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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哪,班克森,见到你真高兴,伙计。”
在我的记忆中,斯凯勒·芬威克是个脾气暴躁、紧张易怒的家伙,他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可当我把手朝他伸过去时,他却将它推到一边,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作为回应,我也拥抱了他。这一幕把旁边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巡警逗得大笑起来。这出人意料的温馨一幕令我嗓子眼一阵发烫。我的情绪尚未平复,他已开始向他的妻子介绍起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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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班克森。”他说。听他的口气,就好像我一直都是他们日夜谈论的唯一话题。
“内尔·斯通。”她自我介绍道。
内尔·斯通?芬和内尔·斯通结婚了?虽然他喜欢恶作剧,但眼下这架势似乎是认真的。
以前听别人谈到内尔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提过她是如此瘦小,或者说孱弱。她把手朝我递来,手掌上有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握住的话她会疼的。尽管她带着自然的微笑,可脸上其他部分却透着一股蜡黄,眼眸也似乎被疼痛所笼罩。她有张小脸,烟灰色的大眼睛像极了袋貂。那是一种小型有袋类动物,常常被基奥纳部落的小孩们当宠物养。
“你受伤了。”我差点儿说成你病了。我轻轻碰了她手一下,立刻就移开了。
“伤而未死。2”她想笑,却没能笑出声。在她疲惫不堪的脸上,那嘴唇格外动人。
让我躺下,让伤口静静地流血。那首民谣在我脑中流淌。然后,我会重新站起来,和你并肩战斗。
“你居然在这儿,真是太好了。”芬说,“我们还以为你早就走了呢。”
“我是该走。我要真滚蛋了,基奥纳部落会庆祝一个星期。可总是有一块拼图要硬挤进来,尽管这块拼图的形状压根儿就不对。”
他们都会心地笑了。那是感同身受,是惺惺相惜,抚慰着我内心被撕裂的伤口。
“出外考察经常会有这种感觉,不是吗?”内尔说,“可回来以后重新再看,一切又都是吻合的。”
“是吗?”我说。
“是,如果你把工作做到家了的话。”
“会吗?”我必须掩盖住我声音里的傻气,“我们去拿些喝的和吃的吧。你想吃点儿什么吗?你必须吃点儿。我们坐下谈好吗?”我的心在嗓子眼里突突直跳,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把他们留住,怎样把他们留住。我的孤独犹如肿大的甲状腺,从我身体里凸显出来。在他们面前,我根本不知如何掩饰。
在屋子最里头,有几张桌子还空着。我们穿过厚厚的烟雾,朝角落里那张桌子走去。那张桌子正好夹在一群白人巡警和一群淘金者之间,他们一边互相大声嚷嚷,一边痛饮。乐队奏起了《西班牙女郎》,却没人起来跳舞。我叫住一个侍者,冲那张桌子指了指,让他给我们拿些晚餐过去。他们俩走在我前面,芬领头,已经把我们落下很远。内尔左脚踝有伤,走路不太利落。我紧跟在她身后。她那件蓝色棉质连衣裙背后因为身体的弯曲添了几道褶皱。
在我的想象中,内尔要更老一些,应该像个上了年纪的已婚主妇。我尚未看过最近令她声名鹊起的那本新书。那本书出来之后,一提到她的名字,人们首先想到的是热带海滩上那些淫荡色情的画面。而我脑海中闪现的却是一位美国主妇在所罗门群岛经历的性冒险。可眼前这位几乎还是个女孩,长着细细的胳膊,背后垂着根粗辫子。
我们在小桌旁坐了下来。墙上挂着一幅拙劣的国王画像。此时,国王正从上方俯瞰我们。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我问。
“我们最开始是在山里。”内尔说。
“是那片高地吗?”
“不,是托里切利山。”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部落,你们竟然在那儿待了一年。”
“我们用那里的一座小山给它取了个名字,”内尔说,“叫阿纳帕。”
“那里的人比死人还要乏味。”
“他们很友好,很温和,可是营养不足,虚弱得很。”
“你是想说,笨得令人窒息?”芬说。
“芬出去打猎足足打了一年。”
“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持清醒。”
“我呢,整天和女人、孩子待在园子里。园子里种的东西勉强够村里人填饱肚子。”
“你是说,你们刚刚从那儿来?”我想弄清楚她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又是怎样被折磨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不,不。我们从那儿离开是在——”芬朝她转过身去。
“七月。”
“从山上下来,离这儿近了一点儿。然后在俞尔特河那边又发现了一个部落。”
“哪一个?”
“孟般亚。”
这名字我没听说过。
“令人恐惧的骁勇民族。”芬说,“我敢打赌,它跟你的基奥纳有一拼。整个俞尔特河流域的其他部落都畏之如虎。”
“我们也是。”内尔说。
“不,是你自己,内尔。”芬说。
侍者给我们拿来了食物:牛肉、土豆泥和我曾经发誓再也不会碰的又粗又黄的英国黄荚种菜豆。我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继续聊着,无须顾及说话时(嘴里若有食物)要先把嘴捂上,或是要等别人把话说完再开口等规矩。我们可以打断对方,可以随意插话。我们提了一大堆问题来挑战对方,或许因为他们是两个人,所以更多的是他们在挑战我。从他们问的问题(芬的是有关宗教、宗教图腾和仪式、战争以及系谱,而内尔的更多是在经济、粮食、政府、社会结构和儿童抚养方面)我看得出来,他们把各自的领域划分得泾渭分明,这让我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忌妒。每次给剑桥我所在的系写信,我都会要求他们给我派一位搭档来。比如一个刚刚起步、需要有人指点的年轻人。可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独当一面。或者,可能他们从我的信中察觉了我思想的混乱和工作的停滞不前,因此没有搭理我这茬儿。尽管我不乐意承认这点,但这确实有可能。
“你的脚怎么啦?”我问她。
“在阿纳帕崴的。”
“什么?崴了有十七个月了?”
“当时他们得用竿子抬着她走。”芬说。那段回忆把他给逗乐了。
“他们用香蕉叶把我裹了起来,我看上去就像一头被捆得严严实实、准备作为晚饭的猪。”她和芬都笑了,笑得很突然,很来劲儿,仿佛他们是第一次因为这件事而笑。
“我头朝下被吊在竿子上好半天。”她说,“芬自己提前一天赶到了那儿,可他没给我发回一点儿消息。最后,他们用了两百多个脚夫才把我们的所有装备都运了过去。”
“我是唯一一个有枪的。”芬说,“有人事先警告过我们,在那里,被部落的人伏击并不罕见。部落里物资匮乏,而我们带去了很多食物。”
“它肯定断了。”我说。
“什么?”
“你的踝关节。”
“是的,”她看了看芬,表情有些迟疑,然后说,“我也觉得是。”
我注意到,在那以后,她就没再吃东西,不像芬和我一直都在吃。她把盘子里的食物推到了一边。
忽然,我身后的一把椅子倒了。两个巡警正互相撕扯对方身上的制服,他们喝得红光满面,步履蹒跚,就像一对醉酒的舞伴。最后,其中一个人将手臂抽出来,挥起拳头,又快又狠地砸在另外那个人的嘴上。等到旁边的人过来把他们拉开时,他们的脸已经像被园子里的钉耙耙过一样,手上也都沾上了对方的血。屋里突然热闹起来,乐队指挥为了鼓励大家起来跳舞,开始演奏一首欢快响亮的乐曲。可还是无人响应。屋子另一头也有人在撕打。
“我们走吧。”我说。
“走?去哪儿?”芬说。
“我带你们到河上游去。我那儿地方大,足够你们住。”
“可我们已经在楼上订了房间。”内尔说。
“在这儿你们没法睡觉。要是他们一不留神把东西给点着了,你连张床都没有。这帮家伙已经连着喝了五天了。”我又指了指她的手,还有我刚才在她左边胳膊上发现的伤口,“我那儿有治这些伤的药。看来它们还没被处理过。”
我犹豫地站起身,等他们回应。来吧,快来吧。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决定改变策略。我对芬说:“你不是说想看看基奥纳部落吗?”
“是,是很想。可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墨尔本了。”
“怎么?”我们才在一起待了几个小时,他们并未提到要离开新几内亚岛呀。
“我们想上那儿试试,看能不能从埃尔金手里抢一个部落过来。”
“千万别。”我本来没想这么说,至少不是用如此莽撞的口吻说。“干吗要去那儿呀?”就为了那里的土著?不能让他们上那儿去。
“那孟般亚呢?你们在那儿刚待了五个月。”
芬看着内尔,意思是让她来解释。
“孟般亚我们没法再待了。”她说,“我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我们想,也许在澳大利亚能找到一片尚未有主的地方。”
“有主”这个词终于让我明白了。我想,她也知道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你们都不必因为我而离开塞皮克。它并不是我个人的,我也不想占有它。人类学家的总人数是该死的纳瓦霍印第安部落人数的八十倍。有那么多人,他们难道会把这条一千多公里长的大河给我一个人?从来没人敢靠近这里。因为他们都以为这里是属于‘我的’。其实我并不想要它!”我觉察到自己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可我不在乎。如果有必要,让我下跪我都愿意。“请留下来吧。明天我就帮你们找一个部落。这里有上百个这样的部落。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和我离得很远。”
他们很快就同意了,快到都没顾上相互看一眼。事后,我怀疑他们可能一直都在跟我演双簧。不过没关系。也许他们不能没有我,可我更不能没有他们。
他们回楼上房间收拾行李去了。趁着等他们的工夫,我把塞皮克河上下游所有我听说过的部落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头一个跳出来的是塔姆部落。为我提供研究资料的泰凯特的表妹就嫁给了一个塔姆人。每次谈起那个部落,泰凯特都会用“安静”一词来描述它。我自己也曾见过几位在集市上以鱼易货的塔姆妇女,我注意到她们已经有了简单的商业头脑。当基奥纳人气势汹汹地跟她们讨价还价时,她们居然毫不畏惧,换了别的部落的人,早就举手投降了。可塔姆湖离这儿实在太远了。我得想一个近点儿的。
他们拿着行李下来了。
“你可别告诉我你们就这么点儿东西。”
芬笑了笑说:“不,当然不是。”
“其余的已经运到莫尔斯比港去了。”内尔说。她换了一件白色男式衬衫和一条棕褐色长裤,仿佛打算明早赶回来上班似的。
“我可以让人带话过去,让他们把东西再运回来,当然,如果你们决定留下的话。”趁他们还没改主意,我帮他们拎起两个包,抬脚便往外走。
在屋外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我耳朵里似乎仍有轰鸣声在响起。灯光从总督府倾泻而出,音乐声已逐渐变小,脚下是精心修剪过的草坪。我们仿佛正置身于剑桥,在一个温暖的夜晚刚刚跳完舞出来。我不禁转过身去。芬正牵着她的手。
我领着他们横穿车道,过了码头,从灌木丛中的一道断口穿过去,来到一片很小的滩头。我把我的小划艇藏在这儿了。虽然四周一团漆黑,我还是看见他们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知道,他们原本肯定以为我有条像样的船,带座椅和靠垫的那种。
“这是我赢来的,是条打仗用的划艇。因为我杀了一头野猪,他们奖给我的。”为了弥补他们的失望,我表现得格外活跃。把他们的行李扔上船后,我又回到滩头去取马达。马达被我藏在了一棵很粗的无花果树后面。
见到马达,他们的脸色舒缓了不少。刚才他们一定在想,我是不是真打算带着他们一直划到我住的村寨去。那得划上一整夜,第二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也得搭进去。
“哇,这玩意儿我还从没见过。”我正忙着把马达固定好,芬在一旁说道。
我把搁在船头的行李重新摆放了一番,权且充作一张“床”,让内尔可以躺下。我叫她坐过去,让芬坐在中间,然后将划艇往河里推了几米。我跳上船,拽起绳索,猛地发动了油门。即便此时他们仍犹疑不决,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我也听不见了。船载着我们穿过河面上漆黑的波纹,朝南垓疾驶而去。