船。船已经漂到河下游去了。我把船朝通向他们家的那条路的方向拖了过去。笛子用毛巾裹着,外面用绳子捆得紧紧的,那绳子本是海伦用来捆她的手稿的。笛子有男人的大腿那么粗,我把它搬出来,然后把船翻了个个儿。血和水汩汩地往沙子里流。我把船按原样放好,直起身来,忽然觉得一阵头晕,便又坐了下去。我身边所有人都悲痛欲绝,他们聚在一起,哭泣,哀号,吟唱丧歌。女人们的皮肤上,前一天抹上去的油仍闪闪发亮。
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朝我的船走了过来。他们年纪稍长,每人身上都抹了葬礼上要抹的泥浆。其中一个人开始检查船上的马达,他没用手去碰它,而是与它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生怕它突然轰隆隆发动起来。另外两人却直奔笛子而去,马上开始解捆在外面的绳子。
“天哪,班克森,别让他们碰它。”芬伸手去抓那包东西,那两个人却把它往回一拽,他扑了个空。芬再次往前一扑,一只手扯住它,另一只手则使劲儿推那两个人。
“悠着点儿,芬。现在你可得悠着点儿。”我轻声说了一句。
身材最高大的那人开始发问,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很急却很到位。芬一一郑重作答。其间他整个人一度似乎要崩溃了。看样子他是在道歉,很长的一段道歉。可身材最高大的那人显然没心思听他来这套,他摆了摆手,然后指着那支笛子。芬对他说了声“不”。他又问了一遍,芬更清楚地说了声“不”。谈话到此结束。
他们走开之后,芬对我说:“他们想把笛子和赞本一起埋了。”
“这是你最起码应该为他们做的,因为——”
“把它埋到地下,让它就这么烂掉?我费了这么大劲儿才把它弄到手!”
“眼下你不能再把他们惹急了。”
“哦,眼下不行是吧?”他模仿着我的口吻尖刻地说,“这里好像是我的部落吧?你什么时候也成这里的专家了?”
“已经死人了,芬。”
“你就别管了,行吗,班克森?拜托你别插手,行不行?”他抬起笛子,费劲地把它扛走了。
方才那三个人已走到沙滩另一边。在那里,狭缝鼓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此时,鼓声已经停住,鼓手们在听那三个身上抹了泥浆的人说话。
我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他们已经知道,芬并没有带赞本去打猎,而是带他闯进了一场埋伏。而且,芬居然不愿同赞本死去的灵魂分享战利品。而没有那支笛子,赞本就无法入土为安,就会给他们惹事,给他们捣乱。因此,他们必须得把笛子拿到手。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们要替赞本复仇,这可能才刚刚开了个头。
我在人群里推搡着,挤到了内尔身边。
她双眼紧闭。麦伦已经冷静了下来,任由内尔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们得离开这儿。我们得马上走。”我的脸贴着她的太阳穴,我的嘴唇触到了她的发丝。我说:“真的。我们必须得走。”
她的眼睛还是没睁开,她说:“我们不能走。现在不行,不能就这么走了。”
“听着。”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们必须马上上我那条船,走人。”
她猛地将身体从我的掌握中挣脱出来。“我哪儿也不去,我不会就这么扔下她。”
“这里不安全,内尔。谁都不安全。”
“我了解他们。他们不会伤害我们。他们和你那个基奥纳部落不一样。”
“可他们想要那支笛子。”
“给他们好啦。”
“可芬不会给他们的,内尔。除非他死了。”
“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他们是我的朋友。”她声音哽咽起来。她什么都了解。她了解他们的神,了解他们的赔罪方式——可她也了解芬冷酷无情的占有欲。
她那张娇小的脸上沾满了血和沙粒。此时此刻,对我,对我的一片苦心,她仿佛恨之入骨,仿佛她从未像现在恨我一样恨过任何人。她又抗拒了一阵,才被我带出人群,来到沙滩上。
更多的人正从路上往沙滩上赶。我看见了昌塔、坎那普,还有小卢阔,他正大喊着寻找他的弟弟。但是并没有人过来阻拦我们。聚在鼓边的那些人看见我们走开,也没追过来。
芬坐在椅子上,身边倚着那支笛子。内尔径直走进卧室。他跳起身,跟在她身后,也打算进去。
“别进来。”
“内尔,我有件事得告诉你。”
“我不想听。”
“我跟阿巴彭那莫谈过。笛子是他们送我的。这笛子是他们送我的礼物,它本来就是我的。”
“你觉得我现在还在乎它是谁的吗?为了它,你折进去一条人命,芬。赞本死了。”
“我知道,内尔。我知道。”他瘫倒在地板上,紧紧搂住她的双腿。
我心里升起一股由衷的厌恶。“起来,芬,”我隔着蚊帐说,“赶紧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就走。”
我找到我的船,把它拖到一片稍小一点儿的沙滩上。他们俩在那儿等我。我们把我的行李箱、他们的旅行袋和箱子都装到船上。刚才,我在睡觉的垫子旁找到了她的眼镜。趁芬没注意,我把眼镜递给了她。她没有别的表示,只是把眼镜重新戴上,然后转过身,朝另外那片沙滩望去。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在那里。
“别把他们的注意力招过来。”我轻声说,“赶紧上船。”
芬扛着他的笛子上来了。“汽油用完了,你知道吗?”他说,听那口气仿佛是我把事情办砸了,“回来的大半路程我都是用手在划。”
这样挺好,我心说。我正好可以和你老婆多待一会儿。
“我这里还有一壶,”我说,“你把我的船偷着开出去,忘记把它带上了。”
我把油管与油壶接在一起,然后压下泵杆。一次成功。马达立刻转了起来。有几个小脑袋抬起来,往这边看。那是几个在水中嬉戏的孩子,他们听到了马达的声音。
“Baya ban!”小阿米尼站在浅水中朝我们喊。
内尔站起身,也朝他们喊道:“Baya ban.”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Baya ban.”
“Baya ban.”
“Baya ban!”内尔仍然在喊。我想叫她停下,可远处那片沙滩上聚集在鼓旁的人们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叫喊声。
内尔用颤抖的声音唤着每个小孩的名字。他们的名字都很长,因为那里面包括了他们的宗族、母系以及父系祖先的名字。她叫啊叫,忽然,叫声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断断续续的哭声。我们的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孩子们纷纷跟着往深水里蹚,激动地朝我们的方向拍起水花,嘴里还嚷嚷着我听不懂的话。
去吧。去跳你那美丽的舞蹈,参加你那美丽的典礼去吧。我们会把逝者安葬好的。
天空如此低沉,如此阴郁。有那么一刻我方寸全无,连船该朝哪个方向开,怎么才能开回河里都想不起来。后来,我才想起那条夹在山岭之间的狭窄水道。我把油门一推,马达的轰鸣声立刻把他们的声音盖住了。船身往上一拱,然后便向前冲去,从黑色的湖面上疾掠而过。
一进塞皮克河主河道,我们立刻招手拦了一条船。那船是从格拉斯哥开来的,里面坐了满满一船传教士。他们一个个跃跃欲试,正打算把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宗教播撒到这片地区的每一个角落。我能感觉到,一见到我们,原本踌躇满志的他们顿时有些动摇。
“你们这是刚打完仗,是吧?”他们中有人勉强问了一句。但等我们爬上他们的船,他们又全都缩了回去。我们也没给他们太多谈话的机会。只是他们中有人买下了我的船和马达,出的价远高于它们的实际价值。内尔劝我别卖,直接回基奥纳去。可我已拿定主意,要和他们一道去悉尼。我需要这笔钱。芬正在向开船的人打听怎么把他们剩余的东西运回去。我对她说,我甚至可以跟她一起回纽约,只要她愿意让我跟着。她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芬已回到了他紧挨着她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